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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不觉长安晚[第3页] |
作者:浅初夏的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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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长安街市里犹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几家声名在外的首饰坊里都约好了似的新进了不少货色,引来成群结队的闺中小姐夫人流连忘返,香浪娇声一波接着一波,将不大的店面塞了个满满当当。而门口站了两排的自然就是跟着拿东西的下人,其中鹤立鸡群似的两个公子格外的引人眼球。 那二人正是长孙绩和霍宸栖,站在那儿都当得起俊朗非凡,一个冷峻一个温软倒也相济。引得不少出了首饰店的姑娘频频暗送秋波,有大着胆子上前说笑两句的,总能换得长孙绩两句甜言蜜语,羞红了面再喜滋滋退回来。一波人潮褪去,霍宸栖咬牙切齿地瞪着万花丛中刚游走一圈的同伴,“你当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才看出来呀?”那人坦荡承认下来笑得甜过飘出来的脂粉香,让霍宸栖真想往那张找不到瑕疵的脸上来上一拳,不禁暗自后悔干嘛出来受这个罪! 早上他刚到家便受了母亲一番训,敷衍过去之后逃也似的往自己房间里走,回头却见个窈窕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登时又是一阵头大——霍安可比母亲难对付许多!心知自己躲不过,他索性转身迎过去,皱眉道,“外头太阳毒,你怎的不回屋?” 霍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神色清淡,她终究也是说不出什么来,哥哥和母亲谁都不是容易妥协的性子,为这事都不知道折腾过多少回。她心里知道哥哥没错,但母亲字字句句要重振霍家的殷切也让她不好站到对立面去。 “娘说的也是为你好,不靠那些你看不上的酒囊饭袋,你混到几时能出得了头?就是要走武将这条路,不与朝中搞好关系,再辛苦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她倒也没指望他听进去,真要这么容易就低头服了软那也不是霍宸栖了。 霍宸栖点头如鸡啄米,一面讨好似的塞给她枚钗子,“是是是,辛苦你了。”唯恐她再说什么,他搜罗全身,从袖中抖出两块饴糖塞她口中去。 霍安刚想再说点什么,就有下人匆匆来道是长孙家大小姐邀她一块出门买些钗环脂粉,人未到声音先闯到身边来,拉长了调子唤她安安,紧接着便一道霞光入怀。长孙织草草行了个礼便开始撒娇弄痴地缠她,“安安,你都多久没同我一道出去过了?我可想你想的快发疯了,你也不在乎!就一下午,当陪陪我,可好?你不说话我权当是说好啦,鸣鸾哥哥也一道去吧。” 见霍安抿唇笑了她挽着人便走,行动间一股生气勃勃的霸道,却还叫人动不了气。霍安向来与她相交甚密,也喜她娇俏爽朗,索性便点头应了,先将霍宸栖的事撇到一边,心里却是打定主意,今日无论买了什么都喊哥哥来付账好了! 而当霍宸栖走出门看见候在门口的长孙绩的时候他甚至还心头一暖,果真是好兄弟,想出来这个法子来帮他!结果如今看着长孙绩万花丛里左右逢源,他只能暗恨,自己怎么就这么傻! 两个姑娘在首饰店里挑的花了眼。半晌才喊了两人进去付账,霍宸栖就看着那大大小小排了一地的盒子就知道荷包今日是个何等下场。咬着牙付过钱,霍安一挥手却制住前来帮忙搬箱子的下人,语笑嫣然,“大热天儿的,马叔您先回去吧,东西就别搬了。” 霍宸栖暗叫不好,可他总不能在这时候跑掉!便见一双与自己无比相似的凤眼一弯,温柔笑意混在脂粉香里,“哥,可得劳烦你了。顺便将阿织的一块拿了吧。” 长孙织刚想拒绝就被霍安扯了扯衣角,心知肚明地保持了沉默,看着霍宸栖一人捧了大堆东西只能是抽抽嘴角——自求多福吧。 两个姑娘逛街当然不能到此为止,走走停停的路过沿街不少小摊,往日节俭的霍安这回却豪气至极,买下来不少东西,全都给霍宸栖一道拿着。长孙绩乐得看好戏,路边买了些糕点还作势让霍宸栖拿着,引来咬牙切齿的一句,“长孙绩你要敢也让我拿别怪我翻脸!” 长孙绩当然不怕,从小到大不知道霍宸栖说了几遍这话了,最后却也都不了了之。便笑嘻嘻逗他,“哦,却不知道阿宸有几张脸能给我翻?” 霍宸栖给他翻个白眼,若不是怀里东西太多肯定还能跟着一拳。 |
霍安终于肯开恩放过她哥哥,遣了长孙家的奴才们将东西尽数送回去。四人进了家路边茶馆小坐片刻,一盏茶没喝完就见几人进来,领头的是个身形单薄的青年,一开口那语气却是个十足的富家纨绔,将块什么玉牌往桌子上一拍,“上品的碧螺春还有没有了,给爷来两壶!” 这语气……似乎有点熟啊!长孙绩和霍宸栖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紧皱的眉头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个最不想见到的家伙——可把红衣穿出一身妖气的,这京城里还能有哪个?怎么又回来祸害人间了! 霍宸栖远远一眼却也只看得到玉佩上垂下来杏黄色流苏,倒是皇家御用的颜色,不幸地更进一步证实了他们的猜想,“拿秦王腰牌来买茶?胆子也忒大了些,秦王是不要名声了不成?” “秦王要,他可未必。”长孙绩面色难得地沉下来,皱起眉盯着霍宸栖看,“你可别旧情未了,上赶着把咱们这壶给了人家。” 霍宸栖连忙辩解自己哪里是那般的人,一旁两个姑娘却听得云里雾里不明不白,两个哥哥也都没有给他们仔细解释的意思。那头店主满脸堆笑地解释,“这位贵客,实在是对不住,店小,今日最后一壶碧螺春刚卖给那边的几位了。您要不,换一样吧?” 他自然也看出来盛瑾拍下来那块玉佩上头刻着个秦字,乃是秦王贴身物什,这人也必定是秦王身边的了。只不知道秦王这是哪个侍从,这般骄奢跋扈?却见那眉眼精致的青年弯了弯唇,扬着下巴一副根本不屑于跟他计较的样子,“那我去跟那几位说让他们将茶换给我,不就了了?”说着却也不顾店主阻拦,径直穿过去,倒是好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长孙绩看着盛瑾过来便皱了眉,眼神是很少于他身上出现的冷冽,抿了抿唇按住手里佩剑,“盛公子当真是好大的排场。” 盛瑾晃晃悠悠走过来眼神先在两个姑娘身上流连一圈,然后才轮到霍宸栖,最后也不看长孙绩一眼直接盯着墙上一幅画,拿下巴跟人讲话,“过奖过奖。若是说起排场,天下有哪个能比得上长孙公子您哪!哟,旁边这还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呢?都是您囊中之物了吧?听说您刚刚中了进士,还没道一句恭喜。嗨,如今这考官出的题倒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那群蠢老头子也该换换新人了,不然总盯着哪个考生是老朋友的儿孙可怎么好!” 话里话外分明就是长孙绩那名次得来不正,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长孙织便将茶盏狠狠掼在桌上猛站起身来,“小女长孙织,敢问阁下。”纤手直指盛瑾鼻尖,对方却还不紧不慢偏了偏头等她开口,“名次如何?该不是名落孙山,吃不着葡萄在这儿大放厥词说葡萄酸呢吧?” “哟,长孙公子已经对着自己亲妹妹上下其手都能毫无愧色了,盛某当真佩服。”饶是长孙织模样如何娇艳盛瑾都没怎细看,冷笑道,“果真是武将世家教出来的闺女,随随便便就拿手指指人哪?当真没教养,大人说话小孩子可莫插嘴。” 他一席话说得刻薄,长孙织一个大小姐哪里受过这般言语,眼眶登时微红却也倔强地含着,没落下来,落泪只能给她和整个长孙家蒙羞。可听他这么说长孙织,长孙绩哪里还忍得住,长剑直接架上他脖子,“盛握瑜,你有种再说一遍,这句话便是你的遗言!” 冰冷剑刃落在脖颈,盛瑾也不闪躲,嘲讽的笑荡在嘴边,“秦王殿下可稍后就到,你敢杀我?霍宸栖,你也不管管!”他话音未落就见长孙绩撤了剑,还没反应过来就是一拳攥实力度打在他肚子上,毫无防备的突然一下让他疼得弯下腰去,嘴上却不饶人,“你们仨怎的还是说不过就动手,没头没脑,别到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劝你赶紧走。”霍宸栖到底理智些,拉住还打算上去打第二拳的长孙绩,却也冷着脸长剑拿在手上,“不然我可以提前让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我替他砍了你。” 匆匆赶来的身影看到痛得弯着腰的盛瑾和一脸怒气的几人时大抵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一边叹着这盛瑾怎么十处敲锣九处有他,一边还得赔罪,这才回来几天,他就将长孙绩,祝策和霍宸栖都得罪了一遍,还在不在长安城里混了? 几人都在气头上当然都没给他行礼,只有霍安行了一礼道,“秦王殿下,您这位属下言语轻浮,举止失格,实在不像是您的隶从。长孙公子疑他是借了您的名声出来招摇撞骗的,方才替您教训过,望莫见怪。”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个怎么回事儿,但是该有的解释似乎还是得有。霍安当然看盛瑾也不顺眼,不过好歹是个皇子侍从,别做的太难看。 苏靖怀哪里还有话说,都得替盛瑾跟长孙绩霍宸栖两人好好道几句歉才拽着人走,依旧只有霍安行了行礼送他。看着盛瑾脸色苍白的模样苏靖怀也只能叹口气,把人扶上马车亲手掖了被角,顺便问道,“方才说话的姑娘是谁?” 极端的怒气之下还能保持理智不卑不亢淡定地跟他瞎扯,倒是比这个四处惹事儿的家伙适合当个谋臣。 盛瑾也知道自己这回多少过分了,早上跟祝策刚打完下午就惹上长孙绩,这不是找死?看看苏靖怀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哪里还有别的心思,老实回答道,“霍宸栖的妹妹,是叫,霍安?” 苏靖怀念了两遍这名字,霍家人吗……那便是难办了。父皇可是个记仇得紧的角色,能在长孙家的影响之下让霍宸栖入仕已经是不容易,这霍家小妹谁知是怎么个态度! |
看着人走远霍宸栖拍拍长孙绩肩膀揉一把他头发,那人脸色阴沉依旧带着些怒意,也只是没什么好气地瞥了霍宸栖一眼,顾虑着两个妹妹在这儿没多说。“都过去多久了,这么下去我都要觉得你对盛瑾有了什么心思了。” 长孙绩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摇摇头,坐下来喝了盏茶终于回到风轻云淡的样子,“你……罢了。阿织,安安,都没吓着吧?” 长孙织冷哼一声表示自己不屑于他“虚情假意”的关心,霍安摇头浅笑。几人也便接着钻进各种首饰店绸缎行里头去,两个哥哥依旧被扔在外面当门神,顺便吸引街上流连姑娘们的眼球。如此倒是各家老板都舍不得放长孙织和霍安走——真真招生意呀! 霍宸栖躺在床上后跟祝策传鸽信,才知道早上还闹了一出。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花纹精致的骨簪无力地从手里滑落到床沿上。他却没捡,盯着那枚簪子想起十六岁的自己,声嘶力竭地冲那人喊——盛握瑜,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点! 红衣的身影撑着伞逐渐消失在雪里,答非所问,“鸣鸾,明天我就要走了。” 想来那是盛瑾难得的言出必行,四年里他真的没再回来过。霍宸栖有时候想起来这就是他们的结束,和开始一样莫名其妙。 当时情窦初开,哪个少年都怀有一腔懵懂的心动,不知道哪个檐角的风铃蛊惑了心神,十四岁的夏,聒噪的蝉鸣作证他曾如心血来潮在盛瑾额头上落下清浅的吻。而盛瑾怔了怔,反握住他的手,笑容温柔。 当时那个吻只是因为他下了学刚要去跟祝策长孙绩一道去放纸鸢却将笔砚扔在了书屋,翻窗回去拿的时候才发现那一向飞扬跋扈的少年趴在桌子上,低声呜咽如只受伤的野兽。他捏着衣角,在窗边站了半晌也不知所措。 盛瑾的父亲原是权倾天下的宰相,却触怒龙颜惹得幽禁抄家的下场,如今在城里已经是议论纷纷——像是曾经的霍家,尽管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也记得那是怎样的滋味。而盛瑾那年十三,早就生长出更多的自矜自傲,只会更痛吧! 他看着盛瑾,如同在看曾经的自己。所以他小心翼翼走过去,摸摸少年依旧齐整的发,“哎,你没事儿吧?”后来看费尽口舌都劝不住,红着眼睛的盛瑾依旧站在他面前,抽噎怕别人听了声音也小,惹人怜得很。 他不用踮脚,直接吻了上去。 然后就迷迷糊糊地被还了吻,盛瑾贴上他嘴唇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两情相悦啊?他记不清楚。 祝策知道这事儿之后气得险些没同他绝交,最后到底只是用力揉揉他头发骂了句小兔崽子。长孙绩看着盛瑾背影,拍拍祝策肩膀道是那又能怎么样,宸栖又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就当什么都没变好了,然后冲他挑挑眉。他知趣,当然少不了贿赂祝策上望云楼吃一顿代表兄弟情不变。 虽说他很怀疑这是不是阿绩勾上望云楼里那几位美娇娘的小手段,毕竟那天他酒没喝几杯就吵着醉了要回家睡,最后还不是宿在红香玉软温柔乡,留下他和祝策对坐一杯接着一杯。那时候真是年纪小,酒量差得要命,看着那个空了的座位心里都会泛起一阵五味杂陈的酸涩。 他和盛瑾后来也算是认认真真在一起看过两遍四季轮回,而长孙绩身边的美人如玉走马灯似的轮,从未断过。似乎也真的如长孙绩所说是什么都没变,至少祝策和长孙绩同盛瑾的关系还是一如往常的互相看不顺眼,把他依旧当好兄弟。 十六岁那年冬天很冷,阿绩忽然就病了,卧床不起,怏怏的样子看得他心疼又着急险些也跟着倒下。在床边守过一夜又一夜,听他口里念叨的名字总是轮不到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好歹是十几年好兄弟,还比不过一场露水之欢的什么娇红嫩柳?说来,也只不过有点不平罢了。 有天晚上他进了长孙家去看看阿绩,门半掩着,长孙将军在里面坐着。“下毒的人查到了,盛瑾。这孩子我倒也见过,谁想到能狠到这个地步!你想怎么办,便说吧,到底得听你的。”他惊讶得忘了出声,握紧的拳一直没松开。他当然知道盛瑾不是什么纯善之辈,下个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为什么是阿绩!那是他最好的兄弟,早就如同家人,盛瑾怎么会对阿绩下手! 本来熟悉的声音因久病后的虚弱显得有些陌生,像是接近枯竭的冰河,将心脏湃进凉水,“爹……算了吧。您别急,别急,咳,听我说完。若是旁人,扒皮抽筋我也不是不忍心。可是盛瑾……就算了,好吗?”他怎么不知道阿绩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自责和悔恨一遍遍在心头剖过,说好过三生挚友,他到底是辜负了吧。 后来找到盛瑾一番质问,对方一摊手笑得依旧像个孩子,“好玩啊。”他心头萌发牵绊不住的恨意,拔剑劈了桌案,算是一刀两断。而盛瑾也只是看他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霍鸣鸾,我就问你,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给我哭一声?” 他是怎么回答的还重要吗?那最后一面,到底是事事总荒唐。 霍宸栖在床上坐了半天,直到白鸽在外面将他的窗纸敲出一个洞才反应过来。暗笑自己实在是矫情,很娴熟地给祝策扔回去七个一气呵成的滚字。看几缕灯光摇晃着,被白鸽衔着从小小的破洞逃出去,暖不透一片浓湿的夜色。 |
顾繁从外头回来便笑眯眯看了舒琅半晌,直到他全身都不自在起来。最后也只是摇头笑笑,他刚想舒一口气,就想起来自己下午干过什么事儿,暗自惊心,只盼着自己痕迹收拾得足够干净!却听顾繁声音惊讶,“诶,怎的莲子和猪心都少了这么多?这儿还有两个碗——奇了,我记得出门前是刷过的。恣文,该不是你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做过饭了吧?”最后一句尾音拉得意味深长,便看顾繁唇边笑意愈浓。 他躲着那双桃花眼的勾魂夺魄,伶牙俐齿的人也难免有了窘做一团不知所措的时候,“哪里是我做过饭了,明明是喂马的孙叔做的,顾繁你别什么事儿都尽往我身上栽。” 姑娘白皙纤长的手指屈起来重重敲在他脑门上,“孙叔这几日探亲去了,你才知道?啧啧,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子果真是连个谎都不会撒。”看舒琅一副不知所措的神色她到底软了心肠,塞他一颗糖,“行啦!我不就是感叹一句,我弟这第一回做饭竟是为了个外人!唉,当真叫人伤心,儿大不由姐咯!” 舒琅懒得同她分辨,自顾自去洗碗,想起来祝策便不自知地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须发皆白的老者敲在月光里的拐杖便落到他眼前那一片,“恣文,可有什么好笑的事,这么开心却也不说出来?” 他险些扔了碗,忙行礼道,“夫子。”抬起眼神里含着点怨怼的意思,老者看得出少年分明是在说他,怎的又这么神出鬼没的,也不怕吓着人?只不过没那个胆子说出来。 “我听小繁说你今天带了个人回来?听说是叫祝策,对么?”猛然听清老人说的什么,舒琅手下动作一顿,抬头看那边顾繁月光里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他心中暗恼,无奈夫子在眼前只敢给她飞个眼刀。 “畏畏缩缩的干什么,你不把人带回来,我就该给你介绍了!我从前有个友人,在长安当了些日子的塾师,信里可没少跟我赞这孩子聪明上进样样都好。” 姓胡的信里可也没少说自己被这孩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事儿,当然这点被龚况省了。“那孩子可不像你吧?闻说这孩子性子爽朗大方,模样也俊俏,倒真羡慕他有个这么好的学生。” 舒琅低头不语,只觉得自己果真是捡来的。心里半捧醋没地方洒,却又不得不承认旁人说那些也都未差,祝策的确当得起。一时也不知道是妒意,还是不知从何处生来的欢喜了。 半晌他牙根含酸抿出来一句,“您那朋友自己的学生,当然怎么看都觉得好,是不是真好谁知道?您若喜欢,不妨换个弟子,我没甚说的。” 龚况但笑,好脾气地摸摸舒琅脑袋,虽说如今对他而言有点费劲了,终究是要仰头看自己的弟子了。“他若不好,你哪里会与他结交?” 这话舒琅听着舒服些,应了一声,眼前水里忽然晃过祝策那张带笑的脸来。“明明哪里都不怎么样。”他轻声嘟囔一句,一阵风吹醒才意识过来身后空了。 他对着半满的月色里一厢竹影凄惶,忽然有种祝策正看着他的心虚感。若是听到这话,那人怕又是会委屈地将脸皱成一团,像个没吃到糖又不敢哭出来的孩子似的。 他喃喃,怕被夫子或者顾繁听了去,又免不了一番调笑,“勉勉强强及舒某七成,比旁人倒是凑合。” |
同一片月色底下,隔着半个长安城,祝策数清楚自己房间竖着是十八步,横着是十步,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晚上里第七次将剑抽出来擦了又擦。 而罪魁祸首此时正霸着他的床,一言不发,将自己裹成一个被子团,只用点墨似一双眸子望着他。 祝策第七回将剑插回去,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索性直接将剑往地上一砸。他床上的人听了动静,往里缩了缩,难得乖乖巧巧的模样却让他看着火大,“阿绩!到底是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长孙绩叹了口气,弯着眸子笑起来,从被子里探出只手拽住他的袖子,“策兄你先坐下吧,你转的我头都晕了,还以为刚才看到了只想打架的公鸡。”他被自己的比喻逗得乐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抬头看见祝策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没事,你别瞎想了。” 祝策逆着毛胡乱糊了把他头发,拿剑拍他一脸,“我只是想说,你给老子往里点,老子要坐下。” 长孙绩委委屈屈挪了地方,刚想调侃两句肩上就传来沉重温暖的分量。祝策搭着他肩膀晃了两晃,眼底一时掠过千万种,最后只留下淡淡的叹息。 他知道祝策在等他开口,于是抬头笑了笑,“我方才手欠,在床底下翻出来爹爹从前藏了本书,我当是什么至理名言翻了,结果倒是尽是什么精灵妖怪的,看了教人背后发毛。” 至于旁的,佛陀有命,不可说——说了便是错。就这样吧,他会将所有不该有的心思藏进笑靥,到了白日他依旧是长安城里最风流的少年,处处流连,衣摆上沾染三种不同脂粉的香。没人知道他午夜梦回一遍又一遍描摹的影子到底属于谁。 白日里见了盛瑾他又想起十三四那段日子,夫子依旧之乎者也地读,他们俩坐在策兄后头一人趴了一边桌子迷迷糊糊地传纸条。宸栖似是有心事,盯着窗外半晌,最后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阿绩,我跟盛瑾……在一起了。” 他没来得及说别的,夫子的戒尺就拍在他脑袋上——那天格外疼。若是往日,他怕还能笑嘻嘻地跟夫子讨两句饶,可偏就那天,他分外安静地站了起来。戒尺就敲在手上,一下又一下,安静的教室里那声音分外干脆。 盛瑾带着笑望他一眼,他咬着牙,也挤了个笑回过去——那大概是他笑得最难看的一次。后来霍宸栖在底下拽夫子的袖子,让他别打了。夫子也看出来往日里总开朗活泛的少年不知是有什么心事,最后几下浮皮潦草掠了掠就让他坐,还难能地摸了摸他脑袋,也许是安慰的意思。 他坐下,深吸一口气,冲霍宸栖笑得若无其事,像是全天下最好的兄弟。“恭喜啊,策兄那边我帮你说。” 下了课那人去找盛瑾,他则是在一片幸灾乐祸的眼光里被夫子拎出教室。老者难得露出温和神色,叹着气给他手心上药,“你这孩子,怎么了?往常你说一句我不也就放过你了,今天是?” 那时他便懂得闭紧嘴巴,想说的话全给风听,能帮着他守口如瓶。 祝策知趣地就着这话往下说,一面也知他有心事,不再多提,“伯父还看这种东西——别说,我还真听胡夫子说,我爹从前年轻时候上朝,在袍子底下藏了半本春宫看,还给陛下逮着了!据说陛下当时也没说他什么,后来反倒是将那另外半本找全赐了他!” 长孙绩闻言笑开来,眉间阴翳转瞬消散不见,祝策看着多少心安些。结果就挨了埋怨似的一拳,身边那人眼波微转嗔怪道,“那你怎的没翻出来,有福同享,咱几个可得好一起瞻仰瞻仰陛下过目了的珍品春宫!”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哪里给我这机会!不过我猜约莫便是在他书房里,改日有机会的,约上宸栖和小琅,翻出来玩玩!”祝策叹口气的功夫就又有了主意,压着嗓子开口前还不忘看看窗外无人,推推长孙绩让他关窗——要是给父亲听着,他又少不了一番板子。 长孙绩刚关上窗户就听到祝策一句小琅,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这么亲昵的称呼在祝策口里怎么听怎么别扭!“咳咳,这么快就叫上名了?那日在我们面前不还客客气气叫人家字的?这几日到底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祝策自觉失言索性不理他,拿剑又要往他脸上拍过去,“先告诉我你今日究竟怎么了再说!你这样子怎么跟宸栖当初刚同那人搞在一处时候似的,吞吞吐吐的。”什么预感升腾上来缠着心头,盛瑾不会将他这两个兄弟挨着祸害一遍吧? 他直视那双不知溺了多少多情少女的眸子,直迫得那人后退两步,心虚地揉了揉鼻子,“长孙绩,我可跟你说了,咱俩谁也骗不过谁。” 长孙绩身子晃了晃便往他怀里倒过去,祝策连忙接住。就见那人皱着眉头一手紧紧捂着胃,语调都透着股哀怨,“方才胃疼的厉害,又看了我爹那书,怕得紧,过你这儿来躲躲。我看你这脑子倒是足够编出来本春宫了,不信我且不说,就知道吓唬我——咝,又疼上了,策兄你也不帮我揉揉。” 他往被子里一窝像是暴雨打过一朵雪色芙蕖,触到那指尖也是冰凉,祝策顾不得其他只能帮他捂着,皱眉叱道,“你又贪凉吃了多少乱七八糟的?说你多少次了都不听,活该。先歇一晚,明日起来若还不好我便拎你去找个郎中,好好灌你几服药!” 他又往长孙绩身上堆了层被子。厚厚一层棉絮的暖压着睡意沉入梦里,隐隐约约听见祝策叹了口气,“不愿说便罢了,无论如何不都是兄弟?” |
第六章 也没过太久,朝中青衫小吏又多出来一批,该去翰林的去翰林该去六部的去六部,秩序井然。只是最开始无论谁也见不着皇帝,倒是折腾不出什么事端来。顶多也就是又惹得一群不得志的老家伙捋着胡子抒发两句时不我待,大谈特谈“老子当年”如何如何,脸上的褶子里全是忿忿不平。 身居高位的哪里有功夫来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更何况,如今几位王爷纷纷回京的动静不小,也引得不少人估量着龙椅上坐着的哪日换人呢!早已有了老态的天下之君虽然仍是威严无二,他的臣僚们却早都惦记上新主子是哪位了。 人未走,茶早就先凉了。 苏宇行年轻时候精力旺盛,自然生儿育女也不少,好端端长大了的共是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夺嫡之势如何惨烈自然不必说。楚王只好吟风弄月,晋王与之相反只知沉溺女色,燕王生有残疾不堪为人君,鲁王荒唐无能甚至草菅人命…… 这么数下去,也只剩下蜀王苏靖恪和秦王苏靖怀两个。其间蜀王身为长子又有战功,秦王文武全才礼贤下士,倒是让不少择主之士无所适从,只能是看看再说。 而两位殿下自己的态度也都暧昧模糊,外人面前还演的出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苏宇行看了自然是龙心大悦,一人发下去一堆事情干,自己醉卧笙歌里,眼睛却透过美人娇声笑语和层层的帷幕纱帐始终盯着外面。 秦王府里苏靖怀只得替父皇看着奏折,有价值之处再交去宫里让他老人家亲自过目。天愈发的热,恰巧这位大人字写得又乱,几个字歪七扭八缠绵在一处,待会儿又不知道哪儿插出来一段对上文的补充,叫人怀疑这个书法水平当年是如何中了进士的。 最关键的是,这篇文章里十句话有六句半是在痛斥苏靖怀虚伪狡诈,不堪大任。顶着正中午的毒辣太阳看人家骂自己,还得保持风度不能撕了折子,他这皇子当得也是不容易。这若是三哥看了,就算不一脚踏上桌子大骂两句孽畜,也得气得撕了折子扇风泄愤吧?可惜他不能如此! 苏靖怀叹口气,将外袍的袖子都卷起来些露了手腕,狠狠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已经算是他难得的表现,如此还得仔细着别让不知道哪儿躲着的人看出礼数不恭来。他小心翼翼绷直腰背,暗在底下掐自己大腿不断提醒着冷静。 纱帘哗啦一声被拉下来,光线骤然暗了大半。紧接着有人轻笑一声,走到他身边,砚台里死板的灰黑色也有了生气,如美人流转的明眸。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裹在绯红色纱衣里恰似添香红袖。 哪里来的添香红袖!苏靖怀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一笑,顶多也便是个蛇蝎美人罢了。趁着光线暗下来,他靠在座椅背上手背贴上额头借来几许凉意,半阖着眼睛嗅那人身上清淡的香气,“又热又累的,还得看这些玩意儿,真是累人!” 耳畔听盛瑾低低笑了一声便伸手要拿他看着那份奏折,他也没拦,实在是累了。只朝着窗户的方向抬抬下巴,声音沙哑道,“避着点光,多少小心些。还要本王提醒你多少遍这不是秦地?” 盛瑾又说了什么他到底没听清,大约是嫌弃他啰嗦吧。虽说盛瑾平日里骄横跋扈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到底有分寸,不惹出什么乱子来的苏靖怀都由着他去了。至于那日茶馆的事,苏靖怀还没说几句盛瑾就乖乖低头认错,倒也没再深究。 盛瑾看过折子往桌上一撂,沾在手上的墨汁蹭的一折子尽是,又来挑苏靖怀的下巴,“我当什么难办的事,给您难为成这样。这折子,您若是看不下去了,明日想办法扔给蜀王殿下好了。” 苏靖怀偏头躲开那只不安分的手,低声叫了句握瑜,含着些警告的意思。盛瑾皱了眉头,挑起唇笑得有些讽刺,“殿下您得跟我说实话,可是来了长安城之后没少同祝策长孙绩他们几个来往吧?您看,怎的愈发蠢了!”耍完嘴皮子还得说正题,不然他早就被苏靖怀打死了! “这奏章是个老家伙的手笔,六成是在指桑骂槐地训斥您不错,可剩下的内容皆句句在理。您将折子给了蜀王,他若是交给陛下呢,是他忌妒心重非得给陛下一份骂您的奏折;他若不交给陛下呢,那位写这奏章的就该骂他良莠不分了!” 他咧开嘴,隐隐绰绰漏进来的阳光从眼睛里跳出来,扬起脸来像在等苏靖怀一句赞赏。而他目光注视的人懒懒抬起手,温热粗糙的触感划过敏感的鼻尖,他往后一躲,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蹭了墨。 “握瑜既然是这般才华横溢,不如帮本王将这一桌子奏折全看了。”不待他反驳,方才还懒洋洋摊在椅子里的人早就站起身来,舒展舒展筋骨给他拉开座椅,“本王亲自为你研墨,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盛瑾也没推脱,坐下拈起笔来便落下两行簪花小字。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也总能看见那双温润的杏眼蕴满笑意看着自己,不禁又弯了唇角搭上他的手背,“那殿下您可得快点,我写字可比您快多了!” 批了半晌,他扯扯苏靖怀落在砚台边儿的衣角,撑着头望着他的王爷。脸上一派与其人万分不相符的天真浅笑,不顾笔上沾着的墨落在人家奏折上弄了好几个点子,沾着墨的声音软绵绵的飞不起来,“殿下,您说,御书房里那椅子,坐着可有现在这把舒服?” 苏靖怀怔了怔,拿手背蹭他的脸,杏眼一弯,“到时候你亲自试试便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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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将整个长安城遮进其中,万家灯火依次亮起。罗扇扑走笙歌,乘一缕清风细细飘进翰林院窗下的蟋蟀琴弓里。值班的只剩下祝策与舒琅二人,准确来说只有舒琅,祝策不过是捉了只蟋蟀扔在桌子上逗着玩罢了。 舒琅这身份本就遭妒忌,又不怎么得万岁赏识,自然是人尽可欺,就算祝策护着也没什么用。那上级直接给舒琅扔了一堆文件去抄——还都是明日就得上交的!舒琅忍着没说什么,祝策倒是跟人急上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什么事都扔给底下人去干,那您官居此位是干什么的?” 偏偏最开始还是舒琅的不对,要整理的文件少了一份,于是那人几句话就将祝策轻松噎住。据说若不是旁人劝着还打算明日参上一本,说祝策仗着父亲权势目中无人!看着祝策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舒琅都自觉有愧,趁着没人注意扔了张纸条哄他。 祝策拿着纸条笑得灿然,不大的屋子里他那笑容比刚燃的灯火明亮。尽占了舒琅的眼睛,险些害他再抄错一个字。随着天黑下来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其他人陆陆续续走了后屋子里只剩下舒琅祝策两人。 舒琅一抬头那人就坐到自己旁边那张桌子边来了,正低头看话本看得认真。他看着人都走光了,便也猜出来那人不过是想多陪着自己待一会儿,温声道,“祝策,你先回家吧。我还有好久才抄的完,你等我要等到几时去?” 祝策看得入迷,猛然听到人声入耳,立马话本往腿间一藏,弹簧似直起身来,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书卷往眼前一支,若不是拿颠倒了,倒是好一番认真模样。“不急,今日事今日毕,我得将事情做完了才回去。恣文你抄你的,我不出声,不会碍着你事。” 舒琅掩了唇低声笑起来,顺手揉了揉他头发,“可没哪位大人命你看话本吧?” 祝策偏头躲开,拎起毛笔敲敲他不安分的手,皱眉正色道,“你懂个什么!我这不过是……不过是正风肃纪,看了这话本,对百姓有更深刻的了解,才能更好起到教化百姓的作用!可是正事一桩,抄你的书去,碍了我的事儿别再被人家罚了!”说着正襟危坐,眼神严肃地看着那话本。 舒琅摇摇头笑着转回去接着抄书,那话本大概挺有趣的,祝策忍笑忍得颇为辛苦,压得低低的声音就在他耳边来回扫荡,他一个手误险些将前朝那丞相的名字给抄错。连忙更正,那罪魁祸首却还在笑,“祝策你再过半个时辰不回去,我可就要撵你了,听着没有?” 祝策自然连声道歉,配合地闭了嘴。这回总好不安分的倒是轮到了舒琅,时不时抬头看看祝策在干什么,那话本又看到了哪儿。有几次给祝策逮着,两人相视一笑便也作罢。 这么过了会儿倒是窗户上扒了人影,他一抬头,霍宸栖长孙绩两人并肩在窗外站着。长孙绩冲他笑了笑,“恣文你们这么辛苦?” “还好,我下午犯了点错给王大人罚了,正抄书呢。你们俩找祝策的吧?”他一转头,祝策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十成十的掩耳盗铃,也不知他那么长桌子压根藏不下。到底这仨人之间是什么仇什么怨哪!舒琅叹口气,将桌子底下的人拽出来,“他们看得见你,别藏了。” “恣文你不必如此,让他卡在桌子底下再跟我们说话也不错——只是恣文这般辛苦,策兄你这是在干嘛呢?方才我见你手里拿的那话本我倒是看过全套,可用我给你讲讲剧情?”比起已经笑得拿折扇掩面的长孙绩,霍宸栖倒是支着窗框一副悠闲看戏的神色。 舒琅看祝策咬牙切齿的模样,估计若是一个拉不住他能跳窗户出去跟那两人拼了。拍拍他肩膀,笑道,“与民同乐,教化百姓。” 长孙绩特配合地拍了两下巴掌,笑得直不起腰来,“是是是,好一套生动形象的反面教材!” 几人闹了一通,窗外那两个便要回去了,倒是难得知趣地谁都没劝祝策一块走。倒是有个小厮跑过来附耳跟霍宸栖说了几句,他一怔,旋即笑起来,眯起眼敲敲窗户,“诶,策兄。那什么……你家孙子刚刚将王大人的马给踢了!” 祝策推推舒琅肩膀,眼角眉梢飞扬着笑意明媚得很,敲敲桌子将腿一翘,得意洋洋道,“看着没!果真是我孙子,干得漂亮!宸栖,阿绩,你们俩可得好好跟你们祖宗学着点儿,听着没有?” 那两人自然是让他滚。舒琅看着两道携手行去的背影竟是有些羡慕,有个陪自己从小长大的人,当真是好事啊。转头看看祝策还在那义愤填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祝策一转头看见舒琅看他,立刻就满脸的苦大仇深,可比川剧那变脸痛快,“小琅,你看,我回不去了!谁知道王大人是不是在外头等着揍我呢!你可得护着我,听到没有?” 那人说着还往他怀里一靠,脑袋蹭蹭他下巴,笑得十足孩子气。舒琅哪里见过这样的人?自己一身武艺,还得来找他一个文弱书生保护来?却看着面前那人模样天真,只得笑着揉他脑袋,“听到了。” 舒琅接着抄书,祝策话本看完了也没意思,索性趴在桌上打算打个盹再说。实在不行,晚上就在这儿陪他睡了。 |
祝策没睡多久就给一个小厮叫醒,说是蜀王殿下在王府等了他半天。他不满地皱了眉头,几番推拒最后也只得起身,跟舒琅打了个招呼便离去。 舒琅心里到底不怎么舒服,本来还以为那人会多陪自己一会的,不过蜀王殿下找人,又能如何?他叹口气翻一页,接着抄书。 屋里陡然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就显得有些寂寞,摇曳着的灯光都显出几分寥落来,已经有了飞蛾扑着双翅与光嬉戏,却始终未曾纵身。舒琅坐在那儿看了半晌,直到飞蛾飞走,也未曾收回目光。 祝策飞马进了蜀王府,翻身下来看见苏靖恪,礼都来不及行,第一句话便是,“三殿下你家厨房呢?”搞得苏靖恪一怔便指给了他。 那人马鞭都没放下就步履匆匆往厨房赶,路上还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吩咐底下人,完全不给苏靖恪插嘴的时间,“王府可还有白面,拿些上好的来,帮着擀些面条——什么,有擀好了的面条?那太好了,鸡汤还有吧,也热些。然后是葱花,香菜,鸡蛋!” 苏靖恪完全被他弄蒙了,底下已经有侍女给拿了一系列的东西,蜀王殿下半张着嘴跟着到了厨房,就见祝策那儿那儿面条扔下了锅,袖子一挽拔剑切上了葱花。削铁如泥的流光剑现在在他手里也是剑光飞扬,可随着飞扬剑光掉下来的竟是葱花和香菜末! 苏靖恪惊得嘴里能塞进个鸡蛋!虽说他和祝策关系好当然不介意祝策来用他家厨房,但该问的到底还得问清楚,“祝策你这是……” “下面条。另外三殿下您找我没什么事儿吧,没事儿我下了面就走,有人等着呢。”祝策头都不回,专心致志往汤里打鸡蛋,又开始切上了香菜。 “我……”苏靖恪话说到一半看祝策那边剑影如飞,又觉得打扰他是不是不太好,悻悻住了口。寻思着待会儿面条好了总有机会是不是? 一盏茶功夫那面条好了,祝策又是跟苏靖恪借了个碗,仗着平衡力不错端着碗上马就走。他追出门来祝策背影早就在月光里消失,“你……”当然,除了飞过来几只蝙蝠之外可没人回答他。 苏靖恪瞠目结舌到最后也没问出来祝策要干嘛,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看着掉在地上的葱花末和香菜末,还有锅边的两个鸡蛋壳,蜀王殿下跟侍从们面面相觑,艰难地挤出来一句话,“我找祝策……是要干什么来着?” |
哒哒的马蹄声踏得窗外竹影都一惊,晃动着躲开。舒琅抬起头,门被直接撞开,祝策端着个碗站在门外,风尘满袖,气还没喘匀就开口,“没想到吧?说,可是惊到了?”他将碗放在舒琅面前的桌案上,正是一碗素汤面。 舒琅正懵着,手里就被祝策塞进一双筷子。那人按着他肩膀将他压在桌前,兴致勃勃地跟他邀功,“怎么了你?吓傻啦还是抄书抄得傻啦?来,尝尝!这可是蜀王府的面条,我亲手煮的,一般人哪,可还吃不到呢!连长孙绩霍宸栖他们都没吃过!” 汤面装在白瓷碗里,金黄的汤汁上头漂着油花,看着分外诱人。细白的面条静静沐浴在汤汁里,上头撒着碧绿的葱花和香菜末,切得细碎。 面条还冒着热气,来势汹汹地熏热舒琅的眼眶,一向最是伶牙俐齿的人竟结巴起来,“所以说——所以说你去蜀王府煮了碗面,就又跑回来了?”祝策笑眯眯认下来,舒琅更不知该说什么,“你怎的这样——蜀王殿下知道么?” “知道啊,那他也打不过我!”祝策一扬下巴,像只斗胜了的公鸡。看舒琅迟迟不动筷子皱了眉头,“快吃啊,一会儿面凉了就不好吃了!喏,我给你拌开了。应该比你那什么莲子猪心汤好点!”说着拿过筷子在面里搅合几下,又重新递回舒琅手边。支着下巴看他吃面,眸子一闪一闪,满是期待。 舒琅还没吃胸膛里便满是暖意,用力咬断一口面条,味道还没尝出来只觉得眼眶微热。那面的味道真没什么特殊的,鲜香微咸,汤汁温柔,而他尝起来却是鲜美无边。面下面还藏着个鸡蛋偷窥他目光朦胧的模样,像是等着他发现的惊喜。 “谢谢。”他抬手擦一把被雾气模糊的眸子,认真地看着眼前那人。 “谢什么!真是,有什么好谢的!真是抄书抄的傻啦?”祝策不耐烦地敲敲他脑袋,后知后觉地看见他眼角的泪光,惊讶道,“我也想给你做点别的,可惜我就会这一样。我煮面这么好吃吗?” 说着他拿过舒琅手里筷子自己夹了面吃一口,却是缩了缩脖子,嫌弃道,“不是我说你,诶真的舒琅你小时候一定过得挺苦的吧?这面也没多好吃嘛!怎么就把你感动成这样?你也太给我面子了吧!真要这样啊,以后你就跟我回祝府吧,李婶做饭保证比我煮的面条好吃!不信你看我,现在如此姿容潇洒全是吃李婶的饭吃出来的!” 舒琅差点拿砚台堵他的嘴巴,刚刚萌生的那点感动顿时化为乌有。从祝策手里一把夺过筷子,用力往嘴里扒了几下面,再瞪他一眼道,“觉得不好吃就给我,说什么废话!” 祝策乖乖住嘴,看着舒琅狼吞虎咽吃得香甜,自个儿也将唇角弯成天边新月,未察觉目光温柔过几许漏进窗的冰凉。 |
风平浪静的过了半个月,王大人依旧每天孜孜不倦地从舒琅身上挑毛病,祝策咬着牙在心里问候他老人家全家老小。 长孙绩跟霍宸栖两人依旧有空就来趴这儿的窗户调侃祝策两句,道他是美人在侧就忘了十几年情谊,惹得那位美人绷不住矜持稳重的架子,险些拎着砚台出去跟他二人打起来。 天气一日胜一日的热起来了,夏日晚上的街边儿也总围上一堆纳凉的人,老人们的蒲扇里挥出前朝旧事来,都在岁月的书橱里搁得发黄,像夹在古书里的槐树叶。 祝策肩上停了只白鸽,打马而行小心翼翼避开街角疯闹的一团孩子,“几时回来?我们仨当下正猫在你家墙根底下喂蚊子呢。” 虽说那话不像是舒琅说的,可字一看便是出自他笔下,端正干净,撇捺处微微顿笔显出几分圆滑,笔稍又压抑不住地飞扬起来。字如其人,果真如此。 舒琅这纸条怕是给那两个小**逼着写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理由?入伙的见面礼么?这回倒是办了件人事。 祝策偷偷将纸条揣进袖口——那两人的鸽信他从来看过就扔,还得讽刺两句他俩的字迹毫无收藏价值。 这便是他们一起筹划的大新闻了——潜入祝遗风卧室偷出来那份珍品春宫看着玩,顺手再从祝策家顺壶酒出去喝。听着是胡闹,事实上也真是如此!纯属闲得无聊的瞎折腾,三个名门公子,一个新科状元,现在齐聚一堂不为风花雪月不为治国安邦,猫在墙根底下准备偷春宫图,这不是闲得无聊是什么? 祝策怕惊了家里人,离着几步便下马将孙子系在长孙府门口树边,又从两家之间那胡同拐几个弯,果不其然看见坐在一堆那仨人。 长孙绩百无聊赖地仰头望天,手里也没闲着,不知道哪个姑娘送的香囊那么可怜,流苏被他尽数编在一块,可怜兮兮的。霍宸栖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砖头四处挥着打蚊子,那眼神应该是更想直接将砖头砸到长孙绩脑袋上去。 舒琅就坐在那吵吵闹闹的两人旁边,倚着墙半阖了一双好看的眸子,手里不知道抱着谁的衣服,乖巧模样分外招人疼,看起来是困得快睡着了。 祝策加快了步子,悄无声息蹲在了舒琅面前。正想着该干点什么能吓他一吓,那人便忽然抬起了头,两个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一处。 “唔……”舒琅抬起头来,还没完全苏醒的墨色羽睫颤抖几下缓缓掀开,盈着上古时代的一川烟水。朦胧的雾意曾经笼罩过蒹葭茂密的河畔,带着所有温柔消散在他眼中。开口声音还带着软糯的困意,像炉子上小火慢煨的糖水,“干嘛啊你。” 他伸手揉揉撞得生疼的鼻尖,无意识地抿了抿唇,两瓣淡粉上还带着柔和的水光,像露水润过桃花瓣。 两个损友停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拌嘴往祝策这边投来谴责的目光,霍宸栖还不嫌事大地撺掇,“策兄就是爱胡闹,恣文没事儿吧,生气了就揍他!我给你撑腰!” 祝策没工夫搭理他们,一手还环在舒琅肩头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方才嘴唇上擦过的柔软触感,是舒琅的唇吗?他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感觉,被夜风吹得微凉的唇柔软而单薄,感觉如在亲吻一瓣花。 罢了罢了,都是男子,谁在乎!他勾勾唇角,一面将舒琅拎起来,“不好意思啊恣文,我来晚了,没等急吧?” |
长孙绩咳嗽两声,其中调侃的意味不言自明。祝策回头给他翻了个白眼,“有病吃药!那回找大夫给你开的药你吃没吃呢?我就该把你们俩扔在这儿喂一晚上蚊子!” 没再多说什么废话,他们围蹲在墙根底下,一人折了根草茎在地上划着筹谋。祝策清了清嗓子,责无旁贷地担下指挥“重任”。 “第一步,翻墙;第二步,从窗户进屋;第三步,从柜子里翻出春宫图,我和阿绩前些日子借着由头进去找了一圈,大抵就是在门旁边那书橱第三层第四本,老头子将它藏在论语里头。然后,就一个字,跑!我爹床底下有放几壶好酒,到时候不愁拿不出来!” 这么草率的计划也算是祝策一贯的风格,霍宸栖长孙绩两人都没什么意见,却给舒琅皱皱眉拦下来,“若是给你家下人发现了怎么办?再把咱们几个当贼铐起来,我是没什么,你们仨便等着挨骂吧!” 看那三人纷纷点头,他思忖片刻,眸子里闪过一点狡黠的光来,“祝策,你那屋离将军卧室多远?若是距离够远,你不如先在你那儿搞点动静吸引吸引旁人注意,然后再趁着乱跑出来,多少把握大些。” 祝策拍拍他肩膀,一握拳蓄势待发的模样,跟长孙绩霍宸栖两人分别碰了碰拳道,“倒还是你厉害!不过搞什么动静就不必了,里应外合一下便好!有我在呢你们就放心动手吧!保证没事儿。” 祝策进了院子之后便不动声色地借着各种由头将那几个父亲屋里的侍从支来支去,时间也拿捏得准,都是芝麻绿豆的琐碎事儿,不多久就能回来,足够那三个人潜进房里了。 掐算时间快到,他出门鬼鬼祟祟绕进父亲那儿, 那三人也刚进来,相视一笑,二话不说拿了东西就跑。 |
倒果真是巧,祝遗风这天晚上恰巧要回家拿些东西,刚进院就察觉出气氛鬼鬼祟祟似是有什么不对。他听屋子里还有响动,推门进屋正看见自家儿子翻窗出去的背影。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极为尴尬。祝策反应过来跳下窗户拎着三人就跑,“快走!我爹回来了!” 话没说完祝遗风推开窗户就要追,见势不妙,祝策急中生智,揽住舒琅往草丛里一滚便匿了踪影。祝遗风吼了几句也做了罢,反正从小到大这儿子没少给他惹祸,怎的都该习惯了,也没那生气的功夫。 舒琅被祝策抱着一时间挣脱不开,颇有些窘迫,嗅觉被祝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儿占了个彻底,带了些旁人没有的味道——仲夏午后第一抹阳光的香。 四人翻了墙出去一路飞奔上马,鞭影在夜色里划过声清脆的响很快便融进浓郁的墨里,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出去多远他们才放慢了步子,手心里黏黏腻腻的都是汗却不约而同笑出声来。祝策打马上前几步着意撞舒琅一下,扬眉浅笑,“如何?” 舒琅捏着缰绳的手一滑,往后一靠正是祝策的肩膀。温热而坚实的触感透过并不厚实的衣料,凉风里传递,“你们仨到底这么折腾了多少次呀,我倒觉得将军真是不容易。” 他靠在祝策的肩膀上看着前方,这地方多少偏僻了些,灯火烂漫的长安城早就被他们抛在身后。面前的道路上隔着远远才亮起几点依稀的灯火,几处亭台大约是为了远行送别者准备的,也都闭着眼驻守着沉默。 “从小到大没有一百回也有九十回了,这还是你在,他能稍微收敛点。你不在的时候,别说偷春宫图,他还敢趁将军睡着了往将军脸上画乌龟呢!”霍宸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旁边。 舒琅一面听,又想着那时候的他该是什么样子。必定没有现在这般高大到令人生妒,左脸颊的酒窝应该还在,声音奶声奶气的,笑容里也还是十足的孩子气,眸子里有长安城万家灯火的光,一定比现在可爱多了。 祝策险些没一鞭子挥到霍宸栖脸上去,横眉道,“你敢说咱们小时候那点事儿哪件没你的份儿?王八是你画的!我画的明明是蛤蟆——呸!恣文你什么都没听到,画蛤蟆那是阿绩,我是……我是想努力劝住这两个小**的来着!” 远远传来一声笑,长孙绩回过头来跟他们几个行到一处,扬唇道,“策兄你胡编乱造得过分了啊,画乌龟那回我可不在,宸栖作证。”长孙绩这厮!不该听到的时候耳朵灵的要死! 祝策磨牙,一个眼神递过去,分明传递的是“再说两句你们俩就死定了”的意思,那两人竟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又争先恐后跟舒琅爆了一番他从前干的蠢事儿!他那叫一个悔啊,只可惜是人间不卖后悔药,不然他三岁的时候定然就能把这俩**掐死在襁褓里! 偏偏舒琅还笑着跟他求证,软着音调一唤他便无可奈何,“止戈,他们说的是真的吧?”看祝策咬牙切齿地承认,那模样倒也好玩。 |
他们仨从前在城外有个喝酒胡闹的老地方,是个前朝废弃了的短亭。半边屋顶早就塌了,爬山虎在剩下那一半上织好密密麻麻的线条,夏日里能有三两朵小白花缀在缝隙里,风一吹也没有香气,不过纤纤弱弱跳进谁的杯盏中算是证实了自己的存在。木头桌椅年久失修千疮百孔,估计比他们岁数都大,不知道哪天会散架,还坚忍地承载着一堆春宫图与小话本,舒琅看了都觉得可怜。 祝策身边的东西跟人没有哪样是不可怜的,这是舒琅长叹一声后得出的结论。 他们跑出来的时候除了那珍品春宫图还带了壶酒,祝策从一堆话本里翻出来几个瓷盏来跑去河边洗,还不忘将舒琅一起拎上。 啧啧,估计是怕舒琅跟那两人在一起他形象暴露得更彻底些,可惜估计在人家心里祝策的形象已经朝着神经病的方向一路狂飙,拉都拉不回来咯!长孙绩一弯唇角小声跟霍宸栖抱怨,被那人无奈地敲了敲脑袋,“你什么时候生的病?我都不知。你宁可同策兄说都不同我说是么?” 长孙绩哪儿能说得清!只是因为不愿意跟祝策说那心事才找了个话题,谁知道还真被绑到了医馆去!压低了声音无奈道,“逗策兄玩的,他蠢偏就信了,哪里能怪我!我若是有事还能不跟你说不成?” 霍宸栖神色软些揉揉他头发,两人随便扯了两句又拌上了嘴,顺便看那边祝策洗个杯子还得跟舒琅扯上几句。“我觉得策兄大概是完了。”长孙绩捅捅霍宸栖,满眼嫁女儿般的忧伤,“还记不记得了,你跟姓盛的从前刚搞上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有事儿没事儿都得说上两句!” 霍宸栖瞥他一眼,眯着眸子冷声道,“那你也完了,咱俩十几年不天天这副德行?” 洗杯子的两人当然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夜色里的溪流像是一匹墨色的丝绸从祝策指间流过去,他还忙着跟舒琅喋喋不休,“诶恣文你真是聪明!若不是你说要引开下人,我们估计现在已经被我爹绑起来抽鞭子了,我是不是还得谢你救命之恩?” “若是真要谢我……莫不如你以身相许算了?”身边的人长睫垂着,像是溪边被露润湿了的青草,触感当是凉软的,就像是舒琅的…… 就像是个大头鬼啊!顶多像放凉了的烤鸭!祝策连忙将自己方才的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只顾着臊了,竟是没听清舒琅方才说的什么,只得赔罪,“恣文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可好?” “好话可不说第二遍,自己想去。”长发映着的脸颊微红,被夜色巧妙地遮掩过去,就如同遮掩方才那句没人听清的揶揄话语。 祝策委委屈屈来搭他肩膀,舒琅抬头就看着那一双小狗儿似的眸子里墨色流转,无端的叫人心神摇曳,“真不说呀?恣文?舒琅?小琅……不会是说了我什么坏话吧!你们怎的都这样,世上绝再没人比我更懂交友不慎这几个字儿怎么写的!” “怎的没有,我不就是么。”舒琅弯眸,促狭意味不言自明。 一句话又将祝策气得上蹿下跳,指着舒琅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索性直接跳进了水里,溅了他一身的水花。舒琅暗笑他孩子气,却也多少担心这水流湍急还不知深浅,也不知祝策会不会水? 他刚喊一声祝策,那人便从水里跳出来,拎上来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跟自己一块扔在他面前。他拧拧衣服上跟头发上的水,将舒琅揉进怀里蹭他头发,两人便都是湿漉漉的了。“这时候知道担心我啦?罢罢罢,我大人不计小人过,给你们仨抓上来条鱼,还不快谢谢你策兄?” 舒琅自然是抿着唇不肯,拿袖子给他擦擦脸,顺便狠狠掐了一把,“你知不知道水多深?别抓不着鱼反给鱼妖吞了,还蹭我一身水!”他拎起那条草地上还在不断扭动着的鱼来,伸手推了祝策一把,转身往回走,“走啦,回去生火,将你和鱼一块烤了得了。” 祝策从背后大大咧咧扑在他身上,湿漉漉的脑袋不安分地在他脖颈间磨蹭,“你当我小孩子呢!还信什么鱼妖!” 舒琅加快脚步,却没挣开那个潮湿温热的拥抱,“你不就是吗?” |
撕去的几篇日历上缭绕了艾叶的香,檐角衔着抹绿遥相呼应,不知不觉端阳渐近。西北告急之讯来得仓促沾着血气,祝遗风长孙衡钰两位老将只得重披战甲。忙忙碌碌的粽香里,三万精兵再别了父母亲朋与繁花正好的长安城,西北永无宁日的风沙还拦在前头。 走了两个将军当然不影响那夜夜笙歌的城,五月五日的皇家宴饮更不会因此而省略,战火没烧到眼皮底下,管弦便不停。 苏宇行将事情给两个孩子一扔,莫名馋了酒香,可御花园老树下那坛花雕还是没挖出来。他抬起头,挥了挥手便有内监迎上来听他指示——太慢了,还得他挥手才能过来。“传旨下去告诉秦王,今年端午祝将军不在,不必备多少好酒水了。”天空心无杂念地蓝,而鸽哨声隔着遥遥几重山。 盛瑾在屏风后站着双腿发麻,只能是佩服苏靖怀的耐性。听那梁尚书念了半个多时辰的奏折,十之四五还要多的篇幅都像是老太婆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满耳朵灌着三皇五帝伏羲炎黄。 最后正事也就这两句,“殿下应当学习臣如上所说的某某,某某,某某某等人,亲贤远佞。特别是远离某些只会献媚邀宠以色侍君的佞幸之臣。” 只会献媚邀宠以色侍君的佞幸之臣打算待会就把那奏折撕了喂狗,在屏风后面不耐烦地踢苏靖怀的椅子腿,催他快点让梁尚书说完。 那老臣犹自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似只恨一腔热血无处撒,“王上莫要觉得臣危言耸听,盛瑾是盛诩其独子,从奸诈阴险到飞扬跋扈全都如出一辙,如不早除,必将成为时候窃国之贼!老臣还请王上万万要大义灭亲,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紧接着的便是三叩首,一下接着一下,砸得屏风后的人握紧了拳头。 听着苏靖怀仍然在笑,声音清朗如璞,被茶润了一层,却不改锋利的棱角。“梁大人言重了,却也多谢提醒,是本王没能约束好自己的属吏,劳烦您日理万机还得替本王操这个心!” 老臣的声音字字恳切,仿佛不除盛瑾天下便会大乱似的。“王上!您莫要将老臣的话当做儿戏,盛瑾不堪大用,您如此信任,必定会吃亏啊!”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尴尬的沉默,盛瑾想象得出苏靖怀的样子。杏眼噙笑,拢在广袖里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拈着腕上的佛珠,心里的思忖旁人又是看不透的了。“本王会好好想想的,梁大人有心了。本王当真感谢。” 梁大人一步三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庭院里,盛瑾从屏风后悠悠转出来,步履犹自端得沉稳,眉间一股戾气却无了半分常带的笑,“这帮老家伙除了乱嚼舌根还会说点什么,我倒是真想拔了他们的舌头!只怕是喂狗狗都不吃。” 他抓起桌案上的奏章,冷笑着撕了个粉碎顺着窗扔出去。本来还想将茶盏一道摔了,到底苏靖怀在看着,得多少给他点面子。盛瑾攥着拳忍让下来,只觉得心头那股怒气左冲右突找不到个出口宣泄,愣是将自己气得俊脸发白。 苏靖怀弯眸,起身轻抚他的脊背像抚摸一只受了惊吓的猫。“握瑜你何必如此,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权当听不见,忍忍便过去了。” “才入五月,天热的还长。”盛瑾推开他,站到窗边深吸一口气。目光里草木葱茏遮遮掩掩爬了半面墙,秦王府百媚千妍衬着翠色欲流,正是暮春初夏的鼎盛时节。 夏蝉附在绿窗纱上自鸣得意唱着知了的谣,居高临下地俯瞰氤氲翠色,一声连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盛瑾抬眸,将那只蝉捉下来,毫不顾惜地捏断它的头颅,一甩手扔出窗外。那具再无生气的残尸便滑落到墙根下的草丛里去。 他回身,扬起头来望进那双杏眸。露出一捧白净的脸颊,格外显小,像没沾过任何污秽的雪,“臣心急,王上莫要见怪。” 苏靖怀仍是笑着,弧度被夏日的风扬得更柔软些,拿了方干净的帕子递过去,“记得将手擦干净就好。本王倒是真希望你杀人的时候也能这么痛快。若是今日说这话的不是梁大人,是霍宸栖,你还会起这番心思么?” “霍宸栖嘛……”袖中那只白皙的手有那么一刹那攥紧,又缓缓松开来,“我哪里会让他死得那么轻松。先要挑断他手筋脚筋,关进地牢,日日夜夜的上刑拷打,逼着他喝了自己的血水,吃了自己的碎肉,再要毁他容颜,哑他嗓音,脖子上挂了名字,扔到长安街上给千人踩,万人踏。最后,我还要让他亲眼看着,祝策和长孙绩是怎么被我杀死在他面前,而他还无计可施!” 他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斩铁截钉,语气冷硬至极。而苏靖怀听了却还能低声笑出来,揉一把他头发,“握瑜可真是狠心。本王,好生害怕啊。” “只要王上没挡上臣的路,您便没有害怕的道理。” 香炉里的青烟舞动得慵懒而妩媚,盛瑾倚着桌案纤手轻弄几下,恼人的甜暖便缓缓漫开来,吹了他发间一股柔腻的味道。几日后梁大人暴病去世,这消息却也没能阻碍端午愈发浓郁的粽香,春日到底过了。 |
第七章 数着盼着的时候那日子便快,从指间擦了个边儿便飞过去。端午宴设在太液池边上水榭边,不仅有些菡萏景色,更方便了帝君将龙舟赛事尽收眼底。 只可惜草底下飞着多少没见过世面的蚊子,看了这热闹倒是比人更欣喜,急匆匆簇成一团欲将人咬的满头是包才肯罢休。 这就够惨了吧?偏偏文武百官还得跪成一排,恭恭敬敬听着帝君照本宣科,念从他祖上就重复了千万遍的陈词滥调!前面一排排尚书丞相只得挺直腰板,跪在灼人的青石板之上,还得端住神色严肃,不然被礼官参上一本可不好玩!祝策他们几个七八品小官,自然是敬陪末座——现在应该说是敬佩末跪才对。 没有礼官督着,苏宇行一双老眼昏花自然也看不到他们几个,除了蚊子更多些几乎是个完美的地方!祝策暗笑,余光扫过他身后跪着的舒琅,那人早已经是昏昏欲睡,脑袋一摇一晃却还强撑着挺直,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是小时候被夫子罚跪的他似的。 他伸手在地上随便揪了根草茎给舒琅划拉两笔,“想睡的话就靠着我或者那边阿绩睡一会儿,给你打掩护。”确认舒琅收到这句话,他挺直腰板跪的更直些,许是也能帮着舒琅挡住些毒辣的太阳吧?还能挡住礼官比日光更为狠毒的眼睛。虽说晒点,晒就晒着,谁让祝大公子长得过于英俊潇洒,若是不晒得黑些,还不让其他人无地自容啊? 舒琅的确是困了,又热又闷,太液池边上满是糟老头子们的体味,直让他怀疑待会儿的饭还能不能吃的进肚子里了。祝策鬼画符似的在地上给他划拉几笔,半蒙半猜,再看看祝策动作他也是明了意思。 那边长孙绩还扯扯他袖子示意他靠过来,前面有霍宸栖祝策两人挡着,如何出不了事。霍宸栖小幅度地偏过头来点了点脑袋,以示赞同。 这三人!舒琅有点哭笑不得,莫非是将自己当小孩子看了,为了让自己睡一会儿便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挡皇帝与礼官的眼睛,知不知道有个成语叫欲盖弥彰? 到底他没拗过那三人的好意,犹疑了一下仍是靠上了长孙绩的肩膀,约好过一炷香功夫便换着睡一会。 身后的人终于如他所愿靠在长孙绩肩上睡了片刻,祝策却揪着草根不知自个儿心里怎的像是被灌了半瓶子陈醋,又酸又软的滋味在骨子里纵横几圈,快撑不住笔直的姿势。 阿绩是举世无双的美人儿,舒琅也眉目清俊好看的紧,倒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祝策一面想着,一面一口气梗在嗓子里怎么都咽不下去,伸手就戳旁边的霍宸栖,“宸栖你以后看着点阿绩!再这么总跟姑娘小姐们眉目含春不明不白的,到时候我看舒琅敢不敢跟他!” 霍宸栖冷哼一声,给他翻了个白眼,低声嗤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日认识阿绩,他跟歌姬胡女勾勾搭搭的又不是没见过,你现在让我管——等会儿,麻烦您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舒琅敢不敢跟他’?恣文与阿绩如何扯得上关系了?” 祝策自知失言,闭死了嘴巴如同一只无论如何都撬不开的蚌,藏着棱角尚且分明的珠。霍宸栖当然不能这么饶过他,寻思片刻便是一扬唇,“行啊策兄,醋了便直说,拐弯抹角的哪里是你的性子!只一样我闹不清楚,当初跟我们千叮咛万嘱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我们好好照顾恣文的,不也是你么?” 祝策恼色上了颊便是微红,直蔓延到耳根去,犹自嘴硬着跟霍宸栖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辩着,“霍宸栖,我可是真没想到,你也有教训别人拐弯抹角的一天?我……我当初是说让你们将恣文当朋友照顾,哪里想得到阿绩平日里勾搭女孩子那功夫对他也有用!我又不是断袖!” “哪有人说过你断袖?掩耳盗铃,欲盖弥彰不成?”音未落,霍宸栖的声音便急匆匆追上来,竟是将他堵在死角片刻怔着不知如何答,“你对恣文那样儿……啧啧,若不是阿绩拦着,我早就给你写进话本里拿出去卖了,正好给安安攒些嫁妆钱。” |
这事儿倒不尽然是霍宸栖的瞎说,这人闲暇时候还真写过些话本子,供着街头巷尾的传抄,没谁想得到那笔法极尽缠绵刻骨的便是霍宸栖。 有几次这人还真将他们几个写进话本里去,全改了改名化作女孩子,充当他文中主角的众多桃花债之一。祝策懒得吐槽霍宸栖的文笔跟剧情,手欠翻到最后,结局不出意料——男主带着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同归温柔乡里去啦! 想想当时看着霍宸栖话本时候那五雷轰顶之感,再想想主角若是他同舒琅……祝策特爽快地决定破财消灾,拧了把那人腰上肉,恶狠狠掼过半枚金锭,“缺钱找老子要!再敢瞎说一句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 霍宸栖长袖一拢,毫不客气地收好,挤眉弄眼给他做个鬼脸,转回头去跟阿绩炫耀。叨叨咕咕又不知道是说的什么,只见两人最后就一块笑起来,眉眼蕴光。 “他俩要去赌钱呢。之前没见过,我倒觉得挺有意思,想去看看。”袖子被人轻轻一扯,祝策转头,舒琅两瓣唇微张着,像美人腕上浸了水的红绡。 舒琅见他没反应,扯着他袖子那只手又晃了晃,重了语气唤他名字,“祝策。”眉峰蹙,如风吹皱湖心一点烟波,“你可听我说什么了?” 祝策忙不迭应着好好好,却只觉得自己舌头又要打结了。那人故作严肃地板着脸,而眼眸里揽着冰底泉流,分明就是要挟,却让他没法拒绝。“得了,到时候我便跟着他俩玩吧,我可不觉得你有那本事能赢几个钱!” 舒琅大抵是瞅他那副呆样儿实在信不过,眯着眸子一笑便要转过头去,却被祝策一把拉住了袖子,耳畔那声音听着有点心急,也不顾得压下调子,惊得前头有个满脸胡子的老夫都回过头来看了两眼,摇摇头转回去。“别!你跟着他俩才真是别想赢!年前我去庙里求过,可是中上签,兼而有桃花运,你跟着我说不定也能沾点好运头呢!” 霍宸栖便在一旁低声笑,极不给面子地拆祝策的台,“恣文,那回阿绩抽的可是上上签。况且我也不觉得你缺桃花,哪里像策兄那般,街边卖桂花糕那孙大娘与他多添一两便算是桃花运了。” 祝策想拔剑出来的时候永远身上没佩剑,跟霍宸栖瞪着眼瞅了半天,最后凄惨沦落到靠岁数压人,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将那人撵走,“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去去去你们俩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恣文你也知他是满口胡言,休信他就是了!” “我怎就知道你们究竟谁是满口胡言那一个?”舒琅故作不解地偏过头,一双眼底故作似笑非笑的样儿,满意地看着祝策毛都快竖起来,像只被气着了的猫儿,直怨舒琅不相信他的所谓“正直人品”。那三人却彼此换个眼神,一人两句轻描淡写,誓将祝策气死当场。 |
苏宇行终于赦了众人纷纷起身,太液池边儿摆上九五四十五桌宴,每桌装了八九个人,打眼看着热热闹闹,没人再管多少行礼如仪在里头,皇家再是如何严谨也到底得给人两日宽绰自在的活头,不然怕没人愿意当这个官。 魏是游牧出身,菜式传了白山黑水那边的咸辣口,上头不浮着一层油都不好意思说这是皇家御宴。加之苏宇行从前做皇子的时候便嗜辣,底下厨子也花尽心思地做,上行下效,整个长安城里便是家家挂着椒串,飘着辣香。 而舒琅面着满桌子的鱼肉膏粱,看没哪个盘子里不浮着一层红彤彤的油泼辣子,捻着筷子竟是不知道该怎的下筷。旁边几人一个比一个吃得欢,祝策那三人跪过了一上午饿得眼睛发绿自是不用说,就是跟他们同桌的那位张尚书,见了辣椒都是眼睛一亮,脸埋进饭碗里大快朵颐。几双筷子上下翻动,桌上也便不剩什么了。 “小舒怎的不动筷?嗨,年轻轻的就该多吃点,羞什么!你看小祝小霍他们吃的不是挺欢?”那位张尚书颇热情地夹给他一筷子菜,看着上头剁碎了的辣椒末儿他只觉欲哭无泪,偏偏长辈盛情如何能拒?只得干笑着道谢,在那大人期待的眼神里视死如归将那菜含进嘴里。 这一口进去他便再没工夫管祝策那戏谑眸光就四处摸茶盏,却死活摸不着。祝策笑着夹给他小小一团糕点,白面儿裹着里头看不清的馅儿,蘸着糖霜想必是解辣的。果真还是祝策待他最好,日后不若在霍宸栖长孙绩两人怼他时候帮着回两句?他毫不迟疑,就着祝策的筷子一口咬下去。 登时他便觉得口中能喷出火来,刺痛的触感在舌尖上蹦跶,连带着身子都热起来,光洁额头上爬满一层汗。祝策那**,给他的竟是块芥末味儿的糕点!这下子可好是辣上加辣,若不是顾着自己形象他早该狗似的吐出舌头来! 舒琅真想好好扇刚才那个决定帮着祝策的自个儿一巴掌,被辣的泪眼朦胧之间看着祝策眼角挑起笑来,得意洋洋的分外好看。再一看他陡惊,祝策手里拿着的不正是他如何找不到的那茶盏?“祝策你别闹了,杯子还我!” 舒琅当然不知道自己如今这模样没有半分威胁且不说,看着却只觉得诱人,两瓣唇给水光镀上一层柔润的粉,眼角微红眸光空蒙似夕阳静于水里,无端多了些情欲的意味。祝策无端有些渴,于是掀了舒琅那杯茶的盖子,慢悠悠抿一口,赞上句好茶。 “叫声策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来听听,再给你,不然可别怪我喝光了!”他往后一闪躲开舒琅探来抢的手,空出来那只正巧将他握在手心,得意洋洋地一扬下巴,“我数两个数便喝一口,你可得抓紧时间呢!一——二——三——” “你休想!”舒琅在桌子底下用力踢他一脚,气冲冲转过头去,一个人不住地往口里扇风,小口小口喘着气,眸光潋滟看着可怜极了。 祝策盘上他肩膀,一面将人扳过来面着自己,笑眯眯刮他脸颊、趁舒琅愣着神又飞快塞进去枚芥末糕,强逼着他吃掉。一面腆着脸道,“真不好好考虑考虑呀?承认个事实嘛,不丢人的。” 舒琅本来快辣过了劲儿,谁知祝策又突兀地塞进他嘴里一块。他下意识嚼了才反应过来是芥末,只觉得五内俱焚眼泪都快辣出来,却又见祝策在那儿云淡风轻抿着茶笑,便别提多气人了! “策……策兄……策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没辙,他最是受不得辣,只得被迫着说了那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觉着羞耻万分的词,便恨不得将自个儿埋进地缝里去,扭过头去再不理祝策。 祝策干咳两声摸摸鼻子也有点不好意思,揽过那人不堪一握的腰,递上半碗解辣的杨枝甘露给他。“咳,恣文你莫生我气嘛,这碗杨枝甘露当是赔罪?” 也不知方才信誓旦旦跟两个死党宣布自个儿损招,要不逼着舒琅改口叫哥誓不善罢甘休的是谁了。霍宸栖万分嫌弃地踹他一脚,祝策自然是踹回来,眼睛却还在那被辣的快要神志不清的可怜人儿身上,收不回来了似的。 长孙绩做个没人看着的鬼脸,凑过来跟他头抵着头嘀咕,一脸的往事难回首,“策兄折腾咱俩的时候可没这么快就收手的吧?” 他暗恨长孙绩这简直是在自取其辱的行径,听了无端觉得心酸,一拍他脑袋,“你觉得咱俩跟恣文能比?” |
酒过三巡之后底下的气氛倒是活泛了很多,苏宇行眸光透过几张面孔锁定在那空出来的座位上,沉默着斟酒饮下。“朕不是吩咐过少弄些酒,靖怀你怎么办事的,话都听不明白?”他眼光扫过一边侍立的两个皇子,眉头微蹙,将筷子不轻不重一撂就吓得几个小宫女噤若寒蝉。 “父皇,儿臣已经将酒减半了。如今虽说是战时,国库不充裕,毕竟有外邦使节,如何不能在外邦面前输我大魏颜面。”苏靖怀忙跪下认错,父皇那目光如芒在背,他手心里攥一层薄汗,犹还辩上几句。 苏宇行顾念着端午家宴到底没多说,只一句话落在喧闹大殿里,抬头的人都不多,却于苏靖怀如银针落寂平地起惊雷,“朕若是交于靖恪去办,定然能比交与你办得强些!” 他眸中只剩下午后被日光啃啮了的影子,零落参差地凉在心里头。苏靖恪在旁边还恭谨道是万万不敢当。苏靖怀抿唇,“三哥您怎有什么不敢当的,弟愚钝,自然是及不上您的。”抬头来眉间依旧是温润笑意,就连应有的疏离都淡去许多。 苏靖恪向来是磊落惯了的人,看不惯他这般模样,也不顾御前,挑眉冷哼道,“五弟莫再妄自菲薄,两个脑子怎么都比一个脑子转得快些!你这般自谦,我倒是怕有些人不愿意呢!” 他下意识一回头,却只见绵延在地砖上是舞螭盘蛟的模样、刚想再说点什么便被父皇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堂堂两个皇子,不谋国事,倒是像市井泼妇似的斗嘴,我大魏莫非真是国稷无承?依朕看来,皇位就算是传给了回鹘都好过传给你们!” 天威难测,周遭又哗啦一声跪下一片,叩头入捣蒜只道是求皇上息怒。苏宇行心力交瘁,横去一眼,叱道,“还不快滚!也让朕落得个清静。” 众人只能是唯唯诺诺退出去,苏靖怀走之前还没忘行了个礼,言辞谨慎地劝了几句皇上保重龙体,也被一个眼神打发走。出了大殿和苏靖恪自然是相看两生厌,便没再说什么,径自行去。 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人带着笑意的声,“臣不是劝过您少准备些酒水?您不听,果真挨骂了吧?”见苏靖怀面有颓色,他倒是一扬眉更为得意,“如何,日后还不听臣说几句?” 盛瑾靠在池边栏杆上等着他,树影在眸中蕴染成墨,古井一般的幽深静寂。身上着的依旧是一席红,像是只明目张胆暴露在阳光下的艳鬼。苏靖怀没什么心思玩笑,站到他身边看池里龙舟。 那头的赌局却是早就张罗起来,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群。盛瑾也只不过一抬眼,便见那人软了眉目凑到长孙绩身边去,低头说了两句什么便勾起唇来。半抹灼然的光沾在唇瓣上也成了流转的水润,让人想吻。 “秦王府用不着你去赢钱。”苏靖怀仍是带着笑意的声音,眸子里却叫人看不清楚情绪,“若是想去叙旧便换个理由,本王又不是那不近人情的人!” 盛瑾忙收回目光,一面学足旁边一对情人的模样挽上苏靖怀的胳膊,笑道,“王爷您这又是在说什么话,臣除了跟您,跟其他人哪里有什么旧可以叙的?您该不会觉得臣至今旧情未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苏靖怀瞥了眼四周好奇的目光,不动声色躲开盛瑾的手与之拉开些许距离,“枉费你同本王在秦地待了多年,秦地和晋还挨着,你总不会不知越陈的醋酸劲儿便是越大?” 一时无话,五彩宫绦自前头的牌楼上垂下来,船工们憨厚地笑,像是一座座系着经幡的佛塔。 “本王便陪你玩一局。”苏靖怀抬头,身边的盛瑾不知从哪儿又弄来了半块西瓜咬着,指上一层艳色是诱人的盈盈,“赌一坛酒,你觉得哪艘船会赢?” 盛瑾吮尽指间最后一点甜,看也不看,顺手一点旁边挂着水蓝色缎子的一组,“猜错了王爷莫罚我。”像是看出了苏靖怀的心思,他抿着唇藏起些许讨好的意味,抬手想扯苏靖怀衣袖,最后却也只是掸了掸银线上的尘。 苏靖怀只装作不知,垂在广袖之中的手指微张,正容得下另一只手掌与之交握。 鼓声愈敲愈响,一浪高过一浪的山呼海啸淹没他那句没人听见的问话,“若是臣当真到了如今都旧情未了,您会如何?” “本王又能如何。”鼓点声的间隙里,苏靖怀的声音如同惊鸿飘落水面,泛开涟漪一阵也藏匿了形迹。“左不过替你去父皇面前求个赐婚,反正他也是不会喜欢你的。” 盛瑾笑着叹气,“我知道啊,我从来都知道。”只不过不甘心,只不过放不下,只不过不愿意连梦都是一片死寂的苍白。 |
鼓声刚停,水面上几艘龙舟就飞了出去,水花阵阵落得周围人一身,像是被惊飞成群的蝶,自水中扑翅而起。却又是两艘船撞在一处,连累得上头多少人都落进了水,颇为狼狈。 那边就听得在这两艘船上押了宝的富家子弟们如丧考妣的叹骂,听得盛瑾无端想笑,一群愚人看不到其中玄机,不赔个精光哪里对得起那副蠢样! 倒是盛瑾先前选了的那艘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插了空子钻出来,竟然还率先拔了头筹。他一偏头刚想跟苏靖怀炫耀两句,就听见赌桌上一阵惊呼,“你们两个!赚大发了!”“怎么就——”“怎么押中的!” 他见连霍宸栖本人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半张着嘴许久没说出来一个字。长孙绩推了他一把,拎过个口袋来往里头扔钱,成串的铜钱撞出来清脆悦耳的响,听的人心旷神怡。 “怎样,怎样?还说我是乱押,你现在又有什么说的?”那少年拿胳膊肘撞他一下,眼睛亮闪闪的。 “谁知你怎么撞的。”他咬着唇将目光从那张还没看腻的脸上挪回来,钱塞了一袋子扔在桌边,不知道勾起了多少人羡慕的目光时时往上头飘。 偏偏长孙绩还在那边气人,笑得极甜,“你再拿个袋子去,不然待会这袋子可要装不下了!”就跟笃定了下回还是他赢似的! 盛瑾皱眉,饶有兴致地看着那边的动向,“奇了。他们俩哪来的那个脑子!”他记着霍宸栖从来都是十次骰子里扔不出来一个六的运气,长孙绩也不会比他强到哪儿去。这次,当真就这么命好? 苏靖怀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无端想摸摸他头发,只得在广袖底下动了动手指,“果真妒忌是个可怕的事儿,你运气好惯了,也不许他好命一回?日后本王娶妻,必定不能找你这样的,不然日子是过是不过!” 长孙绩还不好命!盛瑾心里攥着拳,他盛瑾梦魂颠倒求不得,却都是那一个人的! “您以为这是靠运气瞎蒙?”他瞪苏靖怀一眼,冲那边牌楼一挑下巴,“好歹是个王爷,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事情一向都是约好了的,不然您以为那两艘船平白无故就能撞到一处去!牌楼上哪条绸子先垂下来,一准便是哪边赢,差不了。” 又是一条杏色缎子缓缓落下来,跟着天青绛紫一串。他扫一眼池中,抿唇道,“不信您便瞧好了,定然是中间那艘船赢。” “无须瞧了,本王自然是信你的。”苏靖怀将他碎发别到耳后去,杏眼衔笑,“反正谁赢不都是一样,不过图的是父皇一乐罢了,猜来猜去的,当真无趣。” “臣只是觉得那两人如何都看不透其中玄机,莫不是后头还有人相助——祝策可更蠢的。”话没说完苏靖怀便碰了下他手,顺着那人目光看过去,只见离赌桌不远的桌沿上搭着只白皙的手,修长的手指时不时轻轻叩几下桌面,每回三次,间隔分明。 舒琅坐在那儿,似是看着树上鸣蝉出了神。几下动作漫不经心,连祝策都没注意到,仍在拽着舒琅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舒琅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手下的动作却是未停。 苏靖怀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眸间仍笑,“从方才第一回那两人便一直往那边看,我还以为是祝策来着,却不知道舒琅跟他们已经这么要好了?” 他多少有些憾意,舒琅学识才干摆在那儿,又年轻,在京中立足未稳,若能到了自己手中该是多好一件美事! 盛瑾自然明了他意思,却在胸中生了几分闷意,也不知缘故,“您便那么欣赏那舒琅?” 苏靖怀只是盯着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有片叶在其中洇溺,渡不得横波。“本王只想找个不会随处惹是生非,也不会牵出来什么旧情未了的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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