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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第1页] |
作者:独为离人照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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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被删 重开一贴完结掉 度受别再吞了 |
【咳咳】 原帖被度受删了也就算了【呵呵算了个鬼其实甚崩溃啊喂请大力安慰我 】 不过勤恳如我....等会会把之前的内容分好章节重新发上来,然而也不知道之前追文的大人们能不能找到这里 而且好心疼我的长评啊啊啊 写过长评的大人们要是还有存稿,求贴上来啊谢谢谢谢谢谢谢 感谢继续支持 最后发张感觉好像言公子的图安慰一下自己 |
【上卷发txt吧,从下卷开始贴】 |
【《沉衣》上卷】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1705617177&uk=190541956 |
楼上打的开吗? 要是上卷的链接哪天又被吞了,记得告诉我一下 |
【下卷】 【1】 一春芳意,三月如风,春生草长的时候,怀清并没能等回来她心中的英雄。 归功于这一年春闱的策问题目:试多角度分析丰州战败之原因,长安城中的百姓也普遍对丰州之战报以了极大的兴趣。坊间不多时就传出了各个版本的参考答案,分别从“天时地利人和”进行了深入分析。各派学者投入的热情之高,几乎堪比昔年稷下学宫之风采,但究竟拟哪一版为官方答案却迟迟未有定案。因说到底,千万里外的边关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仍然死守在那里的将士,闲居长安的京中学士统统都是不得而知的。 三月春云暮,韶华似酒浓。莺啼杨柳雨,蝶弄海棠风。这是长安。 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这才是塞外。 不过,做出这样的对比,并不为体现王都的金迷和戍边的苦寒,而纯粹只是表达丰州城并不宜居。将士们初来这里的时候,绝大部分都饱受了腹痛恶心等不适,所幸沉衣是将军,出入随行都有军医,并没有在这上面吃太大的苦头。若非现下兵马被穷困在宁远镇进退不能,他一定还能饶有兴致地感叹,世上真有这样挺拔的高山,真有这样寒冷的地方,即使到了春天,依旧长空阴沉,朔风如刀。 这一日晌午,副将于进又点算了剩下的军粮,全军一日两顿,至多只能再撑上五天。自二月的那场叛变以来,他们被围困在这里,永宁镇原是丰州下辖之地,现在就像是一座被丢弃很久的孤城。 叛变并不来自军中,而是丰州刺史宋桓。 去年初冬时,丰州遭突厥人袭扰,朝廷派遣的军队正月时抵达丰州,一举向西退敌百里,突厥人莫敢再犯。但就在军队预备班师回朝的那几天,沉衣猛从夜中惊醒,帐外残兵倒戈,空中浓重的血腥里还残烧着松脂的气味。 那一夜,丰州刺史宋桓与突厥人勾结,里应外合。沉衣带了仅剩的五千精兵自城南破口突围,退守永宁镇。 祸起萧墙。就像你本在帮着王二媳妇同王二吵架,最后却反被王二媳妇狠甩了一巴掌一样,实在是件令人火大的事情。是以春闱策问的标准答案并非什么寒天冻地灾眚民饥。丰州战败并不怨旁物,乃是初元自己人害了自己人。但这样的消息却传不出去。永宁镇被围困月余,朝廷没有增派一车粮食,一队兵马,如今已像一座死城。 帐子里,于进站在一旁,沉衣专心致志地翻烤着一只王八,火架下偶尔窜起的火苗哔剥作响。锅里炖着肉汤,因兑了许多水,肉香味很淡,但好歹也算沾着荤腥。沉衣对于进道:“如今才真是三月不知肉味了。你端出去与大家分了吧。” 饭后,天上日光照得勉强,沉衣在营帐外缓缓踱步,有时能听见帐中传出将士的呜咽之声。他现如今已对老天无话可说,只是偶尔会想,此时的许言在京中可会焦灼。若有一日晓得了他的身份,又可会看他犹如看一场笑话。 再次回到帐子里已是意兴阑珊。沉衣将没煮汤的龟甲随手扔到火堆里,火星子突突爆了几声,他脚步一定,又将龟甲从里面扒了出来。 齐殷坐在一边,懒懒擦拭着剑锋,忽听沉衣“呀”了一声,手中掂着那枚龟甲,笑眯眯道:“柳暗花明,大运西来。”齐殷轻嗤一声没有理会。 沉衣这一卦准也不准。 因这一日确实有人从西而来,只不是大运。至少,不是沉衣的大运。 沉衣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沈晋,大脑空白了很半天以后,觉得有些气短。丰州叛反的那一夜,带血的尸首将城野铺成黑压压一片,堪似修罗,却也未见沉衣的脸白成这样。 沈晋面色沉静如水,长身背立,目之所及却极黯极冷。大约不是当事人的缘故,齐殷的反应比沉衣稍快一些,默默拖着步子遣退了帐外的侍卫,又将外帷的帘幕拉合,下锁。 沉衣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一声“师父”尚还咬在嗓子里,沈晋一句话没有,狠狠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沉衣跌在地上,半天才能撑着地勉力直起半身,还没站起来,沈晋又一下踢在相同的地方。 沉衣捂着肚子一阵干咳,腹中绞痛,嗓子里也渗出腥气。 沈晋居高临下地将他看了一会,却还是一言不发。 沉衣已经满头大汗,身子颤颤巍巍地发抖,才将身子挪了挪想要站起来,沈晋尤不解气般又补了一脚。沉衣跪趴地上,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涌出来。 |
【2】 齐殷紧皱着眉站在一旁,沈晋缓缓拂衣坐下。沉衣擦了擦嘴角,咽着嗓子里的甜腥到沈晋面前跪下。 沈晋想了会,慢慢地道:“王府的密信,齐殷没交与你看?” 沉衣甫一开口却连连咳嗽,半晌,才撑着身子艰难道:“不是。” 沈晋道:“在京中有为难之处?” 沉衣垂眸道:“没有。” 沈晋沉默了一会,站起身轻轻掸着袖子,探究地俯看他道:“如此,你是有意逆叛于本王了。” 沉衣又咳一声,皱眉道:“徒弟怎敢。” 沈晋轻哼:“你怎敢?本王也纳罕得很,”他一手扳起沉衣下颚,“你哪里来这样大的胆子。” 沉衣瞳孔猛然一缩,下意识地闭眼,许久才感觉下颚上松了力道,再睁开时,见沈晋手上已多了条树枝子。沈晋并不着急打他,反将帷布围扎起的营帐扫视了一番,一边圈着手中的枝条说道:“还剩多少兵马?” 沉衣道:“原有常兵五万,精锐五千,如今剩下的不逾八千人,三万散兵还留滞在丰州城内,其余的......应已战死。” 沈晋沉吟片刻,又道:“粮草还余几日?” 沉衣低声道:“不足五日。” 沈晋揶揄一笑:“将军预备如何?” 沉衣抿了抿唇,尚没有反应过来,身后却已经“啪”地挨了一下。 沈晋的力道和许言根本不在同一个化境里。齐殷是受过的,今见那枝条还掺了内力抽下去,眉心不由皱得更深。 沉衣被一枝子抽趴在地上,屁股上接连又挨了几下,整个身子都痛得蜷缩起来。营帐里回响着“嗖啪”的破风声,血迹慢慢从他衣服里透出来。 “嗯?将军预备如何?”沈晋停下动作,拿枝条的末梢抬起沉衣下巴:“莫不成事到如今,还巴巴地在等朝廷来救你。” 被困月余,朝廷救济的音讯杳然,自然早就不做指望。沉衣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他晓得沈晋为何生气,一半是为自己毁他布在京中的内应,更重要的,是自己效忠了他本就恨入切骨的朝廷。 沈晋似不耐烦,一枝子抽到他背上:“说话。” 沉衣又咳出一口血,强分出一缕心神。宁远镇以东,矮山遍布,歧路难行,若在凸岩后布下埋伏,兵将势必大半都会折损。但除此,往西便只剩王府所辖的鄞州。他睫毛颤了颤,勉声道:“从东南突围,可暂退幽州再做打算。” 沈晋却冷笑一声:“幽州。”韧劲的枝条再一次不分地方抽下去。 不能否认,世上确实有人只是单纯欣赏一种极致的杀戮美学,但据他所知沈晋并没有类似嗜好,所以这里不做考虑。树枝“啪啪”抽下来,沉衣已能看见地上染了血迹,脑际开始嗡嗡作响,身后一阵阵撕裂似的疼痛涌上来。 完了!完蛋了!沈晋是真的想把他打死啊。 他听见齐殷终于忍不住开口:“主上,小公子已受了教训,您这样打他受不住的。” 更重的两下狠狠抽在臀峰上,沉衣痛得浑身一抖,手都要抓进土里。好像听见沈晋冷冷呵斥,什么一将无能累死万军,然而那声音很远,眼前的物像都变得很不真切。沉衣觉得喉咙里有东西不断外涌,一时提不上气来,难受到了极点,周遭却乍然安静下去。 |
【3】 可惜身后火辣的痛感远比意识来得更快。沉衣闭着眼睛挪腾了一下,“嘶”的呼痛出声。 齐殷听见动静,抬手揉了揉额角:“你醒了?” 沉衣捂着嘴一阵咳嗽,睁眼就看见毫无装饰的床帐。转头再从半卷起的门帘望出去,月亮挂在高处,只是一个淡黄色光轮,四周寂静无声,偶尔几声鸟叫。 “能起来吗?”齐殷给他端来杯水,“主上叫你,若醒了就去外面见他。” 沉衣呲牙咧嘴地挪起半身,接过杯子喝了几口:“老阎王......人也打了,还没走?” 齐殷低咳一声:“这帐子,隔音效果不好。” 沉衣慢慢翻了半圈,从床上滚下来四肢着地。齐殷小心地扶他站起来。因天气冷,又带伤,便只穿了中衣,外面披着一层雪色大氅,白茸茸的毛领裹了下巴一圈。沉衣试着迈开几步,身后一片都疼得厉害,一走一软,只到门边就出了满头冷汗。见沈晋负手背立着,便站在后侧虚声道:“师父。” 沈晋默了一会,直接往外走。 沉衣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跟上去,感觉身后伤口擦着衣料,衣料擦着伤口,长夜走不尽一般,冷汗都顺着额角淌下来。 三月胡地,寒风朔朔,气息吐在夜幕里都凝成一串白雾,放眼也只能看到扬天的黄尘白草。风景没有,舒适度为零,即便如此却依旧坚持要在外舍进行谈话,不得不感叹,沈晋亲近自然,实在是一个有着浪漫情怀的人。 沈晋步子不快,沉衣落在后面勉强跟着,一路蹒跚一直爬到宁远镇并不甚高的城墙上。沈晋终于停下来,沉衣严重怀疑屁股上有道口子如今又被折腾裂开。他整个挂在大块的砖墙上,轻声喘气,似是再多走一步也不能了。 城楼上初元的王旗被猎风吹得飘摇,沈晋久无言语。沉衣紧了紧领口,放眼望去,长夜黯然看不到头,地平线上有隐约起伏的点点灯火,应是扎营的突厥兵马。眼看这脚下的城,它本该是富庶之乡,初元的子民在其上安居乐业。 然而城下只剩寥寥兵甲,偃旗息鼓,早不复王师恢宏。 沉衣轻轻闭眼。想自己曾经相信许言,最终却反被利用推向战场。曾经信任朝廷,然而围困月余却未见增援一兵一卒。即便说外物不值得倚仗,这些都且不论,但这世上道之以存,为何自己领兵远戍边陲,击退外夷却反被族人所叛。他尤记得那日宋桓大开丰州城门,突厥人从外蜂拥而入,带火的箭头漱如雨声一支支射向营帐,城中百姓仓皇避命,阴云倾野......究竟做错了哪一步?他守不住这座城,也守不住心中所念。信仰已死,何以为生? 英雄末路。自己虽不算英雄,但这终归还是件令人哀痛的事情。 沉衣胸膛微微起伏,过一会,听沈晋沉声道:“闭着眼睛有什么用。既为统帅,余剩兵将的性命皆系你手里,预备如何?” 沉衣想了想,还如那日一般回答:“军中混了细作,预备放出口风,三日后从西面突围退往鄞州。待消息散出去,后日寅时集兵,从东破口,暂退幽州。” 沈晋冷道:“幽州城守唐俭,为人庸懦,若他不敢与突厥为敌,待你兵至城下却闭门不开,又待如何。” 沉衣垂眼道:“便是天命绝我。” 沈晋一脚将他踹跪在地上,“军中将者,总文武道,时至如今不思谋命,反在这里推诿天命么?” 沉衣闷哼一声,负痛不语。过了半晌,沈晋道:“兵符。” 沉衣一手撑地,另一只手在怀中掏了一会,将几块贴身物件都拿出来搁在地上。三样东西,一块调兵鱼符,一叶护心镜,另还有一枚——沉衣正要将鱼符递去,沈晋的神色却露出探究,俯身将一枚玉佩拾起来。良玉触而生温,玉面上镌着精致的如意纹,下坠细细的流苏穗子轻滑如水。 沈晋望了眼沉衣,沉衣眸色黯了一下:“是许言生辰所赠。” 沈晋不置言语,把玩片刻后便掷回沉衣怀中,接过递来的鱼符。 东西握在掌中不过方寸大小,却可调御三军兵马。他将鱼尾上的暗符轻轻一扣,鱼嘴中“嗖”一声吐出锋刃,如此便可当作短刀。 四下空寂,月色在刃面上反映出凛然寒光,沈晋将刀背轻轻抚过手掌,道:“本王已命程复生带一千府兵伏守城南郊野,你的谋策改一下,后日寅时集兵,从西破口,退去鄞州。” 沉衣埋着头不说话,片刻后,轻声道:“师父知道,若退去鄞州,只怕有一日便要与突厥持兵对战。师父蓄锐多年,若此番暴露实力,不值得的。” 沈晋把玩着手中短刀,“的确不值。” 话音才落,沉衣颈边乍然一凉,刀锋就抵在他的脖子上。 “府上幕僚皆言反对,陈大人更不赞同出兵,”沈晋将目光投向远处,“但本王道,若持鱼符,日后进军丰州城,便可将里面游散的数万将士重新聚集,收至麾下。终归京中内应被你毁折,本王也只能尽量延小损失,你说是不是。” 沉衣肩膀抖了一抖,脖颈上利刃割划出的痛感已渐次清晰,再近稍寸,便能涓然见血,一刀毙命。 沈晋看着他的表情,继续道:“战场凶险,本王此刻杀了你,传去长安,也不过是横死边陲。若说好听些,还可叫许氏一门忠烈,美名长留。十一,你不是在意许言么,为了他都敢逆本王的意思。本王这样做,你愿不愿意?” 沈晋手上微微用力,皎然月色下,沉衣颈间围着的雪白毛领渐渐染上几丝红腥。沉衣并不说话,但全身都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目光痛苦,眼角轻轻滑下一滴泪来。 |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记忆伊始处的庭院里,长夜渗着化不开的可怖,寒风入骨。沉衣闭上眼,一条血迹从他的脖颈慢慢蜿蜒至锁骨,有湿滑的温暖。逆着光线,沈晋的表情隐一片阴影后,只知他手腕微转,薄薄的刀刃划出“嗖”一声响。 沉衣整个身子瘫软下去,呼吸哽咽。然而并没有涓然的鲜血涌出来,颈上刺痛也并未加重。过了片刻反应过来,才乍一下松弛了神经,低垂着脑袋哭出声音。 “王府不是为师一人的王府。今日这柄刀是握在为师手里,下回若换了旁人,你当真要自求多福。”沈晋反拭了刃锋,“叮”一声和上刀口。“后日回去,把你从前的性子收一收。不要与夫人起冲突,”沈晋抬手将鱼符反掷去沉衣怀里,语调不急不缓:“这样的事情,也不要再有下一次。” 言罢而去,一身黑袍无甚容饰,只有边角的水银暗纹镀着几缕月色。也消失于长夜。 沉衣灵台仿佛很清明,却又很混沌,在确定自己真捡了条命以后,一切感想都不起,呆坐在地上。 苍天无眼,实在是第一次待他这般厚道。见了鬼了。 |
大家普遍都对各种各样的第一次报以特殊情感。譬如正常的少年都记得自己欣赏春宫,第一次调戏姑娘,第一次成婚,第一次同娘子花前月下,然后第一次偷偷溜去楚馆,第一次被娘子提着耳朵拽出来......以此类推,但又与此不同,弃守宁远镇的那个夜晚,是沉衣生命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败。他也记得同样清楚。大家普遍都对各种各样的第一次报以特殊情感。譬如正常的少年都记得自己欣赏春宫,第一次调戏姑娘,第一次成婚,第一次同娘子花前月下,然后第一次偷偷溜去楚馆,第一次被娘子提着耳朵拽出来......以此类推,但又与此不同,弃守宁远镇的那个夜晚,是沉衣生命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败。他也记得同样清楚。 因提前谋布得很好,并没有造成太多将士伤亡。 但那一夜的天幕被烧成半壁赤红,火光如昼,突厥人破城而入后对街市进行了肆虐的打砸抢烧。虽然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在将祖先留下的“烧毁一片白草以宣示自己部落对整片草原的占有”的传统发扬光大,但王师却通常把这当作一种羞辱。可见地域间文化差异之大,可见文化交流之重要。 不过如今他们已顾不得铭记这份羞辱。出城百里,遇上了鄞州派来接应的兵马,保守起见,又接着往西赶了半夜路程,黎明时分,三军在鄞州外郊扎营暂歇。 将士们早已累得眼皮打架,一碗滚热的白米粥端在手里就如珍馐一般,十来个人围一堆篝火,看着晨风把火苗吹灭又撩起。 沉衣喂了马,便默不吭声站在一边,丰州方向,那天际处尤剩一片浓浓烟霭,是大火肆虐之后的狼藉。少年紧攥着缰绳,抿唇不能言语。 齐殷端着碗粥走过去,同他并肩,看着远处灰蒙:“你尽力了,丰州失守责不在你。” “我知道。”沉衣黯然收回目光,却不改眼中痛色。 齐殷看他:“那你还这副表情。” 沉衣捂着小腹:“大概是因为肚子疼......” “......”齐殷皱眉看他,摇头道:“我到底是为什么会想来安慰你?” 翌日进城,程复生将兵马暂与鄞州府兵一处安置,沉衣和齐殷回到王府。昔日久别之地,一进门就遇见老熟人。 长史陈与临正要与沈晋辞行,已经走到大门口,忽然迎面看见沉衣。陈与临已经有些上年龄,面部肌肉不复年轻人的紧致,表情无甚变化,但从眼睛里可以明显看出心情由意外到愤怒到失望。 沉衣当下的面色有些苍白,但遵照沈晋之言,还是对陈与临恭敬行礼:“陈大人。” 陈与临看他一眼,无可奈何一般摇了摇头,转而向沈晋拱手:“微臣告退。” 沈晋略略点头。眼见陈与临走了,沉衣才捂着肚子翻了个白眼:“又没惹他,干嘛一副活死人的表情。” 沈晋将他上下扫了一眼,见一身风尘,无甚外伤,才将目光移向一片抽芽的新柳,“大概是因为你没死。” 沉衣抬眼:“什么?” 沈晋淡淡道:“本王允诺了取你性命,陈大人才同意出兵。” 沉衣捂着肚子低头沉思,半晌,道:“啊,没关系。”他额角生了汗珠,抬起头,认真的表情将沈晋望着:“师父往后莫再失约,相信定能再度赢得陈大人的信任,不叫他失望。”复又鼓励地拍了拍沈晋肩膀,腿下却一软,直接挂在沈晋身上。 沈晋将他上半身推开,道:“陈大人失望的原因,大概不是本王失约,而是你还活着。” 沉衣似想说什么,嘴唇抿了几抿,结果还是一口血吐出来,全喷在沈晋华贵的衣袍上。 沈晋搀着他:“怎么了?” 沉衣眉毛拧在一起,弯下腰:“肚子疼......”眼风瞥见齐殷也在边上,忍不住又道:“肚子、咳,真的......肚子疼......” 沈晋也半弯下腰:“怎么弄的?” 你踹的。沉衣白着眼把他推开,蹲下去道:“你大爷......问我么?” 沈晋也想起来,看着衣上的血对沉衣道:“起来,”他伸出手:“先到殿里去。” 沉衣依旧蹲着,埋头低声地:“滚,这仇我记一辈子。” 但还是被拉起来,只听沈晋对下人道:“去收拾一下,把原来那个院子腾出来。” |
树枝抽得再重也只是外伤,到底还是沈晋先踹的那几下伤了沉衣内腹。先因战事耽搁了几日,如今却再难忍耐。沉衣被扶到内殿里,褪了外裳,又解开几层扣子,直到将里衣的下角翻卷起来,才见小腹上有极深的一块淤青。与周围白色的肌肤相衬,十分触目。 沈晋伸手去搭他脉搏,沉衣却一把将手甩开,灼然看他:“你那时候,是真的想要杀我。” “是。”沈晋回答得干脆,抬手封了沉衣几处大穴,探过脉息后微微皱眉。 沉衣再动弹不得,只能靠着床架由他摆弄,阖眼沉默了一会,锁着眉头低声道:“你算什么师父?”顿了顿,“你同许言有什么区别?” 沈晋不能回答。 三月,关外春寒料峭,沉衣偶尔咳血,拖着身子在王府养伤。消息传去京中,乃是丰州失守,大将军负伤,领兵暂退鄞州以待朝廷后示。 此时的长安柳絮风轻,梨花雨细,却并不太平。 因照旧例,春闱过后,新科进士赐宴曲江。春光不老,章台街的笙歌亦如旧年,昔日吟鞭的少年却已拿战甲换了青衫。 而所谓的不太平也正发生在这个时候。据目击者描述是,皇帝在宴上多饮了几口花酒,江风一吹,连打几个嗝,直挺挺地便朝后栽下去,不省人事。等被太医们救醒时已是这一日的后半夜。皇帝上了年纪,经此一折腾,虽然清醒过来,却有些轻微的半身不遂,行动颇不便宜。出了这样的状况,皇宫上下男人沉默女人流泪。刘承被从前一道诏令困在府里不能入宫侍疾,刘裕自然不放过这个机会,主持排查起为害陛下圣体的祸因,一时间更是人人自危。 首先遭难的是曲江边上的一排新柳。太医说乃是柳絮被吸入肺腑引起了哮喘,于是沿江的柳树被砍了个干净。再接着,诊治出皇帝素日大量服食的丹丸颇有端倪,里头含了极微量的汞,长服致死。炼制丹药的张真人当即问斩,尸首被挂在城门上风吹日晒,三日后挫骨扬灰。 这件事办的令皇帝十分满意。三月半,皇帝退居飞霜殿,太子理政。 张真人出自王府,这场戏论起来还是沈晋搭的台子,如今却反叫刘裕唱了先机。这里面自然不少许言的功劳,他将怀家的兵马稳在长安,令沈晋措手不及地失了不在京中的棋子,只是,牺牲了自己的弟弟。 刘裕理政的第二天,恢复许言中书省令之职,另拜太师衔。于内重推政改,于外力平北狄。 当下的形势,突厥占领丰州,南边的鄞州、幽州皆可派遣府兵以战。刘裕看重的是鄞州,想要借机一探南王府的实力究竟几何,许言却顾及沉衣今亦身在鄞州,两军交战,少不得殃及池鱼。如此胶着了几日未得结果,众人正猜忌一君一臣易生嫌隙时,便听闻刘裕换了身常服去拜访许言,深谈许久。其中详情并不可知,只是听刘裕辞别时,恭敬对许言道:“老师从前教导家国大义,今正危难,大将军是我朝栋梁之才,还望他能救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 一番话说得十分漂亮,许言平淡的神色良久无言,终只是道:“殿下说的是。” 他看着长安的熙攘街市。军中来信,说丰州一战打得十分辛苦,几乎到了险境绝生的地步......长安繁华几许,一道诏令下去,却又是要自己的亲弟弟在边陲之地出生入死。 传诏的小吏跋山涉水来到鄞州时,沉衣依旧在养病。他日日都喝汤药调理,却仍然不时地咳血,伤及之深重,可见沈晋初踹他那几下,是当真动了杀心的。 沉衣小住在王府的偏院里 |
若说许言曾经的利用令沉衣失望,如今这一道下谕,应是绝了他对许言的全部念想。此前数月被围困于宁远镇,未见朝廷半车粮米,而今还不及稍喘口气息,却又被命着赶去前线,任谁也不能甘愿。 京中小吏跋山涉水来到鄞州,沉衣接旨时穿着身半旧的衣衫,仍然一副病容。他约略扫了眼黄色绫锦上的内容,是命自己持鱼符,调鄞州兵马北上。 圣旨两端绣着翻飞的银色巨龙,左侧落了两枚掌印。 沉衣一手握着玉轴,对小吏道:“尾章盖的似不是国玺。” 小吏客气道:“大将军有所不知,”说着朝东一拱手:“如今太子殿下理朝,中书大人辅政,上下文牒,只盖东宫金印与中书省印即可啦。” 沉衣笑了声,眼瞧着那诏书上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久战未歇,国帑虚竭,守边将士军心不宁,军中缺饷,”他瞧着京中派来的小吏,面色尚还平淡,眸光却骤然冷冽下来:“你来告诉我,这仗还能怎么打?” 他眯起眼,拱手冷笑:“卑职无能。这场仗,叫你们许大人来打!” 说完一手摔了诏书,那玉轴顺着台阶咕噜滚下去。这动作完全是大不敬了,小吏吓得面无血色,沉衣却竟一转身,又抬脚踩在谕纸华贵的金面上,拂袖而去。 |
小吏没能办成差事,便揣着圣令星夜折回京城。经沉衣这般一闹,抗令之说一时在长安传开。今上亲拟朱批,直接将鱼符发到了沈晋手上,令其领兵督战。未几日后,又两封文折摆在了沉衣案前。 一封盖着国玺,沉衣拆了,里面誊写了几副御史台弹劾自己的折子,不外乎是申饬之言,说将在外而不听君令调遣,难当大梁,其心可诛云云。上首处又另提了一款朱批,乃是叫他深刻反省错误,代表中央朝廷与鄞州通力合作。 另一封是一笺家书,许言的亲笔。沉衣拆信时神色倒还平静,才将信纸抽出一角,看见提头一行“见字如面”,手却顿了顿。不知许言究竟写了什么,但倘若又是以家国之名将自己斥责一顿,委实没什么读的必要。沉衣无甚表情,只将信又原封塞回去,随手掷在了桌角。 时气日渐回暖,突厥兵马压阵在鄞州城墙外,蠢蠢欲动,宣战在即。 沈晋这一日理完公事,散步到沉衣住的别院。院角铺开一片安静梅林,从前的五年,也正是在这里,他将手上的一招一式都尽数教给沉衣。 此刻屋舍檐角都披着夜色,隔墙的庭院里传来林叶相拂的沙沙碎响。沈晋左边臂弯里挂了个襁褓,不紧不慢地走进去,眼见着一簇枝叶轻摇,从林深高处蓦然坠下一个影子,只眨眼间,沉衣手中的剑稳稳抵上自己衣襟。 沈晋停下脚步,两人对视了一会,沉衣缓缓挪开剑刃,反手一掷,雪亮的刃锋小半截深插进泥土。 沈晋走去石桌边,搁下手上把包裹严实的襁褓。那一团软布顺着桌面滚了滚,堪堪停在圆桌的边沿上。沈晋拂衣坐下,沉衣站在几步开外,眼望天际似乎微微出神。 “如今给自己弄上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往后即便战事平定,你预备如何回京?” 沉衣收回目光,黯淡的神色瞧着沈晋:“既然鄞州免不了一场战事,兵权握在师父手里,总是比旁人稳妥些。更可况,”他牵了牵嘴角,走近几步:“我不想再回长安了。” 沈晋神色微微一凝,见沉衣跪下,眉眼含着无所谓的淡漠:“师父,许言的弟弟,我不想做,也做不好。” 沈晋不置可否,亦不叫他起来:“你做的还不够好么?”他低眼看着,轻轻一晒:“这个时候,本可以亲眼看见我那皇兄奄奄一息的模样。当真可惜。” 那语气带着叹息,沈晋脑中浮起旧年种种,他的母妃惨死在宫门前浑身是血,用最残忍的形式叫他铭记这份仇恨。 沈晋目光拂过沉衣的背脊。倘若在五年前,他一定会就这样罚他跪上整晚。不需要什么理由。就为许肃曾经的一句话,就为,他曾经那样仰赖的先生的一句话,却令自己家毁人亡。那样强烈的恨意,若寒天冰刃,浸入骨髓,从此以后再没有化开的一天。 沉衣安静地跪着,一言不发。他向来能清楚地感知沈晋的愤怒。此刻静谧,可以听见襁褓中隐约的哼哼唧唧,是小婴儿睡熟了的声音。 过了许久,沈晋轻抬下巴:“你起来吧。”他远方目光,缓缓道:“长安城么......往后总有一天,即便本王阻拦,你还是会回去的。” “不会了。” 沉衣站起来,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也并不是因为许言。其实想一想,没什么好计较......他利用的是自己弟弟,伤的是兄弟情分,我一个外人而已,本就不应该当真。”他神情愈发平淡,却带着并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漠:“已经在这上面吃够了苦头,再不想被虚无的东西左右。” 沈晋微微皱眉,却将话锋一转:“你知不知道,自己从长安远赴边陲,为什么丰州宋桓却反会对突厥人大开城门?” 沉衣坐下,指尖轻轻戳了戳小婴儿软翘的睫毛,眼中才慢慢浮起笑意,并不经心地道:“为什么?” |
【许家日常小番外】 【写在花尚好,月尚圆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年幼,后面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不知道为啥会这么长....】 【沉衣视角】 今天是上元节,我哥的生日,我兴奋地起了个大早。 许言生在正月十五,我生在七月十五,这也就是说他比我大了......嗯,整整六年零六个月。 通过繁复演算得出这个数据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多一点。因为是无师自通,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真是顶聪明。于是颠颠地跑去书房告诉许言。许言在写字,我就绕过桌案,站在椅子边上扯他的袖子:“哥,哥,我算了算,你比我大六个月零六年。不多不少,整整六个月零六年哦!” 许言笔尖舔了舔砚台:“是六年零六个月吧。” “......哦。”我认真想了想,声音和兴致都立刻少了大半。 许言轻“唔”了一声,然后并没有再说什么。我却有些生气。他居然不夸我? 我蹬蹬蹬地走到门口,脑中突然又想,哈,哥哥肯定是嫉妒了,他小时候肯定没我这么聪明。我于是又蹬蹬蹬走回去,仰头看着他,大声说:“哥,你是不是在嫉妒我?” 许言这回搁下了毛笔,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我便继续大声地说:“哥,不就是比你聪明,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他显然被猜中了心思,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而我更加气势汹汹地看回去:“哥,你嫉妒我!你要道歉!” 许言弯下腰,心虚地笑了笑:“要怎么道歉?” 我那时候十分冷漠地张开手臂:“抱我。” 我正想到这里,许言就从门外进来了。 “今天醒的这么早啊。” 他给我把冬衣拿到床边,我一件件穿好了,只剩下身后的两根带子,背手抓了半天却总够不着。许言于是把我从背后半抱起来,在我身后轻巧地系了个腰结。我挂在他身上直叹气:“我这么聪明,为什么会穿不好衣服呢。” 然后听见背后许言的笑声。他又在嘲笑我。 好在很快就有了报复的机会。虽然许言的生辰向来与我的很不同——譬如上元节大家烧烟花,中元节大家烧纸钱;譬如上元节家里张灯结彩,中元节家里披麻裹素......但我并不在意。因为哥哥今天过生日,他的长寿面是我的,他的节礼是我的,他额外多得的一吊零花钱还是我的。 这一天都过得很开心,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我也没睡午觉,吃晚饭的时候就有些东倒西歪。筷子一挑,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但爹爹居然连这个都没有追究,只是拉了拉脸,叫人给我襟前围了块大手巾。 我吃了几个汤圆,肚子饱了却更加昏昏欲睡。我害怕爹爹看见,双腿就在桌子下面荡啊荡,脑袋却不停地往许言肩上倒。也不知道爹爹最后到底看见没有,因为我终于睡着了。 再次被叫醒,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原本还撅着嘴在揉眼睛,但一想到今天街上有灯会,立刻一个挺身坐起来。 我牵着许言的手,正要带他出去玩。但在这之前,照例被爹爹叫去房间一顿交代。话大部分都是说给哥哥听的,无外乎要注意安全之类的。我站在旁边有点无聊,便扯着许言的袖子玩。他的袖口有一圈雪白的绒毛,又软又舒服。我拿指头在上面画个圆,那一圈绒毛就变成了暗一点的银灰色,反方向再画一遍,颜色就又变回来了......真是好玩。 我拉着他的袖子画来画去,突然感觉身边十分安静,抬起头,爹爹和哥哥的眼睛都盯着我。 我还是把爹爹惹生气了。 爹爹拎着耳朵把我提到身边,还一边教训:“平素如何教你的,为父说话你就这般态度!” 我揉着耳朵憋了憋嘴,抽抽嗒嗒地也不吭声。哥哥只好在旁边打圆场:“父亲,沉衣年纪还小。” 爹爹厉声一“哼”,拍了下我脑袋:“出去跟着你哥哥,老老实实的,别光顾玩。” 我马上换了笑脸,点点头,拉着许言的袖子就往外走。 走到了大门口,许言却又拉了我一下:“等等,我回去拿件披风,你在这别乱跑。” “嗯。”我又点点头。 可这时候街上走来了个买糖葫芦的,高高的杆子上插了红彤彤的山楂,上面裹的冰糖晶莹透亮......我一下就跟着那人乱跑了。倒不是我想吃,只是今天哥哥过生日,怎么说也该送他个礼物意思一下。虽然——我从兜里掏出一吊铜板,在手上扔了扔。虽然买礼物的钱本来也是哥哥的。 街上全都是人,我个子又不高,千般不易地挤过去,踮着脚买了一串,却说什么也挤不回来了。为了不摔倒,我只好顺着人流被挤来挤去,好容易才又被挤了出来。我看了下四周,幸好这个地方我还认识。 我仍是在金陵最有名的朱雀街上,眼前这座院子的门墙都建得很高,门柱前还立了两尊硕大的石狮,虽然老旧,却十分威严。这座国公府,是江南沈氏的老宅院,已经被荒废了很久,我却常跑来这里玩。它的后院种了大片的梅树,全是十分稀罕的红梅,冬天覆一层白雪,就像撒了霜糖的山渣串一样。 这座宅邸不常有人的,今天门口却停了一架车马。我慢吞吞地走过去。正好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一身玄袍,面容年轻,眼神却很锋利,周身都透着冷漠沉静的气质。 我需要仰着头才能和他说话:“你是谁?” 问的似乎有些突兀,于是我改了改语气:“你是......这家的主人吗?” 那人似乎本来没想搭理我,但最后还是停下脚步,看我一眼,反问道:“你是谁?” 我揉了揉仰着的脖子:“你好高。你能不能蹲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人正想说话,他却摆了摆手,真的弯下腰,饶有兴致地将我望着。又问:“小朋友,你常来这里?你是谁?” “嗯,经常来。”他给人的感觉比刚才柔和了许多,我嘻嘻一笑,转念又不是很想说自己的真名字。毕竟他是个陌生人嘛。于是随口一编,说道:“我叫平安。” 他偏头说:“哦?你姓平?” 我下意识地摇头:“我姓许。” 他目光突然变了一下,慢慢皱起眉来,看了我一会,说道:“这么说,你叫......许平安?” 我背上一汗,有点心虚。因为许家在金陵还是很有名的,我没有哪位堂兄弟叫许平安。万一这个人刚好认识我爹爹或者某位叔伯呢?爹爹和哥哥从不许我撒谎,每次逮到了都要挨板子。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转身就跑了。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想了想,还是慢吞吞走回去。 那人依旧打量着我,目光一瞬不瞬。 我没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反而问他:“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他点点头。 我眯起眼:“那你应该是......晋王爷,对不对?” 他目光里更添探究,我有点为难,低着头说道:“王爷,我上个月在你的院子里折了一枝红梅花......我、我原本以为这里没有主人的。” 我盯着自己的鞋尖,只听他淡淡地说:“拿而不问即为偷,小友不知道这个道理么?” 我越发着急,在身上摸了摸,却只有手里拿了串糖葫芦,于是抬起头说:“我不是有心的......”我把糖葫芦递过去:“这、这个赔给你可以吗?都是红色的。虽然比那束梅花小一点,可是......可是这个是能吃的。” 我紧张地等了半天,那个人却轻轻笑了一声。只是不像哥哥那样能让人感觉温暖,他的笑容像初春化开的溪水,面上还飘着散碎冰块,虽然在笑,却觉得还同时带着许多难过的事情。 我征询地看着他,他接过那串糖葫芦,说道:“一支梅花可比不上你的糖葫芦。” “这样啊,”我这才松口气,拍拍手爽快笑道:“没关系,今天过节,我只当做赔本买卖了。” 但事实证明这并不是桩赔本买卖。那时候若知道这串糖葫芦能在往后救我一命,我肯定会把整个杆子上的糖葫芦都买下来,提前把命运贿赂好。 可惜并不知道。 我与他告别,甚至还朝他作了个礼,然后欢欢喜喜地往家里走。 街上还是人挤着人,我并没能挤回家门口,只是顺着人流往前走,走啊走,走到了一个人怀里。我抬起头发现是哥哥,他臂弯里搭着我的一件披风,面色看上去还十分焦急。他把我放在身前的怀里,勉强避让出一条路,拉着我往家走。 这下好了,等会的烟花也看不成了。 许言走到家门口就放开我的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卧房走。我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去,迭声唤道:“哥哥,哥哥......” 他并不搭理我,走到门口才停下来:“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去找父亲认错。” 我摇头不干,一屁股坐下把他路挡着。可惜没什么作用。许言提着衣领一下把我拉起来,“啪”一巴掌拍我屁股上,隔着厚厚的裤子,雷声大雨点小。 “站好。不惯你这毛病。”说完继续往里走,我还是不离不弃地跟着他。他走一步,我也走一步,他停下来,我绕到他身前扑进怀里。 “哥,我知道错了,我本来没想乱跑的......” 可许言把我拉开,并不听解释。他蹲下来看着我说:“沉衣,你是不是觉得凡事有哥哥顶着,如今父亲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前脚才交代了,一转身就没个影子,再这样,以后干脆不要回家了。” 我缩着脑袋摇头:“我没有......” 许言问:“你没有什么?” 我又没话可说了,只能垂着头不说话。 许言想了想说:“在这儿站半个时辰,好好反省。”我垂着眼角瞟了眼窗户外面。今天有一年一次的灯会,到了午夜,城南的济水上空还会点放烟花。却只听许言说:“你今晚哪也别想去了,想一想,应该打多少。要是我们想的不一样,就去问问父亲,嗯?” 我不是很想理他,一个人默默站着。但是很快就累了,两条腿轮换重量,换了几次也就无济于事。于是许言进来的时候,我又是一副东倒西歪的样子。 许言手上拿着把戒尺,搬了椅子坐下,把我拉到他膝前站着。 我的心情很是大义凛然。 许言说:“也不是什么大错,你说打多少?” 我扯着袖口:“三......二、二十?” 他含笑看我:“二十?” 我点点头。许言也颔首,正要起身把椅子让给我,我却已经爬到他腿上。废话,椅子那么硬,我才不要跪到上面。许言也没说什么,褪了我的外衫,但冬天到底还是冷,留了最里面一条底裤。 “啪——”我身子缩了一下,但戒尺打得一点不重,完全可以忍受。 打过一半,许言才问:“是跑去做什么了?” 我说:“哥你过生日嘛,我想去买串糖葫芦做礼物。” 许言说:“那糖葫芦呢?” 我说:“吃了......” 他拿戒尺狠狠打了一下,“真是拿你没办法。” “哎呀疼!”我有点忍不住了,手背到后面挡着。 许言用戒尺把我左手揭开:“再挡翻倍了。” 我悻悻地把胳膊缩回来。后面每一下都打得挺重,我扭得厉害却不敢躲,出了一身汗,感觉屁股上还是肿烫起来。许言袖口上的绒毛被我抓的不像样子。 他把我抱到地上:“下次还敢不敢了?” 我连忙摇头,信誓旦旦地保证:“下次给哥哥买糖葫芦,我一定不会全部吃完。” 许言抬手又补了一下:“没挨够是不是。” 我忸怩几声,一头钻进他怀里。许言轻拍了拍我头顶,声音从上面传来:“以后凡事要注意安全,找不见人,家里都会担心的。” 我点点头。只可惜后来,并不是家里找不见我,而是我找不见这个家啊。 教训完了,他抱着我去洗澡。没能赶上灯会最热闹的时候,但好在还没有错过烟花。许言抱着我站在济水岸边。只听“嘭”一声响,所有人都抬起头,半个夜幕被照得通亮,连边上一轮圆月都黯然失色。几束金光银线在极高的地方挽成一个花,又乍地向地面坠来。人群顿时响起成片的欢呼声,各色焰火此起彼伏,许言的面庞也随着灯火时隐时现。在忽明忽暗的交错中,我看着他。 我在他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笑嘻嘻地说:“哥哥,生日快乐。” |
【继续正文】 沉衣坐下,指尖轻轻戳了戳小婴儿软翘的睫毛,眼中才慢慢浮起笑意,并不经心地道:“为什么?” 沈晋却是一副讲故事的语气:“我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跟随怀锋将军北征突厥。” “你儿子已经睡着了,我也早就不是听睡前故事的那个年纪。”沉衣打断他,伸手顺了顺掖着襁褓的边角,枕着手背趴在石桌上。 沈晋却并不在意:“突厥人胜在勇猛,却不如王师军纪严明,行动规整。那一战直打到祁连山脚下,离突厥的国境不过百里,我以为一定会胜的。” “结果却输了?” “军队深入敌腹,相持了半月有余,后方送来的粮草却断了。”沈晋看着沉衣手指在桌面上画圈圈,继续说:“前方战术布的再周密,也敌不上朝廷从骨子里腐败。那时候军粮从京城派下来,过一个州郡就被贪一部分,最后数量对不上,随便扯个理由,说船沉了,或者是天灾。反正人人有份,朝廷派下御史来查,也总不能把沿路的州郡长官全部撤掉。索性就真当是遇上天灾。” “怀将军不甘心,总觉得定可以等来粮食。当时在那里穷守了快一个月。因为没有吃的,有一次为逃避追兵被困在深山里,那晚下着大雨,我们躲进一个山洞,却遇上狼群。”沈晋道:“我的部下基本上全都死了,我躲在一块翘岩壁下,听着狼群争抢他们的尸骸。” 沈晋在这里停了好一会,沉衣也听得皱起眉头。 “后来回京,接着就是我的生辰。父皇摆宴为我庆祝,和每年一样炊金馔玉。那时候,我舅舅掌管宗正寺,朝廷的钱银用度,全部从我母家经手。母妃单给我过个生日,糜费之数不下万金。这么多钱,但凡匀出半数用在军需,突厥乱事也不至悬而不决到今天。” “我还以为,是听一段顽强抗敌的英雄事迹......”沉衣坐起来,有点失望地看着沈晋:“你这是、在给我讲,自己母家从前如何的祸乱......朝、朝纲吗?” 沈晋不置可否:“这个朝廷从骨子里腐朽,从前是,现在也是。君王整日想的是长生,皇子们眼盯着王座,京官如何会知道,长安城还是年年春生水暖,边城州郡早就入不敷出了。” 沈晋轻轻扣着桌面:“宋桓和突厥做交易,无外乎也是为财。中原的丝绸粮食贩卖到北边,有突厥、月氏,还有西凉,可是朝廷却不许往来通商。”他目光淡淡打量着沉衣:“丰州早已民心不附,这场仗无论谁来打都会输。偏偏你有这样的大义忠心,就喜欢往浑水里淌。” 沉衣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沈晋的主旨是骂自己。“嘁”了一声站起来。 沈晋挑眉:“你有话说?” 沉衣道:“本来无话可说,不过事已至此,说一说也无妨。哦,但是你不能打我。”说完又补充:“罚跪也不行。” 沈晋微微点头,沉衣手指桌上的襁褓:“当着你儿子的面发誓。” 沈晋一皱眉,沉衣连退了两步。 “师父的话都有道理,是我行动之前太欠考虑。” 沉衣远远的,裹紧了衣服说:“师父有平定西戎北狄、一统天下的大志向,任何事情都比不上师父的千秋大业。所以张真人在长安被挫骨扬灰,多少人在这里面赔进性命,他们全部都只是棋子,你当然一点也不在乎。” 沉衣嘴唇抿了几抿,终于说道:“从前在点将台上,我就希望有一天能看见师父四海承风。倾教之恩,国士待之,自该以国士报之。但是在这之前,师父脚踏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骸骨。他们因为弱小,也不及您运筹帷幄,但那些人,难道就合该被你利用,为您牺牲?” 沈晋沉默了半晌,却说道:“本王不择手段了许多年,早就不乞一身清白。这个世道,君子得到君子的名声,小人却能得到剩余一切。”他凝视着沉衣:“若你来选,十一,你选作君子还是小人?” |
四月芳菲尽,时隔了快有二十来年,初元朝廷再一次与突厥正面宣战。 起行的前一晚,沉衣整理屋室,收拾行装,依着习惯烧了作废的文牒和书折,连同那封终始没有拆开的家书。 烛台上的火苗舔上纸页,慢慢燃尽整张信笺,沉衣抖了抖指尖沾上的灰,连同残渣一起按到水盂里,面色平淡。 初元尚武,在皇室还不似现今这般疲软的时候,起初几代君王皆是从马背上成长起来。沈晋勉强继承了一点遗风,并且看的出来,他还很想将这样的传统在自己儿子身上发扬光大。 沈晋给儿子取名忱,一路行军都带在身边。 刘忱的眉眼像他父王,但小脸尚还是圆嘟嘟的,看上去柔和可爱,并不比沈晋那般锋利沉静。因为一路上朝夕相处,刘忱对沉衣十分亲近。肥肥的小手刚能抓东西了,就抱着沉衣脖子不撒手,有一次嘴里含混冒出几个音节,仔细去听,居然是在叫哥哥。沉衣早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对许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却生生被一句“哥哥”弄的混沌,怔愣在当地。他低头瞧着怀里的小孩子,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像是在笑。心中却又像无凭地空了一块。 “哥哥~”刘忱拍着小手,乱七八糟地又叫了一声。 沉衣黯然了良久,轻轻拍着刘忱的背,低声笑着:“好孩子。” 再又一晃两年,其间不需赘述,这场仗一直打出雁门关外,不断向北,驻营之地,已经依约可以看见突厥人落脚的都斤山头。 时方入秋,漠北之地却已经不啻严冬,大漠的风像裹了刀子,漫天的碎石子令战马都不住嘶鸣。这一日夜里,沈晋策马到一个高奠的山丘上,从背囊中取出箭支。衣摆在黄尘里猎猎生风,沈晋将弓弦拉成半个圆月,却并不着急射出。双臂平举在半空中停顿了好一会,才在猛然一瞬,箭发离弦。 长箭在高速中破空急驰,紧接着,山丘对面,仅现一个模糊轮廓的突厥牙帐却骤然骚乱起来。突厥人以狼为图腾,如今挂在牙帐前的狼头大纛却被沈晋一箭射折,立马锐气大挫。 沈晋剑梢一挑,在夜空里划出一个暗语,沉衣会意,只带了二十轻骑,提剑从另侧一路潜杀进混乱的敌营。稍作打斗又立时调转马头,用自己的性命去感受敌军兵力的虚实强弱。 “两军相望,不知其将,将轻锐以尝之,务于北,无务于得。” 《吴子》的论将篇,他用的正是许言从前手把手教给自己东西。 沉衣跨马回营,身上染了斑斑点点的血渍,他拿一块方布仔细擦拭着剑刃,只觉得好笑。时至今日,自己居然还在心心念念着,从前一桩桩过往,他哪一件都忘不掉。 “秋气生朔锤,塞草犹离离。大漠西风急,黄榆凉叶飞。”这是首再平常不过的塞上曲。大多数的少年人都会在窗前檐下,吟诵着这样的塞上曲慢慢成长,而沉衣的生命,却消磨在曲中所描绘的大漠戈壁里。他的眉眼被杀伐征战打磨的渐渐锋利,曾经稚子清澈,亦在刀光剑影里一点点淡去。 第二年的初冬,突厥投降。 战事初平,将士们一一清点军旗粮草。 这场仗打了两年有余,刘忱都已经快满三岁,蹬着小短腿在营帐里穿来穿去。 难得有这样的平静安稳,沉衣一时也不能适应,坐在一个燃尽的火堆旁,放眼周围的黄沙白雪。他自然明白沈晋的用意。此番出兵西北,平定边陲自是大功一件,但此外,沈晋一路占领西北诸国的关要,也就相当于掌握了往西北通贩的商路。初元北部重要州郡的财路一时都扼在他手里,加上手中兵马,便更有了与刘裕角逐天下的实力。 沉衣想到这里便不由感叹。大概是因为初始记忆的空白,他终是被塑造成了沈晋最想要的样子。他了解沈晋,只怕比了解自己都要更多一些。 就这样一直坐到夕阳斜映。 沈晋收起鱼符,慢慢踱至帐外。放眼远望,大漠似乎终于淡去血腥,连瘦削的弯月都染了一圈薄薄光晕。 然而只是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毫无防备,主帐外突然传来惊慌的呵斥声、尖叫声。一个男子穿着精简的黑衣,连面都不曾蒙上,身子轻轻歇在帐沿上,手拿一张大弓,显然已经射出了一箭,正在拉弓准备射第二下,箭头瞄准了一个小身子。 刘忱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目光好奇,对角落的危险毫不可知。 “不!保护小公子!”有人厉声尖叫起来,但根本来不及。电光火石之间,箭头已经“嗖”一声离弦而出。紧接着,四周而来的箭如雨下,将那个黑衣人射得如血筛子一般。整个围营一片混乱,沈晋从主帐出来,看到沉衣跌坐在地上,背上露出半截箭身,大片的鲜血晕出来。整个人居然生生晃了一下,仿佛一下被抽了力气。 沉衣用身体护住了刘忱,但那一箭穿胸而过,他如今已经说不出话,嘴角洇着血丝,肩膀剧烈抖动着。 “沉——”沈晋声音都卡在嗓子里,看着沉衣滑倒在自己怀里,身子轻的像片叶子一样。 沈晋不可置信的表情,将沉衣抱起来,却手足无措。 “沉衣,沉衣......”他只能这样轻轻唤着,沉衣嘴角却涌出更多鲜血,难受地皱起眉心,并不能做出回应。 |
射暗箭的黑衣人乃是个突厥死士,如今满身带血地跪在地上,冷笑两声,一头栽下去便没了气息。 黑衣人第一箭射中了一个副尉的左肩,本以为并没有大碍,谁知现如今过了一会,副尉却突然一阵抽搐,皮肤变得乌黑。沈晋见状,立刻扼住沉衣的脖颈,另一只手用力按下他小腹。沉衣痛得发抖,一下蜷滚到地上,一口粘稠的血从嗓子里涌出来,咳在地上已是暗红发黑的颜色。这时有人惊叫:“箭上有毒!”话音才落,那个副尉却已经吐了圈白沫断气了。 沈晋勉强让沉衣半靠着自己,军医利落地拔了箭头,没有伤及要害,但一片黑色却沿着伤口处的皮肤迅速蔓延。沈晋扶起他上半身,想要把渗进去的毒再逼一些出来,但沉衣双唇却不住地颤抖,身体像棉絮一般瘫软下去。他的生命皆尽飘零,此刻便像片羽毛一样徐徐地坠入空谷,仿佛沉进那片黑暗以后,自己的生与死,再不需如同亏欠了谁。 沉衣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已经用尽了力气,漫上心肺的筋挛让他断续没了知觉,剧痛以后,却安然放弃了挣扎。 沈晋却一把强扳起他的下颚:“沉衣,不要死。” 颌骨的剧痛让他勉强拉回一些意识,沉衣任由自己的衣襟被握起,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他听见沈晋急促地说:“沉衣,你听着,许言是你哥哥,他是你的亲哥哥,你还有家,他们都在长安,等你回去。你要是死在这里,为了这个原因死在这里,你这一生才是个天大的笑话。” 仿佛极目处都寂静下来,沉衣仰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角忽然冰冰凉凉的,大颗的泪珠往外涌。他看见明灭的星子缀满夜空,像一面无波无澜的湖水。“哥哥......”“沉衣,不要乱跑。”“哥哥抱我!”“别哭了,哥哥得走了,在家要乖一点,应老会照顾好你......”幽暗中有明灭的光晕,仿佛照耀出一片并不存在的海市蜃楼,他的视线渐渐清晰,睁开眼,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仿佛嘴里含了一大口槐花蜜一样,甜腻得叫人不愿醒来。 断续的记忆渐渐铺开,像走马灯一样,一帧一帧地重新演映在他面前。 睁眼的第一幕是在冬日晌午,能看见天上太阳发着淡淡白光,远望去像罩了层薄薄的寒气。庭院中央摇摇晃晃地站了个小孩子,正是幼年时候的自己,埋着头,百无聊赖地把鞋尖踩来踩去。那样子蠢的不行,沉衣看得耳根都烧红起来。如此以一个全然陌生的姿态去追忆过往,莫名的尴尬简直难以言状。 这时候,檐角下忽响起几声细碎的鸟鸣,一个穿着雪色冬衣的少年从垂花门外进来。是许言下学回来。 沉衣心中紧了一下。 他看见那时候的自己,原本目不转睛地盯着鞋尖,一时发现身前罩了片阴影,抬起眼睛,瞬时咧嘴一笑:“哥哥。” 许言被他抱的向前一倾,不着声地笑了一下,才揭开正箍在自己腰上的小手:“又是怎么了?” 他撇撇嘴:“爹爹不开心了,就罚我站着。” 许言习惯地把外氅脱下来,抖了抖给他披上:“又是胡话。父亲严谨,但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他那时候个子尚小,一件厚厚的雪毡直垂到地上。埋头不吭声地站了一会,居然奶声奶气地道:“我不冷,”然后抬起眼晴瞅着许言:“哥,我站累了。” “站累了能怎么办,” 许言也正好低头望他,不温不火的语气:“下次记得,往后我上书去,没人再一日三趟叫你起床。” “我一定早早起来!”小孩子鼓着腮保证,上身一倒又扑在许言怀里,把重量都挪给身前的人,撅着屁股直跺脚:“可是我站不住了嘛!” 沉衣嘿然掩面。他恶狠狠想,自己平素是个矜持稳重之人,眼前那小团子虽同自己八分相像,但决计端的不是他年少风骨! 倒是许言,由那小团子赖在身上,陪着一起站了好一会,抬眼看了看天色,只抚着他头顶说:“有点饿了。等会午饭想吃什么?” 那时是冬月流景,呼气成冰,院角的针叶松上压着满满的白雪,偶有一小簇化开了,凝成水珠“啪嗒”坠下——尚未坠落到地上,眼前的场景却轰然倒塌,在明灭的光线中换了样子。 |
接下来的一段记忆走马观花。他的幼年总体还是过得优渥。虽然那位长情的父亲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存在感,但许言待他如珍宝,其实很难与后来的猜忌利用联系起来。 重新捡起这段过往,让沉衣心中许多漂浮着的向往都找到了原因。譬如他曾经那样仰望许言的风姿,譬如他总能在他的慰抚下感到安定,譬如一别如斯已有三年,他还一直将那枚生温的玉佩小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他无数次地想给这些寻一个理由。但其实却根本不需要理由。他们本是世上最亲的人,有相同的姓氏,一样的血脉。他是他的兄长,他的哥哥。 记忆如流光,如今细细剥开,却只能蜻蜓点水地一掠而过。他看到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许言因为生辰而被允许喝一杯酒。往往会自己小啜几口,然后拿一只筷子,沾几滴酒液轻轻点在弟弟的嘴唇上。也看到许言小时候练琴。有时候就把琴放在膝上,席地而坐,雪白的梨花仿佛与衣袂融成一体。自己背靠许言,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有深深浅浅的琴声穿进耳朵里。两个人就坐在大片大片的月光下。他也终于想起自己后来为什么想学吹笛子。因为许言教过他一首诗。“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他一直想拿笛曲跟许言的琴声相合,可惜这样的愿望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许言就一个人去了京城,而他被人灌下了乱七八糟的汤药,把一切一切都忘的干干净净。 何其可笑啊。 流动的画面终于停驻下来。那是许言离开以后的第一个上元节。他看到自己在人海如潮的街道里挤来挤去。金陵繁华,那天晚上几乎到处是灯,有摊铺支着幕布唱皮影,有人在卖冰糖葫芦,有人向结伴出游的小姐兜销雪柳花胜,有人摆灯谜,有人舞龙舞狮子......而他小小的年纪,被有心人一路引到飞鸿居,饮下王府那杯早就准备好的毒酒。 不知道许言那时候在长安正做些什么。但从记忆里,他看到戏台子上青衣的姑娘细细吟着词曲,唱的《玉堂春》,正演到苏三在关王庙里遇见王金龙。那姑娘将袖子轻轻一拢,涂了蔻丹的指尖微微上挑: “你本是,宦门后啊; 上等的人品, 吃珍馐,穿绫罗, 百般的称心; 想不到,你落得这般光景......” 然后他饮下那杯酒。此后五年,常怀一心赤子,以为沈晋是他的恩师,以为王府是他的归宿。“哥哥......”“沉衣,不要乱跑。”“别哭了,哥哥得走了,在家要乖一点,应老会照顾好你......”记忆中有明灭的光晕,仿佛照耀出一片并不存在的海市蜃楼,又一点点地轰塌。沉衣忽然睁开模糊的眼睛,从那段深陷的记忆中清醒。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看见帐子上精致的花纹。已经离开大漠,他适应了光线,慢慢认出来,这里是王府最隐秘的一间内室。曾经困了他五年的地方。 |
沉衣没有半分力气,只能束手倚靠在床柱上。想来蛊虫能净化毒素,辅之的代价却是蚕食神元记忆,自己糊里糊涂替人挨了一箭,折腾到如今还苟延活着,却只觉得索然。 一直等到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有位简装的宫人进来,给他送来碗清粥,几叠小菜。服侍着吃完,又拿了一束新开的丹桂,换插在他床边小几的花瓶里,取下支窗子的木栓,退身掩上房门。除此再没见过旁人,伺候的丫头也从不说话,仿佛日日夜夜都被虚掷在时间之外。 天气渐渐冷下来,花瓶里从丹桂换成了带着苞的红梅。沉衣慢慢试着下床,他已经可以勉强行走,但稍一用力,迫近心口的那道伤仍会生痛。他走到一张桌案边,上面摆了两样东西,皆用白绢仔细裹着。一个是穿了孔的护心镜,当时千钧一发,正是此物挡开要害救了他性命。而另一个是许言赠他的玉佩,本是莹白无瑕的,如今却布着几根殷红的血丝。他拿绢布擦了擦,发现颜色已经嵌到了玉里面,只得作罢。将两样东西都仔细收好。 接着又往门外走。这个时候刚吃过午饭,服侍的宫人也已经走了。沉衣推开门,淡淡的日光铺在身上,他靠在门柱上,轻轻阖眼。 过了好一会,只听院门处传来声响。沉衣微皱眉头,睁眼,看见齐殷远远站在弧形的落挂下。 沉衣微微偏头,仔细打量着,却像从不认识他一般。慢慢走上前去,问道:“我能出去吗?” 齐殷张了张嘴唇,却只说出毫不相干的东西:“沉衣......” 沉衣眉头又皱了一下,抬脚要前去,齐殷侧身挡住他。 “怎么,你们王爷救了我,是想再把我囚上五年?” 沉衣十分好笑地抬起目光,扫过眼前熟悉的面容,然后落在齐殷绣了文竹的襟领上:“让开。” 齐殷声音暗哑:“你要去哪?”却不待他开口,又道:“沉衣,你养了数月的病......这期间,京中下过好几道圣旨召你回去。你知道,将在外,三召不回,已经罪同谋逆了。” 沉衣端详着青石地板,“那又如何?” 齐殷看着他:“你要回长安去?长安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沉衣像是仔细思考了一会:“我不是去长安。我去找沈晋。” 齐殷道:“做什么?” 沉衣开颜道:“自然是去杀了他。” 齐殷皱眉:“沉衣,令你险些丧命的不是王爷。他从没叫你领兵来淌这遭浑水。他让你住在这里,正是怕——” 沉衣冷笑一声,似乎一个字都懒怠多说。齐殷正还要开口,他却十分不耐地将身稍侧,抬手一格。齐殷退搡了两步,沉衣亦扯了伤口,拄着门沿微微皱眉。待要往外走,齐殷却一把拉住他:“我帮你。” 沉衣停下步子,半晌,含笑看他:“哦?” “幽州唐俭到访,王爷现下在西偏殿和他议事,再过一刻钟,他会去内殿小憩。我在他午茶里加一匙迷药,支开下人,你那时候去,用这个。”齐殷从袖兜中拿出鱼符:“用这个,一刀干净。若是能叫你解恨的话。” |
齐殷将宫人仆婢都遣出正殿,檐角上的瓦兽盖着未消的残雪,余下一片奇异的空旷寂寞。沉衣抬眼,一寸寸扫过这些熟悉的景致,目光却十分空白。 内殿的门虚掩着。沈晋素不焚香,如今殿中却隐隐留了几缕助眠的沉水香,余味甘苦。沉衣走进内室,只见沈晋歇在软塌上,阖着双目,难得敛去了几分锋利的意味。那样熟悉的眉眼。 沉衣转头抬了抬眼角,一瞬间,似乎所有的画面都争相要涌在眼前。他想起儿时的上元节,一串冰糖葫芦,一支梅花,想起后来跪在殿前的每一个彻夜,想起第一次叫师父,想起沈晋亲授与他的一招一式,又想起拜将台上那些铿锵又荒唐的誓言......眼中渐渐洇了几丝如血的红色,似又看到丰州城那晚漫天的大火,看到漠北戈壁,沈晋将他扶在怀里,满目痛色......沉衣静静看着他,身子却在发抖。 齐殷站一边扣开鱼符,将短刀递去沉衣手里。沉衣俯下身去,刀刃比在沈晋的脖颈。 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完全就是一团无解的过往。 沈晋骗他,利用他,几次恨不得取他性命,却又偏偏教他,识他,救了他。 沉衣忽然有些想笑,呼吸急促起来,一滴滴水砸在手背上。刀柄被他握出温度,刃锋上却是冰凉的,只有舔了血才能暖热。 他想,只要轻轻将这力道压下去,只要一刀,所有宿怨,几番恩情,全部都能烟消云散。 冰凉的水珠顺着他手背滴在沈晋脸颊上,沉衣指尖丝毫使不上力道,正要收刀的一瞬,沈晋却隐隐睁开眼。 沉衣一下咬紧后齿,见他醒了,眼中的情绪又被无端地牵起来。他突然使出力气,刀尖猛地向沈晋的心口扎去。 “沉衣......”利刃一划而过,沈晋下意识地摇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却根本不及躲避,仓皇用手抵住刀锋,死死攥在身前。鲜血像一条殷红的小蛇从他指间蜿蜒着爬出来,一滴滴落在床榻上。沈晋狠狠一掼,将短刀掀开,手掌上被剜出一道更深的口子,顿时血流不止。他却只是微微皱眉,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沉衣红了眼瞪着他,沈晋因为迷药周身无力,靠在床边微微喘气,过了一会,却淡淡笑起来:“你要杀本王?” 沉衣怒气不止,赤手空拳地扑打上去,只听见拳头呼呼作响。沈晋虽有功夫,却被药性拖累得厉害,一时间也只能险险避闪。沉衣已经不剩半点章法,耗完了力气,只剩下怒气将拳头挥来挥去。沈晋趁一个空隙反扼住他肘弯,沉衣用力一格,两个人都咚一声往后跌倒。 沉衣又扯动了伤口,气喘吁吁。他像一只怒极了的豹子,脸色苍白地逼视着沈晋:“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爷爷一句话,夺了你王座,毁了你的安稳日子,如今,看着我许家被搅得天翻地覆,看着我替你,一次又一次算计我的亲哥哥,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沈晋眼中一时混沌着许多情感,交闪而过,却只剩下如常的漆黑锋利。 “都想来了?”他带着几丝讥诮,目光缓缓扫过沉衣的箭伤处,顿了一会,淡淡地道:“知道许言是你的亲哥哥,你不是应该很高兴么?”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沉衣眼里燃着怒色,一把抓起他衣领:“你知不知道,我嫂嫂从前因我丢了一个孩子?”他冷冷发笑,一字一顿:“真是荒唐。我真恨不能,拿你儿子的性命去换。” 沈晋眸中生出戾色,却无力再动作。沉衣拍拍袖子站起来,用力拔下那柄楔住的短刀,“不如就拿你的命换。” 这时院外却传来声音,齐殷面色变了一下,垂眸不去看沈晋,只对沉衣道:“完手了从西角门出去。我去外面替你挡一阵。” 外面片刻后就响起刀刃相交的声音,电光火石间,听到有人怒斥:“你疯了!” 一阵“当啷”声响,又听齐殷哑着嗓子:“我疯了?师兄,你一直都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十五岁的时候,杀的第一个人......他今日要是死在这里,我才真要疯了!” 沉衣收回目光,却见沈晋有些无力地阖了眼,皱着眉头,看上去满是疲倦。他轻轻呼出口气,一瞬间却没了杀人的执念,只觉得朝朝代代,长安城的那座皇宫就像一个精致的笼子,把多少人一辈子的欢愉锁在了里面。他仿佛看见沈晋从不曾舒心的半生,看见一个被兄长死死逼勒的小皇子,一点一点,终于放弃了自己所有的热忱,美好,孤伶伶地,只剩下仇恨。都变成了王座之下可怜的孤魂野鬼。 沉衣“哐”一声将刀扔在地上,颓然望着沈晋,声音嘶哑:“我没有本事,杀不了你,这一身武艺,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偿还,”他空洞地看着墙面,看了好一会,无力地摇头:“就这样吧。王爷,从今往后,我同你,再没有半点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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