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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斜风细雨不须归(短篇)[第2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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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炽烈的火光映照之下,赶到现场的承允对眼前这种出离谱调的场景倒是冷静得出奇,四周诸人见是主帅,也都纷纷后退了半步让个位置出来。
“说吧,谁先动的手。”
段晟均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大,神情也锋利得仿佛能把周俊山的骨头给挖出来:“老子先动的手,你待怎样?!”
承允又转头看了周俊山一眼,语色淡然:“周堂主是我左膀右臂,不知何处得罪了将军?”
段晟均方想把刚才没有骂完的话继续吐干净,忽地又觉不妥,只得一声讪笑:“老子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呵,甄大帅看来是要替自己手下说话了?”
承允再次将目光移到周俊山身上,此人现在被两个手下扶着,脸上青黑红紫诸色俱全,肿成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也是死盯着段晟均,当着承允的面也不敢胡言,只道:“主帅若想替贵客做主,属下自然不敢喊冤!”
“我大隋军旅,铁律如山,外人入我军营做客,虽不必严守军纪,但寻衅滋事、挑拨离间、恣意扰民此三项禁令从无例外,将军今日既不给本帅面子,本帅也顾不得将军薄面,传军法官,军棍五十以儆效尤……”
段晟均此时已是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小子,铁面无私是吧!有种!
四周人群尽是一片哗然,连周俊山本人都是满脑子的不知所措——他当然知道段晟均是盟主座上贵客,虽然现在已经成了光杆司令,但是这等既有能力又有关系的人才向来都不愁前途,搞不好明天就又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今天这气就算出得安逸,下回指不准就要连本带利给赔回去,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忍一时风平浪静的好。
可惜他现在一张肿得欲哭无泪的脸,别人还当他感激涕零着呢。
“只是…”承允环视四周,目光又回到段晟均脸上:“将军身为贵客,出此意外也当先怪本帅未给将军把话尽早说明白,本帅失职在先,理当同罪,这五十军棍,就由本帅替将军领了吧。”
这下四周炸开了锅——“大战将至主帅大局为重啊!”“主帅保重身体不可乱来啊!”各种求情劝阻撕心裂肺换来的也不过就是承允毫不经意的一瞥——“军法官呢?来了没有?”
眼看着一队赭衣红襟的军士扛着军棍挤进人群,周俊山忽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倒在承允面前:“主帅万万不可啊!此事都怪俊山,万不该在段将军气头上出现,段将军也是情不自禁,主帅万万不要责怪将军,要打也该打俊山才是!”
承允自是挂着一脸令人心宽的微笑将他扶起——其实周俊山还想赖在地上继续求饶,毕竟此事事关前途,今天他让老板挨打,明天老板炒他鱿鱼事小扒他祖坟事大,但是承允手上稍使得半分气力,拎他起来也就和拎一只小鸡差不多。
可怜的周俊山得意春风还没来得及拂个照面,转眼间先被打得七荤八素又被吓得魂不附体,所谓人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真真不过如此。
话说这头承允已经在准备宽衣受刑,四周诸人俱皆是骇得不轻,军队里的规矩在场何人不知,干扰执法闹不好是要一起摁地上吃棍子的,况且主帅的脾气众人也清楚的很,说一不二从无反悔,这种情况也只能远远地劝上几句,至于当真壮起胆子悍不畏死冲上去拉——还是算了吧……
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那便是段晟均。
“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几时要你来替老子买账,滚一边去!”
说话时顺便将承允推开半步,四下里又一片交头接耳。
承允停下手中动作,唇角微微一扬,抬起目光看向他:您确定?
段晟均往地上唾了一口:“周俊山,今日看在你家主帅面子上,老子先放你一马,这笔账改日再和你计较,有种你这辈子别出这大营,否则到时候,哼——”
说话时人已经跪到地上,见两侧执棍的军法官们迟迟不动,怒道:“你家主帅下的命令,要打便打墨迹什么?年轻人利索点!”
不过片刻的迟滞之后,承允缓缓点头:“动手。”未等话音落定,便已转过身去,大步离开。
星夜,隋军营地之内仍是一派灯火通明,与如今负责围堵定安的各分部联络官进行了简单的情报交换和任务布置之后,承允方走出主帐,湛云便上前来道:“师兄,段将军说要见你……”
承允笔挺的眉头怵然一耸,连带着头皮都有些发麻,这么快就要我过去算账了。
与承允所担忧的情况不尽一样,虽然段晟均被一顿军棍打得头昏眼花叫苦不迭,窝火归窝火,气急败坏倒不至于。毕竟是他自己先动手打的人——若是换做在他的管辖之下,敢在军营里闹事,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别的什么,岂止五十军棍这么简单。
叶修专程送了药来,顺便说上两句话好话——“周堂主是三江盟元老,这次渡江之战我军能够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他当居首功,如今战事未了,功臣却无辜受屈,小允身为一军主帅,自然不敢稍有偏颇,想必段将军也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他。”
段晟均趴在两块木板三条长凳临时搭就的床榻上,任由两个随军的大夫替他整治刑伤,听到叶修所言,又是一阵讪笑:“好小子,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改日有让他还回来的时候。”
叶修闻言未忍偷笑:“今日这军棍本是要打到他自己身上,您非要去抢了过来,回头又想让他还,这样真的好么?”
段晟均在心底呸地一声便开始骂,小兔崽子这两天也没得消停,先让老子打了顿狠的,今天又躺病床上害得老子去定安买药,这五十棍子要真打他身上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老子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净摊上些什么破事。
虽然恨然有咬牙切齿的趋势,嘴巴上还是很给承允面子:“今天这事是老子冲动在先没错,老子和周俊山那误国害民的乱臣贼子迟早要一决生死,至于甄……等等,你叫他什么?”
“小允?”叶修含笑道:“我与小允本是结义兄弟,我稍大他四岁妄作兄长……”
段晟均斜了半边眼色过来,再次将这个伪装得神形兼备无可挑剔的“白衣书生”上下打量一番,未禁一阵赞叹:“想必这军营之中,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也就只有你口中的小允一人了吧?”
叶修倒真真讶然了片刻,方歉然笑道:“您误会了,叶修只是一介布衣谋士,并没有什么别的身份。”
段晟均毕竟没有证据,而且也懒得去戳穿他,这时大夫正给他伤处上药,他一边双手死抓着床板边连连吸着凉气,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既然与承允关系不错,是否知道那炼心诀到底是个……什么邪门功夫?承允他现在……当真没事了?”
“段将军当真想知道?”
段晟均眉头一皱,反问:“你怎的也如此婆婆妈妈?我要不想知道问你做甚?”
叶修从另旁拖来一只木头凳子坐下,一面看着两个大夫给段晟均的伤处盖上白布起身离开,一面轻声叹道:“您只需知道,此功普天之下无人可敌,然而运功之时炼骨摧心,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创始人天全先生倒是想出了解决的法子,那便是在运功之后封闭经脉强迫自己睡上一觉。”
对于这些内家功夫,段晟均向来有些嗤之以鼻,像他这样把一身外家硬功练到极致,本也是足以横行江湖,顺便还可以练出一身好体魄终生受用,而那些终日里坐着不动练出来的内功,用处怎么样效果好不好暂且不说,动不动就带点走火入魔之类的副作用这点简直让人不可理喻,要是早几年让他知道儿子练这种东西,少不了要棍棒伺候打到再也不敢为止。
又听叶修继续道:“云大夫对这些奇经八脉的玄妙之学有些研究,小允经他指导一番调理之后,情况也有所改观,现今来看,每次睡觉的时间大都控制在一天之内,至于以后会如何……叶修也不敢断言。”
看到段晟均一脸又是不屑又是担忧的神情,叶修也就无奈笑笑,恰逢湛云送了晚餐进来,起身对段晟均稍事一礼,道:“段将军今日受苦了,还请好生歇息,叶修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承允走进帐篷的时候,段晟均将将用罢晚饭,抱着昨日未读完的小言看得起劲,湛云方收了碗碟出去,承允撩衣下跪,俯身拜倒。
于是段晟均斜睨着地上的儿子:“你这是做什么?”
“今日之事,还望您不要动怒……定安城攻下之后,承允任您处置。”
段晟均冷声哂道:“放心,这账老子给你记得很清楚。你身上的伤好了?不痛了?跪着不难受?老子几时教你见人就跪,给老子站起来!”
承允起身跪直,目光移到段晟均的身上,神色里终是有些忐忑:“您还是让我跪着说话吧,不知您的伤是否要紧?若是真的气不过,您请下令责罚,承允不敢不从,只是……可不可以暂且不要用军棍……”
左手未忍悄悄往身后摸了摸,疼……
其实腿上也很疼。
因为是临时搭设的营帐,被大太阳晒得龟裂的泥土上还没来得及铺地毯,跪在这种地方也实在不好受。
不过想想今天的事,先是欺瞒父亲害他为难,然后还为了保住人心对父亲动军法……要是在以前多少板子也不够父亲打的,保险起见,还是老老实实跪着吧……
段晟均本来窝着些恼怒没有发作——为了安恤下属拿人开刀之类的事情他以前也没少干,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被开刀的那个变成了自己,磨刀霍霍的那个还居然是如假包退的亲儿子。然而看承允这幅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样子,他又直是一阵好笑,由是抬眼望了望面前不远处的烛台,故作一脸漫不经心:“哦,你别这么紧张,我知道你战事紧迫,这顿棍子吃下去铁定要误事……不然老子才懒得帮你立这个威风。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身子要不要紧,不过就算还要买药,老子我可是跑不动了,你最好趁早派人去平昌,别怪老子没提醒你。”
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换做一阵暖意浮上来,承允勾勒出一个由衷的笑意:“您不必担心,我现在很好。”
“当真很好?”
“当真……”
既然提到买药,上午在定安城外所见的景象再度映入脑海,段晟均难免怅然:“定安城外那些流民,你可否……给他们些时日,让他们自行离开?”
从战术的角度上看,急于拿下定安的隋军怎可能让这些手无寸铁的难民轻易挡道,乱箭清场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上佳选择,即便隋军无意滥杀无辜,一旦攻城开始,飞火流矢铁骑奔马也长不了眼睛,那些无辜被拒在城门之外的难民,即便反应及时四下奔逃,也难免会死伤无数。
“那些无辜平民横遭人祸一夜之间无家可归,又受人煽动聚集在城外身处险地而不自知,承允也深感同情。我已派人组织他们渡江往平昌方向避难,郑军留下的帐篷倒还够用,平昌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等战后自会让他们返乡安居。”
这些……可是我大郑国的子民,如今庇佑着他们的又是谁?定安城内锦璃宫中的那些人,又可曾想过他们?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乐樵苏……虽是他隋军点燃战火,真正害得百姓颠沛流离的,却是何人……
我这一生所忠之君,所信之道,难道真的如此不堪吗?
一声叹息如长夜晚风,终于吹熄了最后的残烛荧光。
段晟均凝视着承允依旧淡泊宁静的双眸:“大恩不言谢,若是还有机会,日后定会报偿。”
大约也是从此时开始,前路的方向已经悄然开始改变。
对于父亲的忧思之心,承允面有愧色,只道:“此等小事,将军何须挂怀。承允虽无法认同您的忠君之心,但您当年不也是因为违抗上命放走三千虞国人质,才导致被发配镇守南疆险恶之地五年之久……”
“都是多久的事了啊……对了,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您请说,承允必定知无不言。”
“那个叶修到底是什么来头?我今日越看越觉得此人器宇不凡,既能被你看得上眼结成兄弟,当不是个寻常布衣这么简单吧?”
将将出口的知无不言瞬间就被拍了回来,承允但觉脸上有点生疼:“这,承允与他有约在先,实在不敢作答。”
“我听闻隋帝如今也正值年轻气盛,当不会有这么大的儿子,而且隋帝一脉历来人烟稀薄,从上往下五代单传……看来这五十军棍的账不算清楚,你是不肯老实了,不如就先……”
承允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煞地一白,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您想多了,二哥叶修是大虞国君,去年虞国与我大隋订立盟约之后,他便随我出来领军征战了,如今虞国国事,一应由吾皇和内阁代理。”
虽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但已不啻为一记晴天霹雳,难怪此前派往虞国求援的使者了无音讯,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中原三国以庆山、泰江为界呈三足鼎立之势,其余夜郎小国零星散布,或深处僻壤偏安一隅,或臣服于大国苟以求全,虞国大半领土位于山岭盆地之间,论军力武备人口均不是郑隋二国对手,然其土地丰饶气候宜人,乃是三国之中最为富庶的国家,若不是庆山天堑隔绝,入虞之道难如天途,必是另外两国争相蚕食的对象。
现在倒好,哪还用得着蚕食,人家一国之君自己拱手把国家送出来了。
段晟均现在不止感觉到极端消化不良,还连带呼吸不顺,不置可否地一声寒笑:“我这些年远处南境果然闭目塞听,据说现任隋帝是个相当有手段的人物,想必不是虚言。”
承允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个终日大大咧咧的浪荡公子,在堆满了图纸书册的地方摆弄各种稀奇古怪的木质器具……
“是……吾皇,确实是很有手段……”
段晟均但觉趴得有点久了,胸口有些发闷,稍稍撑起身子去够一旁桌子上的茶碗,惹得身上伤痛发作,咬牙一声闷哼,承允赶紧膝行上前,将茶碗递给了他:“您且不要乱动,有何需要吩咐一声便好。”
待到父亲饮下两口清茶,将茶碗递还回来,承允将其放到桌上,又退后两步,端端地跪着。
对于儿子这种恭敬到无以复加的态度,段晟均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狠话才说了不到两天,还是不要急着心软的好,他要跪就让他跪好了,老子又没逼他。
不知不觉夜已渐深,又随意聊得几句闲话,约莫将要入更时,一阵困意袭来,未及吩咐承允下去休息,便已先睡了过去。
承允见父亲睡着,又觉今晚夜风有些微凉,走出帐篷吩咐湛云取来一袭薄衿给父亲盖上,趁此机会查看了父亲的伤处,从肿痕的淤青和溃破的范围来看,都不算十分严重,应该三五日便可以下床走动——那帮手下还是很知道分寸的,至少打得是比前天夜里他挨的那一顿是轻得多了,只是数量毕竟摆在那里,导致伤势要严重一些。
因为白日里睡了一天丝毫未觉得困,这两日又并不是太忙,由是他又回到方才的地方继续跪着。
父亲不让我随意前来叨扰,若是现在走了,下次不知又要何时才肯见我,今天这事也不知他到底还生不生气,但愿他知道我是真心道歉,回头算账的时候能打轻一点……
但是至于“父亲何时可以收回成命”这种问题,他是真心不敢再作念想了。
虽然同样白日里睡了一天,段晟均的睡功显然和年龄成了正比——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帐篷与地面的缝隙处已经透着明亮的天光,惺忪中转过脑袋,惊然发现承允居然还跪在那里。
他先是一阵目瞪口呆,而后便哑然失笑了——“老子我不赶你走,你就一直这么跪着?”
你这是又准备逼老子答应你什么事,还是皮痒痒不挨顿揍不舒坦啊?
其实承允趁机调息内功,这漫漫长夜也过得不知不觉,抬眼和段晟均四目相对,含着些温良的笑意:“现在应该已近辰时,稍后我须去前线巡查,您可睡好了?我去唤人服侍您洗漱用餐?”
段晟均挪了挪发僵的身子:“老子不用你伺候,你那几个师弟呢?老子看他们都比看你顺眼,快滚快滚。”
承允再度屈身一拜,堪堪站了起来,又见段晟均将枕畔的那本小言拿在手里摇了摇:“对了,这本书着实不错,很有意思,就是太少了,你那里还有下文没?”
书面封皮右上角,赫赫然地便是“三国演义”四个大字。
承允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浪荡公子的身影,这一次,他翘腿坐在庭院树下石桌上,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于是,十足遗憾地回答:“此文作者终日不务正业,至今未能完成这本巨著,不过后文还是有一些的,您若是喜欢,我让破风将还未刊印成册的部分寻来给您便是。”
三日过后的下午,隋军大营,主帅帐内。
决战之日近在咫尺,然而身为主帅的承允并没有显现出丝毫的焦虑——毕竟自去年十月开战至今,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未尝一败,如今已到收官之日,刀俎之下的鱼再如何挣扎,也只是死得早和晚的问题。
“哦?还是不肯降么?”
承允正在主座上坐着,手中捧着一碗清亮的茶水,含着他惯有的那般意味难明的笑,平静地看着方从前线组织完布阵之后回来交换消息的副将。
对于郑皇的负隅顽抗,承允并没有太多的感慨,在过去的两日里,几乎所有的三江盟高手都被他派去执行了同一个任务——潜入定安城四处张贴传单。传单的内容也很简单,无外乎就是告诉敌人你们的援军来不了啦再过两天我们的攻城大炮就要运过来啦你们赶快投降不然会死的很惨……敌人就是不信,他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又有副将进来禀报,说攻城军械已经运抵城外。
承允将手中的茶碗放下,转头对身旁的布衣青年:“去转告那三小子,让他们找机会带段将军去前线溜溜,务必让他看到那些精钢神武大炮,必要时对着城墙墙角轰两发也可以,小心别伤到城内百姓。”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轰然惊雷震彻天地,连带着地面都跟着晃了一阵。
叶修从帐篷外进来,手中握着一把折扇,一面抚着坠在扇柄下的流苏,一面叹笑摇头:“大哥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诏令来得忒也及时,我看你日子不好过喽,要是那皇帝老儿当真宁死不降,你可要打算进行三号计划了?”
承允此时正把弄着那柄名为饮魂的绝世利刃,举于目前,拔剑过半,凝视着剑刃之上的森然寒光:“这个决定,段将军会帮我做的。”
落日将倾,夜幕未沉,清空的碧色渐渐深了,晚风过处,撩开一帘看似宁谧的夏夜。
定安城内,锦璃宫中,两只白鹭栖于金殿檐角,它们总喜欢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聆听这里的和乐笙歌,晏晏言笑。
然而今日,却似有那么一些不同……
忽然,那大殿内传来一声咆哮。
“什么!你说什么!程廷反了?!齐海军反了??!你再说一遍!”
一只白鹭抖了抖被落日余霞染成金色的羽毛,引吭长鸣。
另一只白鹭扭了扭细长的脖子。
大殿内人声鼎沸,除了几声陛下息怒之外,余下全是乱成一片的嘈杂。
一个明黄衣裳的中年人从大殿正门走了出来,瘫坐在龙纹玉砌的台阶上。
在他的眼前,是十里盛世长街,万户锦绣灯花,是他手握的最后一片天下。
大殿内簇拥着涌出一群方冠青袍的人,齐刷刷地跪倒在他身后。忽然一个满面油光的胖子冲到人群前面离他最近的地方,哭嚎着伏倒在地上:“陛下!投降吧!投降还有活路!再这样下去,刚才那怪物一样的东西,还会再来的啊!它会吃掉我们,会的……会吃掉我们的啊!”
郑皇晃荡着站了起来。
没了,真的什么都没了……
“拖下去,给我砍了……”
他是君,他不可以降,这是他的宿命。
“还敢言降,统统砍了……”
决绝而冷冽的声音,顷刻将那些犹豫,那些不安,那些恐吓,那些慌乱,一一浇灭。
终于,除了绝望,再也不剩了,什么都不剩了。
当四周人烟尽散,唯他一人独留的时候,两只白鹭仍然高高地立在檐角。
夕阳终于落尽,仅存的余光再也掩不住那些迷离的灯火,这一夜,看上去仍是那般平静。
翌日巳时,天色晦暗,黑云沉沉地压得大地透不过气,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营地里来往的身影与往日并没有太多不同,承允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养足了精神,此刻默然立在帐外,呆呆地看天。
“师兄,段将军找你过去。”
来传话的是破风。
承允点了点头,转身往东侧的营帐走,随意问道:“昨天那大炮好玩么?”
破风的眼里霎时光彩照人:“哇师兄那个真的太厉害了怪不得你以前都藏着掖着不让我们看哇哈哈啥时候可以让我再去开一炮……”
话未说完额上被承允指节一叩,赶紧伸手捂住,还是生生地疼出泪来:“疼疼疼,师兄我错了嘛……”
未过少顷,承允掀开帘帐,发现帐内仍然点着烛火,父亲正坐在当中的椅子里,一动不动无神地发愣。再细细一看,父亲的眼睛竟似有些微肿,眼里还浸着缕缕血丝……难道父亲昨夜失眠了?
承允屈膝下拜,却并不说话,他不愿去打扰父亲的思索,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
段晟均很快便注意到了他,恍尔指着另一侧的凳子,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哦,你来了,起来,过来坐。”
承允直起身子,摇头道:“我跪着便好。您有何事但请吩咐。”
段晟均颇感奇怪地思索了片刻,心道前几天跪一晚上还不够,今儿这是又要开始了,难道这小子当真跪上瘾了不成,以前好像也没这毛病啊?
倏尔懂了,试探着问:“你有事求我?”
承允淡泊似水的目光黯了下去,轻摇着头:“只是怕您生气,跪着会心安一点,您有何事还请直言,今夜子时我军将举兵攻城,再过两个时辰,我便要去前线督战,恐怕无法一直陪您。”
如果父亲知道我一开始就打算如此利用他……恐怕把我打个半死都算轻的。
至于那个请求,他已实在不敢开口,也不愿再去开口。
然则,此时的段晟均确实也没有太多心思去计较承允为什么不肯站起来。
昨日那一发精准而果决的炮弹,不仅轰塌了定安城北那座屹立了三百余年的角楼,也轰塌了他对大郑国祚的的最后一丝希冀——如今看来,无论两路援军能否赶到,何时赶到,大郑国都已是劫数难逃。
相比之下,郑军水师战船装备的那些炮台,简直就是雏儿小计,也幸得隋军无意正面争锋,否则那十七万定北军还不知会落得如何下场……
此念入脑,直引得一阵寒噤,段晟均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当真打算用那神武大炮……将定安夷为平地?”
城内三十万无辜百姓,十余万守城将士,三百年国都定安今夜之后会变成何等模样……他实不敢再做多想。
承允在唇角勾勒出一缕轻笑:“今夜子时,我军将从西、北、南三侧先以四十二门火炮破城开路,而后分别遣三万兵力入城,留东侧以九万精锐结阵,八门神武炮押阵,子时三刻,敌军不出,则入城击敌,出,则格杀勿论。”
三十万征南军如今会师定安城外,可用兵力达二十四万之多,如此重要的决战却足足留下六万将士按兵不动,原因无非如此——以我大隋军威,踏平定安城池,何须吹灰之力。
猝然一声惊雷自天际奔来,段晟均只觉胸口猛地一窒,和带着眼前一阵昏花,右手将扶手咔地捏出一道裂痕。
他见惯了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烽火硝烟,然而那都是边疆废土蛮夷之地,何曾想过自己家乡父母有朝一日也会深陷战火朝不保夕。
“你既然扣着如此厉害的杀招,何须急着攻下此城?况且我看你那些师弟给你抄的传单,齐海军一反,你还有何后顾之忧?”
承允抬眼望他,神色如旧:“大军日耗粮草三千石,多耽搁一日,便要耗费一县的年收,齐海军反叛也是我离间之计,七万精兵现在距离我军已不足三百里,南境十万大军也已在路上,日久生变,必有后患。”
雨声愈发激烈起来,帘布在风中猎猎作响,雷鸣闪电时时给这热烈的交响添油加醋,然而帐篷里的两人却是一阵缄默。
“将令……已经下了?”
承允点头:“昨夜便下了。”
将令一出,除非敌军缴械投降,否则今夜攻城已是势在必行。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制止这场灭顶之灾?
段晟均深吸了一口气,定住心神:“让我去锦璃宫,让我去试试……能不能劝他投降。”
那一缕不明的笑意再次从承允的唇角掠起:“郑皇刚愎自用,您现在还是通缉要犯,有何把握能劝得住他?”
段晟均冷声道:“我与他君臣之前毕竟相交一场,就算只有万一的机会也值得一试,若实在不行,挟做人质也要逼他投降,我心意已决,你要想阻我,那现在便杀了我!”
段晟均未曾想到,承允竟然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他的要求。更未想到的是,对于潜入定安锦璃宫劝降郑皇的行动,承允竟似早有谋划——下午时分,倾盆大雨将将停息,一队快马自营地奔出,直往定安西北一处毫不起眼的山丘奔袭而去。
就在三日之前,段晟均为了给昏睡不醒的承允买药,曾经由这座山丘下一处枯井进入定安城,虽然入城的密道并不只这一处,但是承允也几乎毫无犹豫地选择了这里——因为,这是距离定安皇城锦璃宫最近的一条路。
走在阴潮的地道内,一路心事重重的段晟均陡然问跟在身后的承允:“你早就知道这条路?”
“是的。”
“叶修也知道?”
“应该知道。”
因为缺氧而有些暗哑的火光下,承允那止水般的神情里掠过一丝微漾——显然,他也意识到了,在制定路线之前,他好像确实忽略了什么可能会导致不良后果的条件。
从地道里走出的时候,雨后的阴云已经散去,留下一汪碧蓝而光洁的天。炽烈的阳光把废院残瓦上挂着的水珠照得夺目,推开破败到只剩下半页的门扉,刹那间,许久以前的那段光阴在承允脑海里昙花一现。
无论如何,这里都承载着他十余年的人生和记忆,除开几次并不算太长的离家出走,十四岁随父亲出征讨伐赤城叛军之前,他一直都生活在这里。
然而,从五年前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这里便已不再是他的家乡了。
那时的他,通过留在长亭之中的那封信,发下了这样的誓言:从今以后,承允无国无君,以天地为庐,四海为家,此生或求一明主匡定天下,或浪迹江湖行侠四方……为我所求之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道不行,誓不罢休。
离开废院之后,同行的八位三江盟部下便各自分散行动了——当然,段晟均并不知道他们将去哪里要做什么,他只知道现在身边活生生的看上去要和他一起前往锦璃宫的人,只剩下了承允一个。
站在陋巷角落,段晟均忍不住多看了承允两眼,承允也看着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就我们两个?”
承允很确定地颔首:“人多碍事,我二人便已足够。”
“锦璃宫围墙高达五丈三尺,你手下韩梓那小子的轻功怕也翻不进去,难道你知道什么密道?”
“随便找个门,走进去便可以。”
段晟均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咽了口唾沫,决定换个方向阐述自己的疑惑:“锦璃宫内常驻两千大内侍卫,个个都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你打算一个人干翻全部?”
承允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您确定需要的话。”
经过片刻的仔细研究,段晟均认为承允应该是很认真地在回答他的问题,应该没有带着玩笑的成分。
于是他也很认真地对承允道:“那你去将陛下请来,我就在这里与他谈,或者找个茶楼酒馆坐下来慢慢谈,岂不是更方便。”
承允未忍笑了笑:“挟持郑皇也可以,但是带着一个毫无武功的人走街串巷会比较累,毕竟您还会些功夫,还是我们过去更方便一点。”蓦地想起什么,神情陡转,关切地问:“您的伤可好得差不多了?昨夜您也没有好好休息,若是您觉得不妥……我去将皇帝请过来便好。”
段晟均最终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趟,比较方便是原因之一,而原因之二则是,他很好奇承允到底打算怎样一个人干翻两千大内侍卫。
于是,太阳刚开始进入怠工状态准备下班的申时末刻,两个人来到了锦璃宫北侧一处偏门外,选择这扇门当然不是因为这里侍卫少,只是因为这里比较近罢了。
“您稍后直接往门内走,无论发生何事,尽量不要插手。”
虽然炼心决之名闻来已久,直至今日,段晟均才终于有机会一睹真容。
对此期待之余,不忘提醒承允一句:“适可而止就好,别还没干完正事就先倒下了,到时候休怪老子逃命要紧背不动你。”
即便是胆大如斗的一代虎将段晟均,对于如此明目张胆地硬闯禁宫仍是不免有些发憷。
如今临近战时,城内四处显得颇为萧索,禁宫门外视线之内更是近乎了无人烟——当段晟均距离门口还有足足两百步远时,门外驻守的两个禁卫军士兵便已经将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
承允此时仍然在他身旁,见他脚步略略放缓,低声道:“您往前走便是,或者跑过去也可以……”
段晟均又走了两步,心道老子真是服他娘的,又不是第一次进这鸟笼子,不就是换了个门,墙还是那堵墙瓦还是那片瓦老子也还是那个老子,怎么居然怕起来了。
索性拔腿就跑,他轻功虽然不怎么好,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总之,在极快的前进过程中,他看见四个守门侍卫齐齐将长矛指向了他,随即两个侍卫往前一步架起了阵势,大喝:“来者何人,拿下!”再然后,当他距离门口还有五六丈远的时候,一道近乎无法分辨的残影如电光般闪过眼前,紧接着,四个侍卫悄无声息地一齐倒落在地。
惊然之下赶紧收回脚步,却看见承允在门洞里转过脸来对他一笑:“您可以再快些。”
从青丝到衣角,平静无澜,仿佛他就一直在那里,从未动过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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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开心你们喜欢这篇文(这个爹……
下面轮到儿子拉人气了。
段晟均就这样一路瞪着眼睛张着嘴,光明正大正大光明地走进了锦璃宫。
宫门内是一条窄道,通往后宫之中的各处院落,一路向内小半里,段晟均机敏已极的目光从未停下左右四望,然而除了承允之外,再也没见到站着的活人。
寻了个机会停下脚步,查看两个倒在路中间的宦官——呼吸还在,看来只是被打晕了。
承允这时站到他的身侧,解释道:“您放心,至少子时之前,他们不会醒来。”
段晟均站起身来,对他道:“这禁宫纵横两里宫室上千,你不找人问问陛下人在哪里?”
承允也有些无奈:“我方才已至少问过十个人,娘娘,宫女,太监,巡卫,没有一个知道皇帝到底在哪……以您对他的了解,可有什么大致的方向?”
段晟均稍稍整理了一下过往的记忆,试图从中寻找一些有用的信息——“下午这个时间,按今上的习惯,或许在丹房?紫榴苑?或许,如今是非常时期,也有可能在中书阁……我们先去这三个地方看看。”
半刻钟后,锦璃宫东侧,空荡荡的丹房门外,段晟均驻足在此,望向那鎏金朱批的牌匾愣了一阵。
五年之前,便是在这里,郑皇下令褫夺了他的柱国候爵位,调任一千三百里外的边境淼城,统领八万驻南军镇守那个遍地毒障鸟不拉屎的南疆。
用承允的话来说,这根本并不是调任,而是发配,一军统领又如何?镇守一方又如何?任何一个去往那里的人都不可能保证自己能活到明天,身为统领的他比之普通的将士,唯一不同的就是,士兵服役期满可以退役返乡,而他段晟均,却很可能此生都无法再回来了。
承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丹房阁楼上的牌匾。
他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这是他惯常的样子——自四年前阴差阳错蒙受天眷练成炼心决之后,他便日渐一日地变得冷静,很多时候甚至冷静到淡漠,冷静到无情。然而实际上,此刻他脑海之中翻覆来去的记忆和过往,恐怕并不比段晟均少得了多少。
毕竟,同是当年此处,亲眼见到昏庸狭隘冷酷无情的郑皇做出如此决定,触动了他灵魂当中的那片逆鳞,并最终导致他毅然踏上与父亲截然不同的道路。
尽管内心麻木到几乎失去感慨的能力,然而他还是很想感慨一下,于是他试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酉时的钟鼓声从远方传来,楼阁的影子也已经斜得比较明显了。
“走吧。”段晟均道。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没什么好怀念的。
尽管承允丝毫没有给任何人以反抗呼喊求援的机会,在他们走向紫榴苑的时候,反应迟缓的锦璃宫终于还是进入了警戒状态——巡卫的走动愈发频繁,驻守在各处宫殿的侍卫也更加警惕,重要的宫殿加派了守卫人手。
段晟均能够隐隐感到来自远方的骚动,地上横七竖八躺成一片的侍卫宫女也时刻提醒着他这里并不是无人之境,然而仔细听来,耳畔除却自己的脚步声,唯还有禅虫争鸣,风扫绿叶。
倏然间一道连颜色都无法分辨的残影闪过,抬头眺望,远处角落里又有两个侍卫无声倒下。
此时的他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之中恢复了过来,开始思考另外的一些问题。
一个多月之前,刚刚返回定安准备接任平北军大统领之职的他曾经看到过这样的一份战报,说埋伏在屏山险隘阻截隋军的队伍闯了鬼,连同领军偏将在内的五千多人几乎是一瞬之间被鬼怪般的力道卸了双手关节,而后这支队伍被区区一千隋军轻松俘获。逃回来的兵士吓得六神无主,被当作失心疯遣返了。那封战报并没有勾引起段晟均的太大注意,他向来不信那些牛鬼蛇神,只当是那场战役的失败者给自己的借口而已。
现在他信了,这世上真的有鬼。
他儿子就是。
紫榴苑是郑皇爱妃的住所,郑皇虽然昏庸,然而对爱情却相当专一。也如同许多杜撰出来的故事一样,他专一的对象不是他的元配,而是常年居住在紫榴苑的娄妃。
郑皇在位的二十多年里,有近一半的时间没有上朝,若是在丹房里找不到他,那便要来紫榴苑找,基本一找一个准。
然而这次,段晟均又失望了。
段晟均在紫榴苑内堂的门槛上坐下,昨夜一夜未眠,导致他现在体力有些不支,他需要休息一会。当然,一小会就好。
承允再次出现在他身旁时,手上端着一盏精致的茶碗,单膝跪地递给他。
碗中的茶叶可是上好的仙顶,被澄净的泉水冲泡,微烫的温度恰到好处地蕴育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段晟均是个识茶的人,不仅识得茶叶,也识得泡茶人的手艺,微有些讶异地问:“你上哪弄的?”
“就在旁边园子的水塘边上,皇帝也在那里。”
显然,这茶是给皇帝泡的,被承允顺手牵了过来。
段晟均急着要起来,却被承允按住了膝盖:“您别急,休息一会再去,他醉着呢,估计一时半会也醒不了,我得想想办法怎么弄醒他。”
不管如何,这茶是不能浪费的,浪费了这次估计就没有下次了。品茶的同时,他略有些担忧地看着跪坐在他身旁闭目养神的儿子:“那云老大夫说你前些时候用力太过,似乎最好不要在短时间内太过折腾,你现在感觉还好?”
承允微微睁开眼睛,露出一个纯然的浅笑:“两千侍卫一齐过来,我最多五分认真,您不必担心。”
段晟均此时也不知该露出些什么表情的好,毕竟望子成龙是天下父母的心愿,儿子现在这般出息,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勉为其难地高兴一下才对。
然而此时的他心里头塞满的尽是担忧,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他又想起了曾经听到的另外一些话,譬如:“那云老大夫说你在渡江之战时使了八成十成的功力——那时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呃……
承允难得地楞了一下,那日也就是趁敌人结阵之前擒了几个威胁比较大的副将,给自己的部下开个路而已……根本一成力气都没使出来。
之所以强迫自己封闭经脉睡了那一觉,其实也只不过是叶修的计划内容之一。
他很快从段晟均的提问中反应过来,却又开始纠结到底要不要说实话——这些日子瞒父亲倒是瞒得不少,然而现在要他亲自开口撒谎,确实还是有点挑战胆量。
终于,他用尽了足足十分的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是绚烂的笑,答曰:“我,也就是,呃……”
段晟均再次瞠大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死盯着承允额角豆大的汗水珠子——小子,真不错啊,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改掉在老子面前说不了慌的毛病?
在忍俊不禁就要失笑之前,他煞为不屑地将手一挥:“得得得,不想说就别说,老子对你干了些啥没得那么多兴趣。”
一盏茶毕,残阳将倾,不能再耽搁了。
当段晟均在紫榴苑旁的水榭里发现郑皇景诤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承允会让他不要急。
喝醉酒往往有三重境界,区分的界限就是头发晕,说胡话,喝断片,无论何种境界都有各自的玄妙之处,说是说不清楚的,唯有喝过酒的人才能体会。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总归是令人神往。借酒浇愁也要等到醒了才会愁更愁,如果你能保证自己一直不醒,就会如诗仙李白那样生活在别人无法理解的快乐之中。
景诤现在显然就处在第三种境界里头,而且是比较深的第三重境界,一时半会当真天塌下来都醒不了的那种。
在过去的数月里,他亲眼看着祖传的家业被敌人毫不客气地抢掠殆尽,亲眼看着那些发誓要效忠于他的忠臣良将们死的死,叛的叛,亲眼看着那些一开始还豪情壮语要挽狂澜于既倒的臣子们一个个地面如死灰劝他投降——然后,就在今天,就在那场过去未久的倾盆大雨里,他看见他此生唯一爱过的人在失踪了半天之后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过这次,她已经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
仙丹灵药已经拯救不了他饱受折磨的灵魂,还能让他感觉到好受点的,也只有酒了。
娄妃是自杀的,死在旁边的这片池塘里。在景诤醉酒的时候,娄妃的尸身已经被送走了,所以承允和段晟均并不知道今日早些时候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怎么让景诤醒过来,不然就算他们拿着景诤的印信,也未必轻易使唤得动各处城门的守将。
要降,就必须一起降,干净利落地降,在承允的计划里不允许出现任何无谓的伤亡。
‘定安城三十万百姓必须一个不少地看着此城易主,驻守城内的将士也最好全须全尾地随了我征南军回朝。’这是他两日之前过说的原话。
而能万无一失地帮助承允做到这一点的,除了皇帝亲下御诏,再无其他。
朱墙金瓦,青萝幔帐,亭台水榭,荷花满塘,夕阳下的紫榴苑总是如此静好,如果不是那些如雷的鼾声在耳朵边浪荡来去的话,承允真心会觉得这是个闲话云鹤的好地方。
无意于留心庭院美景的他将满院子的宫女宦官拎到苑外扔成一排,既然父亲身负重任要在这儿会见皇帝,还是少点闲杂人等的好,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在这个过程中,他看见父亲将皇帝从地上搬到庭院里的长凳上躺下,而后喂他喝水,拍他的脸,掐他的人中,来回折腾得满头大汗,那皇帝仍是死猪一样地睡,时不时还将从未停息的鼾声拉扯到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表示他睡的很香。
收拾完院落之后,承允顺便从院子里搜来一只木桶,舀上塘子里的浑水,拎到亭子里,往皇帝的头上一泼。
成片的淤泥绿藻潇洒地涂了皇帝半身,连带着星星点点沾上段晟均的衣角。
就在段晟均目瞪口呆地看向承允的时候,承允放下木桶,淡淡一语:“您若觉得不妥,回去罚我便是。”
反正账本都要被赤字给堆满了,不差这一笔。
昏睡中的皇帝被这凉水一激,反射性地缩了缩身子,眼看着就要从凳子上滚下来,段晟均赶紧上前去将他托住,扶回去躺好。
此后未过多久,醉梦了一整个下午的皇帝总算是醒了——他先是眨了眨了昏花的眼,挪了挪酸痛无力的胳膊,而后便习惯性地伸出手,等着人来扶。
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些湿,好在现在天气不冷,他在心里把那些奴才骂了两句,表面上还算比较平和。
段晟均上前扶他坐稳,衣摆一撩,单膝点地:“罪臣段晟均见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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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要加快速度进入做大死的部分了……
“你——”
皇帝摇了摇着他那昏沉沉的脑袋:“爱卿——你怎么在这——”
忽然,蜡黄色的脸上惊天一变,左右四顾大声喊道:“来人,来人!”
他那沙哑的嗓音连这院子都飞不出去,更何况,即使飞得出去,一时半会也不会有第四个人听得见他喊了些什么。
水榭之内的皇帝咬牙切齿地试图从座位上站起,眼前一黑又给坐了回去。
这些没用的狗东西!难道竟都逃跑了吗!连那个昨天都发誓要陪朕走到最后一刻的荀清都跑了吗!
而后,他的手颤抖着指向段晟均,愤怒的火焰将柴灰色的脸烧得狰狞:“你,你,你不是已经做了北隋的走狗?你到底想干什么?”
段晟均抬起脸,望向他久违的主君——调任阜江水师事出紧急,他并未来得及进宫面圣,是以这竟是他一别五年之后首次见到郑皇尊容:“罪臣自知罪该万死,但是罪臣绝未投降敌军,陛下若不肯相信罪臣随时可将头颅奉上。今日罪臣冒死逃出敌营擅闯禁宫前来相救陛下,如今隋军三十万大军围城,陛下唯还有一条活路可走,罪臣纵使粉身碎骨也要为陛下指明此路!”
活路?
哪里还有活路?
哪还要什么活路?
皇帝颤巍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扶着朱漆的柱子,晃悠着往台阶下走。
一步,又一步,他挪动着他沉重的躯壳,目光在四周无神地游动:“娄妃?朕的娄妃?朕的娄妃呢?”他猛然回头,恨恨地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那个人:“你们把朕的娄妃藏哪里去了!”
四下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对他做出回答。
于是,他走到了台阶下,走到了水池边,走到了那一方石台上,软软地席地坐下。
他想起来,他的娄妃已经死了。
他还想起来,那些说好要带着他去极乐天的道士们都跑了。
甚至,那些说好了要替他看好大门的犬,守好家财的狗,统统都已经离他而去。
“活?为什么还要活?朕要你们陪着朕一起死!”
在他绝望的咆哮声里,残阳终于褪尽最后的余光,漆黑的长夜悄然拉开帷幕。
在良久的思索之后,段晟均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后,长饮一腔晚风,颤声唤道:“言敬。”
庭院里,灯台边,承允从侍卫身上搜来一只火折,正拿它点着灯,听到父亲终于唤出这个并无几人知晓的名字,唇边浮起半缕浅笑。
这一路冒着被秋后算账揍成残废的风险谋划过来,目的之一就是让父亲能够在关键时刻果断放下与郑皇的君臣情分,拾起他们之间的另一段过往——真正能够说服郑皇的,绝不是那个忠臣良将段晟均,而应该是那个当年风华俊逸智计过人的将府世子,那个从来不会因为景诤出身卑微备受冷落而对他另眼相待,反而始终陪伴在他身后,支撑着他走完夺嫡之路的段言卿。
父亲果然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为了给父亲和郑皇之间的谈话创造良好的环境和氛围,在清理不断奔涌着过来的侍卫同时,承允还不忘从别处搜罗些瓜果过来,安静地放到坐在水塘边石台上的两人身旁。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些隐隐切切哭泣的声音,于是趁机拎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个人名叫荀清,大内侍卫统领,十二万禁军都统,直接听命于郑皇的心腹之臣。他是为数不多的在见到承允真容之后没有马上被拧断胳膊或者一拳打昏的家伙,但是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作为一个很快会发挥重要作用的道具,他被承允扎扎实实地五花大绑,嘴里塞满散发着浓烈汗臭的布团,毫无人道地搁置在庭院门口等待着派上用场的那一刻。
当然,因为荀清的存在,承允也省去了很多麻烦。
很快,举着火把前来救驾的侍卫们再度堵塞了紫榴苑内的廊道,茫然无措地看着荀大统领坐镇后院门洞对着他们连连摇头。
就当几个副统领合计着强行闯入的时候,院子里终于传来了那个令人等候已久的声音——“荀清在这里?荀清?荀清何在?”
正在那里望天发呆数星星,琢磨着好像已经快到三更天了的承允,赶紧拔出饮魂给荀清松绑——总算是从鬼门关上活过来了的荀清从嘴巴里头抠出一堆湿哒哒的布条,趴在地上呕出一滩酸水,一面还不忘强扯了嗓门哑声应道:“臣,臣,臣在!”
令人焦灼的沉默,将短暂的时光拉得格外漫长。
饮魂虽已入鞘,仍被主人握在掌中。
它随时准备着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转变……
“传朕诏令……开城投降……”
郑皇用那一声沧桑的吟语,宣告了这个时代的终末。
这也或许是他二十余年漫长的皇帝生涯里,唯一值得被后世铭记的决定。
子时末刻,太守府外不远处的钟鼓楼上,段晟均亲眼目睹了定安易主的整个过程。
秩序井然的十万先行队伍陆陆续续由四方主门涌入城内,马蹄与整齐的步伐似乎被刻意下令压得很低——整个攻防交接的过程进行得超乎于他想象的顺利。
是的,顺利得太过不寻常了。
承允举着火把站在他的身后,不断有属下将领前来向他禀报各个重要节点的交接进度,此前随着他们一同入城的八位三江盟盟友此刻担负起了最繁重的信息联络工作,往来于承允和分散于城内四处的队伍之间——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早已被计划得周祥无虞,甚至可说是天衣无缝到无可挑剔。
他已经不得不开始怀疑,让自己前来劝降郑皇景诤,是否也是承允的计划之一。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二人踏出锦璃宫门的那一刹那,他清楚地听闻到了三更的鼓声。
在一瞬之间,他当真以为自己到底是晚了一步,然而承允却在身旁告诉他不必担心。果然,攻城的炮声却没有响起,城墙上的烽火也并未被点燃,夜晚仍旧是那般的寂静,恰如此前这座古城定安沉眠过的每一个夜晚。
难道这小子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打算在今夜攻城?
不,不是或许……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事实必然如此……
“我将临时的帅府设在这太守府里,定安城的太守方才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客房……稍后我要去府堂上等叶修过来一起主持下一步的善后事宜,您昨夜也未睡个好觉,不如先去休息吧?”
不管了,不管了……
老子真的累了……
就算真的是老子害得这定安城没能等到援军渡过此劫,就算真的是老子害得我大郑国更名换姓落入敌人之手,老子也管不了了,真的管不了了……
太和元年,七月十二,定安城的这个长夜依然宁静,却注定不凡。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长达四百三十余年的分裂在此划上句号。隋虞两国签订联邦盟约之后,经历仅仅九个月的征战,攻克郑都定安。
这一夜,许多睡梦之中的居民直到清晨起床之后,才发现他们安居多年的城池已然天倾地覆。然而他们的生活却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该起早赶工的起早赶工,该串巷子做买卖的外出买卖,甚至于许多供职于朝堂的下级官员都是一大早接到通知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通知还告诉他们,以前干的活他们还可以继续干,以前吃的皇粮他们暂且也可以继续吃,不过要想一直吃下去,还是得好好想想怎样把干活的效率提高一些才行。
睡在太守府客房踏实的床上,比之睡在地铺木板上头确实是要舒服得多,段晟均这个长觉睡得相当深沉——反正天都已经塌了,该死死不了该活活不成,看在定安城三十万无辜百姓得以保全的份上,还是安安心心地睡吧。
翌日醒来时已经临近正午,着好衣服从床上爬起,将将走出房门,就看见破风从门前的台阶上跳了起来:“哇前辈您醒了吗!我去给您打水洗漱~”话没说完就往院子外头跑,段晟均赶紧大声叫唤:“多打点水,老子要洗澡!还有!弄点吃的过来!”
洗上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小澡,随后的这顿早午饭吃得久违的满足,毕竟这过去的几个月里他都在野地里度过,三月不识肉味的感觉估计没人能比他更清楚半分。
破风已经吃过午饭,站在门口左右张望,段晟均一面埋头吃饭一面问:“现在仗都打得差不多了,你师兄还让你们陪着我?”
破风难得的一脸认真:“师兄说,您现在随时可能会不辞而别,所以我们必须时刻密切关注您的动向,防止您……”
段晟均险些喷出一口老鸡汤:“你们师兄现在在干什么,叫他忙完了来找老子,老子好像是该和他好好算算账了。”
吃完饭的这段时间里,难得可以品上一杯闲茶,太守府客房所在的这处庭院颇为僻静,院子里绿树蔽日芳草满园,中有一片玲珑的假山荷塘,一道爬满藤萝的檐廊将此处与外界隔绝,那藤萝现今正开着花,白玉般一朵一朵地点缀在绿叶子里——如此颇具匠心的客房,段晟均真真是大开眼界,心道莫不是主人家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老子住了不成。
坐在树下小桌旁,沏上一碗上好的新茶,段晟均正看这院子看得着迷,檐廊那头走来一个锦衣华服的俊朗公子,未过多时来到他的面前,行云流水般地屈膝一拜:“方才尚还有些事未曾忙完,让您久等了。”
此时距离破风离开这院子也就不到一刻钟头,段晟均摆了摆手:“起来,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
承允跪直身子,见父亲神情怡然不像真要和他结账的样子,心下缓缓地松了口气,又问:“您昨夜睡得可还习惯?”见父亲略一颔首,他又继续道:“此处是太守府的别院,比主人家住的地方还僻静些,您若是近来无事……可在这里小住几日,后续出征定平、安南两城,我军只会派遣部分主力,再过十日朝廷下排的督抚一到,我们便要班师回朝了。”
这下段晟均是真乐了:“你说好只留我十日,现今也差不多该过去六天了吧?如今定安城已经攻下,老子拜你所赐也已经成了怎么搓都搓不干净的千古罪人,得了,我明日便走,你要还敢拦我,别怪老子真的跟你算旧账。”
承允面上难免一惊,急忙问道:“您打算去哪里?”
段晟均的手在石桌上扣出些颇有意味的轻响:“我现在国破家亡,还背着一身骂名,估计这辈子都不得安生,想来以后也就找个闲云野鹤的地方自过自的日子,对了,言敬现今还住在宫里?昨日你可说过,若是劝降之事得成,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为难都要尽力满足,好,我要带言敬一起走,这便是我的要求。”
自昨夜子时的那一刻起,郑皇景诤便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手遮天不可一世的皇帝,在段晟均的心里,他现在只是言敬,一个年将半百旧病残身,也许还会老无所依的言敬……他必须要为之负责到最后,也是作为一个朋友必须尽到的承诺。
“太晚了……”
承允低声道,并没有什么遗憾的神色,只是阐述一个事实:“他已经死了。”
段晟均眼前猛地一黑,竟是撑着那石桌缓了两口气的时间,方颤抖着问:“怎么回事?他……他自尽了?”
承允极是淡然地望着他,答:“这是吾皇的命令。”
天下初定,经不得丝毫动荡,然而狼子野心妄图复辟之辈斩之不绝,如果此时不斩草除根,他日必定后患无穷。
即便是一代圣主,也绝不可能容忍任何兴风作浪的种子存在于世,虽然隋帝的密令并非处死景诤这般单纯,然而它表面的含义确实就是这么简单:作为一个从皇位上陨落的帝王,景诤必须死。
亡国之君的命运几乎无出其右,即便是末代皇帝溥仪,也在被各种伪政的利用当中几番性命难保。然而如今的隋国尚还没有在新君的改革中打牢思想解放的根基,这片土地上信奉的依旧是天命为尊,景诤死于此时此地,其实本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结局。
但是段晟均不能接受。
也不可能接受!
“为什么!”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号之声几近撕心裂肺:“你为什么不早哪怕一天告诉我你收到过这样的命令!你明知道我会想和你提什么样的要求!你明知道我昨天才答应过他无论如何保他性命!你……”
你不仅害我背叛我的国家,我的君主,还让我背叛了我的朋友,为了你,因为你,我如今不仅不忠而且不义,成了世人口中的狼心狗肺之徒!
不……
段晟均已经颤抖得无法控制的双手死死地撑着冰冷的石桌,手指在桌面上几乎就要掐出血来,他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冷静,然而眼前竟是阵阵天旋地转,愤怒与自责几乎就要让他无法呼吸。
承允缓缓合上了眼,再度俯身拜下:“承允说过,攻破定安城后任您处置,您若是觉得承允唯有一死才能得您原谅,承允……绝无二话。”
段晟均狠咬着牙,冷笑道:“我会成全你的,不过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账没有算清楚……还用我教吗?”
这最后五个字的含义,承允自然懂得,于是,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您请稍等片刻。”
而后转身便走。
段晟均冷眼看着他消失在廊角之后,右手一圈砸落到石桌上,那石桌随之一抖,桌面上的茶杯哐啷一声晃出两片水渍。
那石桌本是置在地上,并不是整雕而成,被他一圈砸出两道裂痕之后,又被一脚踢倒到在地上——完成这个动作之后,他又回到凳子上坐下,眼前的昏花并没有太大的好转,刺骨的寒意倒是徐徐渗透了四肢,让他浑身如坠冰窖般的冷。
承允回来得也很快,手上拎着一条红木大杖,置在各地府衙上处置犯人的那种,他本想去拿军棍,奈何太远,便选择退而求次——实际上两者并没有太大区别,一个是圆的一个是扁的,材质都是坚实的芯材,也同样都可以很轻易地置人死地。
他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杀意,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他几乎可以确定,至少在那一瞬间,他的父亲确实是想要杀了他。
他并不想死,但是同样也没有活的欲望,他的无情并不仅限于对他的敌人,很多时候也是对他自己——对于一个已经麻木到快要感觉不到温暖的人来说,能够死在注定忘不了自己的人手下,确实是很值得的。
承允再次跪在了段晟均的面前,将那条足有五尺余长的刑杖双手奉上。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段晟均将那条刑杖夺了过来,而后未走两步,顺手便对着承允的后背劈落下去。
不是什么很刺耳的声音,也不是那种刺骨的痛,然而随着胸口猛地一窒,承允应势扑落,双手死撑在地上,勉强没有倒下。
五脏六腑开始在胸口翻腾,他呛出了一口清水,深深地吸进两口气,勉强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匀称,然而紧接着劈在腰背的一杖,让他彻底的失去了平衡,手肘一弯,砸落在地。
段晟均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真的已经疯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知道他现在是一条疯狗,而他面前的是另一条疯狗,那条咬去他最后的尊严,咬死了他想要保护的朋友,咬穿了他最后底线的疯狗。
刑杖被他杵在地上,已经痛苦到难以自拔的承允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努力,再次跪直了身子。
他将刑杖压在承允的小腿上,咬着牙发出这样的命令:“裤子脱了,趴下去。”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断地试图跨越人格的底线,然而那点仅存的理智仍然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你面前的是你唯一的儿子,无论他再如何叛逆,再如何险恶,再如何令人不齿,他都是你的儿子。
就算你已经不需要这个儿子,但是你不能杀死他!否则你才是那最该去死的人!
承允几乎是机械性地履行着他的要求,他当然明白段晟均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但是他从来没有试图去想到逃跑和反抗,也并不知道如何去为自己辩解——在他心里,该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还有不该说的话,他纵然死在父亲的棍棒下,也不可能说出口。
即便是夏天的地上,也依然是凉的。
贴在地上的胸口,和胸口里的心,也一样是凉的。
在褪去下衣的同时,承允从衣摆上撕下半片锦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他怕自己叫的太难听,他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人会看着他,然而他也知道,那些部下即使看见他死,也不会上来阻拦,这便是他的命令——就如同隋帝给他的命令一样,没有任何被违逆的可能,除非,死。
在他臀腿上的旧伤其实并未完全痊愈,至今结着痂留着成片的青紫,然而那些颜色很快便被新伤盖过了,段晟均每一记刑杖的最后都会往回拖上半寸,旋即便扯开半寸的油皮,绽破成鲜艳的血痕。
随着每一记棍风的落下,他的身体都会无法控制地抽搐,不能自已的挣扎之下,他的手将铺在地上的青石掰开,掐进湿润的泥土。
区区不过十余二十杖,段晟均便成功地让承允裸露在外的臀腿再度肿的肿烂的烂,不留下半寸完好的皮肉,但是他仍旧没有停手的打算——仇恨和怒火灼烧着他的心智,他根本找不到饶恕的理由,甚至于因为承允和他的血缘,让这种恨变得更加的无法解脱——为什么!他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叫你忘恩负义,叫你狼心狗肺,叫你厚颜无耻,我叫你去证你的道,连起码的忠与信都做不到的道义!
在心头的怒骂很快破口而出,然而承允根本听不见他在骂些什么,此时的承允除了痛,剧烈的痛,几欲求死的痛,几乎再也找不到任何的知觉,汗水湿透了他的眉睫,让昏花的光影变得更加模糊,耳畔全是棍子落下的声音,以及那些尖锐的耳鸣——
不要再打了,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从渺远的地方飘来的呼喊被他仰头咽下,终于,在一声沉闷的呜咽之后,嘴里的布团被他咬碎,脱落,凄厉的哀鸣如同刺骨的利刃,扎进了段晟均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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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卡拍,有没有人来赞美一下我……
其实我觉得我这段写快了……所以不能保证质量。毕竟不敢在这种太刺激的地方耽误太久斟字酌句,心脏受不了。
就在段晟均停手喘气的间隙,廊道那头两个少年奔了过来,在三尺之外齐齐跪倒:“前辈,前辈求求您住手吧,师兄他虽然武功高但是不是练的挨打的功夫,您这样打下去他真的会死的!”
湛云还未将话说完,破风已经扑着将头叩了下去:“前辈您饶过师兄吧!您要是生气您打破风好不好,前辈——”
段晟均冷声一哼,一屁股坐到石凳子上,将头别开。
怒火的声势已经消了三分,还有七分仍然烧在那里,烧得他心口阵阵绞痛,烧得他五脏翻滚不息。
“你们……退下……”
承允此时正在剧痛的浪尖上熬,脸埋在臂弯里,压根使不出抬起头的精力,好在还勉强说得出话。
“我与将军之间无论何事,任何人不得插手,你们,想抗命不成……”
声音,已经虚弱到听不出音调。
他的话,对于他的师弟而言近乎于圣旨——尽管他绝少对师弟动用任何御下的手腕,然而无疑的是,三个师弟从未敢真正违抗他任何命令。
并不漫长的凝滞之后,湛云首先站了起来,他已经明白师兄的用意——如果他还敢再进一步,他和师兄很可能就无法再兄弟相称。
他深深地看了段晟均一眼,用他所能说出的最明确的言辞,一字字道:“请将军三思。”
而后,俯身去拉仍然伏在地上的破风:“三师弟,这是师兄家事,我们不能插手,走吧,想必将军知道如何掌握分寸。”
稍稍恢复些力气的承允不断地抽噎着凉气,听到此句心底未免一惊。
果然还是被他猜到了吗……
段晟均喘完了气,楞坐在凳子上看着两个少年拖拖拉拉三步一回头地从廊道离开,而后便再次拄着刑杖站了起来,绕道承允身侧,一声寒哂之后,杖头挑起承允的髋骨——显然,他想让承允保持一个让他更趁手一点的姿势。
承允直到此时才敢确信自己的腿还是自己的,只是已经痛得真真是还不如没有的好。一寸一寸地将双腿蜷起来,让下半身保持着跪立的姿势,完成这个动作的同时,他稍稍用手肘将胸口撑了撑,再次将那团已经残破不堪的锦绸塞到嘴里。
段晟均牙关都已被咬得生疼,齿缝间抖落出这样一句话:
“老子和你的孽障一时半会也理不干净,你要是受不了就开口认错,老子可以考虑放过你。”
其实他的手已经开始发软了……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承允的选择绝没有错。
为了利用他劝服郑皇投降,承允也根本就不可能提前告诉他来自隋帝的这条命令,一切,都只是理所应当的阴谋与计策,被利用除了他的身份,还有他与郑皇尚未断绝的患难之谊,他对承允尚还留存的父子之情,以及他对定安三十万百姓性命所负的责任,还有那些拳拳不忍之心。
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儿子,一个可以轻易将他人的一切真情运筹于鼓掌之间的儿子,一个……已经让他看不懂,猜不透,也无法再去理解和接受的儿子。
但是,儿子所做的一切,站在敌人的立场上,何错之有?
错就错在,你不该轻易涉入这场战争,不该踏上这段征服的道路,你身为我段晟均的儿子,选择与我为敌,选择与我大郑江山为敌,就是你最大的过错!
纵使已经心痛到无法呼吸,他仍然不打算停下,此时他脑中的愤恨,已经从单纯的朋友之死,扩大到这一整片烧透了大郑国土的战火。
他要为自己的故国,为自己的君主,为自己的朋友和自己的尊严,为那些因为这场战争而饱受磨难的同胞复仇。
他要这最后敌人向他认错,这是现在的他唯一还想做的事,也是唯一还能做的事。
烈风破空,凌厉的一杖恰好落到承允臀腿的正正当中。
承允几乎是反射性地缩紧了身子,哀鸣的声音从喉头冲到唇边,抽动着漏了出来,又当一杖落下,身子竟是反射性地倾倒下去,旋即又在段晟均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挣扎着跪回来,这次,他将双腿分开一个并不大的角度,让自己的姿势保持的稳当一点。
段晟均见他的两条腿的伤势轻重分明,手中的刑杖掂了掂,又绕了半圈,走到他的右侧。
在这个停顿的间隙当中,极是恨然地骂咧道:“硬气是吧,死不认错是吧,有种!”
紧接着又是七八记浑硬的棍子砸上骨头的声音,竟是一下狠过一下,这一次,承允的脑海里终于是什么都装不下了,那些浮动着的,荡漾着的,又落下来的,全是恶狠狠的痛苦,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撕开,要将他的灵魂吞噬,要将他的一切都从他的躯壳里夺走。
“抱歉……父亲……我并没有错,我所选择的路,绝没有错……
如果今生已经不能被您原谅……但愿来世,我还可以做您的儿子,承欢膝下,别无所求。”
只是,虽然如此想,想得很明白,却终已说不出口。
在之后的刹那,段晟均几乎已经快要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到底在干什么。
愤然的怒吼猛然将他惊醒:“住手!”
刑杖被重重地摔落,随之终于倒下的,还有那个已经昏厥的承允。
叫嚷着跑过来的,是一个耆艾之年的白胡子老头,那个曾经与段晟均有过一面之缘的医圣云老大夫。
余见星在目睹师兄遭殃的时候,并没有选择和湛云破风一起冲上去求饶,而是想到了这个连皇帝都敢劈头就骂的老胡子。对于那种他动手打不过劝也劝不动的对手,他只能利用一切可能的工具去制止惨剧的发生,而这个一身古道热肠又具有年龄优势可以倚老卖老还总是站在各种道理的制高点可以见人就骂的云老大夫无疑是上佳的选择。
老大夫果然很给力,没听见星说完情况提起袍子拔腿就跑,终于赶在承允痛昏过去的第一时间抵达案发现场,在亲眼目睹这片血肉狼藉的惨状之后,当即指着段晟均的鼻子就骂开了去:“就算杀了你老子也没你这么大仇的吧?!你晓不晓得你打的是谁,啊?!杀人是要偿命的你晓得不晓得?!”
话没说完赶紧蹲到地上去摸承允的脉,却看见行凶的家伙转头便走,老胡子惊得是瞠目结舌,奈何天性里头信奉的是救人要紧,开口嚷嚷的便是:“快,快抬块门板过来!去烧水!去把我的药袋子给拿过来!”
他这话显然是对已经在廊道外墙头上那些急成一锅蚂蚁却始终没敢冲进院子的人说的,在这些人里,除了见星和湛云,还有一干被下了死令的三江盟部下。听完老先生的这句叫唤,所有的人都使出了十二分的努力四散行动,一时间太守府的这处偏院四周竟似打仗般的热火朝天。
这些忙碌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无视身为当事凶手的段晟均——当然,段晟均也并没有必要去理会他们。如今他人也打了火也发了,那些恨意却并没有分毫的消退,他知道他已经不属于这里,他决定走了,无论如何都要走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对那个令他咬牙切齿的家伙做出些什么事来。
在檐廊的尽头,韩梓对他俯身一礼:“十日之期尚还未到,盟主之令也并未解除,在下不能让您离开定安城半步。”
而后便尾随在他身后五尺之遥的地方。
段晟均也只是冷笑一声,加快了脚步。
“段将军。”
听闻事故姗姗来迟的叶修,直到段晟均已经踏出太守府的大门,方赶得及远远唤道:“您请留步。”
段晟均脚下略作停顿,复又大步迈开。
“您不想知道言敬现在哪里?!”
这扯出了十二分嗓门的尖声一唤,终于换得了段晟均的漠然回顾。叶修急忙拔起双腿跑到他的面前,未跑几步路竟已出了一身微汗,心里直是抱怨,真他娘的还是该听家里老爷子的话学点武功的。
此刻正当申时,太阳高高地悬着,太守府外宽广的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
俯门外,台阶下,叶修对段晟均躬身一礼:“段将军息怒,叶修并没有阻拦您的意思。”
段晟均也只是嗤了一声,直问:“言敬在哪里?”
即便只是尸身,也当去道个别,他这样想。
“您请跟我来。”
太守府外的长街连接着定安城中的长盛大道,在大道的中央,乃是整个定安最为宽阔的广场,广场上汇聚了大量的人流,平日里做买卖的,卖艺唱戏的,走街串巷的,免不了来这里走上几遭,而今日,大批的市民门斗挤在广场中央,攘攘地围成了一团。人群中央设了一处高台,四周有胸前打着补子的官兵把守。
高台上晃晃地吊着一具中年男子的尸身——这座城市曾经的主人,这个国家曾经的天子,如今就这样身着囚服,五花大绑着,曝晒在烈日之下。
高台的一角将将映入眼帘,段晟均便已意识到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在他再度大步迈开之前,叶修在他身后低声道:“您稍后所见未必尽如你所想,请务必看仔细些。”
匆匆挤进人群,看见昔日的主君、曾经的朋友被如此耻辱地悬于人前示众,被世人唾弃、辱骂、嘲笑而不得安息的那一瞬,若非叶修事先提醒,段晟均几乎就要不可自已地冲上台去——他呆呆地在台下望着,望向那张枯槁的脸庞,那双紧闭的眼睛,那些凌乱的花发……
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个郑皇的手上。
一双枯黄的,并不如脸上的皮肤那般松弛的,稍稍显得有些年轻的手。
这,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太阳的眩光射得眼花,他合上眼摇了摇头,再度试图看仔细些。
那双手仍是那般年轻着……然而就在昨夜,段晟均曾经将郑皇的手握在掌心,他当然记得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当时他还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这么些年过去,瞧你这手,倒比你的脸还要老得快些。”
那些并不熟悉郑皇的人当然不会察觉,甚至如段晟均这般熟悉于他的人,若非旁人提醒,也可能很难察觉。
恰在这个时候,叶修经过千辛万苦的艰难跋涉,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了他。
“您可看好了?”
段晟均转过身来,没有说话。
头阵阵地发着晕,晕得有些踉跄。
走出人群之后,两人径直寻了一处僻静巷角的阴处,段晟均扶着墙,问:“他没死?”
“不,他死了。”
段晟均扯了扯脸上的肌肉,哂笑:“好,他死了,我知道,他死了,但是,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肯说明白?为什么?”
话虽问得很急,却愈发的嘶哑而低沉。
“因为他确实死了。”
这一句,又让段晟均的眼中疑惑陡生。
那具尸身,他已可以确信绝不是景诤,景诤若是当真身死,何必多此一举弄个替身出来示众?
“天下之人都必须坚信他已经死了,尤其是您……至少,在短时间内,有些话确实不能说得太明白,您能理解我的意思?”
景诤仍然活在这个世上,但是,这一切已经与你无关。
终于,在许久的默然之后,段晟均点了点头。
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是去了天国?还是地狱?”
闻罢此问,叶修微蹙的眉头终是舒展开来:“您应该相信小允……他,真的有他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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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美这个名字取错了的家伙的助攻能力……吧……
这一日,段晟均已经快要忘了,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自己回到太守府的这个院落。
他想早点跑回来,但是脚下实在是使不上力气,以至于在踏进院落的廊道时,连连打了好几个趔趄。
隔壁便是承允的房间,房门外,几位布衣装束的侠客和身着便衣的将领静静地候着,谁都没有说话,见到段晟均归来,也只是漠然地斜过眼睛看他——一切的抱怨,愤怒,不屑,都被深深地隐藏在看不到的地方。
将将踏上门前低矮的台阶,守在门口的湛云和破风双双伸手将他拦住:“云老大夫在给师兄治伤,您现在不能进去。”
于是,他怔怔地往那紧闭的门扉上看:“他……可还好?”
纵然是极端的愤怒之下,他下手也是留着几分情面的,按照他的经验,应该是不会……
两个少年收回了手,湛云轻声一叹:“云大夫说,因为师兄所练炼心决的原因,心脉本就比常人脆弱三分,若是换作常人只是皮肉之伤,但是师兄……他现今心脉受损,殃及五内,情况不是太好,云大夫正在给师兄行针,只有见星在里面帮忙,因为需要绝对的安静,所以让我们在外面守着。”
本就有些浑噩的眼前煞地一黑,若不是两个江湖布衣冲过来将他扶住,恐怕便要直直地跌到地上。
将将回过神来站稳,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白胡子老头背着一只粗麻布袋走将出来,隽烁的眼珠子直勾勾地将满脸切切的段晟均盯住,愤然一哼抬腿便走。
见星也来到门外,对诸人一礼,道:“云大夫说了,师兄现在暂时没有危险,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各位前辈请先回吧。”
诸人心下都是松了一口气,几位将领纷纷嘱托三位少年好生照顾承允,便各自告退离去。三江盟的几位部下也都有任务在身,唯有韩梓留在了院子里,抱着他的那柄裹在麻布里的剑,远远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
地上的血迹仍然清晰可辨,片片点点地散落在面前,他并不忍心多看,却又总是不经意地瞟见,于是他站起身,翻身跃上墙头,从隔院的柴房里兜来些草灰铺洒在那些血迹上。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残阳将将斜尽,天光还未暗下,段晟均走到屋内,坐到窗边的矮塌旁。
承允平躺着睡在床上,窗外的天光映得他清瘦的脸毫无血色,就连双唇都已是纸一样的白。
尽管受伤的尽是身后的皮肉,然而现今更要紧的显然是经脉的损伤,为了让心肺能够得到修养,躺着显然比趴着要好上一些。段晟均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右手抚过儿子冰凉的额角,又小心地去摸儿子的脉,未过几许,心下里一阵闷痛,他长长地饮进一口气,而后便是无法抑制的扼腕叹息。
湛云和破风在门外台阶上坐着,见星外出买药未归,暂时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办,太守府的下人很快送了晚食过来,院子里的几人在庭院里的石桌上开了饭,破风进屋问段晟均可要用餐,在床边守了半晌的段晟均哪里吃得下去?只得苦笑着摇头,道:“你们先吃罢,不用管我。”
夜色暗沉沉地压进了房间,湛云进屋来点了灯,又继续出门去坐着。
见星回来了,带着分装成了数十包,足足五斤有余的药,破风从那串药包上取下一剂到隔院的伙房去煎,剩下的药则被挂上了屋内的房梁,悬悬地垂将下来,恰好落在地上。
“云大夫说,师兄每两个时辰需进一次药,若是这些药用完了师兄还没醒……或许师兄,就真的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愕然的叹问哽上喉头,又被段晟均强自咽下——这么多药,少说也得十来日才能用完,儿子他会醒过来的……一定会醒过来的!
接下来的时日,整个太守府都终日被浸泡在挥之不去的药味里,段晟均每日里做的事,除了早晚给儿子臀腿的伤处换药,便是随时把握着时辰,准时喂儿子喝药。
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守在儿子的床头,连续着熬了三个通夜,头一晚他是不想睡睡不着,第二晚仍是强撑着不愿意睡下,而到了第三个夜晚,他根本已不敢再合上眼睛,害怕儿子就在他睡着的时候随他的娘亲去了,害怕一觉醒来,他就真的成了孑然的一个人,除了这幅空空的躯壳,再也一无所有。
征战沙场二十载,看惯了生离死别的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害怕过。哪怕是五年前儿子不辞而别,他都没有像现今这样的担心和忧虑,那时的他知道儿子会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儿子能够在这硝烟不断的中原天下谋得立身之地,那时的他甚至还有心思去生儿子的气,谋划着再见之时是不是该好好教教儿子父母在不远游的规矩。然而儿子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就这样安静的躺着,既没有给他惹是生非,也可能不会再说任何让他生气的话,他的心中除了自责和担切,再也装不下其它。
那些劳什子的对和错,那些劳什子的国和家,那些去他大爷的仇和怨,统统都没有心思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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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修前面的文,算了算了,回头一起修了发晋江保存好了。
这段改了一下重新发,看过的朋友请跳过,今天应该可能没有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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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承允的昏迷不醒,叶修担负起了大部分的军务与政事,终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也就在夜晚里能来探望片刻。云大夫每日过来一次,把完脉就走,无论段晟均如何询问,始终是一语不答。三个平日里但凡聚在一起必定吵吵嚷嚷的小师弟也都变得安静下来,破风除了在换药喂药的时候进屋来帮忙,其余时间大都在院子里练他新学的剑法,湛云的时间基本花在了煎药上,见星因为跑得比较快,终日在门口守着听候差遣端茶倒水。
七月十五的这个夜晚,天公变了脸,下了一场透彻的雨,刮了一夜夹着秋凉的风,连续三天几乎不吃不睡的段晟均猛地打上一个喷嚏,病了。
即便是发着高烧,他仍旧不肯离开儿子的房间,终日里倚着墙坐在床边的地上,喂儿子喝药的同时他也得喝药,偶尔趴在床沿迷迷糊糊地睡上一觉,未过多久又醒过来,一日里也未见得比常人多休息了片刻——若非他身子骨毕竟还结实,云老大夫的医术也不是吃素的,否则还不知道会折腾成个什么样子。
眼看着房梁上挂着的药已经下去了大半,这日下午,云老大夫过来诊脉,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段晟均一眼。
段晟均此时将将从风寒里解脱,在人前刻板了半辈子的脸憔悴得令人心酸,一双圆目耷拉在眼皮下,周围是晕黑的一片眼圈,见老大夫竟难得地将目光转到自己身上,他心下一阵奇怪,问:“云大夫可有何事?承允他……”
云老先生胡子一吹,瞪眼道:“哼,也没什么事,就是看你这模样当真跟丢了儿子一样,小子,看你这年纪,儿女也该和承允小子差不多大吧?”
段晟均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是,和承允一个年纪……”
老先生双手背在身后,极是傲然地偏着脸,斜眼看他:“儿子还是女儿?婚娶了没有?在哪高就啊?”
这……
段晟均这下已经不只是尴尬那么简单,还没消化的药汤在胃里头苦得焦心,脸上仍是堆着些笑来:“儿子,尚未婚娶……现今,也不知在哪里高就,有几年没见过了。”
“哟,逢年过节连爹都不回来看一眼了?啧啧,你这爹当得也忒失败,忒失败喽……保不准便是小时候打多了,把儿子给打跑了吧?”
段晟均只得一阵干笑,那些年岁里头,他时常外出带兵征战经年不归,难得与儿子相聚的日子里,即便儿子再怎么乱窜着给他惹事,他也每每都是极力地克制,从未在气头上对儿子动过手,等到气消了叫儿子来算账,顶多也就是罚罚跪,拿荆条抽上几下了事。
那时候打得稍重一些,儿子便会叫嚷着讨饶,编些好话来求他原谅,而现在,儿子都被打成这样,居然连权且的认错都不肯……
这五年,儿子真是变的连他都快要不认识了……
老先生也不管他作何反应,继续站在那里絮絮叨叨:“给你说啊,你也莫要那么担心,承允小子从来不记仇,他既然准你对他动手,那便不会恨你,不过你也别以为照顾他几天他就对你感激涕零,他这小子,若不是对最看重的人和事,心肠都冷得和石头一样,你觉得你算老几?能让他为你上了心?”
凉风习习地拂了进来,段晟均起身将窗户半掩着,留下半条缝,屋内的光线变得暗淡了些,然而这并不会影响老胡子没完没了的唠叨:“不过承允小子这铁石心肠,你也怪不得他,当年我和他师父有点交情,他师父说啊,记着炼心决的那个小本本上头,第一页写的就是,练了这门内功的人,会一日一日地失去七情六欲,直到五味不辨六亲不认,变成一个毫无人性的怪物……”
瞅见段晟均脸色惊变,云老头子又哈哈笑道:“你也别急嘛,又不是没得解法的,不然这内功不成了邪功了,那唯一的办法么,其实得来也很容易,只要是有人间至情陪伴着就可以,亲情爱情友情都是可以的,当年天全先生就是有爱人相伴终生,所以就算练成此功也还是活得相当的好。不过老天对承允小子也是不公,他身边朋友倒是不少,可惜就是没爹没娘,导致他这两年性情始终有些寡淡,有时候真的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云老头子难得说了这么多话,眼看着段晟均一张木头似的脸给吓得青白青白地,心里头也是乐开了花:小子,敢动老夫的小朋友,你看老夫不把你那点小心肝给整出菜花来。
完事衣袖一拂,又道:“承允小子他睡了这几天,也该休息够了,他心脉上那点伤没什么大碍,今日少给他喂两次药,到晚上差不多就能醒过来——你瞪老夫作甚?你们这些半大小子也真是不知礼教,还不如人家十几岁小娃娃的乖。”
老大夫说完话拍着手愉快地离开,留下段晟均枯坐在屋子里木头一样地发愣,回过神来时,瞧见破风和湛云站在门口咕哝来去,不用猜也知道都是偷着在乐——然则他心里终归半分火气都生不上来。
儿啊……
是爹对不起你。
这次是你赢了……
不要记恨老爹,好吗,老爹也是无可奈何。
真的是无可奈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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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一下子写了这么多,本以为周末可以写完的,好在周末赶着把最高潮的地方搞定了,没有卡拍(我一般都不卡拍,我卡糖……
投票投票,喜欢儿子的站左边,喜欢老爹的站右边……
从无梦的长睡中苏醒,睁开紧闭了整整七天七夜的眼睛,烛火的暖光曳曳映在墙上,微凉的风徐徐流过脸庞,这个世界仍是真实地存在,我也还……活着?
稍稍动一动手指,而后习惯性地摸向枕畔,饮魂还在……
疼痛也跟着苏醒过来,却并不是太难受,大概已经有些麻木了吧,于是承允偏过脸,想要往房间里看——床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憔碎得像一团被雨洗散了的泥,就这样被他看到眼睛里。
“段将军?”他轻轻地唤上一声,有些不太确定。
昏昏欲睡的段晟均坐在一只矮凳上,背靠着墙,脖子一垂一顿地打着盹,听见这声音,浑身似被清凉的泉水洗了个透,霎时就新鲜了,赶紧坐到床沿上,握住儿子的手,将儿子终于有了些血色,愈发清俊的脸看了又看:“醒了?你可算醒了,老子就知道你不会……”
话说到一半,但觉酸苦就要从心上冲到鼻尖,生生地惹出泪来,不行,赶紧打住。
承允想试着看看能不能坐起,腰上还未使出半分力气,钝痛刺痛酸痛各种地方各种痛算计好了的也似,齐刷刷地窜将出来,他咬着牙闷哼一声,只得乖乖地继续躺着。
段晟均赶紧摁住他的肩头:“你身上的伤还没完全收口,别乱动。”
于是承允问:“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想起这几日各种煎熬,段晟均难免一声怅然:“七天了。”
七天了?奇怪……怎会睡得这般久?
承允唇角里含着些歉意:“现今已过十日之期,您本可以早些离开……您可还在生气?若是您还要打……我还受得住的……”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去挽留眼前的人,也实在不知道还能怎样去道歉,自古忠孝两难全,他似乎有点懂了。
段晟均听得心底下一抽一抽地疼,猛地偏过头去,嘴上倒吸着凉气,从怀里抓出布巾擤一把鼻涕:“哦,我们的账算是两清了,老子心情好,不收你利息。”
“那我岂不是在占您便宜……”
段晟均又转过脸瞪他:“占便宜?”
“算上两下打在背上的,您那日也才打了不过四十板子,此前您可是为我挨了五十军棍……我寻思着怎么也得把这笔账先清了,没想自己这般不中用。”承允试图进行一个严谨而科学的衡量:“此外,我还胁迫您帮我劝降郑皇,限制您的人身自由,纵容下属对您不敬,放任朋友害您以身涉险,另外还有故意欺瞒您一些事情,还有其他的……不过,我估计真捱不了这顿,要不分几次来?不过再怎么算,就这样一笔勾销您不都是亏着的。”
这一本正经的盘算真真是把段晟均吓得口舌打结,好小子,老子还没咋恫吓你你咋就这么实诚的全招了,还一副不挨揍不痛快的嘴脸,你这是想心疼死老子不成。
“老子几时教过你这么瞎他娘扯淡的算法,啊?还有为什么你那天就不知道拿个轻点的家伙来老子气头上讨打,啊?挨板子很好玩是不是?”
天,那可不是一般的板子,那是刑杖啊,军队里头用军棍,尚且还要留三分情在,毕竟受罚的将士养好伤还得上战场,可那刑堂上的板子怎会留半点情面,打死人都是不用负责任的。
段晟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那天到底怎么下得去手……疯了,那时候的自己肯定是疯了。
愕然看了父亲半天,承允终于可以确认父亲确实已经没有生气……或许也应该原谅了他。想通此层,瞬时便轻松了许多,心中自顾自地想着,您还愿意打我,至少说明,您还是在乎我的,对吗?
如果只是这点痛楚便能换来您的垂眸,我真的不在乎……
又发现父亲的面容竟似一夜之间凋零了三分,想必也和自己有些关系,心里头直是说不出的愧疚:“您这脸色……可需要云大夫给您看一看……?”
段晟均摆摆手:“没啥,回头睡上一觉就好,你这几日睡得和个蠢猪没得两样,每日也只能喂你吃些清粥炖蛋之类软食,你现在饿不饿?”
承允此时才察觉到辘辘饥肠已经拉起横幅高喊着咕噜噜的口号抗议了好长一阵,颇感不好意思:“有点……”
于是段晟均对着门口扯开嗓子一声吼:“见星小子还在不在?”
见星从门缝探了个头进来:“啊?啥事?师兄醒了?”
段晟均道:“快去给你师兄瞧瞧厨房里头还有啥可以吃的。”
见星应了一声,房门又被他掩上,承允莞尔又道:“有见星在就好,您早些去休息吧……”
段晟均只是摇了摇头,一只大手抚上他的额顶:“等你吃了饭我再去睡觉不迟。”
难得能和醒着的儿子好好呆一阵,他确实有点舍不得这点光阴。
于是承允又问:“您要是不生气了,可不可以再多留几日,我近来公务繁杂,都没能好好和您喝杯酒聊一聊。也不知我昏睡这些天,叶修他们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若是顺利的话,我们很快便要班师回京……到时候,您要是不嫌弃,也和我一起去京城看一看那儿的风光,好吗?”
他小心地望着父亲一丝一缕的反应,生怕任何一句话惹得父亲不快,好在直到把话说完,父亲都一直很平静地用那种他从未见过的温和的神色注视着他,而且竟然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总之我也已无处可去,那便随你到处去走走看看,你不是说你选的路不会错,当年那封信里写的山河靖平国泰民安实现没有,你总得让我亲眼瞧瞧才能让我相信这场战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相信你的选择确实没有错,对吧?”
未过许久,见星便端了热好的汤菜和饭过来,一问才知是云老先生一早就吩咐过,说醒过来第一餐要吃好点。
承允坚持要坐起来自己吃饭,段晟均见他气色还不错,伤口也勉强没有大碍,于是搭把手从了他的心思。
这一动有了思想准备,倒不似刚才那样的疼得钻心,只是当他倚着床头坐好,额角仍是浸了一层薄汗,见星将菜盘子搁到他腿上,也坐到了矮塌边。
从盘子里挑菜的同时,承允忽然问:“见星,这几天周围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见星摇了摇头:“没有,叶哥哥刚才还来过,说你醒了让我们转告你好好休息,不用急着去忙。”
承允点了点头,又问:“云大夫有没有说过为何我会睡上这么久?”
见星哪里反应得及该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这头段晟均却已先反问出来:“云大夫说你被打伤了心脉,所以故意让你多睡两天……你那炼心诀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损伤心脉又是断绝情欲的,怎么邪门成这种德行?你到底又为什么一定要练它?你是想气死老子不成?”
承允手上的筷子在半空顿住。
在经过一番强烈到不亚于要不要在父亲面前撒谎这种程度的思想斗争过后,他终是十分诚恳地选择了回避这些问题:“云老大夫的药勉强可以吃吃,但是云大忽悠的话,您听着图个乐子就好。”
三日过后。
承允将将能下床走路的第二天,便又开始了他作为一方都统和一军主帅忙碌而繁杂的工作。
定安城易主之后,周边诸多附庸小城也相继献城投降,负隅顽抗者只占少数,未能及时赶到定安的两支援军会师之后退守距离定安三百余里的一方重镇赤城。承允指派副帅林先之为领军统领,率十万征南军前往讨伐。
与各地已经投降的一方父母官员开过短会,表明隋国政府对地方政务、官员责任及委任条件、后续一应事宜之后,又有下属来报,说朝廷派来接手承允工作的新任南三省都统李行到了。
这位新上任的一方要员也不过三十来岁,显然承允和他也是有过些交情的,各项公务印信交接也自然十分顺利。傍晚时分一起共进晚宴,征南军偏将以上,以及定安太守等地方官员齐聚一堂,除了为李行接风之外,自然还有给即将凯旋而归的征南军送行的意思。
席间免不了要喝酒,叶修是来者不拒逢人便饮尽显酒仙风范,承允就有那么一点尴尬了——他酒量向来不怎么好,一概是能躲就躲,但凡有来劝酒的,一把将叶修抓过来当盾牌使,饶是如此仍然被灌了三杯下肚,当场就有些醺醺地发晕,晃悠悠地回到位置上坐,哪知道坐错了椅子——他的椅子上特地的放得有两层软垫——当即一声嚎啕冲到喉咙,强憋着酿成呻吟哼哼出声,一面还扶着腰一口一口地吸着凉气。
李行端了酒杯过来,往他面前一搁,也有些晃晃地坐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听说甄大人家教森严,打了胜仗都得回家吃板子,难道真有其事?”
承允只得两声干笑:“呵呵……呵呵……”
你这还真是哪壶不开单提哪壶……
哪知这李行倒是一脸羡慕起来:“当年我爹也喜欢揍我,那时候不懂事啊,恨得牙齿发痒,后来出人头地了,也算是理解了他的一片良苦之心,哪知道老爹还没等我衣锦还乡回去接他来京城里过好日子,就早早地离开人世………”
说着说着眼眶一红,泪珠子就这样跟着滚了出来。
这番话也说得承允直是一阵脑热,当即将面前的酒杯子满上:“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来,为了令尊,咱俩干了这杯。”
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两个人你来我往一杯接一杯喝得不亦悦乎,到得入更时分,竟都是被人给抬回去的。
段晟均坐在房间里研究了一晚上近来刊印出版的奇奇怪怪的书,一开始还满脸的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哪知竟是越看越着迷,越想越有趣,不时抱着书在桌案上奋笔疾书,而后便是一阵手舞足蹈春光乍现。
三个少年在门口偷窥了一阵,破风低声感慨:“又疯了一个……”
正当段晟均兴奋不已地要和儿子分享学习心得的时候,冲到院落里的他正正好瞧见儿子让两个侍从给搬了回来。
“来……再来……我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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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7 21:09:36  更:2021-09-07 22:3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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