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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苍林落子,可将前缘续(古风,君臣)[第2页] |
作者:江矜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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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想到这里,萧夙寒的神色微不可见的一暗。所有的事情,一力担下,是一个君王的责任,也是作为爱人的操守,可是,毕竟,事情压久了,人总是希望,能有有人倾诉。这个人未必博古通今,却至少,应当看得懂这个局势。 苏是云敛了敛眸,没说什么。他很清楚,萧夙寒这种无奈的神情,必然是因为想起了岑奚浛的缘故。是以,良久,估摸着形式,他才岔开了话题:“夙寒,今年的生辰,你打算怎么过?” 萧夙寒默了默,看向苏是云的目光有些晦涩,却到底只是平静地开口:“一切从简吧。”说到底,百姓陷入如此水深火热的生活,作为一朝君主,不可能铺张浪费去大摆筵席。若是一两年前,苏是云提出这个问题,萧夙寒还可以勉强说国势有可转圜,但如今…… 那夜,萧夙寒第一次没在曦和宫留宿。如此混乱的局势下,他不可能再一再放纵,无论这条腐败链中,苏家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现在都已到了不得不查的地步。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他足够有能力去维持政事与情感的平衡,可是,命运,总不是这样非此即彼。允曦,若我有朝一日动到了苏家的根底,你是否还能如此平和? 几步路上,萧夙寒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过得荒唐,若为明君,现今江山混乱;若为昏君,又保不了爱人一方太平欢颜,当真是无话可说。想想,又不觉折返。 还未推门而入,就听室内传来夹杂着阴狠与厌弃的声调:“不过是个恃才傲物又求爱不得的可怜虫,却偏做得似乎天下无人比得上他的样子,也不知做给谁看,简直恶心。”同床共枕多年,萧夙寒几乎第一时间就分辨得出是苏是云的声音,然而,话语间的极尽嘲讽却让他觉得极端陌生,再不见往日的温文尔雅,和风细雨,让他一瞬间推门的手都僵在那里。 “你也别小看,岑奚浛到底有綦阁做后盾,万一哪天破罐子破摔,弃了这芝麻破官不做,直接把咱们供出来,还指不定萧夙寒相信谁呢。” “他供我们什么?”苏是云冷嘲一声,“对于岑奚浛而言,我的态度就是萧夙寒的态度。他如今丧家犬的样子,你还指望他能趾高气扬地来这里咸鱼翻身?” 隐隐的叹息声中,苏鉴仁的话语带着一丝抚慰与平复:“是云,即使你与岑奚浛不对付,至少你装得像一些。陛下与之相交六七年,是同过生死的交情。留几条退路,也没什么坏处。你不必非要这样斩尽杀绝。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你也千万别当岑奚浛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个人的心思实在……若不是你之前借着萧夙寒的手,几番连消带打,岑奚浛当局者迷,没能看出什么来,如今,还指不定谁风光呢。” “那又如何,你让我怎样?接着忍?忍忍忍,我都忍了三年多了,好不容易差点赔上自己的命,弄倒了这个心头大患,如今还忍。那当初还不如……”室内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半晌,苏是云清澈的语音才缓缓传来,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味道,“何况,就算报复,那也得他如今抽得出手才是。” “是云,早些年,我就与你说过了,岑奚浛这种人,若可能,你就是直接杀了他也无妨。可若是你一击杀不了他,那就别再招惹他。如今你明里暗里这么折腾他,他缓过劲来能看不出来你那点把戏吗?他再当局者迷,你当綦阁的穆晔韫和汣衍都是死人不成?” “行了,”苏是云似乎恢复了冷静,话语间又是一脉平和安然,说出的话却与语音相差甚远,“綦阁的人不傻,我自然也不傻。但凡岑奚浛有所指望,自然不能在萧夙寒眼皮子底下动我。何况,谁说是我为难的?谁有证据?都说是宫中的意思,可难道宫中只有我一人而已?再说了,如今的……” “陛下!”门口的太监匆匆赶来,急急慌慌地下跪行礼。室内在瓷盏碎裂声后,陷入一片死寂,良久才听开门声传来,苏是云神色如常地抬眼看着萧夙寒,眉眼间似乎还带着一丝恍若压抑不住的喜色:“怎么回来了?方才该不会听到什么了吧?怎么了?” 阳光下,苏是云的语音依旧带着很深的无辜,眼中清澈得几乎望得到底,视线有些微微的躲闪,却掩盖在忽闪的睫毛下,更显露出一份干净的味道。萧夙寒看着他,至始至终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中讳莫如深。 苏是云似乎放弃般地摊了摊手:“好了,你说要一切从简的嘛,不请戏班子,我演给你看还不好?”低头酝酿片刻,他忽然平静地抬头,“说真的,奚浛在外大抵不好过,夙寒……我知道这主意不好,可谁又知道,这种事在现实中会不会发生。要不,还是让他回都吧。毕竟,这三年,我看得出,你真的很累。” 苏是云的话,很真情实意,却忽然让萧夙寒有种透心彻骨的凉意。他就这样带着最无辜的表情,生生将一份真相扭曲成这样。萧夙寒对着他的目光,回想起当年种种,到底发觉,再找不见蓦然回首间的那份干净与纯粹。 “苏卿觉得,允曦的演技如何?” “微臣参见陛下,”苏鉴仁依礼下拜,神色诚恳,若非额角见汗,诚然是镇静稳重的,“娘娘的声音到位,只是表情依旧稍许欠妥。然而,陛下生辰当日如此场景毕竟不好,微臣也正在劝说娘娘。” 换言之,听到的声音是因为演技逼真,但没看到的表情却没发挥好,所以才像练习。而至于那番荒唐的解释言辞,不仅扣住了那句“不要赶尽杀绝”,也由所谓的“劝说”将此事一笔带过。确实是天衣无缝,无话可说。 萧夙寒看了二人很久,没叫起,也没说什么,时光流逝长久,在苏鉴仁跪得摇摇晃晃之际,他才点了点头,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缓缓转身离去。 “夙寒,你听我给你解释,不是你想象得那样的。”苏是云匆忙间抓着他的手臂,萧夙寒看了他一眼,缓缓推开他的手:“朕去走走,朕很累了。” 萧夙寒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只是看着苏是云眼中一片茫然,静静倒在地上,柔弱无依,眼中带着被侮辱辜负的委屈与受伤,却生生找不到一丝埋怨。萧夙寒复杂地看他一眼,返身离去。 |
【第二十章】 萧国一夜变天,都城布防戒严,消息密不透风之际,百姓困顿艰难之时,也就让各种谣言于民间传得绘声绘色,风生云起。萧夙寒坐在荆州茶棚中,阳光透过遮挡物,印下斑驳的阴影连连。百无聊赖地摩挲着茶盏,萧夙寒听着周围混乱嘈杂的交谈声,尽可能收敛着自己久居高位、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去极力甄别可靠的消息。 荆州当年可谓是群雄逐鹿之地,即使是国家初定,大量的兵马建设依旧没有撤除。立朝以来,兵权分立,自荆州调兵,若是情况可行,却是未必非要惊动岑奚浛不可。 敛了敛神色,萧夙寒觉得有些混沌,却到底不是为了国家大事。散散心的同时,退一步将朝廷内部清得干干净净,这个想法,他不是第一次兴起,最初想到之时,甚至已是多年之前。说白了,那个时候,他或许就已经起过动摇苏家的念头,只是为了苏是云一压再压。可是,谁有能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他大醉过,也崩溃过,却到底说不出什么。 一个熟悉的人,忽然变成了陌生的样子。枕边人,终于开始露出原本的样子,自己却再也辨不清每句话的真假。很多时候,永远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当你真正看清的时候,或许也只有心凉而字可绘。却不知当年岑奚浛,是否也是这般肝肠寸断。萧夙寒不想再去苦心探求什么,这场局,便权当最后结果的放手吧。人心如何,天意如何,便如何吧。 “哎,小人当道啊,想当年,苏家还未掌权的时候,哪里碰得到这种情况?” “拉倒吧,穷酸书生,就你还管这种事,你管好自己就不错了,还指望天皇老子听你的不成?”干旱的节气下,人的心中更是几般烦躁。 “怎么了,这地界一七品县令都一口一个国家大势呢,”书生似乎有些恼羞成怒,片刻后又冷静下来,“要说,这世上倒真有一个人,能够动摇当今圣上的想法与决定。” 萧夙寒皱了皱眉,真没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居然会成为宫外茶余饭后的热议,倒也不得不摇了摇头,眼中都渗出一种难言的滋味。当很多事情一旦变得清晰,所有的过去都会变得恍惚。他想,或许,他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多爱苏是云,爱到几近动摇国本,亲手将当年的梦想彻底倾覆而无怨无悔,可是,纵使如此,如今到底也不过只是这样。 “綦阁岑奚浛。”书生卖够了关子,才幽幽道出后面的话,却连萧夙寒都觉得略显意外,“要说当初,没听说苏家有什么大动作,但册封皇后的诏书,却是生生被岑奚浛拦下了。若不是三年前那次莫须有的贬谪流放,还指不定如今有没有苏家的风光。” “嘁,”筷子被拍在碗碟上,“我说穷书生,你这咬文嚼字还没完了。合着自古都是奸佞误国?要我说,这苏皇后一不摄政,二不弄权,就是换了,也保不准有人能比他做得好。你是不知道,我家远亲可是皇城脚下当官的,他就说了,其实压根没百官劝谏什么事,根本就是人家苏皇后体谅着退步,深明大义劝下来的。结果如何,好人到底有好报,只可惜了,生在苏家这种地方。” 萧夙寒轻轻抿了口茶,眼中复杂,看不出什么神色。茶铺里几乎快掀了锅,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却忽然被从外传入的一句话归于了平静:“士人不能救世,却要归罪于后宫,确实不是朝廷的福分。”萧夙寒手下一顿,半晌才诧异地抬头。 这么多年,阿琪他总也算认识。源于亏欠也好,意图淡化这份不合适的感情也罢,此次荆州之行,他几乎是刻意避开了岑奚浛,却当真没料到能有这么巧合。 |
【第二十一章】 然而,既此言过后,阿琪却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在不远处摆摊的地方晃悠,时而抚额长嘘,时而摇头惊叹。萧夙寒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表情可以这样丰富,演技可以这样浮夸。半晌过后,阿琪终于驻足在一旁的菜堆边,压着声音颇具崩溃效果地扶额开口:“岑奚浛,你确定我们还买得起菜吗?跟着你,简直吃不饱,穿不暖,这种主上,能换吗?” 萧夙寒愣了很久,才弄清楚如今的情况,却是良久也回不过神来。三年一瞬,物是人非,几乎是故人对面难识。而岑奚浛讨价还价,却是熟门熟路,不见当年长发倾城,青丝半拢,不过随手木簪而束。这么多年,无论本心如何,岑奚浛总带着远看高高在上的谦和,而如今诚然平和了太多,眸中再看不到当年的快意天下,几乎是不变的死水,平静而不起波澜。 萧夙寒还记得,岑奚浛当年口味有多刁,品味又有多高,即使是那么艰苦的日子,他也能把人生过得足够精致高雅,纵情山水。他不知道以岑奚浛的性格,怎么能吃得下这种东西,又怎么能这样毫无抗争意识地接受。 看着岑奚浛满目认真地挑着本就不新鲜的菜,阿琪无语地抽了抽嘴角,认命地蹲下来,与阿伯讲价:“算了算了,反正也折腾不起了,再贬下去,没准你就成了綦阁千年来唯一一个传奇师爷了。” “放心,”岑奚浛挑眉,随手捋了捋发丝,分明温和浅然,眸中却是疏无笑意:“到时候,保不准,你就只能当仵作了。再不成,我就把你卖到青楼洗盘子,以补贴家用。” “啧啧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阿琪一脸控诉,以惊恐状看着岑奚浛,“你终于还是被汣衍公子带坏了,我善良纯洁的公子呢,快把他还给我。” “死了。”岑奚浛手下丝毫没顿,就像这句话只是普通的玩笑,却忽然让阿琪瞬间沉寂下来,半晌才回神岔开话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阿琪究竟说了什么,萧夙寒半点也未能听到,耳畔只有岑奚浛平静到刻骨的两个字,不沾染半丝情感,带着十足十的淡漠。 直到视线中的人消失在眼前,茶铺的人才缓缓续了杯水,沿着萧夙寒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他的不解,一时也有些感叹:“这世道乱了,官也不好做啊。官官相护,清廉的,谁活得长啊。茶铺里事杂,各方消息也混,我听说,新上任的知县倒真是个清的,也难怪,似乎是一路贬下来的。这么多年了,倒也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看着,真不如辞官归隐的好。” 萧夙寒怔愣许久,才将这件事情消化,整个人都觉得有种惶惑。从当初的盛怒到冷静,他依旧自认此生绝不可能爱上岑奚浛,与其藕断丝连着牵扯,不如断得干净。一个本该熟悉的朋友,忽然掺入了情愫,他觉得膈应,带着难以欲说的味道。即使三年前一切恢复如初,他本心依旧。从头至尾,岑奚浛外放荆州是他的意思,却也从没料到会到这种地步。 如岑奚浛这样的人,此生合该位极人臣。纵使再大的错落,到底也不堪这样埋没。如此光景下,他不是不能理解岑奚浛的心灰意冷,他只是突然间看不懂,这样的近况,岑奚浛何必非守着荆州江陵。三年前简短的诏书,不过只是一份交代,时过境迁,辞官远去,也算仁至义尽,毕竟,多年相交,他也不可能再多做追究。 “陛……”年培开口便知失言,瞬间改口,“少爷,这……” “你带着印信找到这个地址,把信交给一个叫‘吴茂’的人,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随手将信件交给年培,萧夙寒皱着眉开口,“我去江陵县衙看看,如果顺利,事成之后,去县衙门口找我。” 纵使事先有所准备,看到府衙被围的一刻,萧夙寒依旧是深受触动的。当年起事,他论的是天下大义,是生民安乐,却终是在不知不觉间违背了本初。看着百姓的群情激奋,他就像看到了当初,只不过,九年前,是他在声讨别人,如今,他恐怕快变成声讨的对象了。 他就这样看着岑奚浛平静地安定、分析局势,即使他的动作姿态丝毫不错,却也明显感觉得到其中的无力感。听着底下的饥民“你当你什么知府大老爷”的话语,连萧夙寒自己都不知道,如何与一群吃不饱的人,去谈论权政大事。岑奚浛的解释这样无力,可他依旧站在那里,带着让人信服的味道,去全力维护一朝的平定。 萧夙寒看得出,短短三年,岑奚浛被打磨了太多的棱角。当时纵使拘于朝堂,百官表率,他也随性得厉害,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想做什么也就做什么,左右是不会太过出格的事,参他的折子递上,自己也总能和着稀泥把水搅浑,留而不发,可如今,即使是这么匆忙的时刻,他也规规整整地穿着官服,挑不出半点的瑕疵。 这么多年,萧夙寒从不知道,原来,如岑奚浛这样的人,却是只能纵着,才能活下去的。若没人宠着他,他的日子,当真过得谁也不如。一直以来,自己一直当他无坚不摧,却直至如今才看得分明,綦阁多年的培养,注定了岑奚浛只能站在高位。他的思想太高,若无人重用,无人扶持,定然走不长,甚至必死无疑,然而,这么深的压抑下,他却坚持了整整三年。 正在萧夙寒愣神之时,岑奚浛无意间扫过,视线忽然顿住,眼中流露出很深的茫然,随后平静一笑,恍若无意,就像多年前的初逢,干净纯粹,不染纤尘。那一刻,萧夙寒不知该庆幸时隔日久,还是该庆幸自己易了容。 岑奚浛的笑很平和,几乎没什么魂在,也看不出什么太深的感情。原来,三年,真的足以耗空很多东西。只是,多年前,岑奚浛看懂了复杂,却选择了简单。而如今,斯人依旧? |
【第二十二章】 “狗蛋?”半晌,纷乱的哄闹喧嚣声,才于不经意间止住,人群也缓缓散退,而阿琪的话语于此刻听来便是颇具穿透力的。岑奚浛愣了愣,下意识偏头,便见来人一身简素衣衫,容貌分明寻常无奇,却依旧难掩周身独特的气质,一时眉头跳了跳,微不可见地后撤一步。 “三年了,有趣吗?”男子似乎半丝不以为忤,只是颇为高深,又似无意地瞥了眼岑奚浛。岑奚浛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说。意料之中的沉默,带着好事者悉悉索索的议论声。男子收手挑眉,余光转向别处,和蔼可亲地开口,“你刚热情地叫了句什么?” 阿琪抽了抽嘴角,又抽了抽嘴角,暗骂一声“让你嘴贱”,却也不得不咽了咽口水,规规矩矩地杵在那里,纹丝不动:“汣衍公子。” 綦阁世出人才,能力不凡,却也个个奇葩,譬如岑奚浛,譬如,汣衍。诚然,岑奚浛一朝失势,三年顿挫,唯有汣衍粗布麻衣相待,易容平淡,却也难掩风华,起初看得阿琪一愣一愣的,只是时间久了,倒也习惯了。 不知为何,汣衍今日的心绪似乎是格外的高,进府衙的瞬间,还回头一笑,眸中幽深却又恍若无意,视线却是直直地定在萧夙寒脸上,良久才随意间开口:“萧公子不进去坐坐?” 荆州之行,萧夙寒想过很多种可能,却从来未曾料到,会有汣衍的插入。但细想想,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理所当然,或许,当年岑奚浛实在太过随和,他的气质也太过出众,倒反而让人容易忘却他的身份。同出綦阁,自然也会有他们的底牌。 事情变迁太快,而岑奚浛外放荆州,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想起苏是云的话语,萧夙寒隐隐能够明白,但明白也只能是明白,对于世事,总是于事无补的。于是,半晌后,看着熟悉而陌生的人,隔阂又平静的场景,不谈过往,不谈当初,萧夙寒突然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作为一切的开头,良久才闭了闭目,轻轻开口:“我们之间,也不必行这些虚礼了。” 岑奚浛依礼起身,也未反驳什么,随手倒了杯茶,缓缓递到萧夙寒眼前,不见雅致风姿,动作却是不卑不亢,隐隐透出一份恭敬,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萧夙寒顿在那里,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却分明感受得出,岑奚浛温和如常,却带着刻有的疏远。就像那个说着“我那么喜欢你”的人,忽然恢复了当初,最初的当初。萧夙寒忽然想起了那些年的岁月,在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说到底,君臣同心,其实明明是他求的东西,却忽然变得万分陌生。他甚至说不上高兴与否,毕竟,那只意味着疏远。而那种疏远,于他而言,太过陌生。 或许,潜意识,萧夙寒总觉得,如岑奚浛这样的人,是不会变的。他历过纷乱,也享过太平,自始至终,本心依旧,又如何抵不过三年的潦倒? “我从来不吝承认喜欢,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岑奚浛忽然浅然一笑,随手将茶盏放在桌边,敛袍下坐,“你不必亏欠,我当初只是回不了綦阁,算不上为你付出了什么。根本上,你也不必如此同情我,毕竟这个选择,是我岑奚浛自己做下的。” 一段话,一抹轻笑,一个看似逾矩的动作,过去近十年恩怨,一笔勾销。岑奚浛总有办法让你活得不违本心,甚至让你的每个决定,每个举动,都变得理所当然。 对面而坐良久,萧夙寒难得觉得自己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半晌才踌躇地开口:“你……?” “我功力被封了,”岑奚浛看着自己略带苍白的指节,摇了摇头,似乎也很无奈,反倒显出了一份特有的自嘲,“师兄怕我归西太早,又料定了我这人乐得折腾。为了安安静静的静养大业,汣衍公子区区一针下来,干脆简单,一了百了。” 许是知道萧夙寒所晓诸事不多,岑奚浛半带着回忆,缓缓道来,就像一个局外人,带着一种足够理智的平静,去浅淡评议三年来的种种,去缓缓谈论一场刻骨的曾经,直到那一刻,岑奚浛缓缓抬头,正视着萧夙寒的眼眸,泪水缓缓流下,无声无息,却又笑得平和温润,却似乎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抱歉,汣衍总说,一个人,只有让感情回到那个节点,重新去感受那一刻的感觉,最终才能真正忘记那件事。早些年,无事的时候,我试了试,后来,也忘了吧,现在,大概习惯了。”很好的办法,足够极端,也足够见效。 萧夙寒似乎想抬手做些什么,但到底只是顿了顿,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岑奚浛落泪,不过因为身临其境,那种遭际,那种绝望,却难以再参杂太多的感触。他不是不怕,只是淡漠,他能在你面前落泪,本就是远比坚强更坦然的淡漠。而自己,又如何能与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去谈一场感情。所以,果然是缘尽烟散吧。 萧夙寒摇了摇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将怀中的东西递了过去:“多年前,你许我一方平安,如今诸事皆散,物归原主,各自安好,”明显感受到岑奚浛很深的情绪波动,似诧异,似疑惑,萧夙寒蹙了蹙眉,“怎么了?” “没什么。”岑奚浛的回答很肯定,只是神态中逐渐透露出一种混乱与释然,看得萧夙寒平白无故有一种道不明的感觉,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无奈地接了一句:“你倒真当我连霜和玉佩都不认识的了?这种东西,等闲还是不要离身得好。” “奚浛?”岑奚浛的目光依旧混沌,只是静静起身离开,看不出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萧夙寒看了很久,到底是有些不放心:“岑奚浛!” 汣衍静静地靠在门边,高深莫测地斜视着窗口的花卉,盆栽中,枯萎的叶片,凋零的气息,显得极为醒目。不知等了多久,汣衍才不辨喜怒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岑大公子,在下代师父考考你,知道这朵花是什么品种吗?” 岑奚浛似乎瞬间惊醒,茫然的目光逐渐聚焦,然后缓缓变得更加茫然,对答间明显带着一丝错愕:“蝴蝶兰?” “错,是药花,”不理会岑奚浛的疑惑,汣衍凉凉地接了下去,“岑大公子悉心以各大名方浇灌出来的传世药花,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实乃居家杀人必备之神器。只是如今尚欠火候,不过,有朝一日,它若是真变成了药花……师兄我,就直接把你制成药人。”话到句末,甚至流露出一股阴森森的意味。 |
【第二十三章】 不得不说,汣衍威胁别人的方式十成十都是见效的。倒不是说,他总是抓准了人的心思,而是,但凡他威胁得出的,总归下得去手。而能被他威胁而不直接灭口的,毕竟都足够了解他。 于是,无视了被晾在一旁的萧夙寒,汣衍直接抄出了一旁的药碗,往室内走:“跟我进来。”他一直坚信,唯有没本事的人,才要靠武力威胁,是以,他才封了岑奚浛的内力,决定采取文明的方法解决问题。否则,面对岑奚浛这种温和礼遇、却从不配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人,汣衍委实怕自己一个没控制住,生生打死他。 而等阿琪看到此般场景的时候,委实就比较鬼畜了。室外,萧夙寒沉默地坐着,讳莫如深地看着室内的情况,而室内……阿琪揉了揉眼睛,确认没看错,才咽了咽口水,低声道了句:“娘啊,一定是我睁开眼睛的方式不对。” 只见汣衍笑得风华绝代,温润如玉,他就这么一脸温和地舀过碗中的药,将勺子轻轻贴着碗沿过了些药汁,才低头将勺子转向岑奚浛,动作优雅,体贴入微。片刻后,忽然轻声说了句什么,眼神瞬间闪过一丝淡漠的高冷。岑奚浛静静看了他一眼,蹙了蹙眉,才缓缓张口。 阿琪在门口看得纠结,不知该不该道一句“天作之合”,但汣衍所说的委实简单彻底——咽下去,你敢吐出来试试,下次黄连翻倍。 “都三年了,死人让我治都能活了,”汣衍放下手中的药碗,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打的比方有什么不对的,依旧凉凉地讲道,“奚浛公子,你是亲等着我拿招牌砸死你不成?” 岑奚浛静静地坐着,似乎有些冷,不自觉拢了拢衣衫,良久才释然一笑:“师兄,我想,我还是喜欢他,可惜了,他若是也喜欢我该多好。若是如此……”该多好。萧夙寒第一次见他,是为了一场角逐,而多年后再次重逢,也是为了一场清肃。“我第一次庆幸,自己生于綦阁,还曾潜心学过这么多年。”大概,唯有一个人的利用价值完全不可替代时,才不会被人这般轻易地随随便便抛弃。 汣衍半丝诧异也无,反倒是微微一笑,倾情送了他两个字:“白痴!”说着,便叹了口气,“奚浛,你伴他金戈铁马,他却许其所爱一世繁华;你为他苦守江陵三年有余,可还觉得他会赠你什么?其实,你赌不起的。他许你桩桩件件,可曾有一件当真实现?一场江山角逐,就能生生搭上你半条命,如今,他若求你再次出山。再来一回,你让师兄到哪里与你收尸?” 岑奚浛当年跪下承诺的时候,汣衍就想过有这一天。不回襄城,不回襄城又有何用?萧夙寒一日活着,苏是云一日风光,岑奚浛这条命,总归迟早玩完儿。 岑奚浛摇了摇头,轻轻开口:“师兄,或者有一天,你也许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在你心里什么都是好的,怎样都不会错,错的只有别人。你喜欢他胜过一切,但他却不属于你,甚至都不知道你曾经有多喜欢他。这个人或许不会是你以后的恋人,但是,对我而言……三年了,苏家的漏洞不加压制,迟早如此,这次我若再赢不了,他不杀我,我也不愿久活了。” 大概,这是岑奚浛平生第一次用情至深,不愿被玷污,却输得惨淡。但人一生,不是非要干干净净活着的。萧夙寒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会站在最顶峰,与我挚爱之人,携手江山。岑奚浛自认,或许,自己最后也未必能成为那个所谓的挚爱,但他总能让萧夙寒欠着自己,欠到永远忘不掉,欠到只要提起岑奚浛这个名字,便觉得心如刀绞。 “师兄,这一局,我岑奚浛不会输的,再差再差,我也不会输的。” |
【第二十四章】 当然,若换做一般人,作为棋局的正常开篇,必要可歌可泣一番,然岑奚浛从来不是一般人,是以,这几日,萧夙寒于荆州筹断局势,岑奚浛于江陵处理琐事,二人可谓井水不犯河水,即使相遇,也只是点头一笑而过。连萧夙寒都不明白,当共同的话题越来越少,当对面相坐,也到底无话可说,所谓情谊,是不是合该断送得这般简单轻易? 对此,汣衍对萧夙寒的说辞是,岑奚浛三年来多番顿挫,记忆存在偏差,时不时也能产生些幻觉,所以,相处时大致真没把你当活人,或许认为是幻觉也未可知。针对此等说辞,萧夙寒不置可否。汣衍也未做深解,事实上,他也从来不屑多说善意谎言,岑奚浛的病是真,但这些年也日渐缓和。 此后,平和的相处模式,几乎幻化为正常的规律。直到那一日,荆州事定,萧夙寒意欲迂回返京,筹措良久,才前往江陵,于县衙徘徊片刻,刚想转身离去,就听县衙内吵吵嚷嚷着什么。半晌,阿琪执剑生生闯出,看到萧夙寒后突然惊愣在那里,从头至尾只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你不是被挟持了吗?” 就简简单单一句话后,阿琪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刚想破口大骂,便被萧夙寒直接抽走了手中的信件。阿琪看着空空荡荡的手,也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便直接无视了街上密密麻麻的人,二话不说往外跑。而萧夙寒看着信件,眉头越蹙越紧。汣衍揉着额角出府时,正见这般场景,然而,眨眼间的功夫,人便不见了,也不免挑了挑眉。 恍若离去的阿琪从拐角绕出,看着远方,终是抽了抽嘴角:“你说,苏是云既要杀主上,又要杀陛下,算算也是蛮拼的。但估计连他自己都算不到,有朝一日,这两件事,能生生被拖到一起去,果然,主上发了三年的神经,难得依旧天资聪慧。” “苏是云杀谁,都杀不到萧夙寒头上,看来京都局势确实是混,”汣衍似乎并没有在意阿琪话语间的尊卑问题,只是恍若看白痴般地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应该担心的问题是,你家功力全封、天资聪慧的主上大人,能不能活到萧夙寒查出事发地点。” 綦阁阁主曾评价过,一代三人中,岑奚浛是个惯于玩手段、算心机的人。倒也不是说他日日花着心思算着局,岑奚浛玩手段的特色,在于从来没人揭发得出他玩手段的证据,因为他从未真正设过局,只是恰巧,这世间总有人孜孜汲汲地做些什么,而岑奚浛所热衷的,不过是选择让这些算计或成真,或落空,让那些层层叠复、看似乱七八糟、出于不同人欲望的筹谋,最终全都一环一环,沿着他自己所希望的局势发展下去。 可是,岑奚浛很少认真地去用这份天赋,多年来,他始终依赖着习惯性的判定去完成一切事宜,而不让人发现他的漫不经心。一个从来不认真的人,忽然认真起来,总是不易让人发觉的。就譬如现在,苏是云实打实地想要他的命,此事可避免,也可发生,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岑奚浛想不想这件事发生,又应当发生在怎样的时机下,怎样的情境中。 苏是云早先以萧夙寒的情况向岑奚浛发信,隐晦之意,谁也看得出其间的奚落,此后的反复打压更是不绝。诚然,信件之于岑奚浛,影响不轻,但可惜话语意思太过模糊,如何解读全凭局势。苏是云日前刺杀岑奚浛的人马被牵制,正巧赶上此番朝廷动荡、荆州的官员恐怕是走错了心思。两拨人马掐在一起,局势可谓好看地一塌糊涂。分明件件偶然,如今硬生生被摊在同一层次上,至于萧夙寒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便不是他们所该操心的了。 |
为了证明本大人对于岑奚浛是多么的仁慈,特地刷短文一篇,以资对比......诸位随便看看就好~~~(ps:与本文剧情完全无关,诸位放心饮用~~) 【情错一朝】 我是个世子,俞国世子,所以,我是个质子。 我予父王的回信中言:楚国毒瘤已除,朝政安平,国力日进,不可盲攻。 如此回,自有我的考量。父王不打,我是个质子,若打了,我只能是弃子。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在我浑身鲜血,几近断气,还在冰天雪地被罚去向继任王妃磕头赔罪,执杖求罚的时候,我就知道。纵当年身为长子,他曾对我寄予百般厚望,荣宠加身,但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随手可弃,没什么道理可言。 诚然,此番回信系危言耸听,但亦不无道理。京都明面上最大的纨绔子弟、暗地里最穷凶极恶的皇室败类、朝政毒瘤、幕后贪污巨贼,昨日终被绳之于法,凌迟处死,百姓一片欢腾,喜庆之感远超佳节。片片肉割下去的时候,何止区区解恨二字可涵盖。 当然,以上都是听别人说的,他死的时候,我没去送行。 王府中人,谁都知道,我们交情不深,一共见过三面。 我初入楚国,他在大街上捏着我的下颌,眯着眼睛,笑得活像个狐狸:“俞国世子长得尚可,去我府中当个娈童如何?”我清浅地瞥他一眼,送了他一针,被他三招废了十余年的功底,扔回府中,赏了一顿板子。 多年前,他醉酒错入了后院,吃了我的饭,霸占了我的床,迫使我在床边跪候了他一夜。第二次清醒,莫名其妙地看了我半晌,二话不说抽出随身的扇子摇了摇,风格终于正常:“区区一等便是几年,俞国世子终于长开了,尤需调教调教。” 我当日一封长信寄到太子府,请求管束幼弟,切莫引起两国争端。他把我脱了裤子,强行按在膝上,抽了顿竹板子,最后提点一句:“在楚国,不要随便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一个月前,他莫名在门外徘徊良久,最终也没有进来,只是低声叹了一句:“我允许你另嫁。” 听说,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不为父亲所喜,他也不为全家所容,唯一的区别,我内敛,他放荡。举京都都找不出这么纯正、会斗鸡打鸟的纨绔子弟了。执着把破扇子招摇撞骗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觉得,楚翊昶他脑子有病。于是,我开门,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理了理衣衫,把他轰出三步,随手将门关得震天响。他愣了很久,没冲进来,也没抽我,走了。 次日,宗人府查封府中,局势一落千丈。 其实,硬算下来,生前,他成全过很多人;可是,死后,没什么人记得他的好。最终敢在京都守灵的人,唯有当朝丞相沈阡渊,但没人敢去。我思索很久,去了。 我至今不知当朝丞相真实姓名从何,只知楚翊昶说过,不知是他哪日看着容貌姣好,从哪个犄角旮旯山沟沟里淘出来的人,但我看着气质不像,哪个山沟沟里都出不来这样的人。 “翊昶说,他快死了,他一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他也不会再有喜欢的人了,”沈阡渊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良久才笑了,却说得像哭了一般,低低地开口,“你不是人。”这个人,通透得令人心惊。因为举朝都不可能怀疑,他的死,是我一手促成的。 之前很多年,我都不明白,楚翊昶为何不喜欢这个人。我记得,沈阡渊在王府的时候,总是怀疑我,可他似乎摄于楚翊昶的喜悦来之不易,也不怎么敢把证据列出来,有一阵,楚翊昶每日都会打他,血流了再止,止了再流。他从不反驳,也不会管楚翊昶是不是泄愤,自然也就更谈不上什么反抗。最终的最终,反正等我知道的时候,沈阡渊与王府已然无甚关系了。 但巧就巧在,昨日,在楚翊昶于菜市口凌迟的时候,我无聊间翻看过他的遗物,收获颇丰。说到底,我骗了他,他骗我也是应当的。 譬如,他与我算不得同病相怜。最简单的,若无皇室宠着他,以我质子的身份,怎能这般轻轻松松地被他扣押在府里?诚然,他算得上圣上最宠爱的孩子,没有之一。或许,若无此事,传位的诏书,没准列得,也是他的名字。 他最终绝笔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一封给沈阡渊。我二话不说,拆了一封,烧了一封。给我的信何其简单,没有雄才伟略,没有嬉笑怒骂,唯有自己清秀的字迹,历历在目。那是足以指控我的罪证,完全能够证明他自己的清白,可生死一瞬,最终,这也不过是遗物。 我知道,他有求于我,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他有求于我。可我不明白,以我如今的身份,又有什么能值得他高看一眼,直到那一日,父王的信件破天荒的没有天下大局,总结下来只有四个字:可想回家? 楚国混乱,消息闭塞,我才知道,所谓继母,本是楚国的细作,大致父王逢场作戏多年,早已有所筹谋,似乎日前也无意再忍。想起当年父亲揉着我的头,执过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练字;到后来一鞭一杖,一条一款教我如何治理一个国家,我似乎懂了什么。 于是,我轻轻提笔:生于俞国,长于楚国,亡于楚国。原来,他这样不假思索地将年幼如我送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因为他觉得我能活下来。他觉得我能活下来?他凭什么觉得我能活下来! 我一直以为,俞国式微,我只是一个简单的质子。而我如今方知,父王明修暗道,暗度陈仓,原是为了培养一代继承人。而俞国起兵,楚国此般失去了此等深藏不露的人才,这样的爱国之人,自然是兵败如山倒。 我无甚在意地为沈阡渊安排好了后路,连夜送他出国。其实,我想,我是不高兴的。楚翊昶以一条命为代价,收买了我这个手段尚可的人,保了沈阡渊一世平安不说,还牵累得我与亲生父亲相对,力保楚国无恙。说到底,他不过只是赢了,他算准了我只能这样帮他,他算准了他爱人将会一世无忧。毕竟,我喜欢他,喜欢了那么多年。楚翊昶,你真不是人! 于是,几日后,我放弃一切筹谋,随意等着那帮无用之人,于惊恐间,死死压着我上了城楼,楼下千军万马。我想,即使我没应下父王的信,如果当时走了,其实,了不起被修理一顿,这天下都可能是我的了,真是可惜了。 我自嘲般一笑,推开挟制我的人,独自爬上至高点,抽出袖中的长笛。凄凄的乐曲中,是我母亲一生的爱恋与守候。我父王若此般都要强行灭了楚国,左右,我这一世,白活! 缓缓松手,长笛落下城楼下的声音都听不见。我看了看脚下,看不清我父亲的表情,也不怎么确定,摔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看了看天,回顾了下这莫名其妙的一生,终究是笑了。 后世俞国史书记载:嘉德十七年,世子俞臻为质十数年,于其生辰挟至楚国城楼,纵城自尽,同年六月,俞国退兵。 |
【第二十五章】 其实,这世上,很多事情,都称得上是千钧一发。这一点,在萧夙寒于悬崖尽处寻找单独赴约的岑奚浛时,感受得尤为明显。阵法、剑术,种种不过是辅助,说到底,还有一项克敌制胜最佳的法宝,叫做人多。岑奚浛功力被制,偏赶上形势紧张、杀手守株待兔之际,下场不可谓不惨烈,而能做出的选择也不可谓不风险十足。 一路硬抄着近道,磕磕绊绊硬攀上山顶,萧夙寒自己都觉得体力透支。一时也不免暗骂,谁被约在半山腰见面,出事后直接往山顶跑的!刚到一片相对平坦站得稳的地域,萧夙寒就听到隐隐的兵器相击声,由是才恍然间想起,岑奚浛的路痴究竟是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岑奚浛边战边退,长剑错落的眼花缭乱,招式轻灵飘逸,衣衫染了血色,辨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眼神中不带一丝感情,颇有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但说到底也只能骗骗不相熟悉的人,事实上,萧夙寒很多年都没见过他这么认真的神情,他看得清楚,岑奚浛余力不足,是硬靠着剑式的变换才撑了这么久。 萧夙寒看了看周围,无奈地拜服于岑奚浛挑的好地方,终于放弃了选出安全后路的主意,压根儿没什么好策略,纯粹只能靠运气的博弈了。拔剑的一刻,剑光一晃,岑奚浛招式一顿,警觉地偏头,对上目光瞬间转向疑惑,而后带着诧异后的恍然,是一种难掩意味的了然。 萧夙寒插了三十七招,看到机会,便直接拉着岑奚浛往隐秘的地方撤,跑了良久才直接绕回接近那条山道的树木深处,死死捂着岑奚浛的嘴,压低声音开口:“没事抄剑瞎硬撑什么,跑才是真的。” 其实,他更想问问那封信的事,但如今不是时候,更何况,萧夙寒的神色黯了黯,苏是云的笔迹,他熟悉得很,或许比世上任何人的都要熟悉。 直到夜色笼罩了整个天地,二人才在沉默了整个白日后,缓缓走出。岑奚浛的方向感离奇的差,日影无用,夜晚的星空也是枉然,萧夙寒也只能一个人辨别着方位,在这个明显看不出具体地形的地方摸索。他上山的路太险,明显此等情况下完全不适宜走,不免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地问了一句:“你当时上山的时候,路还记得多少?” 大晚上的山中,总是风力不低,何况,岑奚浛本来带伤,失血中有些神智不清,被这么冷不丁地一问,脚下错步忽然一滑,便是一阵失重感,萧夙寒返身之际下意识抓住岑奚浛的手,硬被带离了一步,才半跪着单手撑在地上稳住,死死地攥着。黑灯瞎火,完全看不清远距离的东西,更遑论分清下面有多深,一旦松手是什么下场,谁也不能保证:“能上来吗?” 岑奚浛沉默半晌,完全用不上力,无奈摇了摇头,又想起估计是不怎么看得到,缓了很久,下意识看了眼下面,才轻声说道:“没事,下面不深,你松手。” 萧夙寒看了他一眼,没动。岑奚浛说假话和说真话,基本不带任何差别,这种能把谎话说得比真话还要理所当然的本事,萧夙寒也算领教了多年,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想起多年前,岑奚浛险些废了一条腿也硬撑死没松手,萧夙寒的神色又深了些许:“把另一只手给我。” 底下一片沉默,岑奚浛筹措许久,感受着神智的时清时不清,便确认自己短时间内不可能脱险。他有过这种经历,才更加了解,这种情况下,时间多上一分,都是几成的危险,往往不是人被救上去的问题,而是救人的人被拖下去的问题,硬稳着也不过只是死撑,若是萧夙寒用得上力道,自然也不会硬扛着了。 “别紧张,松手就好,我很惜命的,你放心,这三年我看得清楚,”看了萧夙寒一眼,岑奚浛笑了笑,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却生生说得简单豁达,“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你。”说着,也不待萧夙寒作出具体的应答,岑奚浛伸手开始试图掰萧夙寒的手指。 人在做要紧事的时候,总是万分怨念不遗余力拖后腿的人,尤其这个人还是要紧事的关键核心人物。萧夙寒的脸色那是想当好看,听着摩擦时落下石块的回音,分析后确认下面大致不算太低、也不算太高后,萧夙寒干脆直接撤开硬撑在地面的手,闭目护着岑奚浛,任着坡度往下滚,一阵天翻地覆后,头部瞬间剧痛,陷入昏迷。 |
【第二十六章】 萧夙寒再次清醒的时候,口中一片腥甜,忍了良久才压住那份反胃感,模模糊糊地半开眼眸,淡淡的血腥味依旧颇为刺鼻,连带着眼前的身影都变得恍惚:“奚浛?” 岑奚浛执着匕首的右手一顿,愣了愣,才随手往隐蔽的角落一扔,回身扶着萧夙寒半坐起身:“你昏迷了一日,周围我大致看过了,但没敢走太远,如……” “嗯。”萧夙寒随口应了句,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拉过岑奚浛的左手,将袖处的衣衫缓缓往上拂开,抬眸看了他一眼。岑奚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感受着手上略带冰凉的力道,腕间一片未干涸的血色依旧缓缓渗出,一滴一滴往下淌,气氛有些莫名的僵持。 “咳咳,那个,目前没找到水源。”以岑奚浛的意思,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但察言观色后,他还是下意识没把后面的话接出来。其实,总共就划了两道,又留着力道,若不是方才匆忙间蹭上了衣衫,本不至于看上去如此渗人的。这,只是单纯的意外。 “嗯,”萧夙寒出奇地没再做细究,也没放手,随手在衣衫下摆上撕下一条,熟练地开始包扎,“荒郊野岭的,手边也没药,你自己注意着点。”这么多年,他还是与苏是云处得多些,但那人心细,平常不容易磕着碰着,慢慢地,被岑奚浛三天两头流血受伤硬磨出来的随身带药习惯也逐渐纠了下去。 岑奚浛看着萧夙寒认真的神情,抿着唇站在一边,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前几年,他几乎是说什么,错什么,做什么,错什么,一来二去,连带着性格也收敛了很多。说白了,但凡小伤小病,寻常也不大会有人管这种事,一时也眸色深了些许。 萧夙寒处理好伤口,才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山洞不大,简简单单烧着柴禾,保暖说不上,微微御寒一番勉强可行,但要在这么绵延的山势中找到个避风的地方,还要弄点木材过来,对于岑奚浛这种人,显然是不容易的,也不知那路痴昨晚找了多久。 岑奚浛收手,坐在一旁往火堆里扔了把细枝,火光照得他的神色明明暗暗,一时看不分明,良久才语焉不详地开口:“这么久过去了,你也不能永远都不……,了不起再做朋友也一样的,”岑奚浛声音平静,语气淡然,唯有手上有些不自觉的不稳,片刻后才将双手环在膝上,看着他的目光,默默补完了后半句,“所以,其实,你不必这样躲着我。” 萧夙寒看了他一眼,分明没什么旁的感觉,却难免有些心疼。这三年,岑奚浛的性子确实磨得厉害,这并非是他的本意,此刻说到底,硬算下来,他是后悔的:“奚浛,有些事情,是讲缘分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求的爱情是什么?或者,只是错觉呢。毕竟,你出綦阁后,说到底也没认识多少人。” “扫红煎茶、煮雪酌酒,”看着萧夙寒不解的目光,岑奚浛偏了偏头,缓缓接上,“我的爱情,或许没你想象的惊天动地,也不是非要完美不可。所以说……儿女情长果然不适合我,如今的局势定了吗?可有重来的想法?” “当然。”萧夙寒笑了笑,语音肯定而明确,恍若当年的意气风发。岑奚浛晃了下神,其实,就这样,就好,只要你陪着我,都挺好的,现在就挺好的。他摇了摇头,第一次觉得,当时在朝中的光景也不错,日日见得到,偶尔还能谈谈国家大事,聊聊朝中闲话,自在又不受约束,不用担心每日吃饱穿暖,也不知当年为何觉得不满足。 往火堆中扔了根柴禾,看着都快团成一团的岑奚浛,萧夙寒缓缓解开衣衫,披在他的身上,将人揽在了怀中:“这些年,身体还是不好。” 岑奚浛似是有些恍惚,也不知是场景太好,还是想起什么,突然轻轻开口:“我一直很好奇,陛下为什么喜欢他?”模模糊糊地问了句话,却也没指望得到什么答案,毕竟,感情这种东西,总归没道理。 “倒也不是,”这问题乍一问得萧夙寒都莫名万分,筹措许久,才条理清楚地开始回述,“我年幼时,也遇到一个穿白衣的小孩子。我是逃命,他是出走,后来,认识了,混了几个月的朋友,但我记了他很多年。当时,也是战乱年代。允曦,有些像他。” 岑奚浛有些不解:“陛下……何以确定这个人是苏……皇后?” “他当然不是,”萧夙寒有些无奈,“要真论起来,那孩子当年的天资就远胜允曦。但人总有些寄情之意。幼时潦倒,这种乍一看超然世外的人物,一副到处游荡、无所在意的感觉,总是觉得新鲜,记得久了,就自然有这么种意识在。或许是手上沾得血多了,才喜欢干净的东西” 也是,白衣服啊,其实这一点……染了血之后,就不好看了。岑奚浛在心中默默地想,这种颜色,到底只适合未经世事前穿,手上沾了人命,又如何去衬这种干净? “我第一面见你的时候,也有这种恍惚感,否则初次见面,哪有人敢轻易交心的,至于日后你那阵摔盆子砸碗的性子,当真不提也罢,”萧夙寒想了想当年的场景,一时有些唏嘘,“算算幼时,都是庆阳十三年的事了,日子过得当真是快。奚浛?” “嗯。”岑奚浛愣了愣,往火堆里送了一把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说,只是看了洞口很久,才淡淡地开口:“我很羡慕他。”因为命数这个东西,真的是奇怪。 算下来,那天,庆阳十三年、七月初三。 |
【第二十七章】 “我去找果子,你找路。”次日,岑奚浛自顾自往外找寻,磕磕绊绊,却是再也没有往回走。 就此,二人分工明确,找出路、寻食物,各自为政,傍晚汇合。这个分工,岑奚浛分得没有半分压力,萧夙寒也全然默认。毕竟,让路痴寻路,估计此生也是出不去的多。 而夜色渐深,火苗静静扬着,岑奚浛都没有合过眼,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是该雀跃于事情顺利得几乎超过所料,还是该辛酸于真相揭露的时机太晚太错。他第一次在追寻一个人的时候,用上这么深的筹谋,虽然,明显此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毕竟,这种局势下,苏是云恐怕是要出宫来的,但苏是云的手段太浅,纵是依样画葫芦,岑奚浛也不觉得自己赢不了。 算下来,他如今功力被制,上下虽差得不深,但到底距离不短,纵是找得到靠谱点的侧崖,也绝对是出不去的。人生最大悲剧不过如此,落山崖,高是不高,但到底是上不去了。如此,最保险的方法,不外乎萧夙寒先离开,再带汣衍过来,毕竟,綦阁的点穴手法,普通的方式也解不了。 虽分隔多年,默契总归还是有的,谁也没说过这个打算,但理所当然是默认的事实。而时间越短,越安全,倒不知道要在这鬼地方混几日了。岑奚浛摇头轻笑了一声,不过,想想也无妨,只要记得回来救自己就好。 舒了口气,刚盘算着明日该怎么撑过去,踩断树枝的声响乍然现在耳畔,岑奚浛手下一顿,反手就将匕首掷出,听到落地声便察觉不妙,起身动手,反首间,看到来人才硬生生收势,差点没站稳,僵在原地,半晌没回神。 萧夙寒面色平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顺手就将岑奚浛劈过来的手拨开,随口问道:“你是准备坐在这里,等着东西自己长出来,供你吃喝?” 岑奚浛筹措着坐下,看着他的目光还是跟见了鬼一样:“你……我……” “没找到。”萧夙寒对于岑奚浛的语调把握很准,回的话也简单直接。 “找不到路?”岑奚浛略带怀疑地看着萧夙寒,眼中保留的成分很多。这话萧夙寒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合情理,但岑奚浛一时也找不到他骗自己的缘故,只能定定地看着他,试图看出什么名堂来。 或许是岑奚浛的目光实在逼得人受不了,萧夙寒回得很快:“是啊,那就说明,你掉的地方好。说来,你找到吃的了?” 岑奚浛一怔,磕绊了一下,愣是没接上话,良久才想起自己花了一整日在原地平复心情,岑奚浛自认这是决不能说出去丢人显眼,是以,也就一脸正义、满目坦诚地干巴巴回了一句:“没找到。”话语说得平静,但眼中明晃晃传递出一种“不要问我细节,我就是全不记得了”的感觉。 萧夙寒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果子往岑奚浛眼前一递:“找不到路,也千万别把自己饿死。”火光中,萧夙寒目光讳莫如深,带着自己都说不出的复杂。 萧夙寒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决定。因为,岑奚浛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根本什么都知道。自己会在很久后回来,很久很久,然后……这是最好的选择,真的,是最好的选择,虽然有风险。风险未知,但不代表不存在。 对着山崖,想起清晨岑奚浛完全没事人一样的做派,连带着可能呼之欲出的那句“记得回来救我”,萧夙寒当时滞了很久,到底也没试过能不能上去。 或者他是对的,或许是错的,但回返时看到的岑奚浛让他觉得,自己大致是不会后悔的。清清冷冷的一袭衣衫,扬扬的火光,岑奚浛团坐在那里,从背后看不出什么感情,只是间或加着柴火,就像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合该在等待,待着轻笑,却从不流泪。 眼中酸涩,靠着山壁。有人说,如果一个男人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哭泣,那一定是因为,他爱上了他。这句话,萧夙寒不信,可他觉得自己很难过,远比当初知道苏是云并非这么简单时,更加难过。 |
【第二十八章】 抿了抿唇,岑奚浛缓缓往火堆中加着枝叶。以木簪束着的发丝到底有些微乱,浅浅地荡下,掩在眼前,声音轻轻的,恍若自言:“你这样,就不像一个君王了。” 淡淡的一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萧夙寒听,还是说给当初的自己。这么多年,谁都不知道,远在萧夙寒即位之前,岑奚浛就看懂了,他不是一个值得辅佐的人。 那是个真真正正适合打江山的人,一生需要快意恩仇。他其实不适合去管理一方太平,因为,他还太过年轻,他不愿意埋葬自己,在一个冰冷的高处,永远做着自己不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情。 萧夙寒不像一个帝王,他的骨子里,没有身为君主的狠厉与残忍;他也不是一个明君,他会为了一份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所以,在自己上书罪状的时候,萧夙寒没有顺水推舟,凭借处死自己的契机,解决朝堂的一片贪禄遗害;所以,短短几年,苏家的势力朝野权倾。 岑奚浛自认辅佐得了暴君庸主,也能为圣明帝王开太平盛世,但在一切的开始,他独独没有想到,萧夙寒居然会是这样的,随心所以,纵情江山。皇宫如同高贵的宝盒,没有成就萧夙寒的一生,反而毁了这个惊世之才。 岑奚浛很看得透一个人,但奈何性子太犟。起先,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萧夙寒原是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翻版,若照綦阁的评议,甚至免不得被打上昏君的标志,不是无才,只是无心。当初以江山为聘的豪情,便昭示着太多。 可是,命运当真如此奇怪,若萧夙寒不是这样,若他的爱情本不值钱,甚至做不到负尽江山、葬送梦想去维系成全,恐怕,自己也便不会求了。綦阁的公子,一生跌宕,所遇不乏旷世奇才,自信飞扬者,城府甚深者,心系天下者,数不胜数,撇开至简至重的心性,有何以触动心扉,令自己高看一眼? 岑奚浛回忆着曾经,眸中辨不出深意,似乎神识开始有些恍惚。萧夙寒看了许久,才顺手捋过他眼前的发丝,还未疏理,忽然下意识一顿,看向岑奚浛的目光瞬间凝注,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拉近了些距离,才触摸到滚烫的额头:“什么时候的事?” 未等岑奚浛回答,萧夙寒便靠近几步蹲下,另一只手拂起岑奚浛的袖子,鲜红的颜色无端看得摄人心魄。萧夙寒愣了很久,对着岑奚浛意图抽手的动作,警示性地看了一眼,才缓缓拆开粗粗包扎好的伤口,鲜血粘附着布料,万分艰难。 明显是伤口发炎导致的高烧,萧夙寒的脸色不是很好。他不识岐黄之术,岑奚浛也算不得精通,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高烧一场,意味着什么,再要命不过。 “你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意料之中,与亲眼所见,毕竟存在差距。不知道注意着,自己还不知道疼吗?高烧烧到这种地步,也能在冷风里吹的吗?这幅样子,倒还敢放他走,只要有一个人找到,便是性命堪忧。 |
【第二十九章】 跟一个发烧的病人讲这种话,实在失策。因为岑奚浛从头到尾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继续往火堆中加枝叶,不知是习惯,还是真冷。 源于岑奚浛多年的淡然与运筹帷幄,萧夙寒很少觉得无力,大致他此前也从未想到,原来有朝一日,岑奚浛本身的淡然与无所在意,都会让他觉得万分无力。当被困荒山,一切脱离掌控,无可怀疑,万般手段都会失去效用,可即使岑奚浛待在那里,都带着安定,好像他从来不会错,从来不会措不及手,更遑论在意什么。 “撤手。”重复多遍,依旧无所成效。眼见岑奚浛就快把手伸进火堆里了,萧夙寒下意识执起手边的枝条,对着岑奚浛的手就是一下。不算很重的力道,却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么多日子下来,萧夙寒都不敢动他分毫,从当年的理所当然,到如今步步考量,不是因为大度,只是因为亏欠。因为亏欠得狠,才不敢管得过分。 以萧夙寒的性子,不可能容着岑奚浛那日在悬崖上做出这么要命的举动,更不能看着他做出越来越极端、越来越无所退路的举动,可他如今连提都不敢提。因为一切的开始,一切错误的起源都是来自三年前的错乱。 萧夙寒还清晰记得那时岑奚浛的每一个表情,还记得每一道旨意的下达,他有至高的权利,可以随时制止改变一切的发生,可是记忆中只有漫天的风雨,一片的血色。这些日子,他常常在想,他当初若知道区区几年,对岑奚浛的冲击性有如此之大,即使是慢慢缓和着磨下去,他也不可能一道圣旨,硬生生将岑奚浛外放。 他已经很习惯了,他觉得各自冷静几年,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敢下最后的旨意,敢这么多年不做询问,是认定岑奚浛会过得比他更好的。这个人好像从来没必要念想,因为无时无刻,他身边从来不会缺人帮着。 他到底忘了,在一套体制之下强行扛着,即使区区三年,也足以磨掉一个人所有的棱角,足以赔尽一个人一生的等待与执念,一路贬谪,一路挣扎,永远都看不到念想。 再次重逢,岑奚浛远没有当年血色染衣时的惨烈,可那是萧夙寒所见,岑奚浛此生最狼狈的时候。一个人,要沦落到什么地步,才会违背当日的誓言,强行自立、却又终究被迫依赖远在綦阁的势力。那种按而不宣的无助,甚至让萧夙寒有一种错觉,二人从来不曾真正相识过。 萧夙寒沉默了很久,第一次后悔自己被苏是云逐渐纠下去的习惯,随身带瓶药又不会死。迟疑良久,他才解开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岑奚浛身上,顿了顿,终将人揽在怀里,出奇地没有受到抵制:“再撑一会儿,会没事的。”分明一个人的几分力道都靠在自己身上,但却轻到让萧夙寒觉得不像抱着一个成年的男子。 他还记得汣衍说过,岑奚浛本来便是余毒未清,身子单薄,三年前几番波折下来,伤了底子,多年来也未好好将养,仗着最后几成功力压得住,从来医嘱不当话听,这才一怒之下直接封了内力,如今是再禁不住折腾的人。 “萧夙寒,其实,算下来,是你高攀的我。你配不上我的。”不知过了多久,岑奚浛忽然开口,轻哑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味道。大致是真的神智不清楚了,萧夙寒上次听他这样漫无目的的讲话,还是醉酒昏沉的时候。但他不能否认,綦阁的身份,古来至高。王朝迭代何等容易,唯有綦阁,千载流传。 或许是因为很多话,再不说,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再有勇气去谈了,岑奚浛似怅惘、似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么多年都下来了,我终于快忘了你,可是,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这么多年都下来了,我终于快忘了你,可是,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这,大概是岑奚浛此生所说最为诛心的一句话,却是以这样平和而感慨的语调。而将这样一个自来孤高的人,生生逼成这个样子,又要有多大的打击?毁灭一个人,何其困难,又是何其容易。 萧夙寒怔了很久,才似乎找到自己的调,手下不自觉的用力,心头似乎承载着至深的压力与负担,眼神明明暗暗,到底只说出了一句:“对不起,对不起……” 强行封锁的记忆,历经克制的感情,似曾相识的场景,牵绊着多少年的点点滴滴,纷至沓来,不如未见。那种张扬,指点江山、蔑视天下,却又偏偏温和有礼的样子,是萧夙寒对岑奚浛最初的印象,却像是早已消失在了时光的流逝中。 岑奚浛原本并非如今这种性子,大致,他的前半生过得太过顺遂,以致纵是起初名为辅佐,但自定主意、跨级越权的事情,实在干得理所当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内敛,越来越谦和,越来越平静,慢慢学会了退让,学会了斟酌,学会了克制。但纵使如此,岑奚浛的主导性实在太强,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的退,都像是一种进。 萧夙寒始终觉得,他不会喜欢一个太过强势的人。而岑奚浛,他可以是一个能与人携手江山,登临顶峰共赏天下的人,或也不乏西湖泛舟、提杯浊酒一壶的雅致,却唯独不是百般温存的恋人样貌,太远了,真的太远了,似乎差了什么,又似乎欠了什么。 岑奚浛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萧夙寒这么多年,潜意识里都不会有这种念头,就像这个人,就理所当然这样孑然一身。二人结识的时候,权且年少,萧夙寒以为天下知交尽是如此,可是,世上怎会有这般无缘无故的追随,更遑论岑奚浛的身份。 他母亲曾经告诉他:有时候,一样东西,一个人,你欣赏了很久,珍惜了很久,最后会发现,其实远远不如你在冥冥中已经得到的,因为,自认为喜欢和喜欢之间,其本质上,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什么是喜欢呢?萧夙寒觉得第一次这么混沌,在旁人或明了、或遗憾的目光中。 他怎么可能喜欢岑奚浛,他连綦阁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他又怎么需要喜欢岑奚浛,他什么都给不起这个人,自一开始,对方就什么都有了,而其想要的,也总能拥有,他还需要给些什么? “光夜化月之下,你侬我侬,羡煞情多,二位……克制一下如何?”凉凉的话语从身后响起。 汣衍站在远处,衣衫叠复中微微错乱,整个人的画风都诠释了何为清奇。见到岑奚浛,也不多做寒暄,只是漫步走来,随手搭了把脉,撒了几针,目中似是万般嫌弃,半晌才收手,敲着手中的折扇,挑了挑眉,笑着开口:“岑公子当真认得一手好路。等着人来救,本事啊。” 岑奚浛似乎神智略略清醒了几分,顿了很久,才半带模糊地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綦阁位处深山,自古虽行天下之事,终带隐世之名,汣衍多年无事滞留江陵,很大部分应该只是同门之谊,如今诸事已毕,实在没有多留的理由。 “让一个如今只有三脚猫功夫的綦阁残次品流落在山沟沟里,不是我汣衍的作风。”汣衍的话,依旧说得很是温和客气,但捻熟的都知道,此般,绝非好兆头。 |
【第三十章】 坦言之,汣衍封的穴道,算不上极深的功力,也未有什么明显的害处,只是一点,手法高妙,非綦阁独门技能难解。萧夙寒几日也未能解封岑奚浛的内力,以致受困山脉。如今正主已至,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纵是如此,汣衍温和的目光,也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感受着内力的缓慢运转,以及经脉重新濡养后扫去的无力与昏沉,岑奚浛敛眸喝着刚配的草药,硬顶着汣衍寸寸凌迟意味的打量,半晌才斟酌着哑着嗓子开口:“师兄,我们大致可以出山了,我身子回去养也不碍的。” 汣衍挑了挑眉,忽然笑了,眉宇中透出一种莫可言说的意味,竟是和煦地对着岑奚浛招了招手:“来,奚浛,过来,师兄与你谈谈人生。” 岑奚浛的手顿了顿,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萧夙寒,继续低头喝着药。虽然气氛尴尬,但多年默契,萧夙寒还是半带解围意识地开口:“如今情势尚且凶险,何况奚浛身体不适,此事归根结底错责在我,是非对错,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议吧。” 汣衍无甚太大的反应,只是噙着一丝笑意,折扇轻敲着手,似乎颇为赞同,但说出的话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隐隐带着几分冷淡:“我汣衍教训同门师弟,什么时候也劳外人劳心了?” 萧夙寒一噎,却也反驳不出什么话来。师门自然有师门的规矩,何况岑奚浛自小生于綦阁,虽无血缘相连,但汣衍的身份,比之嫡亲的兄长,大致也差不离了。 虽是如此,最终,这场人生,到底还是回去再算的。迈入府衙的一刻,汣衍的耐心大致也是彻底告罄,连表面的温和随意都懒得维持,折下一根竹枝,便往里走:“跟我进来。” 这么多年相处,岑奚浛从未见汣衍神色这么难看,一时也只是沉默地跟着往里走,关上门,便转身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一言不发。 单薄的长衫勾勒着清瘦的身躯,看上去甚至给人弱不禁风的错觉。汣衍半晌才看了他一眼,抽出竹枝,就直接往身上抽:“不要轻敌,不要轻敌,和你说了一百遍,不要轻敌。我是要打你多少遍,你能记得住。记吃不记打,是吧。你有本事算,没本事算全啊。” 竹枝抽到身上,却不似板子砸进肉里的无望与恐惧,只是一种特殊的抽痛。带着细微的风声,激起明显的刺痛与火辣,不肖多久,便能肿起一道楞子。绝对的疼,又不知下一道是要往哪里打,偏也不限制行动,一道下去便下意识地有躲闪的趋势。 “教了多少遍,越学越回去了,一年不如一年。”若说一开始还是在承受范围内的疼,但当几道楞子叠加在一起,还不知要以怎样的角度再添几道,虽未破皮,力道不大,也实在销魂。竹枝抽在身上的声音本就清脆,轻便起来抽下去的速度也快,完全是一种劈头盖脸、毫无章法的教训,明显汣衍当真是气得狠了。 谁都是肉体凡胎,綦阁更没有拿功力缓责罚的规矩,再怎么样,挨打总归是疼的。岑奚浛逐渐有些支持不住,汗出了一身,却也不敢随便叫停,只是衬着间隙,不自觉地念着:“师兄。” 不管房内是什么情况,就声势而言,屋外的萧夙寒在门口绕了许久,终于还是闭了闭眼,直接硬生生推门进去了。 破门声响起的一刻,汣衍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十分的力道下去,抽在脊背上,竹枝直接断在手中。岑奚浛反应不及,死死咬着嘴唇,才抑住已出口一半的惨叫,眼眶都被逼出了一丝水光,体力不支之下,单手撑地,缓和良久,才恢复了跪姿,气息依旧不平。 “这几日,你老老实实在府衙给我待着,先把你一身乱七八糟的毛病养好了再说。再给我这边磕道口子,那边蹭破皮的,我直接打断你的腿,一了百了,横竖綦阁家大业大,养得起你。” 对上萧夙寒拦在自己身前时隐晦而坚持的目光,汣衍的眸中泛出一丝欣慰,却又掺着几许怅然,最终深深掩藏在宛若戏笑般的言语中,寸寸复杂:“高烧嘛,发身汗,自然好了,带他回去休息吧。” |
【汣衍番外集合】 (PS:谨以此篇,恭贺汣衍公子下周一生日快乐~~~虽然看了并不一定快乐~~~) 綦阁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汣衍公子,算是阁主一时兴起,从外面挖来的“墙角”。自少主穆晔韫被冠以阁主姓氏,手把手教养长大,视若亲子后,整整十余年间,江湖都有推测,此代,綦阁阁主穆瑱,不会再收第二个弟子。 而不同于如今一代神医的名声,汣衍当时单纯以毒术出名,十来岁的年纪,据称是日日下毒,下出了爱好,偏又精通易容,轻功卓著。穆瑱被惊动后,本是携手好友去平定江湖风波的,回来时,不知怎么,便莫名收了这个孩子,对外宣称是綦阁的第二位公子,但一直没什么感情。此后,江湖少了一祸害,綦阁多了份日常开销。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似乎是摄于威势,又或有什么把柄外落,汣衍入綦阁后,完全没闹出任何事端,爱好也极端固定——看书、配药。 严格来说,汣衍大致是自学成才的典型。岑奚浛在不久后拜入师门,记得清晰,师父从来不教他任何东西,最多会在医术上指导几步,并不多说。在他们光明正大学的时候,汣衍都隐隐有种偷师的错觉,但师父也不管。说到底,师父似乎从来也不把他当綦阁的人看待。 对此,汣衍曾在与岑奚浛对弈时,倒着茶水,戏言过:“师父当年收我,可能只是为了凑满三个人。”但事实如何,唯有当事人的协约最为接近。 汣衍不会忘记,穆瑱曾经问过:“我救了你娘,你便拜我为师?”他被带到綦阁之前,穆瑱也承诺,只要安定,便为其母续命。 直到多年后,合约期限已至,他近乎以最合乎救命之恩的礼节,向穆瑱致谢:“我想见我娘。”最后的最后,只有一句冷淡的回复,冷淡到让汣衍彻心彻肺的冰凉——一个死了多年的人,你想到哪里去找? 人在极度震惊和愤恨之下,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汣衍当真极尽放纵之能事,措辞之激烈,反应之强势,语言之粗鄙,几乎可以刷新穆瑱所能容忍的底线。即使在百米开外,都能清晰知道这场争吵究竟有多激烈。谁都知道与綦阁阁主对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挨了生平第一次打,以整整三个多月都难以下榻做结。 如果回忆是一种错误,那他,可能早已输得倾家荡产。綦阁的人,除开辅佐君主的大业,一般都只会待在山间颐养性情,而汣衍滞留在外太久,穆瑱也从不干涉。于是,便总是举天下的晃荡,从来没个安定的时候。 得知穆瑱与自己的血缘,已经是很久以后,与岑奚浛的恋情几近同时,汣衍愣了很久,才笑着饮下残旧,喃喃地开口:“那样,很好啊。” “除了我母亲,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我以为,发过求救信号,你会来的,至少綦阁的情报系统,查得出我发生了什么。”他比穆晔韫血脉纯正,但綦阁阁主穆瑱,这般不待见他。 “奚浛,我陪你走过了最难的三年,接下来,大致,你一生顺遂。”这句话,汣衍连开口都没有机会,他爱上岑奚浛,比之萧夙寒,早了何止十年,可是,从来无用。 |
【第三十一章(上)】 岑奚浛默了默,勉强抬头看他,带着犹疑与不解,到底是避开了萧夙寒的搀扶,缓了很久,才艰难地起身,似乎有话要问,但张口的瞬间,终究迟疑了片刻,转身离开。 聪明人之间,都有一种刻意的心照不宣,比如岑奚浛其实并不耻于承认这份感情,却也从来不会在汣衍面前,与萧夙寒维持太过紧密的关系。这是一种默契,出现于三年前命悬一线之后。即使汣衍没有明确表述对萧夙寒的不喜,字里行间,也总是隐隐透着一种隔阂。 或是出于维护自己目的的规劝,或是简简单单浅酌清酒的愁绪,但从来不会这样。这是岑奚浛印象里,汣衍第一次半带放纵意义的默许,默许他不再干涉阻隔,甚至静待其成。 缓缓跟着出门,萧夙寒很早就知道,岑奚浛这个人很要强,在携手征战天下的时候,在相处整整十余年的岁月间,他早就知道,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想到,岑奚浛的要强,到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岑奚浛似乎从来都是极尽克制的,一种全然自由随意下的绝对克制,除开神志不清或极端必要,便很少再多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诸如苏是云,诸如,三年前坦白的爱恋。 悬崖上下,隔的不光是生死,也是一切,一个是真实,一个却像虚幻。有些感情,从来很奇怪,它从来经得起生死的考验,也守得住默契与温和,却只能在阳光扫过,直面惨淡现实下,瞬间蒸发,彻底消磨。何其尴尬,又何其难堪? “你想帮我上药,还是想安慰我?” 萧夙寒猛地一顿,才见岑奚浛不知何时突然止步,转身看向自己的目光清澈见底,收敛了洞察人心的透亮,反溢着熟稔随意的姿态,似乎真的只是随便问问,究竟是想帮他上药,还是想去安慰。可是,终究,连萧夙寒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没听到回答,岑奚浛也无甚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推门回房:“这点伤势,应该不用上药,安慰便更不必了。”大概是真的精力透支得厉害,岑奚浛的门关得叫一个干脆利落,完全没给对方半点反应时间。 (PS:刷到一半,中间插出一只母上大人聊人生,表示完全不敢开码如此魔性的文,而今终于碎了,先让我意思一下,明日再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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