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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据说许家有故事(古风,父子)[第2页]

作者:潭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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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许瑜张了张口,没做反驳。潇洒意气久了,无声反抗久了,他也会习惯于与许鹤轩保持对立的姿态,但出奇地,在这种问题上,他自认很难和许鹤轩耍狠卖乖。
“瑜儿,”许鹤轩负手良久,突然问了个让许瑜措手不及的问题,“虽也算是我迫的,但你可有一点真心想叫我一声爹?”还是,单单只算个称呼,或者,只为迎合一个喜好?
许鹤轩的为人看上去宽和中庸,但骨子里到底是狠的,一贯的直戳本质,对着一样看似美好的东西,他也非要死死去探求,恨不得把血淋淋的真相公之于众不可。
这么尖锐的话题,许瑜有一百个理由可以糊弄过去,但许鹤轩的眼神却分明带着极致的认真与考量。许瑜思索了很久,未果,最后,也只是低头,模糊不清地开口:“我不知道,怎么算是真心叫,”沉默了片刻,他才犹疑地说出了第二句话,“想叫就能叫出口,这样……算吗?”
这样算吗?许鹤轩愣了很久,居然被死死地问住了。一代鸿儒,被自己的亲生孩子逼问在这个似乎再简单不过也再复杂不过的问题上,却硬生生找不到合理的答案。
真心称呼一声爹,应当是什么样的感情,终究是描述不出的东西。一个从来没教过的东西,对于许瑜而言,似乎连定义都是艰难万分的。未曾亲身明白过是何等感情,又何以比较,何以权衡?
人只有在年少的时候,才有胆量相信、接受一切事物。那段光阴里,所领会的所有感情,理所当然可以被化为最初的思维,就此成为一种本能的认知。可是,人越长大,总是越畏怯,不再敢试图百分百的交付。
谈及理论,许瑜自认,可以摇着扇子,嗑着瓜子,论得头头是道,可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他不懂,甚至并不喜欢,不习惯这种完全不受控制的、没道理的东西。如果说,自己莫名其妙妄图帮许鹤轩挡上一剑的瞬间,那时都不可怕的话,那么,在被许鹤轩下意识揽着擦过剑锋跌到在地的一刻,他整个人都是惊魂未定的。
这种全权的交付,并不同于他以往认知中任何的兄弟情义。不是同生死、共进退,携手前行、互惠互利,而是一种毫无道理的事情,纯属下意识反应,无可控制。许瑜年纪不小了,他很怕自己再误会了什么,错估了什么。不懂的时候,他能拿不懂来麻痹自己,可如果懂了,再被放手的时候,怎么办?
这么多年,他其实不恨许鹤轩,从来也没恨过。当然,他是不平的,不平于他年幼被弃的命运,不平于莫名其妙的辱没,但他也不知从何恨起。若许家的根基不稳,又何来他这些年的顺风顺水?世家子弟,大多都是一样的,说到底,不过也只是家族的棋子。运气好的如许祁桾,成了可用的,运气不好如许瑜,便成了弃子。
许瑜很多年前就想得分明,就凭这个局势,就凭这个开始,一辈子,从生至死,许鹤轩都不会对自己很好,却也不会对自己,太过不好。幼时,偶尔,看着街摊、酒楼处闪过父子和睦的场景,他也会驻足,也会觉得难过,心里空空的,似乎有畅想,似乎又没有,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看着这个场景,自己再也不会流泪,再也不会纠葛。
幼时所执念的,终于成了如今所避之不及的。对于许瑜而言,或许,世上很多美好的东西,永远放在虚幻的梦里,才是最美好的。
“分明什么都闹不明白,”许鹤轩平复下心绪,无奈地瞥了许瑜一眼,忽然觉得这孩子心倒是挺大的,也便就势揭过了这个话题“倒是接受得挺快。”
许瑜抽了抽嘴角。总不能说“怕不配合会被打”这种惨无人道的解释。从再见许鹤轩开始,亲爹就忽然变得古里古怪,难以以常理度之,导致他自己都只能古里古怪,破罐破摔地过日子,一时也觉得自己蛮拼的。
穷极无聊间,许瑜摇了摇头:“如果我说,是因为自认活不久了,不疯上一次觉得亏得慌,你信不信?要是……”
他本是随口一说,许鹤轩却是突然间敛神,眼中带着慑人的味道,逼得许瑜下意识就住了口。凌厉的目光在许瑜身上上上下下凌迟了几轮,确认只是在开玩笑,许鹤轩才缓步坐下,语气和缓:“这些年,爹对不起你。虽然无甚大碍,过几日还是让你二叔给你看看。”
许瑜再不在状态,总也明白这是在变相关心自己身体,刚想开口,就听许鹤轩接了下去:“熬夜对身子不好,现在也不早了,你简单些谈谈这些年的言行吧。”
许瑜僵在那里,被许鹤轩倏然的话题转换,蔑视得无话可说。许鹤轩似乎一点都不明白,打完温情牌之后,至少要继续温几日才有效果,怎么二话不说就可以直接开始算账!
【第二十二章】
沉默良久,在许鹤轩再次执起镇尺的那刻,许瑜终于从震惊错乱的阴影里走出,下意识后退一步,张了张口,抬手试图与之讲道理:“爹,有话好好说,您先把手里的……”凶器放下!这明显和说好的不一样,不过吃顿饭的功夫,许鹤轩莫不是间歇性失忆吧。
许鹤轩抬眸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像是明白许瑜的意思:“一码归一码,以后是以后。你像样的规矩没订出来前,莫不是做什么都成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面对这种漏洞百出的条约,许瑜总觉得万分惊险。毕竟,许鹤轩往先下手,从来都没和缓过,实在不像这么好说话的。
许是许瑜小心谨慎的眼神取悦了他,许鹤轩脸上也难得染上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你日后,怕是犯不了什么大错的。”是陈述,不是疑问。
居然……很有道理。许瑜滞了滞,才恍然想起,这已经不是原先那种天高皇帝远,许鹤轩一年来勘查一回的美好日子了,日后他几乎是日日戳在许鹤轩眼皮子底下,稍微有点不当的小动作,小举措,分分钟都能被发现,这种情况下,还指望犯出什么大错来。
思及饭前许鹤轩复杂的神色,以及自己似乎天上掉馅饼一般的蠢样,许瑜终于觉得自己非常以及极其的丢人。许鹤轩怎么可能有放水的意思,这种心思深沉、算无遗漏的政客,自然是早就把一切推算安排得妥妥当当。
心中悲愤之下,许瑜戳在旁边,不出声了。但许瑜出不出声,许鹤轩是不会在意的。看着镇尺扬起的一刻,许瑜目光所及,下意识蹲下抱住脆弱部位,缩成了一团,抿着唇死死闭住眼睛,却是等了半晌都没等到熟悉的痛感。
回头正见许鹤轩的双目,复杂中染着他看不懂的情愫,对比自己如今有碍观瞻的造型,一时有些尴尬。乍一走神,差点忘了,他爹现在走了文雅路线。故作自然地咳了几声,许瑜规规矩矩地变蹲为跪:“爹,我……”
想了半天,许瑜也没想到什么具体请罚的名目,不是因为多年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而是错得太多,压根儿不知从何认起。如果许鹤轩眼中的一些行径是错的,那大概,许瑜的整个人生,都是由错误组成的。
这一点,许瑜懂,许鹤轩自然也明了,倒也不纠结这个,只是随手清了清桌面:“既然你方才觉得比较欣赏那种罚法,倒也无碍。”说着,镇尺点了点桌面,意思再明显也不过。
许瑜没动。纵使天气不算特别冷,到底也是晚上,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都透着一股凉意。更莫说自己豁不豁出面子。即使是亲爹,脱了裤子明晃晃地趴在许鹤轩眼前,还是件颇为屈辱的事情,羞辱的意味远高于惩罚。许瑜自认自己已经足够不要脸了,可是这种事,到底做不出来。如此寂静的氛围里,微微一个举动,声音都大到足以听得清楚明了,许瑜更不敢动了。
“趴好。”良久,寂静才被打破。
这算是许鹤轩的退步,而一步退,自然不可能步步退。许瑜见好就收,吸了口气,在万籁俱寂间,非常配合地俯身趴在了桌上,冰凉的触感与坚硬的质地,让这种心悸变得更为明显。许瑜清楚,许鹤轩说话,从来不喜欢说第二遍。
他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但确实很少参与正式意义的训诫。一个重在泄愤撒火,一个重在管束惩戒,这个,许瑜总归是分得清的。然而,命贱如他,到底习惯那种噼里啪啦打昏过去算数的简单行径,这种高档的等死感触,太过糟心,一言难尽。
【第二十三章】
据不完全记忆,第一道下去,许瑜从来是忍不住出声的,此次自然也不例外。其中,有长时间放纵后不习惯疼痛的缘故,自然也少不得心理准备不完善的因素。不确定镇尺什么时候下来,那一瞬间的突然性,许瑜硬是没忍住疼,手死死地攥着桌沿,闷哼了一声。
说白了,许鹤轩的态度改不改也就是个形式,打人倒是一贯的疼,还就着个不方便自己、反方便了他的姿势,怎么看都是自己亏了。
“啪!”冰凉坚硬的书桌本来就算不得舒服,许瑜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抿着唇,死死忍住了要往旁边躲的念头,挨得颇为艰难。私心里,他比较倾向于是姿势问题。
以前硬挨鞭子藤条闹出的割裂性伤口疼成这样,他认,但如今虽是硬质实心的东西,应当远比不得那时厉害才是。若非惩戒的氛围不适合乱躲,他可能本不至于忍得这么艰难。
当然,打人的,和被打的,感觉自然完全不一样。许瑜挨得痛苦,但就许鹤轩而言,他只不过加着力道打了两下而已。时间不早了,他不想多动手,弃量保质,自是要打出效果来的。
看似轻巧的镇尺,快速划过一道弧度,生生打在许瑜身后。许瑜疼得错了一步,差点松手跪在地上,眼前雾蒙蒙的,攥着桌沿的手不觉又紧了几分。
许鹤轩皱了皱眉,抬手压着他的腰背,右手又是极快的一下,明显感受到了手下身躯的颤抖,等许瑜的反应稳定下来,才挥手落下第五道。说到底就这么大一点地方,痛感叠在一起,自然是要比先前疼得多。
许瑜额上见汗,觉得都快疯了。以往劈头盖脸的责打,惨叫个几声,自己也反应不过来什么,反倒是如今一片寂静,神智这般清醒,纵是抽气声都格外明显,逼得他只能死死地忍着。
许鹤轩大致对于许瑜的承受能力有一定的预判,一下接着一下,不疾不徐,是硬要让他把这份痛体会得清楚。大致十一下开始,许瑜不自觉的下意识挣扎,反应不大,基本上只是疼得受不住,自然而然的躲闪,直至反抗。
许鹤轩也不硬性压制,只是松手站在一边,平静地看着许瑜往一边闪,眼神无波无澜,隐着淡淡的情绪。这顿打,明显许鹤轩是不放水的。许瑜躲开的时候,一时间牵动了身后,还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许鹤轩袖手,许瑜自己才堪堪反应过来。倒不是故意,是真疼不住。他磕绊了半晌,终于开始服软,模模糊糊地道了句:“疼。”
“我知道疼,”许鹤轩说得很干脆,“不疼,我也不打你。”
许瑜心中很憋屈,他是宁愿许鹤轩被触怒,直接压着自己打完算数,但对方明显没这意思,他也只得重新磨蹭了半晌,到桌前趴好。
“啪。”一轮硬打下去,忍也就忍了,但歇了会儿再打,疼痛更甚,许瑜一时没缓过来,就破口喊出了声,叫得那叫一个惨烈,眼泪都被逼出来了。或许,所有的事情都缺那么一个契机,许瑜自认脸面都没有了,自然懒得硬抗,直接破罐子破摔,疼得跳脚,挣扎得费劲,叫得一下比一下惨,完全不在意是不是会扰到别人休息。
许鹤轩听得实在头疼,此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缓了口气,直接将许瑜的双手反折到身后压制,顿了顿,镇尺直接往下抽。再拖下去,当真是下不了手了。
“多少下了?”
许鹤轩只是随口一问,但当年,许瑜是吃过亏的,回不上直接作废重来,一时反应不可谓不大,几乎是撑着身子,扭头报出数字来的:“十九。”泛红的眼眶,匆忙的神色。
许鹤轩怔了怔,良久才反应过来,沉默着将手中的镇尺放下,缓缓松手,轻轻拭去许瑜淌下的泪水,有些无措,却是硬稳着情绪:“好了,又没怎么打你,哭什么。几岁了?”话没说还好,一出口,许瑜的眼泪越落越凶,看得许鹤轩都僵在了那里。
他膝下一子一女,除了早些年就进宫为妃的长女,便是自小疏离的许瑜。因着身份,许鹤轩自然是不可能与长女像寻常父女一样相处,往往相见都是奢望,至于许瑜……
许鹤轩一时做不出什么动作,只能眼见许瑜一副很是受伤的样子,死死看着自己。半晌,许瑜才状似色厉内荏地开口:“又没人帮我算过,我记不得又怎样!你不能把这作为借口,多打我。”
许鹤轩抽了抽嘴角,深觉这顿打他算是白挨了,半点长进都没有,一时却是松了口气,说到底,许瑜的防心到底没有当年重,心性散些反倒是好事。还没等他开口,门口忽然想起一阵敲门声:“鹤轩。”
【第二十四章】
许瑜怔了怔,下意识起身,动作太快,牵动到伤口,不觉倒抽了口冷气:“嘶。”却正见许鹤轩似笑非笑的面容,瞬间噎在了那边。他自认自己不是故意叫出声的,实在是叫习惯了,一时忘了此刻的时间问题,硬算下来其实倒是没那么疼。
傅宛凝进来的时候,除开桌上惨无人道的题案,作案现场基本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对于许鹤轩与许瑜而言,半道被一个女人插进来,半求情半和稀泥地揭过责罚,也是全新的体验。
尤其对着傅宛凝心疼的神色,许瑜有些纠结地想: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这种情况比之他此前近二十年的人生,简直可以算是小巫见大巫,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放心,训了几句,没什么事,帮他熬完姜汤,然后送到房里去。”许鹤轩的逐客令下得清晰明了,等傅宛凝出了门,才半扶着许瑜往内室走。而等许鹤轩执着药瓶返身,便只见许瑜惊悚而排斥地缩在床上的角落中,完全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
但凡遇上许鹤轩动手,许瑜一般都是昏过去之后疼醒的,哪怕知道许彦那个手残在上药,也无力阻止,甚至意识模糊。在如今有手有脚,能动能跑,神智异常清醒的时候,许瑜觉得,自己怎么能忍有人直接扒了自己裤子,在上面摸来摸去,做梦!
“爹,其实……区区小伤,不足挂齿。这药,还是省着用吧。”
许鹤轩看着许瑜死死瞪着药瓶的样子,觉得实在很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在。按道理,自己治学多年,学生也收了不少,许瑜这种一味反的性子,比之许祁桾此等阳奉阴违之人,当真算是好教的,一时也觉得上辈子委实造化弄人:“这伤是不用上药,那冷敷一下?”
这……有差嘛?!
自然没有,是以,许鹤轩也只是随便说说。半晌不见反应,便直接坐在床沿,把人拖了出来:“行了,丢人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无视许瑜憋屈的神色,许鹤轩轻手将许瑜的裤子一层层褪下,直露到皮肉。多年棍棒教育下来,许鹤轩动手还是有分寸的,说没事基本也就不算大事,通红透亮的身后,隐隐有些微肿,连一丝血点都没有,满满都是不肖子弟被训导后的样子。许鹤轩愣了良久,突然莫名找到了正常父子间的感觉,看着许瑜的表情都有些异样。
记忆中,他也是真没帮许瑜上过药,而教学生一般也不可能往这种地方打,故此,当微凉的手持药,触碰到被抽打到滚烫的皮肤时,许鹤轩滞了一下。理当熟悉的动作,生生带着不明显的迟疑与生涩,直到上完药才揉了揉他的头:“疼吗?”
许瑜趴在床上,头搭在双臂上,完全没动静,听到许鹤轩的问话,双目仍呈放空状态,慢动作缓缓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什么,二话不说立即改口:“疼疼疼!”这种清清楚楚被上药的感觉,果然哪里都奇奇怪怪。
怎么看怎么欠!“疼了才记得住教训,”许鹤轩摇了摇头,似感慨般凉凉开口,“否则,二十余年纯语言说教下来,也就教出许祁桾这种货色。”
许瑜抽了抽嘴角,终于再次确认:许鹤轩对许祁桾,实在是万分不待见的。
【第二十五章】
风雨过后,理所当然,会带着几日的风平浪静,但还有一个附加理论,几日安定后,必然是要爆发一次血淋淋的惨案。而这个道理,在许府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在权衡局势,随手幽幽参倒了朝堂一方中正力量后,许祁桾终于还是在下朝后,被许鹤轩硬生生拖进了书房,一个早晨都没出来。许瑜觉得,若是要打,许祁桾可能早就死了。而最后,理所当然,二人成功谈崩了。
以许鹤轩的性子,嫡亲的弟弟遭此一遭,若是往先,此生按理不可能再做出退让。但越过生死,他方得明了,有些人做错了,未必出于本意,虽说错了便是错了,但上苍曾给了他弥补的机会,许鹤轩私心里,是有所松动的。故此恨到极致,也不过大骂一句——一笔烂账!
此等局势,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莫名其妙,但许瑜偏偏自带一种天赋技能,在纨绔子弟这个圈子里,他比谁都混得开。走街串巷,勾肩搭背,兄弟交情,短短几日,就将许祁桾的生平套得干干净净,回首间便随意在茶坊里一坐。
此刻台上正讲着邻国柳家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台下也算人声鼎沸。夜氏茶坊的掌柜一贯是个会玩的,众客官喝着茶水的功夫,差人说书不说,还白送一纸画本子,讲到哪儿发到哪儿,发错了隔日还能收回重发,纯是图个趣味。
许瑜一低头,便见纸上大字跃然入目——《小楼昨夜又阴风》。嗬,好名字,够冒寒气!看着隔壁桌已经开始下赌注,硬生生从原本的死不死人,赌到了能死多少个。
许瑜摇了摇头,深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也便顺着潮流,收着钱币,来了一遭说书,讲一讲京都许府不堪回首夜黑中的往事。
“再说这大理寺的祁大人呐,啧啧啧,真是多少日也说不完的故事,完全配得上一句话——会咬人的狗才不叫呢,”幽幽喝了杯茶,许瑜清清嗓子,无视许彦惊悚的目光,继续接口,“据说这许家二爷膝下并无嫡子,他这个庶子,一旦成了独子,嫡庶分别也就不那么大了,兼之最后还过继到了许二爷正妻名下,那身份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敢给他脸色看?只可惜啊,有人愿意宠,有人还不乐意受着呢。没办法,有些人,生来便是养不熟的。”
许彦听得一身身冷汗直冒,死死地给他划眼色看。这不仅是跟许祁桾死磕上了的意思,实在与公开许家的私密,也无甚区别了。
许瑜浅浅偏头,看着茶坊此番气氛不错,耐人寻味地一笑,伸了个懒腰,继续:“许祁桾不待见许家,由来已久,对于扳倒家族的渴望,那真是日也盼来夜也盼,多少年规划,多少心思筹谋报复,终于在从仕后抓住机会,与君主互成默契,走上了坑死爹不偿命的光辉大道。要论这心思起于何处,请听下回分解!”
在许彦快昏过去之前,许瑜终于和蔼可亲地住了口,在一片或震惊或不满的目光中,拉上许彦,非一般地窜了出去。
“我说瑜……瑜少爷,这……”许彦气喘吁吁地住了脚,艰难地开始吐槽,还没开口,便被许瑜兜头狠狠敲了一折扇:“我安安分分这样久,我爹会不习惯的。”
说着,许瑜便自顾自地往回府的路上走。对许彦,他的话没说全。枞阳的事,有心人调查,总是查得出的,若许鹤轩当真觉得他有什么利用价值,他这样硬生生突变,恐会遭人怀疑。当然,若许鹤轩是真心脑子抽了想起了他这个亲生儿子,他自己自然也会怀疑的。
许彦抽了抽嘴角,只得跟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生生抄到了许瑜眼前:“说来,二爷对许祁桾,居然真是一点没动过手。”硬算下来,怎么都是刑部的官,何况,许二爷的性子,似乎听上去并没有这么温吞。
许瑜诧异地看着许彦,摇了摇头:“你终于发现了,不错嘛,京都好风水,人都聪明些了。” 话是这么说,但许彦字里行间,总透着一股森森的嫌弃。许彦此人,二缺程度颇高,若连他都不待见许祁桾,就说明这个人,为人处世糟糕到了何等地步。消息整个负面倒,许瑜也是第一次遇到声名比自己还要差上三分的人。
叹着口气回了府,许瑜刚进房门就愣了愣。入目所见,便是许鹤轩在与人落子议事,关键是,在自己房里。许瑜沉默一瞬,神色困惑,二话不说往后退了两步,仰头望天看牌匾,反反复复心中诵读多遍,才确认无误,复又迈进来,直接硬生生戳在了那里,大有捍卫领土的意思在。
“是瑜儿吧?”寂静间,客人一子落定,白衣倾雪,举止高雅,堪比谪仙,话语间掺着不染世俗的笑意,偏又捻熟和蔼,犹如春风拂面的干净淡然。哪怕是随目一瞥,也知其年轻时何等风华,几般意气,当真……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所以,这就是那个多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二叔?
许瑜嘴角抽搐,神情麻木,突然觉得,能把这种人气得生死一瞬间,许祁桾诚然也是好本事。传言许府二爷自重病后,迁居院中,打理花草,修身养性,缓和病情,谁也不见。
许瑜原以为这人应当是病容枯槁,沉郁顿挫之态,谁知其人不像重病缠身的郁郁,也无半丝贬官壮志难酬的顿挫不悦,实在和预料之中相差甚远,大概是真的性子淡,乐得安然,倒是没白瞎了祖父起出的名字。说来,许疏与许鹤轩,一个出世,一个入世,居然也算是相得益彰。
【第二十六章】
“二叔。”许瑜的脸上浮现出堪称灿烂的笑容,状似愉悦万分,却也没有行什么大礼。多日下来,他也算弄明白了,许鹤轩不知为何,对他下跪的行径,似乎是突然有些忌讳。
出乎意料,在许疏笑着点头之际,二人依旧顺口谈了下去,让许瑜此生首次有了种被莫名归为自己人的错觉。更惊悚的是,嫡亲兄弟当面,许鹤轩居然从头到尾没挑拨过关系,许瑜一直觉得,许鹤轩对许祁桾早就是恨之入骨了。
但长辈的世界里需要考量的东西,对于许瑜而言,多少还是比较遥远的。许鹤轩的第一句话就很有深度:“但凡为上位者办事的人,总归下场不怎么好。”
模糊而隐晦的交谈中,许瑜终于半思索半猜测地理出了一个思路:原来,许祁桾算是帝王的心腹。当年,许鹤轩与许疏兄弟并立于朝堂高位,权势终究过大,几般打压均无明显效果,倒是许祁桾一手促成了最终的朝政平衡。
这样一算,许祁桾的名声败坏程度,也就无所奇怪了。作为君王手中的剑,还是一把明剑,反反复复动摇着各层利益,做着或光明或阴冷的事情,独立于各方势力之外,一度得罪着京都各大高门贵族,虽是因着帝王的态度不受顿挫,但能被人待见才叫怪事。
而历时两年,朝政变换,许家又逐渐削减了锋芒。毕竟人才,如今陛下似乎有意重新启用许疏,自然要再行招揽。朝政平稳之际,许疏的作用,和许祁桾的利用价值,两相比较,结果不言而喻。而曾经背叛过家门,却摄于皇权只被许府逐出的许祁桾,便是陛下的退步,他明明白白地表明清楚——这个棋子,他不保了,生死由天。
弃子,又是弃子。许瑜抽了抽嘴角,表示无语而憋屈。说到底,动荡多年,其最初目的与最终结果,不过只是部分削权而已。对于上位者,要的是平衡二字,其余均不在考量范围之内。而失去了君王的庇佑,许鹤轩与许疏的态度不明,真不知许祁桾的下场,会有多惨。人得多想不开,才会走这条路啊。
“快晚膳了,先给他看看。”许鹤轩一句话,许瑜就愣在了那里,半晌才想起什么情况,抽着嘴角伸出手,一副大爷的样儿。
许疏也不在意,只是温了下手,便搭起了脉。手指触碰皮肤的瞬间,许瑜下意识抖了抖,诧异地抬头。感受着手上的凉意,许瑜才发觉,许疏的身体大概是真的不好。不算严寒的天气,又在屋里缓和过这么久,依旧凉得心惊。
许瑜觉得,君王敢再次重新启用许疏,没准就是因为如今许祁桾权势过高,借刀杀人之际,还看中了许疏活不了多久。但想想也就是想想,这种话一开口,许鹤轩必然会直接动手把他打个半死。
良久,许疏断言:“无事。”
许疏的话,说得平静,许瑜也听得理所当然,唯有许鹤轩,了然的目光中带着不明显的忧虑。如果不是自然的郁结在心,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药物造成的假象了,更少不得大夫的“误诊”。可按当年许瑜的情况,又值得谁做出这样的暗害?
【第二十七章】
事涉过深,许瑜到底是被许鹤轩一句话打发去用膳了。他也无甚感觉,对于许鹤轩的筹算推究更是谈不上好奇,便只是从命去填饱肚子。许府世代沿袭下的规矩,用餐错了饭点便没自开的道理。而既然同开,就一贯是一道用的。
多日来,傅宛凝嘘寒问暖,无事也总以怜惜心疼的目光看他,许瑜被照顾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倒不是被算计的排斥感,就是近似根深蒂固的不习惯。可能他过了这个年纪,实在生不起“撒娇耍滑讨糖吃”的念头。又或许,他只是习惯了许鹤轩强势的对待,阴柔婉约的慈母,确实也只是年幼梦里的寄托。
对着碗中被夹入的菜色,许瑜心中百味杂陈,心中起起伏伏,到底念不出一个“娘”。而理所当然,许祁桾一如往先,安安静静地吃饭,无所评论,自行其事,似乎晨日与许鹤轩的冲突,完全不存在一般。
许瑜略带探究地看了眼他,忽然觉得他今日的沉默,带着很深的不寻常。如此没由来的判定,许瑜也只是潜在的感觉,但他从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不是第一次见许祁桾在许疏院子门口跪着,连带着对自己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某一日,许瑜也妄图挑衅过他,到最后,许祁桾只是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语音平静,就像描述的只是一个事实:“我死了,那是对于我爹最大的报答,他必然喜极而泣。”
许瑜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眼神,但他同样明白,像许祁桾这样的人,你是不能认真推敲他的任何一句话的,因为,所谓纨绔散淡的伪装,这低档次的事情,人家可能早多少年就不玩了。而能够反坑许府一把的人,又岂能是池中鱼?一举一动的影射,一字一句的深意,谁有能保证,不是引心之语?
所以,事关许祁桾此人,许瑜一贯避之唯恐不及。许鹤轩当年不喜欢自己,是实打实的不喜欢,你知道,我知道,谁都知道。而许祁桾在动手之前,谁都无所预料,就好像一个你信任有加、从未怀疑,甚至无可怀疑的人,突然间,便能做出叛族仇父之举,甚至,这并非一时意气,而是蔓延几年,十几年,缜密而无所谬误的计划、完善,直至最后一举定势。
“我今晚见过二叔了。”许瑜状似无意地开口,眼神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许祁桾。而从头至尾,对方都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完全没有诧异与惊恐,只是攥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瞬,倏忽间又恢复正常。
许瑜皱了皱眉,有些怀疑。他很少看人走眼。以许疏的性格,温和有余,条理清晰,许祁桾有些怕他,倒是有可能,但要论起畏惧他,实在是有些没由来。但许祁桾似乎又不是一般的忌惮许疏,那种畏惧,似乎是刻到了骨子里,抑得太深,若非许瑜提前见过许疏,大致连他都会觉得,许祁桾的童年应当过得很是悲催才是,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情况乱成麻,理也理不清,许瑜终于领会了许鹤轩的那句无奈之言,果然一笔烂账!
氛围凝重,而傅宛凝也算得上大家闺秀,一顿饭几乎吃得一片死寂,从头到尾,许祁桾也再没说过一句话,直到许鹤轩与许疏前来。许瑜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能说,心疼许祁桾手中的筷子。若非其多日前当朝受刑,力道不济,估计是要生生折在手中了。
【第二十八章】
许疏从进门到落座,都是随意平和的,反倒衬得许祁桾的反应过于谨慎。而对于许祁桾勉力维持的镇定,许疏温煦的神色依旧,只是掠过他的目光凝了凝,抬手将许祁桾微微掩目的碎发拂至耳后,无视他瞬间僵硬的身躯,淡淡地蹙了蹙眉:“脸色不好。”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不带一点指责,不带半丝质问,整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绝对是做惯了的,自然而然,看不出什么勉强,倒是看得许瑜目瞪口呆。
这种怪异感来自哪里,许瑜总算是懂了。许祁桾这个人,其实是很看得懂局势的,从踏入许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算是认了君王的放手,他是笃定许疏会报复的,也认了他此生沦为弃子的命运。一个自己昔年害过、背叛过的亲人,才能卓绝,手段不俗,一朝局势转换,谁都看得懂下场几何。
许瑜皱了皱眉。话是这么说,但血缘关系毕竟摆在这里。至少,许疏如今的态度,看上去很不是那么一回事,但若说要翻过这一页,偏偏又觉得不是那个味道。
“啪。”难以言述的氛围下,突发的声音总是万分吸引目光。许鹤轩蹙了蹙眉,还没开口,便见许祁桾将余下的一根筷子静静地放在桌上:“抱歉,祁桾今日身体不适,恐怕要先行离席,请诸位见谅。”
许疏没赞成,也没反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不适便回房吧,这几日劳心劳力,呕心沥血,机关算尽,确实不易大好。”
许疏一言落毕,室内瞬间死寂,连傅宛凝的神色都透着诧异。许祁桾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不可置信地看着许疏,眸中明明暗暗,看不分明,良久才恢复平静,告罪着起身。
这话是说得重了,众人当面,半点脸面也没有留。按许瑜的意思,话说得重不重,其实也得看是谁说,换做许鹤轩开口,大致许祁桾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这是他第一次心绪不定到直接自行中途离席。以许疏不温不火的性子,虽是随意的语调,但说得出这种话,明显不亚于当众斥责了。
许鹤轩忧虑地看着许疏。随着名字,自家弟弟自小疏疏朗朗的性子,本来情绪就淡,此遭经年,连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许鹤轩一个眼神,许疏便领会得七七八八,一时也有些无奈地笑笑,缥缈的风姿瞬间染了三分人气:“我自手把手地教了多年,他能做到何等地步,总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了。祁桾本性既偏,素来行事阴狠。若非他母亲过世得早,这孩子算是毁了。我这般耐着性子悉心教他,原以为好说好谈,总扳得过来,倒是高估了自己。这副样子,再放在朝堂野上几年,恐怕……便不好管了。”
想起许祁桾干出来的事情,许鹤轩的脸色也不复方才平和,半晌才道:“今日这事我查过,倒真不能全怪他,毕竟不是他先动的手。半年前这么阴不阴、阳不阳损了一句,还被祁大人听到了,区区举家流放当真客气了。”
许瑜沉默着分辨良久,实在怀疑听错了,反反复复将这段话颠来倒去,于脑海中回放多遍,到底没找到劝慰的点,倒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绝对,是在落井下石啊。
【第二十九章】
各怀心事地用完饭,许瑜刚回房,便被许疏派人请去了院子里,只说是细诊,未言其他。一头雾水之下,许瑜也只是两眼一抹黑地去了。
快到院门时,正见许祁桾静静地站在门口。许府的规矩一向严,一旁的下人自然没敢有什么闲碎之语,但隐隐打量的目光偏生带上了一丝避讳。许瑜脚下一顿,思及许疏避世多年,还以为是下人传错了话,但引路的人动作未见丝毫迟滞。许瑜略一思索,看了眼许祁桾,便大致有点明白这个情况,直接提步往里走。
并非极端严寒的天气,但室内还是燃着火炉,温热得让许瑜有些不适。许疏似乎是刚看完书,随意地收了收,解释了一句:“我自己身子骨不好,素来体虚畏寒。”
许瑜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良久,到底是斟酌着没有开口。许疏看人心确实准,虚虚扫了眼半掩的窗外,便轻声道:“我没让他站着,他愿意等,便由着吧。”
这是摆明了不限交谈时间长短的意思。许瑜这些日子半收敛不收敛的样子,确实有刻意压制的意味在,但也不敢做得太过刻意,反惹猜忌。他也猜测过许疏找他的缘故,要么说书一场,牵连了许疏的情绪;要么是许鹤轩将自己接到京都,事发突然,他想探究一番缘故,最奇葩不过是许疏真想细诊一番,左右不可能是什么大事。
但许疏良久都没有开口,许瑜满篇废话都无处可诉,一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许疏给人的感觉很独特,温和如玉,丝毫没有血腥气与震慑力,但他一个眼神,一句话出来,实实在在会让人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就像对方掌控了所有的局势,漫不经心地与你交谈,分明是个倾听的角色,却弄得人没有任何先机可言。或许,阴狠如许祁桾,独畏许疏,是有缘故的。
许瑜的思绪微乱,刚想开口,突然听许疏平静地说道:“这么多年了,是是非非,早已无可评述。今日,二叔代你爹致歉,为你一朝的冤屈,也为你二十余年的空白。你爹这种人,凡事总不爱说出口,他不是不在意,很多时候,都是在意了,才恨,还不知是恨别人,还是恨自己,好像只要冷着你,便能一切如前一样。好在他那一根筋也难得突然想开了,如今既然他信你,你便莫要辜负。”
许疏的话洋洋洒洒说了许久,似乎在谈父子关系,但不知是不是许瑜多虑,他总觉得,含沙射影的意思很重。最后一句,似乎并不止字面意思那么简单。但若许疏一言中的,许瑜也有些不信,疑心是诈人的几率更高。
但无论如何,这个话题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许瑜状似理解地点点头,半晌犹疑地开口:“二叔与祁桾……”
许疏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起身缓缓向窗边走,推开窗子的一刻,带着凉意的风沁入室内。许疏低咳几声,声音掩映在风中,许瑜只模糊地听到最后一句:“有些事,做完的一刻,就知道自己后不后悔了。我就是恨他万事想得清,却也非做不可。”
回首的那一眼,承载着许疏讳莫如深的暗示与打量。最终,他才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块玉佩,润泽的质地,精细的雕琢,隐隐有二字昭示着不凡——瑾睿。
历朝历代,怪事不少,世人总爱排个一二三四五,更爱凑个堆。朝廷有党羽,江湖有门派,连带着一批幕后人物,都开了个谋士同乐会。而这家国天下的走向,也就是朝内的政客,携着朝外谋士,一番风云聚会的结果。而如今,各国谋士间,首推公子瑾睿。
许瑜认真虔诚地对着玉佩审视良久,一边点头,一边颇为欣赏地笑了笑:“二叔,这质地不错啊。”对上许疏不起波澜的目光,许瑜又笑了笑,半晌,笑容终于有些无以为继。
“是你爹多年来小看了你,”许疏一语下判词,却也没有再纠缠,随意奉还,“你自己做事时,当心着些。二叔自家都是鸡飞狗跳,倒是没这个闲情逸致来多管什么。”
温和的笑意依旧如常,许疏似乎没有多做追究的意思,眼神示意谈话完毕。许瑜顺手接过玉佩,抽了抽嘴角。谈到最后,他才堪堪明白许疏的意思。这哪里是来提点,实打实报复。许鹤轩坑了许祁桾一把,许疏顺手就把场子找了回来,连带着茶坊的一箭之仇都报了,果然快哉。
实在真人不露相。自觉丢尽了脸面的许瑜,一脸麻木地走出院子,带着同情怜悯的目光看了眼许祁桾,突然觉得许祁桾的画风有了合理的解释。许疏此人段数太高,这么多年日日在眼前晃着,犯什么事都能被翻得干干净净,用完全看透你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说着话,不怕才是怪事。
“二叔让你进去,”许瑜偏了偏头,突然笑得很是风流浪荡,“你当年,很有勇气啊。”眼见许祁桾脚步一顿,隐晦的神色愈显淡漠与不定,许瑜折扇一甩,“神机妙算”四字赫然醒目,他颇为无辜地道了句:“当心些,祝你好运。”
父债子偿嘛,应该的。许瑜耸了耸肩,无视许祁桾的心理阴影面积,心情很好地转身离开。
【第三十章】
许祁桾看着院子良久,才进了门。不比前些年的温和,也不比许瑜父子关系的逐渐好转,许祁桾与许疏自两年前,真正意义上的独处,以绝对的死寂开场。
许疏似乎无意打破这份寂静,只是自顾自地往内室走,对着床榻小几上摆放的棋盘,拾着棋子拨弄了良久,才轻声开口:“祁大人,手谈一局如何?”
许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他不会在意玩弄棋子的不雅,更不会在意你是否应允。许疏的温和,在于他习惯以询问的语调开口,但被他相邀的人,大多都会答应,无关于熟不熟悉。许祁桾,也是一样。
再执子,已不是多年前的样子。一个人,起先不怕一个人,未必是因为从前不值得怕,更多的,是往先不必要怕。
看着许疏缓缓坐下,许祁桾辨不出他的意思,只是站在塌前,缓缓落下一子。棋风如人风,许祁桾行棋总是险之又险,绝处逢生,两年前还勉强维系着表面的稳,如今却是完全不走常路了。大致和这种人下棋,稍乱了心神,是要一败涂地的,但许疏没什么反应,好像正在面对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安安静静地下着棋,丝丝扣扣地布着局。
京都混过几年的人,都知道,许疏为人行事,从来漫不经心,而不到最后一刻,谁也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像一场局,从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局。
许祁桾的手停在半空,棋子还没落下去,许疏忽然开始收子,随口说道:“跪下。”
许祁桾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许疏一眼,才将棋子放回原处,敛袍下跪,垂眸看地。听着棋子收理的清脆碰击声,许祁桾无意识地抿了抿唇。半晌才听到轻微的咳声,随后传来许疏一贯温和的声音:“跪榻上吧。”
许祁桾抬首,才见小几上已然清理干净。许疏正将茶壶杯盏、笔墨纸砚,缓缓摆放开。许祁桾迟疑了片刻才起身,没有进一步动作。
许疏执着茶壶,缓缓倾倒,生出袅袅余烟:“与你闲谈慢聊,你当我好脾性,乐得被糊弄,”极端的死寂中,许疏笑了笑,“文的不成,武的也未尝不可。可我就怕,你没这命与我谈到底。”
许祁桾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一瞬即恢复如常。许疏轻啜了口茶,便放下茶盏,翻了翻小几上的纸张,敲着台面,道:“我这个人,一贯不喜折腾。与你清算,耗时耗力不说,就你,是铁定交代在这儿的。这样,这些年,弹劾过谁,暗地报复过谁,一条条、一款款的,写清楚。我不为这些责你,但你没写的,我知道的,一件一件再算。
听到这里,许祁桾突然笑了。如今他不说话,单单站在那里的时候,都显得阴冷孤僻,但笑起来,依旧很有一种味道。若说他还残存着半丝当年的感觉,也不外乎这点了。
“我竟不知,许府财务现今如此拮据。这些纸,能写多少名号?”
【第三十一章】
不是认可,不是反抗,甚至没有基本的善恶之分,许祁桾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我竟不知,许府财务现今如此拮据。这些纸,能写多少名号?”
对于这样不服教的人,若换成许鹤轩,大致早就一巴掌过去了,动用家法什么的都是轻的,直接清理门户也未可知。幸运的是,他对上的是许疏,但不幸的也是,他对上的,是许疏。
刑部多少风云,多得是一朝碾落成泥的高门权贵,多的是层层自护的伪君子、真小人。许祁桾的手段是不低,玩弄人心权术也不是不捻熟,可这么明摆着的激怒,许疏这么多年,总也不是白活的:“纸不够,随便拿,能写多少写多少。”
说着,许疏便随目打量一番室内,抽出了不远处一块不知有何用处的竹片。其状细窄,质地轻薄,似乎随手便可折断,看不出半分杀伤力来,许疏上上下下看了良久,才轻轻在手掌上敲了敲:“跪下,将腰带解开。你这姿势,怕是想不出什么大概来,白白浪费时间。”
许祁桾难得错愕地看着许疏,半晌才沉默着提步跪坐在榻上。正对小几,许祁桾打量许疏良久,抬手缓缓抽开腰带,动作很慢,却很稳,面上暗含着不甚明辨的笑意:“二爷若是想借此羞辱我,怕是打错了主意,自祁桾出生以来,大致都不知道礼义廉耻为何物。”
双手搭在外袍内的裤沿,许祁桾微不可见地顿了顿,才硬生生地将裤子径直拉至膝弯,额角却是已经见汗。刑伤不易早好,这么短的时间,将养更是不易,身后依旧是斑斑驳驳的伤口,皮开肉绽,有的略带结痂,有的依旧染着血印,直至大腿周围也是一片青紫,肿得厉害。僵硬麻木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虽有外袍虚虚地遮挡着,也显得万般敏感。
“伤势不轻,”许疏没接他的话,只是简单评价一句,便点了点桌面,“手。”
许祁桾看了他一眼,半垂着眼眸凝视着手良久,才缓缓展平。分明不熟悉的动作,其实有时做起来,也并不困难。
竹片轻抬,没有削下去的冲击力,也没有破空的速度,似乎只是轻飘飘地落手,却是直接生生敲在指骨上,不重的力道,刺骨的钻心。许祁桾的表情明显滞过一瞬,极快地抽手攥住指节,缓了许久才紧蹙着眉头,将手放回原处,却是不自觉的蜷曲。
自古以来,无论君臣、师徒、父子、兄弟,国法家法在上,漫漫一生,管束责罚总归难免,但都会自然而然、刻意避开一些危险的地方,诸如打人不砸头,抽手板不动指骨,都是理所当然的传统,但许疏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无论硬质软质的东西,他都有着太深的了解,自然知道应当几成力道,几分技巧,才不至于伤筋动骨,却又长得了记性。
“你朝堂上的作风,非带到我面前来,也并非不可,但记得别让我看出来。当年我在刑部、大理寺的时候,你还没记事呢。今日实打实与你交个底,你就是这幅德行到无药可救,我也不可能放任了你,虽打不死你,你也莫指望好过。”
随手将竹片掷在桌上,许疏平静的声音蕴着难以言述的味道:“小惩大诫,别说我碍着你写字。二十余年,我许疏,自认从未对不起你。两年前好言好语提点几句,你却把事干脆做绝了。这是第二次,跪着反省一晚,我冷静一下,你也冷静一下。这样的姿势,想来你也不会有这么多时间,来思考纸的问题了。别让我觉得你在糊弄我,祁桾,你担不起的。”
【第三十二章】
直到许疏离开良久,直到夜色渐深,许祁桾也只是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神情似讥笑,似嘲讽,最终幻化成一种复杂与空茫,说不清是在回忆什么,还是仅仅简单的走神。
许多年来,许祁桾做过不少事,或叛族背亲,或有悖仁义,或残害性命,往难听的说,甚则担得起一句天理难容,但仰仗许疏传下的好记性,这些事,他总归记得清清楚楚,不需细想,便能道得清前因后果,诸般事宜,最终化为日日唾骂,夜夜缠连。
手缓缓执起笔杆,许祁桾顿了很久,墨色才染在空无一字的纸张上,字字锋利老练,远没有这个年纪的稚嫩干净,也不带半丝读书人的风骨。所谓见字如见人,那是一种攻伐心计的沉浮,也是一种偏激刻薄的违世。
温和的烛光,摇曳着光景,铺散在刺目的字迹上,掩映诉说着世事,墨色的黑几乎要沁入骨髓,起笔间,终是凝出难以促读、远出意料的名讳——许瑜。
记忆的重开,就像是时光的溯流。许家的子弟,似乎自来都得上天眷顾,如果说,许鹤轩早年的从政,塑就了许疏前半生的平稳,造就了一个百年难遇的人才,那么,许瑜的幼年,大致就有隐隐动摇这一点的趋势。
人在看别人的时候,总是比看自己清醒太多。许祁桾还记得当年的许瑜,一样的年纪,举止合宜,安静温和,气质天成。他似乎并不很清楚自己在学什么艰难晦涩的东西,学到了什么程度,又如何高出同龄人一筹,他只是不费吹灰之力站在京都,自来作为一种世家子弟的标杆,理所当然成为一种聚焦。好像有他在的地方,必然不可忽略,不可指摘。
有时候,人不得不承认,有些人,你终其一生都望其项背。那种差距,说是天上地下都不为过。这种感觉,说来夸张,只是小孩子特有的印象。对于往先,许祁桾的记忆也模糊得厉害,可有些片段,却是至死难忘的清晰。
当年许府势高,难以制衡,偏生许瑜的资质上乘,两代传承无虞,许氏根基巩固。君王的担忧,也是许家的担忧,这种时候,许鹤轩对于嫡长子,不是苛刻,却也严格。
许祁桾记得,许瑜总是穿着规整雅致的衣服,不会与旁人一并戏水玩笑,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手不离地执着对于他这个年纪尚显偏重的书册翻阅,任着下人时时的看护。高兴的时候,喜欢浅浅淡淡地笑,不高兴的时候,也喜欢笑。
许鹤轩时不时地会训斥他,不是什么大错,自然也不会有很锋利的句子,更谈不上动手,但纵是这么平平淡淡地指出来,仅仅带着半丝的不满,许瑜都只是垂着眼眸,抿着唇,以一种极力压制却到底没有压制住的失落与受伤,带着软糯的童音认错。即使这些错,可能是有些人极尽努力也难以达到的成就。
严父慈母,是许家最典型的写照,傅夫人每每都不会插手,只是在事后心疼地抱着许瑜落泪,但更多的,是许瑜在哄母亲。即使红着眼眶,许瑜也是个很快能让自己笑起来的孩子,带着泪水滑落也强制在笑的懂事。
似乎无论许鹤轩要求如何之高,许瑜都显得很听话。那种清澈见底的目光,似乎明辨着世事,却更像是简单父子关系下,至深的孺慕与欣喜,淡淡的,却根深蒂固。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教导,注定了许瑜的一生不同寻常,前提是,如果,他没有动手陷害他的话。如果,他没有动手陷害他的话,如今的许瑜,可能便是当年才华倾世、不染世俗的许疏。
而如今的许瑜,不拘小节,执扇放荡的语调,即使细细地辨别,也完全看不出是同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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