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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存世风雅(民国,家族,兄弟)[第3页]

作者:云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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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出走廊,便到了尽头处的花厅附近。远远听得人声鼎沸,尽是些划拳和催酒的吵嚷声。谢晖皱一皱眉,只向白笙道:“你要到哪里换衣服?我在这儿等一等你吧。”不知不觉,他连白小姐这三个字的称呼都已经省去了。
白笙笑着点点头,转向花厅斜里的一个小房间里去。不多时出来,已经换下了那身剪裁别致的西式长裙,另换了简素式样的裙装。两人相携入厅,正见那位钱公子满面通红地迎将上来,喝道:“好哇白笙,你让我拖着他们灌,你自个儿逃席到了哪里去?哟呵,还带了一个回来——”
谢晖见这醉汉乜斜着一双迷眼,上上下下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厌恶地蹙了蹙眉。白笙扬头瞧他一眼,笑道:“沾了你这一身的酒气,我还不逃吗?趁早去别处发酒疯罢,别扰得我们。”
几句言语之间,里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酒客闻声出来,正见得钱公子瞪眼道:“不成,不成。我替你喝了两轮下来,难不成就让你这么踢了我?来来来,非要你还我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跌跌撞撞地过来拉扯白笙的衣袖,还未伸出手来,谢晖已经上前一步侧身拦住,冷冷道:“文明场合里,没有硬逼女士喝酒的道理,先生自重。”
钱公子让他一拦,睁着醉眼认了半天,囫囵喝道:“你是哪个!毛都没有长齐的黄毛小子,也——”
一嗓子尚未喊罢,他身后已有认得谢晖的人伸手拉他,压着嗓子刚刚耳语了两句,钱公子已猛地将腕子一甩,喝道:“老子管他的!倒卖个一两样破铜烂铁,也敢在北平商行里冒头了!还敢从老子怀里抢女人了!——别说他是个婊子养的种,就是谢懿,在我爹面前都不敢有二话! ”
四下里不知不觉静了下去,谢晖直挺挺地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脸色沉得发青。白笙咬着唇角,长长的羽睫抬起来看了谢晖一眼,勉强向钱公子笑道:“不过一杯酒,何必闹得这样。我喝就是了。”
说着,她便向一侧的长桌走过去,亲自斟来满满一大杯的清酒,抿唇向钱公子祝了一祝,道:“是白笙的不妥当,冲撞了钱公子。各位都是北平商道行走的好朋友,且别伤了大家的和气。”
她捧盏低头,唇瓣刚刚抵上杯壁,蓦地只觉腕边一紧。谢晖已握着她的手腕将那杯清酒接了过来,一言不发仰头便喝。厅中一时寂静,唯有酒液咕嘟咕嘟灌入咽喉的声响。不多时饮罢,谢晖仍是沉着一张脸,缓缓将酒杯搁下。
厅中寂静无声,在场各人都不自觉盯着他看,竟无一人当先开口。谢晖也不理旁人,只是自袖中取出随身手帕,拭了唇角酒渍。
钱公子扯了扯嘴角,妒火中烧之际哪想其他,当即便要嘲讽谢晖与白笙的关系。但他方踏前一步,蓦地里只见眼前杯影一花。谢晖适才还握在手里的酒杯已被他自己狠狠掼在了地上。刺耳声中碎瓷已迸开满地,谢晖铁青着一张脸,缓缓抬了头。
“你们这一干人里,还有哪一个要和白笙小姐为难?”
方脏,这么久没更了竟然还有人,又感动又惭愧,抱抱小天使们。
下一更就拍……
“榆堂兄,你是当真想好了?”
茶盏中毫针沉浮,蕴开香浓氤氲。装束精致的女侍者烫杯冲茶,在谢懿与金岫岩两人面前奉了茶,躬身慢慢退至门口。金岫岩对她略微欠身相送,回身坐定皱眉看着谢懿,神色间却仍自是忧心忡忡。
“……便是不曾想好,又能怎样。”
谢懿端了面前的茶盏,吹开毫末无声饮过一口,目光瞧着杯中浮浮沉沉的碧色毫针,静静地叹了口气。
“前些年里,我和莞儿都宠得他太过,由着他在学校里与一帮同学胡闹。说是进修新学,又学得了什么。”
金岫岩微笑道:“我们这样家里的孩子,原也不必寄望于进学。小晖还年轻,往后跟在榆堂兄身边两年,也就都懂了。纵是要练手……”他伸手挽袖,指尖蘸了茶盘中烫杯时剩下的残水,在桌面上写下几个字,又道,“既要有所磨练,又不能失于妥当。将这两条线的货物交给他处理,也就是了。”
谢懿垂眼看着桌上字迹,一时只是喝茶,并不答话。半晌方缓缓道:“于他,还不止于这两条……”
一语未毕,只听楼梯口有人快步急奔上来,嘈杂骚乱响成一团。谢懿皱眉停口,金岫岩已长身而起开门询问,只听得些“谢二爷”、“动手”、“伤了筋骨”、“钱老爷子”的零落字句传进内间。谢懿变了脸色,却是强自平定心神,慢慢饮尽一杯茶,这才见金岫岩回身进来,脸色颇显尴尬。
“榆堂兄,听说是小晖在底下和钱家的公子起了些争端,钱老先生也过去瞧了,只怕还要你去看看才好。”
谢懿脸色早已极不好看,但他素来涵养颇好,究竟还是压着情绪向金岫岩点一点头,道:“多半是小晖顽劣,又惹出事来。岫岩兄先回吧,今日协商之事,晚间我再与舍妹谈。”
金岫岩道:“钱老爷子一贯是不好说话的,不如我随谢兄一起说说情。”
谢懿略微摇头,终究是不由得显出几分冷冽的脸色,只道:“谢家家事,我来出面就好。岫岩兄若要帮我的忙,不妨去我那里同莞儿知会一声罢。底下人传话从来说不清楚,白惹她记挂。”
金岫岩深知北平商行中这位钱老先生古怪顽固,又最为溺爱膝下独子,偏偏在北平极具威权地位。他明知谢懿此言是为避免钱家迁怒于金氏,但话已至此,却也不好说破。只得应过了当先作别,一路赶去润石斋谢宅。
门口经人通报,家仆将金岫岩引进门去,穿过中堂进了南屋,正见得谢莞自院里的月亮门迎将出来,笑盈盈地寒暄问好。彼时正当仲秋时节,谢莞一身浅紫丝绒旗袍,暗纹织绣的海棠花色自肋下绣至腰间,颇显端庄雅致。两人各自落座,金岫岩谈及来意,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事情经过。谢莞含笑道:“小晖是让我宠坏了的脾性,哥哥时常怪我,却也只得代我们担待。”
金岫岩心知此番之事,担待二字只怕不能轻易消解,却又怎能说出来更添谢莞的烦恼。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浅浅谈起些各处街坊邻里的趣事,博谢莞一笑。他在多年前就早已暗慕这位谢家大小姐,得以与她共处一室,本是求之不得的佳事,只是记挂着谢懿与谢晖之事,不自觉便有些心神不宁。反而是谢莞于待客的进退礼节一丝不乱。茶过两盏,却是她向金岫岩说起些诗词评点,言辞见解格外精湛,言笑晏晏之间,丝毫不失了谢氏望族的风度。
不觉间天色斜晖,忽听得门口街道处车轮辚辚作响,隐约有些人声响动,数名谢家家仆匆匆迎出去。金岫岩向门口望了一眼,不多时即见谢懿缓步而来,面色沉沉不辨喜怒,身后的谢晖由两个家仆扶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还有一大片红肿伤口,委实是狼狈不堪。
谢懿向金岫岩点点头见了礼,谢晖见有外人在,也连忙躬身。金岫岩伸手扶了他一把,叹道:“怎么伤成了这样。跌打损伤不好调养,还得请个西医大夫来好好看看。”
谢懿淡淡道:“不妨事,晚间再请也误不了什么。”
他回身向谢晖扫了一眼,当先往后堂走去。谢晖不敢多话,甚而不敢向谢莞递个求情的眼色,只垂着头怯生生地跟进去。
金岫岩蹙眉道:“这……”
谢莞浅浅一笑,应道:“家里素来如此,金先生不必担心,请坐。”
金岫岩候在谢家,原本便是为了等谢懿兄弟的消息,此时见两人已然回来,也就寻个由头告辞作别。谢莞一路送出门去,直到金岫岩的车子转过街角看不见了,她仍自怔怔地站着不动,神情间早已失了仪态自若的笑意,只拧眉出神不语。锦绣赶回屋里取了外裳,抖开来替她披了,劝道:“小姐进屋吧,外头风大。”
谢莞这才回神看见她,忽道:“锦绣,你往东屋书房去请林先生,就说——不,不,还是别去了……林先生也管不了这样事。”
锦绣劝道:“大小姐这样放心不下,就去看看罢。只要小姐开口说说情,二少爷也能少吃些苦头……”
她一句话未完,谢莞已摇头叹道:“话不是这样说。我虽宠溺小晖,可是不该我插口的事,却也求不得情。回罢。”
她拢了拢肩头外裳,刚转了身,迎面就见一人转过回廊匆匆出来,神情间颇显焦灼。再一看,竟是林景儒。只见林景儒快步疾行过来,眉头紧锁,迎面冲道:“莞儿!你再不进去,就是由着谢懿打死了他!”
卡文是一门艺术,比心

她拢了拢肩头外裳,刚转了身,迎面就见一人转过回廊匆匆出来,神情间颇显焦灼。再一看,竟是林景儒。只见林景儒快步疾行过来,眉头紧锁,迎面冲道:“莞儿!你再不进去,就是由着谢懿打死了他!”
林景儒素来温雅,这么连名带姓地直呼谢懿的名字可说是破天荒头一回。谢莞也吃了一惊,未及开口询问,下意识便随他往后面快步走去。转过回廊方才惊觉,竟不是去谢懿居所东厢房,而是北屋的方向。
四合院中,北房素来是长辈所居。谢家虽是谢懿为长,却将父母生前的居室都空了出来,一应摆设均不作变动。此刻北房正堂里端端正正供着谢先生谢夫人的灵位,谢晖直挺挺地跪在灵前,身后外衫已被抽出开裂,谢懿手中藤杖带风狠抽下去,一下下竟不留丝毫情面。谢晖唇角被他自己咬得鲜血直流,一头一脸尽是黄豆大的汗珠,虽已疼得浑身颤抖,却是拼死劲跪得笔直。
谢莞不由得慌了神,她虽知此次出了事端,谢晖必然是逃不过一顿罚,却也不料谢懿下手如此之重。她两步进门,伸手便去拦谢懿的藤杖,急道:“哥哥!”
谢懿回手收了藤杖,竟也是气得呼吸急促,铁青着脸色喝道:“莞儿你回去!今日我若不管教他,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谢莞侧身拦在谢晖面前,一时也不及看他伤势,只急道:“小晖虽做错了事,却也扛不住哥哥这样的打法,先看看伤再说罢!”
谢懿冷笑道:“扛不住?我看他很能扛得住!你道他为什么和姓钱的动手打起来,是为了个从上海来的风尘女子!我也是活得目盲耳聋了,竟不知我弟弟也跟那些纨绔里的腌臜货色没什么两样!”
谢晖本已痛得冷汗直流,跪伏着手撑地面只是喘气,听到谢懿这句话,又拼着一口气梗着脖子昂起了头,叫道:“我不是!”
他虽是自幼受兄长管束,但是此次自觉与钱公子打架毫无错处,又极厌谢懿说白笙的风尘出身,便咬牙死命不肯向他低头。谢懿盛怒之下,也不顾及谢莞就在眼前,提手一藤杖重重狠抽下去,直打得谢晖向前扑翻在地,喝道:“你还敢给我摆脸色看!”
这一藤打得极重,连藤条末端都挣出了裂口。谢晖只觉腰臀间一跳一跳火辣辣的剧痛,一时间眼前发黑,连爬也爬不起来了。谢莞心痛如绞,一屈膝向谢懿跪了下来,掉泪道:“哥!”
谢懿深深长叹,侧过眼光不去看她。谢莞伸手拭了眼泪,哽咽道:“莞儿这次原本不敢来求情。可是哥哥……父母灵位尚且在此,只看在二老面上,哥哥也留情三分吧!若是夜里母亲入梦,问我为何眼睁睁看着小晖受责,我,我……”
她说到这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谢懿长叹一声,亦是不由得心中酸楚,俯身扶了谢莞起身,缓缓向谢晖道:“今日有你姐姐替你说情,你向父母灵位叩个头,回去好好想想错处。”
谢晖仍是跪伏着蜷缩一团低低喘息,哑着嗓子答了句什么。谢莞立时身子一僵,轻声道:“小晖……你说什么?”
谢晖双手十指已在地面青砖的薄尘中按出斑斑驳驳的血迹手印,却是慢慢地直起身来。他昂起的脸上虽青紫狼狈,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格外凌厉,目光掠过谢懿与谢莞,定定地落在面前谢夫人的灵位上,一字一顿地道:
“她又不是我的母亲,我为什么要叩她。”
感动,谢谢用心阅读和长评建议!
其实从这件事上来说,谢晖应该是没有什么辩白余地的,打架是他打架没错,明摆着也是为了白笙这个风尘女子。他需要解释的其实是外人对他身世的中伤。而这一点是谢晖的痛处,使他从小自卑并引以为耻,在这一层上,他对嫡出的兄姐都是有隔阂的。所以他得了能说话的空档,就把这种心态反映在了对嫡夫人的攻击上……
跪祠堂这一点是我想得不太周全,因为行文是跟着金岫岩的视角转接谢莞,前半部分没有直写,所以在这里没多想就写下去了,谢谢提醒~
再说回谢晖,他说这一句话的心态其实是挺矛盾的。谢晖心服谢懿的管教并不是因为他有宗族长子的身份,而是确实认他是哥哥。既然认了他是哥哥,那么又会忍不住想,他们都是光明正大的正房嫡出,我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成是低三下四。无论是他对嫡夫人的攻击还是别的什么,都是因为在这里拧着一口气。但抛开这一条不提,他还是个好孩子……
反过来说,如果谢晖真是在大宅门眉眼高低里的摸爬滚打长大的,他肯定会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真到了谢懿的藤杖底下肯定会逮空就求饶。能这么硬气,都是让哥哥姐姐惯出来的。
最后再提一点比较隐晦的,谢晖的生母就是风尘出身,有这一层关系在,他会格外厌恶别人针对白笙的身份,攻击性就会更强一些…
感谢支持,欢迎继续讨论~
再更一段儿把这一节拍完吧,之后慢慢再算账。很感谢楼里朋友们的文评与讨论,对于楼主写文来说更有动力了。有什么问题和意见也欢迎提出来啊
谢晖双手十指已在地面青砖的薄尘中按出斑斑驳驳的血迹手印,却是慢慢地直起身来。他昂起的脸上虽青紫狼狈,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格外凌厉,目光掠过谢懿与谢莞,定定地落在面前谢夫人的灵位上,一字一顿地道:
“她又不是我的母亲,我为什么要叩她。”
堂中一时格外寂静,半晌无人开言。隔了良久,谢懿忽而松开了扶着谢莞的手,低声道:“好,好。……你真是好得很。”
谢莞只蓦地一惊,还来不及反应,便眼看着谢懿倏然向前,抬腿狠狠的一脚将谢晖踹到了地上,随即踏前一步又是一脚,喝道:“你也有脸说这种话!我母亲有哪里对你不住!我们又有哪里对你不住?!”
他这两脚正踢在谢晖腰臀间的伤上,直踹得谢晖蜷伏一团只剩喘息,但听藤杖撕裂风声的可怖声响直抽下来,他下意识地一缩身,格外狠厉的一藤似是砸进了骨髓,短暂的空白后剧痛才排山倒海般直泼下来,痛得他双手撑地的指甲都劈出了裂痕。听到谢懿重重将藤杖狠掼下去,落地沙响散开,才知道这一藤竟是连藤条都打断了。
谢懿喘了两口气,仍是余怒未消,喝道:“你给我滚下去,往后别再来碍我的眼!混账东西!”
谢晖此时哪里还答得出话来,身后疼得连动都动不了,神经网密密匝匝全是铺天盖地的疼痛,半晌才模糊觉得有人俯身抱他,知是谢莞,低哑唤道:“姐……”
他这一声唤得虽轻,却还是被谢懿听见了,谢懿冷笑道:“都不认嫡母了,却还认莞儿这个姐姐,你也真知道好歹!”
他这次被谢晖气得不轻,气头上难免言辞尖锐。谢莞垂泪不语,只是想抱谢晖尽快离去。然而谢晖伤得虽重,毕竟也是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谢莞身子单弱,哪里抱他得动。她只怪谢懿出手太重,一时也不看他,径自起身出门。
林景儒闻事伊始便来劝阻,究竟却因客居身份,不好插手谢氏家事。谢懿的固执心性又丝毫不听人劝,他这才不得不寻到谢莞。此时正在北屋外来回踱步,一见谢莞出来,忙问道:“怎样,劝住了吗?”
谢莞一见是他,诸般心酸委屈竟是一时尽皆涌上心头。谢懿对谢晖捶楚太重她固然心疼,但听谢晖言语里生分隔阂,一字字竟像是全然不顾及逝去的母亲对他的照顾。这本是她心疼了多年的弟弟,此时说出这种话来,又怎能不让她寒心。诸般酸楚滋味难以言说,却终究是深吸一口气拭了泪水,答道:“小晖伤得重了,还请林先生去扶了他出来,延医诊治了再做计较。”
林景儒从未见过谢莞这般泪落模样,想来也知屋里情状,连忙应了进屋。甫见谢晖身上血迹斑斑也是惊住。当此时候又哪里有空多言,皱眉瞪了谢懿一眼,俯身抱起谢晖出去。当下请医问药,一日无言。
其后数日,谢公馆中上上下下竟像是沉沉地压着个千斤坠。谢晖伤重,数日里都难以下床走动,谢莞将他接进自己屋里就近照顾,没日夜地一直守着。她本是病弱的身子骨,一时反激了病气,更分不出心力照管家事。谢懿更不必说,罩了寒霜也似的一张冷脸全然无人敢招惹。可怜谢公馆里大大小小的底下人成日里屏息静气,只敢埋头把自个儿分内的事做好了,莫寻主子的不自在。
谢晖伤重高热,昏睡了一整日都毫无知觉,连大夫敷伤换药时也不知道疼,只迷迷糊糊地说几句胡话似的梦呓。谢莞替他换冷手巾敷额头,俯身时却清楚听得喃喃间都是叫娘,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彼时时近中夜,谢莞担心电灯晃眼扰得谢晖睡不安稳,只照了盏朦朦胧胧的小油灯,灯芯燃短了更显得昏暗。锦绣取来剪刀将那灯芯挑了挑,回身给谢莞披衣,悄声劝道:“大小姐一整日没合眼了,回头着了风又该头痛咳嗽,哪儿还有心力照管二爷呢。还是先回转歇着罢,二爷若醒了,也有我们服侍呢。”
不过半日工夫,谢莞容色间已添了不少憔悴病容,此时垂眸看着谢晖沉沉睡着的侧影,眼眶不觉红了。锦绣悄声劝慰着几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了身,往隔间外的内室安置。门口的小丫头赶紧着推门,夜风一吹引得屋里烛影摇动,连带着人影晃得看不清楚,俯卧榻里的谢晖低低哼了一声,迷迷糊糊道:
“姐……”
这一声唤得虽低,屋中几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谢莞急转回身,一时间既惊且喜,颤了嗓音道:“小晖?”
谢晖迷糊着抬手遮了遮眼前亮光,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然而甫一动弹就牵动了身后伤口,哪里还使得上力气,哎呦一声重又跌回了榻里。谢莞紧一步扶他卧好,急道:“别动。才换了散瘀的药,夜里只怕还要疼,可别再折腾自个儿了。”
她语声虽轻,却满满的都是担忧疼爱之情。谢晖卧在谢莞柔软单薄的臂弯里,但嗅得她身上盈盈一缕熟悉幽香,一缩身子便是不安地一抖,小声道:“姐姐……我,我怎么占进姐姐屋里了……”
谢莞揽着他轻拍后背,柔声道:“不妨事的。你伤得重了,底下人把握不来侍候的分寸。不让姐姐看着你,姐姐哪里放心得下。”
谢晖睁着眼怔了半晌,呆呆地只看着那一点摇曳的灯烛。他昏睡得太久,脑中迷蒙了半日才慢慢记起前事,记起长兄捶楚之下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再一瑟缩便不敢再看谢莞,嗫嚅道:“不,不,我还是……”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挣扎着下地。谢莞要拦却不曾拦得住,眼看谢晖摇摇晃晃地下了榻,双腿痛得直打颤,一张泛白浸汗的脸几乎面无人色,却依然埋着头躲闪着不看她。谢莞低低叹道:
“小晖……你这是要和姐姐生分了。”
感觉像是在写明镜和明台

卡文卡得简直想去世,活生生呕出一口心口老血。以后再也不想写这种曲曲拐拐的心理戏份了,再写就自杀……
谢晖倏然一抖,下意识便抬起头来。但见谢莞容色憔悴,眼底尽是酸楚神色。他一时慌了神,摇摇晃晃的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便贴着谢莞裙角跪了下来,慌道:“姐姐,是小晖混账,不该胡言乱语地顶撞大哥。要是再惹得姐姐伤心,我,我更是该死了……”
谢莞的泪珠扑簌簌直落下来,一下下轻抚着谢晖的头发,轻声道:“二姨娘逝世的那年,你才刚学会走路,整日里怯生生地不爱言语,又怕见生人,只是缩着要奶母抱。哥哥素来不喜小孩子,也不大理你。但我却觉得……小晖忽闪忽闪地眨着一双黑眼睛,又软软地叫我姐姐,最可爱不过了……”
“……”
谢晖埋头抖着肩膀,摸索着膝行半步攥了谢莞裙摆,却一时哽住了说不出话。谢莞轻轻叹息一声,又道:
“我母亲待你,虽说并无挤兑欺侮,想来却也谈不上用心。二姨娘虽故世得早,却始终是梗在母亲心口的一根刺。底下人见风使舵,私底下的那些腌臜话也不必多说了。时至今日,你有你的心结,姐姐纵使想解……只怕也是解不开的了。”
她说到这里,不由得又是滚下两行清泪。谢晖慌得拼命摇头,晃着谢莞的裙角只叫姐姐,谢莞俯身扶他起来,轻叹道:“罢了,我也倦了……你睡罢。”
说着,她便不再多看一眼怔怔杵在床角的谢晖,只扶了锦绣的手慢慢走出门去。浓云遮月,唯有锦绣提着的灯才能照亮些许,夜风吹着谢莞单薄纤瘦的影子,她竟也像是摇摇晃晃站不稳当一般。
转过门扉,一方琉璃灯浅浅照了些昏暗夜色。两侧回廊涌着秋夜冷风,呼呼地直往领口里灌进去。谢莞也不进屋,只怔怔倚着廊壁出神,看那浓云压得泼墨也似的天色。夜风凉得厉害,她却不知要掩一掩襟口。锦绣小心翼翼地看她神色,也不敢深劝,只小声道:“小姐,夜深得很了,咱们……”
谢莞的眼光轻飘飘落在院里,轻声道:“你瞧那东边耳房墙根底下的一溜儿海棠,小晖小时候还替我侍弄过呢,现在也破败得太不成模样了。这花儿啊,也和人是一个理。咱们去归整归整。”
她一时说,一时便提步往东侧月亮门的方向走去。锦绣刚叫了声大小姐,谢莞已走出四五步去,她只好赶紧提了灯小跑跟上,替她寻些花剪花锹。谢莞走至角门墙根底下,随意挽了裙角便蹲身去整理那乱糟糟的盆栽,刚挪开花盆捧了些残土,只听月亮门外步声轻响,有人咦的一声,停在了门口。
谢莞诧然抬头。深夜云浓,唯有暖融灯影照亮身周方寸。却见林景儒披了件半旧长衣立在门洞下,夜色中的面目尚自朦胧着瞧不分明,只一双眸子清明温存。林景儒俯身下来替她敛了残土扶正花枝,温声笑道:
“水中藻荇交横,盖海棠花枝也。难得有幸碰上承天寺同游的雅士,好不快意。”
他分明看得出谢莞神色凄楚眼角通红,乃是哭过的模样,一时却并不相询,只专心致志地替她除枝扫土,修整盆栽。谢莞不知何时早已停了手,怔怔地看着他细心修枝弄叶。半晌,她才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林先生。”
她语带哽咽,散在夜风里,几乎听不分明。
九月中旬,夏季的燥热已褪了八九成,恰是秋高气爽。谢懿与金岫岩下了钱家开来的汽车,迎面便是宏大气派的钱公馆。门口听差躬身相迎,又吆喝着向内转报。两人并肩而入,钱公馆院落中沿阶一溜儿摆得花团锦簇,临路一盆盆的黄菊翠菊都成了寻常。入院走来,金岫岩随手向着谢懿一一指点,笑道:
“……西边园子里那是波斯菊和金光菊,早些年我在南京也少能瞧见,竟都让老爷子尽数搜刮了过来。这下可好,咱们可都用不着再动这条道的主意了。”
谢懿远远向着金岫岩所指的方向扫了一眼,淡淡道:“里里外外积了这些,隔天转手运将出去,也不知能给自个儿剩下多少。真是由着他钻尽了北平城的钱眼儿。”
此时正值九月十五,是北平商行里惯例聚头的日子。行里惯是各家做东,今儿这一趟正值是老会长钱掌柜。钱公馆的下人们进进出出,引着各人向厅堂中走。钱老爷子素来在饮食享乐这回事上从不含糊,筵席间各色精致餐点引得余人频频赞赏。酒罢三巡,便是各家的当家掌柜互相祝词劝酒。这些人素来在商道上行走,玩惯了口蜜腹剑的那一套,觥筹交错竟是格外融洽。金岫岩斜斜托着酒杯把玩,低声笑道:“榆堂兄,咱们这一回赌约,我看你倒似是有三分输象了。”
谢懿正搛了只水晶虾饺细细品尝,闻声略抬了抬眉:“这话未免太早。你瞧,老关就坐不住。”
金岫岩应声转眼看过去。关和裕果然是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连席间酒菜也用得不安心,只是频频向着不远处主位上的钱老爷子以目示意。这位关七爷是旗人出身,祖上早年在东北颇置了些基业,后来也一直有姻亲延续。现下虽然战火频仍,唯独他能将东北商道打点得妥妥帖帖,满拟着能在这当口儿上大赚一笔,谁料半路杀出个钱老爷子,四两拨千斤般只用人情说事,轻轻巧巧将他的商路占去了一半儿。关七爷不知他老奸巨猾的城府,还当要顾全情面分寸,自此便是刘备借荆州一去不还,独剩下个叫天不灵的关七爷,又怎能不急。
再看主位,钱老爷子安稳落座径自用饭,同桌几人无一不是殷勤着祝酒布菜,全然是一副恭谨侍候的姿态,瞧来令人反胃。金岫岩心下啧啧称奇,正要回转来同谢懿说些什么,忽听主桌那边哄然大笑,想来是有人说了个新奇笑话。余人还未及反应,但听得那厢银筷落桌铮然作响,次席的关和裕已掷了筷子踏步起身,喝道:
“老爷子!您今儿个要不给句痛快话,我关老七可没法儿稳稳当当吃这一顿饭了!”
“老爷子!您今儿个要不给句痛快话,我关老七可没法儿稳稳当当吃这一顿饭了!”
厅中一时静了一瞬,众人目光先是聚在关和裕身上,随后便若有若无地纷纷扫向了主位的钱老爷子。钱老爷子右手里托着一只影青瓷的酒盏,正眯着眼瞧那盏上烧出的云纹花样。厅中静了,他似是也没个知觉,只慢慢道:
“人老了,眼睛就花,是汝窑瓷还是湖窑瓷也分辨不出。……连瓷器都瞧不明白,更瞧不明白人了。”
他像是对着关七爷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年纪的老人,总喜欢自言自语。
“……老头子我是不中用的了,不过就是过一天挨一天。你们哪,路还长,该进退的多着呢。可是总有个把目光短浅的,始终不明白长远这两个字如何写法。我老头子就是呕出心血,也是无济于事。你们啊,再不擦亮眼睛留点儿神,嘿,如何在这北平的虎豹豺狼堆儿里讨得了好?”
适才还觥筹交错的宴厅里早就静了下来。人人面面相觑,只觉钱老爷子这一番话似是指着关七爷来说,又似不是。关和裕还打厅中央里杵着,钱老爷子那一双昏花的老眼却并不扫向他,只悠悠地落去厅中另一侧,逡巡半晌总算寻到了想看的人,老而皱的面皮上攒出一个笑,浑浊眼底一时精光四射。
“谢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谢懿早已停了筷,闻声略一欠身,坦坦荡荡地直了腰,目视着前方的钱老爷子。
“钱老先生的话,谢某听不明白。依谢某人所见,善商者,处财货之场,而修高洁之行,是故虽利而不污。咱们北平城不比从前了,但老北平人的礼数还在,这信义二字,旁人能丢,咱们不能丢。我想关七爷也是同一个意思。”
“是呦,咱们北平城,不比从前了……”老爷子撑着桌案站起身来,脚步却还稳当,全然看不出古稀之年的年纪。“关七爷——!满清旗人治天下,可这皇上都打紫禁城里被撵出去多少年了,您还指望着遛遛鸟斗斗蛐蛐儿,顺带就把这银子攒下了?嘿,我老头子也想着这等好事儿呢。可是没说的,咱这世道,变了啊。”
关和裕直挺挺地杵在厅中,紫涨着脸膛,喝道:“关老七是个粗人,学不来谢先生的文雅话。只有一句,老爷子!我们老关家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打下来的路子,老爷子说要,我们敬重老爷子,没话说,给!可这一年半载的,总该有个数儿,可不能给一辈子!”
钱老爷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忽的笑了。老而皱的面皮堆积在一处,笑声既干且缓,深黑眼底却是殊无笑意,他徐徐笑道:“七爷重情义,老朽知道。”
老爷子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转了身。席侧随侍的管家紧步跟上来,听他低低地吩咐了几句。众人隔得远了,皆听不分明。只见管家神色间似有些迟疑,轻声道:“那笔款子在少爷那儿扣着,少爷他……”
钱老爷子咳了一口浓痰,精干模样的管家便立时打住,利索地捧了痰盂儿过来伺候老爷子咳了痰,方听钱老爷子冷笑道:“他有什么说的。七爷待咱们心诚,总不比那瞧不明白事理的——”他说到此处,已全然不加掩饰,眼角余光扫过对席的谢懿,鼻腔里冷冷地哼过一声,“泥人也当软性儿的捏,都欺负到我们老钱家头顶上来了。”
席中一时又静了下去,众人眼光只瞧着谢懿如何应对,却忽听得一声笑,纷纷看时,却并非出自谢懿,而是一旁悠哉模样的金岫岩。金岫岩悠悠地提壶斟了七分茶,对上钱老爷子倏然转向的眼光,也只是轻飘飘地一举茶盏,笑道:
“老爷子有心,这些年担着咱北平商会虽费心思,却还是多顾一顾钱公子的好。这厢与人起了口角,裹一裹伤还在其次,明儿查出来是往百乐门里砸了成笔的银子,岫岩可不免也要替老爷子肉疼。”
钱老爷子僵硬地扯一扯脸上的肉,那笑却像是挂不稳当了。随着金岫岩两句话落地,人群中也窸窸窣窣起了些议论声,钱公子在京中的纨绔子弟里素来数得上头一个,出手豪奢,那也不算意外。只不过,眼前的老爷子尚如此拢财,两相一较,未免显得讽刺。在这细碎议论声中,谢懿手按桌案,徐徐迈出一步。
“您说世道变了,我信。可您说人心变了,我不信。”
谢懿的声音不高,吐字清朗,一字字掷地有声。仿佛即有无形威压,将人群中议论声压得渐渐低了,人人眼光都向他瞅着,听他朗声续言。
“多咱北平城叫直皖军阀拿大炮轰平了,我谢家的匾额也落不了。明人不说暗话,今儿在场的都是商会的自家人,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谢某人就在这儿撂下话来,我谢懿一天不死,就有一天的润石斋。赶明儿谢某人闭了眼,谢晖就是谢家正儿八经的当家人。……有些个私底下嚼舌根的腌臜话,也甭打量我不知道。”说到这里,谢懿稍顿了顿,眼光一一掠过人群里几个素来与钱公子鬼混的纨绔子弟,眼光一停即走,开口时言辞极淡,却是毫无质疑余地。
“——小晖的出身,还轮不到旁人在背地里说长道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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