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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存世风雅(民国,家族,兄弟)[第2页] |
作者:云霆·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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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们说,写文日更真的是能够上瘾的……但是一旦懒癌复发,断了日更,再想重新勤奋起来就有点儿艰难了……一把辛酸泪……不说了,我尽量努力地逼一逼我自己,看今晚能不能给朱颜辞镜花辞树写出新更……![]() |
西侧厨房已经早早起了火,锦绣引着谢莞一一看过了备下的晚间菜品,细致吩咐底下人务必小心伺候。后院里专为谢莞辟开单间小厨房烹着药膳,锦绣服侍她回房服过了,随即洗漱更衣,穿过西侧的抄手游廊,往中堂间见客。谢莞一路上步履轻缓,然而那些泛了黄的前尘旧事却是连绵翻涌着,如同天边散不去的暮云一般,反反复复回荡在她的心头。 正院里沿北房栽了一溜儿枣树,投下些疏疏密密的树荫来,正好擦着廊檐儿遮去廊底人影。远远地已经能听见堂屋里舒朗的交谈语声,谢莞听得出哥哥的声音,她扶着廊柱停下步子,指尖下意识地拂向鬓边发丝,似是想要正一正发鬓玉簪,然而素手还未及簪头,已被身侧的锦绣稳稳扶住,但听她悄声笑道: “大小姐——您只一百个放心,咱们小姐是出挑的美人,任他林教授在西洋见过多少奇异妙人,定然也逃不过大小姐!” 谢莞双颊飞红,轻轻摔开她的手,低声斥道:“胡说什么。” 且说谢莞,她虽是温雅柔和的性子,偌大一个谢府的治家理事却当得清正,人手来往银两支派等等诸事莫不井井有条,皆是亏了这位大小姐。锦绣是谢家的家生女儿,自幼随在谢莞身边侍候。她年纪虽小,却是玲珑心窍快言快语,处事干脆利落,委实是谢莞缺不了的帮衬。而这小丫头年少活泼,时不时也敢拿自家小姐的心事打趣几句。 谢莞受她言语挤兑,一时只得不再羞怯,伸手挑了帘子踏入门中。一晃眼虽见得八仙桌一侧长身玉立的白衫人影,但她只敛了眸光,向着堂前的兄长盈盈行礼,“哥哥,莞儿适才吩咐后头备饭,见客迟了。” 谢懿自是全不在意,一抬手笑道:“快让林先生看看,还认不认得出我们莞儿。” 谢莞有些局促地侧过身子,正撞进一双温文含笑的眸子里。昔年清朗温润的林先生已过而立之年,身量容色与十年前却似并无大变,唯有鬓角显白,眼角也生了细纹。谢莞俯身见礼下去,林景儒伸手虚扶住她,笑道: “莞姑娘都这么出挑了。我走得久了,认不出了。” 谢莞轻轻抬起头来。十年前她年方九岁,稚嫩记忆中始终记得林景儒高挑颀长的白衫侧影,而今她身量高了,眼前的人却老了。 她抿唇一笑,明净澄澈的眼波似能看至最深处,她轻轻道:“先生走得不久。” |
终于又有存稿了,愉快来发文。反正这边楼低不怕删,要是删了……删了咱们再想辙! |
三人寒暄了些别来诸事,随即有下人来报,饭已备好了。谢懿兄妹陪了林景儒一路到厅前,左右却不见谢晖的影子。谢莞挂心着他迟来又要受兄长教训,使个眼色示意锦绣去找,锦绣一侧身,悄悄地去了。 彼时,谢懿谈兴正浓尚未留意,林景儒却是一眼扫见,正迎上谢莞回转的眼光。谢莞双颊飞起薄红,纤长白皙的指尖向他微微摇了摇,浅浅一笑。 林景儒会意点头,正好接着谢懿停下的话头,笑道:“你所说的梵婀玲,我留洋时也学过些皮毛。你若感兴趣,我挑空儿慢慢演给你听。” 谢懿欠身笑道:“既这样,我就随林先生再学一学。 林景儒笑道:“这就担不起了。只不过留洋寂寞,读书研学难免有焦躁烦心的坎儿。照个样子胡乱拉一拉,也算是个排遣。” 谢懿点头,叹息道:“乐器虽分中西,都是一样可以静心缓神。我这些年竟是疏懒了,再学起管弦,只怕还要费些工夫。” 林景儒微笑道:“管弦疏懒了,月明楼的新戏怎样?” 谢懿闻言微微一怔,笑道:“先生打趣。年少时候尚可有些孟浪的余地,这些年以来,我还有什么闲暇能管那些听戏的营生呢。” 林景儒道:“偶尔听一听戏,那也不妨事。我听多了西方的话剧音乐剧,近些年很是想念昆曲京剧的味道。过些日子,我们同去听一出?” 谢懿笑道:“自然是好。西洋剧目我也听过些,好的虽好,底蕴却显不足。倒是小晖时常上心着爱听,时不时还要缠着他姐姐……”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即续道,“缠着他姐姐陪他一同看。” 谢莞心中一跳,已觉不好。适才两人言语交谈之间,锦绣已经悄悄地走来回报,西厢谢晖屋里的下人只说,二少爷临时有客,午睡醒后就陪客人一同走了,也没留话什么时候回来。各处都已经想办法去寻了。谢莞心中暗暗发急,正是无法可想。果然就见谢懿侧过头来,皱眉道: “客来了许久,他人呢?” |
不得已,谢莞只得起身照实答了。谢懿眉头紧锁,沉声道:“他越发没个规矩……” 林景儒笑道:“十几岁的孩子,难免有些外出的交际。榆堂,你也管他太严。” 林景儒是远来的客,在谢家又算得半个长辈,谢懿只得叹一口气不再多言。谢莞微笑道:“林先生还记得我哥哥的表字。” 林景儒笑道:“以前听世伯提到过,就记下了。不过,当年世伯在时,似是还不曾替小晖取过……” 谢懿接口道:“我代小晖取过一个名号,谢槐亭。” 林景儒侧头想了想,点头笑道:“从木从筑,颇显风雅。嗯,古人有云,采编槐榆,并赈宗亲。你也是费了心思。” 谢懿笑道:“我取罢了说给莞儿听,她嫌我不公,也仿着一并拟了一个,叫做——” 谢莞腾地红了脸,忙道:“哥哥!当年不懂事时取着玩儿,别说来让林先生笑话。” 谢懿笑道:“你当年的文章都是与林先生一道学的,怕他笑话什么。” 三言两语之间,不知不觉已将一场小风波匆匆带过。谢懿吩咐开席,菜品陆续地一一奉上,觥筹交错颇为热络。席间吃到一半,谢晖才小心翼翼地从堂外溜进来,一句话也不敢说,偷偷拣了下首位子陪坐下来。谢懿一眼看见,目光狠狠剜了他一眼,谢晖吓得几乎将脑袋缩进了肩膀里面,也只得由林景儒挑开话头引向其他谈论方罢。 原来,谢晖在谢莞卧房里午睡初醒,正好听见管家回报说有客来访,出门一见,却是学校话剧社里的几位好友。几人拉扯着谢晖就往学校去,说是社里请来了两位新至北平的话剧演员,可以请他们代为指点。谢晖一向是学校话剧社的骨干,想想诸事闲暇,也就随同学们一道去了,哪想到家中会来了客。直到家里听差直找到学校去,才把他寻了回来。 当下陆续用饭,多是林景儒与谢懿谈些近来政治与商道上的变局。谢懿虽待谢晖严苛,却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让弟弟难堪。尽管心里有火,也要压着不在席间发作,索性连理都不理他。林景儒虽是关系熟络的世交,毕竟不好对谢家家事多话。唯有谢莞侧身为谢晖夹了两次菜,悄悄地问明了他外出的缘由,低声嘱咐了几句,也就不再说什么。 |
不多时,一餐用罢。管家早已为林景儒备好了东厢舒适的客房,自有下人引着客人去了。谢懿沉着脸立在原地,谢晖战战兢兢地垂手低头,谢莞紧蹙了眉头,轻轻踏前一步。 “禁足五天,闭门思过——治治他的毛病。” 谢懿并不看谢晖,只侧头向谢莞吩咐。谢莞神色之间颇显担忧,却也只得轻声应了声是。 谢晖垂着目光盯着前方几寸地面,心里暗暗发急。他知道兄长从宽责罚是因为他早些时候捱了藤杖,可是学校里的话剧刚刚经过指点修改,排演在即,他宁愿再挨一顿板子,也实在不愿被禁足。不过当此形势,他又哪敢多话,只得垂头默然。 谢懿径自出了堂门,谢晖直到他的背影转出廊角,才敢怯生生地看向姐姐,谢莞叹息道:“去吧,晚上我让人给你送些东西来。” 这几句话,便是毫无转圜余地的了。谢晖垂头丧气地去了,谢莞揉着鬓角轻轻叹一口气,锦绣连忙上来扶住,宽慰道:“小姐别烦心,大少爷只是一时的气,劝劝就好了。” 谢莞道:“我那边温药膳的小厨房,你再分一个人过去,专管小晖这几日里的饭菜。每日的蔬果食材,我都要亲自看过。你再把谢荣叫过来,他素来都应当跟着小晖的,这次怎么迟迟找不到人呢?” 锦绣笑道:“二少爷在学校里从来不要人跟着的,总怕让人指摘他有纨绔习性。这一次又是与同学出去,更不许谢荣一道去了。” 谢莞蹙眉道:“那也该记一记学校里的电话号码,否则以后都这样,还怎么了得。” 谢莞素来是温婉柔和的性情,话说至此已有些动气。锦绣应了几声,扶着她一路行回院中坐下,换香斟茶,又出门引了一前一后两个人回来。 居前的,是后厨里的郑妈,她是信佛的善女人,常年茹素从不杀生,谢莞一贯体贴下人,索性不需她在荤菜上动手。锦绣一路引了她来,正是因为在谢懿的家训规矩里,禁足自省时的饭菜必须戒荤。郑妈一路进来见了谢莞,后头那有些躲躲闪闪的人影才显出来,正是谢晖的跟班谢荣。 |
谢荣跟了谢晖三四年,一个头却已是愁得有两个大。自家这位二少爷虽然不是刁钻顽皮的脾性,平日里也温和好说话,却是从来不爱有人近身伺候。与兄姊一同出去还好,独个儿出门时他连人跟着都不要,素日的洗漱换洗都是自己做。仆役们暗中议论,都认定是大少爷管得二少爷太严,不得已才成了这副模样,根本不像是世家子弟了。 谢晖不许谢荣跟着,他在谢家便像是个闲人,只得四处听差打杂。可是谢晖行差踏错,他却也逃不了干系,此刻只得一步步地挨进堂屋里,悄眼看过去。 暮色四合,晚间已然有些凉了。院子屋里各种都拧亮了电灯,映着黄澄澄的暖光。谢莞披了件莲青色夹金线织云纹的坎肩儿,怀里拥着个八仙浮雕的小手炉取暖,正一字一句地向郑妈吩咐着什么,谢荣进来得晚,正听见她道: “……蒜蓉汤汁炒过再浇罢,进了蒸笼早些拿出来,你给他淋些香油上去。大爷管不了他那么严,再有问责,就说是我的意思。另外——” 谢莞还要续说下去,郑妈已笑道:“我的小姐,这都三四道菜色了,再说下去,您可要凑满一整桌的素宴了。我们知道规矩,绝不至委屈了二爷。” 谢莞叹一口气,低头自去拨弄小手炉里的灰,轻轻道:“我也知道,可总是放心不下。” 郑妈笑道:“长姊为母,不放心是自然的。大小姐虽要挂心二爷的饮食,但也当设法给二爷开解开解才好,莫要憋闷坏了性子。” 谢莞抿平了唇角,只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次了。” 谢荣正垂手立在厅后一角,此时听着话风不好,缩着肩就想往后躲,谢莞淡淡道:“哪里去?” 不得已,谢荣只得上前请个安下去,规规矩矩叫声大小姐。谢莞虽不是凛冽锐利的脾性,底下这一班人却也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只听她道: “锦绣同我劝了几句。小晖性子里好强了些,想来你也拦他不住。只是这样的事,再二再三总是不好。往后我多劝着他些,你也诸事上心,出门时多问几句,记下几个电话号码,遇事也好办。你说呢?” 谢荣还有什么好说,连连应了声,谢了大小姐宽宏,又谢锦绣姑娘劝和。锦绣对谢荣有几分喜欢,此时抿着嘴直笑,却只是低头搅弄着谢莞晚上要喝的药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
谢荣一路退出了院子,看见南屋一溜儿亮着灯,他就转过两边的抄手游廊往前头来,迎面正撞上谢伯从院外过来,谢伯叫住他道:“有两张戏票子,你给东厢房里送过去。” 谢荣接过来看一眼,笑道:“大少爷有好些年不听戏了,今儿这一遭也难得。还是月明楼黄老板的新戏呀?” 谢伯笑道:“哪里的新戏,与你也不相干。还不快去?” 谢荣口里答应着,径自往东厢房这边过来,正碰见林景儒从谢懿书房中走出,赶快请安回了话。林景儒知是谢懿定的京剧戏票,点一点头,却向谢荣问道:“你们二少爷在哪里?我看看他去。” 谢荣踌躇片刻,道:“二爷回了西屋里,林老爷还是别去看了罢。我们大爷,一贯是……” 他说了一半,又把话吞下去了。林景儒笑道:“我知道他的脾气,早些年就是这样。只是小晖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都是这样。” 谢荣躬身道:“我们大小姐也总这么说,可还是劝不来。您请,我上里头回话去。” 林景儒一点头,自向着西厢房走来。谢家院子建得颇大,廊下虽置着灯光,院里的盆景树木在暮色里仍是看得不甚分明。他转过金鱼池,隐约看见斜角里栽着的一棵枣树底下有三四个人提着灯过来,朦胧黄光照成一片,也正往西屋里走。林景儒只当是谢家的下人,并未留心,走近了却忽听有人呀的一声,叫道:“林先生!” 林景儒一回头,出声叫他的人有些眼熟,记得是晚间用饭时谢莞身旁的使女。再一看,树荫里盈盈立着的不是谢莞又是谁,连忙上前一步,微笑道: “我本想乘着榆堂不知,悄悄地来看一看小晖,想不到你也来了。” |
谢莞披了件湖青花绫斗篷,清瘦身形在夜风中颇显单柔,她向林景儒浅浅作了礼,含笑应道:“我也是不放心,来给他送些吃的。” 林景儒见她身后两个老妈子手里各提着一只食盒,果然是来送饭的。两人且行且说,不时到了西厢窗下,忽听得房中仓促步响,有人高声道: “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谢莞毫无提防,听声不觉吃了一惊,下意识就停了步子。身旁的林景儒却像是诧异地挑了眉头,又近前一步,只听屋中又道: “……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想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 谢莞这才放下心来,知道是谢晖在屋中独自练习话剧。林景儒向她一笑,道:“看来我们也是多余的费心。这哪里像是闭门思过的模样,也用不着开解了。” 谢莞抿唇一笑,忽听屋中话声戛然而止,她知道是适才林景儒的一句话让谢晖听到了,索性温声唤道:“小晖,开门。” “……” 木门吱呀一响,从门缝里慢慢探出谢晖怯生生的目光来。他紧张地将四下里瞧了一圈儿,直到看清只有林景儒和谢莞,并不见谢懿的影子,这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开门口,连声道:“林先生,姐姐。” 两人都能看得出他那点心思,一笑之间却也无人点破。谢莞走进屋中,接过身后老妈子递来的食盒打开,一盘盘取出饭菜,道:“你回来得晚,也没吃多少饭,夜里该饿了。” 谢晖看时,只见食盒中端端正正置着一盘蒜蓉蒸茄子,一盘尖椒豆腐酿,一小碟如意香干。除了两大碗米饭外,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笋汤,想来是刚出锅就给他端了过来。虽然都是素菜,但无一不是做得十分精致。谢莞帮他一一放好,谢晖埋着头闷了半晌,低低道: “又劳姐姐操心,我……” 谢莞拍拍他手背,笑道:“林先生还在这里,别让先生看了笑话。快吃吧。” 谢晖脸一红,答应着提了筷,想了想又抬头叫了声林先生。林景儒抬手向下压了压,笑着示意他安心用饭,径自走向一旁。谢晖所居的西屋外间置着一列书架,林景儒便闲步走近,正见得架上躺着两本精装剧本集,书页边角整整齐齐,显见是主人珍爱的书册。林景儒笑道:“小晖为了一个周冲,真是用心。” 谢晖方夹了汤碗中一块青笋,闻言连忙搁下筷子,道:“林先生对雷雨也有研究吗?我,我大哥罚了我的禁足,我急得很,正不知这出剧该怎么办才好,先生教教我。” 谢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站起身来。林景儒倒是不意他这般急切,笑道:“先吃饭罢,其余事情稍后再说,莫辜负了你姐姐的心意。” 谢晖这才觉得自己适才所为不妥,悄眼看了看谢莞,赶快坐回去捧起喝了一半的笋汤咕嘟嘟喝起来。谢莞虽是并不引以为意,却也觉得心中温暖。她侧开眸光,温然凝视着弟弟埋头吃饭,一言不发,唯有唇角隐约几点笑意。 |
写文时最棘手的往往就是节奏的处理了……想写的有很多很多,然而总是拖拖沓沓的写不到位,可急死我了…… |
原来,谢晖所在的校剧社重编雷雨话剧,从最初的剧本改编,再到演员挑选,都是他和杨斯其一手筹备跟进的。周冲这一角色虽是戏份不多,谢晖也不能不上心。当下他用过饭收了碗筷,又去讨教。 林景儒先不讲解,只让谢晖将角色戏份排演一遍。谢晖最初颇有些忸怩,不得已,只好演了一遍。林景儒一一指出缺漏不妥之处,细细教他如何表现出恰当的动作幅度,使语言富于张力而又不至浮夸。谢晖尝试着一次次反复练习,倒还卓有成效。 其时已然不早,谢莞到了用药的时辰,向林景儒告了歉要离去,谢晖轻轻拽了她袖角,踌躇道:“姐……” 谢莞回眸看他一眼,含笑道:“要央我向哥哥求情?” 谢晖牵着她一侧手腕摇了摇,笑道:“姐姐这么好,等到话剧开演的那天,一同来学校看看吧!” 谢莞微笑道:“现放着这样尽心竭力教你的先生你不请,倒来请我?” 她甫说完这一句话,立即觉得自己说得冒失了,谢晖还不曾来得及接话,她已然又道,“家里还有一份做赠礼的青瓷要我检点。初八又是梅家妹妹的生辰,她虽不在北平,贺礼还是要备好寄去的。我这几日有事要忙,不去了。” 林景儒笑道:“小晖这一场剧的剧本很好,要是能去,还是去看一看的好。” 谢晖一听这话,忙道:“不如这么着,我打电话请斯其送票来,姐姐和林先生一起去。说来说去,家里也没什么事情。毓晞妹妹虽是过几天的生辰,但她打小就不喜欢首饰衣料这些东西,依我说,要是有……” 话说一半,他又吞了下去。谢莞笑道:“有什么?你也不敢提了吧。” 谢晖压低声音,笑道:“我不怕!要是能偷到大哥的一副手书或丹青送给她,她一定爱不释手!” 这又是一桩北平世家里的旧公案,暂且按下不表。只说当下,几人说笑着,倒也议定了应邀观看话剧之事。谢莞披了斗篷回房休息,林景儒又将雷雨给谢晖细细讲解了一番。谈谈说说,直至深夜方罢。 |
次日一早,林景儒洗漱用饭,看过这一日的报纸,便往南屋书房中来。谢氏藏书颇丰,他多年前客居教书时就曾知晓。谢老先生读书偏好金石瓷器的收藏方面,到了谢懿当家时,军政国事,西洋新派,书画诗词,不拘一格样样皆有。他随意翻阅,倒也消磨了不少时间。午饭后,他穿过垂花门往东厢房去,刚进院子,迎面就见谢莞立在抄手游廊下,听差们进进出出,从北屋的小阁楼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只只箱子,有些木箱开盖放在一旁,所藏的皆是细致包裹的瓷器。林景儒向谢莞点头一笑招呼了,沿廊转去谢懿书房。 谢懿也已经换过衣衫,两人乘了黄包车前往月明楼。月明楼是北平城中前些年听戏的好所在,近年却渐渐的衰落了。谢懿因知林景儒不图热闹,只为听旧戏的韵味,才定了这一处。 听差将两人引上二楼包厢,奉了瓜子干果随即退下。戏已开场,座儿虽未坐满,时不时叫一声彩却也是不难,咿咿呀呀唱得满堂富贵欢喜,谢懿听时,正是一折《牡丹亭》。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那韶光贱……” 林景儒执了把檀骨纸扇,扇骨合着拍子轻叩桌面,闭了眼轻哼着曲调戏词。谢懿斟茶喝过了,又拈了几块干果慢慢尝着。他近年来年纪愈长,愈加不再留心于戏曲楼台之间。只不过早些年练下的耳力还在,此时他听着那把清亮的嗓子风流宛转,很有些功夫在里头,便抬头遥遥扫了眼远处戏台上眉眼精致的角儿。戏子扮上妆都是同一个模样儿,他们这包厢又在二楼,还不曾看清个什么,眼光一扫,却在对面包厢里与另一人撞了个当头。 谢懿皱了皱眉,随手搁下了手里的干果。林景儒从戏里回了神,询问目光还未向他递过去,已听得木楼板上动静响亮,蹬蹬蹬蹬地从对面跑来一个人。 “谢兄——真是巧了,哪知道能在这儿看见您啊!” 一路奔过来的人不到三十岁年纪,五短身材,双目发亮满脸堆笑,如同一只奔着米缸去的鼠一般,他就这么顺着墙根一溜儿向着谢懿奔过来。谢懿不易察觉地挪了些目光,仍是站起身来,与他点一点头。 “谷三爷,久见。” “久见久见,哎呀,难得能碰见谢兄!兄弟总嫌那些个城里的戏楼子吵闹憋闷,不成样子,只有清净点儿才好文雅会友,这不——就和谢兄碰上了!”他一双鼠目中泛着灼灼精光,抬手就去拉谢懿手腕,笑道,“来来来,兄弟知道这月明楼里有好几位可人合意的精致坤角儿,还不知道谢兄喜欢怎样的,我们一同去瞧瞧!” 谢懿微微皱了眉。他涵养颇好,即使对这姓谷的颇为不喜,却也只是收了手过来温温答话:“谢某与友人同来,三爷见谅。” 谷三爷这才瞧见包厢里还有个林景儒,他却也不介意,只笑道:“不拘什么!谢兄府上尚无谢夫人当家,有何顾虑啊?——兄弟就在后台等着谢兄大驾!” |
他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地转下二楼去了,谢懿竟未能插得上口。他掸衣坐下,神情间颇有些愠色。林景儒拈着茶盏浅浅啜了口热茶,笑道:“商行里的?” 谢懿皱眉点头,叹气道:“若非承他人情走过一次货品,我真是……” 林景儒欠身给他满了茶,笑道:“去罢,往后生意往来还要见面。这些人情交际的敷衍,你总要做足的。” 谢懿低头喝了口茶稍平心气,他向来敬林景儒亦师亦友,闻声也就向他略一欠身,起身下楼。通向后台的蓝布垂帘一挑,正见得谷三爷歪在后台的行头箱子上,身旁揽着个纤小身段的坤伶,身上不知搭着哪个戏子的行头,戏服宽大,他又矮小,下摆直拖到地面上,蹭了大块灰迹不说,还踏着明晃晃的脚印儿。见谢懿提步进来,他忙掀了戏服坐起身来,将怀里揽着的小坤伶向前一推,笑道:“还不叫人?” 那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脸上还抹着红红绿绿的妆,一双极大极亮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谢懿,抿嘴一笑,清清脆脆唤道:“爷……!” 谷三爷抬手在她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笑道:“她叫二月柳——瞧这水葱嫩芽儿似的人品,真不亏了这个柳字儿!谢兄你看看,你看看!” 谢懿侧身让开二月柳,眼光淡漠地扫了她一眼,随即抬手让了谷三爷,淡淡道:“闲事搁一搁也不妨。谢某记起一件正事,要问问三爷。” 谷三爷见他不理二月柳,即刻将手一伸把她重行揽近身来,指尖顺着她戏服的袖襟里捻进去摩挲,笑道:“好好的何必——也罢了。谢兄只管说,做兄弟的铁定给您效劳。” 谢懿道:“谢家那条从天津过来的茶道,打点下来原不容易。谢某敬商会里领头的钱、赵两位老先生是前辈,借去一两次也不打紧,时候久了却不好成惯例。今日舍妹着人查了口子里的帐,本是为了还一还我们同金家的交情,却不知……三爷也借访过。” 谷三爷一听又赶紧推开了二月柳,直起身来将眼睛笑得眯成缝儿,连道:“是为了这个。岫岩兄一贯为人大气,兄弟也就是沾个光儿罢了。钱老爷子催着他们家一批新缎子进关,咱们,咱们也得听老爷子吩咐不是?您甭上心,一两日之内,兄弟肯定设法把这事儿圆得妥妥帖帖!” 他们两人自一句句说下去,二月柳鼓了鼓小嘴巴,伸手去拽了谷三爷几下。谷三爷忙着应对谢懿无暇管她,小姑娘生了气,也不理人了,径自一扭身挑开帘子,跑向后台里间。 到了月明楼的后台里间,就是一众戏子伶人换衣上妆的地界儿。扑面一股浓烈烟味儿直冲二月柳的鼻腔,她是从小闻惯了的,也不在意,沙沙地踏着一地厚厚积着的瓜子花生皮儿,一头扑向一个正在卸妆的坤伶怀里,嘟嘴道:“黄姐姐……!” 黄玉莺正是适才台上那一出游园里的杜丽娘,她刚唱了一折回来,一身行头还没去,已经剥得满地都是果皮瓜子壳,现下正对镜卸着妆,一个不妨被二月柳扑了个结结实实,骂道:“小蹄子发什么癫,不好好练你的嗓,赶着来给我伺候的?” 二月柳一向与她闹惯了,此时也只是腻在她身上不动,仍自絮絮叨叨地同她说适才的事儿,然而还未说一半就让黄玉莺迎面啐了一口,冷笑着搡她道: “谁耐烦听你这丫头的那点小心思!你自个儿想得热闹,还敢嚼出来让人听呢!这些个爷,钻胡同里见的姿色多了,你比得过人家的手段?你算是个什么?!” 二月柳被骂得懵了,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眨了两下,赶紧爬起身来,涨红了脸说不出话。黄玉莺虽有些骄横脾气,素来也是疼她的,否则她也不敢往她怀里撒娇,却不知这一日为何如此反常。旁边另一个扮小生的伶人嗑着瓜子儿一笑,向黄玉莺劝道:“你也少说两句,由着她再孟浪几天罢。等到那位陈小姐到了,那还有这些富裕心思的余地呢?” 黄玉莺冷哼一声,起身换了行头,披了条木兰青双绣的外裳紧紧裹住窈窕身段儿,似是在戒备着什么一般,冷冷道:“大名鼎鼎的百乐门陈白笙小姐,人家就算来了北平,也根本看不上月明楼这样磕碜的地界,只有咱自个儿还拿自个儿当宝呢!左右两位爷争着抢你,真不知该选哪一个好!” 二月柳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呜咽了一声,一跺脚转身又跑了出去。她是无故撞了枪口儿,余下的几人却都知道黄玉莺的炮仗脾气缘何而来。她多年辛苦,好容易从月明楼里熬了个出头,眼看着能够慢慢地抢些熟客来,谁知北平里莫名从上海来了个百乐门姓陈的舞女,据说舞乐出彩,戏曲又有功底,人还未至就传得满城风雨,城中世家豪客纷纷议论,黄玉莺岂能不恨。 |
二月柳一路抹着眼泪跑出去,妆也花了头发也散了,哪里还有适才娇俏玲珑的模样儿。她闪闪缩缩地跑出门边,本想打水洗个脸,一眼却看到门外两辆黄包车正坐了客要走,谷三爷却仍扒着车边垫脚说话。她再看时,车上其中一个人正是适才那位清俊淡漠的爷,另一位年长些的她不认得,却也是文质彬彬的俊雅气度。谷三爷扒着车边,平白更显出些獐头鼠目的小家子气。二月柳扁了扁嘴扭身又走,零落听得几句: “……商会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要到的,谢兄不赏光实在是不给面子。再者说了,能请动近日名头响亮的陈小姐作陪,赵老板也实在是……” 二月柳埋着头一路小跑,脸颊上两片狭长的胭脂被她自己胡抹得乱七八糟,还腻着热辣辣的余温。眼眶里不知为什么泛起浓重的酸楚滋味儿,她又滚下眼泪来。 |
总算把主要人物挨个儿写了一遭,或多或少或高调或含蓄地都引出来了,尤其是……终于把白笙小姐引了出来,真是费老劲儿。在这儿总体排一下年龄吧,方便大家看文,也稍微剧透一下主要人物~ 谢懿,25岁 谢莞,19岁 谢晖,17岁 林景儒,29岁 陈白笙,百乐门舞女,20岁 金岫岩,金氏商行继承人,谢懿好友,23岁 梅毓晞,谢氏世交之女,留洋读书,暗慕谢懿,16岁 按现期构思来说,本文基本会分三卷,分别是谢晖,谢莞,谢懿三人各自不同的情节,第一卷里谢晖的cp白笙小姐很快就能正式出场啦~ 感谢每一位对本文评论的,点赞的,默默关注的朋友们,谢谢你们的支持与喜欢~ |
谢懿等人自是无暇挂心这小丫头的悲欢,车子拉回谢公馆,谢懿掸衣下车时正见得门口有仆役进进出出,手里捧着提着都不空闲。门口候着的听差谢升看见两人回来,赶紧上前请个安下去,躬身叫了声大少爷。 谢懿侧身让了林景儒过来,随即将眼光向门口纷繁的人扫了一眼:“这是怎么着?”谢升躬身回话道:“金公馆里送来了回礼,大小姐正在里面检视着,要请爷的示下。” 谢懿点了个头,林景儒叹道:“你们大小姐,这是忙了一整日。” 谢莞听人回报谢懿回来了,便带了锦绣从房中迎出来,正听得林景儒这句话,两颊不由得飞起几丝薄红。她俯身略一作礼,含笑道:“都是经年做惯的事情,也忙得有限。只不过金宅还礼的数目太重,这来来去去的可没个尽头,要请哥哥的意思。” 谢懿笑道:“岫岩是个呆子,不必管他。今日恰好有商行里的人邀我去聚,回头我当面与他说。” 谢莞应过一声,却嘱咐锦绣回房点数,自己一时未动,只是侧身向院旁让了让。谢懿并未留心,随手解了外衫交给谢升拿着,随口问道:“还有话说?” 谢莞从谢升手中接过袍衫,细细地折平袖角衣摆,柔声道:“小晖为学校里的话剧练了很久,费了不少心思。要是平白误了期,他心里也不好过,哥哥……” 谢懿抬起目光看她一眼,谢莞轻轻抿住唇角,不再言语了。谢懿将身上的长衫袖口略微掸了掸,慢慢道:“你平日宠他,同我多求几句情,不算什么。但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家里也没有这个规矩。” 他对妹妹一贯宠溺,这几句话虽说得平和,却已有着明显的责备意思。谢莞无法再说,只低低地应了声是。 林景儒驻足了片刻,只作赏看廊下一株淡菊,此时却忽道:“一而再再而三,也是你一直将他当孩子看。” 谢懿对林景儒究竟更加敬重些,闻声怔了怔,又听他道:“这两日来,我一直不曾问你对小晖的打算。他的启蒙是我教出来的,多多少少也应当上心。榆堂,现下的世道变了。你要他读书上进,研学实业以救国,自然是好。再不然,也该随你从商历事,不能这么一日日地拖将下去。” 谢懿默了半晌,慢慢道:“先生觉得,是我耽误了他吗?” 林景儒叹道:“没什么耽误不耽误。只是小晖心思不定,你又是一味地晾着他。他心里若是有过不去的坎儿,可不是为了一出话剧。” 庭院中簌簌过了风,惊飞了廊下枣树枝上栖着的一只雀儿。谢懿静默许久,终究是缓缓点了头。他侧身向谢莞道:“东厢耳房箱子里有我以往的衣样,你挑些得体的,照样式给小晖裁几样,莫失了体统。” 谢莞眸底一亮,欣然应了声。回身要走时又停住动作,眼光低回间,盈盈向林景儒行了一礼。 |
谢宅的西屋里,总共铺设了八十九块青砖,屋角里的砖面裂出了碎纹。谢晖盯着碎砖的裂纹,心里想,晚些时候要和姐姐说一声,叫人来收拾收拾。 西屋的书房里,靠墙一面的书架三层上共有一百四十四本书,一层左数第七本是杨斯其的那套观堂集林。谢晖又记起来,斯其应承了明日过来,应当将书还给人家。 书房的书架里,原木的纹理细致排列得错落有致,散发着森林似的木香味道。谢晖定定盯着木头上的纹路,他数过了房里的砖数和书数,此时又琢磨着是否能将这木纹的数目也一并数清楚。 否则的话,他实在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自打谢懿晚间进门,已在西屋里坐了半个多时辰。他将谢晖的读书习文挨个儿问过去,时不时还有一二考教。起初谢晖还战战兢兢地站得笔直,兄长问一句自己答一句,心思一忽儿也不敢摇动。到了后来,谢懿翻看起了他的功课,半晌都只是翻着纸页一言不发。谢晖脑子里禁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眼睛四处盯着青砖书柜原木纹数数儿,体内却在气运丹田暗自调息,指望着待会儿挨打的时候撑撑脸面别叫得太惨。 诚然他觉得自己没有犯什么错,但谢懿罚他时,从来不需他问错处。该挨就要挨,现下不明白,过些时候就明白了。 谢晖就这么提着一口气僵了小半个时辰,谢懿合上册页放下时,他几乎是立即踏前一步准备挨训并挨打—— “尚可。” 谢晖怔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谢懿将他的习作功课往前推了推,又道:“只知一味堆砌辞藻,斧凿痕迹太重。好在理学尚有根底,言之成篇,不落下乘。” 说着,他抬起眼光看了眼谢晖的模样,又皱了皱眉头,“呆若木鸡的,做什么?” “没……没有!”谢晖这才回过神来,恭敬地双手接过了自己的习作。他不敢与谢懿对视,只深深地垂着眼光,觉得今晚的兄长很有些不对劲。 “莞儿替你比着样式看着人赶制了几身正装,中式西式都有,晚些时候你去她那里取。你姐姐对你上心,你也该知道进退轻重。” “是。”谢晖又垂了垂眼睛。 “明日随我赴一次商行里的宴,事先换了衣裳让莞儿看看。到时多加谨慎,不准轻忽行事出了是非。” 谢晖一怔,下意识便抬起了头,“我……?” 谢懿淡淡点了点头,道:“林先生怪我拘得你太紧,往后,也该多见一见世面。” 就这样,谢晖便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推出去见了世面。隔天临走前换衣服时由谢莞提点了一句,他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过来,谢懿吩咐的几句话便是解了他的禁足令。彼时的谢晖拽扯着自己的衬衣领子,心想,若非他们是这样的人家,姐姐该去同文馆任一职语言翻译。 |
谢晖的新制西装做得太紧了些,他随在谢懿身后,不自觉地便扯着领口不停摆弄,直到被谢懿的眼风扫过来剜了一眼,才吓得他赶紧安分下来。谢氏商行里的生意多由谢懿处理,谢莞时而帮衬些,谢晖是向来一概不知。此时他一边听着谢懿三言两语的提点引导,一边微笑应答着向各处的长辈见礼。他眼光至处虽神态谦恭,心里头却在漫无边际地琢磨着:钱老爷子老得像是皱了的苹果皮,苹果心还是亮堂的;赵老爷子老得像是经年搁下的整核桃,核桃仁却早就萎了。谷三爷长得像鼠,关七爷生得像猫,他两个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见过了一班年老的,谢懿带着谢晖再向里走。此次设宴的六国饭店极致富丽堂皇,随处看去皆是金碧华彩。谢懿从使者捧来的托盘里接了杯清酒小啜一口,正想着带谢晖再去哪里,忽听身后有人叫了声榆堂兄。他一回身,只见华灯下快步走来一人,服饰考究容姿风雅,正是金氏商行的公子金岫岩。 谢懿见是他,上前迎了两步,微笑道:“这般大场面,你偏偏迟了。” 金岫岩洒然一笑,道:“出门前点了几笔货,点得忘了时候。我正要来谢你那几样古瓷,回赠薄礼里有我在晴采阁里新收的一份香粉,照着西洋法儿做的,与我们的手艺不同。不知谢小姐还中意吗?” 谢懿倒是一怔,应道:“我昨日回来得晚,倒是不曾问她一声。晴采阁固然是精致的手艺,但舍妹一贯不常在胭脂水粉上用心思,这……” 他话未说完,金岫岩已然顿脚长叹,神色里尽数成了颓然模样,叹道:“是我荒唐!谢小姐这般人品,笔墨书香尚不足以颐神养性,我,我却送了些庸脂俗粉!榆堂兄!你千万与我帮衬几句,岫岩绝非是有意……” 谢晖落后一两步仔细听着,只觉这位金公子虽是一副风流人品,却像是有些痴呆劲儿。尽管他一腔爱慕姐姐,姐姐却未必愿意理会他。他正胡思乱想着,忽听门厅方向一阵喧闹声响,有人拔高了的一声叫——“白笙小姐,白笙小姐到了!” 谢懿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与金岫岩一同回过身来。门厅处众星拱月地走来一人,人未至先听得笑语频频。香风过处,已有翩然倩影走了进来。陈白笙同一班公子哥儿笑言应对着,细高跟鞋踏在地面叩叩作响,一边走一边解了肩头丝帛披风。她手腕刚一翻转,即有三四个富家公子抢着来接。她眉目流转地将那几人扫过一遍,抿嘴笑道:“钱先生,你怎么也学得他们这个模样?” 被叫到的纨绔子弟涎着脸凑上来,笑道:“白笙小姐就是我的心尖儿,只要为了你,我什么模样都是该的。” 陈白笙向他抛个娇嗔的眼风儿,一转身径自往里走了,一众纨绔慌忙跟上去。她穿着一条剪裁别样的西洋裙式,裙摆斜长出来一截儿,飘飘簌簌的,直挑得人心痒难耐。 要说陈白笙其人,美则美矣,却也未必就是一等一的绝世姿容。所胜者却是她在酒会舞场里磨出的风情万种,一勾唇一回眸,眉梢眼角尽是情意缠绵,便如同是只小蛇钻进心窝里绕了一绕,直令人酥麻了半边身子。 谢晖年纪轻,远远看了她一眼,赶紧就垂下眼睛不敢多看。直等她去得远了,金岫岩才执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摇头叹道:“芍药虽艳,可叹妖而无格,可惜了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儿身。” 谢懿淡淡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他性子里有几分守旧迂腐,素来不甚看得起这般以色侍人的女子,只向金岫岩道:“外间吵嚷,我们寻个清净处坐坐。” 金岫岩笑道:“我们自寻清净,小晖却是头一次来,榆堂兄容他四处走走看看吧。” 谢懿微微皱了眉头,眼光向谢晖一看,谢晖已低头道:“听大哥吩咐。” 他既这样说,谢懿也不好驳了金岫岩的面子,点头道:“去吧。心里惦记着些礼数,莫闯出乱子来。” |
最后一部分修改了一些,重发一遍。晚些发新更的文 |
当下便有侍者引着谢懿和金岫岩去楼上茶室。谢晖一个人在前厅里逛了一圈儿,走来走去看见四处都是觥筹交错的攀谈劝酒,却没有一个认得的人。他百无聊赖地逛到前厅角落里,点了份清酒点心独自用了,仍是无趣,便想上楼去寻茶室。刚转出走廊,忽听走廊另一边传出响亮的人声喧哗,有清脆女声笑道: “还不快扶着他!我这条好好的裙子,可别让他醉吐了,也糟蹋了我一身!” 话音刚落,隐约听着有人接了句什么,人群里又轰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谢晖搭着楼梯扶手侧耳听了听,心想,原来他们那些纨绔子弟转到了这边来玩。他并不想多加理会,径自上楼,却听见走廊那边的高跟鞋叩叩声一路急促地响起来,像是往这边直奔过来。他稍一停步,已听得高跟鞋声停在了楼梯间外面的走廊上,陈白笙的轻柔语声叫道: “哎,等等——谢二爷!” 就在那一瞬之间,谢晖心里还兀自想着,自己与她只有远远的一面之缘,连容貌也未必记得真切,她怎么就知道自己的姓名身份。但这念头不过转了一瞬间,他转过身来,轻轻地点了个头:“白小姐。” 谢晖虽生长于世家门户,从未混迹于纨绔子弟酒会舞场的交际圈儿,是以从来不曾听过陈白笙在上海的名头。他刚才远远听人喊了声白笙小姐,自然而然以为这就是她的名字,却不料已经闹出了笑话。 陈白笙一怔,随即抿着唇轻轻笑了笑,低声道:“那几位先生和我胡闹,将我的裙子泼坏了一大片。我逃出来,不敢自己过去了。谢先生陪我去那边喝杯茶,等我换一身衣服,好不好呢?” 她不是北平人,口音里咬着些上海话的轻软声调,再见那眼波楚楚流转,不由得不让人心生怜意。谢晖适才离得远,此刻近里一看,又觉不同于刚刚惊鸿一瞥的风情。只见白笙眉目端雅如画,一颦一笑,低回婉转,尽是说不出的精致好看。谢晖毕竟是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只觉得心口一烫,赶快垂下了眼睛。这眼光一移,果然看到她斜长出来的裙摆染着一大片酒渍。谢晖定了定心神,笑道:“他们又不曾追过来,白小姐哪里就不敢过去呢。” 白笙也挪下眸光,柔柔地笑了一笑,道:“你不知道他们闹起来的厉害……就陪我走一走,散散酒气,好不好?” 当此情景,谢晖竟是答不出一个不字,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他从踏着一半的楼梯上走下来,轻声问道:“白小姐喝了酒吗?” 白笙抬起手来抚了抚自己右颊,笑道:“让他们逼着灌的。我喝不惯呢,一小杯就上头。谢先生看看,我脸上是不是烧红得厉害?” 她一径儿说着,等谢晖走到身侧,自然而然便伸手轻轻挽住了他臂膀。谢晖神色里微微一震,只觉搭在臂弯里的那只手柔若无骨,哪里还敢正眼看她,只抬头看路,口中却是转开了话题,笑道:“我今日是头一次随家兄来,也是头一次认得白小姐。不知白小姐是怎么认得我?” 白笙浅笑道:“做我们这行,若是少了这样的心计和眼力,也不必再做下去了。寻欢陪醉,这是我们的本分。城里素日有哪一家哪一户的名头,设宴邀的是哪一行哪一派的贵人,都要心中有数。否则连正主儿都不认得,还要我们做什么呢?” 白笙说得轻柔,谢晖听来却是颇不好受,不由得侧过目光看她一眼。只见她长睫低垂,盈盈一双剪瞳里眸光流连,向他浅浅一笑。谢晖与她几句言语来往,只觉白笙性情温婉可人,并不似初见时的娇媚风情。不由得在心里痴痴地想,看来亲眼所见也未必真切,她不得已要在人前做那个模样,可谁又能像我一般看清她的真性情。自古风尘艰辛,莫若如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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