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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长安某(古风 兄弟)[第2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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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已经是晚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承祁的整片寝宫都未点灯,放眼只是黑漆漆一片。夜风吹起我的斗篷,那影子就落在长巷的砖墙上,不时被拉得长长的。月姑姑在前面引路,她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那一豆光亮却直如幽幽鬼火。
我觉得冷飕飕的,一路缩着脖子走到寝宫门口。月姑姑与那的宫人客套了几句,才知道李承祁今天自从陛下那回来,脸色就十分不虞。什么话都不说,到了晚上也不让点灯,此刻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殿里,更没人敢进去。
月姑姑于是又劝我:“太子此刻心情不好,殿下不如......还是改日再见罢?”
我却不依。月姑姑叹口气,只好把琉璃灯递到我手上,一边絮絮地说:“那殿下千万要谨言慎行,莫与太子殿下起冲突......”
李承祁的寝殿地势很高,我提着衣摆拾阶而上。
寝殿里亦没点一盏灯,流水似的月华透过窗子,洒下疏疏落落的光。我顺着镂花的空隙望进去,只见李承祁仰头扶坐在长榻里。他未着冠饰,一身素衣,全然没有平时的华贵之态。倒像一位孤僧,透着不容人亲近的疏冷。
我轻扣了扣门,未得回应。只好试探地推开一点缝隙。
却听“哐啷”一声响,李承祁抬手就把一个瓷杯摔在门背后:“滚出去!”
我隔着门站了一会,轻声道:“皇兄,是我。”
【19】
李承祁半天也没再吭声,我小心翼翼地把门又推开一些。
他也没再砸来别的什么东西,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悄声掌了盏灯。我见案几上躺着好几个空酒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把烛台移去他身边。灯芯的火焰跳动着,在他的眼底映出一片熠熠光辉。李承祁却抬手拭了拭眼睛,对我说:“伤好些了?”
我有些迟疑地说:“早已经好了。”
李承祁就那样将我看了一会,神情似乎也渐渐平复。他拍了拍身边的坐榻:“来。”
我却只是站在原地:“那个......李承熙,他在外面跪了很久了,你不去见一见?”
李承祁道:“你这么希望我去见他?”
他想了想,再抬头时,眼底倒是浮出笑意:“我从前与承熙要好,一直冷落你,你倒是一点都不吃醋?”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看他那个神情,我知道李承祁心情是好多了。他又说:“你过来,为兄有事要跟你说。”
他语气十分正经,我这才绕过桌案走过去。李承祁替我摘下兜帽,一边还把额旁的几缕碎发别去耳后。我极不习惯这个样子,下意识地想避开,李承祁却是再自然不过的神情。他抬眼望向烛台,那上面的火焰突突跳动。
我不解:“不够亮吗?我再去点一盏......”
李承祁却按我坐下:“给你讲个故事,乖乖听着。”
他思索了一下,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小皇子......”
我打断他:“是轶闻还是真事?”
李承祁笑了笑,踟蹰片刻,才说:“是真事。二十二年前,那个小皇子就是我。”
我抬头看着李承祁,他说:“二十二年前,母妃生我的时候只是个六品宝林,并没有抚养皇子资格。之后的事你应该听说过,皇后还没生承熙,就抚养了我。”
我点点头,李承祁继续说:“皇后逼我逼的厉害,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无论诗文还是骑射,我都必须比那些大我五六岁的兄长做得更好。”他神色有些暗淡,微微皱眉,唇角却有笑意,“那时候很辛苦,才不过五岁,每天却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其他的时候全在崇文馆念书。”
我听得心惊,李承祁的语气却十分平静:“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皇后不是生母,就总是偷偷溜去母妃那里。皇后把我看得很紧,我费尽心思不让她知道,可最后还是走漏了消息。我被狠狠责罚了一顿,母妃也很伤心。可是她告诉我,伤心没有用,我只有借助皇后的权势,当上了储君,才有可能再有机会见到她。”
我急切地问:“后来呢?母妃怎么样?”李承祁枕着胳膊说:“后来母妃就怀了你。那一年,我也被立为储君。”
这原该是件高兴事,但乐极最易生悲。果不其然,李承祁接着说道:“母妃也跟着被晋为婕妤,可是皇后心中不安,怕母妃来日的势头越过自己,就给她孕中的汤药里下了毒。”
“母妃大出血,生下你即去了。还不止这些。皇后又买通了司天台,令父皇相信你与我命格相克,只有养在京外的斋宫里才能得平安。这些事我桩桩件件都知道,可我却不敢说出来。”他有些恨恨地道:“再到后来,我也总是想起这些事情。总觉得,当年若不是偷偷去见母妃,兴许......也不会叫皇后生出这么大的敌心。”
他慨然一叹:“再往后,皇后就有了李承熙。我看着他出生,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却总是会想,我的亲弟弟,如今还被养在千里之外。不知道他如今已长成什么模样,可欢心,可康健......可能在他的印象里,从小到大,根本都没我这个人存在过。”
【20】
我攥了攥袖子,抬头去看李承祁,他倒是一脸闲适,说完这番话,也像卸了个极重倒包袱似的。他的眼睛真是明净,我感觉自己所有的表情都映在他眼底,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李承祁拍拍我的肩膀,起身整理了衣袖,缓步踱去寝殿外面。估计是要往明德门去,我怕李承熙尴尬,所以并没有跟着。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松下一口气,怔在那里,眼泪却涓涓地淌下。
未经同意,毫无准备,忽然就淌下泪来。
我曾孤独地活了十四个年头,如浮藻飘零,完全不期还会与谁血脉相亲,完全不期有这样一天,也会被人思服挂念。
仿佛只为刚才的一席话,曾经那些惶惶终日,惴惴不安,那些委屈,怨怼,全都变得可以原谅。
我复又笑起来。抹了抹眼睛准备回去,刚走到门口,却听见外面游廊的拐角处传来杂碎的人声。一个小宫女惶惶地道:“陛下恕罪,奴婢、奴婢并不知陛下此刻会——”却被另一人低声呵断:“你记着,陛下今晚上并不曾来过东宫,要是走漏了消息,可数数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仿佛是冯公公。
小宫女唬得连连磕头称是,我接着才听见陛下的声音,问:“太子不在寝殿里?”
小宫女答:“回陛下,恭王久跪在明德门外,太子才刚出去,此刻还没回来。”
陛下仿佛默了一默,只听冯公公对那宫女道:“去吧。”脚步声接着便朝我这边来。
我料想陛下此刻前来东宫,肯定是不想被旁人知道,我怕与他们撞个正着,只好暂且退回李承祁的寝殿里。左边恰巧摆了架落地的屏风,我一转身,躲到了后面。
这时陛下也从外面进来,他坐着很等了一会,李承祁才姗姗而归。
可能事先并没人支会,李承祁完全没想到陛下会在此处。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慢慢走进来,撩衣跪下。
“儿臣参见父皇。”他像是十分局促的模样,连声音都压的很低,却没有质疑陛下为何会来这里。
陛下并未接话,冯公公弯腰一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从外面拉上殿门。两扇门板“咚”地扣在一起,我不由抖了一下,感觉殿中气氛莫名地凝固起来。
我看见李承祁缓缓站起来,去右边柜格里拿出藤条,捧在手里,最后跪回地下面前。
再又间隔了一阵沉默,李承祁低声道:“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虽然极力遮掩,却还是听得出话里微微发颤。
【21】
陛下并未接藤条,只是淡淡开口:“去见过承熙了?”李承祁答:“是。”陛下注视着他:“鼓动言官上书,废黜皇后,朕竟不知道,朕的太子如今已是这般厉害。”
李承祁有些吃力,低唤一声:“父皇。”陛下却仿佛充耳不闻。起身接过藤条,缓缓踱步:“那一日方及朝时,朕听下人前来回禀,说东宫门户洞开,太子整整一宿都不知去向。”陛下忽然停了一停,微微笑道:“可是觉得储君之位做得久了,朕除你之外,再没有旁的儿子能够承继大统?”
李承祁早已磕下头去:“儿臣不敢。”
陛下只是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你有何不敢?”微眯起眼:“你究竟是自己不惜命,还是连祖宗基业,你也全然不放在眼里?”稍顿,藤条终于“嗖”地抽打下去:“行止荒唐,没有半点体统!”
破风声太过锐利,每一杖都落在李承祁的背脊上。他十指死死攥着腿膝处的衣料,一声不吭地跪在那,只是纹丝不动。我吓得大气不敢出,紧贴屏风站着,移开眼去,不忍再看。
总打了一二十杖,陛下停下来,问:“你自小沉稳,王氏的那点心思,都已忍了多年,怎么突然这样急于求成?”
李承祁半天也没有回话,只能听见极力抑制的喘息声。过了良久,极低地开口:“儿臣别无他法。”
陛下冷哼一声,仿佛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抽打声再次响起,反复而单调。听得久了,令人心底愈加焦急,嗓子里仿佛都能溅出火星子来。我默默咽下口水,李承祁的呼吸声越来越重,间或一两下,竟呼痛出声来。我渐渐明白过来,原来陛下并不十分在意李承祁算计皇后,反而是在责罚他以身犯险,不顾后果。
原来陛下之前册王小姐为美人,并非是与李承祁父子夺爱,反而是在帮他压庄下注。
原来想要扳倒王氏的也不单单只有东宫,更有她的良人,她的丈夫,
我早已经六神无主,都不知陛下是何时停下来的,只又听到:“你新伤才愈,朕不多罚。再若有这样造次犯险之举,先去明德门下面跪一夜,再来回话。”
李承祁已然没多少气力,如蒙大赦:“谢父皇宽恕。”还要挣扎着起身,陛下道:“你跪安吧,不必送了。”冯公公已经打开殿面,手里拎着一盏羊角灯,这才伺候陛下缓步离去。
我仍躲在屏风后,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李承祁咳了一声,道:“还不出来。”
【22】
这就很尴尬了。
我磨磨蹭蹭地走出去,李承祁已经褪下外裳,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中衣上隐隐印了两三道血痕,他微皱眉头,自解开颈下的一溜排扣。我酝酿着开口:“我......你、咳咳,那个......”李承祁抬一抬下巴:“药在右边第二个格子里。”
“......”我依言走过去,见那上面摆着两个不同的瓶子。一个是描金白瓷,里面装的不知何物,另一个就是上回月姑姑叫我拿来的,也是我日常所用之物。李承祁又在我身后道:“拿左边的。”我便拿了那个描金瓷瓶。
打开玻璃塞轻嗅了嗅,只觉得香妙非常,不由说:“早知道你这里自有好的,亏了上回,月姑姑还非叫我给你送药来。”
李承祁却一笑:“再好的东西给你也埋没了。”他抬头望着那柜格:“上次你拿来的那瓶药,是天竺国的纳贡,总共也只得一瓶,这样的小伤哪用得着。”
我听了这话,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因为一直觉得那药膏效用甚好,有时候连我的小马驹挂了彩,都会拿它糊抹一通。哪里知道这样名贵......李承祁站起身,背对着菱花镜看了几眼,准备自己上药,我对他说:“我来吧。”
他背上的伤口深浅不一,基本上都是一道道肿痕,交错着微微鼓起。有的地方稍重一些,则破皮渗血,或带淤青。我去洗了手,也不敢用太大力气,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药膏抹匀。可药性依然蛰得他微微发抖。我看着李承祁额上细密的汗珠,一两根发丝粘腻在脖颈上,忽然觉得说不出话来。
不妨他这时却转过脸,看着我,语气半笑:“怎么这会这样安静?”
我低了低头,胡乱道:“你......以后要是敢这么打我,我可一定会记恨的。”
【23】
我和李承祁真正值当回忆的日子其实少之又少,所以在那段年节里,时光显得安定而悠长。
除夕那天下了大雪,月姑姑说这是极好的兆头,预示来年风调雨顺,诸事平安。
到了傍晚,宫宴也一如往年。礼节冗繁,奢华无尽,并没因皇后的废黜而产生半分影响。我们按照辈分依次向太后、陛下磕头,再由陛下敬天举酒,祈求黎民安康,祈求李氏的江山福祉,能永得上苍庇佑。
我听着那些陈年不变的词调,暗暗唏嘘。世人总把尚未发生的事寄托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祝祷,即是贵如天子,也莫能免俗。
仿佛只因一切尚未发生,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其实却不然。
我常信万事皆有因果,人不会缘地失去,也不会无缘地拥有。有些看不见的种子,早早都已被种下,初时毫不起眼,却能在人漫长的一生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我又饮下一杯酒,正感怀时,忽然听见身旁“咚”地一响。转过头去,看见承熙醉醺醺地伏在小案上。他极慢地斟满一杯酒,然后仰头饮尽,这样反复几次,则顺着案角弯下腰,对着铜盂不停干呕。小太监连忙走过去,低声问:“殿下可还好?”承熙只是压着嗓子,眼中透出森然寒意:“滚开。”
这时看台上正唱梨园戏,鼓瑟喧嚣,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席间时不时还传来喝彩,笑语盈盈。
我心中不知何想,只是记得,两年前的承熙绝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他母妃尚居中宫,逢一次常宴,每张小案前都摆着各式荤酒。我极不习惯,又不知该如何推拒,倒是承熙替我开口,他说:“九哥一直住在斋宫,才刚回来,想必吃不惯这些。母后不若还是叫人换斋饭来吧。”承熙是极谦和的人,那时又怎能料到,他母家的败落也只在朝夕。
筵席将尽,太后和陛下早已经回宫,李承祁一走,剩下的人也陆续离席。我本还想劝慰他几句,一回头,人却已经不在了。我慢慢走出殿外,四儿早已候在那里。她给我披了件暗红色的羽缎,我们二人沿着条石子小路往回走。
大雪下了整日,此刻才渐渐小了,四儿时不时伸手接下一片,一触上掌心便也化了。她边走边说:“才刚去兴庆宫,姊姊说,太后的身体如今好多了,赶上今儿是除夕,还独赏了她许多好东西呢。”
四儿本就与我更甚亲人,我听着,不由说:“原本过年,也该赠你些像样子的表礼才是。”
四儿急忙道:“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了想,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玉扣来,悄悄掖去她怀里。四儿只是推开,连声道:“殿下,这样贵重的东西奴婢断不敢要......”我“嘘”一声,压着嗓子对她说:“这并不是库里的东西,你仔细收着,可不要让姑姑看到了。”
我见四儿仿佛纠结不已,还是惴惴不安的模样,便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就没什么送给我的?”
四儿小声道:“奴婢能有什么东西送得出手。”
我说:“你那天打的缨络就甚好,不如得空了,也替我做一个。”
四儿抿嘴一笑:“这值什么,原就是分内的事。”
隐没的月亮正从云头后渐渐显出轮廓,我凝神瞧着,四儿微微低头,半掩过脸颊,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让人不由想起“皓腕凝霜雪”的句子来。
本以为过年会热闹些,谁知道宫里虽然处处挂着十六角的大红宫灯,却还是和往常一样无趣。许多官员前来东宫拜谒,但这全都与我无关。闷闷地又过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了。初四夜里,等到整个院子都灭了灯,我换了身衣服潜去陆珏的卧房,在外面轻轻扣门。
“小师弟?小师弟?”
无人应声。我推开房门,蹑手蹑脚摸去床边,又唤:“小师弟......”
陆珏眼睛眯出一条缝,见是我,怔了怔,翻身朝向里侧:“不去。”
半个时辰后,我俩一同出现在明月楼。
长安城整个大年都没有宵禁,所以即便已至夜半,这里依然亮如白昼。
一楼中心处搭着高台,一群舞女在上面裸露着腰肢,轻踏舞步,眼角推波助澜似地轻轻眨动,眉飞色舞。许多酒客已是一副醺醺之态,灯烛辉煌,更显得放纵而糜烂。陆珏厌弃地站在门口,我满足而愉悦地把他拖进去。
一头钻进那人堆里,寻欢半晌,一身臭汗。
我和陆珏歇在角落里喝茶,忽然听得远处一阵叫好,原来是个汉子在那边演杂耍。
汉子小心翼翼将火把移近唇齿,周围所有的看客都屏气凝神——猛吐口气,那火焰便从口腔中熊熊喷涌而出。
“好!”又是一阵喝彩此起彼伏。我搁下茶盏,不由慢慢站起来,压着嗓子道:“你快看!”
陆珏不屑一顾:“障眼的把戏,有什么可新奇。”
我连拍桌子:“你快看那人后面,那个小个子,手里拎着笼子的......”陆珏这才转过头。
那壮汉身后堆了许多器具,一个小个子男人在帮他看着。而那小个子又拎着一个套笼,笼中锁了条通身翠绿的小蛇,不时扭动,微微吐信,气定神闲。
陆珏脸色微变,我道:“当年咬我的那条蛇,通身翠绿,是不是就像那个样子?”
好想直接写觉明野战
为什么情节发展这么慢
哭哭


“可不是。”陆珏难得收敛了辞色,缓缓搁下茶盏。
那还是三四年前的时候,我尚且寄住在斋宫。有一次山中夜行,不妨被条小蛇所伤。它的毒液十分刁钻,就连当地的山人都束手无策,险些令我丧命。当时已近深秋,那条毒蛇出现得实在蹊跷,所以一直令我耿耿于怀......本想要追查下去,奈何第二年春天就被李承祁接回了长安,连带这件事也一并搁置。
感知到危险是人的本能。我一瞬不瞬盯着不远处的笼子,突然有种强烈的不安感,在心里呼之欲出。
而那提笼的小个子仿佛也有所察觉,他迅速站了起来,尖锐的目光在人群里来回扫视。我不动声色地浮出笑意,只如一个最普通的看客,仿佛全然被旁边壮汉的杂耍所吸引——那小个子一无所获,却依旧机警。匆匆提起笼子,转身上去二楼。
我也亦步亦趋地尾随过去,见他拐进了走廊尽处的一扇房门。正要跟过去一探究竟,却迎面撞上一个绑双平髻的小丫鬟。朝我福了一福,问:“客官怎么往这处来了?”
我道:“请问,那个方向再往里走些,是做什么的?”
小丫鬟顺望过去,回答说:“那边都是姑娘们的卧房,最里面一间是柳姑娘的,一般若无人请,客官还是止步为宜。”
“柳姑娘......”我想了想,一时间也无计可施,也只得暂罢。悻悻而归,忽然被一个人拽着领子拖去梁柱后面。
“干什——”“嘘!”陆珏一手捂了我嘴,目光望左一扬。我转头望去,竟然看到何信坐在高台旁的一张酒桌上,与另一个面生之人对酌对饮。
何信家世显赫,如今正任东宫的侍卫长,此刻却和我一样出现在这样的勾栏瓦舍里......本以为他是个极正经的人,谁料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啧啧啧......我唏嘘一阵,嘀咕着:“倒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陆珏道:“听说何将军上次护驾不利,挨了杖刑,太子爷叫他回府休息了一阵,想是如今才好。”我点点头,又道:“你说他刚才看见我们没?”陆珏道:“按理说应该看见了。”“那他怎么还不来抓我们回去?”“可能是在酝酿感情。”“我觉得他已经酝酿好了。”“我也觉得......”
我和陆珏将退了一步,何信便已站起身,与对桌的那人点头道别。
我暗叫不好。要是被何信碰上,少不得又要告诉李承祁,那麻烦可就大了,所以抓起陆珏的袖子撒腿就跑。我们两个都是轻车熟路,在乌漆的小巷中一通兜转,最后来到两条胡同的岔口处。陆珏指左边,我一手把他拽进右边。吁吁地跑了大半路程,隐约看见胡同口点着几星灯火。
陆珏连喘粗气,敬佩道:“你真厉害,就没有哪一次撞对过。”
我嗬嗬:“昔年曹丞相尚且败走华容,谁还没个失算的时候。”
而且失算也不能丢气质。我兜一兜袖子,端庄地踱步过去,朝何信微微拱手:“何将军,许久不见。”
何信尚未开口,月姑姑却已经提着宫灯走过来,极不满地说:“殿下实在太不像话了,您这样贵重的身份,居然半夜里偷跑去那种烟柳之地,倘若被朝里的言官知道,就连太子爷的名声都会被拖累...... ”
我并不搭理月姑姑的话,心里只想着怎样能与何信打个商量,结果还没开口,已听他道:“太子殿下尚未歇息,正请九王过去。”
“......”我睁圆了眼珠直瞪他,何信面无表情,侧身让开条路:“九王爷先行。”
此时已是深夜,雪光里映着月色,天地俱静,只能剩下我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我一个人来到李承祁的寝殿,掀开门帘,里面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这样一冷一热,就不由连打喷嚏,等到站定了,我才发现殿里还另跪着两个宫女,皆是面色凄凄。我转而望向李承祁,只见他手里握了卷书,半靠在长榻上,还穿的是一身寝衣......我不由又多看了那两个宫女几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年,大家突然都变得这般放纵。李承祁才不过二十出头,已经娶了两位女子,如今更为夸张,竟然一晚上就要两个人伺候。
虽然说,钟情这种品格罕见于帝王,世人对君主的人品一向持有很高包容度,但也不能这样胡来吧。男女之事,最起码也该保证是你情我愿,可可可李承祁他,他他居然......
我实在看不过眼,义愤填膺地问那两个宫女:“你们为何跪在这儿?是不是李承——”
她们本就一肚子委屈,所以还不及我说完,已然争相开口:“回王爷......太子殿下从前明明说,逢双日即宿在我家昭训那里,近日因为事忙,才偶尔没去看望昭训。昭训一向谦卑,事事以太子殿下为重,从不抱怨什么,谁知道今天下午杨良媛竟然出言讥讽,说殿下根本没许过这样的诺,还说我家昭训——”“你们可真是恶人先告状!良媛出身贵重,又得殿下恩宠,何须与区区昭训相计较?今天下午,分明是你们昭训抱怨在先,良媛仁厚,方才去劝解了一二。你们不识好人心也罢了,竟然还反过来攀诬良媛?”“你休要信口雌黄!殿下,您可一定要为昭训做主啊......”“殿下,明明是她——”
“行了!”李承祁低斥一声,只拿拇指反复按揉着头穴。那两个宫女立时噤声了,我则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所谓“你情我愿”,原来如今被强迫的居然是李承祁?我复无比怜悯地将他望着。
李承祁缓缓抬眼,看向我,目光利如箭矢。
我自觉十分对他不住,忙跪下去打圆场:“皇兄应当以内闱和气为重,还是快去看望两位姐姐吧,不必与我浪费时间。”
那宫女一抹泪珠儿,都眼巴巴望着李承祁。李承祁只得站起来,拾了件大氅披在肩上,走过我面前,一字一顿地说:“等我料理完这些事,一样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恭敬地目送他离开,便大摇大摆回去睡觉了。
回去的路上,看见那些勾心斗角的屋檐,仿佛一帧帧乌黑剪影,全部被包裹在一袭夜色中。我忽然想起前人的词赋: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自古以来,多少干净伶俐的女子老死于宫墙,为博得一个人的欢心,耗尽青春心血,何其哀哉。
我回到院子里,对着小师弟感叹起来:“你说,全天下的女子,是不是都盼着有朝一日能嫁给皇兄?”
“当然不是,”陆珏道:“我就知道一位妙人,此刻心里眼里,估计都只装着师兄一个。”
我看他一眼,道:“你也觉得明月楼的柳衍有问题?”这里柳衍,就是方才那个小丫鬟口中的“柳姑娘”,虽然是个清倌,却也是明月楼名副其实的摇钱树。京城里想一亲她芳泽的男人简直数不胜数。
陆珏微微颔首,似赞同,却又摇头。他看着我道:“可师兄是个王爷。”
我道:“李承祁还是储君呢,前段时间不是照样有人刺杀他。”
“我的意思是‘师兄只是个王爷,又不是储君’。”陆珏道:“若说刺杀太子殿下是为王座,柳姑娘这样铤而走险地刺杀师兄,又为了什么?”
我略略沉吟,说:“可能她放毒蛇,并不是为了害我性命,而是想借那蛇毒控制住我。”见陆珏满脸不解,又补充:“控制住了本王的身,才好令本王的心里,一生一世都只装她一个。”
陆珏听着从床边站起来:“殿下请回吧,我要先歇息了。”
“......”我闷闷回到房间,心中却也着实不解。
毕竟,陆珏所言有理,世有怀璧其罪之说,我虽然是个皇子,怀里揣着的却只有石头。倘若有人耗费心力来杀我,其结果不仅抢不到璧玉,还很有可能被我怀里的石头砸肿脚趾。
此事若非柳衍,又是何人?若是柳衍,又图何物?
辗转半夜,毫无头绪,便也渐渐睡着了。
或许,本就不是所有因果都能被一一知晓的。我从来都无法估算福祸会在哪一天突然降临,就如在遇见之前,我从来也无法想象,这般漫长的一生,将会被眼前素昧平生的面孔怎样改写。
而接连几日过去,李承祁也并未来找我的麻烦。
听说那天晚上他终还是宿在了昭训殿里。因为皇后王氏的倒台,朝中一干外臣随之被撤免,另一批新官则得到提拔,昭训的父亲就在其列。良媛杨氏因为位份高,此前处处压昭训一头,在东宫里春风得意,估计也万没想到李承祁此番会偏着别人。为此哭过一阵子,渐渐也不再提起。
毕竟君心变得这样快,谁又能说得准呢。
再见到李承祁时已是正月十五。
因为太后身体大好,按照礼制,宫外的外命妇和宫里的儿孙辈,在这一日都要去兴庆宫磕头请安。我与李承祁正好碰上。
太后是宫里对我最为亲近的长辈,前些日子病着,亟须静养,所以我们祖孙一直不得见面,到如今自然愈发念想。她赏赐给我和李承祁每人一块玉玦,上面各雕着龙首蛇身的神兽。
两块玉珏的缺口恰好能咬合在一起,首尾相连,宛若玉龙腾飞,紫云成祥。
我和李承祁谢了恩,又围着一鼎錾花铜炉说了会话,太后连连感叹:“这一转眼,觉明回京都快有两年,也到了开府建牙的时候。就这样住在东宫,终究不能做长久计。”
我刚要点头赞同,没想到太后接着却说:“况且,觉明这个年纪,也早该找一门合适的亲事了。”说着转向身旁伺候的芳姑姑:“我这身子上了年纪,总不记事,你们平日里也不提醒提醒。”又转望向我,像是在等我表态一样。
我忙说:“皇祖母,孙儿还小呢。”
太后将脸一偏:“小什么小,都快十八了,你三哥在这个年纪都已经娶了两房了。”
我看到李承祁端茶的手明显顿了顿,我说:“皇兄几年前就娶了两房,到了如今仍旧只有这两房,连一位太子妃都还没有,皇祖母怎么不先管管他?况且皇兄到现在都还没一个儿子呢,他可是堂堂储君。”我压低嗓音:“皇祖母啊,他这么不孝顺,您早该好生问问她了,怎么反倒先编排起我。”
太后一听果然变色,板着脸教训起李承祁:“你听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你后继的还是整个李氏江山!我就奇怪,那两个丫头伺候你也有些年数了,怎么肚子里半点动静都没有?想是你整日都不去亲近她们,只知道在外寻花问柳,这祖宗家业,你便一点都不知放在心上!”
李承祁早已经站起来,苦着脸说:“皇祖母,孙儿何曾......”
太后一挥手,打断他说:“行啦,你休在这里糊弄我。再给你三个月,要是那两个的肚子里还没什么消息,皇祖母只好叫人帮帮你们。”
李承祁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垂手站在那里,只能低声答:“是,孙儿谨记皇祖母的话。”
太后这才稍稍缓颜,长吁道:“你能谨记,这就最好了。”
我心情大好,辞别了太后,本还想在内宫四处转转,不料李承祁紧接着也从殿里出来。我没能溜开,已被他拎着耳朵往外走。左耳上疼痛不已,我快步跟着他,一边连声告饶:“哎哟,哎哟哎哟哎哟!皇兄,我我也是为你着想啊,你哎——”李承祁手上加重了力道,我痛得连忙改口:“皇兄!我错了!你就是让两位姐姐随便塞个枕头作假孕,我也断不向皇祖母告密了!”
李承祁倒是松了手,但是紧接着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好在冬衣厚实,我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被抵在宫墙边上,李承祁那目光令人有些发怵。
这回轮到我苦脸,我又打不过他,只能干干陪笑:“皇兄,是我混账,大过年的,咱们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不好。”
见李承祁抬手,我连忙缩着肩抱起脑袋,“啊啊啊啊”大叫起来,却在这时听见一个声音。
何信的抗干扰能力极强,仿佛未听到我嚎叫,目不斜视地向李承祁回禀:“殿下,卫大人求见,此刻正候在东宫的西殿。”
但李承祁的抗干扰能力更强,硬是当着何信的面打了我两巴掌。他这下用了劲,我呲牙裂嘴地吸进几口冷气,怒瞪着他。
李承祁无法再和我纠缠,只是旦旦地道:“等我晚上回去,算上这几日的事,一并收拾你!”
李承祁一向说一不二,为了不被他收拾,我只好晚上也不回东宫。
因为这日恰是正月十五,路上到处是花灯、舞龙,许多闺阁小姐也只在今夜才被恩准出门,小贩或卖花胜,或卖布偶玩物,街头巷尾人潮如织,好不热闹。可惜陆珏不喜欢热闹。我和他没逛多久,仍是双双来到明月楼。素日在楼里的客人到了今晚也上街去了,这儿难得一见,倒显得空落。
酒过二巡,正要斟上第三杯,陆珏伸手拦住杯口,对我道:“还是回去罢,若叫人找来,反而更加不好。”
我嚼了颗花生米,拿筷子敲敲桌案:“有道是——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人船,这样的良辰,何必扫兴呢。”
陆珏轻笑一声,不再多言,抬起酒盏与我微微一碰。
我俩就这样一杯一杯复一杯,一杯一杯还一杯,连那酒壶也很快见底了。陆珏两颊微微泛红,行动有恍惚之态,我觉得腹胃热辣,身子也是沉沉地往下坠。与他四目含情,相对傻笑了半天,忽然听见二楼处“哐啷”一声响。
我斜眼望上去,只见一位素衣的姑娘从间厢房里踉跄而出,又两个穿金戴银的男子紧跟而来。他们皆是富贵形容,腰坠美玉,但是手上的动作却猥琐不堪,将那姑娘逼迫至栏杆边上,一步一步,直到最后退无可退。
那姑娘本就衣衫单薄,凭栏更显得身姿隐隐,弱不禁风。她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一手紧抓着栏柱,一手拿巾帕捂住口鼻,不住地弯腰干呕。
我一股子酒劲直往上窜,胸口仿佛燃起一团熊熊烈火。猛拍桌案,腾一声站起来,大喝:“堂堂天子脚下,岂有此理!”
楼上的男子闻声,手头一顿,十分扫兴,极为不悦地朝我这边转过脸来。
我也跟着定睛一瞧。
发现,发现......发现那并不是旁人,而是本朝的齐王和代王。
我不禁摇一摇头,顿时酒醒。
我们三人隔着层楼面面相觑,气氛凝固。
我想起一首诗:同在长安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春。遥知兄弟登高处,偷鸡摸狗少一人。
我感到冷汗渐渐聚在额头,又顺着脸颊缓缓滑下来,很有些痒。
我在心里哀嚎。
我慢慢拱起手,隔空对着上方道:“觉明无礼冒犯,见过二哥、四哥。”
我觉得他二人应该也在心里怒骂,但大家心照不宣,表面上都保持了很好的仪态。代王问:“九弟此刻不待在东宫,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胡诌:“今日是上元节,所以三哥准我出来逛逛。”
代王点点头,齐王又问:“不知三弟近来可还好?”
我想了想李承祁,然后一本正经地道:“三哥近来很是辛苦,昼夜伏案,几乎积劳成疾。皇祖母前些日子都还叮嘱,说他身为储君,勤勉于政虽然是份内的事,但也应该多多亲近内闱里的姬妾妃嫔。皇祖母说,这些虽然只是私事,但三哥身为皇子,则一言一行都是皇室的颜面。万一叫那些不知情的人传出去,还以为本朝太子是因缠绵风月,故而冷落门庭。”
我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皇祖母还说,前朝覆灭即因君王耽于美色,我辈皆应以此为戒。若仍旧大行此等荒唐之举,则着实枉作我李氏的儿孙。”
我一口气替皇祖母说了许多话,终于拐弯抹角地把他二人骂了一顿。接着又在心里感叹,这礼教规矩到底不公——倘若我也像这般猥亵女子,被李承祁看到了,必定一顿呵斥捶楚。偏偏眼前这两位都是兄长,即便被我撞见,也连一句不敬的话都不能多说。
代王抖一抖袖子,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好在齐王已有家室,到底注重名声。他给代王递了个眼色,两人都觉扫兴,也不再纠缠于那个女子。
我一直拱手为礼,直到齐王和代王相继离开,胳膊都举得有些酸痛。
再抬眼时,楼栏边却早已没有方才那位姑娘的身影。
我有些悻悻,坐下连喝了几口白水醒酒。陆珏道:“我们也回去罢。”我道:“还不急。”
又等了少顷,果然看见一个丫鬟从楼上下来。
他们此前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到了这时,才格外恭敬起来。“见过九王爷。”那小丫鬟对我深深一福,说道:“我们姑娘多谢王爷方才解危,倘若王爷不嫌,还请往内室一叙。”
我和陆珏相视一望,心中了然。我微微笑道:“多谢转达,小王承蒙柳姑娘美意。”
其实我倒不是什么古道热肠,刚刚出手相助,完全因为我认出了那位姑娘就是柳衍,才想要以此接近。
那丫鬟引着我一路上楼,来到了上次未能一见的雅间。缓步走进去,里面灯影绰绰,别有洞天,我靴底踏在那极软的毛毡上,只是悄无声息。再又转过几层纱幕,渐渐觉得香妙非常。更漏一声声响着,仿佛那水珠儿直滴在人心尖上。
不知不觉已经走入内帷。小丫鬟早不知去向,隔着层天灰色的纱帐,我隐约看见柳衍披衣端坐,十指尖尖,对着铜镜低眉抚发。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轻咳了几声。
柳衍缓缓抬眼,一味凝望着面前的铜镜,却并不回头。“请问是谁?”——只像这般明知故问。
我道:“在下姓赵,家中排行老二,故而名叫赵乙。受人引介至此,特来拜望师师小姐。”
柳衍抿嘴,低低地一笑,方才的窘迫之态早已了无踪迹。“王爷如何谬赞。”她声音那样轻细,如同春水初融,令我陡然生出几丝无名的向往。
她坚持没有回头,只是凝望着镜中的虚像,微微展眉:“王爷请进。”
我卷帘而入。
里面金兽吐出缕缕香烟,令人沉醉。一种不安分的冲动细啮在心头,我感到筋骨酥软,渐渐如同坠入一场迷梦。在梦里,天地都被这些锦缎纱绸反复缠绕,严严实实地,不容旁骛......最后只余下暖香和烛光,男人和女人,我和柳衍。
她探出雪白的臂膀,轻轻勾住我脖颈,“来——”
声音轻得只剩气息,袅袅于耳畔。
如梦似幻,亦真亦假。
我已经全无所知了,跟随她一同步入帷帐。柳衍俯下身,半跪在我旁边,目光幽深,指尖轻巧地摸索上来,冰凉而柔软。
一股陌生的感觉蔓延全身,我不由轻阖上眼。神经骤然松弛的一瞬间,毫无征兆地——颈间一凉。
我仓皇抵挡,柳衍手里的发簪却是“嗞啦”一声响,顺着我的手背狠狠划下去,顿时血流如注。电光火石间,我赶忙用另一只手握住簪头,想要强制住她,却突然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我大睁着眼,柳衍的面容近在咫尺。
她眉梢也聚起细细汗珠,毫不留情地与我较劲,仿佛顷刻间变了个人似的。
我手心开始不停打滑,那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如同几条徐徐蜿蜒的小蛇。
我痛不能言,却又无法还击,只能任由簪头一寸一寸地压下来。逼迫喉管,近在咫尺。
我咬着牙问:“为什么......是谁,叫你这样做?”
我压着嗓子:“他与你的酬金,我......我付双倍......”
“呃......”我痛得忍不住连连抽气,柳衍却由始至终一声不吭,只是死死望着我,狠命将簪子越刺越深。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都感到无望了......却忽然听见外面“哐啷”一响。
门被猛地推开,透进丝丝寒风——如噩梦骤醒。
柳衍也始料未及,一时受惊,乍然卸了力气,就被我猛地扳倒过去,反按在床上。
我掌心依旧血流不止,将被单都染红了好大一片。我脑中尚且一片混沌,万事不清,却仿佛听见李承祁的声音,远远从屋外传来。
“觉明?”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努力平复下呼吸,我低头看向身下的柳衍,只见她咬住嘴唇,依旧死死地望着我。
倘若李承祁知道有人行刺,则柳衍必死无疑。可如果柳衍死了,则这幕后的真凶永远都无法浮出水面。
我望着柳衍,用力拔掉了她紧握的金簪。柳衍却冷冷一笑,无所谓一般转过脸去。
“觉明?”李承祁这时抬高声量,又唤了一声。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脑中飞快地想了想......赶忙用衾被衣袖盖住血迹,俯趴下去。待到李承祁走到跟前了,才惊惶地转过头:“皇、皇兄?你怎么来了?”
我和柳衍全是衣衫凌乱,李承祁看着这一床狼藉,脸色立变。
他十分恨铁不成钢地皱起眉,看了我半天,却连一句话都懒怠多说了。
我被他这样一望,只觉得身子瑟瑟地发寒。凝顿了片刻,才赶忙将更多的衣料被单裹在柳衍身上,一面涨红脸说:“皇兄......你、你能不能出去稍等一等?且、且让我们......先把衣服穿好啊......”
李承祁很少向我妥协,但是这一次,他却变得十分沉默。他的目光仔仔细细扫过床幄的每个角落,最后定格在柳衍身上。我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唤了声:“皇兄......”李承祁却并不看我。
他冷冷地一笑,然后转身就出去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但鉴于当下的这个姿势,我还是一等李承祁离开,就立马从床上坐起来。我拿衾被的边角擦了擦手上的血渍,一抬眼,方才看见柳衍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仿佛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我忽然明白过来,其实她还是怕的。刚刚之所以那样凶恶地瞪着我,也不过是和我以前故意气李承祁一样,都只是因为心虚。况且就她这样的力道,也绝不可能是专业的杀手,多半不过是因为一时鬼迷心窍,见钱眼开。
我于是对她说:“不来帮我包扎一下?这要是让皇兄看到了,我可再怎样都救不了你。”
柳衍咬一咬下唇,却依旧敌视着我:“这次不过是我时运不济,你既拿住了把柄,要杀便杀,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我怒极反笑:“我跟你本来毫无恩怨,且不说你背后的人想取我性命是为了什么,单就你这样唯利是图,难道还反而有理了不成?”
柳衍微微发怔,冷笑一声:“你今晚也都看见了,他们......他们那样轻贱我。”
她抬眼望向我,一瞬不瞬地,却又像是透过我在看着另一些人。
“你们这些王孙贵胄,没一个好东西。倘若哪一日撕破脸面,扒了外头的那层皮,就连那些地痞流氓都不如。”她声音压得很低,可那语气里夹杂了许多恨意,令我听着很不舒服。但是想一想齐王和代王的行径,又觉得无从反驳。我微微平复了语气,说:“即便如此,冤有头,债有主,你为什么报复在我身上?”
柳衍的表情渐渐黯然:“他答应过我,倘若事成就替我赎身,助我离开京城。”
我急切地问:“他是谁?”
柳衍顿了顿,说:“我不知道。”又补充:“我从没见过他的样子。只知道......是个男人。“
“看上去有多高?”
柳衍看我一眼,眼中的神色十分复杂,却偏偏不再言语了。
这时门外传来隐约传来动静,仿佛是李承祁的声音:“看我做什么?去敲门。”
接着便响起“咚咚“的叩门声。
我听见何信隔门问道:“请问殿下......”乍然停顿了一会,又续道:“请问殿下,穿好衣服了没有?”
“没、没有......马上,马上就好了!”
我不敢再耽搁时间,转头看向柳衍。她皱一皱眉,也不再赌气,起身从柜格里找出纱布,替我把还在出血的地方紧紧扎住。
幸而外裳并未弄脏,加之冬衣宽大,我特意遮掩了一番,倒也不大看得出端倪。
我掸了掸袖子,匆匆往外走。柳衍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多谢你......”
她低低地开口,半晌,又重复了一遍:“多谢你。”
我并未多言,只站在门后犹豫了一会,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李承祁负手站着,不带什么表情地将我看了一会,嘴角微微一扬。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感觉从头到脚都紧张起来。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总不能在这儿就给他磕头请罪吧......我偷偷抬一抬眼角,巴巴地瞄向何信。
何信拱手对李承祁道:“殿下,这里人多——”却被打断。
“这里人多口杂,那便即刻回宫。”李承祁的语气波澜不惊,转眼望向何信,淡淡道:“今次你若还敢去兴庆宫报信,明日就不必再来当差了。”
“......”我整个身子都抖了一抖,只觉得六神无主,恨不得立时化个飞蛾钻进皇祖母宫里去。却偏偏毫无办法。
明月楼离东宫并不甚远,我一路上都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李承祁回到寝殿,只对侍立在门外的宫人吩咐:“我有几句话,要问一问小王爷。”那人答应一声便下去了。
李承祁进去内室更衣,我很有自知地垂袖跪在外面。结果还没等李承祁出来,就先看见一个太监,双手抬了根沾水的藤条走进来。
我一时间语无伦次,反射性地想要站起来,眼角一瞥,却看见李承祁从屏风后走出来。
他换了身常服,径直走过来。
“皇兄......”我往后一缩,告饶的话都还没想全,李承祁却已经俯下身,拉过我的右手,一点一点把我的袖口卷起来。他望了眼我手腕上绑着的纱布,甚至都没问什么,只是朝桌边抬了抬眼:“过去趴着。”
我感觉李承祁这次可能真的生气了,因为他之前发火,至少都会提一提声量,或者对我吼上两句,可这次却连语调都平平淡淡的,就像仲夏暴雨前的天幕一样,被乌云压得密密实实,反而透不进一丝风去。
我动了动嘴唇,仍只是默不吭声地跪在那,李承祁等了片刻,抬声道:“来人。”
我连忙开口:“我过去......”我抬头看他一眼,低声忿忿地说:“我自己过去。”
反正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极其讨厌李承祁当着别人的面对我动手。我一步一步挪去小案边,然后在案前跪下。李承祁手里拿着那根藤条,随手在空中试了试力道。我听见“嗖”一声响,那样韧劲的东西划破空气,要是落在人身上,肯定像鞭子一样......
李承祁忽然问我:“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我紧张地都要冒汗了,结巴着说:“我......我应该想对你说,说什么?”
我眼见他举起手里的藤条,下意识地拿胳膊一挡,只听见“啪”的一声,我抱着胳膊弯下腰,然后完全说不出话。我感到眼眶都有点湿了,好半天才缓过那股痛劲,气急道:“你干嘛!你明明也看到了我这里有伤,还挑着往这打!有你这样当兄长的吗!你,你......”
我卷起袖子来,只见缠在手腕处的纱布里隐隐透出血迹来,整条小臂上横布着一道深深红肿的印痕。
李承祁一言不发,“哐啷”掷了藤条,转去换了把戒尺拿在手里。又不知从哪找来一团棉布,对我说:“张嘴。”
我不明所以,接着就被强行扳开下巴。李承祁力气又大,我根本拗不过他,嘴巴突然被堵上了,只能气怒不已地瞪向他。
可李承祁丝毫不受影响,他撩起我衣服的后摆,按着我的腰,一板接一板地抽打下来。
起初尚能够忍受,可是渐渐地,这样一下痛过一下,我就忍不住开始左歪右躲。李承祁仿佛更加被激怒,狠狠一下打在我臀峰上,那里伤得最重了,我整个身子都是一抖,牙齿深深咬紧进棉布里,能发出来的声音只低得仿佛嗫嚅。
然而李承祁还是不为所动。他明知道我已经疼得不行了,却还是反复抽打在那同一处。我感到胸中的气血不断上涌,无声淌下泪来,喉咙里不住地哽咽。
李承祁又打了几板子,终于停下手,他把棉布从我嘴里拿了出去,我干呕了一下,接着便伏在小案边不住地咳嗽。
李承祁看我一眼,又问:“你还是没什么事想要告诉我?”
我身后疼得厉害,只是怔忪,也不敢再随便说话了。李承祁微微一笑:“谨言慎行是好习惯。想好了再开口。”
他随意摆弄着手上的戒尺,又淡淡抬眼:“这一次,最好能说得令我满意一些。”
这真是......不说话吧,他要打我,说得不和心意吧,他又要打我。我觉得李承祁可能自小就拿惯了储君的派头,所以任何事情都不许别人忤逆他,总觉得自己就一定是对的。我心里仍旧不满,但撇了撇嘴,还是息事宁人地开口:“因为今天晚上没有宵禁,我才偷偷跑去明月楼,酒喝得有点多了,机缘巧合啊,就、就又到了柳姑娘的房间,然后,然后就......”我实在有点说不下去,小声嘀咕:“然后不都被你撞见了,还想要我说什么啊......”
李承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就说从你机缘巧合进了柳衍的房间,一直到被我撞见,这中间发生的事情。”
我完全没想到,李承祁表面上是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实际居然这么流氓!我抬头看向他,两条眉毛都皱到了一起:“我是男人,柳衍是女人,我喝了酒,她又还是个清倌,我们大晚上同处一室,不、不......不那个,你觉得还能干嘛?”
李承祁反问:“不哪个?”
......
不哪个?
他也太不要脸了吧?
我感到脸上滚烫起来,这下真真是被噎住。支吾了老半天,我又在心里想,反正李承祁都不要脸了,那我也不要脸,看看谁能比谁更不要脸!
我问:“你真的要听?”
李承祁微微一笑,我于是说:“就是,我进了柳衍的房间,那里面挂了很多帷帐,闻起来也很香。她当时坐在铜镜前面,刚梳完头发,招呼了我一声,然后就开始脱衣服。”
我暗自瞥了眼李承祁,见他还是镇定如常的表情,不甘心地咳嗽了一声,又说:“她,她脱了外面的袄裙,又解下腰上系着的汗巾子,然后就又朝我走过来......”
李承祁忽然打断我:“她系的是条什么颜色的汗巾子?”
“红色吧,桃、桃红。”
李承祁却摇头:“不对,我怎么记得是嫣红?”
我连忙改口:“对,对,就是嫣红色。”
“不对不对,”李承祁仍旧摇头,仿佛若有所思:“我记得当时看到的,应该还是胭脂色。”
其实我哪知道是什么颜色啊,也不知道他不停纠缠于这个干嘛,只能又跟着说:“对,是我记岔了,胭脂色,那汗巾子就是胭脂色......”
李承祁不再说话了,只是一直那样看着我。愣了好半天,我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完全就是在嘲讽我信口开河啊。我有点恼羞成怒,一拳打过去,人没打着,反而被他抓住手腕。
李承祁皱起眉头,微微垂眼,问道:“伤是怎么弄的?”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可李承祁硬抓着我的手腕不肯松,我只好说:“是柳衍......”一见他的眼底透出不悦,又连忙改口:“是、是柳衍替我包扎的。”
李承祁便有点不耐烦了:“我问你什么?”
他不再是那样玩笑的语气,我也立马不敢再那么放肆,支吾道:“哥,我能不能不说啊……”
李承祁重新拿起戒尺,“别,别别别别别——”我连忙伸出左手去挡,但也不顶什么用,一下就被他反按在背上。
“啪!啪!”那种痛感一瞬间就被重勾起来,又叠加上新伤,愈发令人不能忍受。我侧趴在小案上连连吸气,估计五官都扭在一起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寒冬腊月的,我疼得连背心都汗湿了,终于忍不住喊起来:“我说,我说!”
李承祁倒也很快停下,只是居高看着我:“事不过三,你最好不要再令我动手。”
“我令你动手?明明是你,你也就只会这样屈打成招吧。”我心知李承祁不会为这种话生气,才敢勉强逞一逞口舌之快,谁料他不仅毫不在乎,反而俯下身说:“我只会屈打成招,你有本事就做个英雄,即便受人屈打,也一个字都不说。”
“你——!”
“我怎么?”
“你真是卑鄙又无耻!你这样的人居然做了储君,简直就是误国误民,贻笑千古!”
我都说了这么重的话,可李承祁也毫不气恼,只是徐徐地道:“卑鄙无耻又如何,你没听圣人说过一句话么,不与竖子论周礼,不与蛮夷行道义。”
我一时纳闷,有点心虚地问:“哪、哪位圣人说过?”
“你眼前这位圣人说过。”
“......”
我真是要大翻白眼了,可李承祁却忽然收敛辞色:“说伤口的事情。”我低头看了看,干巴巴道:“是柳衍所伤。”
“她为何伤你?”
为何伤我?你直接问她去啊......我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无奈地说:“我......我一直都喜欢柳衍,喜欢她很久了,才刚又喝多了酒,看见她,就......”我从没扯过这样的慌,脑中不由浮现出那时候柳衍隐隐的身姿,居然面红耳热起来。我低声道:“我先对她动起手脚,可柳衍是个清倌,并不肯与我......咳咳,那个。然后我又没把持住,柳衍百般推拒,才把我弄伤了。”
我一直都没敢抬头,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才偷偷觑了李承祁一眼。他良久不言,还是微微皱眉的神态,眼底仿佛一片幽潭,静水流深,全然令人猜不透那里面的心思。
他的这个样子总是让我畏惧,我不由自主地唤了声:“皇兄......”
我苦着脸道:“皇兄,你说句话......”
李承祁如被吵扰,这才重新注意起我,目光在我身上梭巡了两道,说:“觉明,你如今的话,真是越发令我不知真假了。”
我急道:“这些都是真话,我骗你干什么?”
李承祁反道:“是啊,你骗我做什么呢。”声调平平淡淡的,又并不像是一个疑问的语气,我这下彻底没主意了,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出破绽。
李承祁揉一揉太阳穴,站起身来,又问:“你很喜欢柳衍?”
我信誓旦旦:“当然了。”
“那把她买回来,做一房小妾伺候你如何?”
“啊......啊?”这完全出乎意料,我由降调转至升调,结巴了半天:“这样不、太好吧,况且我听说,代王,代王他好像也对柳姑娘青眼有加,他比我年长,我怎么也不好——”
李承祁狠狠打了我一巴掌:“知道不好,还敢这么没规没矩,我看你真是欠教训!”
我一下捂着屁股,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说:“你怎么这样啊?要问的我也都交代了,你还打我?”
“你整日胡作非为,如今还做出这样的事,难道不该挨打?”
也对哦......这样一来,可不就变成我对柳衍耍流氓了?我本还为难,就又听李承祁说:“你何时才能安生点?之前和承熙住在一处,从来也没见他像你这般顽劣。”
这下我可忍不住了。
李承熙通诗文,懂礼仪,擅骑射,精武艺,李承熙好,李承熙什么都好,只有凡事都做得像他一样,才真真是有皇子的风范和派头!
我本来也不像这样小心眼,可李承祁就是总爱拿我和承熙做比较。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俩才应该算是真正的手足,食则同案,衣则传服,学则连业,游则共方......李承祁一直待承熙那样耐心,温存,要不是因为太后的懿旨,他才不愿意我住在东宫呢。我越想越不是滋味,直接拄着桌案站起来,“我是顽劣,李承熙那么好,你就去和他同吃同住啊!装什么好兄弟。你们既然那么亲厚,你怎么还是要算计皇后呢?别以为我是傻子,别以为你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那件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李承祁的禁忌。自从皇后倒台以后,承熙就没和他有过任何来往,东宫都没人再敢提起恭王府这三个字。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李承祁表面上还是泰然自若,眼底却已经生出了森冷的寒意。随手缓缓握起一个描金小盏,“咣啷”掷在地上,直砸得碎片四处飞溅,要不是我早站起来,估计都擦着我的额头划过去了。
我瑟瑟退了一步,更气道:“你有什么本事,只会动不动冲我发火!”
李承祁眯起眼,冷冷地道:“你还真是不知好歹。要不是因为皇祖母,你以为我愿意每次浪费时间,来管你这些离经叛道的事?”
“这才是好笑,”我说:“要不是因为皇祖母,你以为我还会这样任你欺负?”
李承祁说:“这里呆不痛快就滚出去!”
我说:“出去就出去!就你这破落地方,以为谁愿意一直呆着!”
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还直接一脚踹开了殿门。其实我身后面疼得不得了,简直都想直接瘫软在地上了,可为了不在李承祁面前丢面子,我还是拼命咬着后槽牙,挺直了腰杆扬长而去。
但我又能去哪呢。
天地之大,除了东宫里的小偏院,我居然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都没有。
我真是又气又愤,狠狠一脚踢在院门上。结果惊得月姑姑赶忙从里面走出来,她一看见我,又露出满面愁容。
“小王爷,”她连忙扶我一把,又轻轻拍了拍我肩膀:“这是怎么了?”
我鼻头忍不住一酸,抬头看了眼高挂在檐角上的铜铃铛,低声道:“没怎么。”
她将我扶进内室,又换了身衣服,没过多久,却见一个内官从外面进来。向我行了个礼,然后平铺直叙地开口:“禀九王爷,太子殿下刚刚吩咐,说您既然心高气傲,又看不上东宫,则凡是从前殿下所赏的药品,盖不许用。太子爷说,那些丫鬟侍从都是东宫的人,所以不许他们给您端茶倒水。太子爷说,每日三餐也都由东宫的膳房所制,所以从今起不许再给您吃食。太子爷还说......”
我简直气得浑身发抖,抡起一个靠枕就朝那内官砸过去:“滚出去!你们太子爷爱说给谁听给谁听,别在我这里招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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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2:4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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