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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相知者也[第2页]

作者:风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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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跨年当晚,寒山寺都要敲钟。夜幕降临以后,大半个城都汇聚到这里。红灯笼照亮了一路坑洼的青石板,烧烤摊的气味肆意弥漫。人们结对成群,笑脸映在灯笼的柔和光线下,欢喜地谈话,仰着脸望向塔顶的撞钟,殷殷等待钟声和新年。深夜的时候,年长的主持会登上塔顶,亲手敲响一百零一下钟声。
而此刻,陆垚和徐冉却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地方。
枫桥,因为张继一首《枫桥夜泊》而出名。平日里就和全国各地的旅游街没什么区别:你要看夜泊的地方,不过是长长运河中最普通的一段;你要找当时的诗意,就算站到最近水面的石头上都强挤不出一点感情。
但是夜晚的枫桥是不一样的。这个景点从不在晚上开放,因此和保卫攀亲带故的陆垚常可以悄悄进去。尤其是新年前夕,大半个城都挤在寒山寺边,而他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却可以独享这整片的夜空和钟声。
徐冉跟着陆垚溜进了景区,又径直来到古老的防御台,顺着漆黑狭窄的楼梯爬上了顶。从楼梯洞口里出来的一瞬间——冬天的冷风鼓鼓吹过,周遭是荒无人烟的寂寥黑暗,但一眼望去,却见得到整个车水马龙的姑苏城。
陆垚迎着风走到防御台的边缘,朝那片灿烂如白昼的灯光看过去,似乎眼里都有泪。
徐冉被这个场面震呆了。然后,不知是感于时景,还是有此习惯,陆垚就在他前方的黑夜里,拥着漫天漫地的寒风,开嗓唱了起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少年的戏腔能让人一听就分辨出曾受过专业训练,但又不知为何夹杂着生涩感。徐冉从没有听过这段戏,也从来不觉得戏是能用来欣赏的东西。之前无论在何处听戏,他只想笑。但此时此刻的陆垚……
“……一天心事,都付浮云,七尺形骸,甘为行脚。身似闲云野鹤,心同槁木死灰。”
陆垚没有把这里当成舞台。他没有多少动作,单单是唱。他对着黑夜唱,对着遥远的灯火唱,对着正上方的深色天空唱。他双手插袋,从天台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转身对着徐冉,又回身向着世界,唱得眼里含泪,唱得声嘶力竭。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待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
到这句话的时候,陆垚停了下来。然后他猛一回头,眼里含泪,却嘴角带笑,字字锋锐地接道:
“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徐冉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少年是背着光的,只看得见影子,却隐约能见到他风发的神态和满腔的悲悯。生脆的嗓音,能划穿灵魂一般的咬字…这一瞬间,徐冉觉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腔。
陆垚低了低头,平复着情绪。然后复又笑着朝徐冉走过来:“抱歉,刚才情绪有点激动了。”
徐冉也闭眼深呼吸了好几回,才恢复过来,问道:“你会唱戏?”
陆垚仍然笑着:“算是吧,…学过昆曲,因为……以前家里有人爱听。”
“唱得真好。”这句话脱口而出。
陆垚又笑笑:“不好,这是京剧,我又不会唱。这段听着喜欢,就自己学了。”
“…那也很好。”
陆垚感到奇怪地一偏头:“你怎么了?”
“…没事。”徐冉道,“你喜欢北京吗?”
“谁喜欢那种地方?”陆垚想也不想就答,“一天天的不见好,一口黄沙,一口柳絮,我才不会去。”
“这样…”徐冉一时无言,又问,“你每年元旦都来这里吗?”
“是啊。”陆垚甩了甩胳膊,朝寒山寺望去,“我和迦欣以前每年都来。听撞钟,然后总结这一年…”
“…这样。”
陆垚又一次奇怪地回头:“你究竟怎么了?”
徐冉笑道:“没事。”
陆垚于是又回头接下去:“…可惜今年和她吵架了。嗯,一个人说不了什么话,幸好有你在。”
徐冉刚刚瞬间低落的情绪又一下子升上来许多。
“你想说些什么呢?”
“那就很多了,嗯…”陆垚支着胳膊想了想,然后看着徐冉道,“今年最大的改变,应该是遇见你。”
“我?”徐冉觉得嘴里干涩得很,只说出来一个字。
陆垚干脆整个人转过来,靠在栏杆上:“因为遇见你,我终于把那堆理不清的思路顺好了。你知道我以前总幻想着找到一个能够给我指引的人吗?”
“你说过的。”
“我现在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哪怕真有这么个人出现,我也要离开他。”
“为什么?”
“因为…把一切交给别人实在是太舒适了。家人替我做饭,医生替我看病,书本替我思考,老师替我探索……然后我还渴望有人替我选择,替我照亮前行的方向替我控制,替我担负责任。”陆垚说着说着,自嘲地笑了笑,“算了,我不需要。我宁愿将身体的主权暂时交出去,完全臣服于一个人,任他给我带来痛苦,留下印记,我只需要服从和接纳就可以;但我要在精神上永远保持清醒,永远挣扎。”徐冉认认真真看了陆垚一眼。
“你这样,比渴求管教的还要难找主。在感受到臣服之后,主动是很容易将控制欲延伸出去的。想要追求更多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拥有更多的掌控权,甚至想要介入对方的生活。当然,如果被动不合拍,是完全没兴趣的。”
“所以,幸好遇到了你。”陆垚无比自然地接道。
徐冉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抬头,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没错。”
这时候第一下钟声响了起来。每个人都安静下来。他们在街上,家中,汽车里探头,静穆地望向寒山寺的方向。这是一场属于整个城市的仪式。
钟声朗月,万家灯火。辞旧迎新,岁岁年年。
感觉排版怪怪的…不重发了,大家重新分一下段啊…
7、突如其来
新年过后,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徐冉被一日多于一日的作业压得近乎崩溃,一直到期末考完才稍微缓过气来。等学期将要结束的时候,陆垚已经和倪迦欣和好了。试卷讲评只花一个上午,下午照例放假。文科班的试卷讲得更快,老师就提早放羊。很多次,徐冉把正在讲评的试卷折在一边,从堆积成山的寒假作业上抬头,可以看到窗外一大群学生聚集在草坪上。
陆垚显然也加入了扔飞盘的队伍。倪迦欣总是在他身边。飞盘朝他们过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惊叫着去扑,往往没有接中,反而撞了个满怀,然后各自跳开,肆意地点着对方狂笑。陆垚的体力很成问题,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地坐在草坪上。倪迦欣则会愉快地笑着,伸手去拽他。耍赖一样瘫在草坪上的少年每每这时都会努力直起身子,接住那只手,然后一跃而起,头晕眼花地继续这项激烈运动。
徐冉有时候看着看着会出神。心底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失落感。如果是只是朋友,他应该替陆垚高兴才对。他甚至会希望倪迦欣带给陆垚他所缺失的安全感,最好能彻底离开这个圈子才好。但是他此刻没有这样想。相反的,甚至会有一种念头…生怕陆垚哪天真的不再需要这样的关系,真的彻底离开。他明明知道,哪怕没有这层关系,他们也还是朋友;但是似乎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朋友”这个词远远不够。他想要成为特殊的存在,想要和陆垚共享一种秘密,想要介入陆垚更深层的精神空间。徐冉一想到这个念头就没来由的心慌。
他掏出手机翻开日历。
寒假从1月19日起,到2月20日止,整整三十三天。
徐冉把手机塞了回去,将这个数字写在正在演算的题目边,然后在下面重重画了一条线。他有三十三天的时间。三十三天不要见面,然后他应该能做回陆垚的同伴。只有对陆垚坦诚、接纳且没有更多逾矩追求的人,才能够和他稳定地维持下去。三十三天,他一定能再次站在陆垚面前,和暑假初见时一样。
我和他是朋友,互相了解,互相迁就,然后都收获更稳定的状态。
徐冉在心里一遍遍默想,然后甩甩笔,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作业上去。
但他没有想到,陆垚比他想象得更加敏锐。寒假第三天,徐冉就迎来了这位不速之客。
他极其无奈地看着门口的家伙:“我天,不是叫你别来吗?”
“为什么呢?”陆垚笑笑。
“寒假,这是寒假!同学,你要告诉我你写得完作业吗?”
大家对本校放肆的假期作业积怨已久,这回有人终于拿吊秤给称了一下,一个月的假期作业居然重达二十余斤。一时间在腾讯空间引起大规模转发,市区其他学校学生纷纷表达哀悼。
陆垚干脆地摇头:“我高一的寒假作业还没写完呢。”
“……”
“所以你就不打算解决问题了吗?”
“没有什么问题。”这句话不是慌张或逞强的否认,徐冉是用一种极其冷淡拒绝的态度说出口的。
作为回应,陆垚直接一步跨进了门,然后砰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徐冉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他轻声道:“胆子越来越大了。”
陆垚听出这话背后的撩拨意味,一顺口接了回去:“显然你调教得不到位。”
都说到这份上了,徐冉觉得今天怎么也没法把他挡回去了。于是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么来聊聊,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陆垚也不客气,轻车熟路地往沙发上一坐,抬头看着徐冉:“我元旦回去以后回想了一下你的话,又看到你最近的状态…是不是,你有了一些…类似你说的那种冲动?”
“你指什么?”
“你有时候也会想要更多的掌控权,介入更多的东西。所以,…你最近才这么刻意避开我。”
“我会调整好,你没必要担心。”
“我没担心。”陆垚看起来很认真,“我只是觉得,这不是不可商量的。我说过,我也有义务,我不该只让你一个人配合我。”
“不止是你的意愿。我也不希望介入更多。你不是一个可以接受太多约束的人,而我和你必然在很多地方有分歧;遭到反抗的话,是很难堪的。要是导致你有所改变,那更糟糕。”
“我看起来那么容易被人改变吗?”陆垚笑了。
“显然不。所以我难堪的概率更大一点。”徐冉语气恶狠狠地接道。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陆垚很快回答道,似乎早就揣摩过这个问题。
“不可能。”
“可能,只要我在实践的状态中不作任何反抗。”
徐冉被这个答案惊讶了一下:“你是说,你打算把意见全吞到打完以后?”
陆垚没有否认。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我可能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对你的行为、处事方式、观念进行挑衅,而你不作任何反击,这会非常难受。”
“那也是我自找的。”
徐冉又确认了一遍:“你真的确定?”
陆垚笑了起来:“什么事情都需要磨合,我还是很喜欢磨合过程的。”
难怪和倪迦欣好了这么多年。徐冉被他刚才几句献身般的笃定回答撩得不行,没有再想其他,于是答应下来。
那天以后,陆垚隔三差五地就呆在徐冉家。反正他们也有写不完的作业,没有多少出门的理由。有了陆垚在身边的徐冉,情绪平静了许多。他似乎彻底接受了他们上一场谈话的结论,自己也几乎笃定地觉得,他对陆垚的心情是比纯实践的主动更进一步的掌控欲。陆垚从不提起他家里的情况,但显而易见的,不是很顺意。对这件事情,徐冉原本刻意绕开,而现在却不再压制,想问就问了。
不仅是问,他还采取逼供的手段。
那是个工作日的下午,徐冉终于刷完了所有的英语语法卷,将书房的窗帘一下子扯开,发现正是阳光最暖的天气。还有什么比解决一个大麻烦后见到晴天更开心的呢?
答案在门外等着他。
门铃响了。他透过猫眼去看,发现是个快递员。等看到对方手里的包裹时,他才猛然想起来前几天下的订单——他买了一根藤条。
这货到得太是时候了。徐冉签收的时候,被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情绪挑拨着,嘴角都忍不住带了笑。他在门厅拆了包裹,然后握着黑色的把柄,将藤条平缓地抽了出来。少年长期打羽毛球,手腕上很有力道,手指又天生骨节分明,握着把柄的时候显得很好看。他凭空稍稍挥了两下,隐约听到点风声。他将藤条背在身后,直接朝书房去了。
陆垚听到开门的响动,手中的笔顿了一顿。也就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继续一路写了下去。
所以当徐冉在他身边停下来,阴影笼着作业本迟迟不离开的时候,陆垚就觉得有些异常。没等他抬头,就感到一根藤条轻轻点了点他的左手。
陆垚心跳快了一拍。然后又跟没事一样笑笑,顺从地翻过左手,将衬衫袖子往上捋到胳膊肘,整个小臂平摊在桌上。他转了下笔尖,右手又继续写了下去。
行嘛,陆垚,居然开始挑衅了?
徐冉估摸着力道,藤条破空嗖地一声,抽在陆垚手腕上。一瞬间就是一道红印,陆垚连笔都没停。
徐冉也不再客气,接连三下不偏不倚地甩在一处,然后用藤条抵着那道痕迹,看到陆垚仍然打着草稿,不过显然已经由演算变成了乱写数字。
接下来三下一道痕迹,没有间断地从手腕一直打到手肘,力度越来越大。陆垚终于投降,先是甩下笔,复又将右臂在桌上一横,整张脸埋了进去。从徐冉的角度,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咬牙还是在笑。但他仍然将左臂摊在那里,不仅丝毫未移,连挣扎甚至攥拳都不见一下,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
徐冉知道陆垚的脾气,他绝不能这样顺顺当当继续打到对方哭出来为止。不能让事情全在陆垚的预料之内。思考了几秒,徐冉用藤条敲敲桌子道:
“抬头,转过来看着我。”
陆垚还没来得及反应,徐冉就执起他平摊的左手,向自己面前慢慢转过来。陆垚也跟着这个动作抬起头,一转椅子,抬头看着徐冉。
这一瞬间徐冉内心只有一个念头:陆垚的手真的很柔软。虽然看起来清瘦,实际上既不冰冷,也不僵硬,反而是细腻温暖的。
被这个念头实实在在吓了一跳,徐冉触电般地缩回手来,又在这个瞬间垂落身侧,近乎完美地掩饰住了。陆垚仍然静静地平摊着左手,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徐冉整理好了情绪,又将藤条抵在陆垚手心,抛出了他谋划已久的问题:
“来说说,你和你爸是怎么回事?”
陆垚猛地惊讶了一下。徐冉没给他更多时间,嗖地一记抽了下来,这回一点力气都没保留。
“这位选手醒醒,你早点说,我们早点结束。你要是一直不说呢——”
又是一藤条下来,疼得陆垚打了个颤。
“——我们就打到你说为止。”
这种突如其来的游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还在网上闲聊的时候,徐冉就说过一句话:“如果有缘,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幻想。”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陆垚呼吸一滞。等真的建立了长期关系,他从未提起过自己有过哪些不可告人的臆念,但徐冉似乎全都清清楚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不消开口,就能心照不宣,真是再顺心不过了。
被人执着藤条逼供的场景,的确曾经出现在陆垚的幻想里。结果到它真正实现的时候,他反而不知所措了。
怎么办?现在就开口吗?还是假设自己死活不肯说?或者…等差不多的时候就说出来?
嗖地一藤条下来,立刻打碎了陆垚纠结的思绪。他还在恍神,导致不小心把手抽了回来。
徐冉垂下藤条,冷冷地看着他。
陆垚觉得自己伸手也不是,僵着也不是,一时无措起来。
徐冉没晾他太久,轻声问:“你嫌坐着太舒服了,对吗?”
这句话根本没想要一个回答。徐冉把藤条搁在桌上,径自开了衣柜,在里面翻找。陆垚这时候不自主地站了起来,颇有些提心吊胆地揣测着徐冉的动向。然后他(真是十分惊恐地)看到——
对方找出了一捆绳子。
徐冉一边解开缠绕的结,一边聊天般地说:“还记得吗,陆同学,你主动送来的。”
他把绳子挂在右臂上,走回陆垚跟前,握着对方的手腕将它提起来,打量般地看了看,问道:“你喜欢分开来捆,还是捆一起?”
陆垚没能说出话来。徐冉嗤笑一声,补充道:“显然,事实证明,我不能指望一个受审的家伙有控制自己的能力。所以我来帮你一把…选吧,哪一种?”
陆垚低着头仍然不说话。于是徐冉道:“我替你选了?”
陆垚点点头,仍然不愿抬起脸来。
于是徐冉就提着他的手腕慢慢绕到他背后,又将另一只手腕也提了过来,上下平行地叠在一起,三下两下就捆在了一起。陆垚始终由着徐冉的动作,一直到被按着肩膀跪倒在椅子前,上身被单手压着俯下去贴在椅面上,都不见任何抗拒的反应。他只是慢慢调稳了呼吸,然后带着一种认命的心情闭上了眼睛。
这一举动搞得徐冉有点受不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将余下的绳子绕到椅子下方,又转了一圈,回到陆垚手腕上,打了两个结。陆垚始终安静地趴在那里,没有睁眼,也没有反馈。徐冉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从桌上拿起藤条,后退两步,没给任何预告,一抖手腕就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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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会有大概两章拍不了,所以小爷现在要先拍个够,都别拦着!
以及正文大概十二章完结,番外应该都是这种游戏,暂时不知道几场。
(要是在正文里不小心全玩光了……
很多人在问别的帖子,统一贴一下:
《说书人》http://tieba.baidu.com/p/4228804975
除去刚才手上挨的两下,这是陆垚第一次面对藤条。他看过的圈内小说并不少,多半把藤条描述得极恐怖。甚至他的训诫启蒙小说《简爱》,也让他对竹枝类的东西留下了生畏的印象。
但是,这无疑是陆垚最中意的工具。他尚没有对徐冉提起过。比起中国式的长凳家法,更戳他内心的是天主教的苦行。他小学时曾用一整个暑假泡在图书馆里,窝在窗边读完了整整三个西欧文学书架,吞下那些成年人才明白的悲凉处境,一行行寻觅有关罪过和惩罚的所有内容。从一开始,他喜欢的就不是疼痛背后殷切的关爱,而是那种直面内心不逃不惧的赎罪(甚至是无罪却不辩解的接受)。
他并不想给自己这种寻欢作乐的活动找什么高尚的借口,但也清楚一切的根源。
此刻避无可避地被绑在椅子上,额头抵着实木座椅,身后裹挟着风声的尖锐痛感,只让他觉得安心。他习惯了构造场景的头脑此刻可以想象出无数种故事,每一种都叫他义无反顾。
藤条每隔几秒就落下一次,似乎是念在第一次接触的份上,徐冉没有打得太密集。有留白时间,就不会带走理智,疼痛每隔几秒席卷一次,却不会让人大脑一片空白,带出本能反应来。
但即使再缓慢,这种疼痛还是会累积起来的。从上倒下一轮一轮过,痛感也越来越难以控制。徐冉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他慢慢觉得自己开始喜欢看到陆垚承受痛苦的样子。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实践对象,但以前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陆垚从来不做无意义的试探,要求自己施予耐心;他只会尽其所能地忍耐,直到丧失理智的临界点,还要拼命扛住。
这种无限增加的疼痛好像无底洞,一切都是未知的。
陆垚有时候会因此害怕,但今天的气氛实在是太合适,借着一切和宗教相关的念想,他有无数种办法来消除掉这种害怕。疼得越厉害,他越带着残忍的快意逼迫自己全然放松,一时有控制不住的紧绷和挣扎,也被他很快压制下去。从很早时候,他看着别人跪在佛殿里安然的神态,就和自己的幻想建立了联系。直到此刻,亲身体验后,他才终于证实,属于他的这种仪式般的安宁,是非建立在痛苦上不可的。
说到底,人们吃斋念佛也是一种带来快意的自我压制,抄心经抄到平心静气也是同样磨着性子以追求安宁。戒、磨,这两样也是痛苦,只是更平缓而已。
陆垚深深浅浅抽着气,生理性泪水早就控制不住往下落。他没抽泣出声,但徐冉还是发现了。藤条垂在身侧,他皱眉想了一想,复又提起来,竟然是更重地打了下去。
这回陆垚真的快要控制不住了,原本搭在背后的手死死攥了起来,一时半刻都松不下去。
徐冉弯腰凑近他耳边,确认般地问道:“最后一下?差不多了,别玩过了。”
陆垚点点头,仍然闭着眼睛。
只听见嗖地一声,然后就是生生撕裂开一样的疼,激得他险些带着椅子跳起来。数十秒后他终于缓过来,复又把额头抵回椅子上。徐冉没当下解开他的手腕,而是出房门接了杯水。这杯水一接就是十分钟,等他回来的时候,陆垚终于已经平复下心情,从实践状态中出来了。
徐冉回到房间,笃悠悠从陆垚身边绕了过去,啪嗒一声把水杯搁在桌上。然后他拉开座椅,竟然在陆垚边上坐了下来。
这一动作让陆垚不明所以起来。他静静地没动,等着对方解释。
徐冉略微弯下腰,用一种很温和的语气道:“现在可以回答了吗?”
陆垚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这场实践的开端。
来说说,你和你爸是怎么回事?
陆垚抬起一点头,想了一会,最终只道:“没怎么回事,…”
不是故意顶回去,他是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徐冉闻言笑了笑,倾着椅子够回了那把戒尺,慢条斯理地在自己手心里拍着,问道:“还是不说?”
陆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缓解了这么久,身后的疼已经好多了。他有一点好奇,这时候再来一轮是什么样的感受。再者,他需要更具体的问题,但如果就这么直戳戳说出来,实在是很扫兴的一件事情。想到这里,他又低下头去,仿佛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徐冉仿佛料到了他的反应,并不惊讶地重新站起来,掂了掂手中的戒尺。这么干,在他也是第一回。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他不愿意陆垚有出现任何风险的可能。
他在心里画了个数。三下。不能再多了。
陆垚跪得很安稳。他在面对未知和无底的时候总是这样,看起来能接纳一切,让人很有把这种状态打碎的欲望。
徐冉在挥尺子的时候自嘲地笑了下,觉得此刻的场景真是淫靡无度,他竟然也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了。
事实证明,伤上加伤的程度是很有力道的。尺子落下去的瞬间,陆垚居然狠狠挣了一下,花了好久才平复下来。那之后,他就脱力地瘫在椅面上,汗水混杂着泪水,颇有些狼狈。
徐冉问他:“这回乐意开口了?”
陆垚含混不清地问:“说什么…”
“你喝醉那天,和你父亲有过一次通话。你们关系很僵?”
徐冉本以为这种问题是很难开口的,甚至做好了再来一下的准备。如果真是很僵硬的关系,那基本是每个人都巴不得避开的话题。
结果陆垚却坦荡承认道:“有点吧。”
“有点?”
他仍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此刻的回答虚弱得很:“他本来就很忙,母亲去世以后,就更忙了。他当然很关心我,…虽然可能不太知道怎么做这件事。所以,也不能算太僵。”
“这是另一个角度的他吧。”徐冉道,“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看?”
陆垚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结果又一尺子直接呼了上来,疼得他喊出了声。
你怎么看?
他在找回理智的第一瞬间就开始拼命思考这个问题。
“我……”
下面的话还没想好,他先说出一个字来,然后不管不顾地接了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本能胜过了一切,导致他脱口而出:
“我以前很希望他能打我。”
这个答案倒是徐冉没意料到的。但是转念一想,又无比合情合理。
“所以他是你的第一个幻想对象咯?”
陆垚脸色有点泛红,他头一次觉得难堪起来,但还是应道:“是。他是个,…天主教徒。”
不消多说一个字,徐冉瞬间明白了所有的关联。
“所以你之前说在寻找引路人,迟迟找不到。实际上,那个人的形象在你心里早就明明白白了吧。就是,你的父亲?”
陆垚没回答。
徐冉毫不吝啬他的最后一下预留额度,直截了当挥了上来,然后听到陆垚几乎是惊慌地喊道:“是他是他是他…”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得眼前的窗帘地板日光黄棕颠倒混成一片。在极度惴惴的心情下,他终于听见徐冉的声音道:
“早说不就完了么?”
整个寒假,直到开学前,陆垚都以极高的频率出现在徐冉家。他们并不经常实践,大部分时候只是自顾自刷题。徐冉渐渐地觉得,只有陆垚坐在他对面不远处的时候,才能安下心来。其余时候,他宁愿冲到球场,跟朋友痛快打上好几个小时的球,也无法冷静面对紊乱的思绪。
其实徐冉多聪明的人,即使一时半刻想不清楚,日积月累地,也慢慢感觉到了自己状态的异常。但他不是陆垚,他不会在自己心上开一刀,把情绪一条条理出来,客观又残忍地去剖析。对于模模糊糊的感受,他选择蒙着眼睛,装作看不见。
他潜意识里明白,有些问题总有一天再也逃不开,要去面对的。可他实在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陆垚此人,有三大作死恶习:酗酒,旷交作业,不分场合走神。他走神已经不限于上课,有时候和旁人说话到一半,忽然间不再接下去,自顾自陷入了沉默,熟悉他的人就知道:哦,又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这本来没什么。但比较糟糕的一点是,他连过马路都会走神。已经有很多次,司机在陆垚面前支拉一声刹住车,摇下车窗就开始骂这个不要命的。陆垚根本听不见,只顾着晃悠过马路,对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校门口那条马路,是市区主干道,来来往往车辆极多,居然又不设红绿灯,只有一条斑马线。每到放学,常有成堆的学生积压在一侧,面对着车辆呼啸而过,不敢上前一步。陆垚从来不管这些,按照他的理论:
老子想走就走,你有本事撞我啊?
高中念到两年半,有本事的终于来了。这一记刹车没稳住,撞得着实不轻。根据陆垚的回忆,他当时绝对在空中飞了好一段距离,幸而脑子清醒,牺牲左臂落了地,才没有伤及其他重要部位。话是这么说,摔下去也是很够呛的。他当下就疼得意识模糊了,拼了尽摸出手机来打电话。对方司机也吓得不轻,正接近深夜,路上车流稀少,赶紧喊了救护车。
徐冉接到倪迦欣的电话是凌晨三点。
他连消息都没听完,只记住了医院名字,就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胡乱抓起外套出了门。
农历正月的夜里三点钟,徐冉骑着自行车一路飞驰。风贴着脸颊跟刀子一样地刮过去,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外套被吹得整个鼓胀起来,人都几乎站离了座位,他也不知道。红灯绿灯黄灯,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此刻他心里有一股无名的火气:去他妈的,都这时候了还等什么红灯?我现在只想出现在医院里,出现在陆垚眼前,谁挡,撞谁,天经地义。
在又一次堪堪躲过夜里疾驰的跑车后,徐冉忽然狠狠按住了刹车,停在路边喘着气。
这一瞬间他没有一点儿刚才险些遇难的后怕,另一种念头却终于涌了上来。
完蛋了,没有退路了,避无可避了。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借口,让他不去深究这件事了。
什么友情,什么控制欲,…
莫名的烦躁,见到倪迦欣时的焦虑,接手机消息时的欣喜,…刚才甚至觉得自己的命都毫不重要的心情。
从没有任何一个朋友让他动过这样的念头,他也不可能仅仅因为友情就有这样的心情。
他应该早就发现了。应该从更早时候就开始了。他喜欢上陆垚了。
徐冉突然觉得很想哭。但此刻,比这更重要的是确认陆垚的情况。于是少年深呼吸一口,再次踏上了路途。
街头空空荡荡,长夜漫漫无边。徐冉在路灯下前行,听着车链的机械转动声,放空了一切情绪。他忽然很希望这条路永远也不要走完了。
徐冉到医院的时候,陆垚已经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在普通病房开了个床位。他谢过护士,仍然急匆匆往房门走。转过一个转角,他发现倪迦欣支着胳膊在窗台上,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那人穿着体面,头发染得锃黑,形容憔悴,一张脸上写满了过度操劳。徐冉心脏狂跳,后撤两步退了回去,却倚在墙边听他们的谈话。
“把外套披上吧?”男人的声音道。
这声音熟悉得很。徐冉转念想了一想,很快猜出了那人的身份。这时候,却听见倪迦欣咳嗽了几声。
“…又该感冒了。披上吧,把烟掐了,听伯父一回,好吗?”
咳嗽声依然没有停,好一阵,她才缓过来,接道:“…没事。”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男人又开口,这回声音低低地,夹杂了很多不分明的情绪:“这么多年,…谢谢你。”
“没什么好谢的。咳咳…”
“怎么会没什么好谢的?…比起我,垚垚更信任你。出了事,也只想到给你电话。”男人停顿了好久,终于道,“…我这个爸爸做得不好。”
倪迦欣声音里没带一点情绪:“我喜欢他。”
“伯父知道,…他也喜欢你。都这么多年了,以后伯父也是你的父亲,你要在外面受了委屈,只管跟伯父说…”
“您连一个人的父亲都做不好,怎么做得好两个人的?”倪迦欣直接打断了男人的话,然后又是止不住地咳嗽。
“…是,是我不好。”男人声音很自责,“但是,你还是可以…”
“不用了。我挺好的。”
男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父母一直在国外,也不知道给你请个钟点。伯父给你请吧?找一个靠谱的阿姨,多个人也热闹一点。”
“我挺好的。”
“他们也对不住你,但是你也要理解,他们是抽不开身…认识这么久了,”男人笑了一声,“两个都是劳碌命。囡囡别记恨他们。”
倪迦欣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我挺好的。”
打火机的声音。一阵风刮进来,更浓的烟味散到走廊里,一个护士从徐冉身后急匆匆跑过去,厉声道:“禁止吸烟!”
倪迦欣低低地说了句抱歉,几秒之后,扬着下巴转过了拐角,结果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徐冉。
徐冉看着她。女生眼里全是泪水在打转,却咬着嘴唇不让它们落下来。倪迦欣依旧扬着下巴,转了过去,伸出袖子一抹,才转回来,没什么情绪地念道:
“徐冉。”
徐冉感觉自己心上被重重地锤了一下。
倪迦欣指着身后病房道:“陆垚在里面。进去吗?”
这时候男人也跟了过来,盯着徐冉问:“这位是…”
倪迦欣没有回答他。“进去吗?”她又问。
徐冉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倪迦欣见他不言语,转头就往病房走去,一把压下门把手,就要将门推开。这一瞬间徐冉全部的知觉都回到了身上,他没敢再多看一眼,扭过头,拼了命地跑了出去,落魄而惊慌,几乎像是逃难。
不行,他不能见陆垚。他眼里全是倪迦欣刚才的样子,耳边两人的对话不停地回转。
青梅竹马,风雨共度。陆垚和倪迦欣,怎么看怎么般配,他们谁都离不开对方。
而他徐冉呢?他是谁?他不过是陆垚的一个游戏对象,是玩伴。玩伴只是锦上添花,而雪中送炭才是爱。
他拿什么面对陆垚?他可笑的喜欢么?还是假装自己的心是瞎的,什么也看不见,仍还继续做他的朋友?
无论哪种都不行。徐冉冲出医院,踩上自行车,不辨方向地冲了出去。他不能见陆垚,在理清楚自己的问题之前,都不能。陆垚已经够累了,而自己绝没有资格再给他的麻烦添砖。他徐冉站在陆垚面前的时候,一定得是全然无忧的,得接住对方所有的问题,全然投入到游戏中,绝不能有一点软弱的样子。
倪迦欣站在病房窗前,看着徐冉慌张地踩着自行车远去。
“你怎么了?”陆垚问她。
她转过头,看见病床上的少年嘴角带笑,也跟着眉眼舒展开来。
“没事。就,…有点担心你。”
陆垚朝她伸出右手。倪迦欣笑了一下,极自然地上前握住,顺势坐在了对方床沿。
这次事故眼下没造成太严重的问题,不过落地的左臂还是骨折了,此刻医生做了些处理,只需慢慢养着。等到必要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他也就可以出院了。
倪迦欣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垚左胳膊上缠着的绷带,似乎想伸手戳一戳,又停在了半空。
“很疼吧?”她问。
陆垚往后靠了靠,想了一想,答道:“是挺疼的,但是没什么影响。”
这个话题让他不知怎么地猛然想起一个人。陆垚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花板,问出的话却几经斟酌:“这事情,…就你一个人,知道吧?”
倪迦欣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淡淡地答道:“陆文庸。”
“他。”陆垚下巴点一点,眼神收了回来,又问,“没别人了?”
倪迦欣低下头去。
几个小时之前,她接到陆垚的电话(虽然一两句话之后,就是跟司机通的话),当即从家中冲了出来,喊了一辆的士就往医院去。在路上通知了陆文庸伯伯,又在医院代表陆垚和司机协商后续,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后,让其先离开了。
陆伯伯还没有到,陆垚又在做检查,倪迦欣一个人抱着他外套站在走廊里等。焦急而无趣,她下意识翻开陆垚的手机,却在点开通话记录时,看到一条让她心惊的消息。
01:32 徐冉
再上面的最后一条,01:33 迦欣
小姑娘心里一下子乱了。她近一年来,愈发觉得陆垚和自己距离的疏远。他很好,没有一点儿怠慢她;可是她心里总觉得日渐空落。陆垚的心里有一块空旷的野地,是她无法涉足的。她是个聪明人,从不希望能控制对方;但她慢慢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陆垚。就像她从没有资格出现在那片墓地一样,陆垚的精神世界,也从未向她打开大门。
年前她为此和陆垚大吵一架,后来又觉得是自己造作,于是不了了之。
而现在呢?
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摆在她面前了。
什么时候都能双手插兜无所畏惧的姑娘,捧着手机在医院走廊里,居然任由眼泪砸落下来,慢慢地泣不成声。她不敢相信,陆垚的第一个电话竟然拨给了别人。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已经不再是陆垚最信任的人了。她不敢相信,…若是那个电话打通了,她可能竟然要由别人来告知,陆垚出了车祸。
这个电话显然没有打通。为什么?
她不想知道了。她忽然有点庆幸,但又恨自己鸵鸟一样的状态。倪迦欣,你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了?
姑娘深吸一口气,掏出自己的手机,照着那条记录上,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通了徐冉的电话。
没等几秒,电话就接通了。那头的声音睡意朦胧:“喂,请问…”
“我是倪迦欣。”她用木然的声线掩盖了情绪。
声音顿了一下。“你找我…有事?”
“陆垚出了车祸。”说这六个字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声音里的哽咽会越积越多,等说到“祸”字,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下来。
“在哪里?现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提了好几档音量,她几乎能想见一张焦急的脸。
“市二院。”
电话被对方掐断了,连一句谢谢都忘了说。倪迦欣放下手机,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什么都想不了。
而此刻陆垚问她:“没别人了?”
她不知怎么从这句话里听出很多意思来。姑娘低着头,紧紧握着陆垚的手。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也不知道怎样处理才好。她想了好一会,终于下了决心,答道:“没有了。”
来群里聊聊吧,在这个推剧情的难熬时期,估计大家心情都不好。群号码:131823138
敲门砖:吊车尾
这次不删了,以及今晚有文
报道当天,陆垚没有出现。徐冉自然是知道他在医院里,但其他人都不明所以。因为徐冉的关系,陆垚跟一班后排同学反倒混得很熟。刘义程在二班门口晃悠一圈,没见到他,回来就问徐冉:
“陆垚呢?”
徐冉早已做好了准备,像开机关枪一样把事故经过复述了一遍。
高中男生的友情是很纯粹的。生气了就吵,大不了打一架;出了事情,二话不说就去帮忙。平日里死咬着不松口,非要争出谁是儿子谁是爸爸,到了关键时刻,自己的事情能全都搁在一边,真的是一腔热血,两肋插刀。
“车牌号是什么,我去吊了他驾照?”
说这话的是姚子骥,家里权势大得很,先前在一边理他的桌子,此刻淡淡地插了一句,大有一种下一秒就能掏出手机干事的架势。
“去你妈的,吊销驾照有什么用,大不了再考一次咯。”刘义程嫌弃地朝他挥挥手,“要不我们去把他车砸了?”
立即有两三人响应。还没等这帮准高考生搭起伙来,就被一边角落里的数竞狂魔眼镜男章郡瑞冷冷地数落了回去:“一个个都吃撑了,人家司机又不是肇事逃逸,徐冉都说了,还是人家给送的医院。你们再去找事,像什么样子?”
“送医院能证明什么,他不该送吗?陆垚好端端走在人行道上,车让人车让人,口号喊了多少遍,哪个让人了?”平时一心扑在化学实验室里的闷葫芦郭哲都开了口。
“半夜里飚车,人之常情。”章郡瑞道,“换你,你不飚?关键是,后续有没有处理好。”
他看向徐冉。
都是讲理的学生,被这么一说,也都听了劝,纷纷看向徐冉。
徐冉掂量了一下倪迦欣的处世状态。他到现场的时候,陆垚的父亲已经到了很久,显然他收到通知很早,而能通知他的,只有倪迦欣;不仅通知了陆垚的父亲,竟然还通知了自己,其中干系,也不知她居然看清了多少;她的难受委屈都叫人看在眼里,坚强却不硬莽,示弱服软都恰到好处,让人心疼,却绝不让陆伯伯厌烦。看起来她一天天都过得无奈而悲惨,实际却七窍玲珑,游刃有余。不让人觉得玩弄心机,却把一切都握在手中。
也是,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姑娘,绝不是白纸一张。但陆垚至今还守在她身边,也正是因为她最难得的品质——真诚。
从徐冉的角度一窥就能见的这么多难理清的东西,她能靠自己的力量游走其间,倚仗的就是她的聪明和真诚。有了这两样能力,她可以面对任何事情,将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成为陆垚最信任的助力。
想到这些,徐冉自那天起就没断的难受感觉更甚了。倪迦欣已经过得如此艰难,他居然还在觊觎陆垚——尽管不是他乐意如此——这是多么可耻。
可耻,可悲,可恨。他怎么能喜欢陆垚?他凭什么喜欢陆垚?
“问你呢,徐冉。后续处理好了吗?”
徐冉回过神来。
“他女朋友谈的,肯定没问题。”他最终答道。
陆垚一定会全然信任倪迦欣,他就更没有资格质疑。毕竟他的人生过得是如此平凡,怎么敢在他们这些从小和生人打太极的少年们眼前叫板?那两个人所经历的事情,他不仅未曾遇到,甚至都无法想象。真要论起来,就连姚子骥都比他徐冉更接近陆垚一点。
得知这一消息后,男生们终于没去找车主闹事。不过,没有约定好地,他们都去探望了陆垚。郭哲拎了一篮苹果;章郡瑞带了开学两日的笔记;姚子骥将那天在男生间说的豪言壮语又当着陆垚的面重复了一遍,当然,被后者笑着回绝了;就连最不待见陆垚的刘义程,都勉为其难地去打了个招呼。
陆垚吊着一只胳膊,坐在病床上,精神状态看起来很好。他跟每个人开着玩笑,自如地接过他们抛过来或关心或调侃的句子,再熟练地抛回去,就跟校园里其他哥们间一样。
徐冉一直没有去。
陆垚在车祸后第二天就在等。同学一个个来了又去,徐冉最终还是没有来。他不知怎么地有些烦躁。
他一次次点开小号,点开徐冉的对话框。一直没有消息。
8、有件事要告诉你
徐冉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他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陆垚,以及将来要怎么办。陆垚住院的日子里,他吊着一口气,总是害怕对方回来。每天早上,他坐在教授后排,读两行字,看一眼窗外,心神不宁。听到行人路过的声音,就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用余光瞥一眼。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早读结束,上课铃响起。它就跟解救的钟声一样,预示着今天陆垚是不会来了。这样,徐冉才放下心来。与此同时,倪迦欣的座位也空落落的。二班的同学见惯了,只当没事发生。
但陆垚总归是回来了。
陆垚经过一班窗外的时候,徐冉照例抬头瞥一眼——此刻他已经习惯了见到陌生人——可是这次是陆垚。他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等陆垚进了二班,他才后知后觉地心惊。
这天开始,徐冉担心的东西变成了陆垚会不会来找他。
这下,他忐忑的时间从上课前的几个小时,变成了整整一天。持续性的焦虑叫他烦躁,他没有办法集中五分钟去听讲课的声音,也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全神贯注地写练习题。他满心里全是陆垚。
怎么办?陆垚如果来惯例找他记账,他要怎么面对?如果来问他为何不去医院,他要怎么回答?如果来约他实践,…他该不该答应?
不安侵蚀着徐冉从来无懈的节奏,将他生生拖进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深沼。
数学周测的时候,徐冉终于找回了片刻的自律,硬撑着写完了试卷。他从未写得如此吃力,好像这么些天的神游,已经把他过去修得的本能般的解题能力消磨了大半。
第二天试卷发下来,惨不忍睹。徐冉只瞥了一眼,就将其塞进了课桌,甚至看都不敢再看。他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与此同时,刘义程站在前门,扯着喉咙大喊:“徐冉,数学老师找你谈话!”
……这孙子难道不知道把音量放轻点?!
数学老师姓周,每周都会找人谈话。他曾经持一支粉笔,在黑板上潇潇洒洒手书一个数字:140,转头板着那张字面意思的黑脸,不带表情地宣布:“每周低于这个分数的,我都要找你们谈话。”
周老师是有口音的,“谈话”念出来变成了“昙花”,一时间“信不信我找你昙花”成了一班同学互相威胁的口头禅。
这位周老师很让人有畏惧感。上回他经过二班,不知遭了多大的气,回到一班就把皮包往讲台上一甩,怒道:“泥(你)们知道二班地(的)那帮xua(学)生是怎么对我地(的)吗?胎(太)不像话了!胎(太)过分了!胎(太)丧今(尽)天良了!我要找他们班主任昙花!”
“你们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他们——居然——直呼——我的——名字!”
当时全班一片静默。惊呆了。
没有人想被他昙花。徐冉怀着一种赴死的心情站了起来,在身边哥们同情的眼光中走出来教室。等敲开周老师办公室的房门,听到那声“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
等徐冉真正踏进门里,才意识到,什么叫做大限。
陆垚吊着一只胳膊,恭恭谨谨地站在二班林老师面前。听到开门声,下意识抬头,正和徐冉撞了个对眼。
也就这么堪堪一秒。徐冉看不清陆垚的眼神里有什么。下一秒,对方就将眼神错开了,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给。
徐冉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情绪一沉,好像突然被人按进了水里。他想要将心思全都收回自己手中,集中到周老师身上,可是却无能为力。他的思绪全部绕在一起,团成了繁杂的结,每一根神经都不受控制地叫嚣着:
陆垚为什么这么看我?他是不是知道了?他会不会讨厌我了?
“什么叫不知道!”
尖锐的女声把徐冉扯回了现实。他和周老师同时望向对面。作为这个学校高三数学组里唯一的女性,林老师说起话来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声音温柔极了。她对待学生的功课,向来有十二分的耐心,讲起题来可以将每一个角落都捋得清清爽爽,不让人留半分疑惑。可是眼下,这样一位女老师,居然对着陆垚开始不顾形象地大喊大叫。
徐冉一时有点恍惚。数学硬生生砸了好几十分的人明明是自己吧?
陆垚仍旧安然地站在那里,微垂着头,以示驯服。看到他这个样子,徐冉心里狠狠揪了一下。他再了解不过了。实践中的陆垚,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知道会面对多么难堪、难忍的事情,却做好了准备,逼迫自己去承受。林老师还没再说一句话,徐冉就已经知道,接下来无论她说什么,陆垚都不会反驳。
“问你话呢!什么叫不知道?”
“不是挺能讲的吗!不是语文好到年级里出名吗!怎么不说话了?”
“我问你话呢,陆垚!这是什么态度?”
陆垚道:“对不起。”
这句话无论谁来听,都挑不出一点反叛的意思来。他的声音那么恳切,搞得林老师再大的火气也无处发泄了。
她往后一倒,靠进座椅里,虚弱地按着太阳穴。
“那你说说吧。怎么办。”
陆垚顿了几秒,答道:“对不起。我刚从医院回来,下次肯定不会…”
“哈。”没等他说完,林老师笑了一声。于是陆垚不说话了。
“住院回来,手生了,考得差点,我可以理解。从填空题结束就给我交白卷是什么意思?”
交,白,卷?
徐冉目瞪口呆。
一阵静默。林老师忽然一转头,不再盯着陆垚,而是问周老师道:“我没辙了。我对这帮学生太好了,他们现在造反了。你说得对,学生不能那样教。同事一场,给我支个招吧。还剩下四个月高考了,他给我考两位数,怎么办吧。”
周老师看了陆垚一眼。
徐冉忽然有种冲动,想上前去挡在两人当中。但他终究克制住了。陆垚站得很稳,左臂吊在身前,右手极自然地垂落,仍旧驯服地微垂着头,不见一点紧张。
周老师看他这样,异常地不舒服。治学生的办法他有的是,但这样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轻易派不上用场。于是他冷眼盯着陆垚,脸上一贯的严色,语气如常道:“要是我的学生,直接当众检讨。”
徐冉咽了口唾沫。
一班学生哪个不知道周老师的厉害。一道思考题没做,拎起来站到教室最后排去。课照样上,而且绝不无视最后排站着的人,依旧当他们仍然坐着那样,该扫视扫视,该提问提问。这种难堪,经历过一次的人就怕了。而“当众检讨”,只被周老师拿来威胁过他们一回。真这么做,…实在无法想象。
林老师显然也犹豫了。这样年纪的学生,常把脸面看得比天还重,在全班面前下他面子,有没有惩治效果先不说,别闹出心理问题来。她支着胳膊看陆垚。到底是自己中意的学生,决定吓唬他一回。
“你怎么想?”公事公办的语气。
谁也没有料到,陆垚稍稍抬起眼,对上林老师的眼神,极平静地答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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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冉翘了节化学课。他先在楼道底下藏着,等上课铃响了,再偷偷出来,背贴着二班的后门听。二班在上数学课,照例应该评析周测卷子。他稍稍向前探了点头,以极其倾斜的角度看到陆垚真的站在讲台前。就看了一眼,他立刻靠回了门上,觉得难受极了。
陆垚居然真的在检讨。
徐冉在后门,具体说了什么听不真切,只能感受到门里一片安静。陆垚真要说话的时候,别人都是安静的。但此刻的安静不同寻常。不像是尊重说话者,反而像是在面对什么不愿见到的事情一样,不看不听不想。
徐冉知道,一等下课这些同学就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这是他们独有的礼貌。但是他却做不到。他隔着好几层的障碍闷闷地听着陆垚的声音,心上的锤子一记接着一记。
怎么能呢?怎么可以有这种事情发生?
他知道陆垚在外的时候有多傲。陆垚傲到连应试作文都不愿意迎合,偏要写一些出去容易被判三类的文章。傲到从不在人前表现出负面情绪,即使长期被繁杂的精神问题困扰也不找谁倾诉。傲到如今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留给自己。
这样傲的人,居然让他在全班面前检讨。
徐冉恨不能冲进去代替陆垚。但是他无能为力。他甚至连一个下课后去安慰陆垚的立场都没有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靠在这扇后门上,眼睁睁地听着里面发生的事情,几乎被心疼的情绪撕碎。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不是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不是实践那么多次从来没动过一点儿感情的吗?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陆垚于他太过不同寻常的意义。陆垚是唯一的,从各种方面来说都是。他已经没有办法摆脱了。
怎么办?
靠后排有人开了窗,这时候传来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我对我的所作所为进行深刻检讨。我学习态度不够端正,对待考试轻浮随意,旷交作业,游戏考试,这在高三是绝不该出现的……”
徐冉紧紧攥住了拳头。他想起陆垚在他眼前无数次的妥协。陆垚对他下跪,服从,精神谨然,姿态驯服,却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让他觉得悲哀。实践状态下的陆垚是清醒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主的选择。而现在这种妥协,却是在切切实实地打压他的自尊。
“…我保证,从今天起,绝不再敷衍学习,一定尽我所能……”
敷衍?徐冉忽然很想笑。他比谁都了解陆垚的状态。这个经常困惑于目标的人,为了将来能有更广阔的选择,是真正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什么擅长的不擅长的,只要是需要的,他都会拼了命去做。徐冉是亲眼见着陆垚用怎样的专注力对待成山的数学题,哪怕是最恶心的一个小问也非解决不可。
正因如此,他才更听不得这些话。他替陆垚觉得又气又委屈,简直浑身发抖。
这一刻徐冉意识到,他没有办法忍受了。他不能冷静地远离陆垚,甚至不能从这样的距离去观察陆垚的生活。他简直要被折磨得发疯。他的所有心绪都牵向陆垚,告诉他,非得留在那个人身边不可。
无论是以什么身份。
徐冉没再听下去,向前迈进了午时的阳光里。刚收割的草坪气息和中午洋洋的暖意让他慢慢平静下来。一种义无反顾的空旷心境替代了先前的焦虑。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徐冉转过身,坚决地走向二班。
他静静地守在门边,直到陆垚出门的时候,上前一步拦住了对方。
陆垚夹杂着惊讶和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即换上一副冷淡表情。
猜到了他这个反应,徐冉头一句就先道:“对不起,没来医院看你。”
陆垚看了他一会。然后点点头,薄唇抿了抿。
徐冉深吸一口气,说出了第二句话:“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陆垚被徐冉一路推着到了楼梯下的时候,只觉得相当莫名其妙。他的胳膊还没长好,行动不太适宜,这么多天来也很少走动,因此不由皱了眉头。
徐冉本来两只手都搭在陆垚肩膀上,等后者转过身后,他又深深埋下头去,定了定神,将手松开了。然后他后退一步,终于抬起头。
陆垚只觉得徐冉紧张到不像话,仍然皱着眉。
“什么事情?”他问。
“我……总觉得应该告诉你。虽然没有什么意义,”徐冉勉强笑了一下,“但还是告诉你的好。我不要你的回答,不要你的评价,也不要…我只想告诉你而已。”
陆垚仍然不明所以。
徐冉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着陆垚的眼睛说:
“我觉得,我可能……是喜欢你了。”
陆垚没有任何反应。
“我…我只是告诉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可以忘掉这些东西……”
不知怎么地,这句保证就说出了口。徐冉明知道自己做不到的。但他看着陆垚这样的眼神,心下就慌得厉害,想不了许多。
他的声音越讲越低,整个人都无措起来,只好不停地重复: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我…对不起……并不想这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然后我会改,…给我点时间,我不是故意不去看你……”
在他觉得即将说不下去的时候,陆垚终于说话了。
“你喜欢我。”陆垚很慢很慢地说,似乎在确认什么,但是这种语气里一点儿喜悦都不见,徐冉能分明地感受到,因此更加失措。
但他还是点了头,咬咬牙逼迫自己回答:“没错。”
“你也很喜欢刘义程,章郡瑞,姚子骥,你喜欢很多人。”陆垚仍旧说得很慢。
徐冉狠了狠心,又一次确认道:“我很喜欢他们,但是和喜欢你,不一样。”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觉得生生把心撕裂成了两半。他从未指望陆垚回应,但是仍然对眼下对方的反应感到恐惧。这是本能,不是他说服了自己就能改变的。
此刻他整个人的心境被这种决绝的勇气和面对的恐惧充斥着,提着一口气等待陆垚的下一句话。但他直到几个月之后再回想时才明白,这样一件事对陆垚来说,又是怎样天翻地覆的震撼。
徐冉久久没听见陆垚回答,把刚才对话时不由低下的头又抬起来,一下子震惊地看见陆垚惨白的脸色。陆垚简直在浑身发抖。他满脸不可置信,而且绝不是什么正面的方向。
怎么会?为什么?最多是拒绝——这徐冉也料想到了,而且他甚至没有要一个回答——这样的反应是什么意思?
陆垚这样看了他很久,直到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终于说话了,但是声音很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徐冉决然地答:“知道。”
陆垚看着更加凄惨了。
“你知道,你在我这,究竟是多重要的位置吗。”陆垚继续轻声道,“你知道,我多少年都没有人理解吗。”
“我知道。”
“我把你当作朋友——唯一的朋友。”
“我知道。”
“我以为你真的可以理解我的问题。我以为你,…真的不觉得我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我以为……你是真的欣赏我,真的理解我所在的……无法摆脱的困境。”
“我真的理解。”
陆垚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你喜欢我。你明白吗?你自己明白吗?你真的理解吗?你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才包容我的想法,不直接表达自己真正的心情?”
徐冉听了这话,没来由地有些生气:“陆垚,我真的理解你。”
“你真的理解我?你理解你自己吗?”
“好,我不理解我自己,你理解。”徐冉道。
“你没必要赌气。”陆垚的情绪仍然很差,但他语调平稳,“我不是要质疑你。你说喜欢我,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请你好好地想一想。我对你说了那么多不正常的疑问,让你见到那么多不正常的状态,你都没有提出质疑,真的是因为你理解我吗?你真的,感同身受吗?你难道真正可以理解我的想法吗?你难道没有觉得,怜悯——抱歉,”他示意徐冉冷静下来,“我找一个合适的词。旁观,俯视,包容。你难道没有一直在觉得,想要‘帮助’我‘走出’这种状态吗?”
徐冉拼命压着自己的无名火:“没。”
陆垚后退了一步。
“你甚至都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你和他们没有区别。你和他们唯一的不同,只是喜欢我而已。”陆垚尽全力让自己的声线稳定下来,“谢谢你的喜欢。我不需要。对不起,可能伤害到你了。”
“你没伤害我。”徐冉的语气有点冲了,这话是很过分的,几乎在指责对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这样的话就更好。”陆垚道,“你伤害到我了。”
徐冉说不出话来。
“你简直是侮辱我。”
陆垚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他干脆决绝的背影沿着学校主干道一路向前,直到消失在徐冉视野中,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早上好各位,这篇文开到现在,我居然还没话痨过呢。(这从侧面说明我的很多问题已经有所好转,开始能够有办法压制突如其来的自卑情绪,都要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
在这之前,我写了很多,删了很多,只留下一篇说书人。很多人给我留言说很喜欢它,但我是很惭愧的,因为我在写它的时候,连逻辑都是模糊的。而且它还带来一个问题,就是说我会与过去的自己对比(确切地讲,是和汪先生对比),带来一种新的自卑。而原本的那些,已经够我受了。完结说书人之后的几个月里,我的状态是非常差的。老朋友们知道,我在圈外的专业也是写作,这种低落对我的影响很大。多说了矫情,总之都过去了。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殷夏同学居然就像精神支柱一样地再次回到我的世界中。那天他对我说:
“我和你走的道路是不同的。你在向内探索,而我在向外。但是,能看到你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哪怕只是知道,都让我觉得开心。我忽然想,如果可以,…让我来做你的外部支持吧。”
之后几个月里,他以一针见血的见解和极其恐怖的理解力把我一步步拽了出来。他每说一句话,就像电击一样给我新的启迪。
我这样疯狂地喜欢汪曾祺先生,不正是因为他拥有我所没有的吗?
他的淡泊心境,随遇而安的态度,处处是生命的意趣,我都没有啊。所以他的文字才如此吸引我。
“如果你一味去追逐你所喜欢却没有的,你要怎么能找到你有的呢?”
这些事情我一直都知道。汪先生的随遇而安,淡泊处世,处处是生命的意趣,我都是没有的。我一腔热血,企图心极强,总觉得少年人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情,向来不能冷静,更别提随遇而安。但即使都知道…我还是困在他的文字中,模仿到了被人说像真迹的地步,死死抓着不肯放手。我会在动笔的时候不自觉地开始模仿他,想着他要怎么写,不经思考就抛弃我自己的意图,因为我崇拜他,就觉得他总比我高明。
事情是不能这样强求的。等他说完这句话,我才明白过来,真正放了手,开始探索自己的文风。我就像第一天开始写作。
这话看起来很简单,但是我知道,他要多透彻地了解我,才能这么一针见血。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我和他的直觉完全不同,美学立场不同,甚至连认知角度都不同。我们的体系完全是不一样的。但他居然可以理解我——比我想象得更加深。
我想了很多,后来写了相知者也。
什么是爱情?除去占有欲和性欲,还有什么吗?
这些问题我会在后文继续探讨,这里暂且不提。
这篇文写到现在,每天都觉得枯燥乏味,一直会想,诸君怎么能看得下去呢?
我分不清这是我的真实感受还是掺杂了自卑的新一轮怨愤,但是无论如何,我总会写完的。
我甚至可以在这里承诺,我的每一篇文,只要是认真开始想写的,就不会弃坑,而且无论觉得多差,都不会重写。
所以如果诸君发现我弃坑了,可以考虑联系军师替我报警。
对,除了殷夏同学以外,我还要感谢军师,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也很难走到现在的状态。
可是我他妈的把你的id给忘了,等会再说吧。
徐冉在那天之后消沉了好久。头一天他旷交了所有作业,第二天他在桌上睡了八节课,第三天他根本就不来学校。这时候离一模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学校老师对于这帮学生向来放养,既然找了一次谈话毫无效果,也就权当看不见。
然而他没能消沉过一个礼拜。刘义程找上门来了。
徐冉开门的时候眼圈浮肿,精神萎靡,见对方气势汹汹扛着羽毛球拍,着实吓了一跳。
他问:“你怎么来了?”
刘义程答曰:“寻衅滋事。”
这位好搭档往屋里踏了一步,背后房门一甩,砰地一声。然后他提着羽毛球拍,张口就道:“你自己找个地方趴着去。”
徐冉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怎么?”刘义程挑眉,“不就是被甩吗,他娘的还能要了你命不成?看看你成什么样了?废话不多说,我今天就是来打你的。”
徐冉掐了自己一把。
刘义程大怒:“龟儿子连自己做梦还是醒着都分不清了?看爸爸今天怎么教训你!”
说罢居然抬手就打。徐冉压根没料到天底下能有这种事情发生,愣是没知道躲,一拍子抡得他一头撞上了墙。
天,刘义程打人不是圈里那种打法,是干架的节奏!
徐冉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这一瞬间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了,但本能替他挑出了最要紧的:
“谁被甩了?”
只见他这位好搭档气得头发都竖起来,指着他鼻子道:“不是你,难道是你爸爸不成!陆垚陆垚,我早知道会出这种事,我当初就抢你前面把他收了!”
等等。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徐冉脑子嗡地一声,已经完全不想追究甩不甩的问题,嘴里蹦出两个字:“收,了?”
刘义程一掌拍上自己额头,将球拍往地上一扔,低低地报了几个名字。
第一个是他的圈名,第二个是徐冉,第三个是陆垚。
“我比你先认识他。”刘义程道,“但我猜出了他的学校和身份,之后就没再聊过。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居然…”
他费了点力气控制措辞:“你怎么下得去手?”
徐冉整个人翻过来,靠在墙上,也很无力:“是挺有挑战性的。”
刘义程冷声道:“那是,太挑战了,一个直男居然喜欢上他,挺不好受的吧。”
徐冉不置可否。“你不用来笑话我,回去吧。”
刘义程道:“我笑话你还用跑这儿来?”
“那你来做什么?真来揍我?橙子我跟你说,就凭你刚才那一下,”徐冉笑道,“完全不及格。”
“滚蛋!”刘义程一脚把球拍踹了老远,“你要真想转被,爸爸亲自来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满分。”
“臣妾翘首以待。”徐冉接着笑道。
刘义程心里一阵难受。他看了徐冉好一会,忽然上前去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平日里做这种事情,论谁都会马上推开,互相骂上几句好恶心。哪怕刚赢了球,也至多象征性抱上数秒,那时候的拥抱是刚硬的,透着胜利气息。
此刻却完全不同。徐冉没能伸手去推。他反倒整个人瘫软下来,完全不见刚才调笑的样子。半晌,他低声道:
“谢谢。”
刘义程答曰:“有什么好谢的?你要是实在难受,哥们给你睡都行。……一晚上三千,父子价八折,一个子儿不能少。”
徐冉差点就被他感动了,这回找到了劲道,一把将其推了出去。
“明天给我等着,刚才打我那下,老子要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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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2: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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