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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三家轶闻辑录[第6页] |
作者:陆离觥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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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3) 郭通提审卫衿冷的时候,卫衿冷的《冲虚贵正经》正练到第六重,他被断食断水六日后,第七日起每天可以得到一碗水,他借此来计算被囚禁的时日,因为知道商承弼不可能现在就要了他的命,是以他一点也不惊慌,只专心练他的功。 《冲虚贵正经》精义在于冲虚自然不执不为,他身陷囹圄,不辨日夜,无牵无挂,心思清明,倒是进境极快。是以銮禁卫敲窗子的时候,天顶一盏灯亮起来,除了长期适应黑暗的眼睛稍稍被晃之外,倒依然从容。 吐纳两次,呼吸平顺之后,卫衿冷款款站起,身子虽比刚进来时清瘦地多了,精神却还不错。 “卫公子,请吧。”銮禁卫的人倒也真是佩服他。常说卫公子稳如泰山,他内功如何高明且先不论,只这份冲淡平和就叫人佩服。可惜,知道指挥使大人摆下了什么阵势迎接他,大家脸上都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看看你这份宠辱不惊的样子能保持到几时。 和众人以为的不一样,銮禁卫的诏狱并不是刑具林立到处弥漫着铁锈味血腥气一片鬼哭狼嚎的,銮禁卫的大堂很干净,也很肃穆,四面垂着漆黑的帷幕,分列两旁的一十六名皂卒手持水火棍站得端端正正,只是与寻常衙门不同,那水火棍底端并不是包铁,而是包铜。 卫衿冷在狱中这些天,早已想得清清楚楚,他素来俯仰无愧于天地,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对前方有什么并不恐惧。可一踏上大堂,他素来稳定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爷爷。 卫家年过七旬的掌舵人,卫长安,爷爷是坐着,可卫衿冷的心却沉了下来。 然后,他看到了爷爷身旁站着的,是自己的伯父,父亲和二叔。 卫衿冷还没开口,他父亲先叫道,“老三,你三叔被他们——” “闭嘴!”他听到了爷爷的呵斥声。 卫衿冷大步向前,一撩衣摆,在祖父和叔叔面前跪下了,“孩儿不孝。” 卫老爷子面容枯槁,脸色青白,声音却还有力,硬声道,“我卫家诗礼传家,恤老怜贫,你很好,起来,不必在朝廷鹰犬面前如此。” 卫衿冷跪下了才看清楚,爷爷的两只脚都是垂下去的,应该是被他们上了无情木而腿脚被折断。卫衿冷重重一叩首,站了起来。转身望着郭通,不发一言。 郭通对身后的校尉点了下头,校尉将厚厚一摞供词送到卫衿冷手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卫家借茶馆酒肆向邻国传递消息,泄漏大梁军机民情,私自开矿铸银,索贿纳贿,又有开设钱庄当铺强夺田产等不法事,桩桩件件,时间地点苦主俱全,只差签字画押。 卫衿冷细细翻看,一页一页看完了,将那厚厚地一摞平放在手掌中。 郭通道,“皇上宽慈,看在靖边王和风行世子面上,只要卫三公子签字画押,只问主犯,胁从不论,卫家三百余口,还能留下三百条命。” 卫衿冷点了下头。 卫衿冷的三叔叫道,“小仨儿,不能签!” 他话音刚落,一记水火棍就招呼在他头顶,眼见得就要将卫三叔活活打死。 卫衿冷一伸手,当堂之上,一阵劲风扫过,厚厚的供状散了一地,一十六名皂隶手中的水火棍竟全被他打到了地上,每一根都是从中间剖开,裂成了两段。 堂上一片惊骇,郭通却是不怒反笑,“卫公子,在下知道你武功高强,可是,你也要知道,形势比人强。” 他话音一落,两边的帷幕尽皆打开,他的堂姐、小妹、嫂子、弟妹全都被绑得结结实实,被摁倒在地上跪着,隐藏在帷幕后的一个蒙面的男人幽幽开口,“听说卫家什么生意都做,就是不开窑子,正好,咱们就将这些鲜灵水嫩的大姑娘小媳妇卖到勾栏里去。” 卫衿冷最小的妹妹,同母嫡出的卫家掌珠旻悦抬起眼望着他,紧咬着嘴唇,目光坚定,轻轻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这个福分。”郭通款款走下来,一张一张拾起那些供状,递到卫衿冷手里,“被籍没的家眷都是要入教坊或军营的,没准卫家的小姐们运气好,正送到靖边王军中做营妓,相信王爷的同袍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的。卫公子觉得呢?” |
红根(1) 卫衿冷接过郭通递来的供状,看他,他的声音因为长期断食少水而带着喑哑,只是语调依然很沉,“这样的罪名,只我画押就够了吗?” 郭通倒是很坦白,“您爷爷,父亲,伯父,叔叔,四条命,换一个全家平安。” 卫衿冷听清楚了他说的四条命,只是问,“我三叔怎么样了?” 郭通的回答依然很真诚,“他自己求死。” 卫衿冷继续逼视他,郭通继续道,“卫家的生意都是他经手的,他解释不了那五百万两银子,能死,是福分。” 卫衿冷的手攥住了那一摞的状纸,目光在他的姐姐妹妹身上走了一个圈,终于,闭上眼睛,就说了一句话,“我不会签。” 郭通还没有说话,卫老爷子先道,“好!” 那蒙面人一把捏住了卫旻悦的下颌,伸手就将她口中塞着的胡桃拔出来,连牙齿都撞断了,“求求你亲哥,老子可不知道你会被收拢到哪里。” 卫衿冷望着妹妹因为强忍泪水而越发清明的眼睛,低低唤了一声,“旻悦。”这是他最宠爱的妹妹,他脚上的纳了厚厚底子的鞋还是妹妹为他做的。 卫旻悦和着口中的血腥,用她能发出来的最清晰的声音说,“哥不用怕,我可以死!” 卫衿冷那颗比天上的星还坚硬的心突然开始疼,卫旻悦却闭上了眼睛,她真的不想,只是,两行泪从清丽的面庞滑下来。 “啪!”地一声,身后的人给了她重重一巴掌。 而后就是“咔”地一响,那蒙面人的手骨竟被卫衿冷折断了。 那人的手腕还被握在卫衿冷手里,他咝咝抽着冷气,却是面无惧色,嘿嘿冷笑着,“你今天要是不杀了老子,回头等她进了教坊,老子一天睡她八十遍,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卫衿冷面色铁青,他连续半月粒米未进的胃终于抽痛起来,痛得整个人都快要抽搐。握着那人腕子的手上加力,几乎要将他腕骨捏碎。 郭通道,“卫公子,杀人不容易,求死,也不容易。令妹如此惹人怜爱,你又如何忍心?” 卫衿冷不语。 郭通只一点头,押着卫家女眷的校尉们竟同时动手,四个姐姐,两个妹妹,两位嫂嫂,一个弟妹,九个人,每人的脸上挨了一巴掌,每人都下手极重,掌掴的声音响到让卫衿冷的心颤了一次又一次。他要出手,却发现大堂的天花板上,机括连动,翻出无数枝铁箭、梭子镖、合子钉来,只要他一动,整个大堂的人,包括他的祖父父亲叔伯姐妹,全都会被打成筛子。 卫衿冷放下了攥住那人的手,不必到此刻,他也明白,纵然神功练到第六重,也不过是让他比别人多扛那么一会饿罢了。 郭通见他放下了手,凝声道,“卫公子真是俊杰。”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将自己被折断的手臂在卫衿冷的面前晃了晃,而后转身,突然掐住了卫旻悦的脸,“老子嫖定你了!”说完,就退了出去。 他只大步往前走,突然,脚步就停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整个人就扑倒在地上,立刻有人前去查看,而后报道,“心脉尽断,神仙也救不活了。” 郭通一抱拳,“卫公子的隔山打牛神功,真是名不虚传。”而后,立刻吩咐道,“送卫夫人上路。” 卫旻悦先是一愣,而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哭叫道,“不要!” 卫衿冷一口血猝然吐了出来。 郭通看着地上那口鲜血,微微一笑,“卫公子,在下说过了,没人能杀銮禁卫的人。您卫家三百三十七条人命,咱们,赔得起。”说完,重新将落在地上的胡桃捡起来,塞进卫旻悦口里,而后道,“您若是再动手,在下的算术就不那么好了,杀一个,赔一双。” 卫衿冷全身内息流转,他内力至刚至强,悲愤到了极点,肺腑间气息冲撞,如混沌天地间无处奔泻的风雷。 郭通笑了,望着再一次散落在地上的供状,“三公子,如今要画押,烦您自己捡起来吧。” 卫衿冷双目充血,一动不动。 郭通伸手一指卫旻悦,“看来今天卫三公子是不肯签了,告诉弟兄们,想尝尝六小姐的,现在就可以试试了。” 卫衿冷一声怒吼,“够了!” 郭通看他,“怎么,卫公子肯画押了吗?” 卫衿冷看他,“你不要太过分,否则,卫三自断经脉,你什么都得不到。” 郭通一笑,指着被缚的卫家人,“那就尽管试试,卫公子,您应该明白,他们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因为您还有用,您要是弃了自己,銮禁卫的米饭可不养废人。”他说着轻轻抚弄着绣金刀的纹样,“您怕什么,您的死法,皇上已经为您准备得妥妥当当了。” 卫衿冷望着他眼眸,“一纸画押,根本证明不了什么。我大师兄深得民心,又岂会因为你们的构陷而失信于民。你们究竟还想让我怎么做?” 郭通看他,“卫三公子果然是聪明人。不过,这局怎么走,棋子说了不算。您先画了押,在牢里继续练您的神功吧。”他说完,看也不看卫衿冷,“送六小姐出去!” 卫衿冷望着卫旻悦单薄的背影,闭上了眼睛,“旻悦,活着,亲眼看哥为你报仇!” “小王爷!”风行正在和京中支持商衾寒的旧将商议今晚去诏狱要人,他的亲随徐远突然奔进来。 风行脸色一变,“我师叔怎么了?” 徐远咬住了唇。 风行的脸更白了,“徐大哥!” 徐远长压下一口气,“诏狱门口,挑出来一具尸体,抛在街市中央,是——” 风行一口气提在喉咙里。 徐远望着满屋的将领,“卫夫人,殉难了。” 风行咽下了那口气,听到不是卫衿冷,松了口气,但想到三师叔的母亲,那位那么疼爱她的妇人居然遭此毒手,却又更加难过,他环视屋中,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掠过,而后道,“我,等不了了。” 整个大堂,没有一个人说话。 风行长身直立,“今夜子时,围诏狱,救忠良。”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各位有家有业,小侄,不拖累各位叔叔伯伯了。”他说完,竟是一眼也不再看,只吩咐徐远,“送客!” 他说了这一句,如今官拜虎翼左军指挥的王世虎突然一拍大腿,大吼一声,“连娘们都杀,他妈的皇上是早都不想让我们活了!小王爷,别人我管不了,我姓王的今天跟你一起,是救人是造反,你一句话!” 风行回头,“王大叔!” 一直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右护军统领赵盛友也站了起来,“佑无辜,清君侧,在下,亦甘附骥尾。” 马军云翼指挥许行亮也站了起来,“惟小王爷马首是瞻。”他此话一出,此刻密谈的十七、八名或高或低的将领一齐起身,单膝跪地,“惟小王爷马首是瞻。” 风行一撩衣摆,跪下了,重重叩了一个头,“众位叔叔伯伯,大恩不言谢。” 赵盛友扶起了风行,“小王爷快快请起,大家既然都有为圣明除弊事之心,何不一齐计议,共商良策?” 风行再次将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打量一遍,而后,一扯墙上卷轴,拉下了一卷京城舆图,指着銮禁卫诏狱所在的正德大街,“我已布下人手,请众位叔伯参详。” |
红根(2) 造反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秘密的事,可造反在任何时候也都很难秘密起来。提着脑袋挣前程,拼着性命赌明天,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只存在于幻想中。赵盛友等人愿意跟着风行,是因为他们太清楚商衾寒是什么样的人,要么不做,要做做绝,而且,还要两面尽光。他们都是跟着当年的商衾寒水里火里去过的人,太明白一个赫连傒还不足以让他躺下,躺得起不来身。清君侧佑无辜,天下的无辜多了,只看有没有价值而已。卫家起家于前朝,发迹于太祖,几世经营,素来小心谨慎,为什么到了这一代,偏偏和一个王爷打得火热?以卫老爷子的精明,他不知道掺和了夺位之争的生意人是什么下场?手握四十万重兵宁愿远走也不交兵权的王爷,仁义满天下到大家都觉得他应该当皇帝,他若是当不了皇帝,那还有活路吗? 赵盛友他们太明白,王爷一定是个好皇上,但是,王爷现在还不是皇上。 众人宦海沉浮,以靖边王旧将的身份还能熬到今天这个地位,都不蠢。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皇上从前不是仁主,也是英主,只是自从有了晋枢机,他的心里就装不满天下了。 赵盛友等人一出门,第一个想联络的就是于家,因为于家比他们更着急,至少,他们没有一个死了还占了位置要和心里早没有她的男人埋在一起的孙女押在人家的坟里,皇后可废,但废死了的皇后的,哪朝哪代也没听过。皇上铁了心的要让于氏誊位置,那就只能让于家满门都说不出话来了——那个妖孽都公然兴兵造反了,皇上居然还同他有书信往来,居然用他送来的尸体定了五代忠良的罪,这位重华公子,还真是倾国倾城啊。 于家也在等,等的就是风行动手。 国之柱石的招牌不亮了,没关系,换一个主子擦一擦就好了。商衾寒这辈子不能扯掉仁义的遮羞布,就得把于家的招牌擦得亮亮的,才能洗刷他叔夺侄位的不堪。是以,风行的信还没有送到朝阳大街,于家动手的信号已经发了出来。 小顺子战战兢兢送上了急报,“皇上,飞锐营哗变。” 商承弼丝毫不动声色,只有一个字,“说。” 小顺子语速极快,像是怕说慢了就引火烧身一般,“是为了兵器的事。此次重整军备,飞锐营右军明威将军张小加称武备司发给他们的弓箭和云梯都是旧的,而且,多有残破。”飞锐营是商承弼建在京安城外肃目山上的一座大营,武器装备精良,配有巨弩云梯等大型兵刃。分左中右三军,每军又由宣威、扬威、明威、振威四将军统领。其中左军由商承弼御前选调,中军多为商承弼潜邸训练的精锐,右军于家旧将为多。后来为防外戚专权,商承弼又安插了自己的亲信,打散了于家的布置,如今,只右军明威将军是铁杆的于家亲信,宣威将军虽与于家结亲,却早早投效商承弼,商承弼此次御驾亲征,自然要带着这支精锐,重整军备,对于家多有冷落,想来,装备不如别人也是实情。 小顺子低着头,不敢觑他面色,却又实在担心,商承弼却似是丝毫不以为意,反问道,“从钧天王府出去的那些呢?” 他封了三月巷旧宅,又早将商衾寒在京的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赵盛友等人以为自己走的是密道,却不知道在商衾寒远走戍边的十年里,钧天王府别说是密道,就是一道密窗都被商承弼扒了个干干净净。 小顺子实在不明白,皇上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在密道出口将这些人拦住就是人赃并获,为什么还要任由他们回去联络部署。 商承弼却是微笑道,“去叫两个机灵的奴才,煮一壶莲心茶来。吩咐郭通,卫家的人,好好招呼着,留待明日清晨,慢慢杀。” ==== 军制职官等自己编的,架空架空,姑妄言之,学力不够,大家见谅~ |
红根(3) 崇武十年七月十四,中元节。鬼门大开。 亥时三刻,靖边王独子商从节带两千轻骑卫进正德大街于诏狱正门前列阵,神锋营右护军统领赵盛友带五百禁军围诏狱后门,骠骑营马军云翼指挥许行亮带三百骑兵围诏狱侧门,火枪营虎翼左军指挥的王世虎率一百五十人围诏狱北门,御前侍卫于文予带两百部曲隔断了正德街与正阳街、昭明街、长乐街的通道,诏狱所在的正德南街便成了一座孤岛。 靖边王独子商从节手持火把,一马当先。其余人等无论骑兵步兵弓弩手链子手,各持兵刃各立其位,月圆未圆,清冷的月光洒在银色的铠甲上,青石板缝里连一粒沙都没有,静得出奇。 风行一个眼色,影卫奎木立刻上前拍门,只人才走到门口,诏狱髹黑的大门却突然自里面打开,突然间,一片明火,耀红了漫天月光。诏狱门内十六辆战车两两齐出,门前一字排开,车上配火箭筒,车辕上坐着四名持巨大连弩的士兵。 再抬头,四面城墙上,人人手执盾牌,甲光粼粼,刃生寒光,鬼气森森。 銮禁卫指挥使郭通身着飞凫服,手执绣金刀,大步流星从门内跨出,对风行抱拳,“世子,恭候多时了。” 而后,一个身影从房檐上掠过,一身白衣,如黑夜雪鸮,打着口哨,声音尖锐,“神锋营、骠骑营、火枪营再加一个哗变的飞锐营,四大营的反贼,齐了。 风行还不认识这个声音尖利的男人,赵盛友先变了脸色,手持大刀往后靠在风行身侧,提示道,“乌夜鸮。”商承弼的影卫,昼伏夜出,所到之处,必有杀戮。 王世虎一看到那一席白衣,当即叫骂道,“好!连你这贼鸟也出来了,看来,皇上是铁了心不让老子活了。今天一条命交代在这里,大家并肩子上!” 他话音刚落,那蹲踞在墙头的白衣人居然一抻衣袖飞了起来,一掠数丈,贴着屋脊滑过,像是真长了翅膀一般,口中带着如猫头鹰一般的啼鸣,落在王世虎眼前,王世虎正要拔刀,只听得“撕拉”一声,飞溅的鲜血长长溅在雪衣人白色的长袍上,血溅五丈,映红了明火下军士们的眼,雪衣人一扬外袍,那长长的血痕就像一条蛇,起起伏伏吐着信子,他人已经一卷衣襟回到了屋脊上,重新伏下身体,又是猫头鹰一般的姿势。 王世虎倒在地上,八尺高的汉子,胸前被一种爪子一样的兵刃抓出一条极深极长的口子,从胸口一直到腿根,开膛破腹,好不血腥。 月光如银,银色的月光下流淌的,是血。 这里的人,没有人没见过血,可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鬼魅的身法,如此血腥的手段。千军万马之中,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虐杀人命,阴险毒辣,令人防不胜防。 商从涣一提银枪,“早都听说过乌夜十二鸮的大名,风行讨教。” 他话音刚落,只见银光闪闪,一连七枚泛着蓝光的毒镖北斗七星逆袭般朝风行飞去。 风行提起长枪,一连击落七枚毒镖,最后一枚带着弯钩的毒镖堪堪擦过他左臂,击在他软甲上,却被他刀枪不入的保甲弹开。 那顷刻之间杀了一条人命的雪衣人裹着他刚溅上血的白袍咯咯笑了起来,语含嘲讽,声音凄厉,“嘿嘿嘿,赢少君,好大的名头!回家喝奶去吧。” 他辣手放镖,幸得风行武功不弱才能避过,如今又如此嚣张,疾风二十八骑早跃马而出,将他围在栖身的屋宇下。 雪鸮却丝毫不以为意,足尖一点,单足立在屋脊上,站直了身子,一甩白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郭大人,此时不开炮,更待何时?” |
瓦松(1) 风行绝没有想到,商承弼会摆下如此大的阵仗来对付他,十二门武威将军炮加四辆穿云破阵车,如此声势,别说是一个小小的正德南街,只要他想,连京安城北面都能够完全填平了。更可怕的是,他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政治意味,此刻分明是不计后果要命的样子。 雪鸮话音才刚落,郭通就已抽了刀,绣金刀一下,炮口和弩箭都对准了他。 疾风二十八骑也顾不上再包围雪鸮,而是立刻回到风行身边拱卫,风行身后的轻骑卫也张开了盾牌,挡在他面前。只是,风行知道,在射程极远威力极大的武威将军炮面前,一切都是徒劳的。 士卒们肯听将军的煽动跟着风行来围诏狱,自然明白这是风险极高的一本万利的买卖,一则是冲着靖边王的金字招牌师出有名,二则也是奔一个从龙之功,但当炮口对过来轰的时候,他们开始思考,荣华富贵到底有没有这个福分去享。靖边王的名声虽好,大家伙也佩服,但也不至于要拿性命去填。 人的情绪是很微妙的,即使不声言,有些暗流涌动的氛围依然感觉的到。 那边郭通一拔刀,炮口一抬,弩箭一架,风行立刻就觉出了自己阵中的不安,他是商衾寒带在鲜血和死人堆里打磨出来的继承人,太明白士气军威有什么含义,他自己的轻骑卫还沉得住气,可另外几路人马显然有所动摇,他当机立断,手握银枪立刻从马上坐直了身子,提气沉声道,“退下!” 挡在他面前以身相护的都是商衾寒家臣,太明白这位小王爷心中有多大的主意,他们是宁愿拼了自己性命也要保他万无一失的,可大敌当前,又是几股势力虎视眈眈,风行开了口,他们必然要遵从军令,因此,即使不放心,也还是立刻调转马头,让风行立在最前面。 风行高高坐在马上,迎着炮口,手握银枪,“郭大人严阵以待,咱们也是有备而来,我商家的家事,又何必多累死伤?小王此来,并无恶意,只是家叔实属蒙冤受屈,此中情形,我五日前已具折呈给今上,其中是非曲直,恐非数十日能断,还请郭大人看在家父面上,善待家叔一家才好。”他这一番话不卑不亢,却是软中带硬,只是处在炮口之下,他虽无惧,但到底少了几分底气。 郭通只按着绣金刀,冷冷道,“四大营都啸聚到诏狱门口了,小王爷是没有恶意,恐怕,有的是反意吧!你我皆列阵在此,又有一具尸首躺在地上,今日之事,不流出一条街的血去,洗不明白谁是忠臣良将谁是狼子野心!”他此言一落,立即扬手,“开炮!” 武威将军炮是商承弼用来对付北狄的,狄人战场开阔,一炮轰过去,声威浩浩,能撼动狄人军营,如今在正德南街,自然不能一炮轰平了京安城,因此,炮手接了命令,却是向天鸣炮,威慑的意味更足。同时,这半夜三更,街上炮声如雷,也不过是为了告诉那些还在装睡或观望的人,皇上,不会再忍了。 风行一听郭通话音,就知道今夜势必难以善了,他足尖一点,人已掠出五丈,提着银枪,就飞到了敌人的战车上,只两个起落,就挑了两名炮手下车。 雪鸮见他动了,立刻从屋顶飞下来,待风行一枪刺向第三人,雪鸮的爪子枪已和他的银枪交在了一起。 身后,轻骑卫与銮禁卫战成一团。 |
瓦松(2) 风行自幼受名家调教,父亲、师叔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他天资极高,自己又坚忍刻苦,于武学一道钻研很深,素来勤练不辍,是以年纪虽小却实力不俗。 商家的人在武学上都有过人的长处,商承弼六岁才开始习武已算是迟了,但硬是凭着一股韧劲成为不世出的高手,雪鸮能在千万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他的影卫,又有数十年浸淫,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只见他二人枪来枪往,风行的银枪以直道取胜,动作古朴,刺、戳、点、所、挑,干净利落,一击必杀,雪鸮的爪子枪却自成一家,枪头有爪,爪上有钩,施展之时往往寓抓、钩、挑、刺、回于一招之间,犀利狠辣,防不胜防。 风行的银枪由精钢寒铁铸成,坚不可摧,一般的兵器但凡对上都会吃亏,雪鸮的爪子枪泛着红锈,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材质,但与风行兵刃相击,铿锵之声不绝,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风行自枪法小成后除了与父亲师叔喂招之外罕逢敌手,只有从前用一根白蜡杆与晋枢机交手时一招不慎被削断了枪头,他引此事为平生大辱,越加发奋练习,如今与雪鸮交手,方知世间高手不止他父亲一人,此人武功奇高,身法快如鬼魅,招式诡异奇特,行动间虽无晋枢机的潇洒天成,但另辟蹊径,迅疾无伦,也是平生劲敌。 这边风行一招日贯长虹取他颈下,那边雪鸮立刻横枪一记挡回来,风行再攻,雪鸮一个回身,只听戚凌凌一声响,枪上的钢爪居然与枪分离,雪鸮左手执枪,右手腕上长链缠着钢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风行胸口抓去。 这边战事一起,轻骑卫与銮禁卫就战了个难解难分,正德大街虽不算窄,但到底跑不开马,几方势力交错混杂乱战一处,炮手鸣了一炮之后装填了炮筒继续待命,车兵也蓄势待发看着郭通,如今两方的骑兵各架着弓箭瞅到对方的空当就抽冷子射一倒并没有箭矢如雨的大型攻伐,反是步兵打了个天昏地暗。 銮禁卫是杀人的行家,轻骑卫却是商衾寒留给儿子的百战之余,更有已经背上造反罪名的三大营叛将,风行这边强攻,銮禁卫那里倚靠着大炮和战车,有条不紊地防守,这边长刀砍断了敌人肩膀,那边绣金刀就戳通了护卫的胸膛,战事一起,拼杀起来哪里还管什么都是大梁子民何必互相残杀。细论起来商承弼与风行还是堂兄弟,此刻却是阋墙不让,风行带来的人最初还留有余地,毕竟,靖王军素来爱惜羽毛,否则,十年前坐在崇太殿上的就不是商承弼了,可是,三大营的叛军却没有丝毫退路,兵都出了,诏狱也围了,銮禁卫也动起手来,皇上连炮都抬出来了,不能搏一个首倡之功,就只能死了,还是拖累九族死无全尸的死法。更何况,刀剑无眼,真的打将起来,哪有情面可留,是以风行和雪鸮你来我往才战了不到三十回合,两边的歩军却已死伤无数。 两边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骑兵也按捺不住,加入战团,从地上打到马上,你骂我是反贼,我说你是佞臣,銮禁卫这边狂吼乱臣贼子不得好死,靖王军这边就说自己保忠良清君侧起兵靖难,本来观望掠阵不时放一箭的弓弩手也按捺不住了,銮禁卫这边仗着早有准备,箭枝子流水样地飞过来,全是神箭手,各个百步穿杨,箭矢密不透风,靖难军也不甘示弱,人人拼死力战,羽箭锋棱,叫骂声、嘶吼声、兵刃交戈声,伤重惊呼声夹在一起,一方是藏锋日久步步紧逼,另一边请君入瓮寸步不让,弓矢疾飞,兵刃相撞,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将整个月亮都吵亮了,血腥气弥漫了整条长街。 风行和雪鸮在车上战得激烈,雪鸮枪、爪齐攻,奇招迭出,风行一杆银枪舞得密不透风,不留一丝破绽,但炮车到底是敌方阵营,很快,车兵就加入了攻击,四人一齐向风行招呼,这边雪鸮一爪抓来,那边驭者居然在背后下手,风行侧身一让,手中银枪轻轻一带,雪鸮的铁爪就抓到了驭者胸口,顿时开了五个大洞,皮翻肉烂,好不残忍。 风行一枪刺出,喝骂道,“你明明可以收势,却连自己人都下手!” 雪鸮左手枪与风行银枪相交,冷哼一声并不答言。 另外三个夹攻的人看雪鸮出手狠辣,毫无同袍之谊,以自己的微末本事又实在很难在两人对战间讨到便宜,攻击风行的时候倒是先护着自己,风行一时也解脱不少,雪鸮却是丝毫不放松,招招要命,直往要害上招呼。 两人一个年轻而沉稳,一个老辣而犀利,倒是棋逢对手,正战至酣处,突然,听到一声炮响,而后,就是震人心魄的摧枯拉朽之声。正德长街的一整面墙,半方圆地全都塌了下去,连他们二人打斗的炮车也因为石塌地陷而向外侧翻动。 雪鸮借机一枪就刺到了风行肩头,风行却也趁着这时候挑落了雪鸮手上的爪子链,雪鸮的右手手腕被震断了。 而后,两人就听到郭通吼道,“谁放的炮?”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炮车推出来威慑的意义更大些,谁能在正德大街上轰出一个大坑来?风行趁势退回阵营,雪鸮也挣扎着垂下手臂,再细看时,却见武威将军一炸之下,士兵更是死伤惨重,无论敌我,横尸一地,断肢残骸到处都是,人的肌肤,马的骨架,混在一起,血肉模糊,不得分辨,惨不忍睹。于文予究竟年轻,没见过血,见这阵仗,竟吐了出来。 那边炮兵红着眼睛,“他们杀了咱们兄弟!” 郭通几乎要被这愣头青气死了,再细看时,开炮的那一处,正是疾风二十八骑所守,靖难军精锐所在,商承弼不信老臣,如今多用新兵,新兵没见过血,见到自己落了下风,手中又有大炮,当即不过脑子,一炮放了过去,炸了个地裂天崩。 郭通正头疼要如何交代,却听雪鸮一声长啸,垂着被折断的手,“哪次平乱不死人!炮已经放了,一不做二不休,全歼他们,和皇上讨赏去!” 那边炮兵全是一群愣头青,见一炮下去威力如此惊人,刚才还越战越勇的靖难军竟有退却之势,又听了雪鸮煽动,立时群情耸动,郭通心道,已经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只好用一场更大的功劳掩盖了,反正皇上也不想要这位小王爷活着,就算填进去一些自己人也在所难免,当即一挥手,“开炮,给爷继续轰!” |
瓦松(3) 郭通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须知道,武威将军炮是商承弼花费了无数心血研制出来对付北狄的,试炮那日震天的响声和削平了半座山的威严不知道鼓舞和震慑了多少人。大梁的士兵们一提起这件重兵,慷慨骄傲之情油然,大梁的百姓一想到这件神兵,心中就多了几分安宁踏实。这样一件对付敌人的凶器,炮口朝向自己人已是不该,更何况,一炮打出,炮可不认识你是跟銮禁卫的还是跟靖边王的,通通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只看眼前残骸,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枪炮无眼。是以,郭通的命令不止惊呆了风行,更慌乱了跟着他的銮禁卫和禁军。 那边炮手还在装填,风行已经大喝道,“万万不可!” 郭通牵动皮肉一笑,“小王爷有何指教?” 此时两边人马本已杀红了眼,各自砍得血气上涌不辨你我,但前有大炮威慑,后有郭通威胁,风行内力极佳,这一声又极具威势,倒也让战在酣处的两边暂时住了手,虽有零星杀得收不住劲的,感觉到四周气氛不对,也渐渐停下来。 风行横枪在胸,“郭大人,小王此来,只为请郭大人给一点时间,请圣上明察卫家通敌一案,不要构陷忠良,滥杀无辜,我靖王军只杀狄人,又何尝和自己的手足兄弟动过手,情势所迫,如今弄得血流成河,已是罪过,武威将军炮一出,今日跟随我的兄弟固然是难逃厄运,但郭大人您呢,炸了正德南街,赔上自己的属下和兄弟,杀敌一千,自损岂止八百,今日大错已成,难道还要一错再错吗?” 郭通望着满地尸首,流出的鲜血就被踩在他脚下,模糊了他小牛皮靴子的厚底,当即冷笑一声,“围了街,起了兵,杀了人,造了反,眼见得要全军覆没了,小王爷又以仁义压人,不觉可笑吗?” 风行正色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今日是我之过,才酿成此局,但家父日日耳提面命,为将者仁义须长存心中,才无愧于天下。郭大人,悬崖勒马,方不失为大丈夫。” 郭通还未接话,雪鸮已喝道,“打不过就想罢手,小王爷是把自己当太子吗?” 郭通也道,“这个时候,小王爷若还想凭三言两语妄图全身而退,不嫌自己太天真吗?” 风行长枪在手,点头道,“我从未有此妄想,南楚晋枢机肘腋之患,东北赫连傒铁蹄叩关,我不过为求一公理,大好男儿,不去战场上建功立业,反内斗不休,岂是我靖王军本色?更何况——”他横枪一指銮禁卫,“你们又何尝不是大梁子民?” 郭通要开炮的命令一下,是真真寒了銮禁卫的心,无论被置于炮口之下的,亦或是侥幸站在另一边的,都觉得他太过不择手段。一条性命被自己跟随的统帅说弃就弃,是以风行这话听着虽虚无却让无数人大是感怀,众人尽皆望着郭通。 郭通看风行,“此时此境,小王爷想要罢斗是不可能了,您也看到了,我也要给皇上,和弟兄们一个交代。” 风行突然一转身,将自己银枪交给了身后影卫,在满地尸首间长身而立,“我,算不算交代?” “小王爷!” “少帅!” “少帅岂可以身饲虎?” 风行一挥手,止住了他们喧哗,目光坚定望着郭通,“放了我三师叔和他的家人,我,随你进诏狱!” 郭通望着他,面孔虽然坚毅,但到底带着几分稚气,如今,在飒飒夜风中,清冷月光下,手无寸铁,胸有胆色,竟凌然生出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来,即使两军对垒不死不休,他也不得不在心中叹一句,将门虎子,果然风度不同,“为了一个师叔?” 风行慨然一笑,“为天道人心。” |
枯梗(1) 正如郭通所言,围了街,起了兵,杀了人,弄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还带上了四大营一起合围,风行今日所为,与公然扯旗造反也不差什么了。他如今弃枪而退,商承弼又如何会放过他。 郭通望着他虽年轻但沉毅的面容,胸中一念闪烁,开炮轰死他固然容易,但拉上一条街的人陪葬,还有无数自己人,始终难逃悠悠众口,只怕皇上也要舍弃自己去平息沸腾的物议,更何况,杀降哪有活捉体面,但看这位靖边王爱子的样子,绝不是肯让步的人,他要释放卫衿冷一家,他们加诸卫家的可是十恶的罪名,百姓本来就对卫家是否通敌心存疑虑,如果风行以身相待就能把这样的要犯换出来,那銮禁卫岂不是等于平白认了自己罗织罪名构陷忠良? 这边郭通还在犹豫,那边雪鸮却已知道,绝不能答应风行的要求,商衾寒就这一个儿子,只要他死了,万事皆休,但一旦他活着进了诏狱,只要这位风评极佳的小王爷少一根头发,皇上都难逃千秋史笔,商家两父子惯会收买人心,在民间威望极高,若今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取他性命,留着他,终成心腹大患。他自然明白郭通担忧,可此中情由却无法喧诸于口。 风行也看出了郭通的犹豫,索性大步流星走向诏狱,“我只求宽限一点时间,查出真相。卫家五世立族,乐善好施,恤老怜贫,这京中百姓谁没受过他们的恩惠,大成从前与我大梁睦邻友好,大成小王爷与我三师叔结交也非止一日,此中是非,不是几句话就能妄断,无数有识之士已去搜寻卫家清白的证据,新旸公子是我师叔,也是我父亲师弟。我以靖王军之名立誓,若真有实据证明卫家通敌,我父子大义灭亲责无旁贷,但仅凭一封求救信,就抄家、封铺、杀人,郭大人不嫌太武断了吗?” 他一番话侃侃而谈,抽丝剥茧,直指要害,卫家一案,人人心中都有疑窦,只是碍于商承弼不敢言语罢了。风行看敌对之人颇有动摇之色,索性又走上两步,“小王也并非强求郭大人放人,不如,就请銮禁卫将卫家上下押送至靖边王府。王府早已被贵所把得水泄不通,卫家又多是妇孺,只要查有实据,郭大人的武威将军炮何妨连王府一起填平了?” 郭通听他所言,句句在理,又有活捉靖边王爱子这么个大功劳摆在眼前,其实,动卫家,就是为了牵制靖边王,有了这位赢少君,岂不是比一个外四路的师弟好用。更何况,风行所说也没有错,靖边王府早在銮禁卫掌控之中,那群老弱病残,进了诏狱,死的死伤的伤,除了一个卫衿冷,也被饿得去了半条命,不过换个地方关押,又有何妨? 他看眼前情势,风行虽尽落下风却又尽占人心,自己若是不答应,恐怕以后连属下也难带,他回身,对身后的副使吩咐两句,风行见他几乎要接受条件了,也松了口气。正当这时,眼前红光一闪,一道利爪迎面飞来,紧接着一杆长枪杀到,就听有一道尖利的声音喊道“死到临头,还敢讲条件吗?” 雪鸮话音未响,人已凌空而起,拼尽全力杀到风行面前,爪子链和长枪一道招呼,他这次出手,真真是出人意料,风行都已经弃枪而降了,郭通也点头答应放人了,众人不用受大炮威胁,刚松了一口气,正在一切平息的静默中,他猝起发难,声势如雷,风行手无寸铁,当真是防不胜防。 好在风行也是经历过大阵仗的,雪鸮一出手,他立刻一记沈约辞步拧过身子,整个身体向侧一退,伸手一抓,用生力握住了杀来的长枪,只是雪鸮这一击实是全力施为,力道太大,震裂了风行虎口。但风行也就在一步之间,空手入白刃,用他的枪抵住了他的喉咙。 雪鸮右腕刚才被风行震断,动弹不得,如今,连兵刃也被人强夺,身后无数人骂着卑鄙无耻,他却毫无愧色,只是望着风行胸口滴落的血珠——他的铁爪终究插进了风行胸膛。雪鸮纵声长笑,“能在靖边王的爱子胸前挖个窟窿,我也算此生无憾,缉熙谷门下,不过如——!” 话音还未落,半个音依然停在喉里,雪鸮却突然倒了下去。他倒地的姿势极为诡异,并不是突然翻过去,而是像被牵线木偶拉着一般,一点一点向后仰,仰到尽头,直挺挺地躺在地面上。 而后,众人听到了一个似乎极远,又仿似就在耳边的声音,低沉,浑厚,辨不出年龄,却像是沉淀了全部岁月,语声清晰,内力舒长,“杀生已是罪过,何况暗箭伤人?” |
更了《假年》的一个小番外,不知道为什么,电脑上不显示,手机可以看到,抱大家,迟到的元宵节快乐,2016,要甜甜蜜蜜圆圆满满哦~ |
枯梗(2) 众人纷纷四面去望,却根本不见人迹,风行捂着胸口,胸前的两个大洞血流如注。 郭通先向后退一步,銮禁卫举着盾牌抵挡在前,而后才抱拳道,“高人大驾光临,何不赐见一面?” 四下无声,四野无人。 銮禁卫全神戒备,靖难军分外留神,可等了半晌,却只听到簌簌的像是河流结冻的声音,循声而望,就见装载着火药的箱子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郭通连忙示意人去看,那边辎重兵已报道,“大人,火药都结成了冰。” 郭通大惊失色,快步上前查看,却见风行手握长枪,伏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怀里,胸前的血已经止住了。 郭通不再去查看火药,而是对着两军对垒中间,旁若无人为风行裹伤的老者轻施一礼,“世尊前辈枉驾出山,后生小子实在失敬。” 他此言一出,众人耸然变色,銮禁卫固然是心头一沉,靖难军却也颇觉意外,被尊奉为武林至尊的橐龠老人岳丹墀,自本朝立国前已经隐居,避世百年闭关不出了。没有人知道他多大年纪,也没有人知道他来历出身,但江湖上处处流传着他武功已臻化境是不老仙人的传说,多少世家子弟跪在缉熙谷外想求他赐见一面而不得,如今,居然亲自来京,还是在这种时候。 “世外之人,指挥使大人不必多礼。”岳丹墀伸指点了风行几处穴道,风行就势站起,二人一前一后,屹然立在两军之间。 郭通伸手一指火药箱子,“想来,这是世尊的杰作了。” 岳丹墀与郭通对视,“楚剑吴钩月霜远,冰河铁马为止戈。” 郭通脸色一变。这两句诗流传很广,相传为商衾寒所作,在大梁可谓是妇孺皆知。商衾寒二十五岁时破北狄十万雄兵,打得乳鹰山下狄人奔逃,当时的北狄国主赫连石道,“大梁号称以仁德治天下,如此大动干戈血流成河又是如何。”当时,商衾寒就念了这两句。说是楚剑吴钩月霜远,冰河铁马为止戈。称自己自幼习武,放马北追,只是为了保卫河山家园,即使一战也是为了求得止息纷争。 岳丹墀一挥袍袖,一阵劲风吹过,那装火药的箱子上缠着的绳草全部断开,箱盖也翻了起来,只见到被冰冻得光溜溜的火药枪炮,他朗声道,“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这才是我辈习武之人的追求。我三十岁前习杀人之道,以教衾寒,四十岁时探救人之道,以诲衣轻,五十之年求济世之道,以传衿冷,这些孩子,虽不算太过成器,但也各有成就,他们的弟子,也是一时佼佼,老夫也算未曾虚度这百年光阴。如今,郭大人以炮口相对无辜百姓,天地已然不仁,世人不仁,右于天地远甚。” ======= 昨晚写了点,没写完就睡着了,今早着急出门,还是没补完,怕大家等得久了,先放出来吧,谢谢~ |
枯梗(3) 郭通一声冷笑,望着横陈在地的雪鸮,“世尊好大的道理,可惜,这不仁的世人里,也有世尊一个。” 风行按着胸口,厉声制止,“指挥使大人小心说话,我师祖并未杀人。” 郭通不动,立刻有小兵上前去查看,“大人,果然有鼻息。”只是,在这万人对峙前,雪鸮却并未醒过来。 世尊道,“有人有胆作恶,有人有心作恶,有人有胆作恶而无心,有人有心作恶而不付诸于行,也有人有利器在手,技艺在身,本无作恶之意,却失于伯仁,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终究不是上策,老夫也只好,拿去诸位行凶的本事了。” 郭通轻轻点头,“承教了。”他说着就吩咐身后的人,“世尊本领既高,道理又好,咱们实在不敢冒犯。既然火炮不能用了,就不在此丢人现眼。卫氏一门,结谋反之徒,坏国之利器,有人爱说天下,天下人自有公论。”他说着就一挥手,“咱们将此间之事上覆圣上,此等诛九族的大罪,圣上自有圣裁。收兵!” “等等!”风行听他意思,竟然是要以今日之事坐定了卫家的罪名,这样又怎么成。 郭通转身,“小王爷有何指教?” 风行按着胸口,气息起伏不定,“郭大人,我师祖,不过欲平息杀戮而已。我靖边王门下,一言九鼎,既答应了随您入诏狱,还望您不要毁约才是。”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惊叫道,“小王爷。” 风行郑重道,“我所为,只求不冤枉忠良,牵连无辜,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父兄,我三师叔是冤枉的,天理昭昭,自有清白。” 郭通心道,皇上布置了这么久,才逼得这位小王爷入彀,如果因为一个半死的老头就偃旗息鼓,自己可说是无能之至,只是,岳丹墀武功太高,可说是鬼神莫测,他抬眼,望着眼前仙风道骨的老人,“那就看世尊是疼徒弟,还是疼徒孙了?” 风行对着岳丹墀就是一拜,“孙儿无能,连累了三师叔。” 岳丹墀亲自扶他起来,“你们都是好孩子,不必如此。”捋须道,“小仨儿命中有此一劫,三十年前已定,与你无关。” 风行知道师祖学究天人,医卜星相无一不精,也不敢再问,只是道,“我这些叔叔伯伯,还请师祖代为照料。” 岳丹墀却轻轻摇了摇头,“因果报应,天日昭昭,各人自有各人福。世外之人,又何必踏入这红尘之中。”话音未落,人已飘然而去,等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远在月亮之外了。 风行对着月亮方向又施一礼,一理铠甲,“我跟你走,放人!” |
孩儿们,现在还没回家,今晚先不更文,大家不要等啦,抱~ |
迭达(1) 商承弼是同时收到雪鸮昏迷不醒和风行伤重被俘的消息的,郭通回报的时候,只是做个交代,却不想商承弼第一句话居然是,“叫个御医去看看。” 郭通道,“请御医入诏狱诊治?” 商承弼瞟了他一眼,“朕是让御医去看雪鸮。” 郭通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答言,而后就听到了商承弼说,“为什么不当时就弄死他?” 郭通低头回道,“缉熙谷的岳丹墀到了。” 商承弼一笑,“这老家伙也按捺不住了吗。好!” 商承弼的好字话音还没落,京安的大街小巷就开始流传靖边王世子谋反的消息,同时传得更广的,还有风行伤重,即将不治。 郭通前脚才从商承弼的栖凤阁出来,后脚就进不去诏狱的门——诏狱又一次被围了。这一次出来围诏狱的,全是平民百姓。 大家伙拎着鸡蛋,提着热汤,也有炖了药材的,黄发垂髫,伛偻提携,将诏狱生生围成了个菜市场。 风行躺在诏狱的草褥子上,发热到人事不知。 銮禁卫各个手持梨铧盾,身负绣金刀,守在诏狱门前,门口喊放人的声音此起彼伏,直教得人脑仁疼。 众人纷纷喊着,“卫公子是冤枉的,小王爷是好人。” 那些因为卫衿冷一事而蠢蠢欲动的所谓民意,终于被点燃。第三天,达到了高潮。 晋枢机一张庄票送到,他要取存在通达钱庄的五百万两银子。那砸实了卫家通敌说不清道不明的五百万两,终于有了主人。 众人不明白,为什么卫家不说。 于是,第二天,昭列公子身世之谜就沸腾了大街小巷。 楚衣轻的真面目彻底被揭开,卫家的严防死守就有了理由。晋枢机,可是如今挑明了的头一号反贼,又和当今有那么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众人纷纷猜测,有说卫家忠义,投鼠忌器,不想连累了昭列公子,也有人说卫家聪明,这时候点出晋枢机,他一个降臣哪来的这么多钱,肯定是皇上给的,卫家若是牵扯出他,打了皇上的脸,就离死期更不远了。更有人说,卫家是包藏祸心,就是留着这一张底牌,打算到时候打。 事实上,卫家人不说出晋枢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无论那张庄票做得多真,这五百万两都与晋枢机无关。这些钱,是商衾寒的,在卫家,已经存了十五年。 如今,晋枢机居然拿了庄票来兑银子,虽说某种意义上洗脱了卫家钱物来源不明的谜团,但銮禁卫刀口下,杀人还需要理由吗。卫老爷子望着那张已可乱真的庄票发愁,卫家从来没有开过五百万两的庄票,可说出去,谁信呢。 商承弼也想得到晋枢机绝不可能在通达钱庄存钱——晋枢机自己都开着钱庄呢——这时候落井下石,卫家要认,还是不认。 不认,卫家还在等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认,又哪里找出五百万两白银给他。但,无论认或不认,銮禁卫最初抄卫家的理由站不住脚了,围诏狱的百姓,围到了靖边王府,越围,越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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迭达(2) 卫家虽因为风行的以身饲虎被暂时开释换押在靖边王府,但到底是在銮禁卫重重监视之下,起坐行动身边都有几个影子,銮禁卫的人把晋枢机的庄票送过来兑钱,老爷子斩钉截铁地就拒绝了。卫二叔还要说一句何曾有的事,老爷子已经打断道,“我卫家的产业悉数收没于官府,又哪来的银子提给他?” 卫衿冷细细喝着米粥,与老爷子目光一对,轻轻摇了摇头。 銮禁卫的人不冷不热地道,“卫家家大业大,从前在你们钱庄里存钱的不知何几,如今想赖账不成?” 卫二气不过,欲要分辩,卫老爷子却已夹了一颗茴香豆进儿子碗里,一桌子人围坐在一起,静静喝起粥来。 一张桌子上,坐着卫老爷子,两位叔公,另有卫衿冷的伯父、父亲和二叔,还有两个侄子,隔着一道帘子,另一张桌子,坐着卫衿冷的两位婶子、嫂子和妹妹,昔日钟鸣鼎食的卫家,如今就着两碟小菜喝着清粥,更多的人依然被锁在诏狱里,好不凄凉。只桌上这些人,无论男女,俱都挺直了脊背,坐得端端正正,连面上也不显出颓唐来,倒是叫一旁看守的銮禁卫有些佩服。 卫家可以气定神闲,有一个人却急得上了火,那便是郭通,他好容易在疯狂的人潮中挤进了诏狱,却得到风行高热不退的消息。 皇上的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让他死,于是,他便也狠下心去欲不理。可是,百姓围诏狱和风行围诏狱又有不同,人数太多了,多到让人觉得水能覆舟的程度,銮禁卫经过和靖难军的一场争杀,损耗也不小,有一些守不住了。 郭通看着风行烧得通红的脸,在心中盘桓了一下,吩咐道,“去拿一碗水来。”喝不喝的,灌了下去给他。旁人不肯动手,是郭通亲自去喂,一触手,就摸到风行整个人烫得可怕,他有心就这样要他烧死了,但又终究心有疑虑,一碗水喂得心内忐忑不定。 风行看来是渴的厉害,那一碗水喝完了根本不够,口中犹自叫着,水,郭通挥手命人再拿一碗,就屏退了左右。 只地牢里就他一个人,风行张开了眼睛,竟是将第二碗水自己咽了一口,人也像是恢复了几分神智,沙哑着嗓子道,“有劳了。” 他这一开口,倒将郭通吓了一跳,只是不动声色。两人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听狱卒飞快来报,“大人,百姓挤破了门,要楚神医给小王爷治伤。” 郭通心念一动,掌中内力应手而发,风行感觉到他恶意,体中内功随机而生,他胸口有伤身体虚弱,不及站起,只得一团身子迅速滚开,郭通也因为他这一动未曾打到要害,只风行肩膀上挨了一道掌风,人跌在了地上,风行单手撑着地,大口喘着气,“郭大人不怕如何向四十万靖王军交代吗?” 郭通又是一掌,冷笑道,“靖王军?你父亲输给了赫连傒,你们靖王军如何向皇上交代。” 风行身上有伤,但到底家学渊源,他父亲师叔都疼他,杀人的功夫教了不少,保命的本领学得更多,但他内功至纯至正,习练不久却博大绵长,轻功是楚衣轻所授,自有独得之妙,人到危难关头,自然潜能无限,郭通手中没带兵刃,这地牢既小且窄,每一掌打过去,都被他堪堪避过,想要近身相搏,一时竟抓他不到。 正当此时,众人接连来报,“大人,第二道门也被挤破了。” 郭通早都明白,仅凭百姓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一定是靖王军的人假扮平民,在浑水摸鱼,风行一边闪避,一边就听到耳边呼喝喧哗的声音,“钱是皇上给姓晋的妖孽的,卫家是冤枉的,放了小王爷。” 风行心念一动,当即调动内力吼道,“偷袭卑鄙!” 郭通下一掌还没到,他又是一声呻吟。 而后又是喊道,“且慢动手!” 他内力绝佳,又刻意叫得惊天动地,外面虽嘈杂,却也听得清楚,当即有人喊道,“王爷在前线拼杀,朝廷鹰犬却要杀小王爷,他们才是狄人的奸细!” 于是立刻有人招呼,“大家伙冲!” 百姓一旦冲击了诏狱,就不是百姓,而是乱民了,郭通当机立断,“给我架起天机弩,放火云铳,一群暴民,还要他们打到眼前来吗?” 其实不用他开口,銮禁卫也已经动了手了,銮禁卫七道大门,向来好进难出,但好进是被索拿,可不是被攻破,大家本来就是观望,此刻得了命令,当即将天机弩全架了起来,銮禁卫是商承弼的亲卫,所有的武器都是最先进的,他们一认真打,冲在最前面的被义愤冲昏了头的百姓哪里顶得住。 强弓乱箭火枪之下,立刻横扫一片,尸横遍地,有些人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冲进来,就已经送了一条小命。 两方一战,夹在百姓中的靖王军护卫和疾风二十八骑立马就显现出鹤立鸡群来,他们个个训练有素,一番混战,銮禁卫损伤也不小。 诏狱说是一座狱,实则是一座城中城,防守如何坚固,没有大型兵车,又岂能轻易攻下,但他们既然假扮百姓,总不能推着云梯车来,因此虽战得惨烈,但始终没有攻破第三道门。 只是因为撺动了无辜百姓,今日的死伤,比前夜尤甚。 |
迭达(3) 外面杀得血流成河,正德大街上,躺着的比坐着的多,坐着的比立着的多,受了重伤爬不起来的老百姓纷纷挨着墙靠着,听到里面“卑鄙”“居然偷袭小王爷”“小王爷小心”之类的吼声,还要再跟着哀嚎两声。 诏狱里面郭通不再容情,一掌一掌打出去,将一间小小的地牢打得土石横飞,风行究竟伤重,两章堪堪没躲过,半边肩膀偏了下来,郭通一伸手,就抓住了他铠甲,却被铠甲刺了手,当时一阵麻痒。 郭通心下一惊,喝骂道,“堂堂靖边王之子,竟然在铠甲上淬毒。” 风行喘着气,“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郭通提起真气,“我原也没指望活着,弄死了你,也能史册留名。”蓄势又是一掌,却不想提不起半分真力来。 风行却在这时紧逼上前,他自己也是气力不济,捡起了地上被郭通打飞的一块肩头的石砖,就要攻过来。 突然,一个穿着銮禁卫镇抚使服色的人进来,郭通心头一喜,“熊四,快!” 风行心中一慌,难道竟真的如此时运不济? 那熊四扫了风行一眼,冷笑道,“堂堂靖边王世子,竟沦落到拍人黑砖上!”一掌就架过了风行的攻势,将他点倒在地,快步走到郭通身边,“大人,您没事吧?” 郭通道,“我中了这小子的毒,没事,楚衣轻在皇上手里。”他说着便催促道,“杀了这小子,皇上自有重赏。” 熊四一过来扶他,就见他气力不济,郭通突然心道不妙,“你不是去朔外了吗,怎么在这里?” 熊四一掌击在郭通后心,“靖边王设下埋伏,引赫连傒入翟子沟,歼敌五千,特来向小王爷报喜!”话到嘴边,掌力一吐,郭通立即喷出一口血来,熊四一扶地上的风行,“接应的人在外面,小王爷快走。” 风行没想到銮禁卫这样的皇帝亲信中父亲居然还能安插进人手,此刻又是全无力气,只轻轻点了点头,就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郭通醒来的时候门外已杀得不辨日月了,銮禁卫在门口发现了横七竖八倒着的狱卒,再一进来,是人事不知的指挥使,一探鼻息,居然还有气,连忙救治,郭通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熊四投了靖边王,快告诉皇上,朔外那支人马,不能再用了。” 商承弼不放心商衾寒,特派了銮禁卫去监视,熊四就是其中的领头人,却不想,熊四居然在这个关头临阵倒戈。这个消息可比风行被劫还糟糕,郭通一醒,看自己身上已然包扎,也顾不上问身上的毒解没解,就命人抬自己去见商承弼。 他躺在担架中,看着一路清理尸首的士兵,京城已许久没有如此苍凉过了。 见了商承弼,立刻回报了熊四叛变的事,商承弼的一向因为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朔外那一支,能够被派去监视商衾寒,自然是他心腹中的心腹,熊四居然会背叛,商承弼自忖,是从前就掺进来的钉子,还是被商衾寒策反过来的狗,他叛变了,别人呢。 前面銮禁卫送来的关于商衾寒的密报,又有几分能信? 郭通面如金纸,从担架上滚下来请罪,“末将无能。” 商承弼看着他点了点头,“背后一刀,又有谁能防?”他说着便吩咐道,“叫楚衣轻来,看看他的伤。”说着就摆手命他下去,重新思量如何牵制商衾寒的事。郭通口中熊四的报讯他听到了,他这边收到的密报也是,商衾寒引赫连傒中伏,只是,这究竟是可信,还是不可信? 郭通自来是商承弼亲信,深知商承弼性情,此番因自己调控无力,弄得天子脚下流血漂橹,还丢了重要人质,却不想商承弼竟将问罪的话一字不提,还让楚衣轻给他治伤,连抬着他的小兵也不免恭喜他圣眷优渥非比常人。郭通却是更加惴惴,不过却也知道皇上自有打算,当今天子的心思,是不敢再猜了。 风行死里逃生,三天三夜才醒过来,醒来了就躺在一辆十分宽敞的马车里,高枕软卧,他只睁眼见了马车的车顶,突然就觉出不对来,当即眯起眼睛,低声问身旁服侍的女子,“有劳姐姐照顾,我想问问,熊大哥怎么样了?” 那坐在他身边的俏丽女子一声浅笑,“小王爷果然义薄云天,只是,您既叫我姐姐,藏在被子里的那只手又为什么紧紧按着腰间呢?”她一双眸子光华璀璨,突然,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小孩子用凶器太危险了,您这把防身的宝刀,就由姐姐暂时帮你保管吧。” 风行知道果然入彀,也不再佯装,“早都听闻重华公子身边四大女侍,各个不同凡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姐姐是哪一位?” |
佩兰(1) 商承弼坐在桌案前,将銮禁卫派往朔外那一支每一个人的祖宗八辈都翻查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和商衾寒的半点联系,他的銮禁卫组织何等严密,自入职以来,人人起坐于一处,出行必以小组同行。除非必要,从没有一人单独行动的时候,如果这样还能被策反,他自己都不得不觉得这个皇帝当得很失败了。尤其是熊四,熊四本名熊驷,为人深沉老辣,绝不是容易打动的人。三年前,还与靖王军有一段极大的冲突,他的弟弟熊辇便是因为执行任务时当街纵车撞死压死了两个小孩而死在靖王军手里。难道,这也是一段苦肉计不成? 前方的密报一直在送来,写靖边王先是中箭,后来到处找大夫,让赫连傒掉以轻心,赫连傒买走了城内所有的斑蝥,只能逼得靖王军去虎云郡取,却不想赫连傒早已在虎云郡设下埋伏,要聚歼了靖王军最精锐的背嵬军,却不想中了连环计,反被商衾寒以八千强兵围在了翟子沟,入虎云郡必过翟子沟,那边赫连傒三面围城,这边商衾寒就扎口袋一样的将最后的口收紧,双方激战了五天五夜,商衾寒全歼赫连傒的五千兵马,将之前兵败的郁气一扫而空。 如今,与赫连傒相持拉锯,双方都在加固壕沟,重整兵马,大战一触即发。 商承弼看军报,不知该信还是不信。因为商衾寒素来以神兵天授为傲,他打仗虽有奇兵,但素来信奉兵法之道以奇胜却要以正合,又自负身份,让他去假装中计设伏,并不是商衾寒的作风。但是,商承弼也相信,赫连傒虽然是一代枭雄,但商衾寒胜他一局,也并非难事。这封喜报应该不可能是假的。可恨熊驷叛变,前边的情形就像被断了耳目。至于被他救走的风行,商承弼倒是未曾多放在心上。他是堂堂天子,要他生要他死,也只随自己心意,真要抓人家儿子威胁人家老子,商承弼也不屑为之。 被商承弼视作叛将的熊驷如今正立在晋枢机面前,晋枢机早于十五日前从郢都悄悄动身,进了京安以北的桦梁口,与商承弼驻军之所相距不过九舍之地。 晋枢机望着熊驷坚毅的面孔,低低道一声辛苦,而后问,“北边情形,细细讲来。” 熊驷毫无废话,“我们是皇上派去的人,商衾寒自然不敢信任,他星夜疾驰,调动兵马,虽不避忌我们,我们也不便近前。后赫连傒路上派人偷袭,罩七舍命护过他两次,他到底对罩七有所不同,但仍有防范。”他说着就看晋枢机,“商衾寒此人的确善于邀买人心,开战之时,居然真肯放胆给了罩七一支人马派他去做先锋,大家伙都知道,他这是送一场功劳给罩七,酬他救命之恩。” 晋枢机点头,“他确实没有亏待过跟着他的人。” “的确。”熊四继续道,“大家和赫连傒互有交手,小胜两场,士气正强,赫连傒却也不是凡夫俗子,亲率骑兵而出,咱们的人究竟长途奔袭,不比敌军以逸待劳,商衾寒竟然中箭。他中箭之后,身边亲卫便将他保护得极佳,属下等再不能近前。” 晋枢机一摆手,“后面的事我知道了。” 熊四低下头,不再多言,他不是多话的人,望着世子日益苍白的面孔,却是打定主意,赫连傒狼子野心,即使和世子结盟,也不可信。如今,世子已到京关,和商衾寒赫连傒将来都有一场大战,三年前大仇,既是世子为自己所报,无非豁出这条命去,保护世子周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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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兰(2) 晋枢机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何,他此刻都沉浸在一种难言的兴奋中,六年卧薪尝胆,伏线千里,如今已到了收网的时候。早在四县时就已运筹帷幄,做好了安排,在郢都居中调度,从父亲眼皮底下离了大楚,星夜来到此地,看着眼前的舆图,微微一笑。 商承弼也在看舆图,他的目光停在翟子沟,商衾寒一场大胜,将赫连傒逼退了九十里,赫连傒又岂会甘心。他的手指划过朔外隐隐绰绰的城防线,赫连要动手,只能是清章口了。皇叔在此牵制住赫连,晋枢机恐怕就要在——他的手指向南移,停在长江上——恐怕要渡江。 至于西成,商承弼太了解沈西云,这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看准了赫连傒和晋枢机动手自己疲于奔命,是绝不会出手的。 赫连傒不足为惧,若是王叔还要装死——先是受伤再是谋反,多年攒下的那点人望就要糟践地差不多了,王叔怎么舍得。是以,他师弟的罪名一日洗不清,他就必须得赢。 至于晋枢机,商承弼将手指停在长江长长的墨线上——朕等着你。 晋枢机却让他等了太久,商衾寒大胜赫连傒的捷报传遍京安城的时候,晋枢机悄无声息地插到了商衾寒的后面。 他果如商承弼所料的出兵了,但并不是从郢都横渡长江,一路北上,与他决战,将这五年是非恩怨做一了断,而是迂回曲折,取道海路,从水上攻过来。 商承弼的水师还在长江边等着迎战,晋枢机的船队却取道东海,如入无人之境的上了岸,一路西进,和赫连傒将商衾寒一东一西包了饺子。别说是商承弼,就连商衾寒都想不到,他在占据凤凰山的大好形势下,居然不乘胜追击,直逼京城,而是迂回曲折,从海上抄了自己后路。 商承弼开战以来第一次暴跳如雷,我在等你,你居然掉转头跑了。 商承弼看着密报,“他的人不是都留给他父亲了吗,哪里来的船队?” 报讯兵低着头,“说是为贺楚王登基大典,去东海上寻宝的。” 商承弼怒极反笑,好,你果然是谋算人心的高手,连你父亲都算到了,东海寻宝?只有你那个好大喜功的蠢爹才信!你早就想和王叔一战了吧,晋枢机,你还要我等你到什么时候? 晋枢机没有功夫回答他,商衾寒刚刚逼退了赫连傒,赢得了一个喘气的机会,晋枢机就在自己后背插了一箭,而且,是连环弩。 他一上岸,就一路西进,商衾寒与赫连傒刚刚结束一场恶仗,正是要论输赢的时候,他前有豺狼,背靠大海,谁能想到海上还能杀出程咬金来,自然疏于布防,让晋枢机轻轻松松就将阵线前推了几十里。而赫连傒,就像是和晋枢机互有感应一般,两人竟然在同一天进兵了。 赫连傒用的是骑兵,晋枢机,带地却是炮——他武装他海船的炮。 ======= 小晋没有去打小商,他的性格,最好吃的要留到最后 |
佩兰(3) 风行被困在晋枢机的船上,他虽不是娇气的人,可海路究竟走来辛苦,加上又身受重伤,他自幼跟随楚衣轻,也识得医理,只看那侍女每日给他伤口换的药和服的药,虽非极好,倒也对症,便知晋枢机对他虽称不上尽心,倒也算尽力了。他起初不能下地,后来在船上调养了一阵子,已经能上甲板走走,照顾他的女侍并不十分拦着他,他望着日月星辰方向,竟隐约猜出了晋枢机意图,心下不免仓惶——他这是要从海上进攻吧,他想对付的,还是父亲——也理当如此,六年前那一战,下令的是当今圣上,可真的兴兵平叛杀他父母毁他家园的却是父亲。只不知他要如何利用自己了。风行已想得清楚,无非就是作为人质,柳家的儿子能捐躯,自己就能赴难,靖边王门下,没有降兵。 其实,无论风行或是商承弼,到底是将晋枢机瞧得小了,晋枢机选择从海上进兵,一是谋定如此,二是势所当为。楚王盯着晋枢机的精锐就像盯着邻居嘴里泛着油光的红烧肉,片刻不肯放松,晋枢机若要兴兵,楚王定要安插人手,于情于理,于礼于法,于光复大计,于百姓民心,他都无法拒绝。大战在即,不能让楚地生民觉得他们父子失和,又不能拿自己辛辛苦苦练出来的玄袍雪衣去换一个父慈子孝的名声,晋枢机只得借寻宝为名,先派了两百人,再派五百人,最后派出五百人来。只是,他调度有方,每一批人都不是一同走,又命令多带旗帜,是以就连被派出去的水军自己也不知道前后共有多少批。更加上船上装备精良,晋枢机的水军又是三年前秘密操练,大家都觉得世子早有计较,不可能打无准备的仗,是以人人充满信心。 三年前,商衾寒和晋枢机修太明池,说是供两人南下游玩时护航,又练水军,每年军费花得无数,大家都当皇上是冲昏了头脑博美人一粲,后来商承弼水上陈师,大家才明白,原来皇上多年前就有兴水师的打算。晋枢机原是楚人,楚人水性精熟者极多,也是练兵的一把好手,他在与商承弼演习时,早默默安排了人手,否则,三年前逃出宫,难道只为救一个楚复光吗? 只是楚人大多在湖中河中习水操练,到了大海还是略有不同,不过晋枢机的战船极大,船又造得稳,能被派出来的又多是强兵,倒也不碍什么了。 当年,晋枢机在太明池画战船的构造图,商承弼笑道,“重华有长风破浪之志”,晋枢机只淡笑不语,今日风行观海面舳舻千里,战旗蔽空,方知,重华公子背负青天,中流击水,胸中自有沟壑。 这边晋枢机还未登岸,那边商衾寒就收到了消息,毕竟,浩浩荡荡的战船自海上来,如密云侵岸,狂浪席天,便不派探子,也感受得到波涛了。 商衾寒正在和将领们商量如何与赫连傒对决,听了回报,众将脸上现出不可思议来,惟商衾寒拊掌大笑,“好!六年前,这位重华公子忍辱投降,未能一战,倒是终于等到了今天!”他说着,就将沙盘里一半的兵力都后撤到东边,又分三分之一守住营盘,原已经摆好的与赫连傒对战的防线竟减到了三成兵力。 当下有人道,“王爷,晋枢机还没有来,赫连傒横扫草原,可不是易与之辈啊。咱们与他交手,互有胜败,若是只分得这些人——” 商衾寒一挥手,连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也不在意,“赫连傒是磨利了牙的头狼,但晋重华却是空着肚子的下山虎,你见过虎狼争锋,虎几时输过的?这人骄傲得紧,若是不拿下我的营盘,又何必亲自率军从海上来?” 云卷为晋枢机送上一盏燕窝,晋枢机笑道,“船上不比平常,何必还费心做这些工夫?” 云卷道,“我既跟着世子出来了,旁的做不了,这每日一盏燕窝还挑得出来。”她说着就回复道,“那位赢少君很是老实,除了每日观天、看星、望路,独自打坐疗伤,倒是安分得很。” 晋枢机道,“不必理他。看着就是。” 云卷连忙应道,“是。这次与他父亲决战,他还有大用处。” 晋枢机将粥碗放了下来,微微一笑,他要风行,岂是为了做这种不入流的事?只是,他也不解释,只透过舷窗,望着海上红日生光,战神吗,我若没有猜错,你此刻,应该在等我。那就痛痛快快打一场吧,我——从海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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