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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尘埃(纯父子,清水文)[第7页]

作者:汐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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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儿与我和那老先生躬身一揖,转身飞奔而去,我摇头长叹间,随着那老先生入了药房,决定先为羽儿配药,再去看望那位姑娘。
我一边就着矮窗微光写着方子,一边问那老先生:“江寨主和夫人可曾来探望过江姑娘?”这人间还是有防病的法子,得了痨疾也不是全然见不得人。那老先生在我身边细细拣理着一筐刚晒干的山药,只盯着那颇似土块的物事查看,怅然叹道:“夫人去得早,小姐一直都跟着他爹,只是这一年来,寨子是越来越兴旺,寨主倒是越来越少来关心他的娃儿。如今把小姐交给我来带,住在这院子里,清静是清静,但小姐心中沉闷,又这般孤寂,自今年开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准年底就要随她娘去了。”
幼年丧亲,身患绝症,生活孤寂,我听到此处,心中竟不自主地回想起当年托梦于羽儿时的的那一夜,原来这世间,羽儿竟还能遇上如此同病相怜之人,我也停笔抬目,怅然对那老先生道:“羽儿年幼时,也遭遇颇多不幸。”
“他至少还有你这个当爹的陪着,小姐现在是有爹都见不到。”老先生听得我此句,哂笑之间甚多愤愤不平。
我不置可否,只黯然苦笑,写好方子,交予那老先生:“有劳老先生照这幅方子抓两剂药。”
片刻之后,我拎着两包草药,行止侧屋阶下,本想叩门而入,踌躇之间,终是决定孑立门外,仰望树影斑驳,清空云霭,细细聆听屋内人声。
那姑娘一声声地重复着:“娘亲……娘亲……”已是泣不成声,羽儿亦是伤怀不已,安慰她道:“娘亲会在天上看着你……她不会忘记你的……”
在婉儿一族的习俗里,有魂魄归天之说,他们信奉人若多行善事,死后可以去往极乐之土。是以婉儿一族之人,俱以积善行医为业,虽处事低调,亦美名传世。是以当年自圣宫中得来那个写着“杀无赦”三字的折子之时,我虽终于从命,仍是久未释怀。虽早已知晓云上对凡人是绝对的禁地,但千百年来从未听闻有凡人去得云上,是以到得那时才知云上的法度竟对擅闯者残忍如斯。我曾写信问得师尊,他回复于我:“此间隐晦,恐难告与。”八个大字,绝了我所有好奇的想法,却也让我更为好奇。只是十余年过去,我再未与师尊提得此事,只觉前人既去,云上恐也再不会遇到一个擅自闯入的凡人,问与不问,又有何区别。
羽儿约是在与那姑娘相拥而泣,良久之间,两人竟再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老先生又取了一筐药物出来晾晒,见我伫立门口,缄默不言,低声道:“寨主若还能像你这般陪陪小姐,小姐的病也该好得多了。”
我埋下头来,看着那位老先生仔细地将一些尚未干透的药材铺于院中草席之上。心中颇多感怀,若是六年前我未与羽儿相见,如今的羽儿会是何般模样,只怕早已死于那孤清冷寂的牢狱之中了吧。
念及此处,我竟觉战栗不已,为何甄岄过往八年都不曾将婉儿牢中育子之事报告于我,如若说她是因对婉儿心有怨怼,故意为之,那寒影又为何一定要固执己见,只肯施以援手,却连一点风声都不准泄露出来。此事过去许久,我竟都未曾细细思忖,如今一番勾兑,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如若那日我不是怀念婉儿自去狱中,或是前去之时知会于寒影等人,只怕我今生永远都不会知晓这世间还有一个羽儿,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忍受着百般苦痛,独自抱着聊以慰藉的医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默默等待着我这个虽相隔不足百丈,却浑然不知不觉的父亲。
云上法度,本无诛连一说,是以当年巫族之人虽俱皆侵入云上,被我等诛杀,但羽儿无罪,却是不争事实。难道甄岄与寒影,都觉得羽儿对我,必是祸害,须除之而后快么。一番沉思之下,我竟惊叹不已,只想此事必须回得宫中再次翻阅案底,六年之前我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全然忽略了羽儿终归是因我失职而横遭舛逆,此番事了之后,定要一一查知,绝不姑息。
那姑娘终于自痛哭之中缓过劲来时,日至中天,竟已到了午时,这时又听得院外叩门之声,方铺了一地药材的安老先生急急去开了门,但见门外小厮递来一只饭盒,老先生却并不接来,抓了那小厮的手,问他:“我让你带给寨主的话呢?寨主可说了什么?”
那小厮回答:“寨主说,等这番青州的那个什么鸟钦差的事一了,一定来看望小姐。他还问小姐如今病况如何,我只得回他不甚好。”
老先生狠狠一叹,气道:“不甚好,什么不甚好,你去给你那寨主说,小姐已经随他母亲仙去了!”
那小厮听得此句,也是惊得面无血色,忙问老先生:“老先生此言当真?”
“你管它真与不真!出什么事我担着!”
看来这番,那老先生终于忍耐不住,要如我一般行诓人之举了。虽同为欺世盗名,但我却丝毫不觉那老先生所言有失,但觉我若是他,根本不必等到今日,数月之前就要将这噩耗传得满山皆知了。
又听得屋内一阵细语,是那姑娘在与我的羽儿讲述着她记忆中的娘亲,羽儿久未言辞,只阵阵轻叹,怅惘之间,仿若千载积怨,幽萦四方,此时山顶林叶,也随风而颤,竟似阵阵哀歌,回响不绝。
<三十一>
时至申时,羽儿才自那屋中出来,见我兀自坐于屋前阶上,凝视苍天,有如木雕,走来我跟前跪下一拜,道:“羽儿让爹爹久等了。”
自沉思中回过神来,见他泪水虽已干彻,眼眶尤还有些红肿,微微展颜:“你且起来。”
羽儿却并不如我所言,又对我俯身拜下,问道:“羽儿求爹爹答应一事?”
我心知必是与屋内姑娘有关,垂首问他:“何事?”
“羽儿想为岳蓉姑娘渡化修为,祛除病患。”
我虽也有些意外,却并不觉难以理解,只凝眉问他:“江姑娘凡胎肉骨,你折上百年修为可能才会稍起作用,纵使救得一命,她此番病疾折寿,也顶多能再活十余年。再则妄篡生死之序,以仙灵渡化凡人,在我云上可是重罪,依律当于诛仙台上受三日五雷轰顶之苦,若是修为不够,必要灰飞烟灭,以你如今根骨之高,虽还不致以命相抵,只怕也是虽生犹死。即便如此,你也愿意为之?”
这番话羽儿听来显还是有些吃惊,他如今虽已有正仙之身,修为却并不算高深,百年的修为折下去,只怕将将能算得上一介散仙,更何况重罪二字也并非我胡诌,那五雷轰顶之苦比之人间千刀万剐尤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若折了这百年修为,再去受那雷劈,即便万幸不死,只怕也要终生残疾。我原本以为羽儿知晓之后还是会稍有犹豫,哪知羽儿抬头与我四目相接之间,竟是这般坚定不移。“羽儿但觉与岳蓉姑娘同命相依,她若不能得救,羽儿亦会生不如死。”
听得此句,我轻轻哂笑:“你可还记得你两个月前挨的那顿打。”心中感念他这许多年来,对我恭顺有加,也丝毫不曾忘了自她母亲那里传承的慈悲之心。许多仙者修成仙道,大都已然忘却尘世,似我的羽儿这般羁绊情欲的,实也不多,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是全然不如他了。
羽儿又对我拜了一拜:“爹爹教诲羽儿永不敢忘,但羽儿实无法对岳蓉姑娘见死不救。爹爹若能答应羽儿,羽儿回去之后自向爹爹负荆请罪。”
罢了,罢了。我长叹一声:“你可曾想过,你若死了,你娘泉下有知,当是如何失望,你爹我虽苟活世间,又当如何悲伤。”
这番话说来,羽儿终于有如醍醐灌顶,讶然之间,又生无数悲切,睫毛轻颤,眉头紧蹙,咬唇不语,尤还红着一圈的眼眶里泪水几就又要泉涌而出。
我无事般笑了笑,自那台阶上起身,轻掸衣襟尘土,道:“此种为难之事,你既执意如此,你爹便代你为之吧。”
那岳蓉姑娘见到我时,自床榻上爬起,尤还有些胆怯,但又见了我身后的羽儿,面露喜色,“哥哥还没走吗?”清秀而白净的小脸上一双明眸波光流转,宛若春水。我坐到她床边,握住她的小手,善颜一笑,道:“江姑娘请闭上眼睛。”
小姑娘疑惑地看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羽儿,见羽儿微一点头,便也不多问,阖上眼帘。
我将周身仙灵,缓缓凝聚,只觉掌心一阵寒意漫漫铺开,那些游散的仙灵,萦绕了她娇弱的身躯,将她包裹于清雾之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便渡出了百余年的仙灵修为,而后引着那一股柔和的灵力,牵出她周身缠扰不休的顽疾,但见那些邪雾随着我的仙灵飘散,翻滚出窗,渐渐去远。又过得片刻,待那些灵力雾霭散落殆尽,而或回我手中,幸复得存,方才放开她的小手,轻声对她道:“姑娘睁眼吧。”
她深吸两口清气,约是许久未曾如此不觉病痛缠身,仿还有一些不适于这份轻松之感,但眉目间尽是欣喜之色,苍白的脸上瞬间便泛开了一层粉红,方欲问我什么,听得院外叩门声起,随后竟传来了那江寨主急切的声音:“安大夫,我女儿,我女儿……?”
岳蓉娇呼一声“爹爹!”跳下床便往外跑,我与羽儿相视一笑,知她已无大恙,病根已除,不日即可痊愈,也甚是欣慰。随之出得屋门,正好见到岳蓉扑进她父亲怀里嚎啕大哭的一幕:“爹爹,您终于来看蓉儿了吗。”
一旁的安老先生此刻早已老泪横流,直跺脚道:“你还记得你有这个女儿在我这里啊!是不是非要听说你女儿死了你才肯来看一看啊!”
我与羽儿见了这番父女团聚的景象,心中虽十分欣喜,但因怕渡灵之事多生枝节,又为我横添罪业,只得拉了羽儿的手,循着他三人未曾注意的罅隙离开这所山顶小院。下得山顶时,尤还听得那安老先生直唤:“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此时羽儿终于自方才温馨感人的一幕里抽得神来,想起什么,急急问我:“爹爹,您真的不打紧吗?那个五雷轰顶可是真的?”
我无奈哂笑:“自是真的,不过你老爹去那受上三天活罪,总好过你去寻死。”
哪知我还本还无意怪罪于他,羽儿竟就在我身后“咚”地一声跪在石阶之上,对我连连叩首:“羽儿谢过父亲救命之恩,羽儿不听父亲教诲,妄作胡为,害父亲受苦,请父亲重重责罚羽儿!”
我听得那三声重重的磕头之声,略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把本就有些榆木的脑袋磕得更傻。回首垂眸,见他竟已因彷徨恐惧,浑身颤抖,轻叹之间,未觉声音竟嘶哑了许多:“你起来,上次挨打的伤好利索没,要来请罪也换个时间,免得到时你老爹还没打够你便受不住了。”
羽儿听罢此句,才知我此刻未曾生气,也无意为难于他,抬头道:“那羽儿回宫再向爹爹请罪。”神色里竟还有失落之意,仿佛这顿打不打到他身上他就要誓不罢休了。
我淡淡一笑:“随得你吧,下次记得也找个有点诚意的东西。”停了一停,又道:“上次那鞭子好是好,不过未免太重,你也不必去寻那种东西来吓你爹了。”
其实我根本不曾想过要因此事责罚于他,也根本无空去想到底孰是孰非。心中只在感慨天命于此,不得违逆,这三日五雷轰顶之罪若是不能瞒天过海,还是早日去圣宫拜上折子领了比较好,免得日后追究起来,三日变三月,三月滚三年,到时我这活了千年的老骨头,可真就要灰飞烟灭了。
入夜之时,我正在屋中着了棋盘,左手白子,右手黑子,自相厮杀,战局颇为焦灼,正寻思到底是让白子吃个便宜,还是让黑子捡个空缺,听得有人叩门,道:“请进。”
来人竟是白桑,他直来我跟前下拜,恭声道:“白桑替小岳蓉谢左仙使救命之恩。”
我放下手中棋子,微抬眉头,面有苦色,“白公子请起,此事你如何得知?江寨主他们可也知晓?”
白桑起身与我一揖,道:“寨主他们并不知晓,只道是小姐与父亲重逢喜出望外,那喜气将疾病冲了,只是白桑见小姐身上尚还有仙灵未散,心中已猜到几分。”
我面有苦笑,右手抓了一把棋子,又缓缓放开:“此事实为我无奈所为,回得圣宫中还要自去请罪,但求你别多参我一本,便是大恩于风某了。”
未想这白桑竟面有愧色,又对我一番恭敬相拜:“白桑当初得知小姐之事,也是几番苦劝寨主,怎奈我这无头军师做得也不尽心,寨主日夜繁忙,哪得空闲,是以也颇有愧疚。白桑本也想渡一些仙灵为小姐治病,但实没有这个胆量去触犯天条,故而只能求小姐吉人天相。如今小姐竟得左仙使相助,白桑欣喜尚还不及,怎敢去冒犯左仙使。左仙使虽身居高位,仍心怀苍生,白桑深感钦佩,此生定以左仙使为效,左仙使但有何事须得白桑相助,白桑万死不辞。”
他这番客套话说得我才是真的心有愧疚,但转念又想我云上出世之人,什么时候开始干起济世救命的勾当来了。不知为何,今日见那姑娘,竟也如羽儿一般,自觉若不相助,定会于心不安。是以宁愿去触犯律法,也要帮羽儿达成夙愿。白桑一席话来,听到最后一句,忽而深觉不是废话,心中窃喜间,差点忘了天上还有三日滚滚巨雷只等着我去粉身碎骨。
这时白桑又问我:“不知左仙使如何会寻得那山顶药房?那药房常年无人前往,白桑也只抽空去得两次,左仙使无病无灾,不知所去为何?”
我尴尬笑道:“贵山寨款待好不周到,羽儿前日间吃得积食,我自只能去寻点陈.皮.山.楂,好让他消.化消.化。”
“积食?”白桑忍俊不禁,竟也面有笑意:“难得风羽公子如此天真可爱。”
天真可爱?是了,一个得道成仙的仙人,还能因多吃了两块牛肉吃得不消化,还真只有天真可爱四个字配得上了。当然这也只是对羽儿而言,想我当年吃得积食,师尊非但没有说我天真可爱,反而将我丢上他云渊阁御风台关了一月禁闭,虽然因祸得福安心修炼一月入了上仙之位,事后想来还是不免一番痛哭流涕。
又吐到一半,百度审核……
<三十二>
那日之后,听闻病情已然痊愈的岳蓉搬回了山寨的后院,羽儿也每日寻得两个时辰与我告假,去探望那岳蓉姑娘。这日我正在院中独自倚着一株百年巨槐望天冥思,听得院外一身大喝:“风羽兄弟何在!”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前日拦路于我,要抢我钱财的李鬼,见他手提两板巨斧,气势汹汹而来,心中微微一惊,寻思着不知这莽夫又要找我的羽儿讨什么麻烦,面上挤了微笑,与他抱拳问道:“不知李兄弟找我羽儿何事?”
这李鬼上下打量我一番,粗声问我:“那日爷爷吃了一顿板子,昨日方才下得床,今日便来寻风羽兄弟打个痛快!”
感情又是来找架打的,我忙恭送瘟神:“可惜羽儿不在屋中,李鬼兄弟请回吧。”
哪知这李鬼万不肯依,竟觉我是在诓他,一把将我撂开,直往我身后内屋冲去,踹开房门,大叫三声:“风羽兄弟!风羽兄弟!风羽兄弟快快出来!”
又烽火燎原地寻了一遭,发现果不在屋里,便又拐来我身前,用那板斧指着我,问:“风羽兄弟去何处了?”
我心觉绝不能让这等不安好心之徒找到羽儿,便只谦和含笑,直直摇头:“风某只知他一早出去,兴许是去山里玩了。”暗想你有种去寨子后面深山里找去,最好永远都别回来。
这次李鬼还不笨,知要是去了那后山,非但人寻不着,可能还要把自己寻丢了去,憋了一肚子闷气,又将我打量一番,忽而满脸纠结的胡子似是都翘了起来,与我笑道:“你那随从都那般厉害,我看你也肯定是个人才,不如——”
这不如什么还未说清楚,只见两把百斤巨斧就朝我头上劈将下来,直吓得我一身冷汗汩汩而流,一个翻身携了三成仙术才堪堪避过,大叫:“李鬼兄弟,风某不会拳脚功夫,兄弟手下留情!”
未料他见一劈未能劈中,反而越发兴奋,笑意更盛,与我吼道:“风兄弟这身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让爷爷再试上一试!”两板大斧卷着飓风呼啸而来,斧斧直劈我全身要害,我堪堪避过一二,杀招又接踵而至,躲得三四斧间,深知如此下去非丢命不可,急忙翻身一跃,跳上身后五丈树梢,朝树下的莽夫连连告饶:“李鬼兄弟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见砍不着我,李鬼气急败坏,来回踱步,而后居然就着手上两板斧头当起了砍柴斧,要将我藏身的槐树齐腰砍断。我心中大呼不妙,回顾四周,但见俱是矮墙内院,除了几株矮树与房顶再无其他落脚之地,若是攀上房顶这李鬼定能追来,但要再使出腾云之术直上青霄只怕又将被人怀疑,急得有如热锅之蚁不知如何自救,心中大呼师尊大人快快来救救悯儿啊悯儿以后一定认真练您的流云十六剑啊!
也不知是我这番祈祷真被不知在几千里外的师尊听见了,还是苍天真的开了一回眼,这时我竟见得我的乖羽儿正独自若有所思踱步回来院中,也顾不得刚才还在想绝不能让这莽夫再找羽儿麻烦,对树下砍树如砍柴禾的李鬼叫道:“李鬼兄弟!羽儿回来了!”
听得这声大叫,羽儿抬头一望,见我如孤叶飘零挂在树梢,摇摇欲坠,满脸疑惑间,竟停下脚步,隔了十数丈,大声问我:“主上!您在树上作甚!”
一问一答间,这坚若铸铁的槐树已被砍了一个尺余深的豁口,树梢晃晃悠悠如悬危崖,万幸李鬼听了羽儿声音便住了手,急急往院外冲去,我方下得树来,还未惊魂落定,却觉羽儿恐又要因我大祸临头,也急急追将出院。
那李鬼见到羽儿,似是见到金银财宝一般,直直扑将上去,羽儿堪堪一个翻身,便听得李鬼大叫:“风羽兄弟再来与我决一胜负!”
羽儿方还对那个熊抱惊魂未定,便看到两板大斧从天而降,直劈面门,慌乱间忙以剑鞘架住,抵挡之间还不忘就着满脸诧异往我瞧来:“主上,主上可还安好?”
我摊了摊手,示意一切皆好,又瞥向那七尺巨汉,让他先把眼前要事搞定再来寻我。
羽儿吃不住李鬼蛮力,往后一跃,拔了霁月,便往李鬼刺去,这次他居然未使得雪霁云开,而是直接一招秋雨未央,连连十余剑直夺李鬼下盘,但见那李鬼已闪躲不及,转身反手一剑齐天蔽月便将霁月架上了李鬼的脖子,我此时才知羽儿竟不是只练了几招起剑式,而是已将流云十六件全都烂熟于心,这最后两招杀招,凌厉已极,就着三分行云之身,便可于谈笑之间取得天下英雄首级,我虽只于无意间见过师尊使出两次,却至今未能忘怀。
感情这小子那天在孟阳岗是故意一招一招御风剑拆与我等看客,给我等演着一出好戏。此刻李鬼垂了双手,尤还未能自一败涂地中醒悟。羽儿收了剑,对那李鬼抱拳一揖,淡淡道:“叔叔但可与风羽过招,切忌不可惊扰主上,否则下次,风羽此剑,恐就不长眼睛了。”
自从岳蓉一事之后,羽儿好似一夜回到这次南巡之前,虽还叫着我爹爹,虽还是对我恭顺有加,但我总觉少了什么,每每见他面无神色,立我身侧,总欲开口相问,却又不知该如何问他。
他总是无言沉思,却不知在想着什么,除非我唤他一声,他又醒转,拜我身前,问我可需服侍,我怅然摇头,不知所以,只能由他如此。后来夜夜间,竟开始怀念那个惊呼着“山贼来了”冲出车去的羽儿,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展颜一笑。
十日之后,寒影果然不负我望,带着乾坤袋归来,我见到这只袋子,只觉和人间所用的麻袋无甚两样,而且还是个用了许久,破旧不堪,打了不少补丁的麻布袋子,就连其上捆着的麻绳,七拧八歪间都已烂得只觉轻轻一扯便能断掉。不由得问:“这真是乾坤袋?”
寒影对我点头:“正是此物,只是……”
抬头看他,只见他眉目间略显尴尬,与我道:“只是青荇先生虽借于我,却似颇多不便,他说,这袋子本是他私人之物,装了许多要物,要我等不得随意翻看。”
我抬抬眉毛,问他:“那他为何不先将那些不得让我等随意翻看之物拿出去另寻藏处?”
寒影面露难色,小声道:“青荇先生说,与其置于宫中不幸被徒子徒孙翻看了去,不如放于袋内让主上一人知晓……”
于是我所幸直接将那干瘪瘪的麻布袋子倒转过来,抖上两抖,哗啦啦一声抖出一地书册,正自新奇间,蹲身一翻,但见那一地书册封皮上一一写着:《肉蒲团》,《孽海花》,《金瓶梅》……翻到后来,竟还有许多绝版的图册,内里千种风情,百般妖娆,端的是让我和寒影大开眼界。
“那青荇和你算是师兄弟吧?”我随手翻看着一本《百芳艳》,勉强自脸上挤出一丝还算得自如的笑容来:“怎的如此风流成性?”
寒影正低头一一将散乱的书册堆叠整齐,皱眉摇头:“据传青荇先生自和龙吟仙子相好之后,便常常魂不守舍。虽是碍于观瞻,不曾于人前示好……”也不知心里是不是直想大呼:“我不认识他!”
这时正听得门外敲门声起,我与寒影忙手忙脚乱将一地书册收入袋中,方咳了一声,道:“进来。”
羽儿进得屋中,对我跪地拜道:“主上,羽儿方去青州城查探一番,那位老先生已将铜鼎铸造完毕。”
随后我着了数名随侍乔装改扮,将那铜鼎搬出青州,又以化物之术略略施以铜锈紫漆,刻上生僻的云上古字,仔细看去,也几觉看不出分毫之差,方才纳入乾坤袋中。当夜,我寻了个卫兵打盹,无人在意的空闲,往那院中路过,随手便将药鼎掉得包内,又将其中香灰尽数移入假鼎,一番打理之后,甚觉得意间,飘然而去。
又自寒影来报,师尊早已于月前回得圣宫,着人去沿昆仑河往东一路探查,如今得知药鼎下落,甚为欣喜,让我等务必尽速回宫。由是翌日,我等即去拜别江寨主,那江寨主竟带着李鬼,白桑等人,直送我等到得山下,连岳蓉也赶了下来,直唤:“哥哥一路顺风!”车马既行,羽儿尤还自车窗探出身去,与那岳蓉姑娘挥手道别,竟似恋恋不舍。
我自在车中笑道:“过得几年等你长大点,可与你去提这门亲事。”
羽儿惶乱间急急回得车内,对我俯身拜倒,道:“羽儿但求不离爹爹左右,不敢谈及儿女情长。”
“爱恨情仇,生死人伦,你迟早是要经历一遭,如今还早得很,不必如此急着下个定论。到时候说不定不用你爹赶你,你自己就找个意中人私奔去了。”我抱膝而坐,微微斜了头,饶有兴致地观望他的反应。
果然,听得此句,羽儿更是惶恐,直叩首道:“爹爹请勿怪罪,羽儿绝无此意。”
我自浅笑间,伸手将他扶起,本欲笑他无知,却竟难着片语。
<三十三>
因事情紧急,已不容拖沓,是以我等一行人方出得浒山地界,便抛车弃马,使得腾云之术,决意急行回宫。但修为有别,高低不平,三日之后,当我已入青海地界,还能随于我身侧的只剩了羽儿一人。
初时,我颇觉怪异,按说半月之前渡灵与岳蓉姑娘,也未觉折了太多修为,此番腾云之速不见得慢,羽儿为何还能如此紧随我后。我几番全力而行,他也是寸步不离,丝毫未有落后的迹象。我自半空之中,听着两旁狂风呼啸而过,思忖之间,终于拉了羽儿的手,想触知他的修为,哪知羽儿见我如此,也不惊慌,反抓了我的手腕,再度腾身发力。不过片刻之后,竟就直往昆仑山麓,我暮云宫的护宫境壁上撞去。
我的羽儿哪快放开你爹这境壁撞上去要命的!我想惊叫而出,却已是面若死灰,被吓飞了半条魂魄。慌乱于心中但求多福,却总不由得去想象着自己和羽儿被撞成一团肉泥的凄惨情形,竟连几百年前就烂熟于心的化壁咒诀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这时但见羽儿伸手并指,一阵呢喃,那由暮云宫历任宫主架设,坚若磐岩的幻灵境壁上陡然便生出一个漏缺,方还再无它物的深山老林里,似开了一扇门扉,门扉之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正是我那沉眠境壁之内数千载的暮云宫。羽儿携我直入其内,将我拖回正殿之中,方才放开我的手,撩衣跪于我侧,叩首拜道:“羽儿感知师父相召,不敢拖延,故而冒犯爹爹,请爹爹恕罪。”
师父相召……这四字方还在我耳边徘徊,便听得悠悠一声自殿中传来:“两位乖徒儿,为师等你们数日,等得甚是辛苦。”
看来我的师尊果真是早已于我暮云宫中等着我和羽儿归来,见他于这朗朗正殿柳木墨漆精雕云纹的高椅上斜倚而坐,手撑面额,显是已坐得有些不耐烦了,忙与羽儿一起又对他躬身拜倒:“师尊在上,请受悯儿一拜。”“羽儿拜见师父。”
师尊挑了挑眉毛,显是对这一幕颇感满意:“羽儿起身吧。”
我方要与羽儿一同站起,却见师尊微垂眉目,浅笑道:“悯儿继续跪着。”
听罢此句,我虽有些惊诧,心中还是甚为明了师尊这番是不整我整出个所以然来不肯罢休了,于是又规规矩矩地跪着,正自冥思对策间,听得身侧扑通一声,羽儿竟又跪下伏地,对师尊叩首道:“师兄不起,羽儿不敢平身,请师父宽宥。”
师兄,师兄,嗯……这种时候,似乎是称呼我师兄要应景那么一点,可是我心中凄凉,已不是羽儿这般维护所能化解。我的好羽儿,师尊若着意要整我,岂是你能够轻易救得了场,你又何必为了你爹想得这么多。
哪知我师尊知得我此时心中所想,竟似放过我了,将话题速速移于正事之上:“悯儿你可已将药鼎带回?”
我自怀中取出乾坤袋,膝行两步,奉予师尊面前,垂首道:“正在此袋之中。”
师尊接过那破布袋子,翘了翘眉毛,似是也颇为新奇。端详之间自高椅上站起,前行两步,走到大殿正中,拉开绳索,往下一抖。我忽而想起了什么,惊出一声冷汗,但听得哗啦啦一阵书页落地之声,而后紧随着一声砰然巨响,心中大呼后悔晚矣!
惶恐之间转过身,正见师父捡着一地的书册,饶有兴致地一一翻来,羽儿看着一地书册,瞠目结舌,而那个可怜的药鼎,此时反而成了无关的物事,砸碎了两方青砖,独自卧在一旁。尤听得师尊看着那书册,轻声念来:“揽入怀中,酥胸半露……”
我的天哪,师尊您看到就看到了,这也是能念出来的?却见师尊阖上书册,斜睨于我,嘴角勾笑:“想不到乖徒儿竟还有这般爱好。”
羽儿在一旁此时早已看得呆了,怔怔不语地直直盯着那一地书册看去。师尊直起身来时,面无表情,往殿外寒声唤道:“来人。”
因师尊身为主仙使,主掌八宫之事,是以他来这暮云宫中,暮云宫之主名虽为我,实则还是要听他之令。两个我的旧属便这样闻声入得殿内,对师尊弯腰抱拳而礼:“主仙使何事吩咐。”
师尊左手指着我,话语声中尤还颇多凉意:“将这个荒淫为乱,不务正业的畜生,拖出去杖责二十。”
那两位属下总归顾忌我是顶头上司,面面相觑,神色颇为为难,我此刻早已惊得冷汗直趟,双目空洞,面无血色,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报还一报,来向我讨当初打羽儿的那一顿债务了么。却听得羽儿对师尊拜首,若无其事般淡色道:“师父,这些书是羽儿偷偷放于袋中,师兄并不知详情,师父若要责罚,请责罚羽儿。”
师尊尤还带着微笑,回头问我:“是么?”
我讶异间直摇头,对师尊连连下拜:“师尊切莫冤枉羽儿,此事与羽儿无关,是悯儿行止无度。”又抬头蹙眉对那两个惊然看着我的属下,点头示意他们快来将我拖走,也免得羽儿随我一起遭殃。
哪知我的乖羽儿此次是咬定了要替我吃这顿板子,居然又对师尊恭声道:“师父,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况且师兄纵教导有失,也应先怪羽儿幼稚无知。羽儿不敢让师兄背无妄之罪,望师父体察。”
我怔然呆立,再难言语,只觉欲哭无泪,听得师尊又一声轻笑,对我道:“悯儿你和青荇何时有了这般交情,连儿子都不要了?”
我尴尬一笑,只觉殿外晴空明朗,一阵秋风拂过,吹散了我一身虚汗,我和羽儿尽皆抬头讶然望着师尊,半响未能阖嘴,“师尊大人明察!”我又伏身一拜。却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又于不知不觉间被师尊狠狠整了一道。
看着师尊于指尖点了一把业火,将一地书册烧了个干净,我不由得还有些隐隐不安,这青荇若是知道我一不小心泄了他的秘密,毁了他的宝藏,会不会来我暮云宫寻仇,把我的宫殿都端了去?但听得师尊对我浅笑道:“你但可给你那青荇兄弟说,这些书为师借去一观,他若想收回去,不妨来云渊阁找为师。”
师尊的云渊阁在云上一界可是个颇为有名的地儿,据说外人入得其内,不是要被师尊装鬼吓破胆子,就是要陷入寒柳迷阵中再也走不出去,是以我跟随师尊时在那云渊阁内住了也有四五百年,却从未见过几个生客往来。若对方得道不久的小仙提及云渊阁三个字,少不了被吓丢半条小命。也因此虽我对外人称呼师尊习惯以若谷先生唤之,外人却若不称呼师尊主仙使,就要称呼师尊云渊仙尊,到得后来,连那本大名鼎鼎的《若谷》都已掰不回师尊这点臭名声。
可届时若是青荇先生觉得云渊阁去不得,只能来我这暮云宫讨个说法,我又该如何是好?抬头便见师尊恻恻一笑:“你小子学艺不精,打不过别人,可就怪不得为师。”
我打不过别人还不是你这师尊教得太不尽心,如今徒儿大祸临头,您还能幸灾乐祸,也未免太落井下石,为老不尊了吧?
那药鼎虽是取回,我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去用,此时我和羽儿,师尊环绕这横卧殿内,锈迹斑驳,毫无生气,内里尤还积了一层些香灰的药鼎四周,“徒儿似曾听说,这药鼎只有圣主会用,如今如何才能用它炼物?”
师尊只埋头凝视沉思不语的羽儿,“羽儿,这段时间,你可曾见过他?”
羽儿显有些惊异,似是被看透了什么一般,讶然抬起头,望着师尊,又顷刻失落地垂下脸,道:“其实……”
“其实什么?”我和师尊竟同时问道。
“羽儿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正在几日之前,他说,他等不到了,羽儿想问他,是等不到什么……他却没有回答羽儿,只说,让羽儿忘记他……”
师尊惊然间掠到羽儿身侧,抓起他的手腕,皱眉冥思,片刻之后,深邃而幽蓝的眸子里尽是无限怅惘,仿若身旁的一切,都已化为虚无。
良久良久,他望着殿外漫漫轻云,望着殿外落日夕阳,望着殿外青山雪峰,眼眸之间流过潺潺波光,缓缓放下羽儿的手,轻声道:“他去了,真的去了。”
是那缕命魂消散了吗?我望着师尊,全然不解,总觉不知是当欣喜,还是当愁苦。而我的羽儿此时,也是一脸茫然,仿似想说什么,嗫嚅之间,终是一语不发。
<三十四>
我看着师尊仿佛一瞬之间历经了千万岁月,仿佛一瞬之间品尽了得失愁苦,仿佛永远都不会再欣然展颜。这暮云宫的正殿之上,秋风徐徐而来,我看着那些风吹散了师尊一头银发,吹散了他的思绪,也吹散了他最后的希望。
师尊在正殿之中,扶着那横卧不起的药鼎,木然伫立。直至半个时辰之后,落日余晖将要散尽,暮云宫中四处灯火初上,方才回过神来,望着殿外已然融入黑夜的山峦,凄然一笑,叹道:“圣主竟于此时自散神识,可是知我云上将遭大难,不忍亲眼目睹,所以随风而去,自求逍遥。”
我知他是说气话,以他对圣主的了解,怎会不知圣主心系天下苍生,又岂能忍心弃云上而去。
“圣主临去之前,可曾托付与你何事?”师尊回想间,又觉有什么不妥之处,抱着一丝希冀,垂首问羽儿。
羽儿抬起头,与师尊茫然相望,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垂下头去,紧抿薄唇,狠狠摇了摇头。
“你是知我看不透你心思,所以胆敢欺瞒于我?”师尊此时话语声中,却没有当初我欺骗于他时的愤怒,讥讽,而是压低了声音,仿佛只在与他讨论着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的羽儿忽而跪倒在地,朝师尊拜了一拜,抬起脸来时,已是泪若阑珊,瘦小的身子尤还在阵阵颤抖,又一番欲言又止,神色之中,那般苦痛,那般迷惘,让我的心仿佛一瞬之间尽被抽空,只容了秋风萧索,寒夜凄凉。
师尊临走之时,让我待羽儿心结稍解,便带他前往云上圣宫,虽未说是去做什么,但我心中早已明了,拜别师尊,心中还是一片彷徨,茫然无措。
那夜,我听得羽儿在听风院的屋顶,吹得一夜笛曲,声声消魂,切切凄凄,那一夜,聒噪的秋虫,嘀咕的夜鸟,俱皆止了声息,天地之间,竟独留羽儿伫立,而我等观客,仿若不过一粒尘埃。
我记不得那一夜笛声,是止于何时,也不知那一夜,还发生了什么,我在听风院中,独坐树下,望着羽儿矗立的身姿,听着他幽远的笛声,竟不知不觉,陷入沉眠。
翌日鸟语四起时,我悠悠醒转,却发现自己躺于卧房之中,起身四顾,窗外天已初明,旭日未升,我行至桌前,透窗而望,只觉天色似还有些灰暗,忽而桌上一物映入眼中,令我讶然。
那是一只一尺三寸,黝黑如墨的笛子,笛子尾端,系着一条细绳,细绳一端,扎着一束轻鸿,洁白如雪,柔软如风。
我寻遍了整座暮云宫,踏遍了巍巍昆仑山,终于没有找到我的羽儿。
他终于随风而去,去追寻他自己的天地,与他坚守的信仰了吗。我伫立雪山之巅,看云山绝峰起伏眼际,天地虽于胸中,却已了无所有。
寒影与甄岄回得宫来,我竟再也没有去与他们讨债的心思,那些陈年旧账,就算算得清楚,我的羽儿曾经遭受的苦痛,我终究再也不能补偿予他,我的羽儿希冀着什么,我也已再也无法知悉。我甚至不敢相信,我真的曾经做过他的父亲,曾抱过他,亲过他,也曾打过他,气过他,仿若过往六年,只是一场虚梦,一梦醒来,怅然若失,却不知当如何挽留。
这日我步入行木院中,又遇上了当年把我抓进牢房的无执,看着他对我三叩九拜,哂笑着问他:“据说当年,你们为了追问一个秘境的下落,竟然为难我无辜的羽儿?”
无执只对我叹道:“当年圣宫之中批下折子,说此事必须不惜一切,追根究底,故而纵使有违道义,也不得不为。”
不惜一切,追根究底,为何一定要追根究底,我忽而想起,云上圣宫十仙使,三十六天尊,自圣主陨落,皆受师尊调度,此事难道真会是师尊所令所为,难道师尊真的会为了斩尽杀绝那些当年妄图夺我云上水种的凡人,而对全无关联的婉儿和羽儿痛下毒手?
我已有许久未曾回过师尊位于云上西端的云渊阁,这个被师尊以仙灵架设的小小世界,包裹着一方在云上绝无仅有的土地,和一片茫茫无际,在阳光下泛着莹莹幽蓝的寒柳林,以及,一座独立林间,冷清孤寂的小木。这座木楼南面几无墙壁,巨窗及地,柳条为帘。两间卧室里仅有两张丈余宽的矮床,床上云被如雪,虽已有十六年未曾回得此地,再入这住了四百年的小房间,仍是无限感慨。
入得屋中,陡见床边还立着一柄木剑,拾于手中,似还感觉得到几百年前的温度。当年我十岁时,师尊为了教我练剑,用他的霁月削了这柄木剑送与我,说木剑轻灵,适于我初学之用。此后几百年,我便只用过这把剑,虽于剑道一事无成,还颇受了许多捶楚,但再见旧物,仍不免伤怀。思念之间,竟未觉师尊何时已立于身侧,轻声唤我:“悯儿。”
我连忙起身对师尊俯身相拜,抬头见他,仿觉他又沧桑了许多,清朗的面目间似已隐隐看得一些皱纹,与他相凝视间,但觉他明眸之中,竟有许多我未曾见过的苍茫。又听得他问我:“羽儿真的走了?”
我自怀中取出那只墨玉笛,呈给他,却全然不知当说什么,泪水几就要夺眶而出。
“你这么多年,可曾知道过他心意?”师尊接过那只笛子,拾起一端系着的羽絮,若有所思。
羽儿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我不曾问,他不曾说。我只想,尽父亲之责,将他养育长大成人,让他修得不死之身,只想让他循着自己的所想,接受我们的世界,却未想,他也许从来就不曾认为,自己是个仙人。
也许,他也从来不曾认为,我是他的父亲。
“你不配做他的父亲。”师尊只淡淡道。
那你难道配做他的师父,你给予了他什么,你只给予了他亲人的惨死,童年的阴霾,以及不可拂逆的天道大义,你逼他做你的徒弟,你逼着他修炼他不曾喜欢的仙道,你逼着他接受体内的另一个思想,另一缕魂魄,逼着他走上那个注定高处不胜寒的危崖。为了这个云上,你可以牺牲一切,你可以放弃所有,你可以不顾及任何情义,只因你是它的守护者,只因你要让云上立于六界之巅,所以人世间的生灵,在你眼中,都不过一粒尘埃。
未觉一滴泪水已从我眼角滑落,我诧然间将它拭去,紧蹙眉头,咬牙不语,愤然仰望着这个夺走我一切,也夺走了我的羽儿的人。
师尊只一声轻叹,幽怨如斯,将那只笛子还与我手中,“这就是我云上注定的天劫,因我而起,由我而终,我曾希冀于他来拯救于我,但他既决意弃我而去,那灭世之罪,尽归吾身,纵以万死,也不求一赦。”
我未曾明白,师尊所说的那个他,到底是羽儿,还是个那个已然化为虚无的圣主。
我写了一份折子,亲自呈于圣宫,去往雷云密布,紫电翻滚的诛仙台。
我跪于那六丈圆台之上,看着注了灵力的铁链紧紧缠住我的手腕,吊住我的上半身,让我动弹不得,唯见天际一线清明的光亮,似是最后的希冀,却是那般遥不可及。
毋宁粉身碎骨,以死一洗罪孽。
羽儿,你可会在九泉之下,原谅你这个,从未爱过你的父亲。
很痛,很痛,痛彻心扉,钻心剐骨,但这种痛楚,却让我如此释然,你也曾遭受过这般苦痛吗,和我一样,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独自品尝着亲人离去,孤独寂寞,重刑加身,不得解脱的百般滋味。
你为何要活下去,为何还要去等待那个注定不能带给你幸福的父亲……
又为何,要去成为他的孩子,侍奉身侧,整整六载,躬身相待,不离不弃。
<三十五>
“悯儿?悯儿?”
我于迷蒙之中,听得这个呢喃般的呼唤,微微抬起眼帘,却见师尊坐于我床边。这……这是哪里……好痛……
师尊将我紧紧按住,也不知是他力气大,还是我根本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我竟连一丝挣扎都没能使出,只觉浑身像千万把锋利的刀刃在不断割下我支离破碎的骨肉。
“你好好躺着……”师尊的声音比之那日我于心中责问于他时还要苍老暗哑,“你写个折子说因渡灵于凡人,要生受三日雷刑,为何在那上面十余日都不肯下来,是真的要去寻死?”
是吗,我还活着么,可是这活下去,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我微微侧过头,看着我的师尊握着我的手,眉目间看不出半点温度,只默然间一丝一丝地渡着仙灵给我,为我延续着这最后的一丝生气。
“你为何不曾想过,若你的羽儿哪日回来寻你,却只寻得一垒孤坟,会是何种感受?”师尊冷冷笑道:“你儿子一人活于狱中,都不敢忘了这世上还有个爹在等他,你不过一时丢了儿子,就上诛仙台去送死?”
羽儿,羽儿还会回来么……
师尊将我的手掖进被子,又为我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你怎知他不会回来。”
但我真的很想告诉师尊,羽儿不会回来了,他已经为他的父亲尽到了孝道,他当去追寻他自己的生活,他当去继承他母亲的遗志,去作为他族人的后裔活着。
那一年里,**日忍受着浑身难耐的剧痛,使不出半点气力,只能静静萎在床被里,看着云渊阁外,偶尔风吹柳絮,偶尔闲云飘过。
这个被师尊创造的世界,没有春夏秋冬,也没有阴雨雾霭,师尊曾说他喜欢这般的平淡,不需要一丝的波澜。可我总觉这个世界太过无趣,总想着有朝一日,要离开这里,去往凡间,体味人生百态,喜怒哀乐。二十年,我继位暮云宫主之时,是那般欣喜,那般欢愉,全然不知往后我会经历如此之多的舛逆境遇,也全然未想,我会遇见婉儿,会养育羽儿,会和两个凡人,心心相依,生死同哀。
这过往二十载,如今回想之间,终于都不过化为缕缕云烟,比这云渊阁中的浮云还要飘渺无依。
师尊事务繁忙,虽住于一处,却很少出现在我窗边。除了少有的那几个夜里,他会就着圆月,立于树梢,为我吹上两支笛曲,可那笛声听在耳中,远远不如羽儿往日吹与我听的那般悦耳。
有一日我又在心中腹诽,回想起那日在至如归客栈中听到的四面楚歌,哪知师尊悠远的笛曲便这样停了,于那十丈之外寒柳枝梢,骂我:“乖徒儿,为师好意吹与你听,你不给钱便罢了,何必还喝倒彩。”
莞尔一笑间,又是满眼泪光。
我就如一个活死人般,躺在床上数着日子,一日一日地过着,却总觉见不到明日的朝阳。丙午年的初夏到来时,我方能勉强自床上爬起,走上两步,挪到窗边,坐在那不过一尺高的窗台上,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墨玉长笛,仿佛这便是我不知在何方流浪的羽儿,依恋在我的怀中,静静躺着,独自沉睡,尤还嘴角含笑,安详而可爱。
后来,我决定试着吹上一曲,哪知方置唇边,便听得“嘘!”的一声,直觉如雷贯耳,三日不绝。
入得七月,师尊已有月余未曾回来云渊阁,此时我方能正常地走上两步,周身的仙灵也勉强开始凝聚,因太过孤寂,我竟也开始游走于书房里,一本一本地翻开那些用古老得几乎没有人认识的文字记录的书册,去寻找一些可以滋润我已经被挖空的内心的雨露。
云上年史三十六卷,陡然见到这本书册,才想起我仿还从未看过,这一卷书,应是在最近二十余年才开始编写,翻开封页,但见书名下写着:长溪先生。
长溪先生?这不是那个应当被我掘上三遍祖坟,误我羽儿的家伙么?
我急急翻开这一本还未编写完成的书册,但见内里字迹轻灵,宛若流云,不是我那师尊的手笔,还能是谁的。
“云历三千六百五十二年,巫族进犯,以神器焚夜破我护界阵法,致天柱倾斜。时年,西宫镇宫之宝,云上护界圣物,水种失窃。”
我看到此句,倒吸一口凉气,一下抽颤间,手中书册险些便坠落在地。水种失窃?为何我从未听闻这一段?当时不是未曾丢失么?水种一旦失窃,这天地水灵又当如何轮转?为何人间这十余年还是一片生息不减?
“奉主仙使命,于云历三千六百五十九年,剿灭巫族余党,然水种下落不明,时年,左仙使雪嵊,上仙使赤荷,折千年修为,率西宫四尊,得龙神相助,引东海之水,勉为替之。”
我浑身又生颤抖,将这两段话读上两遍,焚夜,焚夜,那不是先圣主所有之物,当年已随他一起陨落南极。东海之水勉为替之,难怪如此,只是如此浩大的工程,为何我又从来未听得只字片语。
我忽而想起,那一年,似正是婉儿入狱的那一年,是了,他们定是因此回避于我,怕我知晓内情,立场不定,以致祸患。
甚至,只怕他们早已知道羽儿的存在,只是那折子,恐怕是奉师尊之命,直接递往了圣宫,根本就不曾想过告知于我。
也难怪师尊当时回与我八个大字:“此间隐晦,恐难告与。”
我跌撞着爬上楼阁之后凌空而架的御风台,撬开云渊境的门户,决意去寻我师尊,问个明白。
云上一界,偏安六界巅峰,立于云层之上,不着半点尘土,若无腾云之术,无法行走其间,故而千百年来,凡人不得入内。
焚夜,为何十五年前,我就未曾想过,那些巫医族人,若无神物相助,如何能入得云上大门,如何能履步浮云之上。只是为何会是圣主所有的神器,这把焚夜,又是如何落入巫医族人之手?我直觉脑际一阵生疼,似是扯动了雷刑落下的病根,这痛楚顷刻便排山倒海而来,好一阵喘息间,才勉强压了下去。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然暗沉,我乘着一片轻云,就着圆月明光,荡进了圣宫宫闱,却见此时宏伟广袤的圣宫之中,竟一个守门的仙者都没有。我讶异之间,忽而想起,今日正是丙午年七月十五,七月十五,正是万鬼夜行,南极裂隙,门户大开的日子。
幸而我却未在圣宫中感到鬼怪的气息,虽空无一人,但似也并未有什么妖魔作乱。正自寻思纳闷间,忽而轰然一声巨响,但见天际一道黑影劈落,直入圣宫之后的祈神坛上。
我一声惊呼,急往祈神坛而去,待得那方圆百丈,白石所砌,绕有八门四台的祈神坛映入眼帘,但见神坛之上,四周围了千余五色长袍,白襟宽袖,神行各异的仙者,而中间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正相十丈而立,不知在谈什么。我直直跌进了那人群之中,也顾不得去看四周的人都在看着我作甚,好不容易扒开两层人群,便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你们这些仙人,谈什么天道,那巫医一族百余年来好歹也救了数十万条性命,就因为被我用来借个水种,就被你们斩尽杀绝!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天道!”
这说话的人竟是个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随风而起的宽大黑袍,袖口边角绣着纠葛曲杂颇为奇怪的血红文字,浑身尚还散着逼人的邪气,那邪气杀意四腾。细细看去,但见这少年一头乌黑如无月夜空的长发被血红的襟带束于脑后,面容清秀,笑容中也是满含诡谲。一双赤红明眸,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嘴唇,竟与我的羽儿有七分相似。
我的师尊此刻双手笼于宽袖中,与他四目相对,也是面有笑意,只是那笑意是我从未自他脸上见过的嘲讽的笑:“四百年前,先圣主自陨贵界,尔等竟对他百般折磨,致使魂魄尽灭,十六年前,你暗度陈仓,盗走水种,致使凡间几要万劫不复,又使天柱陡生裂隙,害云上险些没入尘土,先圣主以一死成全贵界得以浩劫重生,如今终于万劫不复,魔尊此番为何还要来难为我云上圣土!”
“把我的哥哥还给我!”那少年听完师尊一番言论,不置可否,方才挂于脸上的笑容顷刻便化为不耐的恼怒,言语之中又多了三分料峭之寒。
哥哥?我应当没有听错,这魔尊是来寻人的吗?但见那魔尊此刻已从袖中抽出一柄长剑来,剑身狭长无格,黑如漆墨,其上烈焰暗涌,四周的仙人俱皆一声惊呼,连我的师尊都面露惊诧之色。
这柄圣主佩剑,乃我云上圣宫所藏圣器,跟于先圣主身侧,已有千载,云上仙人,无人不识,无人不晓,但见此物出手,在场众人多已惊呼出声。“焚夜!”
“原来如此,原来焚夜是由你交予巫族之人。”师尊一声轻笑,也自身侧取出一柄剑来,只是不是那柄当年他常带于身侧的霁月,而是与霁月同生于昆仑山巅的映辰。此剑与焚夜同为圣主之物,圣主去后,落入师尊手中,未想却至四百年后,方得重见天日。一时间,神坛之上,剑影流转,恍若天明。“好一手借刀杀人,置我云上不仁不义,赐我风祈此等重罪!”
师尊悲声言道,仰天清啸,手中映辰已腾起皑皑灵光,势将要与昔年同袍决一死战。
自先圣主去后,我云上上仙之中,只剩师尊修为可谓已臻神境,昔年先圣主以血阵之术威震六界,而独有师尊可以咒法境术与之相较,旁人难企及万一。是以此刻大战在即,四周的仙者也只能远远围观,若非万不得已,轮不到我等援手,否则搞不好就要被飞偏的咒法打个四分五裂。
只是观望之间,心中隐隐不安之觉更甚于前,一身伤痛又有跳将出来之势,未觉之间,已是颤抖不已。
<三十六>
我一直以为,师尊会如以往很多很多次一样。
在我面前,让一切敌人灰飞烟灭,让所有侵犯云上的妖魔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这一次,没有。
直到师尊与那魔尊已经交手,我才发现,师尊真的已经苍老了许多,过往一年间,师尊为了让我延续仅存不多的灵力,为了给我修补那些已经七零八落的根骨,已经耗费了太多的仙灵与精力。
而那个魔尊,却是一个过于强大的对手。
我只知道,他是那个传说中,南极深渊的主人,主宰着那个永灭之土的帝王。只怕圣主之死,也是他的杰作……
师尊与那位魔尊的一场鏖战,并未如我想象中的惊心动魄,那个魔尊实在太过强大,而我的师尊,如今却只因为我,如此虚弱,虚弱到不过半刻钟后,他以灵力幻出的境壁便被尽数打破,而那位魔尊腾于空中,双手高举焚夜,目若烈火,只等着给他最后一击,终结云上一界,最后的希冀。
砰的一声,我听得映辰断裂的脆响,震彻耳际,师尊方与那魔尊兵刃相交,竟就先折了兵器,映辰之上灌注的灵力,此时也四腾翻滚,几要散尽。眼见师尊似是被那通天的邪气震住,无法动弹,就要被焚夜刺穿胸膛,我再也无法做一个看客,直直冲往场中,抱住师尊,一个翻身,听得耳畔剑风扫过,急切之中,竟顺手从怀中掏出那只墨玉长笛,与那魔尊接了一剑。
又是一声“砰!”
我直觉右手已被震得全无了知觉,方刑伤未愈的一身骨头直要裂成千万碎块般,痛得我头昏眼花,蜷缩在地,抽搐不已。那一瞬间,我只觉我终于是要死了吧,身后的灭世魔王将要毁灭一切,而我与师尊,还有四周这些千千万万惶恐之中的云上子民,果然是要如圣主十六年前的预言一般,遭受浩劫,死在这百丈祈神坛上。
也算死得其所了吗。
我方还头脑一片麻乱,往昔与师尊一起修行的喜怒哀乐,与羽儿一起生活的种种温馨,一幕一幕地映过脑际,几已让我窒息。忽而又听得一声脆响,不似方才那般震耳欲聋,应是什么坚硬的东西掉在地上所发。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竟已被师尊抱于怀中,但见此时的师尊眉目凝重,眸深似海,脸色比满头银丝还要苍白,正抬头望着一旁并未对我等痛下杀手的魔尊。
我轻吭一声,也随他转头相望,却见那魔尊此时已怔若雕塑,衣袂随风飞舞间邪气尽已散去,手中焚夜随着方才的清响落于地上。他呆呆地看着已由我手中落下,滚在一边的墨玉笛,默默向那只笛子走去,仿若此刻四周全无他人,而后缓缓俯身,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将要碰触到那只寄托了我对羽儿所有怀念与感伤的笛子,我也不知我是如何从浑身的剧痛之中使出那般的力气,大声吼道:“不!”
你不能碰那个东西!那是我的羽儿的笛子!你不能碰他!但我已全无力气再继续吼下去,更无法冲上去抱住他,抢过那只墨玉笛,而后与他决一死战。我就如一个死透了的废物一般,蜷在师尊的怀中,咬牙不语,浑身颤抖,泪盈满眶。
只得看着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拾起那只墨玉笛,神色之中无限凄茫,直起身来,置于唇边,悠悠吹来。白羽飘过,四散凌乱,夜空清明,星月无光。唯此笛曲,响彻天际。
那一曲笛声,凄凄切切,宛若哭诉,幽远迷惘,好似怨泣,延绵千里,萦绕不绝,入于耳际,直催断肠。
正是那羽儿唯一会吹奏的一曲,可抚千里荒芜,渡化万千魂灵的渡魂之曲。
魔尊吹罢此曲,许久未曾回神,只茫然眺望远方,而此时师尊怅然一声轻叹,垂眸之间,握住我的手,轻声问:“悯儿怎的来了。”
话语未落,缓缓为我渡入一些仙灵,安抚着我全身已经痛得散了架的骨头。
“师尊,别……”我方一开口,怎奈方才一番剧烈的折腾造成的恶果又一次翻涌起来。
“他并无恶意,你勿需担心。”师尊又复抬头望向那个独自哀思的少年,神情之中竟似有许多同情与悲切。
师尊如何得知?我面有惑色,担切之意也尚未褪去,凝目望着师尊。
“他所要找之人,正是圣主。”
那位魔尊行止我身侧,蹲下身来,将那只墨玉笛交回我手中,此时我方看清,他的目光如此凌厉深沉,血红的眸子是那般鲜艳,其间尤暗藏无数波光,流转之间还有几分忧伤与哀怨。
“这只笛子的主人,现在何处?”他如此问我,声音之中已听不出方才的邪气,随着这祈神坛上吹过的阵阵夜风,直拂我耳际。
他是在问我的羽儿吗,我怅然摇头,几就又要涕泗横流,使出仅有的那点气力,哽咽着回答:“他走了。”
这位魔尊竟然不再问我羽儿之事,而是跪下身,对我很恭敬地拜了一拜,嘴角含着一丝欣然的笑容:“如若你再见他,请替我问他,他可还记得与夜残十六年前的约定。”
夜残,这是你的名字吗?我真想问他,可是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圣主的名字,已经被很多人遗忘,但我还很清楚的记得许久以前我问及师尊圣主名讳时,师尊给我的答案,夜似渊尽,是为夜渊。与夜残此名,不过一字之差。
我看着那个少年拾起地上的焚夜,带着失落的忧伤走到祈神坛中央,仰望夜空明月,顷刻间泪流满面。
来如流星陨落,去若轻烟随风,只见他纵身一跃,融入茫茫黑夜之中,再无踪影。
月余之后,我还慵懒地住在师尊的云渊阁中,寒影与甄岄递了十余封信来,诉说着宫中的种种琐事,我看罢,淡然浅笑,置于一旁。
这日夜里,云渊境外似有一些异动,我拖着羸弱的身躯,挪到窗边,但见远处苍月之下,一片寒柳林阵阵窸窣,难道是有外客来往吗?
可师尊这云渊境,千百年来从无不速之客,近来也未听得师尊说起会有贵客拜访。
方还在沉思见,却见楼下出现了一个白衣翩翩,黑发浅束,身姿挺拔,英眉俊目的少年,那个少年仿佛方才历经千辛万险,自寒柳迷阵中脱身而出,尚还有些惊魂未定,扶膝喘气,时时回头盼望,好似有鬼缠身一般。
我方欲开口唤他,却未想,竟无语凝噎。
“云历三千六百七十年元月,二世圣主继位,时年年方十六。封号翼灵圣尊。
尊封莫清婉圣母,风悯左仙使太上圣尊。
十仙使随于祈神坛祷告,领天地圣命,重撰法度,自此摒无主之祸,云上重复太平,启千载盛世。”
——《云上年史·三十六卷·上》
<正文完>
吐血三升,自坐沙发。我无良!
我知道在这里戛然而止问题会很多很多。
请期待续作《云岚》,与前传《灰烬》,具体先放哪一部我也不知道,一部讲诉十六年前的前尘往事,一部讲诉我与羽儿的重生之约,当然,在案底里,这两篇都会是虐文,相较来说,灰烬虐得狠一点。
当然,在再度提笔之前,请容许汐岚先去把那个要命的研究生入学考试考完,阿门。
这次放出的结尾后面可能会有浅修(浅修当然只能在晋江上去修了……),但是当说之话已经说到了,如果还觉有未阐明的问题,也许会在续作阐明,也许那个答案永远只会存在读者心中。
谢谢诸位容忍这篇拙劣的文字出现在眼前,再次鞠躬!
谢谢大家!
PS:择日补上后记,和几篇小番外。
吐完了已经……
真心写得吐血三升……
<这篇是无良的后记>
提笔欲作此文时,正是九月十二日,未曾想过能在国庆之前完成这篇对汐岚来说已经略显冗长的文章。
写作的过程中,曾有许多情节,反复删改,最后却写下了一个并不尽如人意的故事。始知笔耕之难,尤甚微积分考试。
这篇文章得以作成,首先要叩谢靖儿,若非靖儿一文《太平》百转千折,荡气回肠,绝无汐岚今日成此《尘埃》,以三磕九拜之礼,尤不能尽汐岚钦佩之情。
再谢雪妃三番责问,使得很多本未着于探讨的迫切之问,终于被自心底深处发掘,避免千古之憾。也许这个结局并不能让人满意,一问未平,一问又起,当真是坑深无良,徒害看客。因是第一次写作长篇小说,卡文之时甚多生涩隐晦,不知当说与不当说,是以有很多问题本也很难回答,而有更多问题的答案,将在后文之中,呈于笔墨。
最后,谢谢所有看完此文的读者,谢谢海天,谢谢元夕,谢谢若言……你们是汐岚的知己,也是汐岚能够坚持写完此文的动力之源,是让汐岚免于臭名遗世的大恩人哪~!
最后的最后,番外国庆假回来之后会放出,但应不会很多,因实无时间再细细去码字,只能捡一些漏缺,聊以娱人娱己耳。
<END>
这次放出的番外不定期更新,主要是回应前文羽儿离家一月的事故起没。
=============我是番外分割线==============
十六年,他也许已将我遗忘。
十六年,也许他从未曾知悉。
十六年,那一封枯黄的留信。
是注定留下的遗憾,还是注定错失的情义。
生生死死,辗转三界,只为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 -!这,居然大半夜偷偷放文也要审批,无良啊……(遁地而逃
咦,我这是自己把自己的楼插了吗……
若是师父未有托梦来督促学业,羽儿在梦中最常见到的一幕,往往在那冰冷黑暗的牢狱之中,偶尔会梦见母亲,梦见寒影,而或,在受父亲责罚之后,也会梦见自己被毒打折磨。
但这一夜,竟格外宁静。
羽儿抱膝依墙,默然而坐,望着生满苔藓的墙角,似有所思。
按说,若是娘亲不在,寒师父不在,师父为何不来教导我修行之法。难道是我上次纠缠不休求师父教那流云十六剑的最后一式齐天蔽月,惹到师父了?
羽儿的目光未从那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铺满了整片内墙墙角,被娘亲比喻为“恰似原野,又若密林”的颇有些像一块烧饼的苔藓上拿开,缓缓摇摇头。
不对,师父虽似对我专心于练剑,稀疏于修道颇有微词,但师父从不曾生气,比爹爹脾气是好得多了。但若师父要真是生气了又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将那藤条拿来请师父责罚?
想到此处,羽儿不免又打了一个寒战,上次为修道之事被爹爹打得痛不欲生,伤口还好似会隐隐作痛,师父打人不会也似爹爹一般可怕吧。
师父真的会打我吗?不过,如若挨一顿打能换来最后那招传说中可使星月无光,万军落马的剑法,也算值了。
不知何时也学会了算计盈亏得失的羽儿又露出一脸向往的笑容,却听得耳畔传来一个深沉而清晰,好似深山浅溪,又似崖谷风过的声音:“那一式齐天蔽月,戾气太深,孽缘甚重,若谷不肯授你,必有其深意。”
尚还在臆想着快意江湖行侠仗义的羽儿听得此句,有若如雷贯耳,连忙转过头去,恰见一个年方弱冠,黑袍红襟,柳眉轻抬,凤目浅闭,苍白瘦弱的男子正与自己并排抱膝而坐,侧着脸,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这个声音,羽儿很熟悉很熟悉,三日前他方顺得这个声音,吹出那一曲连他自己都未曾听过,悦耳至极却让人伤心欲绝,被父亲称作渡魂的笛声,不由得微微张目,讶然问道:“你是?”
男子嘴角微微掠起一丝和善的笑意,道:“我名唤夜渊。”
夜渊?羽儿心生疑惑,问道:“你为何在我梦中?又为何能传声于我?”
夜渊合上眼帘,轻轻摇头:“我并非传声于你,只不过与你将心比心。”
将心比心?听得此四字,羽儿略有不解,但又想起那日父亲的话语,这个人,难道和师父一样知晓窥心之术,所以能懂得我的心思吗?
“若谷窥得万般心境,惟独读不懂你,我能知你所想,只不过在你心中常住。”夜渊饶有兴致地注视起墙角的那一团苔藓,又轻笑道:“那苔藓分明恰如云彩,为何在你心中能如此形似烧饼?”
羽儿听到烧饼二字,脸上微微现了红晕,却不知该如何阐释才好。
“真乃世间至美之物?”这句话竟由夜渊说了出来,羽儿讶然点了点头,又听得他笑道:“昔年我在暗烬之时,往往所求不过一碗清水,却也要割脉以血替之,与你画饼充饥,可有异曲同工之妙。”
听得这句“以血替之”,羽儿忆起许多前尘旧事,竟不由得悲从中来,几就要黯然落泪,夜渊见他如此,方知失言之处,感慨道:“若谷身负天命,只得尽以法度,当年我与十仙使同撰七律五十四禁,唯此一条是为凡人而作,本意是为使云上圣土神物免于凡人觊觎,也省得诸界世间多起争端,却未想千年之后,竟引得此种横祸,致使你遭遇如此不幸。你若有怨恨,也是必然,只是大错已成,再去寻仇,只会使你错失更多,你若要恨,不如恨当年一笔之失的我罢。”
羽儿直觉视线模糊,眼角一滴泪水滑落,怅然摇头:“母亲不曾对我言及怀恨,但我知道她是因为怕累及父亲。是以父亲虽以真情待我,但我这许多年却始终难以释怀,我这般行为,是不是很对不起父亲挚爱。”
“这便是你多次宁愿身受捶楚,也不肯一语辩解的理由?”夜渊又回头看着身边的孩子,发觉他盈盈泪落,甚是可怜,便转身来,要以衣袖为他拭去泪水。哪知修长的手指碰触到他的脸庞,却并不是顺着皮肤划过,而是如青烟消散,不着痕迹,羽儿见得此景,忙自己抹干眼泪,怔怔的看着在自己面前凄然而坐,不知所措的夜渊:“你?这虽是梦中,可也不至于……”
夜渊轻笑,摇头,又坐回一旁,移开目光,垂首道:“我本一缕命魂,当与你相溶,永不苏醒,如今却妄图借你之身以成一遗愿,只是魂灵竟已虚弱至此,当真可笑可叹。”
“命魂?遗愿?你便是我前世之人吗?”羽儿似明白了什么,又开始仔细回想方才未有认真听得夜渊说的那些话,几番寻思,却还是想不透此人来历。
“是,也不是,我不过寄此命魂于你身中,但求在丙午年寻得一人,便消去神识,化归天地。”夜渊大约是感觉到了身旁羽儿的好奇之色,又浅浅笑道:“如今想来,不过我一念痴心妄想,你大可不必当真,且将我当一旅客,途经你梦中而已。但愿我不曾惊扰与你。”
似是想起什么,羽儿有如醍醐灌顶,惶然转头看着在身旁静坐,仰头沉思的男子,颤颤道:“你,你便是当年与十仙使开辟云上,君临天下的圣主?”
圣主?多么渺远的两个字,夜渊听入耳际,仿若浮云无凭,但笑道:“我不过暗烬魔尊阶下之囚,一介贱奴苦役,何敢受得圣主二字。”
但,你,除了你,还会是谁……羽儿但觉激动不已,本有千番疑问,万般质询,却于牙关轻颤间,难言一语。
见得羽儿如此,夜渊似也有许多话想说与他听,奈何身体却已如烟消云散,但留了一句话语回响于清冷的牢房四壁:“切不可与若谷说你曾见到我,我此般模样,实已无颜再与他相会,改日再来寻你,好好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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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0:3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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