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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君父(渣爹重生)[第3页]

作者:江矜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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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秦晰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他只是简简单单事先知会蒋瑶汐一声。很多年,他的一言一行,没有任何人能为他拿主意,他也习惯了自行解决,同时承担结果。但他是第一次,对一件事完全没有把握,他无法预料秦浦泽得知后的反应,才更加拿捏不定。
而人,最忌讳的,便是当断不断。在事情已经很糟糕的时候,强行做出补救,往往会比补救前更加糟糕,完全是一个无底洞,但是,人往往会因为恐惧、因为不甘,而不愿意当下直接承担这份结果。
直至很多年后,商桐忌都对秦晰当时的魄力与运气,赞许有加。那年宫中情势变化,尤为波澜动荡。多年虚设的皇后蒋氏重新掌权,盛宠一时的瑶妃毫无征兆被一道圣旨打入冷宫,秦郢黎长跪一夜,君王始终不见。朝内朝外势力全部洗牌,帝王对太子的态度日益微妙,以致朝臣开始多行观望,太子与三皇子,隐隐呈分庭抗衡之势。
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做出最合理的判断。但彼时,秦晰刚刚伤愈,在商桐忌或明或暗的隐晦劝说中,依旧保持沉默。他是真的无奈,秦晰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在这种要命的当口,去承认这种事情。
秦晰始终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直到时隔事发一月有余的晨日,他才似乎下定决心,吞下几粒止痛的药丸,直接抬步迈出东宫的大门。
“商太傅,这件事,若是孤不事先承认,父皇那边,会很难做,”秦晰在脑海中,仔仔细细推敲了一遍情况,才隐晦地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最后查证出确实结果,您觉得,亲自下的命令,作为君主,他是该保着孤,还是该依旨严办?”
商桐忌站在门口,看了秦晰许久,到底没有拦。这件事,要查到什么地步,主要看秦浦泽根据不同情况变化下的意思。即使秦浦泽有这方面的猜测,秦晰如果没有详细地讲清楚中间的曲折,秦浦泽在整体把握上会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而为君者,对于局势,最忌讳的,便是难以操控,要么所求未达,要么查入过甚。
打发了商桐忌,秦晰也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镇定。他已经考虑过很久,不这么断下去,风险只能越来越大。自行承认,最大的优势,是能够私下解决,保持明面上的简单,比起被生生翻出来,总归要好上太多。
“父皇在里面?”秦晰站在殿外,正见有大臣行色匆匆地进去,秦晰不在朝中任职,但总归有所了解,只是敛眸许久,才对着门口的人道,“等父皇处理完事情,为孤通报一声。”
说着,秦晰也不待回话,直接撩起下摆,直直地跪在了地上。近日宫中乱,二皇子秦郢黎都曾在门口跪过整整一夜,太监稍顿了顿,倒也没有太过惊诧,只是俯身,退开了些。
宫中罚跪是件很磨人的事情,但宫中能罚跪他的人,大致只有秦浦泽,可先时,秦浦泽本没有管他的意思,以至于,秦晰当真是第一次在烈日下,跪上那么长时间。殿门紧闭,他分辨不清里面的情势,只是膝盖下的痛楚越来越甚。
【答疑帖】(为了规避重复性询问,以下针对某些普适常规问题进行统一回复)
【专题一】主角线感情状似莫名其妙,前世今生逻辑混乱
溪苑第一篇渣爹重生文,名为《透灰题下》,业已亡故。有幸见过的读者,应该对江楼主的行文思路有所了解。渣爹重生,只是一个客观条件,即文章发生在渣爹重生的背景之下。
写文一贯存在一种“套路说”,重生文,也只是老梗,无非就是前世心尖子上的人背叛了自己,而死前发现不受关注的人反而是真爱,从而重生,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故事。根据正常逻辑,这种情况下,怨恨的情愫会远远高于浅薄的愧疚,这就是为什么,重生文情感对比非常强烈的缘故。
出于愧疚与弥补,讲真,最好的方法,一定是不惜一切代价,让原本心尖子上的人直接消失,不碍着真爱的眼。但就文章设定,总归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会把人留在身边,用对真爱的温馨、以及背叛者不甘丑恶的嘴脸,达到让自己痛快、看者也痛快的效果,即俗称的反虐。
但小人一直坚信,这种层次的反虐在情理上远远比不上温馨,因为报复多于感情。一旦重生的转折梗过了之后,如果不能在前期做好铺垫,文章最常见的情况,就是,崩人设。
为了更好地让大家理解《君父》的脉络,首先我要与这一类重生套路文区别一下。本文标签中注明的“渣爹重生”,根本上只有两个元素,“渣爹”和“重生”,前世今生唯一的差别是,秦浦泽有一段免费赠与的经验,仅此而已。
撇开今世,我们先谈前生。秦浦泽与蒋瑶汐,是一种携手并进的爱情,当时皇权稳固,后宫虚置,蒋家权势滔天。蒋瑶汐是个颇有政治眼光的女人,很看得清局势,前朝后宫往往相互影响,她封宫之后秦浦泽充裕后宫,才有可能达到制衡,这是一个女子对于丈夫事业的成全与退让。
虽说自古男子负心的很多,但谁都不是圣人,作为一个女子,她总会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特例。甚至,当时秦浦泽也不会觉得,自己会背叛这份感情。何况,如果她不封宫,多年后,蒋家势必因为功高震主而牵连获罪,到时候局面更尴尬。
所以,秦晰记事开始就没见过他母亲,而且完全没有听到过消息,只知道封宫这件事。封宫这件事事发突然,除了真正的政客,看不懂里面的缘故,但真是政客,就更不会提了。蒋瑶汐当年的预测很简单,秦晰因为君权失去了母亲的照拂,秦浦泽即使出于愧疚,也会善待。
事实也是这样,秦浦泽对秦晰很长时间都寄予过厚望,而且他第一位妃子的封号就是瑶妃,蒋瑶汐的瑶。有读者认为,这个形象可能以刘疆为原型,一定程度上,经历确实有点相似。秦浦泽初为人父,作为君主,本身也很忙,加上出于亏欠,一直没有多加管束,导致秦晰的性格越来越偏差,等到秦浦泽认为已经不得不干涉的时候,秦晰理论上已经不是能用一顿棍棒教育纠正下来的人了。这种年纪,突然开始施罚,只能伤感情。
当一个曾经寄予厚望的人,成长得越来越不能接替这个江山,由于这种隔阂存在,疏远就是潜移默化的事。然后等到子女越来越多,人之常情,秦浦泽当然会下意识亲近一个相处起来舒服而且有一定正值才华的,比方说三皇子。多年相处下来,明显三皇子更适合继承君位。
一个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一个是顾念旧情的亏欠,是人都会偏差。面对一个你觉得愧疚的人,你可能会补偿,但同时你看着他一定会不舒服,从而更加疏远。于是,秦晰不犯错,他也不会去刻意难为,但关系始终不断疏远。直到某一天,他觉得不得不废位另立,因为秦晰明显不涉政,再拖下去也一样,所以只能定一种莫须有的罪名,开始废位流程,拟定封地。
这就是《君父》一文的开篇,而小人要说明的是,第一,此后几年,三皇子没有谋反,也没有失去君王的喜欢,更没出现什么颠覆性剧情,只是在培养多年之后,秦浦泽终于发现,三皇子这个人,他实在不缺治世的才华,但他确实不适合为君,他更适合辅政。第二,秦浦泽对秦晰,确实有亏欠,但不是结局才产生,他一直有,从蒋瑶汐封宫开始,贯穿一生。第三,秦晰病逝,还是可以算自然死亡的,废太子的身份毕竟会有很多继发性的问题。
前世就只是这样,如果有人非要问,见了鬼,秦浦泽到底为什么要重生,那小人也只能无奈地说,重生,它就是个梗,从逻辑上说,不是因为你极端愧疚,你也不是因为你恨意滔天,他重生,就重生了呗,他自己也不想啊。
然后,回到重生的这个时间点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已经定完了,而秦晰也已经非常靠谱地传达了自请废位的意思,正幽禁着呢。这种时候,大家请看大标题——君父!
我相信大家因为看文习惯,对此应该有所误会。这个爹,他真不是因为秦晰而停止废位的,而是作为正常的君王,他都会停止啊。废位这种大事,绝对动摇国本,一个君主,要严重到重立储君,一般一定会有切实重要的原因,比方说,前世,他绝对认为三皇子能够继承,而且甩了秦晰几条横马路啊。哪怕是昏君,至少也是为了博美人一笑吧。至于秦浦泽,作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君王吧,一个事业狂,除开曾经的蒋瑶汐,他就没有特别喜欢的嫔妃。
秦浦泽用了一生,都没能将三皇子培养成功,换言之,他这辈子再培养也没用。在他没有明确属意的储君人选的时候,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废太子,废了谁当?何况,别说嫡庶之分,就凭秦晰长子的身份,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作为君主,要确立继承人,肯定优先考虑啊,否则太子白封的嘛?
秦浦泽两世所做的决定,就是差在这里。大家或许觉得这样似乎很那什么,但我前文讲过很多遍,皇室和一般人家不一样,秦浦泽就更不一样。他不是分别作为一个君王和一个父亲,而是他的子民都是他的臣下,包括他的孩子、家人。对于他而言,君主与父亲是同时成立的。说得简单点,他按照君王的“审美”,找到了他看重的继承人,他肯定是比较欣赏的,那作为父亲,他当然会同时喜欢咯。符合自己审美的人,谁不喜欢?
然后,事情就很清楚啊,秦浦泽作为君王,两个职责:励精图治、择选新君。重生过一回,那些所谓的尴尬的歉疚性疏远无视,比起死亡,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他打定主意培养秦晰,肯定要开始扫平障碍啊,从他母亲身份的确定开始,到更换太傅,这,应该说是一种看重。但同时,他与三皇子的关系,依旧很好。
至于后面的事,是情感的自然推进,秦浦泽也就是个人。人相处久了,自然就会熟悉,然后有感情。蒋瑶汐刚出来的时候,他也觉得很陌生,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但处着处着,就找得到当年的感觉了。和秦晰的关系,也有发展线,大家应该看得懂……吧。
当然,老师有老师的想法,律师有律师的逻辑,医生有医生的三观,秦浦泽不是故意想怎么怎么样,这就是他必要的思维习惯。就像他重生前,瑶妃与许贵妃并立,许贵妃看起来比较软和,位份就高一点,保持平衡;现在,蒋瑶汐出现,三方对立,瑶妃打入冷宫,打入得就很爽快,因为不需要考虑额外的因素。因为宫内位份高的就这两个,所以说,朝外三皇子与太子平分秋色。前朝后宫,就是这种关系。
这篇文主题是渣爹重生,读者问这个爹渣在那里,就是渣在这里,身份限制,他真的只能是渣的,他没办法不渣。而且我从来没说过,渣爹重生之后不渣啊。你看看他对瑶妃儿砸的态度。因为母亲做错了一件事,父亲把母亲直接打入了冷宫,他在门口跪了整整一夜,最后就连他爹的面都见不到。再说三皇子,他也没招谁惹谁,过着过着,他爹就突然看重太子了。
《君父》这篇文,是我所有文里,节奏最慢的一篇,因为走的是情感线,不是剧情流。如果大家有兴致对比一下前世今生的话,君权父权这种东西,还是很罪孽的。有时候,往往一个念头,一个决定,然后就直接走上了另一条发展道路。
最后,大家不要忽视秦浦泽这个重生者的身份,他敢选秦晰,肯定不是乱来的。很多人,最终都是磨难出的才华。冷待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很打磨的。君王漠视下的独自生存、废位后封地的艰难磨砺,每一关都对秦晰产生过很大的性格影响。或者说,秦浦泽曾在多年后,见过一个足够沉稳有手腕的秦晰。当然,心疼与否在其次,秦浦泽如果一直对秦晰很好,很纵容,这样塑就的一个秦晰,你们也真未必会喜欢。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因为小人总是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看不懂,所以,就从头到尾大致撸了一遍,再看不懂我也没办法了,大家就努力做听懂状吧。
【专题二】那些年,江楼主刷过的文
《君父》(现更):http://tieba.baidu.com/p/4566453002
《贱民小人》(现更):http://tieba.baidu.com/p/3986680068
《亲子论》(已完结):http://tieba.baidu.com/p/4668114172
《光阴逝,谁主沉浮》(已完结):http://tieba.baidu.com/p/3802621699
《错过的,都是开局》(已完结):http://tieba.baidu.com/p/3910967767
《且许,年华错》(未完被吞):http://www.fatieku.net/postcache/2015/08/08/b-1q9twd5/page.html
《透灰题下》(未完被吞)
《苍林落子,可将前缘续》(暂停):http://tieba.baidu.com/p/3981455828
《反派幕僚的可行性分析》(暂停):http://tieba.baidu.com/p/4318619957
虽然老读者都森森晓得小人的猥琐更文作风,但素,追君父的貌似有些人口流动,于是,小人弱弱而表脸地解释一下。
首先,被度受吞了的不重开,其中包括升直播贴后被删的文。在专业熏陶下,小人一贯顺应天命。度受吞文,此乃天意,故小人从不逆天而行,一切随缘。总归,我也不缺文。当然,世上有个只看楼主网,吞掉的文,有些大家可以去试着扒拉一下。
其次,表再问我坑不坑,也表呼吁我别坑。因为我一贯是喜欢转着更文的,这篇看着不爽了,就会换一篇调节调节心情。所以,我的文,从来只有停不停更这种问题。而且,小人自认很有自知之明,一贯公开承认更文从来看心情,看时间,而非论责任。刷文刷出负担来,不是我慵懒的风格。这里确认一下,我从没说过我的文是日更的,甚至……都没说过我更新稳定。
第三,如果有新文,新文优先更。就上面所述,我目前主更的是《君父》和《贱民小人》,但,谁知道我哪天抽不抽风。若有新文,大家可以直接翻我空间,已对所有人公开可见。
第四,小人从不发请假单一类的家伙,偶尔堆积的问题太多的时候,破罐破摔刷个又臭又长的申明或答疑,扔在楼里。我一直觉得,非正文,非番外,和文章完全无关的东西,突然插楼,很影响格式排版和看文心情,而且有伪更嫌疑,作为格式强迫症,小人比较嫌弃。再者,在不更文状态下的一天,我一般不会对楼内任何回复进行反应,只会在更文后统一回复,难免一不留神,就忘了回复一些。但我保证,小人每条都兢兢业业地看了。
最后,那个什么水水的QQ群,因为出出进进太麻烦,所以限流了,目前只退不进。毕竟,里面没什么特别的,比较安静,进去了退的时候还尴尬,主要也只能潜水屏蔽,大家都懂的。
PS:关于这两个问题,小人不会再另行回复,毕竟懒是真绝色。也请大家奔走相告,如有类似问题,帮我回复一下楼层就好,谢谢~~~
【第四十章】
作为明君,秦浦泽议事一贯要议上许久。秦晰半阖着眼,硬忍着痛苦,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丝毫没有动摇过姿势。人做出一项决定,往往很难回头,秦晰也不觉得,他在殿门口长跪了如此久,一旦后悔,离开后还能如同未发生过一般。
殿门始终紧闭,直到议事的大臣出来。不似刚进去时的尚显冷静,他的脚步略带着虚软,脸上也泛着尽力掩饰的不安与隐忧。他似乎是才发现秦晰的存在,眸光中闪过一瞬的错愕。随即复又了然,俯身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秦晰的手不自觉微拢,他大致明白,这个大臣是来汇报什么的了。果不其然,未过多久,殿内便传来瓷盏碰到地上的碎裂声,就像一根紧绷的弦瞬间断裂。门口的太监犹豫了许久,才迟疑地轻声道:“殿下,您不若换个时辰再来?”言下之意再明白也不过,秦浦泽圣心不愉之下,无论求情,抑或待罪,都讨不得什么好。
秦晰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太监认命地进去通传,半晌,出来时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未曾开口,只是俯身请秦晰进去。
宫中的人,一贯奉行多做少说话,秦晰也算见怪不怪,只是单手轻撑了撑地,甫一动便觉得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完全用不上力,狠心揉了许久,才在气血流通之际,忍着如万千虫蚁吞咬般的疼痛,踉跄着站起身来,尽量步伐平稳地往里走。
殿内安静得渗人,大致从方才议事开始便遣退了所有宫人。整个殿内唯有碎在地上的瓷片昭示着君王的心情。秦晰刚迈入殿,殿门便被轻轻带上,随后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如此情势,大致类同于宫中的私审。即使他今日不求见,秦浦泽想来也是会直接下令传召的。
“儿臣参见父皇。”秦晰缓缓敛袍,退离瓷盏两步,双膝微屈,跪倒在地上。膝盖与地面的再次触及,牵引的疼痛感令秦晰措手不及,虚撑了一把地才稳住身躯,便顺势俯下了身子:“请父皇赎罪。”
殿内气氛冷凝,秦晰俯跪之下,辨不清秦浦泽的反应,只听得脚步声在耳畔的声响愈渐清晰,一步步都似踏在他的心上。
“朕懒得再与你走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路,也没兴致问你服气与否。左右你是样样事情都想绝了,却是样样非做不可。一句话,有什么特别想解释的吗?”
秦晰抿着唇,没有答话。一道凌厉的风声后,秦晰全无防备地从口中呼出一份闷痛,隔着几层的衣物,痛感直直渗入皮肉,火辣辣的烧灼感,瞬间刻至深处,伴着耳畔炸响的一声“啪”,韧性冲击在身后,生疼。
这是秦晰活到这么大,第一次在这种非正式场合,受到如此凛然的私下惩戒。而这份“私刑”的实施方,却让他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
【第四十一章】
秦晰一瞬连脑中都是空白的,撑地的手更用了几分力道,来缓解膝盖的疼痛,只觉得时间都像是凝滞了一样,唯有秦浦泽的话,清晰入骨:“门口跪了多久?”
秦晰还未从未知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却猛然间被一股力道攥着手臂整个人拖了起来,脚下一软,险些磕回去,下意识抓着对方的手稳住,晃眼间还没反应过来放手,便被直接跌跌撞撞拖进去内殿。
“父皇,父皇……”秦晰的话,说得越多,错的越多。秦浦泽没有给自己找罪受的意思,听了也干脆当没听到,对着桌边便将人扯过去。松手之下,秦晰脚下不稳,生生倒在桌上,笔墨纸砚猛得摔了一地,一片死寂中,秦晰轻扶着桌子起身,回身间还带倒了桌沿的杯盏。
秦浦泽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到底觉得此刻若动手,难保不会将人打死:“自己找个地方,省得你跪久了,还没怎么你,便昏得理所当然,倒像是朕苛责了你一般。”
秦浦泽的原意,是让秦晰在桌上腾块地方撑着,等他冷静些再细问,但秦晰或许是真的吓着了,半晌都没反应,良久才一步一步往卧榻边退。往……卧榻边……退……
秦晰来坦白之前,最差的预计,是想过硬挨上一顿板子的,虽然难捱,但毕竟过程强制,无需费什么精力。当然,若他的解释能基本取得秦浦泽的谅解,哪怕一分,那都是再好不过。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出,只能强作镇定地对着秦浦泽。
于是,秦浦泽就压着一股火,看着秦晰走到塌边,静静地靠着角落坐下,抬首间,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手里的藤条,一瞬不瞬。比起单纯害怕,秦浦泽觉得,秦晰还有种不是很能识别这样东西的感觉。若秦浦泽当时心情好些,大致还能想想“没见过世面的混账,当年怎么就敢这么纵他”,但此刻,他只能面色铁青地看着秦晰。
双方隔开几步距离,对峙许久。
“啪!”秦浦泽紧走几步,面无表情,抬手就抽出藤条,劈头盖脸抽了下去,半丝力没有留,以极快的速度落在了他肩上,极重的一声,染着盛怒下的余火。秦晰的衣服丝毫没有损伤,唯有身体在藤条落下的瞬间,由于剧痛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又极快地忍住。
接连三下,一下重过一下。秦浦泽收回手,才见秦晰的手,死死地卡着卧榻边,紧得泛白,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躲闪的动作,只是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对上他的目光都掺着强行压制的惊惧,一时看不出究竟是不想躲,还是不敢躲。
秦浦泽瞬间想起,秦晰上次在宫外遇刺,伤口是近日才转好,偏他性子又多疑,难免生出自己将刺客的事也归罪到他头上的意思,一时抬了抬手。
秦晰下意识抿了抿唇,手攥得更紧,却见柔韧的藤条最终只是点在了榻上,耳畔秦浦泽的开口,掷地有声:“裤子褪了,趴好!朕没空与你耗时间,更没教过你往自己头上下毒的道理!以你的性子,日后挨打怕是家常便饭,这次将毛病纠得干净些,便当为日后省事了。”
【第四十二章】
秦晰的心早已提在了嗓子眼,若非身为储君不骄不躁的习性压着,基本难以维持如今的状似镇定,一时竟辨不清究竟是那句“裤子褪了,趴好”有震撼性,还是一句“日后挨打怕是家常便饭”更让他措手不及。
这,完全不像是秦浦泽的作风,或者说,完全不符合秦晰印象中,君王与皇储的相处之道。自古刑不上大夫,倒不是说,身为上位者,便可免于刑罚,只是身居其位,不似平民,大多有所教养,能够以礼束之。
出了这档事,秦晰自认日后必然不会再行此举。他原先毕竟不曾预料到,毒发的时机如此不凑巧,以致秦浦泽对事重视若此。此事事发不当,纯属意外,他也承认有些思虑欠妥,可秦浦泽先前也从未对他吹毛求疵,只要他不犯大错,被人拿住把柄,基本是闭着眼睛放过。
说到底,他原本连秦浦泽的面都见不上几次,完全处于对方不宣召、自己也不求见的平和状态下,自从废位风波莫名其妙平复下来,当真逛个御花园都能撞个正着,伤伤病病就没好过,一时逆了他的意,便脸色难看得好似下一步就要一个巴掌扇下来。
秦浦泽这样神色阴沉地看着他,秦晰总归是怕的,迟疑地扶着一旁站了起来。子逆父,臣叛君,寻常人怎么还有个缓冲,他却得平着两个身份去判别秦浦泽一言一行所站的角度。
电光火石间,他才想起自己先前试探着向蒋瑶汐坦白时,对方震惊后怕的目光。以蒋瑶汐对秦浦泽的了解,能让一朝国母露出这么慌乱神色的,大致秦浦泽是真的不会当小事处理。
可秦晰当时真没往那方面想,只觉得夫妻心思总是通的,蒋瑶汐总归看上去比秦浦泽好说话些,母子全如陌生人这么多年,不至于向自己动手。鉴于蒋瑶汐反应尚可,他便觉得秦浦泽那边应该便不至于太离谱,但君王的心思,总归是料不准的。
“别指着你母后来救你,你若非磨到朕亲自动手,也大可以试试!”
秦晰虚看了秦浦泽一眼,才似反应过来,压着手上的颤抖去解腰封。上次秦浦泽也曾下过这种命令,但到底不是挨打。顿了很久,秦晰才搭着裤沿,将下身的衣物往下褪,秦浦泽没说停,他也不敢停,直到推到膝弯才松手。下裳毕竟宽松,缓缓顺着小腿坠到了底。
温热的皮肤暴露在外,秦晰敏感地感受到空气的凉意,围着光裸的下身。隔了时间许久,臀后那道伤痕的痛感已不再强烈,而从秦浦泽的视角,秦晰的臀上,泛着一道微微肿起的楞子,到底是隔着几层衣物,藤条下去的肿痕,轮廓并不十分明晰。
秦晰原本神智惶惑,如今却也是不敢在清醒之下,这样光明正大地上秦浦泽的卧榻。感受着身后的压力,秦晰犹豫地触手扶着床沿,不怎么敢做下一步动作。趴在卧榻上挨打,他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脑子里更加混沌。
“你觉得这样舒服便这么站着,不想趴算了,站正了扶稳!”秦浦泽的耐心不算极好,盛怒之下,是尤其的差,直接抬手将秦晰过长的上衣往上一推,冰凉的指骨触及皮肤,激得秦晰不自觉抖了抖,还没缓过来,身后便迎来如撕裂皮肉般的剧烈疼痛。
隔着衣物受罚,与藤条实打实抽在光裸臀部的痛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秦浦泽动手惩戒,便没有放水的先例。纵是秦俊熙的表现何等令他满意,小时候也没少挨过藤条,小孩子皮肤娇嫩,藤条下去,一下一道口子,回回皮开肉绽,却是硬压着抽泣半点不敢哭出声来。
每次打完,秦浦泽都有意冷他几个时辰,秦俊熙比秦晰有眼色,挨完打安安静静地抹着眼泪跪在殿内抄书,时不时怯生生偷偷瞄自己几眼,直到看着神色缓和了,才抱着一沓纸,恭恭敬敬地走过来,尚蒙着水雾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地下。等自己接过,他才带着哭腔,双手小心翼翼地握着自己的几根手指,软软糯糯地认个错。
【第四十三章】
但秦俊熙是秦俊熙,就像秦晰,终究只能是秦晰。藤条全力抽击的割裂性痛感,不是一个初次受罚的人,轻易承担得起的。伏趴桌边被禁锢着承受已然勉强,更别说这样自行站着俯撑卧榻而不躲避,这是太苛刻而挑战自控力的事情。
秦晰在藤条抽到身后的瞬间,几乎是难抑痛苦的痛呼与抽气声,本能地浑身一缩撤开双手站起。臀后的剧痛让他片刻间又不敢多做动弹,他能感受到眼眶中逼出的酸涩,而身后的皮肉又要泛起多么骇人的肿痕。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大腿上就是一记既快又狠的藤条。抽在腿上,和抽在身后的感觉,天壤之别,秦晰险些疼得跪倒在地上,脸上铺满了汗水,屈膝撑着卧榻,才勉强维持了姿势。
“没挨过打,还没见别人挨打的规矩不成,”秦浦泽的责问出了一半,却思及这孽障许是当真没见过,一时更为恼火,“撑好!再动一下,朕直接出去传板子,也省得你费这精神!”
秦晰自小本就没挨过这个,震慑于秦浦泽的一句“板子”,只能死死咬着牙缓缓俯身,一手撑着卧榻,一手攥着毯子,生怕自己又哪处惹了秦浦泽的不快。
秦浦泽手起藤落,没有刻意放缓速度,让秦晰仔细体味其中的痛苦,从头到尾落得不疾不徐,力道却不收敛半分,六七下后,原本白皙干净的双臀,布满道道高高肿起的藤印,鲜红充血,边缘渗着些暗淡的紫色,似乎下一刻,血便要破皮而出,却终究被那层薄到几近脆弱的皮肤浅浅地阻隔。
秦晰的双腿微微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怕是真的疼不过。身后本就这些地方,第八下难以避免重着伤口抽下去,秦晰的腿狠狠一曲,口中一声闷哼,磕上卧榻,随即又立即修正了姿势,只是腿抖得更加厉害。
待他站好,第一道伤口红肿得厉害,藤条头部力道重击的地方,已经渗出了少量的鲜血,泛紫深凝。秦晰许是被打怕了,藤条稍一扬起,整个人都有些微抖,身子不自觉地闪躲。这样的姿势,皮肤绷紧到极致,是最疼也不过的。藤条一旦抽出伤口,更易破开皮肉。
“啪!”藤条再次抽在臀后,斜贯着两道伤口,更是翻倍的疼痛,秦晰忍不住口中的痛呼,手下死死绞着薄毯,像是要捏碎一般。后一道藤条落下,极响的声音,落处更是交叠着前面的伤痕,脆弱的皮肉瞬间破开,鲜血沿缓缓充盈,陡然间顺着边缘流下,浸入另一道伤口。
秦浦泽本非刻意难为,但秦晰的站姿不正之下,一道下去,便贯着两道的伤口,不说痛感翻倍,斜贯之下,更易破皮流血。秦晰整个人都僵在那里,瑟缩着却也不说什么。
秦浦泽打得顿了顿,藤条贴着下一道肿痕,厉声道:“站正了!”
“啪!”与秦晰讲话,十句话,有九句话没用,反而避得更厉害。道道藤条下去,落点杂乱无章,重叠交错,眨眼间便是一道血口。计数未过二十,皮肉便被溢得模糊,血一直在往下流,紫色的凝处,鲜血流下时,却是分外鲜红,一直从臀腿交接处往下蜿蜒。
不知道是疼得厉害,还是怕得狠,秦晰一直没有绝对防抗,却不再维持沉默死寂,室内除了藤条痛击皮肉的声响,便是秦晰的呼痛声,再折腾几下怕是便能抵上惨叫了。
秦浦泽直接抽手,攥着他的肩膀,将人从卧榻上拽开:“让你站正了,听不懂人话!你……”
秦浦泽瞬间失声,室内一片死寂。
秦晰死死咬着下唇,汗水与泪水交叠着溢满了容颜。头部微抬,双目闪避着虚视上方,泪眼模糊,像是极力忍耐,半晌才将视线对上自己,但泪水却终究停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秦晰抬眸眨了眨眼,嘴角牵出一丝强做镇定的笑容,似乎想开口解释什么,双唇翕动,眼泪却是落得更凶。
那是,第一次……自秦晰长大以来,秦浦泽从没见他这样哭过,不是类似动用刑杖时逼出的泪水。秦浦泽,当真从没见秦晰哭过,就这样当着自己的面。
不比秦俊熙,他与秦晰之间的相处,太过复杂,所寄予的感情也太过复杂,这是他从未碰到过的情况,或者说,是他认为秦晰此生绝不会做出的举止,一时也有些怔愣,半晌才避开秦晰的目光,生硬道:“你倒是真本事。方才是谁这么大义凛然,到关键时候,倒是哭给朕看。”
【第四十四章】
不似预料中的反应,秦晰没有阳奉阴违着辩驳,甚至都不带任何能够谈及理智的情绪,只是静静站在秦浦泽面前,带着强行想要抑制的抽噎。寂静的室内,只余秦晰一个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咬字很模糊。秦浦泽沉着心,才艰难地辨别出了意思:“父皇,秦晰……秦晰活着……是不是……”
手上不自觉微滞了下,秦浦泽缓缓移开视线,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秦晰今年,十六。十六岁,在皇室,已经不能单单被视作一个孩子来看待。理智上,秦浦泽很清楚,不能这样纵容下去。他多年前,源于长子失去母亲的不忍,放任着毁过秦晰一次,便更不能因为上一世的亏欠,再去溺杀一次。
他对秦晰的态度,只能是严苛,严苛到不能错一步,甚至稍有过失便棍棒相加。如此,或许才能在绝对的管束中,矫正秦晰幼年时的错误认知与举措。可是,断断续续的那句话中,他更清楚地能够体会到,秦晰的感觉。
他认为,自己如今更加不喜他,不喜到甚至连表面的太平文章,都不愿意再去耗费时间维系。一个孩子,不被亲生父亲所待见,这句话,即使说出来再平静,承认得再坦荡,都是刻骨的。
这样,够了吧。以秦晰的性格,被生生逼成了这样,真的……够了吧。或许是上一世,储君培养的落差,冲击性太大,这一世,秦浦泽自己有时也会觉得,太过急进。其实,他或许,还有很长的时间,一步一步慢慢来,他,真的还有很长的时间。
眼中渗出的泪水,浅浅划过白皙精致的脸庞,于下颌处顿了许久,才凌空坠下,没在地上,悄无声息。秦浦泽的隐忧,便在秦晰渐为收敛的泪水中,尽数溅碎在地上。不是嫔妃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也看不出丝毫刻意的成分,秦晰……是玩真的。
“别哭了,”秦浦泽皱了皱眉,将手中浅染着一丝血色的藤条,搁在了一边,很没底气地稍许偏头:“此事……到此为止,朕不予追究。”
藤条挨了不过十余下,便翻过了页,这么离谱的事情,一没后续惩处,二无斥责质问,留下的这叠烂摊子,他还得压着火去解决,秦浦泽自认已经忍辱负重到了极致,但秦晰明显不是讲道理的人。刚没说的时候还好,一说,得,更糟。
按道理,他犯的事,自己最后都没把他怎么样,他居然还有脸哭。秦浦泽完全拉不下脸去安慰,就只能硬生生站在那里,看着他。但看着看着,又不免皱眉。一个十六岁的人,能哭成这样,半个时辰不带停的。
秦晰的样貌,是真的承了他与蒋瑶汐。秦浦泽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认真地看过他,此刻才发觉,当秦晰不再顶着一张平静有礼、波澜不惊的面容时,即使是一个神色的变换,都能让他联想起,那些年与蒋瑶汐携手度过的岁月。那真的是,他们的孩子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只是当年,他都没有想过,此后,他居然会忍心将这个孩子,漠视着疏离这样久。
秦浦泽有些生涩地抬手,抹开他脸上的泪水,却瞬间被由上坠下的一滴温热,灼烫得收回了手。秦晰像是刚反应过来,看着他的手,条件反射般地躲了躲。
潜意识的动作,往往更能流露人心,秦浦泽的心也跟着滞了滞。秦晰原该是这个国家命定的继承者,这是幼年封立太子之事便已确立的事情,除开自己,他的地位应当超过这片国土上的任何一个人。可是,作为他曾寄予厚望的孩子,秦晰这样怕自己。分明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是,秦晰这样怕他。
秦浦泽又想起那年,举杯饮尽残酒的秦晰,决然的动作,紧闭的目光。在多年前的如今,秦晰依旧这样深深惧怕着自己,他这样坚定得刻骨地认为,自己早就想杀了他。秦浦泽突然不敢想,此生过世之际,秦晰依旧会带着这样的念头,他的父亲,曾想过要杀了他,因为他的储君之位,挡了秦俊熙的道。
秦浦泽稍闭了闭眼,才垂眸看向眼前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儿子,直接抬手环过他的肩,将人揽在怀里。秦晰僵了一瞬,突然极具抵抗性地挣扎,秦浦泽死死压制着他,手上更紧了几分:“秦晰,你要记着,这句话,父皇只说一遍:这么多年,父皇待你再不好的时候,总也是希望你自己,好好的。”
秦晰挣扎的动作顿了顿,秦浦泽的眼中有些酸涩,抚着他的发丝,像是在安抚一个离家多年的孩子,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朕,会保你一世无虞。”
他对秦晰,记忆中没有太多亲昵的动作。幼时,是茫然的放任,长大了,是愧疚的疏远。秦晰出生的时候,宫中局势尚未平定,他还没有那么多时间,来陪一个孩子。他只能看到秦晰的顽劣强势,带着常人不能容忍的胡搅蛮缠。宫中,没有一个孩子,敢像他这样闹。他一轮一轮地换着太子太傅,希望能够以礼教的形式,修正秦晰的言行,却愈演愈烈。
从小见到大,果然是不假。只是初为人父的他,当时还很难在秦晰优秀的课业,和反常的态度中,发现端倪,直至秦晰的路,最终越走越偏。
他终究是有愧于秦晰的,为他配的那门亲事,门户只是大致相当,甚至太过仓促。他重立储君的想法,由来已久,在不久前,才真正确立。为了巩固政权,权衡各方势力,又不至于太过阻断废位可能,太子妃的择选,极度精细,但秦晰新婚前,却是连见也未见过。
秦晰如今年少,尚不在意这些,可当他有一日,真正有了喜欢的女子,却不能以至高的礼数,娶为正妻,举案齐眉,到那个时候,他会有……多恨自己。
【第四十五章】
秦浦泽揽着秦晰,或许是第一次,也或许是最后一次。很多事情,迫于阅历的缺乏,迫于身份的限制,秦晰还没有达到那种深度,能够感受到生于世间的渺小。在很多人看来,有些事,唯有他的意志可以解决,这是他们的无能为力;而明知简单一道命令便能解决,你却清晰地知道这份旨意永远不会下达,这是,他的无能为力。
直到秦晰彻底力竭,半昏半睡着过去,秦浦泽才将他仔细安顿好,直接传了太医。不同于平日的样子,秦晰闭目安静昏睡着的时候,无疑要乖顺很多,看上去舒心安宁。
秦浦泽永远清晰地知道,自己不会是个很好的父亲。他还记得那日秦郢黎强行闯宫后,喊出的话:“父皇,您的教导失败,何必拿我尝试?您觉得亏欠的,也不必在儿臣身上补回来。”
即使局外人完全听不懂他的话,当日所有当差的人,依旧全部封口。秦浦泽一直以为,比起秦晰的难以捉摸,以及秦俊熙的优秀亲近,秦郢黎一贯是小错不断,却到底属于让人省心省力的人。他没有预料过,秦郢黎能将事情看得这样清楚。
瑶妃的扶立,是紧接着皇后封宫的第二大举措,彼时,他与蒋瑶汐的情愫尚深,再如何宠幸,也不过是表面文章。秦郢黎与秦晰的年龄差距不大,自己所费的心力,却是千差万别。秦浦泽无意再去探究,作为一个孩子,可能的敏感,毕竟,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不公平,便只能是不公平,人出生之际,便已分了高下,这世上,又哪有什么公平可言?无非只是重视,抑或是不重视;喜欢,抑或是不喜欢罢了。
秦浦泽上辈子,就不再相信誓言。他在秦晰尚未记事的时候,也曾宠溺而坚定地告诉他:“父皇此生只爱过一个人,也只会爱这一个人,那便是你母后。”可是,至死都未曾兑现分毫。
近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牵一发而动全身。秦浦泽揉了揉额角,在处理秦晰那叠烂摊子以前,他是绝对不希望铭王当中插上一脚的。看着蒋瑶汐匆匆忙忙入殿,秦浦泽大略解释了几句,便取过桌上的信纸离开了。
前和殷长公主秦司泞,此生对皇室所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大概就是生了一个好儿子,能让铭王这段时间足以忙得焦头烂额,完全顾不上京都事宜的好儿子。
屏退左右,秦浦泽首次在宫中,召见铭王议事。月余间,二者始终维持着明面上的君臣和谐,燕铭冀没有提出返回封地的意思,秦浦泽也未下旨拘禁,虽试探过许久,但若非必要,他也本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做得太绝,毕竟,名义上,陈司谙与皇室,依旧有所牵连。
“臣,燕铭冀,见过陛下。”秉承燕家的好修养,燕铭冀行事一贯滴水不漏,寻常也是不温不火,不至于太好拿捏,也不至于完全无处下手。年少时,他们都曾是一道潇洒过的好友,秦浦泽、燕铭冀、陈穆、商桐忌,而当一代换过另一代,满满的,终于也都成了算计。
“免礼,”秦浦泽将手中的信纸搁在桌上,闭口不言良久,才对着对方依旧平静的面容,静静道,“该说的,朕也说了;该试探的,朕也都试探了。如今,朕只有一句话:司泞的事,是皇室的错,但是,陈穆身子一贯不好,十年前便已然过世了。”陈司谙如今父母俱亡,而皇室,永远不会承认他的身份。
【第四十六章】
秦浦泽的意思很明显,陈穆已经过世很多年了,朝廷并不发丧,只因牵涉着皇室的丑闻。陈穆,不能死在那个时候。即使不理会罪臣之名,也难免话语,只能等文坛慢慢淡忘了这个人,最终也不过草草葬了的,因此,全无消息传出。
母亲是平民,父亲是罪臣,明眼人都看得出,陈司谙这个人,算是毁了。从出生开始,他的命,便已然定了。
命运这两个字何等可怕,若没有多年前的纷争,以陈司谙的家世,必当身份尊贵,才学冠世,也当享有无忧无虑的生活。最终,败在秦司泞的一念之差。悬殊之间,秦司泞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孩子,应该怎么办。
“认祖归宗,这是对于死者,最后的尊重,”燕铭冀的神色始终毫无波澜,似乎是在评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除了多年的接济,陈司谙与臣,没有丝毫关系。陛下,您不觉得吗?皇室是没有理由让臣强行认下这个孩子的。混淆血统,在任何一个家族,都是绝不可能包庇的重罪。”
义父义父,也不过是名义上叫叫,他是不可能入燕家的族谱的。一旦纳入,陈司谙便是嫡长子,尤其铭王尚未成婚,几乎拥有绝对的继承权。而若以私生子的名义,生母不明之下,恐怕局势更糟,除非,燕铭冀终生不娶,不会留下自己的孩子。
可是,为了一个情敌的孩子,一个背叛自己女子的孩子,燕铭冀凭什么做到这个地步?几乎是断了燕家的血脉。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接受的。
“陛下,如果皇后娘娘与他人有染,生下了孩子,十余年,娘娘心心念念,全不掩藏,您还要将他的孩子视如亲子地养大,真的仁至义尽了。您会为了这个孩子,终生不娶,让皇室断子绝孙吗?”莫说燕铭冀生母尚未过世,行事不至如此,便是对秦司泞,他也早耗尽了感情。
这场商议,在平静中开始,也在平静中结束。秦浦泽似乎半点也不怀疑结果,只是探究性地看了燕铭冀一眼:“朕原以为,你是为了陈司谙,才入京的。”毕竟,铭王入京,风险太大。而燕铭冀,也曾因各种各样的缘故,推脱过多次。
燕铭冀敛着神起身,清贵的笑意缓缓散开,就像多年前二人一场普通的交谈:“母亲已然定了亲事,臣此次是为了求娶而来。她等了十二年,臣知道这份等的苦,所以,自然不可能再让她等下去。至于司谙的事,他本就不耐烦拘束。”
直至燕铭冀离宫,暗室中的商桐忌,才神色复杂地将手中抵着的长剑回鞘。寂静的宫室内,一袭白衣的少年眉目温和,情绪牢牢拢在低垂的眼眸中,半晌才带着笑意转身,一派安然:“商太傅这般忠君爱国,不惜京郊几里截下司谙,试图牵制铭王,此番精打细算、因公废私,着实让在下心悦诚服。只可惜,商太傅怕是打错了算盘,司谙的命,可没您想象的值钱。”
这场父子关系中,没立场的,何止是燕铭冀,更没有立场的,是他陈司谙。
“陈司谙,你一定要如裴续一样,闹到众叛亲离的地步,才肯干休吗?”
【第四十七章】
君主与铭王虽是秘议,但前时也不乏试探。燕铭冀甫一出宫,神色尚显平和,在门口等得心惊肉跳的接应者顿时松了口气,但一见施施然跟出来的商桐忌,脸色又不免臭了几分。
等上了马车,那小子想想终究愤愤不平:“皇室的人,都这么不讲道理吗?寻常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皇后算得上是正妻贤良了吧,为皇帝付出这么多,最后还不是后宫佳丽三千,眼瞅着差点要换太子呢。对比下来,那什么公主简直是开玩笑。王爷至今未娶,将一个水性杨花女人的儿子养大,那是王爷重情,居然还要怪没帮这个杂种纳入族谱,继承王位吗?简直是见了鬼了。”
燕铭冀自始至终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最多不过在听得烦心时,轻道一句:“闭嘴。”
讪讪住口后,那人尴尬地将目光移向商桐忌:“秦司泞那幅样子,流落民间本来就养不活陈司谙,王爷不援手,她不把人弄死就不错了,还一脸后悔又纠葛,当年又不是王爷让她闹的。陈司谙简直和他娘一样蹬鼻子上脸。找死!”
马车缓缓停下,燕铭冀一言不发,率先下车,商桐忌看了那小子一眼,直接往外走,完全不明白铭王入京这么九死一生的事,怎么带了这么个货色:“闪开,你自己去死吧。”
商桐忌剑走偏锋不假,但在大局情势不怎么要人命的时候,往往处于万年和稀泥的角色。很多时候,弯弯绕玩多了,总得有个清醒的明白人,纯当出头鸟般,把事情摊一摊。
“太子的事,师兄或多或少,总归有些渠道,可供猜测。陛下家宅不宁,总不会希望你宁的时候,出手做些什么,让他更不宁些,所以,”商桐忌在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之后被自家师兄砍死的几率,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您与陛下议事的时候,不巧师弟我……正与司谙,在里面品茶。”
燕铭冀的目光缓缓凝住,如有实质地定在商桐忌脸上,虽然看着平和,但连着室内的气氛都整个一变。抬手之际,手中的杯盏劈头砸去,商桐忌下意识偏头,下一刻便是碎片四溅的声响,滚烫的茶水沾湿了衣摆。但从头到尾,燕铭冀都没什么太过愤怒的神色,只是向后微靠了靠,凉凉地开口:“继续。”
商桐忌默了默,估量着燕铭冀的心情,试探间缓缓往后又挪了一步。这么多年,他是言行散漫惯了,但幼时悲惨的遭际,如今想来,他依旧心有余悸,只得将话语再度调了委婉了些:“遗憾的是,殿中的隔音效果,应当不算太好。”
室内一片静默,万幸燕铭冀的风度,多年奠基下来,倒是没什么过激的杀伤性举动,只是略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去:“陈穆,真的过世了?”
就眼前的局势而言,商桐忌确实比较倾向于肯定,但奈何他还有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足以让燕铭冀这段时间都不会太有空闲。何况,瞒了这么久,再不摊牌,是真的要死了。
“与过世,基本没差,不问政事,安心养伤。陈家的医术,确实厉害,太医院当时都说没救了,陈穆醒后出京自行调理了多年,情况应当是稳定下来了,”既然已经坑了陛下一把,思虑良久,商桐忌便斟酌着道:“师兄,您是亲眼看着司谙从悬崖上跳下去的。若非以太子的身份,皇室药材不缺,死吊着命,他大致早就去陪他娘了。”
你的意思是,本王若有幸抽出手来,还得领着他儿子,去登门拜访陈穆不成!
燕铭冀几乎维持不住明面上的平和,一时竟笑了:“桐忌,本王更好奇的是,太子两次三番地遇害,总不会都是自己刻意动手吧。主使者,你是真的没查出来,还是刻意压下了消息?”
当权者自己不好过的时候,总归也想让别人不好过。商桐忌到底深谙此道,倒是没有太失态,只是心中暗道:这年代,太子要自残,养子要逃家,但零零总总,毕竟能解决,总比有个倒霉弟子杀不得又放不得,要靠谱多了吧。
【第四十八章】
裴续,裴续,手把手教会裴续官场之道,大概,算是商桐忌一生,最为后悔之事。于公,他不能纵容裴续引导朝堂的腥风血雨;于私,他又下不了决心上谏言君王予以格杀。
商桐忌试图劝说过裴续多次,但始终无力改变局势。整整四年,那已然不再是个可以随手被束缚打压的局外人,裴续的手段,足以让他在官场上活得比自己更为风生水起。
那不是商桐忌第一次踏足相府,府中整个布局,便如同裴续这个人给人的印象,疏淡而难以捉摸。被下人一路引到长亭,商桐忌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亭中斜倚的身影。
浅蓝色的素面衣衫勾勒了清瘦的身躯,腰间石青色的玉带,与墨色的发丝相应,裴续手中执着瓷碗,双手白皙得好似不染阳光,似乎在等药汤凉下。本是一幅画卷,却难让人想到斯文雅致。永远的沉默,永远的面无表情,一贯的刻板,压抑着眸光的深不可测,却在行事中,剑走偏锋,险而又险。
“商太傅。”裴续回眸的时候,依旧神色平静,带着上位者的居高临下,官场作风。这是一个明示,此刻,只谈公事,不论私交。
“裴相,”商桐忌以臣下之礼待之,却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裴续以八岁幼龄,年少流离,漂泊三年光景,方求拜自己为师,意在入仕。私心里,商桐忌根本不愿他沾染丝毫官场是非,于是教导中,借秦晰之语,刻意打压两年有余。最终,裴续终究十三岁以过人天赋,反抗自己,直入朝堂,创了本朝科举史上的新高,如今,业已四年有余。
今年,裴续十七,位居右相,身高位显。
商桐忌收徒,师徒间总带着亲近,裴续是唯一的特例,从头到尾的疏冷排斥,从十一岁开始,直至如今。他甚至看不明白,裴续究竟是想用朝廷的力量,挟制江湖,追杀墨鸿朗,还是根本是想报复自己,以及名下所有弟子。
“裴相,太子与你,并无深仇大怨,此番陛下震怒彻查,已显雷霆。适时收手,方为正道。”
“商大人在说什么?”裴续执着勺子,缓缓喝下一口,眼神中幽深得不可辨认,隐隐杂着一丝难以估量的讥讽,“查案,那便是商太傅的事了,裴续人微言轻,断比不得您手段通天。”
商桐忌本就是耗着心思迁就周旋,更耐不住裴续与自己言谈间,从来不插半点实质,一时攥过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目光质问:“他们只是各自艰难地活着,有你所想的这般十恶不赦吗!”
裴续的目光没有半丝躲闪,只是瞬间扯出手来,力道之大,手中的瓷碗顷刻间碎在地上,乌黑的药汁渗了一地。那一瞬的情感中,或嘲讽,或凉薄,良久才风轻云淡道:“当得起十恶不赦这种词的,于商太傅眼中,大致也唯有裴续一人罢了。只可惜,在铭王与陛下尚未鱼死网破之前,裴某还是颗很有用的棋子,短期之内,怕是死不了了。商大人自便,本相不送了。”
直到裴续踏出长亭,商桐忌才倚着柱子,微微仰头,硬压着心中沉积多年的酸涩与无可奈何,低笑一声,无限怅惘:“我当年,什么都不该教你。”
“商绍渲!”商桐忌依旧站在那里,第一次喊出他刻意避讳了多年的名字。
裴续似乎完全无所触动,只是脚步一顿,清瘦的背影像是静止了时光,半晌才蓦然回头,眼中一片凉意。那是一种刻骨的仇恨,对于亲生父亲,对于这个世间,不死不休的仇恨。
“绍渲,隐姓埋名,好好活着。你爹一生为声名所累,他便是弃了你,也必保其名下弟子无恙。此乃士林风度,可娘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唯愿你好好活着,莫要再步你爹的后尘。”
那年,他才八岁,家破人亡。
【第四十九章】
“商绍渲”这三个字,于他而言,是个太深的禁忌,是个让商桐忌本人都避讳三分的名字,寄托着他年幼时灭门惨祸的血腥逃亡,甚则在夜夜噩梦的萦绕间,酿出沉郁的绝望与憎恨。
莫谈再遇后商桐忌的震惊,任何目睹过商绍渲年少举止的人,都很难将这个人与裴续对等起来。作为独子,商绍渲几乎是商桐忌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带着父母至深的期许,小心翼翼地被指导着引向最为完美无缺的方向,年少早慧,才华自成。父母如此,生活安逸,若是如此下去,几乎算是天之骄子。
可是,当年他有多安然于这场人生,如今,便有多痛恨这个身份。裴续冷冷地看着商桐忌许久,才掩下眸光中的阴冷,继续维系着明面上平和的师徒关系:“商太傅年岁大了,大致记性不好,商家灭门,是在九年前,大火焚烧一夜,尸骨无存。”
单手负于身后,裴续似乎不解于商桐忌瞬间惨白的脸色,打量许久才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转身直接出府。他从不自认是个无私的人,或者说,他不具有本朝所推崇的士林风度。
他不想知道,商桐忌的首徒墨鸿朗,为何会与魔教产生干系;他不想知道,为人师者是否要有牺牲至亲的觉悟,冒江湖之大不韪指引制衡;他甚至对当年盘根错杂的真相都全无兴致。他的记忆中,只有那场大火,那场江湖寻仇,足以让他的人生彻底崩塌的滔天大火。
“哎哎哎,公子留步,你我有缘,老叟帮你批个命如何?”街道上,白胡子的老头突然半道抄出,没看着怎么动作,就硬生生截断了裴续的前路,笑得有些神神叨叨,“不准不要钱。”
话音即落,才有个小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手中持着一杆竖幅,上书“神机妙算大仙转世卿源子”,喘了半天,才看向老者:“师傅,怎么了?”
卿源子完全没理他,只是和煦而神棍气息十足道:“公子,你是否身体一直不是太好,总是容易生病?我看你八字过弱,一身病困,忧思过重,若不及时收手,恐不长命啊。”
裴续本就心中阴郁,闻言神色淡漠地看他一眼:“在下本非长命之人,倒是我观道长八字过强,一身戾气,克人太甚,若再造谣胡诌,恐将断亲。”说着,直接绕步离开。
小童怔在那里,弱弱地看了老者一眼:“师傅?”
卿源子抽了抽嘴角,不免有些怀疑:“这是商家的倒霉小子吧?我老眼昏花了?”想想即刻否定,“废物,商桐忌那小兔崽子到底会不会教儿子,几年不见怎么这幅德行!”
而比起裴续那里的腥风血雨,宫中可谓是一片太平。陈司谙闲适悠然地倚在窗边,施施然陪秦晰聊天。他大致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对于某些常人或许完全不能容忍的伤害,总是接受得太爽快。从始至终,那次秘议对他,都没有丝毫的影响。
秦晰趴在榻上,似乎刚醒,神智还稍显模糊:“铭王为你入京,你早就知道?”
“想想就知道啊,否则他没事入京做什么?”陈司谙似乎有些奇怪,“想在下出京的时候,内心也沉郁顿挫过良久,但出去之后,就不信了。小人这么优异,怎么会有人不要我?”
燕铭冀在京都,身份尴尬,未必能保全自己,甚至多有牵连。陈司谙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会带着为一个人好的名义,去做一件事,但至于这究竟好不好,唯有上苍才知道。
秦晰突然不明白,他究竟是活得太天真,还是看得太清醒。这样事关终生的事情,陈司谙却看得这样简单透彻,于是才更显奇怪:“那你方才……魂不守舍得做什么。”
“因为,”陈司谙默了默,眼神有些微妙,“我当时出京时想,以我的身份,拿什么与铭王相抗衡?他的接受与排斥,都没有任何动摇的方式。我不需要任何人安排安排一生,所以,干脆留书一封,各自安好。”
“但是,我似乎又逃出去了一次,上一次,他就要打断我的腿,这一次,我还能怎么阻止呢?”陈司谙垂下眼帘,做了最后的总结,“比起这个惨剧,其余的伤心痛苦,算什么?”
【第五十章】
闲聊,或许当真是规避缓解痛苦的良方。秦晰被纠责至此,身后一片未愈的血痕,疼得整个人都迷糊混沌得很,却依旧能在陈司谙随意略谈的境遇中,感受到一份天涯沦落的浅淡欣慰。
陈司谙看了看窗外,调笑的语气一顿,眼中泛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复杂。他其实从不在意燕铭冀对外的言辞,因为很多人总是不得不伴随着谎言生活。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燕铭冀对他亲口说出的话,以致当初离京前夕,他到底是想岔了路。带着听凭天命的绝望无奈,他甚至在城门口空茫地想:曾经的逃亡,是因为有躲避的对象,那如今,他该怎么办?
周昌的隐忧,不是没有道理,陈司谙自小是燕铭冀一手带大的,很多举止都太过相似,便如他的信任,交付得太过绝对。或许连燕铭冀都不曾发觉,他一旦抽手,对方便是万劫不复。
陈司谙对着窗外走神许久,回头之际正见一缕明黄,一怔之下,下意识下跪,却在对方的手势中生生止住。陈司谙余光扫过已然阖目浅憩的秦晰,心下明了,压着震惊后的心悸,俯身略作一礼,轻手轻脚地往外退,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秦浦泽看着床榻,负手沉寂许久,复杂的眼神折射出一种晦涩。如秦晰一般的人物,纵是在普通人家,也难免让父母操碎心力。时至如今,面对秦晰,他还是不敢想象,要怎样的决然,才能促使一朝储君,亲手将慢性剧毒下到自己的汤药中。理智上,他明白,易储风波初定,人心不稳,但情感上,他始终坚持地认为,以秦晰的身份,似乎还不至被逼到以生死之差搏一场生存的地步。
床榻上的少年,侧头枕着双臂,双目轻阖,唇上失了血色,似乎疲惫到外界的任何改变,都不足以将他惊动。秦浦泽尽量压着声音,缓缓坐在塌边,正见他微锁的眉头,恐怕是真的疼得狠厉。无端端的,他忽然想起盛怒之下,正对着秦晰肩头抽下去的三记藤条。
迟疑许久,秦浦泽才轻轻抬手。因为当时情绪不稳定,他是真的不确定,伤势如何,而太医怕也没往那里想过。而出乎预料,秦晰对于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似乎尤为敏感,秦浦泽的手还未触及衣衫,他便好似挣扎般睁开了眼,无力却也清明,半晌才放松下来:“父皇。”轻喃了一声,秦晰习惯性地牵起一丝笑意,不甚清醒地微微阖上眼帘,复又陷入了昏沉。
不同于秦俊熙,记忆中,秦晰似乎是真的不会示弱。他永远奉行着储君的至高权利,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即使从不涉政,也能堂而皇之地阳奉阴违,以绝对的礼仪到位,深深膈应着皇权的守候者。
引毒自救,这是秦晰的选择,决然到让秦浦泽瞬间想起,在那段他不断疏离、袖手坐视的岁月中,在秦晰宫中处境再难的时刻,终究都没有想过来告上一状,没有宣泄不满,也没有多做质问,似乎他合该被放弃,却又不甘于让任何人好过。
或许秦晰当真强势惯了,才让秦浦泽有那么一刻,觉得他偶尔的退让,都看上去让人这样心疼:“秦晰,父皇帮你看一下伤势,忍着些。”
秦晰干涸的嘴唇略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疲惫地半睁开眼帘,单手艰难撑着床榻,却到底没力气支起身子。秦浦泽扶了他一把,尽量避着身后的伤势,将他侧身揽在怀中,纵使如此,秦晰还是不免蹙了蹙眉,似乎在强忍着突然而至的极大痛苦。
秦晰天生对于痛觉的极度敏感,着实让秦浦泽始料未及,他不是没有这样罚过人,却从没有如秦晰这般,一顿责罚,便似搭上半条命的情况。直至确定怀中的人身躯和缓下来,秦浦泽才抽手,轻轻解开秦晰的亵衣上段,向外翻开。
入目两道近乎重叠的深色楞子,肿胀充血,泛着骇人的高度,另有一道斜劈而下,叠加之处,薄薄地透出点点血色,只是渗血不多,未曾染上衣衫。当时盛怒之下,不免失了分寸,打在这种地方,一旦出事,难免牵连过大。
秦浦泽刚想再传一回太医,衣袖却被轻轻拉住,若非他此刻心中尚定,怕是感觉不到。低头看了眼秦晰,正见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秦浦泽倒是要被他气笑了,这种事情究其原因当然忌讳。对于秦晰一日日的不思进取,行事乖张,他也算是无话可说。分明怕成这样,还敢做这种事情,不知道该夸勇气可嘉,还是该骂胆大包天。逼得他最终恨也恨不起,宠也宠不得。
草草上完药,秦浦泽放下药瓶,看着已经自发在他怀里找到舒服姿势,并昏睡得人事不知的秦晰,不觉心中暗骂一声。
这世上,但凡能靠一顿打解决的问题,说来怕都不是问题。或者说,皮肉之痛,对于君臣皇室父子而言,甚至不能算作是惩罚。很多时候,表面和睦,背地却暗潮汹涌,动辄杀身之祸的权利戏码,才真正惊心。却不知秦晰到底是缺心眼,还是真通透,硬能把这么混的一滩水,漠视得如同全然不知一般。
同样十六岁,陈司谙已经学会只信任自己坚信的人与事。裴续十七岁,手腕与城府,完全不可等闲视之。记忆中,裴续当年,便是力主秦俊熙继位的,甚至促使推动废太子一切事宜开展,秦浦泽甚至怀疑,这段时间的刺杀、下毒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查不出主使,看不出目的,即使是上辈子,裴续事发,所能追究出的根本,也不过是出于对商桐忌的报复,纯私人恩怨。可是作为政客,在朝堂上,或为名利,或为功勋,最根本,是从来不讲私人恩怨的。
不知情的人,大致很难想象,当年秘议中,处死裴续的谏言,是商桐忌亲手上的折子。自古弑父之举不少,而能狠下心杀子的,少之又少。顾念旧交,秦浦泽斟酌再三,最终下旨流放三千里。
押送前,裴续与商桐忌待了一夜,次日服毒自尽。就此,商桐忌上书辞官归隐,销声匿迹。而让本就于家心怀愧疚的商桐忌,不得不逼死裴续的真正缘由,彻底尘封。
【第五十一章】
作为太医院金字招牌,何久独擅外伤疾病。历时多日,秦晰的身子逐渐转好,无事也能站在窗边远眺。自从刺杀风波之后,东宫的人整个撤换了一批,连秦晰瞧着都眼生得很,但多日赖在东宫的陈司谙却是见怪不怪。
震慑于燕铭冀多年的雷厉作风,陈司谙以强作无知状,干脆在东宫住了下来,整日翻箱倒柜地看书,完全不谈离开的问题。情理上,秦晰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异议,只是……
“先生,其实除了后宫女眷,能常驻宫中的外姓之人……”只有太监。
陈司谙手下动作一顿,强作镇定地翻过一页,继续沉浸在书的海洋中。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晰地认识到,秦晰为何不受秦浦泽待见。他的话,说得是真难听,难听到正常人都不能忍,然而,居然完全不能反驳:“殿下,商太傅交代的课业,您完成了吗?”
话是这般说,可陈司谙本是顺势奚落,完全无暇在意这些,依旧发愁地翻着手中的书籍,似乎要将之瞪出个洞来。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不会有看法,但秦晰毕竟与他相交已久。陈司谙此生便是看什么,都不是看书的性子:“先生,你这是,中邪了?”
“殿下,我想拜师,”陈司谙静静地抬头,以万分认真的语气开口,“但他,一定看不上我。”
这么谦虚?这么……正经?秦晰近乎错愕地看着他。
陈司谙怔了怔,摇了摇头,便知他不懂文坛种种:“我先前离京时,路上偶遇的,可莫说学识差距,他与商桐忌观念相左,文人相轻,何况中间还隔着流派。师承武学讲究派别,文坛虽没这个问题,但一贯是推荐。就像我幼时能拜商桐忌为师,是因为义父与他都是姜先生的弟子,系出同门,君子易子而教,互相推荐,一贯是这样。”
“他与商太傅的观念,完全相反,”秦晰的面色有些微妙,“那你还能被吸引?”
“我当然反驳了,为了反驳,我把他的所有见解理了好多遍,然后,”陈司谙理所当然地说完这句后,瞬间挫败下来,“突然觉得,挺有道理的。可是,我已经得罪他了,我之前用不屑一顾的表情,看了他好久。”
想到这里,陈司谙就一脸生无可恋。商桐忌一贯是剑走偏锋的典型,单论思维,陈司谙自认能据理力争地驳倒旁人,可要纯比积淀,却是完全不够看的。他的名头,也不过是借着商桐忌的名声,毕竟,在文坛上,师承体系就是一切。而正是因为年少浮名,致使他年少时就对正统文人墨客带着偏见性的排斥,恨不得直接给人扣上迂腐的帽子。
师承本就全看眼缘,看不中的,便是门口长跪七天七夜,说不收的,就是不收。这本没什么道理可言,全凭师者的偏好,究竟是属意听话的,认真的,有灵气的,抑或是有悟性的。旁人百般推敲、修饰自我尚显不足,实在少见自己这般倒霉催的,一上来就碰到这么一个正统得不能再正统的文士,并直接顺手得罪了的。
“所以,不能强行收吗?”秦晰完全不能理解陈司谙的崩溃。他不是没学过,也清晰地知道,书放在那里,谁都翻得了,最终的差距,便端看你怎么看。自己体悟千百遍,有时也完全不如一句话的提点。这不是旁的技艺,差也就差了,期间一个措辞,切磋时半点高下,都可能是不知多少柜子的书,历经多少哲人贤士的交谈,生生堆砌出来的。可是,知道,并不代表感同身受。
他没有这种执念,很长时间以前就没有。以他的身份,永远只需要不断努力地分析因果,做出选择,承担后果。至于太子太傅,从来都是秦浦泽亲自指到他身边的,他挑对方尚显不足,哪里还有拜师拜不成的先例,就更不懂什么叫求师了。
“可以啊,他可以收了你,然后一个字都不教,天天让你背书,错一个字,二十板子。商桐忌曾经用这招,吓退过无数人。”商桐忌此人,从来没有脸,只要逼他收,他就收,来者不拒,但就不教,生生磨到对方叛出师门,所以,公开所述,商桐忌,只收过四个弟子。
【第五十二章】
“算了,我自小便是这种命。殿下,若小人今日断了腿,莫忘了施舍几个太医过来,”陈司谙哀莫大于心死地合上书册,随之正色看着秦晰,“再者,当心裴续,此人,不宜深交。”
毕竟师出同门,陈司谙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死。只是裴续这个人,实在一言难尽,往往正邪一念之间。谁都不认为他是好人,可要当真说他没救吧,其实按裴续的能力,只要豁出命,神不知鬼不觉在宫外弄死个人,还是手拿把攥的,但秦晰目前依旧活蹦乱跳。
“他是亲眼看着举家过世的,一把大火连烧了一夜,他就亲眼看着。一个人,不能叫,不能动。那年,他才八岁。”这是陈司谙无以想象的变迁。他自小就在秦司泞的阴影下长大,他已经过早习惯了有个人,会毫无缘由地对自己造成伤害,以致骨子里带着淡看人世,随遇而安的意味。
所谓天之骄子,一朝碾落的颠覆,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知晓却难以感同身受的故事。毕竟,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涉及商桐忌的私事,陈司谙不能将话点得太明,只是沉思良久,接道:“而按殿下您的性子,确实不适宜与之结交。”
如述遗言般提点一句后,陈司谙终于视死如归地出了宫,迈出了丧权辱国的第一步,这份胆略,被他日后归结为,迷之勇气。事实上,直到次日清晨,他都不明白当时是哪里来的自信,敢出宫直接找燕铭冀摊牌。而多年斗争经验告诉他,义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庭院中,粗壮的树干上绕过一段麻绳,向下缚着陈司谙的双臂,原本白皙的手腕上勒出极深的青紫。他的足尖堪堪接触到地面几分,而周围摆着一片钢钉。这种姿势下,他既不能长时间向上借力,又不能完全放松踏足地面。度过深夜,是一段极端难熬的折磨,陈司谙不敢丝毫松懈,生怕神智昏沉之际,发生些什么惨剧。
清晨时分,即使不算烈日,他也撑不住,始终精力不济,甚至堪称萎靡地艰难死撑着,脸上铺满了冷汗。身居高位,燕铭冀一贯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但打断腿这种事情,饶是讲得再义正辞严,更多的也不过是身为长辈盛怒之下的威吓,俗称,说说而已,总不至如此,却也不会再轻。陈司谙如今实在说不出,到底是要感谢燕铭冀没有下死手,还是悲哀对方永远更为立竿见影的手段。比起这么提心吊胆,历时绵长的折磨,他是宁可被打断腿,直接接的干净。
周昌经过的时候,正见他这幅惨样,略怔了怔。他昨日不在府中,倒是没见陈司谙回来,但稍加停顿便也将事情猜了八九分,不免蹙眉叹了口气:“小公子,王爷就这性子,您就勉为其难向他服个软,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陈司谙茫然地抬头,眼神微散,半晌才似乎听懂周昌的意思,气息微弱地开口:“我又不逃,我都说了,我知道错了,”秦司泞都过世了,他还逃什么,何况,当年跳下去之后,他就后悔了,但世上哪有后悔药能吃。陈司谙不免有些难言的悲愤,“可是,他不信啊!”
想想是真憋屈,分明是燕铭冀说了好赖不管他的,他就是一时回不过心思,去城外晃荡了一圈,什么事也没干,不过就是得罪了一个看上去似乎蛮了不得的文士,再顺便被秦浦泽截到宫里莫名走了一遭,说好的不管呢?什么道理!他都认错了!
周昌沉默很久,都没有开口,半晌有些纠结地看了陈司谙一眼,不忍道:“小公子,您说的话,换了我,我也是不信的。”没办法,实在是前科太多,偏偏每次认错都很诚恳,好似绝无下回般义正辞严。
而此刻的室内,商桐忌从窗口眺望许久,摇了摇头:“师兄,你还是出去见见司谙吧,我瞧着,他像是撑不住了。到时候弄出事来,心疼的不还是你。”
燕铭冀将手中的信纸置在桌上,揉了揉头。前些时候,他写信将京都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番,言辞中大致提到了陈司谙,而王府的回信很快,很犀利。
商桐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顺势取过,匆匆扫下,不久后,目光恍然有些莫测:“这么多年了,老夫人,还是这么霸气啊。”或许是真的气过头了,全篇下来,主旨不过一句话——养养养,你就干脆别回来了!但也难怪,陈司谙与燕家,本就没有血缘,而秦司泞,那简直是对老夫人择媳观念的挑衅。这么多年,她没对陈司谙下手,已经算仁慈了。
“过奖,不比裴相行事果决。” 无视商桐忌的神色,燕铭冀直接起身推门往外走。清晨空气清凉,只衬得陈司谙更为单薄。在面对大是大非、抑或亲疏远近的时候,人往往会选择放弃。比起燕家与皇室的纠葛,比起他母亲与秦司泞,谁都觉得他会放弃,可是陈司谙却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只是对着他,笑得甚至有些半带无辜。
时间久了,燕铭冀的心思也淡了,直至那一瞬,他仿佛才想起,他当年为什么喜欢那个女子,那个几乎与世为敌,与人不善的女子。因为她随性,从不受拘束。她喜欢的时候,是真的喜欢的,他没有争取的事情,她也是苦苦在争取的,她是真的心悦于他,不惜与世为敌,完全不理世俗羁绊。
只是她最终才发现,原来,十几年几十年的激荡,也未必比得过三年的清淡若水,于是,不愿再将就,不愿再沿着前路走下去,甚至不愿意讨好报答任何人。她活得太清醒,她从不自欺欺人,可是世俗太纷乱,所以,她才清醒地疯魔。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放弃一切只为真心喜欢。放弃钱财,放弃地位,那是太过简单的事情,世上有多少人敢放弃尊严,放弃旁人的看法,放弃世俗的禁锢,纵情于世,最终落得时人尽辱的下场。她是活得太清醒,才活得太可恨。
【第五十三章】
“义父,”源于年幼的特殊环境,比起秦晰,陈司谙一贯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一看燕铭冀的神色,便强行更为虚弱惨淡了几分,几乎是有进气没出气地开口,目光中尽显无辜,“圣人有言,君子礼教,何况,还是个孩子啊,宜吃饱穿暖,不宜高空悬挂。”
“是啊,君子礼教。你是君子?”燕铭冀神色不变地开口,话语间甚至掺了几丝讨教的意味,“陈公子倒是说说,哪位圣人说得这句话?”
摇了摇头,陈司谙言辞恳切:“像圣人这样的存在,一定是会这样说的。”
燕铭冀嘴角牵出一丝笑意:“陈公子所言甚是,本王看你精神好得很,不妨在这里多待几个时辰,或许境界更上一层楼了,也未可知。”说着,也不顾陈司谙的神色,抬步继续往外走。
陈司谙性喜作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商桐忌走出房门,也算见怪不怪,随手摘下一旁的叶子,挥手直断麻绳。陈司谙混沌间只觉上方的力道一瞬消失,整个人都一阵眩晕,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已被快速返身的燕铭冀带出了几步开外。
燕铭冀对陈司谙,自小算不得不好,可也算不得极度亲密,确认安全后,便直接松了手,随后脸色不善地看着商桐忌,正对上对方状似手滑的讶异表情。而陈司谙失去外部支撑之后,直接失力坐在了地上。他从来视脸如无物,自然不会硬撑着装什么身体无碍。他的身体碍得很,碍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默默抬起手,陈司谙直接抓住燕铭冀的衣摆,惨兮兮地抬头看着他。他是习惯性示弱,倒不觉得燕铭冀会怎样。起初,燕铭冀对他也不算太过亲近,即使是他跌倒破了皮,也不过不甚明显地放慢了脚步,并不像一般父母。会回头扶上一把。
但比起他疯了的母亲,铭王总是要看上去温和几分,直至后来,燕铭冀几乎承担了他年幼时对于生父所有的幻想,即使这个父亲的形象,严厉而多有惩戒,与慈父并没有太大的干系。他既想避开秦司泞的噩梦,又不愿意放弃铭王府别院的种种,才生生纠葛了多年。
“松手,什么样子,”燕铭冀皱了皱眉,半晌才道,“下不为例,日后出门与周昌说一声,现在先回房休息,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回来我再与你算总账。”历时多年,他如今是连让陈司谙保证不折腾的兴致都没了,只要能事先知道他要去哪里折腾,都算谢天谢地。
陈司谙抬头,刚想说什么,站在一旁的周昌却像是终于找到了插话的契机,下意识看了眼商桐忌,才道:“王爷,今早的消息,右相裴续凌晨于万锦楼遇刺。”
陈司谙整个人怔了怔,裴续这种下定了决心,便不会再动摇的狠角色,总是不自觉让人忘记,其本质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要真动起手来,千般智慧都不比一刀干净的:“万锦楼?”烟花巷?裴续能去那里?“所以,死了吗?”
周昌抽了抽嘴角,对陈司谙潜在的殷切期盼表示无能为力:“未免产生动乱,刑部已将万锦楼围得水泄不通,消息完全传不出来,裴相至今伤势不明,只是……据说,陈先生在里面救治。”能让周昌特地点明的陈先生究竟是谁,众人皆是讳莫如深。
【第五十四章】
撇开旁的,对于这个消息,商桐忌度过那阵冲击,冷静下来,倒是半信半疑,但只要有一成的信,他都不能在铭王府干等。当然,比起干等,永远有更让人忍无可忍的事情,比方说如今差使刑部,将万锦楼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物,刘鼎承的次子,刘誉。
说起刘家,整个刑部都像是他们家开的。刘鼎承秉持中庸之道,在刑部混得一派祥和;嫡长子刘维行事嚣张,明摆着一个不顺心就将人往刑部扔的纨绔子弟;刘誉,更是在刑部这个行当混得风生水起的存在。
比起他兄长的烂泥糊不上墙,刘誉,算是另一个极端,兢兢业业,恪守本分,骨子里带着几分学究式的刻板,但观察和推断力尤其的好,思维缜密,抽丝剥茧,时隔长远的悬案奇案,到他手中告破过不少,却是堪称除了办案,什么都不会的奇葩,偏偏胆子极大,作为刑部的人,什么案子都管,什么案子都敢接,官场起起伏伏多次,却是死心不改。
刘鼎承不算太过宠溺这个儿子,入仕开始,刘誉也并非承家里的势,就是不知,刘鼎承这种性子的人,怎么会将儿子养成这样。刘维纨绔子弟,敢把太子秦晰关牢里也便罢了,这个,简直是五谷不分,人送外号,刘半痴。
商桐忌在万锦楼门口与之理论许久,刘誉依旧以“不能让闲杂人等破坏凶案现场”为由,耐性十足,一本正经,客气有礼地劝阻了他:“商大人,在下日后定会亲自登门致歉。”
刘誉为人呆板固执,不懂变通,从来说不行,就不行!与他理论,简直能被生生气死,若是换了旁人,刘誉大致能直接赶人。商桐忌忍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身吩咐后面的人:“去永平钱庄,把季延给我叫过来,他就是在被窝里,也得给我拖出来。”
缓缓垂下眼帘,刘誉的面容隐在阴影里,似乎微怔了一番,看不清是歉疚,还是难过,良久才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拱手致歉,半晌方起。
永平钱庄距离万锦楼,也不过隔了几条街,骚动的围观人群,很快分开一条道,花楼一条街远眺的姑娘均是含羞带怯,只衬得缓步而来的男子,眉目如画。季延手中轻轻敲着折扇,端的是风流倜傥,倾倒万千少女。
季家十代从商,财贯天下,家中底蕴深厚,家寨和睦,既没有一夜暴富者富家门庭的轻浮,也没有高官厚禄、寄人篱下、战战兢兢的束缚,当真是比皇帝还自在逍遥。季氏夫妇恩爱异常,全无外室,唯有独子季延,又是一代商道奇才。除开门当户对,寻常女子若想日后过上好日子,心折于季延的,绝不少于王公贵族。
只可惜,季延一贯逢场作戏花间过,从来片叶不沾身。为人对外和煦,连拒绝,也礼仪周到,尽是雅趣,不伤体面,不断恩义。凡事跟过走过的商客伙计,便没有说不好的。以前,商桐忌只当他性子凉薄,商人本色,在一年前方知,竟是当真情深。
商桐忌对他极端不羁的作风习以为常,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眼神示意,让他将相好的给弄走,别再让他见到刘誉。季延本就消息灵通,稍看了看形势,便意会了九分,无奈翻了个白眼,意思很明显:那是很有难度。
【第五十五章】
“陈先生在里面,裴相必然无恙,商大人尽可放心。”刘誉眸中隐晦纠葛,但声音很沉,始终望着季延,正见他眼睛清澈见底,不觉顿了顿,沉默许久,才缓缓移开视线。
刘誉是个认死理的人,讲律法,讲证据,却从来不讲人情。不争权贵,不重名利,不畏生死,从来公私分明。或许,这世上,完全没有一件事,一个人,能让他稍微退上半步。
为人臣子,商桐忌当然希望朝中有此清正之流,可供君主权衡,但此刻,他也实在被生生气得没了脾气。季延这种散漫性子,看上谁不好。刘誉这种古板货,开价三文钱,也未必有人愿意买回去受气,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最终,这场闹剧,生生以君王下旨,刘誉不甘不愿被迫接旨放行而告终。商桐忌匆匆迈入万锦楼,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秦晰太子之位的稳固,秦浦泽是真的想彻底为他招揽人才,铺平道路。分明无关朝政的小事,秦浦泽却下了圣旨,这只是君王的一个表态,以这种态度,换取他的忠心,至少是对于秦晰尽心竭力的辅佐引导。
源于刑部的动作迅速,万锦楼的原貌被保持得很好,冷静下来,商桐忌甚至可以想象到当时混乱的状况,尤其裴续半开的房门上,还钉着几根钢针,直接穿透了木门,露出锋利的针尖,地上也散着几根,室内一片狼藉,遍布着零星的血迹。
“凶器如今在刑部封存,这些钢针,从发出的角度推测,可能是裴相所为,而且神志并不清醒,”刘誉压着声音,简要概括了一番情况,“作为文人,裴相不可能做出太大的挣扎,第一反应,要么跳窗,要么出门,没有第三条路选择。”
商桐忌看到这个场景,脑中就已经近乎一片空白,自然不会有兴趣再听刘誉大谈特谈当时发生了些什么。他比刘誉更清楚,三年后再遇,裴续随身携带暗器的习惯。
十一岁的年纪,就会在紧闭的书房门口挂上风铃,在睡塌的枕头下放置锋利的匕首。这样一个对于世界一切都怀着至深不信任的人,在八岁以前还是会笑着题词作画、观星赏月的少年。而这么多年,他始终没能从裴续口中了解到,这三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直至进来以前,商桐忌都保留着裴续受到刺杀的可能性,即使以他的行事作风,明里暗里得罪的人从来不在少数。但商桐忌依旧下意识希望,这件事是裴续设的局,无论是君王的意思,还是他想设计些什么。这么多年,或许商桐忌已经习惯了裴续害别人,以至于忘了,只要是学过几年功夫的人,要杀他,几乎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裴续的突然出事,直接削弱了商桐忌对陈穆回京消息的关注,好像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件事情,却是对着一片血色。好半晌,等到室内收针,商桐忌才如梦初醒般,快步走过去,犹豫再三,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若说他与陈穆政见不和,倒也谈不上,毕竟,直至陈穆举家流放时,他还是个不出世的名士,而等他入了政坛,早已君位易主,陈穆赦免后也再未回过朝堂。在他印象中,自己见过陈穆,也不过这么几面,还是在陈府最为潦倒之际,可是,他们似乎理所当然地对立。
【第五十六章】
如今的陈穆,比之流放时,少了几分清冷淡漠,独显得温润清和,似乎更符合当年陈府尚未衰败时的风华,却是同样的不疾不徐、遗世而立。
陈家,是世代书香的官宦人家。不同于燕铭冀给人的印象鲜明,陈穆承续君子之道,是个平淡到几近乏味的男子,或许有花前月下,或许有泛舟游湖,闲来无事,甚至也可登山俯瞰天下,但这种感觉,永远是平淡的,安然的,纵观世事,不温不火的。没有年少之人欣赏的刺激魄力、孤注一掷,反而在酌酒品词间,以灵魂渗透的闲适美好,以致他当年葬送前程的取舍,都显得太过隐晦而平静。
与皇室结亲,对于明哲保身的文士,谈不上喜事。甚至为了避免君王猜忌,陈穆并不能过多参与政事,却又要暗处援助与秦司泞同母的秦浦泽,以确保皇室风波不至波及秦司泞。他用两年有余的时间,在玩笑间的秋千上,为秦司泞构建了一个没有丝毫争斗的世界。
那是个不能被辜负的男子,因为他已经把他自己一切倾囊相与,从不避讳,不留分毫。所以,两三年都没能暖回的心,终究在陈穆离开的瞬间,后悔终生。秦司泞此生若是随了燕铭冀,也算是苦尽甘来;认了陈穆,也是一代浊世佳人,只可惜,命运如斯。
商桐忌并不怎么看得上秦司泞,但他对陈穆,也没什么微词,甚至他不明白秦司泞这样的女子,何至于这世间如此优秀的两个男人,徒耗半生纠缠:“陈先生,他……”
黄衣小童仔细地收完针具,从头到尾核对了一遍,才缓缓走到一旁,将轮椅调整了一番方向。陈穆放下手中的书,他倒不是行走困难,只是常年缠绵病榻,气力不足,这几年,身体好些也便四处远游,散心休养:“伤势不及性命,放心。”
短短八个字,陈穆说得平静。思及陈家的医术,商桐忌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虽然这句话明显有未尽之意,但裴续的身体状况,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全然无虞才是怪事。
“冒昧问一句,”陈穆将视线更深地凝在商桐忌眼中,有些意味不明的疑惑,“裴续的身体不算太好,这些天也当在用药。只是,若他亲人不在身旁,师长便当视弟子如亲子。他用的是什么药,商大人首肯过吗?”
裴续手执瓷碗,长立亭中饮药的场面瞬间划过脑海,商桐忌惊愕间下意识看向至今昏迷不醒的裴续,一种不好的预感逐渐扩散。裴续已经不是七八岁时候的那个孩子了,他的作风行事极端偏激,对别人下得了手,对自己,也未必下不了手。
即使商桐忌的情绪变化只在一瞬间,陈穆也是看清了的。但就二人的关系,谁也难将关系往父子亲人上想,陈穆只当二人是单纯师徒关系,默了默,倒也算理解:“是药是毒,全看是否致中和,若换了旁人,以毒攻毒倒也并非不可,只是裴续身体不好,对他而言,毒性过强,不适合这个方式。尤其此药压制疼痛见效极快,但久用易上瘾,到时,恐怕药石无医。”
陈穆说得已经极度委婉,但意思还是明显。寻常人,是不可能用这样的药,毁伤身体的。或者说,非要用这种药压制疾病的人,要么是无可奈何,要么,就是自认不会长命,只图当下,无所谓日后。像是明白商桐忌的心思,陈穆还是补充了一句:“骤然停药,可能致死。”
【第五十七章】
陈穆的话就点在这里,没有再接着叙说什么。就像正流的文士,陈穆说话简朴,没什么多的,好像只是随便说说。几年前,或许还隐隐掺着文辞的雕饰,生生死死多少岁月,终究是看得淡了。他不是一眼看上去就很惊艳的人,但所有与之交谈过的人,都会觉得舒服。
不需要刻意寻找话题,也不需要有意展现自己的境界,为人治学,他做了一辈子,不需要别人再去告诉他,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你擅长谈些什么,他总归能顺着接上几句。不是他的事,他也从不多说,做的更多些。
陈穆看着商桐忌的神色,大致也知道,其中怕是还有些深的波折,便顺势告辞离开了。聪明人,都有聪明人的相处方式。看得懂又说得出,不过落下乘,这世上,多得是看得懂却权作不知的人。陈穆不欲沦为是非人,自然不愿沾染是非,更不会道人是非。
待到陈穆离开,商桐忌才慢慢走到床边。裴续安安静静躺着,眼睛紧紧闭着,唇色泛白,似乎陷入了很深的沉眠。商桐忌犹豫很久,才试探着执过他的手,入手一片凉意,没有丝毫反抗。就着这个姿势坐下,轻轻拂开裴续额前的发丝,他第一次不用直面那种阴冷蚀骨的眼神,甚至有种失而复得、难以动作的纠葛:“让你稍敛锋芒,你便从来不愿意听我一句话。”
君子耻好为人师,他不是君子,所以,他不惧门徒散布天下。从江湖墨鸿朗,商道季延,文坛陈司谙,都是他年轻时耗费诸多精力,指点过来的,可如今,商桐忌很多年不敢再收一个弟子,不能想象自己如何兢兢业业、赔尽一生为其谋划。每次看到师徒和睦的场面,他都能想起那场大火,那场整整烧了一夜的大火。
商桐忌教了墨鸿朗三年,才知道他是魔教少主,起初,墨鸿朗不敢说,而他出于信任,没有问。老教主过世得离奇,墨鸿朗在外连逃了几年,教内才被他父亲的亲信平定下来,却正遇上正道讨伐邪教的风口浪尖。
商桐忌执着鞭子,挥下道道刻骨的印记,直至他再无力动手,才弃手将之逐出师门。墨鸿朗在尚清轩外跪了几日,昏了跪,跪了昏,大雨洗刷着鲜血。而他就站在尚清轩内,看了几日,过去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墨鸿朗身上,曾经让他欣赏的意志坚定,终于成了反手的挟制。一辈子,第一次,被亲手带出来的弟子,逼到退无可退。
墨鸿朗不欲死伤,希望不散本教,不伤正道。对于当年年仅十四岁的孩子,这条路太难走,几乎失去一切支柱,与世为敌。门打开的一刻,商桐忌知道,自己输了。就此,登上九崤山,作为恩师,一步步教墨鸿朗怎么筹划,怎么制衡。
从世外清流到邪魔外道,只需要几日的抉择。一个不出世的名士,一个助纣为虐、臭名昭著的魔头,这条路,商桐忌自己都走得险之又险,几次三番都觉得日子过得朝不保夕。万幸的是,墨鸿朗撑了过来,而唯一称得上万幸的,大概也唯有这一点。
正邪一念,他不是没有预料过,所谓的江湖正道,会迁怒殃及妻儿,可九崤山生死一瞬,也未必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局势扭转前的最后一夜,为保万全,商桐忌到底准备将人从商府接出,可上天却像是嫌这个笑话不够大,让这个决定的做出,最终只差一步。
商府上上下下,尽数葬身火海,唯一存活的,是当年亲眼目击一切、又被正道悬赏追杀的商绍渲。那是他与裴烟秋唯一的孩子;是会带着狡黠而意会的目光,听着自己说“男人的事情,不可以让女人伤心”,最后一起瞒着裴烟秋的孩子;是会在他借口远行之际,带着清浅的笑意,说上一句“绍渲会好好照顾娘”的孩子。
商绍渲,他找了很多年,一直在等,即使多年的生死不明,让商绍渲生还的几率无限降低。他想,只有有一天,他足够闻名于天下,或许有一天,商绍渲才能得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才会在一个措手不及的时刻,出现在他面前,问上一句:“爹,您还记得当年的老宅吗?。”
整整九年,他与墨鸿朗划清界限,也抵不过六年前裴续的诛心之语:“可是,我还活着,商大人,应当很难过吧,就像我发现自己居然还能活很久,一样难过。”
商桐忌想过无数种可能,包括几年流离间的性情大变,可他预料中的商绍渲,唯独不是这个样子。他再也不愿意耐心听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使他不过只是想教他一些道理,一些曾让他自己都磕磕绊绊、几经磨难生死的道理。
那种不择手段意图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却也不会在得到后有丝毫喜悦的淡漠,带着讽刺,让商桐忌无数次带着酸涩的绝望。如果他没有一时兴起收下一个弟子,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什么都不会。他如今,大致还会在商府那块荡不起波浪的地方,谈不上闻名天下,却可以陪着裴烟秋,安享晚年。而当年,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又为什么不能多算一步。
世上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他可以教会旁人一切,却教不会自己的孩子。风风雨雨一场,哪怕是裴续明面上的互不相干,都像一样珍宝,他想用一生维系,可是,裴续宁愿碎在他的面前,互相折磨,不死不休。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只要裴续不愿再这样安宁下去,他的生活便可立即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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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0:2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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