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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同人】生生不息(全职高手)[第4页] |
作者:沉钧照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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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每周都要交的作业,教练是不大看的。闻理皮了一回顺利过关,非常兴奋,遂再接再厉,带得大半个班都开始说书。邱非为保留最后一丝尊严,死活不肯妥协,次次写得苦不堪言,甚至有点盼望常规赛快点结束。 又过了半个月,主管进来敲敲黑板,说今天有个姑娘来跟你们做新队友。 打到这个层次,只有不断被淘汰的,少有插班进来的。何况还是个姑娘!——论起男女比,电竞圈跟工科院校差不多,嘉世也不例外,妹子数量素来惨淡。学员们每天宿舍食堂训练室三点一线,除了食堂阿姨,基本不怎么见得到异性。是以教练一开口,屋里顿时掀起了一片兴奋的嗡嗡声。 主管很欣慰,扭头喊了一嗓子,让她进来做自我介绍。 秋风扫落叶一般,少年们没声了。 田悦,年十九,眉眼俏丽身姿窈窕,自带满身漫不经心成熟犀利的御姐气场,笑吟吟地往那一站,眼角一挑就是万种风情。 身高一米八八,满屋豆丁只堪仰望。 主管简单介绍了两句,征询了一下教练意见,找了个空位置把她安排进去就走了。正是训练时间,教练就站在大屏幕旁边虎视眈眈,少年们是失落是郁闷是跃跃欲试都只敢憋着,等这个小插曲过去,全都继续悄没声地打基础训练。满屋键盘敲击声一如既往激烈清脆,底下却暗流涌动,不知有多少人把聊天窗口最小化压在任务栏里,偷偷交换八卦信息。 “你玩刺客的啊?”好容易盼到下课,李睿单手插兜走过去往新队友桌上一倚,右手食中两指夹着账号卡晃了晃,哼哼,“来打一场呗?” 李睿有个天赋,他能把每场搭讪演变为找茬。田悦正在看视频,被他粗暴地打断,也不恼,笑盈盈地摘下耳机抬头看了一眼:“别吧。我不欺负小朋友。” “老子十八了!”李睿至今也没长开,还是一张娃娃脸,闻言当即炸毛。 “哦。”田悦道,“那你发育有点迟缓啊。” “我|靠!”闻理爆笑出声,压低声音对邱非道,“我喜欢她。” 其实说实话,这俩人都挺棒槌的。但反正怼李睿是政治正确,大家都喜闻乐见,田悦很快凭此建立起了广泛的群众基础。下午的训练还没结束,她就和这群同期打成了一片。等到第二天,她已经把位置挪到闻理旁边了。 博取别人的好感是闻理自带技能,田悦天性又热络,他俩在训练间隙你一言我一语,话题无药可救地一路狂奔,不到三天,连家谱都倒出来了。邱非闲着没事就在旁边听,居然觉得挺有意思。 同时也觉得有点对不起闻理。这么个话唠被迫跟他待了大半年,满肚子的话都没人听,该有多惨呐。 周六的训练只有半天,中午方冉过来约她出去吃饭,两个人相处亲密,不像前后辈,倒像朋友。邱非有点茫然,转头问闻理:“认识啊?” “四期下来的,肯定认识嘛。”闻理道,冲她的背影吼,“晚上看比赛!要签到——” “知道啦!”田悦正在方冉的包里掏化妆镜,轻盈地远远应了一声。 嘉世打得太差了,看着憋气,反倒是这赛季崛起的新锐劲旅轮回战队,实力强悍画风酷炫队长好看,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主管生怕掏钱给别人养了孩子,索性强迫他们每周六必须来会议室看比赛。不少学员对此颇有意见。 建队初齐心协力聚薪成焰的氛围早就散了。嘉世是老板的,前程可是自己的,谁能为谁赔上一辈子呢。 这周的赛程安排是嘉世VS霸图。常规赛已近末期,霸图要争的无非是名次,嘉世能否进季后赛却还说不准,全队被逼到了性命攸关的绝境,终于也开始爆发。今天的比赛打得居然意外精彩。 个人赛刘皓和苏沐橙连接上场,各取一分,随后队长叶秋作为守擂大将出现,在霸图的凶悍攻势下,硬是顶住压力,漂亮地完成了一挑二。士气大振。而团队赛上更是见识到了久违的屏风炮打法,当这一以战法和枪炮师为主、全队集中策应的战术再现时,仿佛昔日王朝荣光重又降临,全场沸腾了。 “斗神!斗神!” “队长加油!嘉世加油——” 浮动的人心在悲壮激烈的生死相搏中刹那间凝聚,他们重又开始呼唤斗神的名字。会议室里气氛热烈得溅进火星就能燃烧,很多人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大屏幕,手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他们到底不是只能无力旁观的粉丝,每个人都在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在场上…… ——如果我在场上! 兑子争先!霸图以牺牲两人的代价,成功换走了敌方的牧师,强行将比赛推到白热化的最终对决。场上尚余嘉世正副队与沐雨橙风,对战大漠孤烟石不转。 从屏幕右下角的技术分析可以看出,几位职业选手此刻的手速已经飙上巅峰。双方的队内频道都非常干净,多年队友,在这样孤注一掷的紧急状况下,凭默契就足以做出应对。嘉世留下一叶之秋硬拦大漠孤烟,暗无天日则扑向石不转,沐雨橙风同时转火,意图强杀牧师。 团队赛地图是一条盘山路,一叶之秋却邪横指,以当关之势镇守中央,大漠孤烟救援牧师的路线被完全封死。狭路相逢,王对王,两名队长在山路上激战。 另一头的石不转则在逃命。张新杰的节奏感在全职业圈都数顶尖,且又是主场选图,刘皓一时竟追不上。石不转逃得镇定从容,甚至还有余裕给大漠孤烟扔一个回复术。沐雨橙风居高临下,火力线如银练般挥洒,却被石不转头顶的崎岖山岩挡了大半。子弹反射挥溅升空爆裂,像是在几名角色头顶盛放的烟花。 “张新杰装备加速度了??”闻理气急。 邱非摇摇头,简洁地道:“硬扛。” “扛不了多久。”田悦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盯着屏幕,无比确定地道,“牧师我熟。最多两分钟。” 后面有人发出嘘声,示意她坐下。田悦嘁了一声推推邱非,后者毫无意见地起身让座,视线仍紧紧追随着战局。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满身冷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两分钟!那么叶秋还要硬扛韩文清两分钟! 山路狭窄,一叶之秋手中长矛若想施展得开,就势必做出更多更精细的操作,其中所耗费的心神,不是外人可以想象的。大漠孤烟的冲拳被却邪硬生生格开,紧接着毫不犹豫便是一记鹰踏,一叶之秋只能再次抬起战矛格挡,身体不由自主地因冲势后退一步,险而又险地踩在山路边缘。 一分三十秒! “叶秋行不行?”有人失口问。 一叶之秋不负众望,一个漂亮的腾空拧身,战矛毒蛇般刺下。大漠孤烟出拳抵挡,一叶之秋转瞬间已经落地,身后空余一团打空了的神圣之火。训练室里顿时又爆发了一波喧嚣,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队长加油,也有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紧张怒骂张新杰十八代祖宗。 牧师下场太早,嘉世几名角色都在红血边缘,经不住跟大漠孤烟玩交换,偏偏这山路上又没有迂回之处,别无选择,叶秋只能死死拦住。队内频道赫然出现了他打下的“!”,另一头的追逐也正趋白热化,追的和逃的都是拼了命。 四十秒! 一叶之秋的血量已是岌岌可危。 大漠孤烟怒喝一声,浑身一震,开了钢筋铁骨。 沐雨橙风不得已转火,暗无天日抓着石不转一阵狂打,后者顽强地挥舞十字架抵抗,甚至还在抽冷子瞬发治愈术。 十五秒! 双方生命值都在飞速下滑,技能交换的速度快到眼花缭乱,决胜的意志、信心、锋锐,彼此碰撞。大漠孤烟再次冲锋,挟钢筋铁骨的余势,击出一招刚猛无匹的霸皇拳。一叶之秋却没能躲开,踉跄半步,身子贴住了山壁。 韩文清紧追而上,空手入白刃、崩拳、冲拳,打得极是干净利落。一叶之秋失了战矛,全凭意识走位闪避,几步便被逼到了盘山道边。紧接着大漠孤烟竟是一记柔道技能背摔,将对手一举摔下了悬崖。 无声无息,没有特效。一叶之秋的身影转瞬间消失在万丈深渊中,屏幕下方的血条瞬间清零。 团队赛第三十五分二十七秒,嘉世战队失去了队长。 此后霸图的胜利,犹如摧枯拉朽。 比赛结束,大屏幕重又暗下去。会议室里没开灯,学员们坐在黑暗中,满屋死一般沉冷的寂静。突然有人起身怒骂:“操!” 暗淡光线中看不清是谁,只见那人一脚踢翻了椅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52 当晚,网上掀起了铺天盖地的声讨。 粉丝们的愤怒实在很有道理。嘉世素来有这样的传统,输别人可以,输霸图不行。况且一队之长,单挑落败!——还要脸吗?? 公关部忙得心力交瘁,诚恳道歉、总结反思、展望未来、号召大家理性面对,同时准备明天的新闻稿。不知多少人在心里怒骂叶秋——他要是肯上赛后记者会,这些火力少说能转移一半。 可惜叶秋死硬固执且不通情理,十年如一日地给嘉世添麻烦。 闻理在刷贴子,邱非在写作业。输了比赛,他也失落沮丧,可胜败乃兵家常事,他理智上很清楚,今天这场对决质量如此之高,双方已经拼尽全力,胜败都了无遗憾。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冷静。今夜嘉世大楼灯火通明,许多人彻夜难眠。 “这写的什么玩意!”闻理拍桌而起,“三流言情小说,我写的都比他好。” “嗯。”邱非说,“我信。” “现在什么人都能踩叶秋两脚了哈?”闻理愤愤,滑动鼠标滚轮去看抬头标记,“还加精标红,管理员脑子进水了?公关部!公关部你们队伍里有个叛徒!” 邱非眉头一动,起身过来:“我看看。” “你写作业。”闻理试图跟他抢电脑,“这种贴子多了去了……” 邱非没心情跟他说话,索性武力镇压,轻而易举地把他电脑抢走了,搬回自己桌上看。 让闻理愤愤不平的是个分析贴,图文并茂,字句极富煽动性,以黑叶秋为主基调。团队赛被拖出来着重讲,从队长指挥失当,到嘉世配合脱节,再到叶秋和韩文清的对决。最后甚至极煽情地写:“队友离心、队长无能,在这样错漏百出的指挥和无力的领导下,我很难想象嘉世战队还有机会,再重现曾经齐心协力并肩作战的辉煌岁月。霸图选择了最恰当的一张图为老对手送行,看到本场落日山脉的余晖了吗?那是昔日王朝最后的荣光。” 配图是一叶之秋坠崖的瞬间。斗神单手攀住山石,仰头向上,似在注视夕阳的余晖。大漠孤烟凭崖而立,脑后发带在风中猎猎飘扬。 王朝衰颓,英雄末路,满目凄凉。 邱非非常迅速地,……火了。 他把页面一关,调出Word文档,咬着牙就开始打字。叶秋哪里指挥失当、哪里判断失误、哪里状态下滑?你一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马甲,会比嘉世自己人更清楚么!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子跟你没完! “……非,非啊。”闻理在旁边玩了半天手机,没敢吱声,眼看手机快没电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问,“电脑用完了吧?” 邱非绷着脸飞速打字,思路如涌泉:“没有。” “那你用自己的呗?”闻理又问。 邱非说:“我不!” 哎哟哟小样儿,要哭!——闻理内心很不厚道地一乐,随即强行掐断了一路跑偏的脑补,严肃地装孙子:“好的。” 邱非照着那人所述挨条反驳回去,越说越气,越说越不痛快,索性也不回复了,另开了个贴子开始实时更新。从战术,到指挥,团队意识,个人能力,写一段发一段,热度节节攀升。 他压抑得太久了,从去年那场队内选拔开始,有些话就压在心里。今天终于濒临爆发,实在不吐不快。 他想你见过叶秋吗?你见识过全盛状态下的斗神吗! ——你见识过每个战法始终仰望、不懈追赶、无数次想要超越的巅峰吗?! 只有亲身体验过与叶秋单挑是什么感觉的人,才知道他的恐怖。天击、圆舞棍、落花掌、豪龙破军、伏龙翔天……逐一在键盘下流出。斗者意志随着连击次数的增长不断攀升,流动的光芒像是融化的黄金,将一叶之秋裹在其中。血花飞溅染透天际,轻松写意间便是尘埃落定。 伤病、高龄、状态下滑、斗志涣散——只是叶秋不屑理会的流言蜚语罢了!经不起他一眼注视,便会灰飞烟灭。 你以为嘉世队长已不能战了吗? 不,斗神依然无解! 闻理插着充电器把手机玩到再次满电,他在写;闻理收拾床铺准备睡觉,他在写;闻理在打字声中迷迷糊糊睡着,他还在写。早上闻理被闹钟唤醒,看到邱非居然趴桌上睡着了,吓了一大跳。 “哎,起床了。……邱非?”闻理敲敲桌子,“你今天还去训练吗?” 邱非一震惊醒,过了两秒钟视线才聚焦。他疲惫地晃晃头,扶着桌子站起来,手臂一软:“……咝。” 闻理感觉他都快站不稳了,心惊胆战,上去扶了他一把:“你几点睡的啊?” “四点多。”邱非蹙着眉,垂眸揉了揉手腕,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幽沉沉的。 “你写了一晚上?”闻理目瞪口呆,“多少?” “不知道。”邱非说,“一万来字吧。一万五。” “……”闻理无语地对他竖起大拇指,“俱乐部应该封你为头号叶吹!” 他匆匆忙忙出去洗漱,邱非还站在原地,蹙眉又活动了下手腕。陌生而尖锐的痛楚适才沿着骨髓蹿上来,这会儿却已消隐无踪。像是他半梦半醒间的错觉。 昨晚上他头脑发热燃得太过,现在冷静下来了,难免犯困,坐在训练室里,感觉脑袋晕沉沉的。所幸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连教练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田悦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过一会儿等教练过去,她倾身隔着某位同期碰了下邱非的肩膀,递过来一颗薄荷糖。 邱非感激地接过来,朝她笑了笑。 外边闹得天翻地覆,少年们自然无心训练,十个倒有六个在刷论坛。邱非打了半套手速训练,手腕还是疼,针扎似的一会儿一下,非常影响操作。他觉着没准是昨晚累着了,皱着眉停下做了套手操,那股恼人的痛意却消失了。 怎么回事哦…… 邱非心头疑虑更甚,索性退出软件选了套更繁杂的走位训练。留神打完一遍,又似乎一切正常。他不敢再试,心不在焉地在桌面图标上点选着,听旁边的闻理和田悦聊天。 “……也就是张新杰吧,撑得了两分钟。”她正在说昨天的比赛,“换我肯定不行。四十秒都不用。” 邱非转头问:“你不是个刺客吗?” “我现在是个刺客。”田悦笑,“以前玩了五年牧师。” 邱非目瞪口呆:“啊?” “你好好的玩什么刺客,”闻理问,“张家兴没掐***?” 四期学员本来就少,牧师更少,仅有的两个,都是张家兴亲自在带,要算半个徒弟。那可是为战队培养的后备力量,她说转就转,任性妄为,计划全被打乱,可以想象张家兴得气成什么样。 “有啊,他骂我小兔崽子。”田悦不甚在意地道,顺手撩了一把长发,丰盈精致的波浪卷儿垂落到胸前,“但我不喜欢玩牧师。特别不喜欢。我都跟他说了。再说我又没卖给他,谁知道他气个什么劲儿。” 这是什么塑料师生情。邱非简直不能理解,忍不住道:“但是嘉世的需要——” “那又怎么了,”田悦轻快地接道,“我又不需要嘉世。” 邱非震惊地瞪着她,居然一时没说出话。 “田悦姐,那你以前玩牧师干嘛啊?”闻理怕他俩吵起来,连忙插话,“不喜欢还玩了五年?” “嗯,因为当时我对象玩骑士。”田悦笑吟吟地回答,“他觉得出门带个奶比较有面子。” 闻理问:“那然后呢?” “然后我把他踹了。”田悦爽快地道,“我一放生他他就嚎得撕心裂肺的,没种。杀人这种事儿,还是我自己来有意思。” 这下闻理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沉默片刻,掏心掏肺地道:“我叫你爸爸。” |
53 本来今天该交战术分析,邱非昨晚沉迷吹叶,导致作业没写完,晚训后不得不留在训练室,争分夺秒地狂补。结果被叶修抓了个正着。 “我就猜你在这儿。”叶修笑,“忙着呢?” “队长?”邱非有点错愕,起身打了个招呼,“……队长怎么不说一声。” “我刚从技术部回来啊,顺便过来看看。”叶修轻描淡写地道,“你这写什么呢,昨天的比赛?” 邱非应道:“嗯,还差八百字。” “哟,那我得跟你们教练说说了。”叶修笑道,回身关了门,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过来,语气凉凉音调嘲讽,“八百字哪够展现你水平,怎么也得上万字吧。是不是啊小邱?” 邱非差点呛着:“……啊?” 叶修心平气和地走到他面前,顺手把文件夹往他桌上一放:“来,你自个看看。” 邱非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那真是一点都不想看。可迎着叶修的目光,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文件夹拿起来,在心里不断祈祷可千万别是自己想的那样——无奈天不遂人愿,翻开第一张,就是他昨天发帖的全文打印。 迎面触目惊心一排大字:叶秋技战术特点分析:“荣耀教科书”是否已过时? 叶修粉丝基数极其庞大,吹他吹得天花乱坠的死忠狂热粉多了去了,邱非混迹其中毫无心理负担。但马甲直接被正主扒掉,这心理冲击可就太大了,任谁都承受不来啊!邱非一眼看到标题,当即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公关部忙控评忙了一整天,完了收拾战场汇报成绩,说这个写得很出色啊,哪家工作室雇的水军,怎么就找不着呢?问了一圈,最后落我手里了。”叶修偏生不肯放过他,似笑非笑地道,“遣词造句且不论,就说分析比赛的思路,我还以为我晚上梦游自己写的呢!” “我……队长我……” 那文件夹捧在手里似有千斤重,邱非脸上烧得发烫,压根不敢低头看那些羞耻的字句,但更不敢抬头看叶修,只能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儿听叶修开嘲讽,真是死的心都有。 “紧张什么,我又没骂你。”叶修反倒笑出声来,“论功行赏,公关部还准备给你发奖金呢。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邱非僵着脸,心想自己要是用力点头说特别惊喜,会不会直接被叶修抓过去抽一顿。——他现在倒宁愿挨打! “写得可以啊,文笔挺好!中考作文分挺高吧?”叶修看他不说话,索性把他椅子拖过来坐下了,气定神闲地道,“‘楼主作为一个多年叶粉,不敢说对叶秋本人了解多少,但也愿与大家分享一二所知’,——还挺谦虚。再说这个战绩部分……” 邱非快哭了:“……队长您别念了。” 叶修不是人啊!他开起嘲讽来真的不是人! “行,我不念了。”出乎他意料,叶修爽快地一点头,随即就刷新了不是人的下限,“你念。” “呃,”邱非惊恐地打了个磕绊,“念什么?” “写什么念什么。”叶修将椅子往前拉了拉,晃了晃鼠标退出电脑屏保,道,“把你写的小论文给我从头读一遍。” 一万多字的东西,从头读……读一遍?邱非更惊恐了。然而不等他说话,叶修便敛了笑意,回头看他一眼。那目光带着沉肃而分明的命令意味,竟看得邱非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凛,只得照做。 可他看上一眼都像被火燎了似的,恨不得立刻转开眼睛,更何况一字一句读出来,还是当着叶修的面!这是什么羞耻play啊!邱非硬着头皮读了两段前言,觉得自己在被凌迟,越读声越小。 “你这个演讲和写作水平严重不符啊。”叶修一直在看他屏幕上那页文档,待他停了停,道,“会不会大点声?不会去走廊读。” 邱非真要哭了,连忙点头:“会,会。” 叶修嗯了一声,握住鼠标问他:“可以看吗?” “可以。”邱非心如死灰。 叶修便不理他了,把进度条拖到文档最上边,专心地看起他写的战术分析。邱非被他晾在旁边,不得不逼着自己往下念,又是尴尬又是羞窘,连耳朵都红透了。 那些句子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叶修总算还有点良心,没有丧心病狂地嘲笑他,神色淡淡地边听边看他作业。看完这半篇后又征询地望了他一眼,得他点头后进了U盘,点开邱非之前写的战术分析,一篇篇看下去。 邱非心理素质强大,并不怕他当面批卷子。但叶修一直不叫停,他就只能一直读。二十分钟过后,他就顾不上羞耻了。 ……因为太累了。 叶修真想整治他,方法千千万,根本用不着动手。长长的一篇论文好像永远翻不到头,邱非也只能耐着性子念下去,渐渐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痛苦极了。他翻页时抽空带着点哀求偷偷看了队长一眼,叶修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起身去接了杯水,回来往桌上一放,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综上,叶秋的战术特点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但经典永不褪色。在荣耀联赛史上,他曾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想而见,未来也将带领嘉世创造更多辉煌。用‘无解’和‘传奇’来形容他,我认为仍是恰当的。” 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邱非终于读完全篇,有点忐忑地捧着文件夹抬眼看他。 杯中的滚水正好凉到适宜温度。叶修对此没做出什么表示,只是把纸杯推了过去,看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这才慢悠悠地道:“现在知道了吧?吹我其实是件挺痛苦的事。” “噗咳咳咳……”邱非又累又渴,抱着杯子全无防备,冷不丁被他一句话怼到心口上,当即呛出了眼泪。 “我发现不能让你太闲,否则你就找事儿。”叶修摇头叹息,看他明显说话说得有点缺氧,便伸手在少年肩上轻轻按了按,示意坐下,拿过纸杯又去倒了杯水,“有事没事跑去公会部打工、进网游搞节庆活动也就算了,还上论坛写小论文?你觉得争这种事情有意义吗?” 邱非疲惫地坐下,小心翼翼地靠到椅背上,觉得全身都像散架一样。他微哑着嗓子低声认错:“是我浮躁了。” “记住你的目标,不要总是分心。做这种无用功,实在太业余了。”叶修淡淡道,语气并不严厉,却足够少年羞愧地低下头,“这种事情以后还会有很多。你是个职业选手,一切靠场上表现说话,如果每次都去在乎,比赛还怎么打?” “我可以不在乎。”邱非忍不住争辩,“可他们那样说您……” “让他们说。”叶修温和有力地道。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便不再开口。邱非双手握着杯子置于膝上,垂眸感受着掌心里熨帖的热度,片刻后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他的队长,十年如一日地站在风口浪尖上,身上战袍如同燃烧的火焰,手执却邪守护嘉世旗帜。他为人磊落处事坦荡,场上运筹帷幄力挽洪流,场下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何时在意过世人毁誉。 操作者的意志是内化在角色里的。哪怕叶修常年深陷舆论风波,且始终拒绝露面解释,也总会有人看得透,斗神依然满怀赤诚,依然一往无前。 “战术分析写得不错,但不够客观。”叶修没再训下去,转了话题,“你觉得上场比赛输掉的最大原因在谁?” 邱非垂着眸,只是固执地抱着杯子不说话。叶修无声地笑了笑:“在我。” “擂台赛,霸图将强攻型选手排到二三顺位,就是知道嘉世现在一分都输不起,所以逼我消耗。”叶修不让他接话,平淡而直接地说下去,语气里甚至带点笑意,“团队赛,开场强杀牧师,将比赛直接拖进决胜时刻,逼我爆发;再利用地图和血量双重限制,逼我过耗,最终露出破绽被击杀。步骤缜密,环环相扣,并且大胆地将一队之长作为战队薄弱环节针对,——非常标准的张新杰式霸图打法。他这心可是越来越脏了。” “……这很正常。”邱非说,“输赢本来就是平常的事。” “你这么激烈地维护我,正是因为很明白,这不正常。”叶修缓声道,“小邱,不要逃避问题。” 邱非咬着牙,依然不想说话。 他当然明白!他就是叶修手把手教出来的,怎么会不明白! 霸图会做出这样的部署,正是因为,叶修身上终于出现了可以被针对的弱点。 他依然强悍锋锐,进攻刚猛如巨龙咆哮,防守严密得滴水不漏,但已不再拥有充沛到仿佛无穷尽的精力。没有人能靠热情和毅力对抗岁月,就算是他也会累的。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叶修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 对于开荒时代那批从恶劣环境里杀出来的选手,这几乎已经是他们职业生涯的暮年。 ——可你能不能再等等? 你能不能再,等一等我? “你就这么交作业,从来没被教练骂过?”叶修怕再说下去惹他难过,也就点到为止了,笑道,“我刚才看了看,你这有不少说的都不对啊。上上周对虚空那场,根本就乱写,满嘴跑火车。” “教练不看,顶多看看字数。”邱非心情低落地道,“队长,我觉得这个作业其实可以不交。” 叶修挑了眉:“你这是找我开后门?” 邱非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只摇摇头:“不是。” “行,不用你交了。”叶修却已经了然,移动鼠标点选压缩文件,单手敲了几下键盘,发送到了自己的邮箱,“以后每周写完发过来,我给你看。这样行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邱非急了。 太繁重的脑力劳动也会折损职业寿命,队长现在本来就在连轴转,他不能再添麻烦了。 “不单为你,也是为嘉世。你想帮上我的忙,就得快点长大,对不对?”叶修笑道,不容置疑地把这事儿定了下来,见他不再反抗,又玩笑般威胁,“先说好啊,认真写。写不好可是要挨板子的。” 挨就挨呗,这半年他在叶修手下挨的还少吗?邱非没作声,但明显不怕,满脸的不以为然。叶修又道:“把你的小论文收好了。再不认真训练,搞这些有的没的,拿出来给我念三遍。” 邱非大惊:“别吧队长!” |
54 三月下旬,H市初初转暖,又是一阵料峭春雨,气温转瞬间直降十度,随即便掀起了一波来势汹汹的流感。嘉世俱乐部多是身体单薄的死宅,只要有谁不幸感染,从上到下一个也跑不了,于是楼里终日弥漫着消毒水味,到处都能听见震天动地的喷嚏声。 队医高度紧张,谨遵老板指示,每天到职业选手区量三遍体温,恨不得打个玻璃框子把他们隔离起来,叶修哭笑不得。 偏巧苏沐橙周五有个赞助商要求参加的活动,绵绵细雨中站了两个小时,回来就发了烧。陶轩吓得亲自扑过来,按着她灌了两大杯姜汤,一叠声地问:“严不严重?要不要打针?还能不能上?” 苏沐橙笑:“能啊。” 常规赛尚余五轮,作为嘉世核心主力、全明星之一,苏沐橙已然没有“不能”的选择。她吃了药睡过一觉,醒来还是有点烧,打了退烧针才上的飞机。叶修满脸不赞同,无奈拗不过她,只能登机前多给她带了件外套。 训练营请假的将近三分之一,原定的团战考核进行不了,教练组研究了半天,松口说推到下周,孩子们哦哦地答应着,半死不活的气氛中透着一股顽强的欢悦。 闻理这一排就剩了他们仨,被教练目光扫射到的概率增大了很多,时时觉得如芒在背,都不好意思摸鱼了,非常痛苦。旁边的两位战友虽说还在坚持,但也无精打采,整个上午都过得非常沉闷。他忍无可忍地道:“哎哎你俩行不行啊?” “我手疼。”邱非面无表情。 田悦也没好气:“我腿疼!” “我还心口疼呢!”闻理怒道,“太脆弱了你们凡人,意志力这么不坚强,将来怎么拿冠军?” 田悦瞟他一眼,盈盈眼波美得惊心动魄,偏生又带着股森然的冷意:“我不是凡人,专吃小孩儿心脏。” 闻理知趣地闭了嘴,做西施捧心状。 邱非有点感冒,全身酸痛,胳膊沉得抬不起来,单手撑着额头闭眼休息了几十秒。耳边听得田悦吆喝“有没有人来一场”,同期们纷纷摇头——训练室开着窗子通风,这几天阴雨连绵寒意刺骨,大家都裹着外套瑟瑟发抖,压根活动不开,哪有心思打比赛。 “来!”邱非吸了口气,打起精神,伸手去调整键盘。 这妹子不乐意跟着教练的课程表走,每天有事没事就进竞技场找人PK,上周车轮战连挑二十几人,其凶悍和拼劲儿同邱非不相上下。她牧师练得很有法度,刺客却是野路子,完全是自己摸索的,视角和打法都能提供新思路,非常有学习意义。邱非这些日子没少和她打。 都是长于进攻的选手,上来就是硬碰硬,打得火星四溅。三局两胜,邱非进了状态,越打越奔放。战法豪迈剽悍,出手就是豪龙破军;刺客也不甘示弱,贴身后穿心刺连瞬身刺,操作圆熟而冷酷,一记舍命一击险些打得邱非措手不及。少年摘了耳机摇摇头:“你很适合刺客,应当早点转职的。” 嘉世没有替补的牧师选手,全战队就靠张家兴一人撑着。田悦作为他半个徒弟,说不定今年就能出道。可她这么一折腾,就算天赋再高拼得再凶,再打回四期少说也要二十岁了。 “现在也不晚。”田悦听出他话里惋惜,颇不以为然地道,“只要张家兴不给我下绊子,就算二十二出道,二十六退役吧,那我还能拿五个冠军呢!叶秋都得管我叫爸爸。” “……小点声吧姐姐,你不怕被套麻袋啊!”闻理无语地捂住脸。 下午没有训练,邱非正往宿舍走,技术部的前辈一眼看见,当即抓了他去做攻击力测试。最近集中攻关,这群人个个带着偏执的黑眼圈,电脑上开着不明觉厉的软件跑数据,桌面摆满了凌乱的草稿纸。装备编辑器里清一色全是战矛。两组数据微调过去,技术员们不时低声商量“矛锋材料要换”“还是要加攻速”。邱非安安分分地在旁边当小白鼠,心里思忖着,大概是却邪又要提升了。 “却邪是真烧钱啊。”领他过来的前辈去冲咖啡,摇晃着杯子感慨,“这么多材料也别浪费了。小邱什么时候出道?先打个差不多的给你用。” “谢谢前辈。”邱非低头笑笑,“还说不好。” “你真好意思给人孩子用低配版啊?”同事调侃。前辈咂咂嘴反驳:“他早晚要接却邪的嘛!”对面电脑叮咚轻响,软件出了结果,几个技术员围过去看,不知谁低声抱怨:“烧钱也得烧得值啊……”很快又被淹没在争论声中。 值与不值,还得赛场上见真章。今天的工作到傍晚仍未结束,邱非被强留下来吃了顿泡面工作餐,前辈顺手摸出遥控器开了电视,刚好赶上本周职业联赛。 技术部全是理科狂魔,人手一只咖啡杯,氛围相对斯文冷静——不像隔壁公会部,每天大呼小叫,门一开烟味儿能呛得人直咳嗽。他们看比赛也安分,表情冷冷淡淡,顶多赞同或不赞同地嘀咕两声。但看比赛嘛,哪能一点声音没有,团队赛快打完的时候,关榕飞一开办公室门,出来了。 “吵着榕飞哥了?”连忙有人迎上去。 关榕飞嫌吵,一年到头窝在办公室里不出门,最近更是连比赛都不看了。这种一人撑起技术部半壁江山的大神,管理层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自然怎样都顺着他,性情古怪有什么要紧。他摇摇头坐下把杯子一递:“今天打谁?” 邱非默默接过杯子去给他冲咖啡,有人回答:“越云。” 关榕飞哦一声:“打得怎么样啊?” “还可以吧……” 越云战队本赛季出了个天才新人,全队气势如虹,竟是有翻身做主的势头。而嘉世本周有两名队员带病上场,但打得非常顽强,最终以六比四险胜。关榕飞没什么表情地看完了,掏出小本子开始算比分。 技术部里的气氛刚刚欢悦起来,霎时又因为这一举动而显得有些沉寂。大家默然看着他算完分数,带入了个不明觉厉的公式,在“八”这个名次上重重画了个圈,有人感慨:“五轮啊。” “唉,五轮。” 嘉世不能不进季后赛,就像不能失去一叶之秋,这是理所当然的骄傲,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换到两年前谁能想见,三冠在手的嘉世战队,有朝一日会挂在季后赛边缘苦苦挣扎?当真是世事难料。 “干活啦干活啦。”前辈开玩笑地敲杯子,“出局了再惦记着找下家。再不干活这个月工资没得领了啊!” 一片嘘声,有人笑骂“你特|么才出局呢”——就算嘉世今年一直在季后赛边缘试探,离保级区总归还远得很。谁也不会把这种玩笑话当真。大家各自回去工作。邱非也在当了大半天免费劳力后终于被放出来,还拎上了前辈们投喂的满满一大袋各色零食。 “多吃点,不要学叶秋。”前辈这样说,“矮矬子没前途!嘉世的运道都被他压低了。” 天外飞来一口锅,队长听见怕是要懵逼。邱非无语,把袋子往上抱了抱,礼貌乖巧地跟他说再见。今晚月色不错,走廊里干净暖和,雨后的空气清新润泽,夜幕中暗香浮动,横斜的枝影透过窗子照进来。 第二天清早他起来一看,原来是俱乐部院里那两株桃花开了。花瓣被雨洗过一场,映在初春淡蓝高远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娇艳清透、生机勃发。 后来邱非当了新嘉世队长后去公关部视察,在论坛深处翻出年代久远的加精贴。季后赛前那段日子人人紧张焦虑提心吊胆,现在想来却觉得有些温暖和怀念,因为那是嘉世所剩无多的、上下齐心团结拼搏的时光。 那确是昔日王朝最后的荣光。 |
55 “听说嘉世进不了季后赛啦?”郭少问。 邱非简洁地回复:“找打直说。” “打打打。”郭少从善如流,乐颠颠地跑去竞技场开房间。 盖才捷说:“你们谁给瀚文发个短信。省得他又抱怨每回我们单挑他都在写作业。” “你就发了呗。”戴妍琦说,“不是我说,郭少你怎么每天都挑衅邱非呢,他个子可比你高。” “我训练室!”盖才捷说,“没手机。” “那你还偷开QQ,你队长就在身后看见没有?” “喂喂差不多得了,我又不是被吓大的……” 嘉世出来的战法,对于如何与枪炮师合作,自有一套理论体系,对战经验却不太丰富。自从认识了郭少,邱非就抓着他不放,每天都往死里打。郭少充分发扬抖M精神,对此乐在其中,有时候手痒了还主动扑过来开嘲讽。今天邱非进场慢了一步,这小子猥琐地抢先选了张山地图,居高临下扛着重炮就是一顿轰,得意洋洋地问:“我和苏沐橙哪个帅?” “你清醒一点。”邱非连他衣角都还没碰到,艰难地顶着火力线往前冲,闻言真诚道。 郭少哇哇抗议“我不管你就是嫉妒我的帅气”,观战频道里一片笑声。有人插话问:“说起来,邱非你见过叶秋吗?” “这不废话嘛!”戴妍琦兴致勃勃地问,“男的女的?” 邱非用力咳嗽。小伙伴们逮住这个话题可劲儿开黑,兴致勃勃地你一言我一语,有猜身高八尺,有猜膀大腰圆,有猜力能扛鼎,听得他嘴角抽搐,心道这么着自己怕是活不下去。盖才捷算是唯一有良心的,“你们差不多得了”的微弱抗议也很快被淹没在群众呼声中。 “……啊啊啊啊啊!”郭少惨叫,“邱非你不是人!” “你自己忙着聊天。”邱非冷漠道。战斗格式不知何时已经近身,一记天击把他翻着跟头挑到天上去,“还学沐橙姐用交叉火力线,学得一点都不像。全是假冒伪劣产品。” “你胡说,教练说我练得可像了!”郭少狼狈地连滚带爬试图拉开距离,居然还爆手速抢出了一排“鄙视”的表情,叫道,“怎么没见你练龙抬头呢,是你学不会,还是叶秋教不了啊!” 交叉火力线是苏沐橙首创,比普通的十字火力线更要多出一个角度变化,全荣耀的枪炮师都在练,只要手速够,多少能玩出那么点意思。龙抬头却是叶秋的独门绝技,意识、手速和经验相结合的巅峰操作。这两年他用得渐少,不少人怀疑他状态下滑、有心无力,已经打不出来了。 “我没事练那个干什么。”邱非才不会被他的垃圾话干扰呢,平稳地回答,“打你还用得着?” “一只手一只手!”当即有好事者鼓动,“邱非你让他一只手!” 郭少到底没跑开,被他按在山壁上狂打,血条刷刷下滑,气得哇哇直叫。小伙伴们都在丧心病狂地笑,气氛非常欢腾。卢瀚文唯恐天下不乱:“我录像了啊郭少!赢不了就去打你小报告。” “去呗,我又不怕!”郭少气壮山河地叫道,“你怎么还不写作业,不怕被队长吊起来打?” 这群少年都是各自俱乐部的希望之星,教练寄予厚望、队长严格要求,每天被管得苦不堪言,心有戚戚的同时又幸灾乐祸,动不动以“跟你队长告状”威胁彼此。郭少自己就是队长,没人压得过他,所以闹腾得格外积极。邱非不愿加入这种幼稚对话,然而每天都躺枪。他听得嘴角抽搐,心道你们是开玩笑,我才是真的会被吊起来打,手下攻势又加紧了两分。 “哇邱非你今天吃错药了。”郭少被他一套浮空无限连,打得在天上翻来滚去,叫道,“我看不教训你是不行了!” 他凌空一个翻身,抬手便是反坦克炮。只听轰轰轰三发连响,炮弹竟是斜斜地拉出了半个圆,将战斗格式整个人笼在其中。这一招蓄势已久,来得迅疾凌厉巧妙,手速在那瞬间已爆到了巅峰,朋友们都被惊住,频道里突然静了一静。 邱非知道郭少只是话多不是人傻,一直就防着他,当即从容地一甩鼠标,打算以Z字抖动从三发炮弹中钻过去。这本来是个十拿九稳的应对,他手腕却突然蹿上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操作一下失了准头。 战斗格式呆立原地,被反坦克炮轰了个正着。郭少一击得手,迅速拉开距离重整攻势,子弹形成了一条笔直漂亮的弧线,一发不差地全打在了对手身上:“哈哈哈想不到吧!这招三点炮我可是练了好久……邱非?” 他渐渐发现不对:“掉线了?” 邱非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腕,左手握了上去慢慢摩挲。那股剧痛一击得手,便再次销声匿迹。手指因为握鼠标太久而变得冰凉,倒像是抽筋了……长时间高强度操作,抽筋本来也是常事。 “做手操呢?”闻理刚刚洗完澡,毛巾搭在脖子上,头发还在滴水,进门放下浴篮问,“你那什么表情,做个手操跟欣赏梦中情人似的。” 邱非说,“我听见你在洗澡间唱歌了。” “胡说八道。”闻理嗤之以鼻,“我今天没唱,听评书来着。” “啊。”邱非说,握着手腕望向屏幕。朋友们尚无所察觉,吵吵闹闹地说他肯定是下线遁了。盖才捷比他们敏感,发了小窗过来问他怎么了,邱非怔了一会儿,打字回复:“突然有点事。” “队医这两天在吗?” “随队了嘛。在W市呢。”闻理说,“你感冒啦?感冒了直接去医院嘛,公交三站地。” “……没有。”邱非又活动了下右手,张合发力一切正常。他心事重重地道:“算了,我觉得没有。” 常规赛最后三轮,如霸图蓝雨等传统豪门,已经早早地锁定了季后赛席位,甚至练起了新人;越云昭华等小俱乐部也早就死心,只等打完比赛好发奖金。今年最大的看点,反倒是往年毫无悬念的嘉世——嘉世牢牢挂在第八名的位置,与第九名只差五分。形势至今仍不明朗,据说老板每天焦虑得吃不下饭。 陶轩吃不下饭,也不让别人吃饭。他丧心病狂地在食堂里装了个液晶电视,每天循环播放上周比赛,打得越差放得越多,颇有破釜沉舟卧薪尝胆之决心。全俱乐部被他搞得食不下咽,瑟瑟发抖地觉得进不了季后赛,老板怕是要宰了他们祭天。 “馄饨馅儿漏了。”闻理忍无可忍地道,“他是不是在后厨也装了一个?” 邱非清心寡欲地拿筷子指指背后头顶,电视里正在放上周的单挑,王泽的拳法家被生灵灭的各色机械道具围得束手绊脚,狼狈不堪。潘林的大吼传出来:“机会!——哎呀,嘉世再一次错失了机会!对上肖时钦这样的战术大师,王泽的经验显然还不足够啊。事实上我觉得嘉世现在的阵容体系有些问题,正面强攻型的选手太多了,综合一下辅助性职业可能会更好,李指导您说呢?” “哎靠。”田悦心烦意乱地把筷子一撂,起身走了。 五分钟后屏幕闪了闪,悄无声息地黑掉。食堂依旧喧嚣,吃饭的人们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能发现少了点什么。女孩拍拍手回来坐下,继续吃鱼汤面,两个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怎么?”田悦眼皮都不抬地道,“电路给他掐了。烦。” “……你还会这手啊。”闻理说,“老板知道了……” “嚯。”田悦冷笑,“皇帝能跟你一起吃饭啊?” 闻理对她的土匪作风肃然起敬。邱非笑笑:“待会打一场?” “打!”田悦干脆地应下。 刺客是对手速要求非常高的职业,相应地,对手也容不得半点失误。这几天邱非的手倒是不疼了,只是不舒服,像是戴了层胶皮手套,凝神发力又好像毫无问题。他总疑心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因此每天都跑去跟田悦邀战。 今天的训练也很正常,朋友们显然都没发现他有任何不对,说不准真的只是心理作用,但邱非仍然悬着心。事实上如果他的操作质量确实不高,叶修才是那个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人,可是这种时候…… ……在冲刺季后赛的紧要关头,出现任何意外,都是对队长的打扰。 怎么会有问题呢?他今年不过十六岁。即使是当年那批烟酒不忌昼夜颠倒、常年超负荷游戏的职业选手,很多也还现在都活跃在荣耀里。他的职业生涯甚至还没有开始,天外飞来这样一块巨石,当然不在他的计划中。 不在,也绝不能在。 深夜的训练室寂寂无声。邱非强压下心头不祥的疑虑和恐惧,揉了揉手腕,打开电脑点选了一套繁重细致的走位训练。他要确定自己真的没有问题。 |
56 那天晚上,邱非是生生疼醒的。 剧痛自骨髓生发沿血脉直上,指尖麻木颤抖,手臂抬不起来,动一动就是钻心蚀骨的疼。邱非攥着手腕在床上翻腾得满头冷汗,拼尽全力探起身子按开了灯,闻理当即惊醒,吓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你怎么了??” 邱非六神无主,带着点哭腔回答:“不知道。”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全吓懵了,只知道无言对视,一时竟是谁也没说话。后来闻理反应过来,当即慌得在地上团团转,“……你先下来。你还动不动得了?你小心。你等等我找衣服……” 他半扶半抱把邱非带出门,触手就发现好友衣服湿透,全身发抖,站都站不稳了。闻理也是急得手足无措,到了宿舍区门口才发现他俩刷不开门禁,于是赶紧又打电话。五分钟后方冉匆匆跑过来,头发凌乱地一扎,只在睡衣外面套了件风衣。门一开看见她,犹如看见了救星,闻理都要哭了:“方姐!” “哎,怎么了你俩?”方冉吓得不轻。这两个孩子都是她亲手带出来的,闻理也就算了,什么时候见过邱非慌成这样啊? 闻理颠三倒四地一说,方冉脸色也变了,伸手从他臂弯里把邱非拽过来就往外走。她劲儿还真不小,邱非被她拽得跌跌撞撞跟在身边,一路下楼出了俱乐部,又被塞进车里。方冉发动了汽车一脚油门,邱非精疲力竭地靠在副驾驶上,就这么一会儿,手臂已经疼得发麻了。 他会不会失去行动能力,或者失去这只手?再也不能握鼠标、写字、做任何事情?……世界在眼前旋转,黑色的帷幕铺天盖地罩下来,满心绝望惊恐压不住地往上涌,邱非根本没有办法思考了,心里最迫切的念头冲口而出:“方姐,队长呢?” “叶神今天比赛。”方冉语速飞快地道,一手摸出手机,往后座一扔,“我跟他说……小闻跟他说。” 闻理哦了一声,慌忙接过手机找电话簿。邱非听见她这么说,赶紧制止:“算了——” “现在都几点了!早比完了!”方冉怒道,“小闻直接打电话,全嘉世一个个打过去,就说是我找的——他|妈|的叶秋就不能配个手机吗?!” “……方姐,”车再次提速,邱非被冲力推得靠到椅背上,闭了闭眼睛,吸了口气小声道,“我害怕。” 少年声线颤抖,满是压不住的惊惶。他平时遇到再大的难处,都不愿给叶修添麻烦,今天却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六神无主地问她队长在哪……方冉眼眶发酸,觉得自己也要哭了,尽力稳着声音:“别怕,别怕啊小邱,医院快到了。” 半夜两点多,医院只有急诊还开着,况且又是综合性医院,方冉本来也没指望能查出什么问题,可两个孩子都把她当主心骨,她总得拿个主意出来。医生粗略看了两眼,说那就先去做个X光吧,邱非出来站在走廊里等结果,闻理看他都没了表情,焦急地去碰他胳膊:“还疼吗?” 邱非一言不发只点点头。闻理按着肩膀把他按到椅子上,他就顺从地坐下,过一会儿低下头,把脸埋在了双手里。 哭了。 |
太多可怕的可能性,他想都不敢想。邱非此前的人生轨迹笔直分明,没有什么困难是努力所不能解决的;纵使执意选择挤电子竞技这座独木桥,那也是斗神钦定的接班人,谁都知道他前途无量。说穿了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纵使一杆战矛能翻云覆雨,他哪里真正见识过什么叫人生无常? 原来他有做不到的事情。原来他除了把一切交给天意,竟然无能为力。 他的骄傲和实力,在突如其来的伤病面前,什么都不是;他被打回原形,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狼狈和恐慌让他显得无比渺小,甚至脆弱得可笑。 “片子出来没有?”方冉跑上跑下缴费办手续,上楼时才有余暇看一眼手机,登时风风火火地踩着高跟鞋回来了,“叶神说他明早上就回。明早第一班飞机。” “哦,好。”闻理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地跟着松了口气,“好。” 叶修连嘉世俱乐部的门都没进,下了飞机风尘仆仆直奔医院。三个人全站起来,闻理本来想打招呼,硬是没敢。方冉迎上去简略地说了情况,叶修不显得着急,甚至可以说根本没什么表情,但看着那熟悉的平淡神色,就让人觉得很安心。他听完朝邱非一颔首,居然还笑了笑:“行我知道了。走吧。” 邱非一句话没问,安静顺从地跟上。方冉和闻理跟在他俩身后,各自呼出一口气。 叶修直接把他领去了某家小诊所,进门熟稔地脱了衣服倒水把邱非按到沙发上,跟大夫打招呼。医生坐在他对面摸着下巴研究,神色和他一样不甚严峻,问了几句,便示意他伸手。手臂被他加力一点点按压过去,邱非疼得全身颤抖,只闷声忍着,很快又出了满身的汗。耳边听得那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 “作。”医生简洁地道,随手扯了张草稿纸开始写病历,“每天训练几个小时啊,十二个小时有没有?” “……”邱非低了头,“差不多。” “手速多少啊?”医生不置可否地道,“和老叶一样能作。你儿子?” “说什么呢!”叶修道,“这我徒弟!” “瞅着也不像你亲生的,比你好看。”医生道,“手速多少?问你呢。” 很快队医也推门进来了。邱非乖乖坐在沙发上,回答他们轮流提出的问题,被这几个大人盯着,倒觉得有几分三堂会审的味道。等把他这两年干过的事作过的死全问了一遍,那几个人便开始讨论起来,也没人打算给他解释。叶修抽空看了他一眼,说:“小邱你先出去吧。” 邱非心底无措,只能起身去外屋。闻理和方冉连忙围过来,问他怎么样。邱非摇摇头。他的手腕还是疼,细细密密针扎一般的痛感附过来,阴魂不散得让人发疯。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叶修出来看了他一眼,神色已经不像从前,显得有几分沉肃:“走吧,回俱乐部。” 邱非心脏狂跳,连忙起身。他不说话,谁也不敢问,几个人默不作声地回去,进门闻理找了个借口,硬是把方冉扯走了,叶修带着他继续往上走,还是不说话。 队长走路带风,邱非不得不小跑几步跟上去,忐忑地偷偷看他。只见叶修脚步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沉,满身的凌厉怒意越来越清晰,迫得人喘不过气。 ——这才是真正生了气。 |
57 叶修根本不想征询他意见,把人一路带回自己宿舍,回身将门反锁,抓起戒尺就朝他走过来,简练地道:“伸手。” “……队长。”邱非直接吓哭了。 “伸手!”叶修的声音愈发沉寒,怒意几乎要溢出来。 从前他打得再狠,邱非不曾躲过分毫。可叶修今天这表情看得他真是怕,从心里往外泛着彻骨的凉。邱非攥着手腕连连摇头,眼泪直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队长你……你别……” 叶修耐心告罄,一把将他扯过来按到桌上,不由分说地挥起戒尺,照他身上狠砸了七八下:“你现在知道怕了?!” 沉重的戒尺好似撕裂皮肉砸进筋骨,陷下去再弹起便是一道红肿宽阔的檩子。下一记紧接着愈发狠厉地落下,火烧似的疼痛一道道燃起来,尽数叠在身后方寸之地。邱非疼得难过,又慌又怕又惶急,伏在桌上死死咬着唇掉眼泪,觉着身后的风声停了,才呜咽出声: “对不起……队长你别生气……” 他不敢撑桌子,先是攥着衣袖,很快又松开,全凭意志力死扛,身子单薄打颤,满脸挂着泪,看得人着实心疼。越疼越气。叶修面上尚显冷静,实际气得指尖都有点抖。他遇事是不慌的,可不代表就没感情,全套检查陪着做下来,心放下了,忐忑焦急就全化成了滔天怒火。 自以为是!不负责任!拿职业前途开玩笑!就知道逞强! 能让叶修手抖的,全荣耀有几个呀? 但凡他性情再火爆点,现在肯定直接就一脚踹过去了! 叶修气得不想说话,生怕自己下手没数,哐当一声把戒尺扔到桌上,走过去换了根藤条。队长待人向来温和有礼,从没发过这么大火,邱非又是吓得一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满心惶然,又是愧疚又是惊惧,模糊地意识到叶修既有闲心跟他发火,那自己大概是没事,可这念头一闪而逝,很快淹没在无边际的恐慌中。 “还哭!哭有什么用?”叶修沉着脸回来,冷声训了一句,按住他后背抬手就抽,藤条破风声干脆锐利,听得人胆怵,“邱非你行,你英雄!我今天是真长见识!我是不是应该表扬你训练刻苦?还是直接去给你办解约手续?!” 藤条尖锐的痛感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劈开。邱非没挨过这玩意儿,根本就受不了,喘息当即带了哭腔。随即就听叶修说解约手续——他一时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然而巨大的绝望和恐慌迅速蹿上来,那感觉比溺水还无法忍受。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怕,全身颤抖指尖冰凉。 而就像是一把剑挟雷霆之势劈开混沌,他能清晰感知到的,他万分惧怕、也本能地想要死死抓住的,只有叶修的严厉和怒意。邱非满心惶然,下意识地呜咽着摇头:“队长你别生气……” 这孩子现在该有多怕多慌啊,可居然什么都不问,只是执拗地求他别生气。疼到了这个地步,他就想得起这一件事;他还是本能地想要亲近和信赖自己……叶修心里五味杂陈,有点下不了手,遂无可奈何地道:“我不生气有什么用啊?” 腕骨碎裂般疼痛,身后更是疼得火烧火燎。邱非伏在桌上,肩头颤抖,强自咬着唇压抑哭声。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叶修想说我不生气有什么用,这事哪儿是我说了算的呀?你信我我就解决得了吗?可到底没舍得。他蹙眉,拿藤条在少年背上敲了敲,语气严厉地命令:“抬头!站直了!” 邱非现在哭得不知所措,有熟悉的人站在身后,发出明确的命令,相当能给他安全感。叶修一句话,他立刻就乖顺笔直地站好了。 “别哭,哭没有用。”叶修简明扼要地道,“告诉我你怎么想的。你有伤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邱非完全无法组织语言,“我以为没事……” 叶修问:“再拖几天就晚了,你知不知道?” 邱非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队长这都开始跟他算账了,正说明他这次有惊无险。少年脑子里仍然很混乱,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心下却莫名其妙地一松,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叶修本来有心吓唬他,但看他哭得如蒙大赦,还是没忍住心疼了。他有点怕邱非哭得背过气去,等了两分钟没说话,暂且让这孩子缓一缓,待少年抽泣声渐止,这才问:“好了?” 邱非点点头,满脸都是泪。 “你没事。”叶修心里酸软,终是叹口气,态度缓和下来,“不用怕。” 邱非想哭又想笑,打着颤点点头:“对不起。” 谈话终于回到两个人都熟悉的节奏。邱非精疲力竭地放松下来,叶修也觉得累,攥了攥手里的藤条,放到桌上,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 这一晚上连惊带吓,刚刚更是怕得濒临崩溃,邱非确实要透支了。他接过杯子喝了两口,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叶修,发现队长怒容已敛,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倦意。 他身上还是昨晚比赛穿的队服,千里跋涉,犹带风尘。 叶修昨晚两点被叫起来,可想而知,也是一夜没合眼;今天又跟着在医院折腾了那么久,几个人都坐着,他虽然从头到尾没表现出焦虑,却一直是站在医生旁边的。本来高强度的比赛就极耗心神…… “……您打我吧。”邱非自责不已,垂头红着眼圈道。 “我是要打你。”叶修毫不留情地说,“你这手疼多久了?” 这早上在医院都问过了,队长显然是准备跟他算账呢。邱非不敢不答,低声道:“一个多月。” 果不其然,叶修顺手拎起藤条就抽了他一下:“那你还敢瞒着?!” “不是故意瞒着您。”邱非急道,“我以为不要紧……我不知道……” “你以为不要紧。”叶修接话道,声音竟然很平静,“你还年轻,你很优秀,你什么都做得到。这种事情没道理落到你头上。——是这样吗小邱?可凭什么就不能是你啊?” 他说得平静而残酷,邱非怔怔不敢答。 “这种事情,是那么讲道理的吗?那么多天资横溢的选手,都倒在伤病上,你有什么可特殊的,因为‘不应该’就放过你?”叶修冷声问,越说越来气,忍不住又抽了他几下,“你开了电脑能大杀四方,下线以后连去趟医院、搞搞清楚自己什么情况都不敢。哎,这是我教出来的战法啊!——小邱你是我教出来的吗?” 他下手是真狠,藤条抽到身上,像是被带了火的鞭子燎过去。邱非强忍着疼,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一句话也答不出。 “你今天要是真查出什么状况,真要把自己作死了,怎么办?”叶修说,“邱非你就不害怕?你是等着我送你离开训练营,跟你爸妈说不行打不了,让孩子回学校吧;电视里看见同期一个个都出道了,你手伤还在断断续续地发作,没法写字没法考试……没地方可去,这样你就开心了?” 叶修边说边打,藤条刷刷地往下抽,像是要用刻骨铭心的疼痛,把这可怕的未来狠狠砸进少年心里。他向来手重,三五下尚能忍,十下二十下就简直要了命。邱非疼得受不住,没几下就哭出了声,踉跄着要往下跪,被叶修一把拽了起来。 “我害怕……”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直喊队长,一声声极哀切,让人心里难受:“队长我错了……我害怕……” 邱非向来不会躲不会求饶,就算疼成什么样,至多不过边掉泪边一声声地叫队长。叶修何尝不后怕,听他认错听得心里拧着疼,停顿半晌,深吸了口气道:“小邱你起来。” 邱非死死咬着牙逼自己站稳了,随即一记藤条便狠狠地抽下来。 “今天开始停赛,停所有高强度练习。待会把训练日程表拿来,我给你改。” 邱非低声回答:“是。” “给你开了一个月理疗,好不好看看再说。你按时去,敢落一天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一记竟像是抽到骨子里去了,将本以为已不能再剧烈的疼痛又往上推了一层。邱非有点腿软:“……是。” “不准擅自加练。我反正是看不住你,每周自己来找我清账,犯一次二十下,你掂量着办——” 一声劈裂的动静,藤条生生折作了两段。邱非甚至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无意识地往前扑过去,连自己叫出了声都不知道。 “邱非?”叶修手下向来有数,可没想到这玩意这么脆,当即也是吓了一大跳。他眼疾手快地把少年揽住了,只觉得邱非全身都在颤。“小邱你没事吧?” 片刻的沉寂。 疼痛击垮了思考和行动能力,邱非靠在他肩上动不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喘过一口气来。 叶修差点被他吓了个魂飞魄散,看他有了反应,悬起的心这才落下,小心地托着少年的手腕。邱非早就顾不上手疼了,这会儿劫后余生一般,恐惧却去而复返,潮水一样来势汹汹地涌上来。他将头埋在队长胸口,呜咽着哭出声来:“对不起……” 这孩子真是怕得狠了。 “小邱,我实话跟你说……如果你今天真的查出什么伤病,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的路还很长,你要更小心、更坚强。”叶修任由他抓紧了自己的队服外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抬手一下下地抚着他的后背,声音很低,“别一厢情愿地觉得只要努力,就能解决所有事情。不是你荣耀玩得好,在现实里就能所向披靡的。有些事就是……” “……就连我,也不行啊。” |
58 第二天去做理疗,小诊所不讲究,治疗室摆的椅子绒面破旧,细脚伶仃,看起来随时要散架。邱非盯着那玩意踌躇了两秒钟,叶修直接伸手,一把将他按了下去。 我|靠……! 邱非眼前一黑,紧接着金星乱冒,疼得呼吸都乱了,差点没忍住直接爆粗。不过是动作幅度大了点,身下的椅子居然跟着一晃悠,吓得他当即抓紧了扶手不敢再乱动,半谴责半委屈地抬头看叶修。 “好好待着!”叶修当然不在乎他的无声控诉,丢下一句吩咐,转头就去找医生说话了。 邱非无言地望着他背影,心道这谁还能好好待着啊,您还是人吗?…… 小护士进来给他连电疗仪器,手臂上很快铺开酸麻胀痛诸多感觉。邱非满脸冷汗,只顾抿唇隐忍。乖顺懂事的男孩子谁不喜欢,她看得母爱泛滥,又问了几句诸如要不要喝水、空调温度合不合适——可惜都只得到了简短的回应。 “怎么样?”叶修在外间跟医生说了会儿话,又抽了根烟,这才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站在他面前问,“疼不疼啊?” “疼!”邱非愤然道。 “哦。”叶修冷酷无情地回答,“那你习惯一下。” ……邱非没脾气了。 叶修低声笑了,不甚温柔地捋了一把他的头发,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这个事儿,我还得跟你说道说道。” 怎么这账还算不完了。邱非头疼,又确实理亏,遂闷闷地安静下来。叶修问他:“你这手伤一个多月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给您添麻烦。”邱非低声道: 叶修顺手就拍了他一巴掌:“你怎么那么贴心呢!” ——疼!真的疼!邱非整个人被他压进椅子里,倒吸了口凉气,强忍着没出声。 “你为了不添麻烦,就要吓死我啊?”叶修凉凉地嘲讽道,“你真那么能耐,什么都解决得了,那你下次团队赛自己上好不好?完了以一挑五大获全胜,那咱可就是冠军了。” 邱非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垂头闷声听着。 “上次NYG你也这么说!最后怎么样?有的事你扛不住,跟我求助一点也不丢人,非要逞强干什么呢!”叶修继续训,“这是职责所在,又不是说你欠我的。小邱你告诉我,有事不找我,教你也不听,那你认我这个老师是要干什么?准备暗算我啊? “您的责任已经很重了。”邱非说,“季后赛——” “单凭我一个人,能把嘉世送进季后赛吗?”叶修问,“荣耀可不是一个人的游戏啊!” 叶修向来不提倡个人英雄主义,他领导下的嘉世,也从来不是一人战队。邱非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半晌低声道:“是我想岔了。” “也是我的疏忽。”叶修缓声说,“最近没顾得上你。你要是……” 没有“要是”了。叶修每个月能指导他的时间,至多也不过三五个晚上,更别提常规赛末这样的紧要关头。所有人的精力都被一分分榨干净,他仅剩的余暇,已经全给了邱非。 还要让他再费心思吗? 就算自己帮不上忙,总还能给他省点心吧? “我知道了,队长。”邱非叹了口气,“我……有事跟您说。不用您看着。” “学着相信队友,你们都有责任帮对方承担。”叶修点到为止,平淡地起身道,“再有下次,我打到你一周出不了院。让你好好感受一下互帮互助的同学情谊。” “……”邱非登时背后一凉,无言以对,刚刚积聚起来的那点感动又没了。 他家队长可真是凶残得别出心裁。用一周下不了床威胁别人已经很过分了吧,一周出不了院是什么操作?? 养伤这一个月,邱非过得度日如年。叶修撤了他大多数的训练,只留下保持性练习,同时补上了一大堆需要看视频的功课,丧心病狂地让他从第七赛季往前,季后赛常规赛一场场看过去。 职业联盟二十支战队,每周都有比赛,除了叶修这种荣耀狂,谁能看得完? 邱非性情沉静坚韧,且去年退赛后补训练的时候,又被生生磨砺过一场,对于堆成山的作业很习惯,并不觉得心浮气躁。但他是个准职业选手,对挑战和胜利的渴望刻在骨子里,不能上场本身就是件很痛苦的事,更别提每天还要看十数场录像。邱非看得头晕眼花,若不是知道叶修从来不做无用功,简直要怀疑他是在故意给自己找事干。 “你就知足吧。”闻理倒是很羡慕的,“你试试每天练三个小时微操。” 邱非板着脸扫他一眼,心道你试试每天看十三个小时视频。他看得简直要吐了,隔着三米都能听出幻影无形剑的音效。 闻理最近在练Z字抖动。有邱非这个前车之鉴,他不敢练得太狠,然而两周下来毫无成效,打一把输一把,也导致他有点急了。技术部开发的训练程序***,输了就会发出嘎嘎怪笑,气得他一拳砸在桌上:“什么啊这是!这软件关榕飞搞的吧?” “榕飞哥没这个闲心。”邱非说,“输了直接死机才是他风格。” “……也是。”闻理叹气,坐正身子,按空格进入练习。 邱非本来不想管他,无奈这位坐在旁边,手臂癫痫似的一抖一抖,就算不影响他操作,也影响心情。邱非看完一场团队赛,惊觉自己居然在跟着他操作的节奏抖腿——这就很严重了。他转头去看闻理怎么打,等好友又输完一盘,摘了耳机扬扬下颌:“你换个鼠标。换重金属。” “这个我用正好。”闻理老大不信。 “轻了。”邱非简短地道,“你换个试试。” “重金属太宽!”闻理说,“用着不方便。” “我叔家八岁的小孩都握得住。”邱非说,“你不行?” 闻理很气,叫嚣“你怎么能说一个男人不行”,当天就跑去后勤换了一个。他本意是想跟好友证明一下自己修长的五指,用着用着习惯了,居然觉得还不错,遂惊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邱非懒得回答,丢了个“你太傻”的眼神,把头转回去,单手撑着下颌,打开了刚才暂停的视频。背影高深莫测,活像一位忧郁的扫地僧。 养伤期间,看比赛和约战就成了最大的消遣。每天都打是别想了,周末约两盘倒是可以。随着季后赛的脚步渐近,H市的雨季也到了,邱非每天淋着雨跑来跑去做理疗,又不让恢复训练,简直闷成了一只蘑菇,于是分外期待和珍惜周末这两小时。 朋友们也体谅他,由着他把这周总结出的战术挨个折腾过去,每次交手居然觉得他仍有进益,遂大惊。郭少感慨:“这就是因为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吧。早知如此,我也跟教练申请每天只训练俩小时。” “你得了吧。”盖才捷毫不留情地怼回去,“那你就要花二十个小时玩泡泡龙。” 一片哄笑。郭少怒道玩泡泡龙怎么啦,邱非笑笑没作声,干净利索地一招豪龙破军结果了他。 季后赛位次至今多半尘埃落定,虚空在和嘉世争最后一个名额。主队战得你死我活,孩子们虽然不至于对彼此视若仇寇,气氛总归有点尴尬。盖才捷身为预备队员,走得比同期都远、离战场更近,也就更焦灼。他本来是谦和周全的人,最近说话却时而透着火气。大家对此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嘻嘻哈哈打岔过去,都在等最终结果。 常规赛第三十八轮在五月初来临,虚空对百花,嘉世对轮回。 虚空与百花实力相近,轮回却是本赛季的黑马。这一战,看好嘉世的人着实不多。虽然谁也没说出口,可俱乐部里的空气分明透着紧张,人人食不知味脚步匆匆。临到晚上,经理亲自跑去开了礼堂的大屏幕,员工们陆续前来,宽敞的大厅里充满了不安和躁动的气息,到处都是嗡嗡声。闻理环顾四周,讶然地低声道:“嘉世这么多人?” 夜色已深,前后左右都挤满了人,有员工在台上调试大屏幕,倒像是某个学校的校庆典礼。他们上次来礼堂尚是暑期训练营的结营仪式,虽然日日在大楼里穿行,公会部技术部这些地方也常去,却是今天才真正意识到,嘉世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 数百人的生计,数千人的重心,数万人……数百万人的信仰。 个人赛及擂台赛,嘉世接连落败,礼堂里静寂如死。轮回整体新锐,气势如虹,且周泽楷实在太强了,那是堪称逆天的强大,有无数评论员信誓旦旦地称,叶秋现在已不如他。——擂台赛这不就输了么? “下面来看嘉世团队赛首发阵容,叶秋、苏沐橙、刘皓、王泽、方锋然……没有牧师。嘉世把牧师放在了第六人!好,短兵相接……嘉世打得非常坚决……” 解说高昂的声音撕破了俱乐部里的沉寂,所有人都讶然地盯着屏幕。嘉世队长从不露面,自然没有战前动员可言,但全队似是延续了这段时日以来的拼命风格,比赛开始,便打得出奇激烈。嘉世完全放弃战术迂回,一叶之秋率队,直奔轮回! 轮回阵型呈尖锥状,牧师自然被护在当中。苏沐橙仗着枪炮师的超远射程,劈头一阵扫射,短暂地压制住了离她最近的江波涛和吴启。刘皓人未至,一记地裂波动剑已是先瞄准了吕泊远。一叶之秋的战矛毒蛇般刺来,周泽楷本欲抬枪回援,但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挺身守护牧师。枪王迎上斗神,子弹倾泻如雨。 “看来叶秋的目标是笑歌自若!这就是嘉世的战术吗,先送牧师出局?但是——” 但是,如果硬碰硬,跟拥有着枪王的轮回比,嘉世照样占不到便宜啊! “不是笑歌自若!”突然有人惊叫。 一叶之秋的变招快捷而凶狠,战矛流水般从笑歌自若身边划过,劈手便是一记圆舞棍。队内频道里简短的命令跳出,嘉世众人齐齐转火,竟是凭着强硬的操作,将一枪穿云从轮回的阵型中硬生生撕了出来! 地图是处破旧厂房,可利用的视觉死角颇多。一时间子弹乱飞斗气四溢,火焰在钢制悬梁上肆意蔓延,谁都搞不清情况。周泽楷再强也终归是个人,危急之下力有不逮,当即在频道里打下了急迫的“!”求助。许是队友对他太有信心,又或者没理解他的意思,一旦脱困,倒有两人是奔着牧师去。 “我|靠,强杀一枪穿云。”闻理在满礼堂的惊呼和议论中喃喃,“叶秋怕不是疯了?” 邱非心跳飙升,直接站了起来:“你看!” 方明华出于牧师的职业素养,全程紧跟局势,连忙就要提醒队友。他一个省略号刚打出去,苏沐橙好像突然想起来把他放生了,半途训练有素地回身转火。短腿牧师对上远程,本来也只有飞奔的份儿,方明华直接就顾不上打字了。 “是队长!”这一个省略号已经足够,江波涛失声惊觉。 然而已经晚了。轮回到底根基尚浅、默契不够,对上本场齐心协力铁板一块的嘉世战队,终究遗憾地输掉了团队赛。叶秋准确地击中了周泽楷与团队隐然脱节的软肋,这一战术出其大胆,比赛结束那一刻,礼堂里讶然的喧哗声达到了顶峰。在满场的议论中,一句话出其不意地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五比五。” 五比五! “积分多少?”“现在积分多少!”几道截然不同的声音急迫地问。 “210!”嘉世的比分自然全都记在心里,话音刚落,就有人道。 “虚空208!”随即有人挥舞着手机宣布。 赢了!在半赛季的惊心动魄顽强挣扎之后,不负众望,峰回路转,嘉世成功取得了季后赛席位! 礼堂里静了一静,随即沸腾。气氛欢悦如夺冠,人人都是满脸激动,扯着嗓子对旁边人喊着什么,大屏幕上还在放赛后握手环节,解说的声音却已经全然听不清了。邱非被同期们裹在中间,忍不住跟着笑。他竭力拨开前面的两个人透了口气,余光看见从来稳坐办公室的陶老板竟也跑到台上来了。 “应该的嘛。”陶轩领带系歪了一半,毫无必要地用力敲着大屏幕,满脸拼命掩饰的得色。经理瞪着眼睛没听清,他索性伸手把领带扯下来,声嘶力竭地吼回去:“我们嘉世!应该的嘛!” |
59 “你怎么越来越厉害了……”盖才捷感慨。 “你放水了吧!”卢瀚文老大不信,“我来我来。” “没有。”邱非把键盘往里推了些许,双手十指交叉缓慢按压。他心情显然不错,耳麦里传来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昨天刚换的战矛,技术部给做的银武。攻击力有提高。” “来来来。”郭少说,“我还没见识过银武呢!” 嘉世进了季后赛,所有人都乐疯了。公会部的兄弟们兴奋得睡不着,领着嘉王朝在网游里大杀四方,一天抢了数个BOSS,九个区服全线战绩飘红,公会仓库塞得满满当当。技术部也没闲着,趁着休赛期加班加点连夜升级装备。却邪用不了那么多材料,半成品顺手就给了他。 这还是邱非第一次用银武,虽然还强行绷着严肃持重的表情,心里却难免雀跃,迫不及待地拉着朋友来试手。刚刚只和盖才捷打了两局,其他人当然不干,邱非摆弄着新战矛,也确实不舍得下线,意思意思地推拒了两下,没忍住就玩high了。一晚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爽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看数据统计,对着450的APM峰值直发愣。 奸臣误我!邱非内心叫苦不迭,却不敢耽搁,收拾收拾就老老实实地滚去认错了。叶修让他每周自己来清账,眼看着一个月都快过去了,他也没犯事儿,没想到今天大意栽了。 正好今天周末,嘉世战队有半天休息。叶修在宿舍处理工作呢,听他讲完,没什么表情地问:“打了一晚上?” “……四个小时。”邱非乖乖在他面前立正,有点忐忑。 他身上的伤可是刚好不久!按叶修的手劲儿,当真结结实实挨上二十下,怕是又够他疼上好几天。 叶修哦一声,招招手示意他往前挪两步。 邱非看不出来他生没生气,只得垂头照做,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心跳却不自觉地加了速。 这小孩怎么这么好玩。叶修强忍着笑,环着肩把少年按在怀里,顺手在他身后用力拍了两巴掌,然后松开他扬扬下颌:“行了!去吧。” “啊?”邱非只听得并不很清脆的两声响,身后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他有点懵:“完了?” 叶修真要被他逗乐了:“没够啊?” “够了够了!”邱非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发烧,赶紧说了句队长再见,便低着头落荒而逃。 出门再想想,居然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少年想笑不好意思笑,一脸正气地抿着唇,脚步倒是轻快了不少。 休赛期这两周,人人显得欢悦而忙碌。职业选手们进入半封闭训练,存在感几乎消失,整个俱乐部却都在全心全意地围着这些“不存在的人”转。进了季后赛,一切皆有可能,再弱的战队也没准就会爆冷拿冠军,何况嘉世!——只要这个赛季拿下来,王朝动摇的根基就能重建,流言蜚语都将灰飞烟灭,斗神依旧是飘扬的旗。 训练营亦不例外,大家都比以往要认真得多。季后赛后紧接着期末考核,等到夏季转会窗开启,职业选手们转会退役等动荡就会陆续登上《电竞日报》,而少年们也有各自的梦想和去路:升期的升期、出道的出道,不行的只能黯然回家。满屋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只有邱非一人清心寡欲地看视频。 手感总归是要通过训练来保持的,邱非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度,每周和朋友打几场全当放风,队长布置的功课也没有敷衍。万幸就医及时,理疗卓有成效,他的手伤一天比一天有起色,待到养得差不多,大半个赛季的录像刷过去,几十场比赛也牢牢刻在了他脑子里。 ——并不都是经典战役。没有哪支战队能始终保持在巅峰,状态起伏实属正常,这些录像中不乏低级失误,发挥失常、指挥脱节、大意轻敌等问题更是随处可见,然而选手们随机应变、处理状况的思路却是职业级的。这些甚至比经典战术更有价值。 在嘉世训练营这大半年,邱非有着脱胎换骨般的飞速进步。相较从前,他的视野更开阔、技术更全面,但要考虑的问题也因此更多了。以前一招出手自信满满,现在却是自己就能抢先意识到破绽,下手难免会软。叶修就在这个时候,强制性地叫停了他前进的脚步,要他学着总结反思、纵览全局。 邱非潜心沉寂了整整一个月,顾忌着手伤,不敢放开了打,因此对自己的进步并无察觉,甚至还自悔伤得实在不是时候。但技术中存在的疏漏就这样被悄然补上,平日里一点一滴的努力,尽数化为坚实的进益。 而在漫长的躁动和等待中,猜测本赛季冠军人选,就成为了孩子们最热衷的话题。 “……李睿说赌轮回。”闻理从休息室回来,说,“赌一把银武。” 邱非抬头看他一眼:“他哪儿来的银武?” “还没有呢。所以如果他输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赖账了。”闻理调侃道,“别紧张嘛,自然优先你啊。四期那几个战法都没捞着呢。” “没紧张。”邱非无奈道,“你好好说话。” “我说真的,他们几个都不行。”闻理坐下道,拉开可乐拉环,“你要是打算下赛季出道,李杨就彻底没戏了。你都不知道他急成什么样。” 晚上训练室没几个人,他说话就很肆无忌惮。邱非都快把这人忘了,闻言愣了一下,才道,“预备队员又不是只能提一个。他不是还有下次NYG嘛。” 闻理说:“哦对。他跟教练打听呢,想知道你这次还抢不抢名额。” “抢啊。”邱非把头转过去,点了两下鼠标,不甚在意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应该的。有本事他把我一巴掌拍回海里去。” “没有。我看叶秋都没有。”闻理失笑,“我倒觉得你早晚被套麻袋……你看着我干什么?” 邱非又把头转回来,蹙着眉认真强调:“训练室不准吃东西!” 闻理无语半晌,举手投降,起身捧着可乐去休息室喝了。 训练营内部猜轮回、嘉世、微草的差不多各占三分之一,动辄就要吵架,但都不敢大声,生怕激起众怒。粉丝们更是热情高涨,公会部这群人身处其中,难免被感染,办公室里每天群情激昂,好似下一秒就要出征。某位前辈气急攻心想出了个馊主意,过来抓他们当苦力,开八台电脑上世界频道刷屏“嘉世万岁!嘉世必胜!”简直是羞耻play。少年们看得头皮发麻,闻风奔逃。该前辈后来被方冉骂得狗血淋头。 八强、四强、总决赛、总冠军——选手们渴望着至高的荣耀,粉丝们希望嘉世重现荣光,对于管理层则意味着更实际的问题:奖金、分红、赞助、俱乐部如何维持……一群人各怀心思,揭幕战就在这样紧张躁动的气氛中来临。 而他们得到了一个万万没想到的结果。 嘉世战队两场连败,输得落花流水,以极其可笑的方式,狼狈不堪地实现了季后赛一轮游。 ——这是第一赛季到如今,嘉世取得的最差成绩。 简直是耻辱! 粉丝们出离愤怒了。他们带着横幅包围了嘉世俱乐部,要求叶秋出面道歉,要求经理给个说法,谩骂之声在最高层都听得见。大门挤得水泄不通,院里尽是他们出于发泄扔下的垃圾。经理一遍遍出面解释,公关部通过各种渠道尽力安抚粉丝情绪,嘉世甚至紧急出动了所有的保安,人人喊得声嘶力竭。数家电竞杂志的记者跟着跑上跑下,趁着焦头烂额的管理层抽不出手解决他们——这次真算是丢人丢到了家。 邱非当天下午去医院复查,回来时被粉丝堵了个正着。他穿着嘉世队服,愤怒的粉丝不由分说地围上去,非要他脱了衣服。推搡中不知哪里飞过来一个酒瓶,擦着眼睛飞过去,正正碎在他额角。 清脆的酒瓶碎裂声响起,温热的鲜血汩汩流下来。邱非当时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
60 邱非实在是很冤的。下午的复查意外拖到现在,他匆匆赶回来心想还赶得上团队赛,谁知道嘉世输得这么干脆。夜色下看不清面容身形,他又急着回俱乐部,这一下就被当成了职业选手,正正好好是个发泄情绪的出口——邱非一个从没打过架的好学生,怎么应付得了这种场面。混乱中三言两语撞进耳朵里,尚不及反应过来“嘉世输了”这一事实,迎面一个酒瓶飞过来,他脑子里当即一阵嗡鸣。 像过了很久——又像是几秒钟,眼前那片黑雾飘过去,汹涌的呼喊声重又灌进耳朵,温暖的夜风扑面而来,思维能力却没有随着五感恢复。什么都来不及想了,他只觉得疼。 这真是无法忍受的疼,头晕眼花反胃恶心,疼痛硬生生蛮不讲理地往脑袋里钻。没人想砸他,这一下纯属误伤,濒临失控的局面下也没人注意到这边见了血,照旧激动地推挤和谩骂。少年被裹在中间跌跌撞撞,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额头,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往外冒个不住的鲜血流失了。他想吐,可是被挤在人群中,他连腰都弯不下去。 “干什么?!”有人怒喝。 嘉世俱乐部的大门突然被推开,有个姑娘蹬蹬蹬地冲过来,火气十足地喊了两声保安,亲自撸起袖子下场抢人:“邱非!” 还有两三个少年追出来,跑得却都没她快,出门赶紧一偏头,险险躲过揉成团砸在大门上的包装纸。邱非整个人一片混乱,不住踉跄,被方冉攥着手腕一把拖了出来。有个男人冲她吼了句什么,她毫不犹豫地抬脚踹到对方小腿上:“你们他|妈|的有病啊!这有个孩子没看着吗?!” 方冉是个蹬着细高跟上山下海如履平地的奇才,这一脚踹过去,对方疼得面容扭曲连连后退,只觉自己要骨折,险些和身后的人摔作一堆。她冷着脸拽着邱非往外冲,眼看着这边要酿成踩踏事故,保安跑过来清道,身后警笛作响,警车匆匆赶到,人群沸腾之声短暂地平息下去。 “邱非?邱非你看着我。你没事吧??” 邱非脑子里完全是乱的,不知怎么就被她护在怀里,磕磕绊绊地拽了出来。朋友们赶过来围着他,身后夜色里警灯闪动,人群熙攘和警笛全成了背景音。方冉焦急地拍他脸颊:“你要不要紧?” 邱非慢慢摇头,痛苦地弯下腰想要蜷缩起来,哑声道:“……疼。” 一群人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去看急诊,医生被这架势吓了一跳。血是出了不少,幸好伤口不算大,邱非被按在处置室椅子上清创,疼得全身发抖,到现在还是懵的。只听门一响,又有人进来了。 管理层当时在开紧急会议,得到消息再过来,怎么也要几分钟。经理迎上去想慰问两句,叶修已经先一步从他身边擦过,弯腰按上少年肩膀:“邱非。” “队长。”邱非下意识地应道,声气发虚。他不太清醒,视野里全是血色,抓着潜意识里最要紧的问:“队长嘉世是不是……输了啊?” 叶修沉默了片刻,道:“嗯。” 邱非怔怔地眨了眨眼睛,好像这才被唤回几分神智,突然焦急地挣扎起来:“队长,我看不清东西……” “我知道。”叶修把他按回去,温声道,“我知道。你别怕。” 他的手指被人握住,青年的掌心温暖干燥,很有力量。邱非惊魂未定,满心恍惚:“队长。” “嗯。”叶修耐心地重复,“你别怕。” 邱非执拗地仰头看着他,半晌,低低应了一声。 叶修又按着他肩膀,转头去跟医生说话。他神色平淡眉眼宁定,方冉在旁听着他和医生低声商量“要缝针的啊?……麻烦您给缝好看点儿,孩子还小呢”,慢慢试探着放松了僵冷颤抖的身体,心有余悸地透过一口长气来。 清创缝合,做CT,经理试图小事化了,叶修坚持要他今晚上留院观察。这种时候没人敢跟他争,自然就随他了。折腾完已是半夜,该走的都走了,邱非被送回病房,情绪方才慢慢平复,坐在床上跟叶修面对面。 一夜惊魂,鲜血、惊叫、怒吼、谩骂……如今空荡荡的病房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无言的沉默重又降临。方才情势紧迫事关生死,顾不上这许多,现在另一个沉甸甸的事实,却带着让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如同大石般压到了心口: 嘉世输了。 隔着窗外静谧的夜色望过去,数百米外的嘉世大楼,此时彻夜通明;粉丝们的情绪依然激动,荣耀里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刷屏对骂,一言不合就会发生大规模的团战。所有尖锐的质疑和指责,尽数冲着他面前这个人。 这个单薄的青年披坚执锐,独立于风口浪尖上。 毁誉交加、功过一身。 “吓傻了?”叶修看了他半天,挑起唇角,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而他居然还笑得出来……邱非心里难受得喘不过气,转过头去,生硬地道:“没有。” “真的啊?”叶修问。 “真没有。”邱非绷着脸,“没您打得疼。” 叶修失笑:“惯的你是吧!” “……队长,您回去休息吧。”邱非笑不出来,“我这没事了。” 他知道叶修看着平静,心里不定怎么滴血的疼。今晚比赛失利,对嘉世不亚于天塌地陷前路无光,人人混乱至极。而队长作为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身上压力更是重得喘不过气。叶修一人扛着嘉世的天……这是多么需要独处和整理思绪的时候。 怎么能在这种精疲力竭的时候,留下来为他操心。 “总得留个人陪你嘛。”叶修说,“现在也只有我闲着没事儿。” ……也是。场上叱咤风云的斗神回到人间,卸下战袍面对红尘纷扰,实则与他同样无能为力。 邱非越想越难受,觉得他再说两句,自己就要绷不住了,“我不用陪。您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工作。” “好。”叶修妥协,“那就当你陪我。” 邱非猛然抬起头,难掩震惊。 陪……他说什么??这种示弱一样的话—— 叶修笑笑,起身帮他调整了一下输液架,打开被子示意他躺下,温声道:“好不好?” 好。怎么能说不好,如果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所有安慰、鼓励与支持都可以日后再说——邱非眼眶发热,想哭又想笑,强自绷着点点头,顺从地钻进被子里。他看着叶修走过去关了灯,病房陷入了静谧的黑暗。 |
61 嘉世这一幕闹剧上了新闻,电视里少年苍白带血的脸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接到经理的电话,邱非父母是连夜开车过来的。经理追在身边一路解释,两个大人无心听他说话,脚步带风地进了病房。母亲焦急地扑到床边:“小非?” “妈,我没事。”邱非连忙道。 这怎么能没事!自家孩子斜倚在床上,头顶缠了绷带,脸色白得吓人,母亲心里绞着疼,搂紧了他,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经理匆匆跟进来絮叨着什么,她失态地怒道:“……那你们是怎么搞的!” 经理有短暂的哑然。母亲怒道:“那你们是怎么搞的?当初把孩子交到你们嘉世来,你们说的什么??早知道打电竞是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他来!” “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也都不想的——”经理说。 “是我们的过失。”叶修坦诚地道,“对不起。” 邱非只想让他别插话。果不其然,母亲立刻转了火:“你当初怎么说的?!” “说我一定照顾好他。”叶修不闪不避地回答,“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邱非说:“妈这跟我们队长没关系……” “我们当初是相信你。”父亲沉声道,“你说你代表嘉世跟我们保证,他能得到最好的训练和成长。职业圈这些事情,我们都不懂,嘉世离家又这么远,我们同意把孩子交出去,完全是因为相信你!叶队长!” 邱非烦躁不已:“爸,我们队长真不是什么都管得了!” “这个事情完全是因为粉丝个人情绪……”经理开始说,同时丢眼色示意叶修别给俱乐部揽事。 “叶队长,”母亲含泪道,“你得给我们个解释。” 邱非说:“我没事,你们能不能先冷静一下——” “对不起。” 病房里短暂地静了一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 “真的非常抱歉。”叶修说,深深鞠躬,态度诚恳而平静,紧接着抬头直视着他的父母,“没有什么好解释。我确实没有照看好他。叔叔阿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愿意负责。您看这样解决行不行……” 邱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红着眼眶望向叶修,整个人微微地发着抖。 解释!每个人都要他解释!高层问他为什么带不好队伍,粉丝问他为什么打不好比赛,现在父母也来问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自己!可谁还不是血肉之躯呢,叶修凭什么就要无所不能、凭什么就要战无不胜?? 求学这些年来,师友亲朋都鼓励他“有志者事竟成”,只有叶修曾对他说“别以为只要努力,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这样深而透彻的无力和悲凉——世人只看得到嘉世队长的权势、一代斗神的威严,难道他所有的疲惫和无奈,都只落在了自己的眼里? 而自己又做得了什么呢! “不是您的错。”邱非断然道,声音发颤,“您错在哪里?错在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叶修错在并非钢筋铁骨,错在无法独力回天!错在始终孤独而艰难地拖着队伍一步步往前走,身侧甚至无人堪为支撑,而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追上他的步伐——是自己走得太慢啊! 邱非从不想要叶修为他回头,而今叶修却在因他低头。 这是全职业圈的人、全嘉世的粉丝,合起来都没能做到的事。 “……不是您的错。”邱非拼尽全力压下哽咽,头顶的伤口像是被锥子打穿了似的疼,眼前一片片地发黑,“对不起,我……” ——我怎么,从来都无能为力呢! “邱非!你冷静点。”叶修疾步走过来,“叔叔阿姨,我们出去说。” 这青年也不过是大学毕业的年纪,尚且对他们以长辈相称。再说这件事确实是意外,邱非父母都是好涵养的人,委实做不出不依不饶的事。僵持片刻,母亲冷着脸一揽他肩膀:“走,回家!” “我不回家!”邱非惊了,奋力起身下床。 这种时候他怎么能走?他怎么能离开嘉世……和叶修?? “邱非。”叶修按住肩膀不让他动,另一只手朝那几人打了个手势,“阿姨我们还是出去说。” 父母态度坚决:哪怕养伤也要回家养,不愿让孩子再在嘉世多留一秒钟;叶修劝阻未果,只得退步;经理自是恨不得他赶紧走。几个大人很快下了决定,母亲过来动手帮他收拾东西——邱非说了几句话都如石沉大海,终于怒了,起身吼道:“我说话不算吗?你们都没人问我的意见?!” 他手背上连着输液针,下床不太方便,头又晕,起身时不当心碰翻了床头柜上的果盘,丁玲咣当一阵巨响,里面的东西洒了满地。父母皆是惊呆,不认识似地瞅着他:“小非你……” 倒是叶修最先反应过来,弯腰握住他的手腕查看是否扭伤,不咸不淡地训了一句:“还学会摔东西了你?” “……不是。”邱非靠着床头柜站住,听他带着淡淡无奈和责怪的声音,又气恼又委屈,强忍着不肯掉泪,语气却不争气地软了下来,“队长你……就连你也……” “对不起。”他语不成声,叶修却听明白了,迅速地道,“对不起,邱非。” 邱非精疲力竭地闭了闭眼睛。 他没有话可说。他没办法抗争。今天他已经听够叶修说这三个字了。 这是让他深深恼恨、也深感无力的事。 他如此渺小和无能,在叶修独自面对诘难时,什么忙都帮不上。——而在真正紧急的生死关头,也远远不足以被他的队长,当作成年人对待。 |
62 从比赛完到现在,不断有粉丝到嘉世俱乐部门口围堵抗议,矿泉水瓶、包装纸等垃圾扔了一地。这场风波最后被一场汹涌的暴雨平息了下来。网游里的刷屏骂战依旧沸涌如潮,矗立在风波中心的嘉世大楼却冷冷清清。整个H市阴云低垂,倾盆大雨自天际滚落。 路况不好,父亲又顾虑着他的伤,车开得格外小心。邱非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几觉,到家母亲让他快去休息,他反倒睡不着了,坐在沙发上随手开了电视,漫无目的地换台。 电视里正巧在播嘉世的新闻。主持人语速极快地回顾了上场比赛的失利,让全嘉世人觉得有如天塌的事情,在他口中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惜败季后赛”。画面一转,俱乐部门口人潮翻涌,清脆的酒瓶碎裂声,少年捂着额头踉跄退后——录像里特意打了马赛克,身形姿态在亲近的人看来却都熟悉。他身上嘉世队服在深夜里有如一团跳动的暗色火焰,指缝里鲜血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尤为刺目惊心。 邱非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正好也看着他。那无言的注视中,分明是惊魂未定与焦灼心疼。 邱非勉强地对她笑了笑,觉得自己还是再去睡会儿吧。 这一觉又是睡到傍晚,邱非醒来仍然觉得有点恶心,随便吃点东西就又回了卧室。许久不回家,屋里显得清冷,却干净整洁,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书柜里整整齐齐地摞着他曾经的教材——他坐在桌前发了会儿愣,叹了口气,打开手机。 消息列表里连着十几条未读,大都是朋友们的关心。闻理问他会不会脑震荡,田悦关怀他有没有掉智商,连李睿都表达了一下“你不回来银武就归我了”的殷切期盼。经理慷慨地表示有需要说话,方冉叮嘱他好好休息训练不急,同时说不想搭理经理拉黑就是,——她倒是真不怕被扣工资。 邱非笑笑,挨个回复了一句谢谢。他和闻理聊了两句,好友说:“我也觉得你不急着回来。别跟你爸妈闹僵了。” “我知道。”邱非说,“嘉世怎么样?” “您怎么跟御驾亲征一样啊!”闻理在那头笑,“朝中内政就交给臣吧,不劳您费心了。” “那我去问田悦了。”邱非威胁他。 “你不如去问李睿呢。”闻理软硬不吃,“他能告诉你叶秋明儿就要驾崩了。” 闻理拒绝跟他多说话,催促他快去休息。邱非无可奈何,只得放弃。夜色已深,他看看父母房里关了灯,便深吸口气做足心理准备,打开电脑搜索嘉世的新闻。 果不其然,——铺天盖地。 嘉世俱乐部深陷舆论危机,大批粉丝和记者的质疑来势汹汹;昔日豪门如何落到这步田地?下一步当如何应对?转会期是否有补强计划?俱乐部内部管理是否存在问题?队长叶秋是否应当引咎让位?…… 解释!解释!每个人都恨不得把嘉世剖开来,仰躺在手术台上,心肠肚肺条分缕析看个清楚。虚弱的巨人尚不曾倒下,人们却敏锐地意识到那一天已经为时不晚。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那本该力挽狂澜的人在哪里?! 忧急者有之,冷眼者有之,幸灾乐祸乃至拍手称快者有之。特大号的标题在眼前旋转,论坛里贴子刷得飞快。版主连发数条公告呼吁大家冷静,一名粉丝在首页置顶帖下失控地怒吼:我是去年才刚刚喜欢上嘉世!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崩溃痛哭失声,说:我来晚了。 无论是痛是悔是歉疚是恨铁不成钢,去者不可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传奇落幕,嘉王朝一步步走出昔日前程似海的大好时光。 邱非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想说不是的,嘉世还没有倒,可他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去说这句话? 却没有人能看得到,本应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那十年如一日力扛山岳踽踽独行、沉默而坚忍的坚持。 他关掉了论坛去看新闻发布会。嘉世方面派出的是经理和副队长,记者们接连提出尖锐的问题,两人看起来都很疲惫,却依然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富有技巧地应对诘问: 嘉世当然会继续努力……会趁夏休期调整状态……不,不是的,具体战术策略是队长负责制定,我们无权透露……当然是个人原因,嘉世难道会强迫一队之长隐身幕后吗?……战队当然不会放弃,请大家继续支持嘉世,我们下赛季再见,谢谢。 “叶秋在哪里?” “为什么叶秋不能出来说话?!” “叶队有他的个人原因……”刘皓不得不抬了抬手,压过底下愤怒的质疑声。他嗓子有点哑了,明显很是疲累:“我是副队长,我同样对战队的失利负有责任。请大家相信,嘉世会齐心协力——” “队长!”突然有人尖叫。 “我相信你,我们相信你。下赛季加油!”台上两名嘉世人连新闻官皆错愕地看着她,一时拿不准这声队长叫的是谁。姑娘满面泪痕,依旧在努力微笑:“他不来也会看的,他能看到对不对?队长加油,我们等你领着嘉世回来——” 刘皓完美无缺的平静微笑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生硬地回答:“这也是我们共同的愿望。我会转告叶队的。” 邱非看不下去了,抬手关了视频。 多么巧妙啊,所有的质疑和责问,最终在富有技巧性的引导下化为了那个永恒的问题:叶秋为什么不出面? 七年来嘉世大小比赛所有场次斗神从未缺席,单挑胜率稳居联盟第一,而你们只肯问他,为什么不肯出现在粉丝视线下!——那么他鞠躬尽瘁独力撑持的时候,可有人,出面帮他分担过压力? 叶秋的个人能力没有任何问题。可队员对他冷淡嘲弄排挤孤立,高层有意纵容激化矛盾,他们依赖着叶秋的强大周全,又嫉恨着他的全知全能。他一个人,与这股沉默、消极、庞然的势力相抗——他怎么能赢呢? 卧室窗子开着,五月的夜风很暖,暗蓝的天幕下,星子澄澈如水晶。邱非心里又烦躁又难过,站在窗边无意识地摆弄着手机,拨了闻理的号码又挂掉,最后打给了方冉。 “小邱?你怎么样了?”那边只响了一声便接起来,女孩关切地问。 “……方姐。你们,”邱非听到她的声音,眼眶就是一酸,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你还没有睡?” “没啊,加班呢。”方冉有点茫然地回答,随即迅速反应过来。邱非听到那边哗啦一声响,大概是她起身时用力推开了椅子。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风声,女孩匆忙奔跑,声音带着喘息:“你等等啊,你等等——小邱你别挂!等我两分钟!” 出办公室、跑过走廊、进电梯、刷卡、又是一条走廊——邱非靠在窗台上等待,心头有股莫名的预兆越来越强烈,自己却也说不清在期待和恐惧着什么。直到门开了,手机被交到另一个人手中。 青年熟悉、沉静而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喂?” 邱非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
63 他好像——他好像已经有太久没有听到过叶修的声音——不过是短短一天而已。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愤怒过责问过之后,粉丝记者各自偃旗息鼓,一切尘埃落定,有能力的人还要继续向前走,嘉世的季后赛之旅自此彻底落下帷幕。叶修身处舆论中心却只能沉默旁观,而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为叶修辩白,只能任由他被误解和敌视。连忧切与关怀,都隔着数百公里的山水。 “邱非,”叶修听他半晌不说话,呼吸打着颤,大致也就明白了是怎么个情况。他什么都不问,只温声道:“现在怎么样了?还疼吗?” 疼。邱非死死咬着牙,心说我他|妈快疼死了。 ——你看着嘉世无可挽回地倒下去,你现在该有多难过啊! “干什么啊?这是怎么了?”叶修笑道,“这么晚了都,你睡不着觉?” 邱非哭了出来。 “怎么办啊?”他无措而绝望地问,“队长,怎么办啊,嘉世这个样子……所有人都……” ——所有人都在指责你,而我无计可施。 “战队夏休期会展开集训。”叶修平稳地说,“针对这赛季出现的问题进行总结反思,提高团队协作能力,加强对团队意识和默契程度的培养,同时着重提高个人水平——” 叶修这是给他念工作报告呢。邱非简直难以置信,满心难过酸楚中即刻涌起了怒火:“队长,那不解决问题!” 叶修被他呛得顿了顿,语气依然平稳有力:“但这是我能做的事。” 他总是沉稳巍然,他总是成竹在胸,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没有人能陷他于全然无力的境地。即使步步退让仍不显狼狈……以钢铁般的意志,破釜沉舟地与命运对抗。他竭尽所能力挽狂澜,知其不可而为之,哪怕陪嘉世走到粉身碎骨。 就这么强大、周全、执拗,一力扛起天穹,把所有人护在身后。 让人愤怒得无法忍受。 “队长,不然就……”邱非脑子里全然混乱,难受得说不出话。他把头抵在玻璃窗上,汲取冰凉的温度,气嘉世,气叶修,更气无能为力的自己。“要不然就……” 不然就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可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叶修被嘉世拖垮吗?看着分明能横扫千军的斗神而今自缚双手,毫无意义地背上重负,只为竭尽全力不让战队分崩离析? “不然就什么?”叶修倒是笑了出来,调侃道,“转会吗?” 邱非悚然而惊。 “当初你怎么跟我说的?”隔着千山万水,那人熟悉的声音自手机中传出来,平静、有力而克制,“邱非,那也是我的嘉世啊。” 棋落子定,战局告终。 叶修抱最大的希望,做最积极的努力,迎接无论什么样的结局。他不走第二条路。 十年前嘉世王朝平地而起,风风雨雨走到如今,世人都说其势已衰、其力已竭,——那又如何?只要战矛在手,斗神仍有一战之力。 可如果……如果你不再是一个人—— “邱非,嘉世有很多事情,我没办法跟你说。”电话那边寂然无声,只有少年带着哭腔的呼吸,叶修斟酌着缓声道,“但还没到那种地步。你要相信我。” “您不用跟我说。”邱非握紧了手机,拼尽全力压下哽咽,“队长,我要回去。” “我知道。”叶修温和地措辞,“不要着急。这件事情,你和爸爸妈妈慢慢商量好不好?” 邱非边掉泪边摇头,不管不顾地提高了声音:“我要回去!” 动静有些太大了,父母被他惊醒,站在门外焦急地敲门。邱非握着手机回头看了一眼,没动。 “别哭了。” 叶修等了等,在那头有点无奈地笑,“我现在也没法过去抱你啊。” ——可我不想要你的拥抱和安慰!我只想站在你身边! “我要回去。”邱非断然道,声音绷得发颤,“您不能拦我。” “邱非,你冷静点。”叶修听他哭得喘不过气,是真有点担心了,心想这孩子身上还有伤,情绪不能激动。“你身边有人吗?你爸妈在吗?” 邱非怒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是是,我知道……”叶修委实很冤,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小非?”父母等不及,推开了门,看到他好好地站在窗前,方才松了口气。 邱非回头,正对上两个大人焦灼关怀的眼神。心里翻沸的愧疚、自责、无力与疼痛短暂地被压制下来,他无声地张了张口,蓦然闭上眼睛,将头抵在玻璃上深深吸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那边突然没了声息,叶修深深蹙眉:“邱非?” “……队长,”邱非做了几次深呼吸,简明克制地开口,“您没有权力要我回家。” “是。”叶修温声道,“对不起。” “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这是您告诉我的。”邱非说,“您让我学着相信队友,但是没有把我当做队友信任。” 这次叶修沉默了片刻,而后回答:“是。” 他应得这么爽快,反倒让人所有的火气都烟消云散,只觉得委屈。邱非愣了愣,竟然没说出话。 叶修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按压眉心。H市仍然在下雨,潮闷的水汽滚滚而来。而这个孩子……这个少年,一路看过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黑暗污浊,却依然百折不挠,仍在执拗地追逐和燃烧。 他像一把直挺锋利的剑,像一轮最纯粹的光。 邱非啊,真是个天生的战斗法师。 叶修其实不知道该怎样去保护别人。他统共几分热情,九成九都给了荣耀,无心钻研人际关系;又是少小离家,唯一的兄弟与自己年岁相仿,身侧多的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或者场上对手场下朋友——他从未照顾过后辈。 他尽力给予邱非最大的平等与尊重,但在紧急状况下,总会下意识地以成年人的姿态,把对方护在身后。这是他曾经保护苏沐橙的方式。——可邱非是苏沐橙吗? 从暑假时问他“我能帮您做什么”,到向他宣告“我不需要您的庇护”,再到今天直截了当地表示“您没有把我当做队友”,邱非从一开始,就不满足于仅仅做他的学生。 黑云压城之际,邱非登上城墙,站到了他的身旁。 “你成长得也太快了,我有点意外。”叶修说,话尾带着几许笑意,“想当我队友?行啊!证明你自己,我给你机会。” “好!”邱非断然道,“一言为定。” 在家休养一周后,邱非回到嘉世。 第二天,他向教练提交了NYG夏季赛报名表。 荣耀职业联赛季后赛首轮过后十二天,嘉世举行了队内选拔。邱非过关斩将一路披靡,夺得队长之位。 他们的确不能靠着努力解决所有事情,天灾人祸、世恶道险,一样也奈何不得,但依然可以无畏地并肩迎接风雨,不必踽踽独行。 |
新年快乐www,祝各位万事胜意! |
64 回来后邱非和田悦打了一场。他一个多月没有酣畅淋漓地爆发过手速,憋屈得狠了,今天总算逮住机会出了口气。田悦被他一套行云流水的连招直接打爆,当即震惊,收拾心情再战,依旧怎么打怎么输。少年的攻击快狠准,节奏掌握得非常漂亮,战术毫无破绽,走位更是从容,竟已经隐然高过了她一个层次。 “唉,苦难使人变攻。”田悦摇头叹息,“早知如此,我应该找个酒瓶去砸闻理。” “又关我什么事了!”闻理说,“破相怎么办?” “往这儿砸不会,我有经验。”田悦探身看看邱非额角,确定地道,“你要不要试试?” “你怎么连这种东西也有经验!”闻理崩溃道,“你到底是哪儿来的土|匪哦??” 邱非抿唇笑笑,退出训练程序,伸手调整了下键盘支架。在月余困顿过后,他终于又上台阶,挣脱樊笼。外面虽然风雨如晦,却也天大地大。 队内选拔的结果毫无悬念,中选者大都还是半年前那批熟悉的面孔,只是邱非这次成了当之无愧的队长。冷言冷语依然有,却不再像上次那样肆无忌惮。邱非并不需要他们喜欢,简单粗暴地来一个打一个。电子竞技本来就是强者为王,被虐得久了,少年们自抵触之中,竟然慢慢真就生出了几分含义复杂的敬畏。 榜样在前,不少同期心思都活动起来,纷纷报名参加选拔。但三期学员在前辈们面前纯属送菜,一个个输得狼狈不堪。闻理早就清楚自己的水平和邱非差距有多大,全程安安分分待在旁边看戏,田悦倒是在入选之列。她牧师玩得不错,但刺客还不太够,本人又对此讳莫如深,实在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走了什么不正当关系。 没日没夜的集训生活再次开始,每天在电脑前坐十个小时加晚训,——今年的NYG主力队运气好得很,晚训时常能得到叶秋大神亲自指导。两周高强度训练下来,每个人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叶修今年本来不打算插手,出面纯属应邱非所求。他觉得挺有意思,带笑调侃学生:“你现在不怕给我添麻烦了?” “彼此彼此。”邱非诚恳道,“您也没少给我惹事。” 叶修噎了一下,扬手作势要抽他:“……小混|蛋!” 邱非才不怕他呢,心情愉悦地冲他一乐,转身就溜了。 嘉世的夏休期提前开始,叶修总算是能歇口气。他每年夏天都常来训练营转悠,今年暑期班还没招生,顺手指导下参赛队员也不麻烦。只是苦了这群少年,没领教过队长的高标准严要求,全被他打击到了地心:田悦的刺客没有大局观、曾升河的拳法家瞻前顾后欠缺冲劲、牧师缺少自我保护的意识……邱非就更不用说了,永远达不到他明显比待别人远为苛刻的变态要求,在他眼里哪儿都是毛病。 邱非本身是越挫越勇的性子,并不在乎每天当众被怼,甚至还非常开心。叶修的时间太宝贵了,能够一连数个小时在他的指导下进行基础练习,以前哪有这个机会啊?他敢毫无顾忌地在叶修面前暴露所有弱点,反正遮遮掩掩照样会被队长不客气地一句点破。当然随之要面对的训斥和威胁,那就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乱来。”叶修说,敲了敲他屏幕,“你那叫遮影步啊?都撞墙上了。” 邱非诚恳认错:“我没控制好。” “再撞墙你试试,我要对你采取措施了。”叶修道,“晚上留下咱俩聊聊?” “不用了吧!”邱非后背一凉,更诚恳了,“我好好练!” 叶修不置可否地嗯一声,走了。旁边的曾升河碰碰他,低声问:“你还怕留堂啊?” 邱非有点想哭,心道我不怕留堂,怕他让我念小论文。 遮影步本来就不好练,三期的课程中尚没有这个内容。邱非断断续续自己练过一段儿,那也是半吊子,正式比赛基本没法用。前几天叶修从他身边过,轻描淡写地丢了句“给你一周时间哈”,——除了两位当事人,谁都以为他疯了。 一周时间,队长想要他达到什么水平呢?只是能用出来吗?还是差强人意?叶修从不提这样明确的要求,那是他自己的事。 “打败他。”邱非盯着屏幕道,一手全神贯注地在键盘上飞舞。 “好!”田悦赞赏地道,“人要是没有梦想,那和李睿有什么区别?” 这种高端技巧,练得多了头晕眼花,起来都找不着北。叶修经常强迫他们休息时间做手操,后来还加上眼保健操,找台电脑公放音乐,一屋子人有节奏地按压四白穴,他自己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热闹。简直不是人。 今年再拍宣传照,依然是好一阵鸡飞狗跳。雨后初霁、天朗气清,阳光明亮如流金,队友们打打闹闹,开玩笑地要把对方从台阶上挤下去,手执的大幅嘉世队旗在风中翻卷舞动。田悦笑得特别灿烂,把队服脱了扔到曾升河臂弯里,双手喇叭状扣在嘴边遥遥喊:“小队长!你快点——” “……谁是小队长。”邱非被化妆师按在那做发型,哭笑不得地道。 “全队你最小!”田悦过来扯他,顺手在他头发上拨拉了几下,满意地道,“好啦好啦,这样比较酷!” “倒数三二一,我们来喊:嘉世必胜——!” 五月二十日,报名开始。俱乐部拍摄证件照的水准一如既往地差,孩子们一边抱怨,一边排队等着提交注册信息。叶修叼着烟不紧不慢地敲键盘,亲自将“邱非”这两个字,填到了队长一栏里。 五月二十九日,荣耀职业联赛第七赛季季后赛落下帷幕,微草战队顺利摘得桂冠。 六月十五日,嘉世战队出征NYG。 登车前邱非收到了闻理的短信,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预祝凯旋。” 队友在车上喊他。邱非笑着把手机揣进兜里,紧了紧背包带,抓住扶手一用力,登上了大巴。 再次回到NYG的舞台,也算是久别重逢。该怎么打,去年台下他就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又一遍,今年实力眼界又上层楼,更是得心应手,纵使一时落败,也能沉得住气——邱非别的本事不敢说,绝地反击的经验比谁都丰富。七轮战罢,嘉世战队顺利进入总结赛。 巧得很,对手是老熟人:郭少率领的神奇战队。 神奇战队三年四进总决赛,实在是一支劲旅。但郭少对上邱非,从来是赢少输多,因此不敢大意,赛前握手时一张稚气的小脸绷得紧紧的。邱非见惯不惯,冷漠以对,擂台赛首发出场的曾升河倒是看得有点慌,上场前低声问他:“队长,行不行啊?” 邱非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十六岁的小孩你打不过?” “不行不行。”田悦在旁边添油加醋,“你拉倒吧,下来让队长一挑五。他就比郭少大俩月。” 曾升河气成河豚,哼了一声,毅然决然地走了。邱非转头看田悦,女孩回给他一个无辜的眼神。 本届NYG,的确是少年新锐们的战场。相遇总决赛的两支战队,队长各只有十六岁,所展现出的个人实力及指挥水平,却毫不逊色于成名选手。 团队赛战至白热化,双方抵死相拼,邱非当机立断派队员将对手第六人直接截杀在重生点,以战斗格式岌岌可危的生命值独力扛上郭少。大漠狂沙,残阳如血,战法与枪炮师在烈日下对峙,矛尖一点寒芒闪得人双目作痛。曾升河操纵拳法家于危急时刻及时赶到,嘉世以5%的血量之差,赢下了本场团队赛,也获得了第十一届NYG的冠军。 “……总算是出了口气。”颁奖典礼上,有人低声喃喃道。 是的,嘉世还没有倒!纵使近年来职业联赛战绩不如人意,唱衰之声不绝,然而新锐力量仍在。他们怀中的冠军花束,便是嘉世战队冉冉升起的希望。 “服不服?”邱非笑。 “现在就服?未免太早了!”郭少说,“明年联盟见!” “联盟见!”邱非爽快地握住他的手,重重一摇。 他们赶了最早的一班高铁,回到H市时正是朝阳初升。大巴开到嘉世楼下,队员们有笑闹有讶然,看着向来沉稳持重的小队长第一个奔下车,迫不及待地扑到俱乐部门口等待的青年怀里。叶修被他撞得往后退了半步,少年微微喘息着抬起头,摘下脖子上的挂饰给他看,双眼因兴奋和奔跑显得极明亮:“我拿到了!” 他手心里,那枚错失了半年之久的NYG冠军戒指,在朝阳下闪着灿灿金光。 所有苦难都有其意义,所有努力都不会被辜负。你前路渺茫,你前程万丈,向前走吧,你的未来定有燎原荣光。 “哟,你这么厉害的啊!”叶修笑道,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了过去,“给你,这是奖励。” 那是张新配的身份卡,用了这次比赛拍的证件照。修过了,居然还挺好看。邱非接过来,没忍住笑了。 “邱非同学,”叶修含笑道,“欢迎你升入训练营四期。” |
65 “前辈这个怎么搞……” “前辈我电脑开不起来了!” “前辈食堂中午几点开饭啊?” 邱非抱着文件夹步履匆匆地走过走廊,觉得脑阔痛。 训练营暑期班开课,乍然多了一百来个吵吵嚷嚷的小孩儿,员工们忙不过来,方冉抓了他过来帮忙做摸底测试。方冉说话他肯定不能拒绝,况且辅导低级学员本来就是他们的义务之一——可这分明就是在当保姆啊! 十六岁的四期生、叶秋大神亲传弟子、上届NYG总冠军、全明星上还打过王杰希,邱非的履历闪闪亮,站在训练室前面听教练介绍时,底下的小孩全都满脸崇拜羡慕地看着他。邱非这辈子头一次被人叫“老师”和“教练”,差点尬得落荒而逃,最后只能强迫他们全叫“前辈”了事。 ……什么老师啊,叶修知道还不得嘲笑死他! 摸底测试说来简单——反正谁也打不过他——可那也是几十场单挑的工作量。邱非开始没能领会领导意图,全部二十秒结束战斗,结果还被方冉骂了一顿。他这辈子打比赛只想着赢,没考虑过怎样既能赢又能让对手发挥,更没打过指导赛,当下被难为得想上吊,也深切体会到了叶修举重若轻的本事。 据说训练营刚兴起那两年,摸底测试这种繁琐的活儿都是叶修亲力亲为,并且乐此不疲。简直不是人。 “哄孩子有什么难的。”晚上回去他跟闻理抱怨,好友不屑一顾,“你连哄小孩都不会?” “控制不好。总忍不住上去一套连招,人就死了。”邱非说,“很烦恼,你知道吧。” “……”闻理踹了他床板一脚,“我不知道。” 自季后赛后,他心思收了不少,训练也比以前认真多了。训练营对此有学分要求,闻理反正不急着出道,推了方冉的邀约说要专心赶课业进度;邱非却没办法,只能天天去报道。 他甚至还在二期三班训练室门口碰见过李杨。这位前辈来了好几年从没干过这活,今年估计终于被批准出道了,这才赶紧来补学分。对方看他大概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邱非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点点头转身离开,都快走到宿舍才反应过来。 测试完分了班,紧接着还有助教工作。当年带他们的老学员很不耐烦,规定时间过来晃一晃就走,邱非的良心和责任感不容许他那么做。但这活也不轻松。隔壁训练室还好,这边全是一期生,有些水平尚不如他初中同学,年岁又小——角落里那个叫白胜先的,今年才小学毕业。邱非时常有种自己在当幼儿园阿姨的错觉。 白胜先就是入营时被他二十秒打爆的小孩之一,所幸没有留下心理阴影,反而被虐出了快感,每天缠着他求单挑。邱非觉得有点秃,但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没奈何只能上。 他拿得出叶修的耐心,可他没有叶修的本事,纵使极力压着手速耐着性子,还是容易不小心就打得人晕头转向。田悦幸灾乐祸道这就是学霸的烦恼,邱非想了想,一时居然分不清她这是嘲还是夸,生了好一会儿闷气。 “啊!非哥!啊!”白胜先惨叫,“你慢点!我不行了!” 邱非说:“……别叫那么色|情。” “真不行了!我要死了!”白胜先满脸我哭给你看的表情,“非哥你慢点儿,我跟不上。” 邱非头疼,心道技能出手就是那个速度,这还能怎么慢?要不然下次我让你带个牧师?他说:“职业赛场上一般不会有用到浮空四连刺的机会,但你看到龙牙接连突的时候就应该……” “什么叫浮空四连刺!”白胜先叫道,“龙牙在哪儿呢?” “浮空四连刺就是……”邱非不得不紧急取消技能,给他剩了一层血皮,“我刚刚出的龙牙你没看见吗?” 带一个菜鸟远比教导高手艰难多了。场上形势瞬息万变,电光石火间十几个技能,这怎么来得及科普基础知识。两个人都是手忙脚乱,打是打着,对话却永远停留在“刚才”。白胜先全程在吱哇乱叫,好在邱非学习能力够强,随机应变及时调整,终于把这场满是补丁的指导赛给打了下来。 “对,这时候可以放一个冰阵,要注意利用时间差,不要让对手的负面状态消退。……暗阵也跟上,对。你看这不就死了吗?” 死的不是战法,是白胜先的阵鬼。邱非就算用一只手也能打赢他。白胜先倒是很兴奋,不太在乎输赢:“非哥,这是不就叫鬼连环啊?” “你这连个孔明锁都算不上,顶多算个七巧板。”邱非累得脑仁疼,心不在焉地道。他摘下耳机,抬眼对上小孩期待的眼神,想想又补了一句:“继续加油吧!卢瀚文这年纪都快出道了。” 白胜先“卢瀚文是谁卢瀚文是谁”地叫了几声。半个训练室都围在他俩身边,好多孩子在说话,还有人轻笑。邱非对声音非常敏感,当即一个激灵,推开键盘回身站起。 果不其然,叶修负手站在他身后。 哪个比较丢人,乱七八糟的比赛、故作老成的教导、还是被一群小孩崇拜地叫前辈?……看多久了他?邱非面无表情地点头打招呼:“队长。” “挺好!”叶修笑眯眯地朝他一点头,飘然而去,“挺好的。”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所谓“挺好”还不如开嘲讽。邱非一口血卡在嗓子里。白胜先懵懂无知,还在问,“谁是卢瀚文?非哥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挺好的。”邱非生无可恋地回答,“我想上吊。” |
每天被成群孩子围着,一个技能要掰开揉碎讲三遍,邱非的话被迫多了很多。反复研究入门问题,的确能加深人对职业的理解,半个假期忙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基础更扎实了,因此心情很不错。中期考核结束,跟他亲近的几个学员要出去玩,吵闹着要拖上他。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孩,人生地不熟的,邱非不太放心,也就没有拒绝。 七月的H市烈日炎炎,一群网瘾少年能去哪儿,自然出门就钻进网吧。在训练室那是做作业,出来大呼小叫并排开黑才叫玩儿。嘉世俱乐部附近两所中学,黑网吧有的是,邱非颇有种被绑上贼船的感觉,叹着气跟上去,在无烟区最里面找了个位子。 他随手登了QQ,关榕飞简明扼要地对他说:“你的腰带有着落了,来七区帮忙。” 邱非顿时精神一振! 不知是不是俱乐部做出了什么安排,技术部最近对他格外上心,前两天还把他那把低配版的战矛拿去升级了下,现在眼看着要有第二件银武了。这件事蕴含的意味远比银武本身更让他兴奋。他匆匆应了一声,抽了张卡登录荣耀。 原本只打算带他们玩两个小时,可战况激烈,到日暮西沉也没有把BOSS拿下。突然外面一阵骚乱,有人大喊“快跑快跑政教来了”,满屋孩子迅速起身开溜,翻墙的翻墙,走后门的走后门,乱哄哄地逃离现场。 邱非身为准职业选手,倒是不怕这个,可跟着来的还有好几个小孩。他蹙了蹙眉,终是无奈地起身,招呼学员们离开。网吧里人多,大家没有坐在一处,一时找不着,邱非只得站在墙边低头翻手机QQ。这时外面又是一阵叮咣乱响,旁边的人道:“打起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邱非急了,把手机往兜里一扔,起身就往外面冲。 原来几名高中生开黑到一半,怒气冲天地被迫撤离,正碰见另一伙素来不对付的同学探头探脑,于是冲上去就给了为首者一拳:“他|妈|的是不是你出卖我?!”两伙人在网吧门口撕扯起来,闹得声势浩大,谁也出不去,连警车都惊动了。邱非一个个把自己带来的学员往外扯,临到头看还剩一个,遂焦急道:“小沈走啊!干嘛呢?” “走不了了。”小沈抱头蹲在一群被警察控制的肇事少年中间,哭丧脸盯着气势汹汹朝他走来的小老太太,道,“非哥,这是我班主任。” 小沈运气不好,跑得太慢,出门晕头转向地被裹进了斗殴中,刚刚本能地躲了两下棍子,警车就来了。他蹦起来分辨自己是无辜群众,班主任骑着自行车跟在政教身后匆匆赶到,一脚把他踹了回去——他平时没少惹祸,班主任对他素有成见,这一下怎么解释也跑不了了,统统被带回派出所查监控。 …………邱非觉得晴天霹雳。 怎么又是我?啊,又是我?? 上次也就算了,哪个男生没打过架没被喊过家长。可这次他分明不能再清白,结果?派出所?? 他自己倒没事,可未成年办不了手续,只能和学员们在外面等着,无奈地打电话让俱乐部来领人。这事闹得不小,叶修亲自跑了一趟,等着警察查完监控,证实了小沈的清白,领着他们回去了,边走边调侃:“怎么还是熟悉的作死手法?” 孩子们全都垂头丧气,嘀嘀咕咕地抱怨。叶修笑着和他们打趣,招呼他们过马路时敛起笑容,转头看了邱非一眼。 邱非没吱声。 就算纯属意外,可他年纪最长,出了事叶修怎么可能不找他算账,不存在的。 到底还是挨了几下子。等回到俱乐部,把孩子们全赶回宿舍,叶修找了间空办公室,随手拔了根数据线对折,招招手唤他过来,毫不客气地照他身后抽了四五记,问:“知错没有?” 这玩意真跟鞭子差不多。邱非疼得眉头紧蹙,低声道:“是,对不起。” 叶修理所当然地道:“我可没说你有错。” ……邱非满脸问号。 “没事儿。”叶修被他的表情逗乐了,顺手揉一把他头发,“四期生必须修满拓展学分才能毕业,这规矩是我定的。” 邱非有些讶然地抬起头:“您定的?” “别家战队我管不着,但嘉世的学员,要学着带新人。”叶修说,“还有背锅、救场、搞事……不是说你有错,但你得背锅。这是队长该做的。” 邱非认真地想了想,随即点点头:“我明白了。” “也不仅仅是为了当队长。”叶修又补充,“带新人挺有意思的,你觉着呢?” 有意思?……学员们围着他问东问西时的吵闹、白胜先惊呼“这是不是鬼连环”时的兴奋表情、讲解新地图时台下专注的眼神、一场单挑过后对手斗志昂扬地道“下次再来”……这些孩子因为与他同样的爱聚集在嘉世,而一年前还站在台下那个位置的他,如今能够循序渐进地指引他们走上正路,为他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荣耀的魅力在于胜利,也在于传承。 “我觉得也是。”邱非笑笑。 “起来吧。”叶修笑,把数据线往桌上一扔,顺口又数落,“下次别带他们去网吧。我上次带你去,是有把握把你带出来。你有吗?你自个还没身份证呢。” “……我有。”邱非小小地反抗了一下,心道您用完了倒是帮人家归位啊。他无奈地伸手把数据线插回去,突然想起什么,不太好意思问,又很好奇,纠结半天,道:“队长,我去年暑假也这样吗?” “哎哟别吧,可太客气了。”叶修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嘲讽道,话尾扬着点笑,“人家孩子那顶多叫熊,你能把人气出高血压。” 从来只有叶修把别人气出高血压的份儿,还没听说谁能气着他呢。邱非赶紧跟上,没忍住摸摸鼻子,低头笑了,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受到了称赞。 |
66 邱非的假期生活过得非常规律:训练、哄孩子、跑技术部、虐人以及被虐。一个多月忙忙碌碌飞速过去,今年的夏季转会窗也是备受瞩目,重磅消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抛:新人出道、弱队补强,微草战队方士谦退役、百花战队张佳乐退役——最后这条轰炸了整个职业圈。如果说方士谦是功成身退潇洒转身,张佳乐的失意离开则不得不让人扼腕叹息,感慨天意无常。 ……邱非是真的扼腕。他前段日子被折腾出了心理阴影,现在一听张佳乐这名字就觉得手腕疼,颇感心有戚戚。 各大电竞杂志动用头版头条,长篇大论地追述他们曾做出的贡献,意图抓住这两位大神职业生涯末期、留下的最后一点辉煌荣光。最近没有什么全明星级别的转会,记者们对其它新闻显得漠不关心,顶多在角落里留下小小一方豆腐块。这对风起云涌的职业圈而言微不足道,对于满怀憧憬的新人,却是他们的全世界——戴妍琦高兴地向伙伴们宣布,她今年就要出道了。 说来有趣,群里十几位同期好友中,有少年天才如卢瀚文、斗神亲传弟子如邱非、拳皇接班人如宋奇英,郭少经受过的历练比他们都丰富、而盖才捷对职业圈的了解比他们都深,而最后拔得头筹的,竟不是他们中的任一人。 戴妍琦特别开心,豪迈地放言面基要请客吃饭。伙伴们纷纷送上真挚祝福,郭少哇哇叫着要不是嘉世横插一脚,导致NYG痛失冠军,他今年一定也可以进联盟了,结果被快准狠地打击“你们那比赛场馆还没建好吧”。盖才捷一如既往从中斡旋,闲下来跟邱非开玩笑:“我怎么感觉自己应该去考个幼教资格证?” “我觉得可以。”邱非回复,“报名费贵吗?” 期终考核时邱非站在台上当监考,看着学员们在底下冥思苦想,咬着笔头试图填满答题纸,觉得还挺新鲜。再想起自己去年那场灾难般的考核,不由得无声地笑了笑。 说起来,那还是叶修第一次给他挖坑呢。 白胜先考得不好不坏,名次排在中上。父母来参加他的结营仪式,顺便接他回家。邱非知道他已经和父母僵持了不少时日,本来打算有空帮他说两句好话,结果一眼没照顾到,那边就吵起来了。白胜先哇哇大哭,冲过来抱着他大腿不撒手:“非哥我不走!我要当职业选手!” 我靠??邱非正弯腰专心调大屏幕,险些被这小子直接抱着腿拽下台去。他当机立断一抓讲台,为了不倒栽葱,差点被迫在台上做了个720°托马斯回旋,整个人都目瞪口呆:“你干什么……你放!你先放开我!” 白胜先委屈死了:“我不走!” 礼堂里放着音乐,到处都是打打闹闹的孩子们,角落里还有一群人在扯着嗓子唱歌,一派群魔乱舞的热闹景象,谁也没注意到这边的鸡飞狗跳。父母赶过来连声道歉,邱非头疼得要命:“你下来!” “我不走!”白胜先眼泪汪汪。 “你先下来!”邱非狼狈地抬手警告他,“你讲点道理!再无理取闹我动手了啊!” 父母连哄带吓,挽起袖子齐上阵,这才把自家小孩从邱非身上撕下来。邱非满心窝火,心说这叫什么事儿,眼看着他又要哭,吓得落荒而逃,连忙去搬救兵。方冉闻讯又气又笑,赶过来把人拎去了办公室。两个大人和她说话,邱非陪在旁边当背景板,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整了整衣服,觉得腰带好像被他拽脱了扣,于是狠狠瞪了白胜先一眼。 “……我不是故意的。”白胜先无辜地道,“非哥对不起,我赔你一条裤子吧。” 父母闻言又是把他好一顿数落,不住跟邱非道歉。邱非这下不好意思乱动了,只得心力交瘁地连说没事。方冉憋不住乐:“这样,小邱你先带他吃点东西去吧。再哭一会儿要犯低血糖了。” 白胜先哭得双眼红肿,闻言乖乖地哦了一声,不太放心:“方姐……” “转不转全日制的事,等你回来再说。我们几个先随便聊聊。”方冉哄他,“去吃点东西去,别哭了啊!” 本来结营仪式上准备了大蛋糕,这会儿回去估计也抢不着了。邱非出门踌躇片刻,索性带他去了家肯德基,点了份儿童套餐。白胜先早饿了,吃得风卷残云,邱非撑着额头坐在对面看他,半晌叹了口气,死活想不明白他这脑子是什么构造。 “非哥,”白胜先把肚子填得差不多,终于重又想起人生大事,愁闷道,“我真的可想打职业了。” 邱非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心事重重地一点头,拈了根薯条:“……我知道。” 这种事情在训练营太常见了,来嘉世的孩子哪个没有电竞梦?只是有天赋的人万里挑一,父母支持、战队看重,处处都是关卡。你是那个主角吗?凭什么就是你啊? “你跟我爸妈说说呗!”白胜先继续愁闷。 邱非无奈道:“他们听我的?” 谁能为别人的未来打包票呢?白胜先如今站在他去年走过的路口上,邱非纵使有心伸手拉一把,却远没有相应的力量。他渐渐意识到,那时有叶修陪他一起面对父母,自己是多么幸运,队长又替他承担了多么沉重的压力。 “……也是,”白胜先道,“那我就只能哭了。” “你又哭什么!”邱非闻言惊恐,“你是孟姜女啊??” “很有用的,真的。”白胜先沧桑道,“非哥你这种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不懂。” 邱非一口气没上来,板着脸又拿了根薯条。他心说我怎么不懂,我这半年在叶修手底下哭得还少了?他哪次心疼过?? 最后三方协调,父母拗不过他,签了个非全日制的合同。白胜先开学才上初一,反正也不着急出道,蹦蹦跳跳甚是高兴。邱非也挺为他开心,结果眼睁睁看着这小孩在门槛绊了个跟头,又不忍直视地叹了口气,内心很替他将来的队长感到担忧。 当晚叶修过来陪他训练,进门就调侃:“听说你收了个小弟?” 邱非折腾了一天,累得无心跟他互开嘲讽,有气无力地道:“没有的事。” “收了吧,多感人呐!”叶修乐得不行,“为了你差点哭晕过去。” “……哦。”邱非无语。 ——哪儿感人啊?这人就睁眼说瞎话吧。换他敢这么作,叶修妥妥把他腿打断。 “有话说话。”叶修走过去拉窗帘,回头瞟了他一眼,懒散低沉的语调里沁着点笑意,“少一天天的在那腹诽我。当我不知道呢?” “有。”邱非干脆地道,起身双手递过文件夹,“队长,这是我的出道申请。” |
67 叶修一时没说话,仔细地把窗帘又拉了拉。柔软的布帘垂下来,闷热喧嚣与璀璨灯火被尽数隔绝在外,深夜的训练室里沁凉安静。然后他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过来,随手拖开椅子坐下,接过邱非递来的文件夹,一页页地翻过去。 “四期刚待了两个月,你这是又想飞了?” 邱非一直站在他面前,闻言平稳地回答:“队长,我这两个月所有考核都排在前三。” 叶修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深而平静,满含审视。他积威甚重,邱非一瞬间心跳有点加速,垂下的手指悄然握了握,强自克制住了。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叶修不置可否地低下头,接着翻那份文件。俱乐部用不着这玩意,邱非完全是写给他看的,申请中列出了从去年暑假到现在的每次考核,表格数据、单项分析,写得详尽、冷静又客观。——也不知这小孩从技术部拿了多少资料。 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他的所有成绩,叶修都熟记在心。 但邱非确是交出了一份非常优秀的履历表——这是一份,足以在某些小俱乐部担任主力的履历。 不过短短一年而已,从网游里的中上水平,到训练营四期、NYG总冠军,离职业圈只有一步之遥……邱非从来都不是天才,他付出了多少汗水和疼痛才拿到这张成绩单,没有人比叶修更清楚。 “开你的战斗格式给我看看。”叶修没说什么,把文件夹合拢放到桌上。 邱非依言插卡登陆。肩扛战矛的战斗法师出现在屏幕上,叶修握住鼠标一一点看。这个角色的技能点分配走的就是一叶之秋的路子,身上装备很不错,其中包括三件银装,都是技术部新近打造的。 “嘉世训练营这几年青黄不接,高级学员都不怎么出挑,队内考核成绩没有说服力。”叶修思量着道,“其他同期呢,你胜率怎么样?” “五五开。”邱非回答。“我稍微高一点。” 盖才捷、宋奇英、卢瀚文……都还没出道。叶修略微蹙了下眉,伸手将他的申请书拿过来,从头又翻过一遍,沉吟着摇了摇头:“不够。太勉强了。” 意料之中,邱非并不动摇:“是达不到俱乐部的标准,还是达不到您的标准?” “俱乐部什么标准,选拔赛上见真章。我本来也不管。”叶修直截了当地说,“以我的标准看,你少说得再练一年。” 邱非问:“如果我能通过选拔呢?” “俱乐部确实决定今年提拔新队员,但我个人不赞同。”叶修说,“嘉世现在的战术体系七零八落,进季后赛都困难,根本没有让新人成长的余地。替补很可能要坐一整年的板凳。” 邱非直接问:“我会让您难做吗?” “不会。”叶修简洁地回答,“你也一样。如果战队不需要,我不会特意为你创造发挥空间。” “但俱乐部今年确实有提预备队员的计划。”邱非步步紧逼,“也就是说,我只需要您点头。” “你不需要我点头。”叶修看他一眼,反而笑了,“都跟你说了,选拔赛那边的事情我不管。”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转椅侧过来,单手手指在桌上放松地敲打着。放松、优雅而笃定,带着强烈的自信——邱非沉默地望着这一幕。他发现叶修从不需刻意表达自己的警觉和重视。这个人永远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我不需要。”他纠正自己的说法,“但我希望您能点头。” ——哪怕叶修已经明白地表示:他不赞同。 “你这是想要我认可吗?”叶修问,目光平寂锐利,像是能看到人心里去。他带着点叹息微微摇头:“邱非,你这是宣战啊。” 这话听不出情绪,也不像动怒的样子,但他语声落定,就像是捅破了一层彼此心照不宣的窗户纸,满屋气氛刹那间凝滞了。邱非手心发潮,索性豁了出去,直白地道:“您说我可以做您的队友。” 叶修问:“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邱非说,“要求您给我个机会。” 他如此强硬,他说这是要求。 当真是……后生可畏。 “好!我给你机会。”叶修断然道,起身摘下颈上的账号卡,绕到对面开了电脑。“你别后悔。” 进入训练软件,刷卡登录,开场特效闪过,两名角色同时落入地图,最普通的擂台场。站在他对面的是位战斗法师,通身装备尽是银色字样,肩扛的战矛造型熟悉,正是大名鼎鼎的“却邪”。 ——竟是一叶之秋! “队长!”邱非惊得心脏都似要跳出胸腔,猛然抬起了头。 “事先说好了啊,输了可是要罚的。”叶修也正看着他,神态语调都平静,含着些调侃意味,“一局二十下,你敢不敢?” 敢不敢?……只这么一会儿,邱非全身的血液都已沸腾了。他抿着唇重重一点头:“敢!” 战斗格式抢攻,起手龙牙;一叶之秋轻而易举地闪过,反手便以同样招数回敬。装备压制加经验差异,演变成天堑般的差距,这一记竟疾如闪电。邱非瞬间强提手速,将键盘生生敲出了残影,不等他稍加喘息,落花掌紧跟着拍到——开场就是暴风骤雨! 几个低级技能交换过后,叶修已经完全占据了主动地位。一叶之秋仅凭单人独骑手中战矛,便像千军万马,邱非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战斗格式的血条不住下滑,而对面攻势流畅精准,找不出半点破绽,窒息般的压迫感滚滚而来。 “干什么,等我失误呢?”叶修嘲讽道。 邱非不答。 ——豪龙破军! 像是心有灵犀,两名角色做出了一模一样的操作,连时间上亦不差分毫。两朵璀璨光芒对撞,判定相当,各退一步。短暂的收招僵直刚过,战斗格式翻手就是一记凶悍刁钻的连突,战矛一挑一抖,毒蛇般直刺对手心口。 “啧,”叶修用相当气人的语气评论,“这还差不多。” 他握住鼠标轻描淡写地一晃,角色几乎没有做出后退的动作,但那柄战矛就是险险擦身而过,紧接着一波迅疾凌厉的技能,将战斗格式压得节节败退。邱非眼看着反击的机会刚刚露出点苗头,转瞬间就被他掐死在了襁褓中。 ——这个人怎么竟像是不需要反应时间的!邱非咬着牙,眸光被沸腾的怒火和战意烧得分外明亮,却出奇冷静。他高度集中精神,死死盯着对手的角色:叶修进,他也进;叶修退,他也退;落花掌、天击、伏龙翔天……接连七八个技能对撞,时机与位置掌握得分毫不差,战斗格式紧贴着一叶之秋,如影随形。 “你还真是不择手段。”叶修失笑。 “好用就行。”邱非简单地道。 这一刻时机堪堪成熟,战斗格式全身魔法斗气暴涨,两杆兵刃硬生生相撞,密集的金属撞击声清脆震耳。数十记矛影幻化出一条笔直的线,犀利致命的一击直指因为距离太近、躲闪不及的一叶之秋——百龙流星打! 一叶之秋消失了。 邱非短暂地错愕了片刻。耳机里满是技能音效,中间却夹杂着不能再轻微的战矛破风声。他心中警铃大作,来不及细想,敲击键盘的速度蓦然又加快了。圆舞棍以奇诡的角度擦过身侧,一击不中,矛尖竟毒辣地剜向心口。叶秋在哪?他无处不在,死亡威胁无处不在。 遮影步。 这是第一个对邱非用出遮影步的对手。 “想法是不错。”叶修淡淡道,“可别忘了,你是谁教出来的?” 既然他能预判队长的操作,怎么就觉得对方预判不到这记百龙流星打?!邱非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失误,只是此时断然容不得懊悔和反省。他手心出了汗,全神贯注地操作着角色。 却邪曾经是嘉世最骄傲的象征,如今却指向了他,招招犀利,招招夺命。一叶之秋华丽的走位下,战斗格式的行迹全然无所遁藏。即使是全明星级别的大神,也不敢说能破解叶秋的遮影步,邱非知道自己应该撑过去,这样极度耗费精力的高端操作,就算队长也…… ——霸碎! 战斗格式闪电般出手,一记霸碎扫出了270°还有余。矛尖挟万钧雷霆划出澎湃光弧,竟是生生将一叶之秋的身影逼了出来。怒龙嘶吼,幼狮咆哮,魔法斗气汹涌浩荡如长河,随矛锋所指奔涌向前! 战斗法师,一往无前,向来不知道什么叫逃避和等待! 幻影龙牙!邱非手速完全爆发,四道矛影将一叶之秋全身笼罩。纵使叶修眼力高超,一时竟也难辨真假。他扬扬眉,这下不再说话,却笑了。 以邱非的水平,想操作出八个幻影本不是难事。但打到这么激烈的地步,双方都已红血,他依然很冷静,并没有热血上头丢了脑子。 战斗格式抢得先机,步步紧逼,一套完美的技能衔接,以豪龙破军收招。场中魔法光芒充溢,两名角色各带了满身的炫纹,招式对撞血花飞溅,霎是惊心动魄。一叶之秋巍然立定,却邪自天际划下,闪电般劈开大地,乌黑的巨龙撕破虚空咆哮而出。战斗格式刚摆脱收招僵直,就地一个翻滚,战矛流星般脱手刺出,将对手穿心而过。下一瞬却见龙头扭转,巨口大张,吞没天地的凶悍威压汹涌扑来! 龙抬头! 消失于职业赛场已然有一年之久的,战斗法师的巅峰操作、斗神叶秋的独门绝技,龙抬头! “队长你——”邱非失声道,惊得几乎手抖摔了键盘。 叮咚一声响,战斗结束,训练软件闪出数据分析。两名角色竟是同归于尽,血量半点都没有剩。叶修抬眸看他,沉静目光中带着几分笑意。 ……同归于尽。 叶修能创造出同归于尽的局面,就能10%血赢他、20%血赢他,甚至50%血赢他。亏他自以为拼尽毕生所学,原来这在队长眼里,不过只是一场可以轻而易举操控其进程的指导赛。 你差得远了。实在差得远了! 邱非脱力般靠在椅子上,怔忡得说不出话。手指因为过于激烈的操作而隐隐作痛。这场面震撼得让人失语,他连喘了几口气才平复呼吸,心潮起伏地凝视着叶修,眼神炽烈: “再来!” 叶修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移动鼠标点击“接受邀战”。 那天他们打了很久,场场都是毫无保留的倾力之战。邱非始终没能在他手下坚持过五分钟,却越打越兴奋。这高压最大限度地激发了他的潜能,对职业的理解在一次次生死相搏中悄然攀升。两名战法在场上竭尽全力地拼斗,彼此的理想、追求、道路、信仰相互碰撞,其光芒震人心魄。这感觉无以形容,如同暴雨淋漓直下,而夜空上有火焰在燃烧。 “你是拿准了我不会真罚你是吧?” 又一局尘埃落定,叶修这次却没有再接受邀战请求,直接退出软件问他。 “您要罚我也认。”邱非爽快地说。就叶修那个打法,这赌约要真成了真,他怕是要在床上躺一个月。少年并无畏惧之色,只挑眉看他,眸光亮亮的:“出道的事情,您本来也不是真想拦我,对吧?” 叶修失笑。 能顶住自己的反对、直面这么大压力,跟他打上许久,场场可圈可点,他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你可以去参加预备队员的选拔,我答应了。至于要不要正式出道、有没有上场机会,再看你表现。” 叶修摘下耳机,拔出账号卡收好,起身含笑道,“今天打得不错啊。最后那一场的V字天击,我确实躲不开。” “谢谢队长!”邱非也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笑道,“这算出师试炼?” “差得远了!夸你两句你就跳。”叶修毫不客气地道,“还学会逼宫了?长本事了是吧!” “报告队长,”邱非肃容道,“欺师灭祖是每个战斗法师的至高追求!” 叶修无语,走到门口到底没忍住,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厉害的你!” ------------------------- “从来英雄有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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