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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故逝皆随风(父子、虐)[第9页]

作者:笑看庭花开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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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大夫将搭在子懿手腕上的手指收了回来,打开针灸包,取了银针捻转着慢慢刺入子懿手臂上体腧穴中。过了会撤了针,曾大夫抹了把汗:“公子隐痛是否好些?”子懿虽微微点头,倒也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得习惯也说不得不习惯,那些痛楚总也是伴随了这么多年。
曾大夫收起针灸包,开始整理诊箱,诊视的结果需报与王爷。往时王爷都会在一旁,只是今日着实雨大应该不会来了,曾大夫想着离开福宅后只能冒雨再去平成王府了。
子懿送曾大夫出门时,听到了嘈杂雨声里的嘶鸣马声,两人转头望去,一辆马车从雨幕中缓缓行来。驾马的冷究自是不用说浑身湿透,但依旧面不改色,他是王府的侍卫统领也是安晟的贴身侍卫,这雨算不上什么。
雨来得突然,早朝时并未觉天有异样,也未能备上伞。子懿望着徐徐行来的马车有些惊讶,但还是打着伞侯在了马车旁,雨如倾盆,伞下衣袍也已被溅起的雨水打湿。安晟瞧见子懿候在外头,如此大的雨他担心子懿被淋湿也懒得等冷究摆好车梯,直接跃下了马车,拉着子懿阔步奔向福宅内。
安晟入了福宅抄手廊下停下脚步,这才注意到子懿身上衣衫已湿,正在收伞。感到安晟的目光,子懿恭声询问道:“王爷可要更衣?”
安晟看了眼自己微湿的衮服瞬间便明白了,心里是一股暖意:“不必。你,快去换身衣服。”
子懿退下,安晟则直接进了南厢。曾大夫朝安晟躬身一鞠说道:“禀王爷,公子已无大碍,只是身子依旧孱弱,好好将补即是。”
安晟习惯性食指敲着桌面严肃的问道:“可还有其他不妥之处?”
“回王爷,确实已无大碍。”
听到曾大夫再次肯定,安晟有些开怀的笑了,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冷究便送曾大夫出去了。安晟心情略好,自己替自己倒了杯桌上已冷的茶水。
“王爷,属下去沏壶热茶?”子懿换好衣衫便来到南厢,乌发只随意擦了下随意拢在脑后。
安晟摆手示意不用,品着冷涩的茶水心里却很是舒畅高兴:“果然是世间奇药。”不过月余便已无大碍。
子懿迟疑了会才说道:“王爷为属下换雪莲……凌云王若是回了都城,怕是会对王爷构成威胁。”
“本王的事你无须操心。”安晟将茶水饮尽。
“是。”
当年十六个皇子,没有爵位的都被刚登皇位的安繁除了,皇家里何来手足之情,不过都是利益之争罢了。剩下几个王被分封至偏远的地方当闲散王爷,只有当时手里有兵权的安晟和安漫留在了都城,只是后来身怀异志的安漫被安晟使计调去东面边防与祁国“两相望”,这次安漫用雪莲换的条件就是回宇都,怕是真的不简单。
他不想子懿掺和。
夏日的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雨便停了,雨后屋外只余浅阳和清凉。庭院里的那棵玉兰被雨水冲刷后满树青叶更显油翠,雨珠附叶晶莹烁闪,空中更是一股清润的淡香。
安晟处理了点公事从南厢出来,便看到子懿坐在廊下,手里编织着什么。“在弄什么?”
子懿站起身子并未答话,安晟也不计较,大步行至子懿面前一拂衣摆也坐在了廊下又问道:“在做什么?”
安晟又问了遍,子懿只得将用香蒲草编织的一只小鸟呈了出来。安晟接过细细看了看,这只翠鸟编得很精致,活灵活现:“不想懿儿还会这个。”
本想王爷会对这种不入流的小玩物嗤之以鼻,却见王爷只是将这只小巧的翠鸟直接揣自己袖里了,也不知是何用意。
安晟看雨霁天晴说道:“懿儿,随本王出去走走。”
虽雨初歇,街道上还是有些湿滑,但摊贩们还是又出摊了。一场大雨过后街上依旧喧嚷。
再过几日便是子懿的生辰,当年那个夏日骤雨之夜,即使已经过了十八年,安晟依然记得十分清楚。安晟苦笑。
十八年,十八年啊,安晟心里低叹,手不着痕迹的抚过袖中的那只草织的翠鸟,第一次过生辰吧,不知懿儿想要些什么?
安晟想着带上子懿看看他喜欢些什么好摸个方向,只是子懿跟随在他身后,几乎什么都不看,是因为他在的原因吗?安晟看向冷究,冷究点了一下头。最后安晟便以累为由寻了个酒家歇息去了,只交待子懿想要什么买什么,让冷究随行付钱便是。最后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必须买!
这个勘察喜好的重担便落在了冷究身上。好在两人平时本就不怎么说话,所以也没什么尴尬,只是两人走在街上更像是来例行巡逻的皇城禁卫兵。
子懿倒是开始买些小玩意。
当冷究带着一堆小孩子玩的玩物回到安晟歇息的酒家时,安晟只是挑着剑眉看着面前的一堆小东西,只一眼不需要思考就知道全是给福宅的孩子买的。
“懿儿呢?”
冷究指了指酒家门外一摊贩。子懿身形颀长立于摊前,微微弯了腰垂目看着小摊上的货物,一双黑眸如秋水般清亮,眉似春山般秀英。安晟默默走了过去,看子懿买了些饴糖甚是好奇便问道:“懿儿喜欢这个?”
子懿安然浅笑道:“王爷,这是买给福宅的孩子们的。”
安晟有些失望,子懿平时几乎没有任何要求,他想知道子懿喜欢什么,包括吃。
“你不尝尝?”安晟还记得安子徵小的时候特爱缠着他要糖,各种糖,小孩子总是喜欢甜腻的东西。
子懿微微摇首,轻声道:“属下怕尝过后,更怕苦。”
安晟脑子有一瞬的空白,这话背后的含义他怎会不明白?滋长的沉默让人浑身不舒服,安晟满含痛苦愧疚的双眼一直看着子懿,注视良久后安晟好似承诺般喃喃说道:“不会的。”
子懿也只是笑笑道:“此时到处一片兵荒马乱,都城的繁华不过是因为周边战乱中的城池里的百姓迁徙造成的假象罢了。”子懿用绦带随意束的发有些慵散,鬓发垂下微微遮了点脸颊,看起来逸雅俊儒。
安晟眸色一黯,直言问道:“懿儿,过几日便是你生辰,想要什么?”望着这个陌生的儿子,安晟第一次觉得,很多东西并不是想弥补就能弥补的,至少错过的年岁不会再有。
子懿眼光流转,泓潭中的一束光亮明明灭灭,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有些事只在放自己的心底,倔强的不会再去触碰。
“没有想要的吗?”
曾几何时,那个瘦弱不堪的小孩跪在安晟脚边,用很细小轻柔带着请求的声音轻唤他父亲,那只还带着许多不知怎么弄的细长划伤的手想要扯一扯安晟的衣摆却又不敢,缩瑟着收了手就被安晟扣住了那单薄得不像样的肩膀提了起来,那满目血丝的厌恶合着咬牙切齿的警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随手狠狠的一甩,那孩子便飞了出去,直至背后重重撞上睿思院的廊柱上才停了下来,后又硬生生跌落在石阶上。
那孩子觉得周身就像散架了般,疼得他好一会都无法呼吸,一阵阵晕眩让眼前一片黑暗,脸上很湿润,是血潺潺的流了一脸,原是额角在跌落时磕到了石阶的边角上。
那之后他躺了整整三个月都起不来,只是不停的咳嗽,肺里总让他有灼痛感,那种痛感就埋在了肺腑间一直绵延至今日。
那日便是他九岁生辰,他想要的是,喊一声父亲。只是父亲二字实在太沉重了,代价太大。
一切孩子该有的期盼,已被无尽的痛楚蚕食殆尽。
那个孩子挣扎过,寻死过,最终悲哀的妥协了。
浓墨漫散染上双眸,一阵风扬卷起一地湿气升空。
他已经不需要了。
第57章 第 57 章
「五十七」
李府。
李斯瞿打了个哈欠,胡小辽再次将浓茶奉上,然而这浓茶也不能阻止李斯瞿两眼皮的亲密相拥。李斯瞿一手托着沉重的脑袋,一手提着笔,就是下笔写出来的不知是什么,前面还能依稀辨出字样,后边简直就是蚯蚓爬行。
耳根突然一阵拧痛,李斯瞿瞬间清醒,人差点要蹦起来,身子就随着那只扯拧他耳朵的手移动。“爹,哎哟哟,老爹……”
“我让你抄兵法,你在写什么?”年近七旬的李立忠白发苍苍却依旧硬朗,声如洪钟,脸上是沙场上惯有的表情,横眉怒目。
“老爹,有话好说,这不最近操练新兵太累了嘛……”李斯瞿死皮赖脸了起来,还不忘朝胡小辽挤眉弄眼,胡小辽非常明白的溜出房外找夫人去了。
没一会李夫人就端着参茶出现了。李立忠纵横疆场,年近五十才娶妻生子,李夫人不过四十朱颜虽衰风韵依然。
李夫人抚了下夹了些许银丝的发鬓,笑着道:“老爷,瞿儿又怎么了?”
李立忠松了手:“夫人,这兔崽子又在校场跟张家小娃较劲,这不,打得人鼻青脸肿的,都到府里告状来了!”李斯瞿忙双手护住被拧红的耳朵逃到了李夫人身后,特委屈的喊了声娘,尾音拉得贼长,模样楚楚可怜,至少在李夫人眼里确实是楚楚可怜。
“老爷,瞿儿军营里疲累,回来就让他好好歇息,兵法可改日再写嘛。”李立忠刚想要训斥,李夫人立即笑颜相迎,一把扯起李立忠谄媚道:“再说了,这不说明了咱瞿儿比那张图的儿子厉害嘛。”“这倒是,可是夫人……”李夫人立即将参茶抵上李立忠的嘴边笑道:“老爷,喝口茶,来陪妾身下盘棋嘛。”边说边朝李斯瞿使了个眼色,李斯瞿十分识趣的拖着胡小辽一溜烟跑掉了。
他这老爹哪都好,就是严厉了些,不过总归是一物降一物。
溜出府邸李斯瞿思考了一番,还是先躲个几日。待老爷子忘记了罚他再回府,那时老爷子必定又将他宝贝起来,好歹也是李家独苗不是。
李斯瞿漫无目的的带着胡小辽走在街上,胡小辽跟在李斯瞿身后。这些日子胡小辽问的最多的就是,王爷不是带回了子懿哥吗,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子懿哥?
李斯瞿不是不想去,一是王爷不准说要静养,二是……李斯瞿驻步,真是想什么开什么,正巧就在路边的面摊前遇见了子懿,似乎要去哪儿。
李斯瞿还未来得及反应,胡小辽就从李斯瞿身后窜出,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脆声喊道:“子懿哥!”
子懿有些意外,回了个浅笑:“李将军,小辽。”
李斯瞿有些尴尬,明明不过半年未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当时他怎么也没想过,那次在他帐中,子懿来看他是抱着最后的诀别心态。那时子懿身上伤得也不轻,却还是坚持来看他,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单纯的来看他是否还好。
明明是邵可微放的暗箭,更何况沙场本就不计生死,他却不能正视这件事。最可笑的是,他当初对安晟憎恨安子懿嗤之以鼻,可仇恨面前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一阵局促的沉默后,李斯瞿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讷讷的解释道:“我当时不理智。”
“我知道。”子懿似乎并不计较也不往心里去。
李斯瞿干笑了两声,总觉得心中有愧也不好意思看着子懿,只得盯着一旁的卖胭脂的小贩看,看得那小贩浑身不自在,赶紧把装着各式胭脂水粉的木匣子搬出了李斯瞿视线范围外。胡小辽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性子单纯,叽喳的跟子懿说他现在在军营里的生活,他被赦了奴籍,当了李斯瞿帐下的个小步兵。
子懿笑着倾听,又转向李斯瞿有些感谢的眼神望向李斯瞿,李斯瞿耸肩摊手,那意思是不必谢他,而且也没什么好谢的:“那是王爷赦的。”
子懿眼眸明亮,但还是对李斯瞿说了谢谢。李斯瞿也笑了笑,微微松了口气道:“你身体可好了?”
“谢李将军关心,已无大碍。”
李斯瞿摸摸鼻子,嗫嚅道:“嗯……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府。”
冷究按王爷的吩咐一直在王府门外等着子懿,见到子懿后便领着子懿直接来到睿思院,倒不是子懿不识路,只是安晟担心其他人看到子懿会有意刁难。子懿步入睿思院,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庭院的那棵枯树已是枝繁叶茂,绿冠满荫。
冷究一直领着子懿入了屋,朝王爷鞠躬拱手,而此时林中领着一众奴仆端着晚膳入了安晟房内。
“今日让王妃他们不要过来了,本王要一个人用膳。”林中应是,布好菜后奴仆退去林中站在一旁伺候安晟。安晟转头看了一眼林中冷究,又道:“你们也下去。”
待屋子里只余子懿一人时,子懿正要跪下,安晟扫了眼桌上的佳肴拦下子懿的动作道:“懿儿,坐下陪父王用膳。”
子懿便又站好,“属下伺候王爷用膳。”
这都已经做得如此明显说得如此明白了,子懿还是不识趣,安晟有些恼却又无可奈何。望着桌上正中的那一大汤盘的参鸡汤,这参鸡汤,鸡内塞入糯米枸杞红枣香菇,配上人参炖制,是补气血的食材。安晟起身亲自舀了一碗递给子懿,尽管安晟很多时候被气得半死堵得心慌,今日还是忍不住笑道:“喝掉。”
子懿双手接过那舀好的汤碗后,立在了一旁没有动作。
安晟佯怒道:“喝掉!”子懿这才惯性的听令端起直接饮尽。
子懿向来只能站着或跪在门外,听着屋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谈天说地,听着王爷挨个询问王子们的功课,说些趣事,考些题目。他能想象那些画面,王爷宠爱的抚着王子们的脑袋,一脸慈爱的与他们说着有趣的故事,无比温馨。只是与他无关。
他曾经很羡慕,也很嫉妒,却不恨,他没有恨的理由。
“懿儿,坐下来陪为父用膳吧。”
子懿犹豫着,最后还是坐了下来。这两人的晚膳用得寂静无声。
澄月明照,光华清晖,地如覆白霜。宇都城外北面营寨。
子懿墨发高束,一身简洁便装显得他身形如流水般高挑匀称,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爽。用完晚膳安晟只带着子懿一人来到营地里,穿过兵营来到马厩。马役牵出一匹白色骏马,这匹雄马肌腱光滑,雪白的马鬃马尾衬得骏马身姿优美。
子懿忍不住惊讶道:“羽离?”安晟含笑点头,那曾是邵可微的宝马坐骑,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
马役替健硕的羽离装上马具,安晟朝子懿颔首:“试试?”
“我……”子懿的手指蜷了蜷,又放松开来,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安晟并不恼,那匹是羽离,子懿想些什么他猜不透也能知道与邵可微有关。这月余来,他一直想与子懿说些什么,可是子懿对他淡漠恭敬而疏离,今夜便是有心将子懿带出来。
“懿儿,是不是怪父王,恨父王?”安晟的语气带着无奈的低叹。
子懿后退一步抬首,月光下他的双眼藏在了阴影里,看不出喜怒哀乐。
安晟竟是莫名的紧张了起来,却又趋渐放松下来。
良久,子懿平静得毫无感情的淡淡话语飘进安晟的耳里:“属下不恨不怨不怪。”
安晟有些怔忡,败走宁城那日,子懿独自一人负着他行走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他记得他也问过子懿,恨不恨。
子懿说不恨。如今亦说不恨。
他不信。“怎能不恨?”
“恨谁?”他恨过,从卑微的渴望到绝望,他怎能不恨。可是,是该恨公主还是恨王爷?是恨自己为何会存活于世?还是恨夏国皇帝,百姓?他到底该恨谁?
那些痛苦,锥心刺骨,那些苛责,寒彻心扉。
皎洁的月光下,安晟只能看到子懿微抿的唇轻轻上扬,带着讥诮的哂笑。安晟的心突然被什么攫住,再仔细看去,一切还是如常,子懿脸上淡然如水,刚才那一抹诡谲的轻笑仿佛只是幻觉。
“属下本是罪子,若无王爷,怎能苟全性命活于世间。”话语依旧虔诚真挚,只是安晟听着心里难受。安晟脸色阴沉,眼里能捕捉到一丝不悦,他希望子懿能说实话,“懿儿,你若恨……”
“娘亲很好,她能如愿的离开,属下并不难过。”话虽如此,子懿语气里却隐含着微微的哀伤惆怅。子懿敛了情绪迈步上前,冷辉覆身,清秀而坚毅的脸庞在明亮的月光下透着真诚的宁静:“属下无恨。”
安晟叹了口气,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邵可微是他这辈子曾经最爱的女人,他所有的情感都赔付了进去。他想过,他这辈子不会再爱一个人能爱成那样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一个女子能如邵可微这般,知他懂他。
却不爱他。
他以为他们会恩爱一辈子,却不想一切都是虚假的错像,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张军密图,不过是为了帝王霸业。
安晟长长的吐了口气,差一些他就连弥补子懿的机会都没有了,是他心急了,紧闭的心扉又岂是如此轻易就能打开的。
“懿儿,去试试。”安晟直接望向羽离说道。
羽离是匹好马,邵可微得到它的时间不久并没有完全认主,所以子懿骑上它时,它并不狂躁嘶鸣弓身扬蹄,反倒很乖顺。子懿身披星月,低伏在羽离的背上,白马飞驰,带着子懿出了营地,沿着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京河一路奔驰。不远的前方是一座小山丘,羽离腾身跃起,跨过山丘后落下的重蹄激起尘土飞扬,动作一气呵成,训练有素。
羽离速度风驰电掣,子懿的黑发随风舞动,风夹着呼声抽过子懿的脸颊快速穿过子懿身体。子懿将缰绳带向右边,羽离在平径上旋身,他的胸口急促的张驰着,似乎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一种难言的感觉扣着他的咽喉。羽离听从指令使尽全力全速前进,后马蹄劲蹬将河岸边上的青草蹭脱,没有任何犹豫,它带着子懿腾空跃起。
这一刻,子懿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如风般自由,他忘记了呼吸,他的心脏停止的一瞬间,羽离已经带着他飞身横越了这条五丈有余的河面。羽离稳稳的落在河对岸的柔软草地上,随即马蹄又离地继续飞奔。
子懿不是第一次骑马,却是第一次没有任何目的的飞马驰骋。不是陪练,没有束缚,如鹰击长空,那自由的感觉震撼着子懿的内心。
回到营寨辕门处,子懿翻身下了马,他回头望着方才骑着羽离归来的路,目光深邃悠远。久久的伫立,直到羽离用舌头轻柔的舔了舔子懿牵着马缰的手。子懿才回过神来,用手抚了抚羽离的鬃毛,露出了一抹纯粹的笑容。
子懿牵着羽离缓步回到马厩。安晟依旧站在原处朝子懿疼爱的笑了。
憎恨曾蒙蔽他的双眼,仇怨让爱翻面为恨,无辜子民忧郁绝望的哀嚎亦让他只能恨。唯有恨,才能让他满腔哀郁愁恨得以宣泄,方能让他昧着真心去苛责子懿。他执着的恨着,只因为他无法面对。
长痛不如短痛,他却固执的留下子懿,以求心里的一丝慰藉。
而后他却迷失在罪恶的仇恨中。
子懿垂眸牵着羽离回到马厩,马役接过缰绳,子懿又深看了羽离一眼才转身离开马厩。这些年来,那唯一不变的,是他心底所向往的,赎了罪放自己自由。
来到安晟面前,子懿跪了下来,标准的跪姿如同烧得通红的铁烙印在了他的骨髓里,卑谦而恭敬。“王爷……”
安晟没有拦住子懿也没有将子懿拉起,无数感情在他脸上掠过,他就这么静静的注视着这个儿子:“懿儿,你想要什么?”
子懿目光坚定的仰望着安晟:“子懿想要驰骋疆场。”
安晟露出惊愕的表情,一时间哑口无言。半晌后安晟才问道:“你为何要与本心背道而驰?”安晟不明白为何子懿想要上战场,他明明能感受到子懿向往着平静,战场厮杀浴血奋战并不适合子懿。
子懿英毅的眉目中是兀傲:“殊途未必不能同归。”
仲夏之夜,七月未央,是少年十八生辰。
第58章 第 58 章
「五十八」
柳下智来到望曦阁时天色已暗,顶楼的烛光暗淡朦胧。
尧宜铮替柳下智打开了房门,柳下智步入屋内,全无了一朝丞相的气态,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下人。
柳下智躬身作揖道:“公子。”
屋内香炉袅袅,卷帘下的模糊身影侧躺在椅榻上正缓缓坐起,尧宜铮大步迈入卷帘后,将幽翳扶上了轮椅。
“如何?”声音有些暗哑,似乎是刚醒。
柳下智虽低眉顺眼言语语气里却有些不敬:“无事。”当了这几年的丞相,他事事躬亲备受百姓爱戴,潜意识里多少也有些不愿受他人摆布。
幽翳淡淡的瞥了眼柳下智,故作温和的说道:“一个奴隶当了夏朝丞相?滑天下之大稽,我知道你心怀异志。”幽翳接过尧宜铮递来的茶水,幽幽说道:“上任丞相能死,这任丞相也能。”
柳下智心里直掌自己嘴,不知是许久未来望曦阁,或许是丞相当久了,人就松懈了。“回公子,太子做事缜密,几乎很难逮到空隙。”
“这天下多得是无畏的人……”幽翳将茶盏搁在榻前几案上。柳下智应是,幽翳又问道:“听说北境燕国残党未平?”
“是,旧燕国的境内西北言城现在孤城奋起反抗。”幽翳不说话,柳下智接着说道:“虽是孤城,城中却聚了燕国旧部八万守军,且也在不停鼓动民众反夏。除去北境未平,陛下今日下朝后留下了平成王独自商议,听说平成王要给……四子正明身份。”
“嗯?”
柳下智继续说道:“凌云王倚仗平成王回都,人在朝堂上几乎是不管政事闭口不言。可今日平成王提正名之事时凌云王第一个反对,旧臣几乎也不赞同,说是燕虽亡罪未尽。太傅一党和大部分旧将老臣则说是曾经死去那么多人,不可轻易饶恕。”
幽翳沉思许久后才让柳下智离开。
夜深月明,天边一片沙云被夜风吹散。已过子时,大家早已熟睡。福宅庭院中,子懿倚坐在廊下遥望圆月,手指摩挲着一片青叶。
“人常言,死过一次的人都会活得更恣意潇洒,你却还要画地为牢。”寂静的夜里低哑的声音响起,但因为声音的主人说得轻柔也不显得突兀。
子懿转首,尧宜铮抱着幽翳站在子懿面前。子懿浅笑抬眸望向眼前的人道:“安泽恒。”
幽翳深深望向安子懿:“安泽恒早已死了。”
子懿并不接话,尧宜铮将幽翳放下让他主子坐在了子懿旁顺道朝子懿笑着道:“四公子。”子懿笑着颔首以作回应。
幽翳抬头望向星稀晴夜,有些叹息:“明明可以走,却还要沉溺。”
子懿亦望着那如玉盘的圆月道:“总是无归处。”
一阵夜风袭来,炎夏半夜的风还是有些清凉,幽翳双手相交放入锦袖中。“我命不久矣,总想有个人承我志,继我任。”幽翳叹笑:“偏偏你不愿意。”
子懿看向身边的青年男子,男子面容瘦削,轮廓棱角分明,双眸深郁又蕴藏着锐利的洞悉,只是面色青白憔悴,遮去了该有的风貌光彩。除去这些和不便的双腿,这男子与太子安泽祤如同镜中双人。
子懿淡然一笑:“如今不是正和君意。”
幽翳有些不愿谈这事,语风一转正色道:“听说平成王欲给你身份,虽说昭明帝多少顾忌平成王,但大臣们和皇亲贵胄不同意皇帝也不好点头。再者昭明帝对平成王想削权减兵许久了,这次平成王态度坚决,反对的将臣态度亦坚决,昭明帝也算逮到了时机。且我想那些个大臣也摆不出什么新鲜词由,届时不过又是以遵从先帝遗旨要以血赎罪为由罢了。”语毕幽翳朝尧宜铮示意,尧宜铮立即上前抱起幽翳。
再说的话里混着淡淡的担忧:“怕你是不好过了。”
子懿垂眸不语,似乎早已了然,双唇轻抿手中青叶,轻轻吹起曲子,曲调悠缓,清旷明净,让人心里漾出浅浅涟漪。
安晟心烦意燥的迈入福宅时已是日暮晚饭已过,安晟很少这个时候来,只因今日在宫中待了一整日。步入庭院时竟无一人,许是这些日子朝堂上斗得紧张,此时安晟倒有些慌乱起来。幸得福宅不大,西厢旁的小屋子里传来了嬉戏声和哗哗水声。
安晟打开屋门时看到子懿在替孩子洗澡,不大的屋子是个小澡堂,澡池里冒出四五个被氤氲的水汽糊得看不清的小娃子脸蛋,池边几个光溜溜的小娃子还保持着向子懿泼水的动作。子懿则一身简便箭袖装束跪坐在池边,只是衣衫已湿。子懿看到王爷时微微愕然:“王爷。”
安晟亦是无语:“无事。”
待子懿换了衣衫,整洁的出现在南厢安晟面前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明日随我入宫。”
“是。”
之后便是照例的半晌无语,安晟为朝堂之事烦心,看着眼前的子懿,心里犯闷,这孩子也不问问为何进宫,不在意不担心吗?烦了会安晟便又想起澡堂里的画面顿时觉得奇怪,这替孩子洗澡不去衣便罢了,怎的还不挽袖。
“把上衣脱了。”
子懿不解,印象里只有受罚的时候才会需要去衣,心里有些发怵但还是依言将上衣褪去并跪了下来,没有站着受罚的道理。
子懿一跪安晟几乎就从椅子上跳站起来,惊讶后就是郁闷,郁闷后便是恼火。抓起子懿的手臂将子懿拉起来,“我曾说过在福宅里不必跪。”
“是。”子懿顺从的站着,低眉敛目。不是罚他吗?
安晟本想再用福伯李婶孩子们什么的威胁子懿以后不准跪了,再跪就让福宅所有人一起跪时安晟便瞥见子懿腰侧微红,绕至子懿身后,子懿腰背处红肿一片。
“怎么回事?”
子懿思忖着才道:“只是被烫了些许……”
安晟虽然在接回子懿时已经看过这副斑驳的身体,只是如今再看到,还是觉得双目灼痛,心疼抽搐。安晟不敢再细看,“无故怎会被烫。”
为何会被烫?子懿不会解释,那是小宝贪玩跑去后厨不小心打翻正在煮着的汤水,他替小宝挡了下来而已。已经用井里的冷水冲洗过,还是很明显?
子懿不说安晟也能猜到,福宅里怕是哪个小子调皮导致的。可是疼就这么忍着不上药也不说吗?还去满是热水的澡堂替孩子们洗澡!因为身子伤痕累累的缘故怕吓着孩子所以去澡堂也是穿得严实?安晟想着莫名怒火就窜了上来,可没一会便熄灭了,更严重的时候你不也让他依旧守夜吗,这个其实在子懿看来算是轻的吧?
在子懿看来确实就不是一件事,只是烫伤了些,比起那些鞭子刑杖而言真不算什么,至少都未流血。子懿看着王爷变换着表情好似变脸似得,感觉很奇怪却也不会去问。
安晟胸口闷得慌,“取药来。”
“王爷,福宅里没有药。”他是不被允许上药。
安晟的心情复杂,“冷究!”门外的冷究推门而入。“寻些药来。”
离开福宅时已是夜深,冷究压车缓行,鸾铃随着轻微晃荡发出清脆的锵锵声。安晟坐在车内百感交集,特意吩咐了冷究慢驾。“与我说说懿儿吧。”
车厢外的冷究难得一笑,回道:“属下并不了解四公子。”
上药他不拒绝,可是他的行为却总在恪守以前的规矩,循规蹈矩,安晟无奈。
冷究想了想又道:“王爷,或许是怕吧。”谁曾经活得那么苦会不怕?连寻死的资格都没有,怎能不怕?那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双眼空洞无物,被麻绳捆着。开始还挣扎着,可那些麻绳越是挣扎陷得越深,磨糊了手腕双臂,挣裂了身上的伤口,直到没了气力。死都不被允,活着却又如此痛苦,谁能不怕呢。
“王爷,属下知道得并不是多,但四公子在王府里过得向来都不如个下人。”
“为什么……”
冷究拉着缰绳控制马匹的速度,为什么?“本就是要以血赎罪,哪有的资格反抗。”
安晟努力压下胸口的闷痛,可这痛就一直回荡在胸腔里无法消失。掀开车帘,夜色深沉,街道一片寂静,回王府的路今日显得特别漫长。
安晟深吸了口气,放下帘子,突然望着车厢的一角愣愣的出神,仿佛那里还跪着眼里有着难以遏制渴望的孩子。
飞霜如絮漫天飞舞,马车里安晟不停的替怀里的安子鑫拭去脸上的血迹。安子鑫,这个儿子虽不说多乖巧,却很优秀,文武双全。只是从小便没娘的孩子过得总是没有安子羣安子徵好,但人很勤奋努力。他偏爱安子鑫也是因为这个儿子没娘疼,如今英年早逝他如何不悲痛!此刻他悲愤交加,只想挥兵灭了吴国。
无意瞥见跪在马车里的子懿,安晟看到了那清澈如泉的双眸中的那一抹渴望。
本是垂首跪着的子懿感觉到了安晟的目光,他的呼吸细微而短促,心脏砰砰狂跳,双手握拳有些紧张。子懿直直回望安晟,咬了咬本就没有血色的唇,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挪动僵硬酸麻的膝盖,朝安晟膝行了几步,试图靠近些。
安晟心中悲恸愤怒,面上却是静静地用深沉的眸子打量着子懿,是想要安慰他吗?安晟心中冷笑,说出的话尖锐刻薄失去了理智:“今日躺在这里的应该是你才对。”
他看到子懿身子一颤,望向他的双眸被垂下的长睫盖去,再不见一丝情绪。说完安晟自觉话重了,若不是子懿或许安子鑫早死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可他也会忍不住想安子懿一身精湛武艺为何没能保安子鑫周全。满腔的悲伤淹没了他,他不愿再去计较那些不可能的事,他只觉得是自己放纵安子鑫守西北边城的,只因他觉得安子鑫虽然优秀,性子还需要磨一磨。
安晟轻轻将安子鑫放下,替他掖好罗衾,驻看许久才悲伤着起身准备安排后事。
“王爷。”子懿突然开口,再次抬首对上安晟的视线,唇边勾着轻笑说道:“其实属下当时可以救到二王子。”
安晟瞪大了双目,不可置信的叱道:“你说什么!”无边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的心,他怔愣的望着安子懿,一时竟回不过神。
子懿又重复了一遍:“属下当时可保二王子无伤。”
安晟一把扣住子懿的咽喉,双目中仿佛是丢下了一点星火,火焰便迅速四蔓燎原。安晟怒火冲天,咬着牙根一字一字问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子懿错开安晟望向躺在车厢里已无生气的安子鑫淡淡说道:“属下当时就跟在二王子身边。”他一直紧随在安子鑫身后,袖手旁观着。即便他最后出手了,安子鑫也已是重伤。但他到底还是救下了安子鑫,只是安子鑫中毒真的是意外。不过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子懿一脸黯然,疑惑的望向安晟道:“我为什么要救?”
安晟闻言呼吸一窒,心口像裂着缝,灌进凛冽如刀的寒风令他冷而痛。
“你!”安晟气结,“简直是阴险恶毒!”安晟一个箭步狠狠的一脚踹在子懿胸口,子懿硬生生滚落在马车外的雪地上,巨大的力度与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好一会都无法呼吸,直到呕出一大口血,寒冷的空气才如针般钻进他有着旧疾的肺里,疼得他冷汗瞬间便顺着脸颊滑下。
疼痛中失去的意识很快便又被疼痛带回,身上的伤悉数崩裂,红色的液体融化着白雪,在严寒中氤氲出白雾。子懿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他强忍着剧痛,艰难的撑起身子,抬头寻找着王爷。
挣扎着站起来,子懿眼前瞬间变得一片黑暗,他几乎要再度失去知觉。他缓缓的,努力的,用尽全力的走向安晟,无力的跪倒在安晟面前,整个身体都因疼痛而颤栗着,呼吸间都是剧痛。
此刻他却恍然觉得自己还跪在马车里,看着安晟抱着安子鑫。
那是奢望。
安晟剑眉紧蹙,恨恨的盯着跪在地上嘴角还溢血的安子懿,悲愤欲绝,浑身气得颤抖不止。
将安子懿拖回了王府,安晟让他跪在灵堂外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安子鑫出殡,安晟才让人将安子懿带到睿思院,安晟看子懿连路都已走不稳了,可是比起死去的安子鑫,这点痛算什么!
“为何你如此恶毒!安子懿你……”安晟横眉立目,心中更是狂风怒号,
子懿虚弱的抬首望着安晟,不言不语,随后又立即垂首低低的咳了起来,每一下都咳出了血丝。一旁的侍卫直接用粗麻绳将安子懿的双手捆了起来吊在了院中枯树上,另一名侍卫将蚀渊呈上,安晟接过毫不犹豫的甩了一鞭。鞭子扫过子懿的胸前,划破了衣襟,血珠子争先恐后的从鞭子割裂的皮肤里涌了出来。
每一鞭都撕扯着血肉,让人在痛苦中辗转。弥漫的血雾中,少年的身子就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摇摇欲坠。
那一场鞭挞,子懿几乎死在鞭子下。在福宅里用着名贵的药养了足足三个月才稍稍恢复,本是常年累月的伤痛,身体早已不济,如今却是彻底损了底子。
冷究觉得马车内沉寂太久不见声响,忍不住回头询问道:“王爷?”
许久,马车里才传出了声音:“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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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8:3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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