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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凌氏王朝(家国天下,乱世争霸)[第2页]

作者:鹡鸰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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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了熊并不完全是好事,谢家女反而比之前更加紧张,言道必须发出信号尽快与大军汇合——血腥味会招来更可怕的东西,比如狼群。
“以我们三人之力,侥幸能杀死一头熊,却绝无可能从狼群围攻之下生还。”
凌玬再狂气,也清楚狼的可怕。若比作人的话,无论多么勇猛的壮士也比不上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他们发出鸣镝,生起长烟,吹响号角。不多时,高信与穆徴带着大军终于疾驰而来。
穆徴一眼瞧见凌玬便激动得跳下马来,因动作太猛险些摔倒,却是根本顾不上仪态踉踉跄跄扑至凌玬面前,看到他满身满脸的血,神色剧变:“殿下可是受了伤?”
凌玬忙扶他起身,微笑道:“舅舅莫慌,这都是熊的血。”
“熊?”穆徴这才注意到他们附近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的大黑熊,忙走过去查验一番,大为惊奇,禁不住笑容满面,对自己这尊贵的小外甥赞不绝口。
其实,凌玬他们与熊激斗不择手段,射出数箭伤了熊皮,算不得是狩猎中的“上杀”。然而以他们三个十来岁的弱质少年,能杀死这样的猛兽而无伤损已属奇迹,这般壮举确实惊人。
高信也下马走过来,先行了礼,贺了凌玬猎熊之威,方严肃了脸色道:“虽幸得祖宗神明护佑殿下无恙,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怎可故意甩下侍卫独自冒险?倘若有个一星半点的闪失,谁能担待得起这诛九族的大罪啊!”
虽然凌玬启蒙时高信早已不任太傅,但凌玬一直对这位大兄曾经的业师敬重有加,此刻挨了他的训也不觉冒犯,只笑着一一应下。穆徴脸色却难看起来,站在凌玬一侧皮笑肉不笑看着高信讽刺道:“太尉真不愧是做过太子太傅的人,什么时候都不忘了老本行啊。”
高信眼都不夹穆徴一下,只对着凌玬微一拱手道:“老臣言辞耿介,冒犯殿下,臣罪当诛。只是为人臣者,无论身在何位,但凡有忠言便当犯颜直谏,望殿下恕罪。”
穆徴还欲反唇相讥,凌玬连忙抬手同时拉住两人的手,笑道:“二位将军俱是一心为了孤的安危,孤岂能不辨是非?这都是孤年少轻狂肆意妄为之过,回去少不得还要向皇兄请罪。如今天色见晚,恐大兄担忧,孤见大伙儿也各有收获,不如我们这便回去吧。”
出深山回外围场大营的路上,凌玬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垂头丧气仿佛败军之将,连马都越走越慢。谢曦深知他的心思,也唯恐自己又像闯朝会那次遭池鱼之灾,不免跟着惴惴不安起来。
凌玬拢住辔头,凑到谢曦身边轻声道:“大兄如问你事由经过,你如何应对?”
谢曦一呆,答道:“只得据实以答了,还能如何?”
凌玬忍不住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笨死算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什么实话都说,你我能落着好吗?”
谢曦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殿下闹着要独自猎熊的时候,难不成还想过回去能落着好?”
凌玬差点没让他气死过去。
谢曦叹了口气道:“殿下,您总不能叫臣欺瞒太子殿下吧。领失职之罪是一回事,欺君可是另一回事了。臣还年轻,还想多为殿下多尽几年忠。”
凌玬看着他那怂样简直恨得牙痒,“不是欺,是隐!实在不行你就说一路只紧跟着我,黑熊突至吓得方寸大乱,什么也记不清了,全推给我我来答。”
谢曦想了想,慢吞吞道:“臣尽力。就怕臣到时候真的会吓得方寸大乱,自己也控制不住便全招了。”
凌玬又气又笑,“是了,大兄是比黑熊可怖。”
无论怎样插科打诨给自己壮胆,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赶在天黑之前他们回到了围场。
远远地,就看见凌玧仍然跨坐在马背上静静地等着。他不入营帐,谁也不敢歇息,千军万马便都肃容端甲坚守围场,连旌旗都还猎猎生威地舒展着,不曾有半分疲乱。
凌玬喉头微哽,心口一热,顿时什么也顾不得,连忙下了马几步急趋过去,单膝行了军礼:“臣与众将军向太子殿下覆命,今猎熊一、麝二、鹿十,余者山鸡、野兔等不计其数。臣年幼,俱赖将军与壮士们英勇,幸不辱天子鸿威,请殿下训诲!”
凌玧按辔抬起手,示意凌玬与身后的将士们平身,高声道:“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铁甲,从公于狩。将士们,孤代天子军帐飨宴,犒君勤勉,劝君奋勇!”
“臣等叩谢天恩,大雍万年!”
凌玬这才笑吟吟地走到紫骍身旁,伸出双手亲自搀了凌玧下马,察觉到凌玧的身子有些晃,连忙用力撑住他,待他站稳方松开手。
入了大帐,趁将军们还没进来,凌玬又向着凌玧一揖行了个礼。凌玧瞥他一眼:“做什么?”
凌玬呵呵憨笑道:“方才国礼见代君,目下家礼见长兄。”
他从小便这样,只要干了坏事就心虚,格外讨巧卖乖。凌玧笑哼一声:“怕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凌玬不敢再接话,高信他们也已进了帐,只得老实入席。
凌玧到底是凌玧,觥筹交错之间,二三笑语之后,便引得穆徴以炫耀之态将凌玬猎熊之事抖搂了个底儿掉,甚至还添油加醋了不少,听得凌玬面如土色,偏生还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干急出一身冷汗。
酒宴过半,凌玧起身更衣,凌玬连忙也跟了出去。
“大兄……舅舅并不曾亲眼见到事情经过,不少都是夸大之词,大兄不可俱信,我……”
凌玧没转过身,只是微微侧头:“抛开三军独自入林,然否?”
“……是。”
“遇熊之后并不发号,独你们三个围狩,然否?”
“是……”
“与熊近身相搏,然否?”
“大兄,虽是如此,可……”
凌玧长叹了口气,“小弟,我何必定要亲眼所见,我又何必要轻信他人。你的脾气秉性,哪里还有人明白过我。这事回宫再说,去吧,少婆婆妈妈的。”
从来没有哪顿打像这次一样,日夜悬在凌玬头上那么久。待到回宫,凌玬再熬不住这种零碎折磨,抱着一种早死早托生的念头主动去向凌玧请罪。
原原本本说清始末,凌玬觑着凌玧的脸色道:“臣弟自知鲁莽,可这次当真不能怪谢曦,他们力劝不住,只得守在臣弟身边拼死保护臣弟。求大兄明察,只责罚臣弟一人。”
凌玧看了他良久,忽的问道:“小七,假如有一天孤交给你一支军队,你当如何掌兵?”
凌玬没想到他不问猎熊,却有此一问,怔愣片刻答道:“运筹帷幄,身先士卒,奋勇杀敌?”
凌玧笑了笑:“杀敌是将士们的事,献策是谋士们的事,作为主帅,你最大的责任是凝聚军心,调度兵马,于万千种可能性中择定出最正确的决策。”
“可是……若是连主帅都龟缩不前,又如何凝聚军心,勉力将士们杀敌呢?”
“大兄同你讲两个故事。”凌玧并不因他质疑而不悦,极富耐心地娓娓道来:“第一个故事,相传上古有一国君,天生神武有力,最爱与国之勇士角斗。有一次,他赴别国会盟,盟地设有九鼎,别国激他说得此九鼎者得天下,若是他能举起鼎来,就证明他是天命所归,天下诸国当臣服于他。你猜如何?”
凌玬蹙起眉,喃喃道:“这如何是好?事已至此恐怕他也骑虎难下,明知不可为也要一试了。”
“他果真举了鼎,结果砸折自己胫骨,猝死他乡。因他年轻无嗣,又是暴亡,国内储位不明,内乱三年,险些断送了数百年祖宗基业。”
凌玬听完,低头沉默不语。
“第二个故事。有一弱小偏狭之国,国内主君年幼,国外强敌环伺,此国之相受先帝遗命,统揽军政大事。他本是一文士,数年领兵出征与敌国作战,并不曾发一弩杀一人,但他治军井井有条,治国张弛有度,士卒皆能为他效死杀敌,百姓对他敬爱有加,敌国也惧他声威不敢轻易来犯。”
凌玧微笑着看向凌玬:“宝儿,在这两个故事里,你觉得谁是更有力量的人?”
凌玬已经领会了他的用意,轻声答道:“那位弱国的国相。”
“这位国相并不能上阵杀敌、冲锋陷阵,你以为他是个怯懦之人吗?”
“他是个勇敢的人。”凌玬斩钉截铁地回答:“举国托于一身,他若有半点闪失,后果可能会比那个举鼎而死的国君更加可怕。”
凌玧颔首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惹无妄之灾。光有一腔血勇,一身蛮力是没有用的。你既然站在了这个位置上,你所能发挥的力量便远远超出一个小卒,一名勇士,同时你的责任也比他们要沉重得多,你明白吗?”
凌玬垂下头,吸了吸鼻子:“大兄,臣弟知错了。臣弟不该逞匹夫之勇,丢下三军独自去冒险狩猎。”
凌玧忍不住伸手理了理他鬓边几缕碎发,“犯错倒不怕,怕的是没有改正的机会。幸好,你还给了大兄这个机会。你若是伤着一星半点……那大兄永远不会原谅你。”
凌玧说到最后几句声音微颤,凌玬陡然想起那日围猎归来,自己扶兄长下马时,他的手是冰凉的,腿脚是软的,人也有些恍惚。
——大兄那样的担心和害怕。
直到此刻,凌玬才突然后怕起来。万一那时黑熊拍到了他的脸,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或者留下终生缺憾,或者再也见不到大兄……
凌玬情不自禁抱住凌玧的腿,眼圈红了。
“你小子这会儿才知道怕?果真大兄比那黑熊还可怖么?”凌玧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那股似笑非笑的淡然。
凌玬一个激灵,怎么这话都让他知道了!我们之中怕不是出了个叛徒!
“谢曦……”凌玬暗暗磨牙。
凌玧示意他放开手,站起身取来了藤条。
凌玬一见那玩意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凌玧教训他真正动家法的时候并不多,只是但凡一上了家法,那就绝不是好过的。
凌玧拿着藤条在他面前站定,一句话也不说,规矩是早就教过的。凌玬只得起来脱了衣裳,乖乖伏在矮几上。
凌玧扬起藤条,还没打下去,忽见凌玬两手紧紧攥着案角,眼睛闭着眉头紧蹙,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不由得好笑地拿藤条戳了戳他的背:“说什么呢?”
这一戳吓得凌玬差点叫出声。“没、没什么……”
凌玧皱着眉用藤条拨开他紧绷着并拢的双腿,“别绷那么紧!”
凌玬没有办法,只能尽力将身体放松。谁知刚一卸下嗓子眼里绷着的这口气,凌玧的藤条就狠狠咬上了他的屁股。
凌玬疼得惨叫一声,身子往前直蹿。凌玧没等他缓过这一下的疼便落了第二鞭,如此还没捱过十下,凌玬便已蹿得大半截身子都翻过了案几,眼看就要滑到那头去了。
凌玧停住手,皱着眉道:“你自己看看你什么样子?”
凌玬满脸浮汗,抽着气慢慢挪回来,可臀上实在痛得烧心辣肺,他只能勉强靠着案几托住身子,却是塌腰缩背毫无形象可言。
“撑起来!”
凌玬咬着唇将背绷直,拼命克制着想躲的本能摆好姿势。凌玧打得极重,一鞭下去就是一条火辣辣的檩子,很快伤便叠着伤,痛楚越发难以忍耐,凌玬又是哭又是躲,身子在案上来回扭动个没完。
“动!”凌玧拿藤条按住他的腰吼道。
凌玬倒抽着气,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他哭是哭,还是拼命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再乱翻乱动,也一如既往不开口求饶。
约莫打了三四十下,直疼得凌玬哭都哭不动,整个人咸鱼一样挂在案几上连挣扎得力气都没了,凌玧才终于停下来。
“下次秋狩,你接着淘去,啊。”凌玧蹲下身拨了拨他湿漉漉的额发,微笑着柔声道,“看看再给哥带点什么惊喜回来。”
凌玬面无血色地摇了摇头,深深喘息了几口气才断断续续道:“不……不敢了。熊罴虎豹都不及大兄……万分之一……可怕。”
补楼
第二章,58楼之后被吞了一节,现在补上


第四章 肃肃兔罝
燕宫后苑最荒僻处的永巷,是最下等的宫人和获罪、不得幸的嫔妃居住的地方,狭长阴暗,终年难见阳光。这儿长年死气沉沉,生活在这里的人毫无指望,不过行尸走肉的活着罢了。
然而,一个小小的男孩打破了这片沉寂。
这孩子约莫四五岁,比同龄人瘦小得多。人虽小,一双眼睛却灵动有神,一看便知是个聪明孩子。
晨起,这孩子便从一间狭小但还算完整的小屋里钻出来,拎着一只比他腰还高的木桶“噔噔噔”跑得飞快,往永巷最深处那口共用的老井去打水。回来的路上,各家各户也都吱吱呀呀开了门,看着他那一声不吭鼓着腮帮子闷头提水的小模样,都纷纷笑着唤他的名字。
“哟,无期又这么早就把水打回来啦?”
“嗯。”
“无期,你娘还有新织出来的布没有?我昨天弄到了几两猪肉,可换不可换?”
“再说罢!我不爱吃肉。”他怕娘点灯熬油地织布。肉可太奢侈了。
“无期,来我这吃口馍再走吧。明儿别起这么早了,我叫我家那口子打水回来给你家带一桶去。”这是一对结成了对食的年轻宫女和太监。
“不了,娘等我呢!”
“呀!无期……”
他们都忍不住站在门槛上同无期打招呼,或者摸摸他的小脑袋,或者试图帮他一把。无期话很少,且几乎从不接受这些街坊邻居的好意,埋头只是专注地拎他的水,幼稚的小脸挂着严肃而老成的神色,显得格外可爱有趣。别看人小,水提得却稳当的很,那样长的一条路走下来,水洒不出几滴。
邻居们都望着他走远,这才纷纷叹着气各回各的屋。
这么多年来,这可能是永巷的第一个孩子。
无期便是和静公主之子。和静为幽君厌憎,年纪又小,身骨未成,照理说怎么也不可能有孩子,即便有也多半保不住。但造物就是如此弄人,她来幽没多久便有了这个孩子,且九死一生地生了下来。
众人都以为有了孩子,和静便能时来运转慢慢笼住赵硕的心,谁知孩子满月之时,照幽国旧俗令巫祝测命,巫祝大惊言此子邪紫罩门,乃千古未见的不祥孽胎。赵硕大怒,险些当场下令溺毙无期,幸得在场的史令苦谏:“杀子违人伦伤天和,为陛下千秋圣誉计,何苦为一襁褓婴儿招此恶名呢!卜命之说未可俱信,且小皇子之天命如何,全在陛下。望陛下三思!”
于是和静连同无期都被打入永巷。因着赵硕那溢于言表的仇视和厌憎,直至无期四岁,也无一人敢提开蒙之事。渐渐地,没人再把无期当皇子看待,赵硕的宠妃们所生的那些娇生惯养的皇子长日无聊,或许是大人唆使,或许是小儿欺弱的天性,他们最爱干的事就是来永巷寻无期的麻烦,时常拿着石子、弹弓、马鞭将无期打得遍体鳞伤。
有一次,无期被打得一路从永巷逃窜到了前苑,那些纨绔公子哥儿们的体力远不如他好,早被甩得远远的,无期却还一直狂奔不止,不提防一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那人被他如此大力地一撞,竟只是踉跄了几步便稳住,并不曾摔倒,反而眼疾手快扶住了差点扑个跟头的无期。
无期不知自己冲撞了什么贵人,吓得呆了。那是个中年人,长髯青衫,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韵,上下打量了一眼鼻青脸肿满身污渍的无期,皱起了眉头。
“宫里何时有这样不知规矩的小奴了?且年岁也太小,不成体统。”他侧过头望着身边陪侍的内监道。
内监忙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人神色先是一震,而后又深深蹙起了眉,却不好多说什么,长叹了口气。
他走进无期,蹲下身来平视着无期,“你叫无期?”
无期很紧张,却还是点了点头。
“会说话吗?可读过书没有?”
无期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开了口,却是很不利落地蹦字:“娘……不说话,无期……也不说。”
那人看了他半日,摸了摸他的头:“是个聪明孩子,可惜了。”
内监环顾了一圈四周,小声劝道:“颜将军,咱们走吧。这孩子在宫里就是个忌讳,任谁也沾染不得的。”
颜将军点点头便走了。无期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谁知第二天,一个小内监抱着一卷兵书、一卷剑谱和一把小木剑偷偷来敲了无期家的门。
“这是颜将军送给无期的。”
和静讶然,想用手语比划或是写字又怕这小太监看不懂,便叫过无期,拿了根柴火杈子在泥地上划字,命无期转述。
“娘问,是颜祀颜典之大将军吗?”
小太监忙点点头,“正是。将军怜惜小皇子,说境遇虽难,还请夫人尽力教养。男娃不可失了血勇,有空便教无期读读兵书,练练拳脚,起码以后得保自己不受人欺负。”
和静呆住了,眼里霎时充满泪水。小内监尴尬地搓了搓手,“时候也不早了,奴才不敢多耽,让人知道反而不好。夫人多保重。”
和静忙一拍无期,无期会意地跑到前头,一路将小内监送出永巷,且一直瞧着内监远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回来。
回来便看见娘坐在灶台旁边怔怔落泪,无期慌得连忙跪下,“娘!无期错了。”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他印象里娘极少流泪,现在这样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谁。
和静自打生了无期又被打入冷宫,余媪和落蕊都以为,以她病弱之躯恐怕活不了几天。谁知女子虽弱,为母则强,和静自到了永巷,反倒一天比一天精神。余媪和落蕊因是罪婢之身,各自每日都有极重的粗活要做,不能时时帮衬她,和静便一个人学会了烧火做炊、浆洗缝补,将还在吃奶的无期往背上一捆,成日价忙得脚不沾地,却始终亮着一双眼,比从前住在宫苑里要快活许多。
待到无期大一点,和静便每天都拿烧火的杈子在泥地上教无期写字,又托落蕊她们教无期说话。因落蕊不能像和静一样时时刻刻同无期在一处,故而无期的吐字发音总不十分顺畅。饶是如此,和静还是发现无期的聪明远超常人——任何字、任何话,他但凡看一遍听一遍便记住了,即便当时不能全懂,事后通过别的东西触类旁通也能自己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期是那样的懂事,永巷里人人都喜欢他,又心疼可怜他的身世。
和静摸着儿子的头,要他起来,比划着告诉他:“娘不是生你的气,娘是高兴有好心人愿意帮你。以后要好好学颜将军给你的书,还要好好练颜将军给你的剑。下次再遇上欺负你的坏人,你要跑得再快些,别叫他们追上你。”
嘉延二十六年,雍国遭数十年不遇的大旱,一时饿殍无数,灾民四处疯涌,官府镇之不住。
凌玧咬着牙调了两年的国库存粮,连宫里都下了节粮令,除上元宫外,其余各宫各苑吃用全部减半。
可是,朝中无一人敢去赈灾。
往年某地有灾,往往先从毗邻调粮救急,再从朝廷拨库帑开粮仓,遣出赈灾的官吏对灾地而言如降甘霖,没有不众星捧月的,不但能得令名,更有那心狠手黑的便能想法子从中盘剥取利,只要不闹出大乱子,这事哪朝哪国都不鲜见,一向也是民不举官不究,大家落得乐意。
但今年不同。谁都知道,这一次的灾情非比寻常,不是一郡一县,而是举国上下处处告急,全等着朝廷救灾。如此形状,恐怕前脚刚从都城迈出去,后脚在半路便能遭灾民劫道,一个弄不好引出民变更是重罪,谁有胆子去干这等九死一生又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凌玧极为气恼,然而再恼也不能硬点了人去做。这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若所遣特差不是心甘情愿为国效命,但凡出了半点差池,朝廷可再也没有第二份积年存粮了。
“卿等俱食君禄,如今国家有难,百姓遭殃,竟无一人愿为朝廷分忧,解黎庶倒悬。尔等扪心自问,可还有一丝为臣为人的良心吗?”
满堂喑哑。放眼望去,这殿上站着的人不是贵戚,便是贵胄——这些年老皇帝虽深居简出不理庶务,用人之权却是拿捏在手里半点不曾放松。他早年吃了“五王叛乱”的亏,对至亲至近的藩王们是一压再压,却又更加不肯信赖外臣,唯独偏信外戚与旧贵,这才有了如今朝堂上的这番格局。
凌玧在心底深深地叹气。这些人或许没有谋逆的胆量,但同样的,他们之中大多数也不具备兴国安邦的才干;就算是有些本事如高信穆徴之流,又各有各的一把小算盘,都是人精,断不会冲出来做这个出头鸟的。
眼见陷入僵局,凌玬忽从丹陛之侧径直下阶,走到殿中拱手跪下,朗声道:“殿下,臣愿往赈灾。”
凌玧心里一惊,暗暗懊悔:怎么忘了这个混小子也在一旁听政!
“胡闹!你才多大年纪,连都城都没出过,如何懂得赈灾这样的大事?让你听政是学习,若认真抢起差事来,岂非让人笑话我雍廷无人?”凌玧边冷冷地扫视着下面的群臣,话说得阴阳怪气,狠狠挤兑他们连个黄口小儿都不如,心里却是暗暗着急——他了解幼弟的个性,若是再没人接腔,他便充定这个英雄了。
孰料凌玬直愣愣答道:“是啊,殿下,我雍廷确实无人了。臣虽年幼,亦是父皇之子,殿下胞弟,理当为父兄分忧。”
凌玧不知是该气该笑,只是话到此,再指着鼻子骂大臣也无用了。他不禁深深望向凌玬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甚至不是愤懑赌气,不是逼于无奈,而是隐隐闪动着兴奋雀跃,像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
凌玧突然明白了,这孩子不是在满朝无人应答后出于少年意气才挺身而出的,他从一开始就渴望着这个机会,他等的就是无人肯去的局面出现。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六年前,凌玧就曾问过他何为赈灾之根本,那时他太小,尚不足以想出真正的好办法。只是凌玧没想到,这个问题他并没有忘记,他一直在寻找答案。
凌玧深吸了口气。当真要把国运赌在这十三岁的少年身上吗?
“好,那孤问你,你预备如何赈灾?”
“臣请提领一千兵马押运粮食,殿下还要准允臣带上臣要的几个人,其他的事,恕臣目下难以言明。若赈灾不力,臣甘受国法处置。”
“只一千人,够用吗?”
“再多了他们的开销臣负担不起。这一千人臣想请高太尉帮臣挑选,要上过战场的,最好是打过洛邑之战的,若实在凑不出一千,能有多少是多少。兵贵精不贵多。”
凌玧看向高信,“太尉?”
高信躬身道:“臣遵旨,定全力襄助七殿下。”
凌玧颔首,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当着诸卿一并说出来。”
凌玬认真想了想,道:“那就拜托诸位臣工,没事在家少吃点饭,朝廷的禄米紧张,要珍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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