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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江湖的故事(师徒、师兄弟)[第5页] |
作者:麦田的孩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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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强自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与镇定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冷汗顺着他额头滚到脖颈中,又沿着后脊梁淌到腰间。 “师……师兄……” 梅自昇冷笑:“你不怕死,却哆嗦个甚么。脱了过来,或者滚出去。” 陈录云被斥的无言以对。他亦无颜这般模样去与梅自昇讨情。只得再褪那下衣。足下抬了两次,才将其尽去了。 三九寒天,地上如有炭火。 陈录云上塌,不敢那样舒舒服服的平趴着,便跪在上头,双手撑了,头低低伏下。 他本是习武之人,臀腿没有一分赘肉,面上虽白白净净,腰间颇有力量。这样一伏下去,自臀而足就自然而然就半抬起来。 按规矩,这时陈录云原该说一句,请师兄教训。可他羞惧欲死,哪里还说得出话。 梅自昇道:“四十鞭。动了重计。” 陈录云道:“是。” 鞭子呼啸而落。 梅自昇手上功夫冠绝武林,这一遭心里盛怒,又存了教训之心,一鞭子抽下,陈录云就觉凌空劈下一道雷,斩在他身上。当下眼前一黑,双手没撑稳,直接被抽趴在了塌上。 那一鞭落下之处,似刮去一层皮,竟比火烧油煎还痛上十分。 动了。 陈录云冷汗涔涔而下。 他勉强支起身,重新摆好教训的姿势。双手紧攥成拳,牙关紧咬。等待重新计算的第一鞭。 梅自昇挥落第二下。 继而一鞭压着一鞭,凌厉狠辣。陈录云但觉有座山压了下来,压的他口鼻窒息,双臂颤抖,几乎支撑不住。 |
下身痛得恨不得剁了去,汗水渐渐蛰住眼睛,而更令人恐惧的却是耳边掠过的飕飕风声。他用绝大的意志克制躲避危险的本能,这本能早已深刻入骨,叫人忍得、战栗。 陈录云这样强忍过十二三鞭,支撑身子的手臂青筋凸起。 越来越煎熬。 梅自昇却一刻喘息也没留,一鞭下去就一道血印。 陈录云屏气忍过二十五六下,再憋不住,微一喘息,恰有一鞭狠狠抽落。 陈录云痛的险些叫出声,手一软,栽到榻上。 “重来。”梅自昇道。 陈录云哪敢反驳,哆嗦着再半爬起身子。若是寻常时候,他少不得会讨点情,求师兄宽仄几分。然而这次几度害梅自昇涉险,于他心里极是有愧,甚难开口。 梅自昇待他撑住,一鞭甩那第一鞭上头。竟顺着那第一轮的鞭痕,半寸不差的往下打。 陈录云这般是真痛得吃不住了,身后滚烫而细小的血流,顺着伤处向两侧滑。双腿不知觉间痉挛般的颤抖。 每挨一下,都似从刀山火海走了一遭。 二十八鞭。 梅自昇一鞭落空,陈录云一个躲避,扑通一声翻下了床。额头抵在塌边上,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极度的疼痛还是难以抑制的恐惧。 梅自昇却道:“重来。” 陈录云听得这话,指尖动了一下,慢慢使力,扒着塌沿往上头爬。不过小半人高的塌铺,爬了几次才上来。 半伏在那的身子,抖若筛糠。 鞭子毫不留情劈在臀上,又顺了臀,往腿上叠着抽。 陈录云眼前一阵阵模糊,牙间紧咬逸出腥甜味道。身子一寸一寸的往塌上贴挪,脑海里模模糊糊反反复复就一个“疼”字。 |
意志消退,如同潮水。 这次仅挨了不足十鞭,陈录云再次翻到地上。却伏在那里半晌起不来。 梅自昇明显停顿了一下。 而后,鞭子在塌边轻轻敲了敲。其意不言而明。 陈录云身子震了一震,终于……低低地说出了挨打后的第一句话。 “师兄……” “求您让阿云……缓一口气……”还是哀求了。 梅自昇没有说话。他没有反驳。 陈录云在地上足足伏了好一刻,身后痛得快要丧失知觉,而口中又干渴到叫人发狂。 陈录云喘息一时,向外间挣扎而去,想够一口水喝。 这一动,痛得眼前又是一晕。 梅自昇瞧他一眼,举步到了外间,倒了半杯水,递给他。 陈录云颤声:“谢师兄。” 一饮而尽。 清凉的甘露流进脾胃,简直是上苍无上的恩赐。 说来也稀奇,先前陈录云因犯错受罚,虽备受锤楚,惊惧交加,心里也不曾难受甚么。然而喝了梅自昇递来的水,也不知怎的,眼里就直涌潮气,说不出的想掉眼泪。 陈录云拼命抑制着。 梅自昇看着他缩在床边一角,抱着茶盏,目中盈然有泪又忍着咽下去的模样,心里不由一动。 他道:“委屈吗?” 这是梅自昇破天荒第一次在责罚中间说出这样一句。 陈录云一怔,又忙摇了头。 梅自昇看着他,神色似有松动。 陈录云吃力地道:“这次原是阿云……做的莽撞……只道自己一人之力就可以闯龙潭虎穴……若不是……侥幸得朋友相助……只恐难以回见师兄……” “阿云原该思虑的更周密,安排的更妥帖……只是……”声音猝然而断。 陈录云骇然止声。 “只是如果重来一遍,纵然没有万全之策,你还是会去南阳。是不是。”梅自昇道。 陈录云面色煞白:“师兄……” “如果我定要阻拦,你仍不惜与我动手。是不是。”梅自昇平静地道。 陈录云哀声:“师兄!” “你并不是真的后悔踏出这一步。” 陈录云将头埋在臂窝处,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梅自昇听到一声微弱的哽咽。 陈录云半侧了头,泪水不知何时已将颊边打湿。 他道:“师兄,你打死我罢。” |
刚才删掉了一层插楼,不好意思。 这章终于写出来了。 楼主不能掩饰开这文的初衷就为了写这顿打。现在能顺利进展到这里,真可以说一句“余愿已足”。 虽然构思的原设差不多就到这,但在写文的过程中,还是多少产生了一点感情和一些新的想法。所以大概,还可以继续写一写。 楼主工作党。工作忙,很忙,非常忙。感谢朋友们支持,但请勿急,勿催。 楼主慢慢写,看官慢慢看。江湖的故事,一切随缘吧。 |
十一、月夜倾谈 屋内出现了一段短暂的寂静。 然后,一鞭抽落。那鞭子快到风声都起不来,重到雷霆万钧亦及不上。 陈录云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就瘫趴在地上,但觉全身骨头和魂魄都要被这一鞭子抽碎了。他亦是刀头舔血之人,可很少有一种痛法能如此之痛,有如一把钝刀子将其置于案上寸磔。 他这才知道,梅自昇方才是留了手的,若是这般力道,莫说三五十鞭,就是三五鞭他也受不住。 这时却听梅自昇冷笑一声:“我到南阳去,就为了把你抓回来打死。你是不是觉得我再没甚么事情可做了。” 那语气不高,其中蕴含的失望自嘲犹胜过凌厉的鞭子,让陈录云不住颤抖。 他道:“师……”只说了这一个字,被泪哽住。 梅自昇却看也不再看他,掷下鞭子,拂袖而去。 陈录云匍匐一晌,艰难地以手撑起半边身子,右手虚虚搭在塌上,慢慢使力,继而左手亦挪上来。终于整个人都靠了上去,头抵在塌沿处,觉得那一口气似出不来似的。 许久,紧绷的身子才一寸一寸的放松下来。发出一声痛到极处微不可闻的呻吟。 耳畔传来一道风声,有物事擦颊而过。 陈录云下意识抬手接下。 一瓶金疮药静静躺在掌中。 抬眼,门口已空无一人。 梅自昇自房内出来时,骤雨已减弱。淅淅沥沥的雨水从房檐飘落,点到地上的水洼中,溢出圈圈微波。 他未在湖前停留,反而立身于屋后竹林间。 是时细雨打竹林,风动其上。 风响雨响竹林响,什么都在紧一声慢一声地叫唤。 梅自昇抬手就折断了在眼前呼呼啦啦的竹节,按在手中。奈何竹林不解意,仍天地之间,四面八方的扰动。 梅自昇蹙眉。唇角因抿得甚紧出现两道冷冷的纹路。 他蓦然插竹节于地,四下先是一静,继而如一股无形之杀气扫过,遍地竹叶高飞四散,十数根竹子拦腰铿然而断。风声哀嚎,他周围刹时无一物。 然后,就在这空空荡荡之处,他以竹为剑,铮然刺出流水剑法第一招。 流水剑以快取胜,梅自昇闪身其中,仿佛动也未动。 风声依旧,雨声依旧,万物依旧,只有极细致之人方可瞧出,那远远坠入泥中的片片竹叶上,竟匀称裂出一道一道的细线,无声无息化作千百余份散开来。 梅自昇这般练剑一晌,汗水微出,心中烦闷抑郁之气才稍解。 他弃了竹节,回到湖畔旁,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不知何时,天色暗下来。 淅沥的雨声悄然停止,一轮明月自云后钻出。月光洒在清澈如许的湖面,天上地下两轮清辉。 梅自昇凝望着澄明的湖水。没来由的,想到方才离开时,陈录云的模样。 他伏在地上,臀上腿上累累俱是深刻的鞭伤,血痕顺着战栗的肌肉往地上爬。手上青筋毕起,将地面抠出几道白痕。 那么疼都没哭,却因几句斥责,泪水无声往地上落。 挥之不去。 梅自昇郁燥之色更深。 这时,梅自昇感到身后有动静。目光锐利划过。 如洗的月色下,陈录云倚门而立。身上随意披了件他的袍子,头发亦未束起。那袍子于他有些大了,风带过时,袍角空荡拂动,还能见到下裳处沾染的斑斑血迹。 陈录云看着他,面上无甚血色,神色已恢复如昔。 清风徐徐,竹林飒飒。 眼前场景何其熟悉。 那时陈录云才七岁,贪玩弄丢了他的剑,梅自昇恼急不肯再理他。亦是这样夜深人静之时,陈录云跑到梅自昇房门前,推开了门,又不敢进去,就站在门边上哭泣。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梅自昇目中闪过。 陈录云似也想到了同一幕,微微一笑。 忽而一种难以言明的宁静在夜色中流淌。 二十载光阴。 究竟变了什么,而又有什么从不改变。 |
陈录云道:“师兄。” 梅自昇沉默。然后沉沉的嗯了一声。 陈录云于是走了过去,甚是缓慢。 他一直走到梅自昇旁边一块大石处,才停下来,斜斜靠在那上头,轻吁出气。 这一动之下,额头上就有汗渗出,显然还是很痛的。但陈录云没提什么,梅自昇也没有。 陈录云这样微微倚靠一会,道:“师兄……我不是……您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梅自昇无甚反应。 陈录云道:我发誓……” 梅自昇突然道:“我知晓你没有那个意思,但我不明白你将自己弄得浑身是伤,还要我收尸是个甚么意思。” 他直视陈录云,目光异常锐利。 陈录云低声道:“对不起。师兄。” 梅自昇嘿然一声:“你愿为不相干之人赴汤蹈火,与一面之缘之人性命相托,与我原无甚干系。你不信我,何必再来见我。” 这话却说得太重了,陈录云急声分辩:“师兄!阿云岂能不信师兄!若非师兄收留体恤,阿云二十年前就尸骨无存。阿云纵然不信天下之人,亦不敢不信师兄!只是……” 陈录云顿了顿,道:“只是那个时候……阿云自己犯了糊涂……既怕师兄答应了,被阿云牵连犯险……又怕师兄不答应、不认可……不认可阿云选择的路……” 陈录云越说越见踟蹰。 梅自昇淡淡道:“你指望所有人俱认可你的选择。” 陈录云道:“我从未做此指望,亦不惧人质疑。” 梅自昇目中一闪。陈录云说此话时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轻且决断的神色。 陈录云亦瞧向他:“可师兄于阿云,非任何人所及。” 梅自昇毫不避讳:“我是不赞同你许多冒失不自量力的举动。” 陈录云垂眸道是。 “但……”梅自昇双目微眯,“你又道我当年为何带你入门?” 陈录云怔住了。 此事一直是他心头所惑。 当年江南大饥,他的父母亲人俱被饿死,他裹挟在流民中四处漂泊,朝不保夕,正气息奄奄,生机断绝之时,梅自昇骤然出现,对他道:“过来,跟我走。” 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那一刻的感受。没有任何语言,任何文字足以表达那种感泣。可他确实不能明白,那么多人,那么多要饿死的人,为什么只有他,独独得到了梅自昇的青睐。 他道:“请师兄教我。”声音竟有些颤了。 “……” 陈录云又道:“师兄,请告诉阿云罢。” 梅自昇终于开口,声音冷肃:“你知我生于富贵之家,长于凌云山上。从小至大,未见过世间真正模样,以致读书见‘白骨蔽平原’,以为是武功盖世所致。我见你,是我第一次独自下山游历。” “我亲眼看到了地狱。” 短短几句话,已让人悚然。 “我那时方知,人到绝处,与野兽没甚么两般。父亲可以在半夜活吃掉他的孩子,那孩子还在惨叫。兄长可以刺他弟弟十八刀,只因他多占一口吃食。” “背叛,杀戮,疯狂,贪婪……没有人能逃脱本能的驱策。直到见到你,一个自己饿得剩半口气的小娃娃”梅自昇说到这,似乎轻轻嘲笑了一声,“那么小一点,卷在争先恐后扑往粥棚的野兽中,居然去拉了一把旁边被踩倒的孩子。真是爱管闲事到要命。” “我就想带你离开。” “就……就因为这个?” 陈录云难以置信。 梅自昇未答。 这时,有云飘过,遮住了月亮。月光被拦腰截断,无边的黑暗如潮水倾泻,掩埋了这深夜。 骤然而来的黑暗,让人恐惧。 梅自昇随手磕火石,将一只极小的蜡烛点燃,丢给陈录云。 陈录云不明其意,顺手抄过。 那烛火细小而微弱,摇摇颤颤,可怜的紧。然而,此时此刻,它是这浩瀚天地间仅存的温暖。 无尽长夜。一瞬光明。 一阵风起,烛火一个颤抖,就要熄灭。 陈录云本能般伸手,为它遮了一遮。 于是那烛火缓了一缓。 亮了。 |
梅自昇自始至终什么也没说。 陈录云定定看着那抹光,忽而侧面去掩饰神色的剧烈变动。 月光大现,他抓着烛火,一动不动。很久很久,陈录云方缓缓走到梅自昇面前,稍稍弯下腰,一只手先撑在地上,然后膝盖屈起,跪下来,最后,身子前倾,就半伏半靠在梅自昇膝上。 抬头。仰视。 梅自昇看到,曾经那比烛火还弱的善意,变成月光一般明亮的双眸。 陈录云将梅自昇的手握起,缓缓贴到颊边。 梅自昇手指摩挲过了他的脸庞。无声一叹。 陈录云仰望他,笑:“我那时以为有神仙来接我了。” 梅自昇道:“说甚么胡话。” 陈录云目中熠熠生辉:“师兄那日一身青衣,手扶长剑,从天而降,踏风而来,可不就如神仙一样。” 梅自昇见他神色极仰慕又极认真似的,不知怎的却想到另一个影子,叹:“只是可惜你未见过师尊当年。” 陈录云当下浮出一个披头散发,目光阴鸷,持鞭打人到血肉横飞的模样,竟凭空打了个寒噤。 他对那人畏极厌极,寻常绝不会问,梅自昇更闭口不提。然而今日,许是夜色甚好,又或是之前动了情绪,二人心弦都松动了。 陈录云轻声道:“他当年又是甚么样子。” 梅自昇仿佛掠过了一丝追忆:“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罢。” 陈录云一怔笑道:“这般风采似也不输于黄李叶萧等人物了。” 梅自昇哂然:“果真师尊未被那变故折损内力与性情,‘黄鹤楼中吹玉笛’给咱师尊提鞋也不配。” 陈录云扬眉:“江湖人才代出,师尊固然有本事,他人亦非等闲之辈。以师兄今时造诣,难道还屈居师尊之下?” 梅自昇却道:“萤火安能与日月争辉。” 这话若由旁人说起,陈录云只道他谦虚客气,可梅自昇是何等人物?他何须对任何人谦虚,又何曾对任何人客气。陈录云不由吃惊瞧他。 梅自昇面色平静。 陈录云犹豫一瞬,道:“师兄可否与阿云讲讲他的事。” 梅自昇道:“你要听他的事?” 陈录云道:“是。”十分恳切。 梅自昇皱眉不语。 陈录云亦不言。 静默良久。 梅自昇才徐徐道:“我亦不知如何去说他。师尊天纵奇才,行事随性。武林中多说其骄狂,然而为人又最是细致不过。” 陈录云不想他用细致二字,又听他道:“我初学剑时,许多地方不明白,便去问他。他只是冷嘲热讽,久之,我就不敢多言,只能独自揣摩。我自己领悟了一招,给他看一招,他以为做的可以,就丢出下一式。他若觉得错了,就双目视天,说‘朽木不可雕也’。叫我回去重新想过。” “有时,我陷于一处许久难有进益。他会突然要我看些书,或去练其他剑法,我那时虽不明,然而每每读懂练通后,又会发现,原先阻碍的地方已迎刃而解。” “我用这方法学了五六年。终于被拦在承云剑法下的‘风云际会’。我在那里徘徊一年有余,错了又错,实在想不通,请他指教。他说,如此简单的招式都想不明白,还是早早滚了好。” 陈录云难掩不平之色:“那招本就极难领悟。若无人指引,便是耽搁十年八年也是有的,师尊如此未免太过苛刻。” 梅自昇道:“他便是有话不喜直说。可那一阵时间,他带我去了雪山,去了草原,见了长河落日,万顷黄沙。” “直到东海旁,惊涛骇浪,海天茫茫,他驻于崖壁之上,以极缓之速,拔剑舞了三遍风云际会。” 梅自昇目有一抹亮色:“那一刻万物都被融汇。瀚海狂风,白云苍狗,人如蜉蝣,而天地不朽。我突然明白了那一剑。” 陈录云遥想那一幕,终微微动容。又甚觉不解:“师尊果然有心提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
梅自昇隐约笑了一下:“因他生性最讨厌施恩于人。若有人要感谢他,那竟比杀他还难受。故而他纵然全心待你,也不要你察觉。可他那时……当真对人很好。” 陈录云想了一想,问:“那他后来,何故变成那般暴虐模样?” 梅自昇笑意一点点消散了:“许是因为花清源的死罢。” “花清源……”陈录云乍一听只觉耳熟,再仔细一想,他潜入黑鹰崖时,曾在最煊赫位置看到一尊石像。上有一持书卷的俊美男子,手握铁笔,神态静远,衣袂纷飞,栩栩如生。石像下刻一行字——尊兄长花氏清源。弟晚霜拜立。 陈录云道:“师兄道是前任魔教教主花晚霜之兄花清源?” 梅自昇未见否认。 陈录云奇道:“早闻花清源为魔教继承之人,却因修炼五魂法走火入魔,暴毙而终。他与师尊有何干碍?” 梅自昇倏然冷笑:“你以为花清源当真是走火入魔而死。” 陈录云道:“难道不是?” 灵光乍一现:“师尊以为不是!” 梅自昇道:“他不信。哪怕世人俱说,魔教五魂法与逍遥内功不可兼修,哪怕魔教中人自己也以为,花清源同时修二法,致阴阳冲突,内息岔乱。师尊不信。” 陈录云道:“花清源一死,魔教中再无有胆量亦有本事之人兼修二法,相关之人又先后逝去。纵是其中别有隐情,亦不可查了。” “未必。”梅自昇一字字道,“只要能将逍遥内功与五魂法再修一遍。” 陈录云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迫面而来,压得他呼吸困难。他目中闪动:“您说师尊……可是……逍遥内功与凌云内功天然相克……他怎么可能……除非……” “除非废掉他三十年内力,重头开始。”梅自昇替他说道。 陈录云半晌只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
梅自昇声音沉郁坚决:“他要重现花清源死亡的真相。” “他与花清源究竟是何关系?值当如此去做。”陈录云不知觉间半直起身。 梅自昇微有倦色:“此事,我亦困惑了十五年。” “他二人相交极少,只在当年师尊追杀五大门派时相识,后又有两次相遇。花清源未来过凌云山,师尊亦未去过黑鹰崖。师尊死前,我甚至不知有花清源其人。而此后,无论我如何追查,这段过往就像埋在了迷雾中难以触碰。” “我原以为此事再无可能被知晓,直到半年前意外见到师尊写给花清源的一封信。” “什么信?” “李商隐的诗。” 陈录云压住了砰砰心跳,以致说出的声音有几分嘶哑:“那是甚么。”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难道这里也和谐?)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墙都不服就服你度娘))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梅自昇最后道:“只是那时花清源已经死了。这信终究未能寄出。” 梅自昇看到陈录云先有几分不解,然后骤然双目睁开,现出震惊之色,错也不错的回望他:“他……他……” 梅自昇一字再不说。 陈录云但觉这过往一年遇到的事,都不如这一遭话来的激变,一时心旌摇曳,面色变了几变,方道:“阿云只是不懂,以师尊那般心性,如何肯将这质疑告与师兄。” 梅自昇淡淡道:“他自不会说。可若发现五魂法与逍遥内功原无冲突之处,此事亦不难猜。” 梅自昇语气甚浅,仿佛与己无关似的。 陈录云看着他。 江湖中迄今无人知二法可兼修,以师尊绝顶才华亦曾陷在其中至死不能自拔。那是何等艰涩耗人心血的武功。 他的师兄,在杀掉师尊之后,在孤灯之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拆解着这世上最复杂的武学。只为在时光的罅隙中抓住那一缕被尘土覆盖的真相。 他是怀着何样的心情,枯坐求索。 陈录云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痛苦。 他攥住了梅自昇的手。比冰还冷。 “师兄”陈录云道,“你为师尊做到这里,已足够了。他不会怪你,我想他从不曾怨你……他那样看重你……” “他看重我。我又对他做了什么?”梅自昇对他笑,“我朝他心口插了一剑。” “我杀了他。” 梅自昇冷笑的嘴角现出一丝扭曲:“我竟杀了他。我若能早些知道花清源的存在,我若能对师尊那时的怅然多一点点体悟,我若……若能真的相信……他教我时,对我说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杀你。我为何能杀了他!” 陈录云挨着梅自昇,但觉他一半身子是冰寒,一半身子又如火烧,内息疯狂窜动如压不住的火蛇,竟走到了岔乱的边缘。 他登时吓出一身汗,急切叫道:“师兄!师兄!您万万不可这般想!师尊心性骄傲,万事不肯与人言,便是神仙再临,也猜不透他。这原不是你的错!” 梅自昇只是冷笑。 陈录云慌乱去压制他紊乱的内息,然而二人功力相较何等之远,他甫一挨上就被弹开,反震的气血沸腾,险些稳不住。 “师兄!”陈录云大叫。 梅自昇恍然不觉。内力从丹田涌出,越涌越快,面上已有痛苦之色。 陈录云一招发至他太渊穴。 梅自昇感到一阵疼痛击来,这疼痛让他心神一敛,堪堪守住了。再瞧陈录云,被反击之力狠撞在地上,呛出两口血来。 |
梅自昇惊道:“你做甚么!” 陈录云瞧着他,因后怕一句也说不出。 梅自昇从未见过陈录云怕成这般模样,面色青灰,身子一寸寸轻抖。便是刚才被打的起不来身,也没有这样骇然惊恐法。 他哆嗦的拉住梅自昇的衣角:“师兄,求您莫那样去想。” “那不是您的错。即便有错,也是阿云狂妄,非要打探师尊的私事,才引来这一切。” 他一声声哀切至极:“您不可能知晓他究竟想甚么。即便是最亲切的夫妇,最亲近的朋友,若从不开口,亦不免会错怪。他那时或是想自杀,或是想杀您,或只是想试您一试……真真假假,已无法探寻。” “若他当真起了杀心,师兄不还手,难道要束手待毙?阿云那时全赖师兄抚养,师兄死了,阿云如何能活……” “师兄……”陈录云越说越哽咽了,“求您莫要再自苦了。只当救了阿云一命罢。” 梅自昇沉默。 他感到手背上,有一滴一滴灼热的水珠打下来。 每落一瞬,内心那阴戾之气便被击散几分。至最后,已变成一片柔和与倦怠。 梅自昇手放在陈录云肩头。犹能感到他紧绷的不安。 他道:“我晓得了。” 陈录云伏在梅自昇膝上。 月光拂在二人身上,好似凝住一般。 难以言明的静谧。 陈录云良久才略略平静。 他微微抬头,正欲开口。 就在这一时,他敏锐的感到梅自昇的情绪在刹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才那一抹柔情如潮落退却得不留痕迹,取而代之的是秋风萧瑟的凌厉杀意。 梅自昇一双精光闪亮的眸子望着假山后头,冷道:“甚么人!滚出来说话!” 陈录云大吃一惊。以他之能,原不至让人如此贴近。只是之前心神大乱,竟未能发现那里还有人隐藏。 假山后悄然一晌。 梅自昇冷笑,手按在一块石头上,微微一笼。 陈录云一下子站起身,牵得伤处骤然一痛。他道:“师兄,阿云去瞧瞧何人有这般胆子。” 这时,从假山后爬出来两个孩子。 念归和溯溪双双出来,看着他们。面上惊惧交加。 陈录云方才已隐有不详预感,再见他二人,如何能不知是怎样一回事,直气的不知说他们什么才好。 余光瞥到梅自昇脸色,心里一沉,陈录云抢在梅自昇开口前就训斥道:“你们深更半夜的不回房歇息,在这乱闯甚么。有没有规矩!” 又喝溯溪:“他不晓事,你也不懂?这是甚么地方,由得你们放肆。” 溯溪一出来,就跪在地上。他一向知礼,极少被这样斥责,又不能自辩,当下面有绯色,连眼圈儿都红了。 |
念归本来也甚心虚,可听陈录云说溯溪,忍不住道:“大侠要说便说我罢。我听说……听说您有危险……便要来瞧一眼。溯溪被缠不过,又不放心我一人,才不得不来了。” 陈录云道:“是你的主意?” 念归被他瞧得有点害怕,犹道:“是我的错……” 陈录云道:“你就这样认错?” 念归一怔。 溯溪忙在旁拽他一把,示意他跪下叩首。 要说只有陈录云一人,念归给他磕两个头也没什么。可梅自昇在旁边还瞧着,他一时就有些不肯。 溯溪急得发抖。 却不知陈录云心里亦是又气又怕。 梅自昇厌与人近,这倚山别苑除陈录云可自由出入,仆人子弟一概不许靠近,实为凌云山一处禁地。他们贸然闯入已犯了梅自昇大忌,又偷听尊长说话,且偏偏所说之事,于他们万般隐秘。不论听去几分,都足然令梅自昇怒不可遏。 梅自昇站起身。 陈录云笑道:“师兄,这两个娃娃不懂事,何敢劳烦师兄动手。阿云便替师兄教训过,叫他们再不敢放肆。” 又呵斥他们:“还不滚去思过阁自省。” 梅自昇冷笑:“你休与我玩那孩子把戏。你拍那两巴掌,比拂土重不了几分,能教训甚么人。他们敢涉足本座地方,本座自会亲自管教。” 他说着,朝二人走去。 陈录云大急,既不敢拦,又不能不拦,拉了一把梅自昇衣袖,苦笑道:“师兄,念归好歹是阿云带来的,溯溪又一惯由阿云教导,他二人有错,阿云也难辞其咎。只求师兄多少给阿云几分面子,容阿云将他们带下去正规矩,定不敢轻饶的。” 梅自昇睬也不睬他。袖风一甩,将他摔开到一边。 |
连滚带爬的发完了。 卡在李商隐的诗上我也是醉了。 墙都不服就服度娘。 |
十二、巧拙有素 陈录云被甩了个趔趄,因梅自昇未对他用甚力气,下盘一沉便又站稳。 再见梅自昇已踱步到溯溪身前。 溯溪微微一个战栗。 梅自昇道:“都听见了?”很平和。 溯溪面上血色刹那褪的干干净净。他惊恐的抬头看向梅自昇,双唇张了张。 梅自昇面上无一丝表情。 溯溪指尖抠在土里,像是有一瞬想挣扎,终究只轻轻点了头。 梅自昇颔首:“按门规罢。” 陈录云大出意料,不由失声:“师兄留情!” 梅自昇森然道:“有求情者从重发落。” 陈录云这才看到梅自昇目中压抑的怒意与杀机。 溯溪苍白的面庞滑过几分惨然。他再未试图分辩或求饶,低首,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顿了顿,竟向自己左耳划去。 梅自昇冷眼看着。陈录云一动,梅自昇足尖向外一侧,封住其去路。 匕首在空中掠过道锋利的弧线,戛然停住。 念归扑住了溯溪的手臂。 “你疯啦!”念归叫道。 溯溪闭目不语,却滚下泪,不知是羞是惧。 念归虽听得一知半解,见溯溪这般做派却也猜到了七八分缘由。一时对自己拖累了溯溪甚感歉疚,一时又对梅自昇的狠辣无情大为愤慨。 他夺下溯溪的匕首,对着梅自昇怒道:“我闯了你的地方是我错了,我给你磕头赔礼道歉还不行,他又有什么错要被这样责罚。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你再割他的耳朵,你怎么……怎么可以这么坏!难怪会杀了自己的师父!” 梅自昇面色铁青:“你说甚么。” 念归气道:“我说你有本事欺负大侠,你有本事欺负溯溪,你有本事别弑师啊!敢做不敢当的懦夫!算什么……” 还没说完,就见一个人影掠过,劈颊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将他抽得打了几个滚。 陈录云反手抽开他,径自在梅自昇面前跪下。 这一番动作早将那伤口挣裂,他却顾不得疼痛,连连叩头。 梅自昇道:“滚开。” 陈录云道:“是阿云不懂事,没教好孩子,冒犯了师兄,请师兄重重责罚。只是阿云一向视溯溪如自己的弟子,而念归……纵然千万不是……终究是阿云用性命救的……师兄……求您手下留情……” 念归此生也没挨过这么重的巴掌,直被劈了个头晕眼花,一股不平之气冲上咽喉,然而见到陈录云低声下气的为他求情,便是在魔教老巢众敌包围下也不曾见他这样战战兢兢过,心头又一紧,小声叫道:“大侠,你莫求他了。” 陈录云微转了头,冷然道:“你住口。” 念归撞到他冷厉的眼神,骇了一跳,竟不敢再说。 陈录云复又哀求梅自昇:“师兄……” 梅自昇平静道:“本座不受此辱。雪耻只能血偿。” 说话间,念归便感到一股尖锐的寒意锁住了他,那寒意有如针砭,有如钢链,直勒在他脖子上。 |
千钧一发之际,陈录云忽大声道:“师兄!这不公平!” 梅自昇眉头一耸。 陈录云道:“您是长辈,念归是孩子。您武功盖世江湖所闻名,念归手无缚鸡之力尚不能自护。念归冲撞了您,您可笞之责之戒之。可您杀念归,不是雪耻,是凌虐。阿云不敢认同,求师兄三思!” “凌虐……”梅自昇笑了,“你道本座以大欺小,以强凌弱?” 陈录云竟是冷汗长流。 “是与不是。” 陈录云咬牙道:“是。” 梅自昇倏然冷笑:“荒谬。只瞧他今日这愚蠢模样,成人后有甚出息。难不成本座还终生动他不得。” 念归面上一下子涨的血红,牙齿咬得紧紧的,连拳头都攥住了。 陈录云俯首道:“阿云听说士别三日可刮目相看。” 这话却是有激将的意思了,激得恰是梅自昇的傲气自负。 此言一出,陈录云但觉背部有两把刀子滚了过去。继而,听到一声淡淡的:“呵。” “便让这阿蒙滚回去,练上十年。十年后今日,本座必诛之。” 陈录云听得头皮微微发紧。梅自昇恩必偿,怨必报,言出必诺,耐心与偏执有如长河延绵不绝。今日教他说出这样的话,日后想让他回心转意,那可是何其艰难。幸在十年之期尚长,还有斡旋余地。 陈录云不再申辩,沉默起身。带二人离开。 却听梅自昇淡淡道:“此间若敢入我山门,莫怪本座以门规论处。” “师兄!” 陈录云吃惊回头,梅自昇双目如渊。 有一瞬间,陈录云不禁踟蹰,师兄是否真的那般生气,还是早早看透他想要提携念归的念头,直接出手封住他前后去路,迫他只能将念归远远送走。 陈录云犹豫。然而,他终究不敢再火上添油,只能低声道是。 三人在回来的路上俱很沉默。 朝阳的第一缕光斜斜窜进山林,将林海照亮了一片。行到高处时,可见林海直抵天边,仅余几条蜿蜒道路与屋落在其中若隐若现。 陈录云与溯溪走在前头,念归心里回想着梅自昇那几句轻蔑之辞,越发气恼,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委屈。他拖拉着步子跟在后头。 朝霞穿过密林落在陈录云挺直的脊梁处,透出一片淡淡的血红。 念归瞧了一眼,揉了下眼睛,又瞧了一眼,失声:“大侠!你袍子上好多血!” 陈录云沉着脸,只是往前走。 溯溪闻声望来。见状,微微蹙起秀眉,解下自己外衣围过去。 陈录云突然按住他的手。 溯溪向后一缩。然而温热的指掌此时如铁般坚硬,牢牢禁锢在他的手腕处。 溯溪面上一点一点泛上红晕,比朝霞更盛。 陈录云罕见的面无表情:“你为何要做自残之举。” 溯溪咬唇。 他感到陈录云手骤然收的更紧了,攥得他生疼。他自三岁被父亲送上凌云山,便跟了陈录云,这些年半仆从半子弟,对其性格了解极深,如何能不知他已气极。 念归忍不住替他分辩一句:“还不是掌门凶霸霸吓坏了他。” 陈录云冷声:“我问你了吗。” 念归被骇住了。 溯溪沉默站在光影交错的地方,清秀的面庞上留下斑驳的树影,隐隐透着青涩与倔强之气。 |
陈录云停下脚步,目视于他:“你是怕我为难,还是自觉犯了不可赦的错误。” 溯溪垂目不敢与他相对。 陈录云又道:“你素来谨慎,若不想说的话任谁也不能诳你说来,若不该去的地方任谁也不能叫你去,若不愿听得秘辛自有无数办法远离。” 这几句没头没尾的,念归听不明白。溯溪却像是受了极大训斥似的,露出羞惭无地之色,绯红一直扩散到耳后。 陈录云拂开手。溯溪突然跪下。 念归瞧着愈发糊涂。 陈录云皱眉:“你心中有愧便承受一切责难?如果他要断你双足呢?他要杀你呢?你也引颈就戮?” 一滴泪滑到溯溪眼睫处,他忙用袖子遮去了。 陈录云不知怎的,就想起方才师兄教训他的话,我教你养你便是要我看你去死。心里陡然五味杂陈,万般不是滋味。 他道:“我凌云山门规因延袭师尊之命严苛酷厉,师兄即位后大多不拿门规说事。你倘真惹恼了他,他要打你,你就叫他打几下出出气。可他要杀你伤你,怎能坐以待毙!哀告也好,求人也罢,至不济先逃下山,他自恃身份,总不会去追。小棒受之,大棒则走……你……你……” 他越想越后怕,越后怕便越愤怒。手指着溯溪,连说数个“你”,说不下去。 溯溪哀恳抬头,双唇轻轻颤了一颤,复又伏身于地。 陈录云知他在乞求自己不要生气。 他气的不想睬他,溯溪轻轻扯住他的衣角。以手指心,复指天,面露郑重之色。 陈录云道:“可做得真?” 溯溪连连点头。 陈录云怒气稍解:“我便信过你这次。” 溯溪叩首。再拜。 陈录云拉他起来。 溯溪拾起落在地上的外裳,抖去土,略向前一步,挽在陈录云的腰间。 陈录云也不言谢,向他略一点头,继续向房中而去。 念归被他擦身而过,心头一突:“大侠……” 陈录云恍如不闻。 念归方寸微乱,脱口而出:“大侠!我……我错了……” 陈录云终于顿住步,扫了一眼他的惊慌失措,沉声:“你想清楚再说罢。” 再道陈录云自福海酒家遇到念归并被万雪帮寻仇,这前前后后十数天奔波多而歇息少,实则身心俱疲。更兼伤处作痛,煎熬心神,这回房后,倦意入骨,竟连鞋袜也未除,便扑到榻上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整整一日。 陈录云在昏暗中醒来时,窗外黑透了。林海涛声在静夜中倍加分明,乌鸟煽动翅膀自林中掠过发出扑簌簌的声响。 他发现身上的外衣不知何时已被人换去,上覆一层温暖的薄被。一双新鞋整齐置于床边。 陈录云揭过那被褥,侧了身探到床头,去点案上两只烛台。 微光一抖,现出床头静置的一杯水。当是才添了不久,还蒸腾着热气。 陈录云抿了两口,放下。转身却从床下摸出一坛酒来,拍去盖子,闻了一闻,还未沾到味道,屋门呼地敞开,一股凉气窜进来。 溯溪快步走入,按住酒坛,侧头望向陈录云。 “我就尝一口。”陈录云叹了一声。 溯溪坚决摇头,那双目在影影绰绰的光影间分外明亮。 陈录云与他相持一刻,仍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溯溪将酒坛夺去。 溯溪为他碗里换过水,捧了给他。 |
陈录云无可奈何:“多谢。” 溯溪抿嘴微微一笑。他偷眼打量陈录云,见他已无十分不悦之色,方目视门外,略露请示之意。 陈录云原在醒来时已察觉念归站在外头。许是想到自己不久前徘徊于师兄门前,又或是感到门口钻入的冷气当真凉得紧了,他略一沉默,道:“叫他进来吧。” 溯溪依言退出。 不一时,门口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那身影跨过门槛,犹豫地站着不动。 陈录云看他一眼:“究竟进是不进?” 念归忙挪到陈录云床前。 陈录云瞧瞧他。隆冬穿着件单衣,也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脸颊冻得微青,连牙齿都轻轻打颤。一双眼俱是肿的,还没说话,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好不可怜模样。 他捡起床上一条毯子丢在念归肩上。 念归动也未动,眼泪掉的更快了。 陈录云不由抬眉:“方才那般威风,怎的现在却哭个不住。” 念归用手背抹眼泪,抽噎道:“师……师父……我错了。” 不待陈录云多问,他接着道:“我不该在外头惹麻烦,要师父救我,惹得师父……师父自己受了伤还被掌门打骂……我错了……师父你打我吧……” 念归越说越愧疚,满脸泪痕交织,悔恨交加。 陈录云直言道:“你我那时不相识,你虽执意寻我惹来许多事情,终究不是故意为之。只望日后行事多几分思虑,也没甚么了不得。” 念归攥着被角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将那处抓得一片狼藉,声音渐低:“我……我不该不听溯溪的话,非要找你,险些害了他……” 陈录云心知此事不能算他一人之过,但也未去解释:“此举着实不妥。” “我不敢了。”念归泣道。 “好。”陈录云点头。 忽然陷落的沉默让念归愈发不安。他的目光左右彷徨,落在陈录云放在床边的手上。 陈录云的手竟一动不动。 念归盯着那修长清俊的手指,心头抑制不住地越跳越快,有如擂鼓。 他深深吸口气,鼓起勇气道:“我不该偷听掌门……和师父说话。” 这话一说完,他看到陈录云手背上的筋仿佛窜了一下,吓得他一个哆嗦。 陈录云却没有打他,而是道:“你听见甚么了。” 念归颤抖:“我听见……听见掌门说他不该杀师父……好像……好像还有首诗……别的没……听清……师父……我……” “所以你便以这个辱骂掌门?”陈录云目光尖锐起来。 “我不是……我只是……我……” “念归。”陈录云缓了一缓,才道,“你虽未正式入我门下,可我承你叫我一声师父,便不会辜负这二字。但你也需晓得,我这里虽没甚么规矩,有两条底线,你不能犯。” “其一,你不得学邪门歪道,做不义之事。不得仗势跋扈,欺凌弱小,损无辜以利己,违正道本分。” “其二,你不得不敬掌门。师兄于我恩重如山,你敬他便是敬我,辱他便是辱我。上山时我曾戒告过你第一次,这是第二次。若有下一次……”陈录云目光定定落他身上,“我不喜打罚,可我不能容你。” 念归感到了一股无以名状的冷意窜过身体。那种冷,不似梅自昇的万丈寒冰,森严可怖,却像一柄剑穿透身体后徐徐抽出,随着血液流失带走温度。 他惊骇地看着陈录云。如此让他亲近敬重的人,此时又如此让他陌生。 他半晌才道:“我……我都……都听师父的……我错了……对不起……” 陈录云听他这般说,面色和缓下来。抬手拭了他满脸泪痕,笑道:“擦擦脸罢,变成小花猫了。” 这一笑之下,冷意又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
念归兀自怔怔了一阵,低下声音:“师父……您救了我,您说什么我都听。” “可是……如果我不做坏事,尊重掌门,掌门就不杀我了吗……他……他会让我入门习武吗。” 陈录云道:“他那是气得紧了。你这阵子先在我这待着,莫到处乱走,拂逆到他。待他心情好些,我带你去给他赔罪,怎样也能劝说一二。至于入门……” 念归屏住呼吸。 陈录云思忖着道:“师兄话不轻出,既说出了想收回也难。但不入门也不是不能习武,我先教你些粗浅功夫,让你把底子打扎实了。” “真的?”念归道。 “我何时骗过你。”陈录云好笑。 念归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他终究是孩子心性,方才痛哭流涕,这一转神又忍不住想欢呼。 殊不知陈录云因梅自昇十年之语暗自忧虑。他唯恐自己不能劝服师兄,又或生出其他变数,故而才下了决心要让念归尽早学得自保之力。 他忖度着以念归资质,快剑与上乘轻功基本无望。可拙朴功夫也不是凌云一路所长。少不得先打下基础,然后…… 想到一半,思绪被念归打乱了:“师父,我要从何处学?我能先跟您学剑吗?” 陈录云忙道:“习武最讲究循序渐进,取巧不得。好比那孩童不会走路,就去跑,岂有不跌跟头的。你若诚心要学,便从明日起,先每日围着院子跑上十圈,扎一个时辰马步。我再教你几套心法拳法,你将它们练熟了,就算入了门。 “这还不简单。”念归嘟囔着。 陈录云道:“功夫是不难,想坚持也不易,莫要大意。只那扎马步一项,多少人撑不住月就懈怠了。待日后学成,再怎样补救,腿上功夫到底不牢靠。” “我与他们可不一样。我要做的事,就不怕吃苦。”念归偏过头,目中若有光,“若非晓得坚持,我怎么能站在这里和师父说话。” 陈录云一怔,竟被他说住了。 然而这次念归也非出狂言,翌日天不亮,他果真跳下床,迎着茫茫星辰,围着院子跑圈。 那院子纵然不大,终究是些山路,念归身子骨又羸弱,这一番下来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却不懈怠,跑完步也不歇息,去院子里扎马步。 马步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得多,他坚持不足一刻钟,双腿仿佛被无数针穿透,哆哆嗦嗦抖个不住。周身汗水汇成一道道细流,爬过肩背腰脊,滑过腹腿膝足,带得眼前阵阵发晕。 念归咬牙,他抠紧拳头,掌心抠出青紫。 他一寸一寸地忍耐。 陈录云再见到他时,正是朝阳绚烂。 念归练完武,向他招手。金色的光映得他周身汗水淡淡生辉,那笑容肆意灿烂。 陈录云心头微动。他一向觉得这孩子怯弱爱哭,这一时竟有几分恍惚,那眉眼深处分明亦有压抑了太久的骄傲与张扬。 溯溪从厨中端来数碟早点,摆在桌上。他仔细将三双碗筷摆置整齐后,笑着去瞧他们。 念归目光被那错落有致,色香诱人的糕点彻底勾引,几乎是飞扑过来,连声叫道:“溯溪!这些都是你做的吗!你简直是天才!” 溯溪莞尔,用筷子掐了一块绿豆糕,递给他。 念归伸手就拿,陈录云道:“去洗手!” 念归吐了下舌头,跑到外头打水。 溯溪挪去陈录云惯做的木凳,搬来一把宽阔椅子,上头盖了一层厚垫。 陈录云见他拿着吃力,过去搭手,笑道:“家里也不是没有可使唤的仆役,何必大事小事都自己做。” 溯溪只是浅浅一笑。 放过椅子,陈录云抬手捏了把他肩膀,不住道:“又瘦了。这多半年不见,也不长点肉。你正是窜身体的时候,别光顾着干活,多吃点。“ 他说着,自然而然将溯溪揽到身边,如挽亲弟弟一般。然后将桃花酥挪他面前。 |
那正是溯溪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陈录云当年并不喜甜,却总用甜食哄他。日子久了,自己竟也渐渐偏好起来。 溯溪很久很久未靠陈录云如此之近,他几乎贴入他的怀中。 他能感到陈录云稳健有力的心跳,能感到他呼出的温热呼吸在徘徊。 溯溪仿佛想抱他一下。 然而念归已甩着手蹦哒进来:“咦?溯溪你很热吗?我去开窗。” 溯溪面上大热,突然推开陈录云,转身去盛汤。 陈录云一怔,甚感莫名。 三人用过早饭,溯溪收拾了东西话也不多说,就回房读书。陈录云见念归精神尚好,便教他入门心法与掌法。 那心法传授出奇地顺利,念归聪颖强识,只听陈录云说了几遍,即可倒背如流。还不及二人高兴,就遇到了掌法上的棘手困难。 陈录云所传授的拳法为凌云山入门六十四式。此系开宗掌门杨长河为便于弟子们修习,博多家所长,删繁就简,汲英取萃,耗五年心血所创。拳法既简单明白,易于上手,又大有深意可循,其间蕴含后招,衍生变换,招式衔接机巧,颇能启发后来。 梅自昇入门时,师尊丢给他本传了若干代的破烂图册,上头连字都不齐。然而梅自昇道头知尾,悟性超群,看着图册很快就悟明白了。 待陈录云入门,虽不及梅自昇天纵奇才,亦不失心思机敏,又得梅自昇亲自指点要害,不足多时武得很有几分模样。 故而他们谁都不曾将这六十四式放在心上。 怎料到了念归这里,足足一个晌午过去,还卡在第二招“小桥流水”上。这一招需要头、眼、手、足、腰同时配合。念归不是出了腿忘了手,就是出了手慢了眼,好不容易做对了,姿态却十分扭曲,险些将自己绊个跟头。 陈录云实不能解。他问念归要领,念归无不说得头头是道,转头去做,又是一副塌臀扭腰的奇怪样子。 念归焦躁地第一百三十三遍出招。 陈录云道:“不对。手慢了。” 念归再比划一遍。 陈录云沉声:“脚!” 念归伸出脚,陈录云喝道:“眼睛往哪里瞧!我方才未说过吗。” 气得念归猛一顿足,不肯动了。 陈录云教了一上午不见效果,心里也不免烦闷。眼见念归越练越抬不起兴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赌气模样,陈录云转手折了根树枝,“啪”地抽在念归忘缩回的小臂上。 念归差点跳起来。 “继续。”陈录云道。 念归摸着小臂,眼里蓄出泪。他终是不敢反驳,复咬了牙卖力去练。 陈录云那树枝如影随形,哪里错了就敲在哪里,虽然只为指教,打得不重,亦足以给人巨大压力。 如此直到日头偏西,念归浑身上下也不知挨了多少下,才将这一招不出差错的做出。 外行看来那也勉强算得会了,让陈录云这等内行瞧着,动作僵硬呆板,真是半点灵气也无。 陈录云暗叹,抬起树枝,吓得念归往后一躲。 陈录云忍不住笑了一声。丢掉那树枝:“不早了,回去罢。咱们明日再说。” 念归忽低下头。 陈录云见他不动,奇道:“怎的了?” “师父……”念归轻声道,“我是不是,特别特别的笨。” 陈录云道:“这是甚么话。” 念归扁了嘴不说。脚在地上捻来捻去。 |
陈录云看他一时,道:“习武之路极为坎坷,你不是不知。现在若要放弃,倒也不算晚。” 念归急得眼都红了:“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不是怎能稍遇不顺就泄气。”陈录云平心静气道,“且不说万事开头难,以前你从未学过这些,进益自然就慢。就说人与人之间资质本有不齐,有人如千里驹,就有人如驽马。千里驹不常有,驽马常在。可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是不是。” 陈录云点到为止。念归若有所思。 他低头想了一阵,道:“师父,您先回去歇息吧,我想在这里再练练看。” 陈录云意外看他一眼。念归盯着树上一枚叶子,稚嫩的脸上已褪去了白日的焦躁,变得平静且坚决。 他一笑,虽未多说,心中暗赞孺子可教。 之后念归竟然真的在那里练了一夜,直到瘫倒在院子中,被陈录云发现抱回屋里。 再说寻常孩童遇到如此枯燥又进步缓慢的功夫,就算再有决心,怕不练不得几天便腻烦了。而普通师父弟子众多事务繁杂,哪有闲心管教这样一个进步迟缓的孩子。 偏偏念归性子里有股执拗劲儿,死也不肯低头。而陈录云甚有助人的耐心,不求回报。师徒俩一个教的仔细,一个学的拼命,居然也艰难缓慢地进展下去。 如此一月过去,念归除了睡觉,几乎所有光景都用在这上头,他走路亦想,吃饭亦想,躺下想,甚至梦中惊醒时,比划的还是白日练习的招式。 此间陈录云两度带念归去见梅自昇,皆被拒之门外。陈录云无法,只得暂缓赔罪之事,自此一人轻身日日前往梅自昇处问安伺候而已。 这一日又到日头西下,陈录云在梅自昇处陪着下棋说笑。 念归在树下翻腾跳跃。他终于将那六十四式学齐了,如今一招一式铿锵有力,虎虎生风,好不畅快。 他想要再勤奋努力些,练出点样子,给陈录云一个惊喜。 忽听一个娇弱的声音道:“陆叔叔,他为何比划的这样慢,是故意卖破绽给别人吗。” 那声音不高,响在这山谷间却清清楚楚。 念归大惊转头,却见一个虬髯大汉站在树间,那大汉身长近八尺,目光如电,炯炯有神,好不威风凛凛的模样。一双眼朝他瞧来时,仿佛将人心底也看透。 他怀中抱着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正稀奇地看着念归。那小姑娘容貌煞是好看,两弯细眉,目若星辰,穿的衣裳不知是丝帛还是什么布料所制,很是名贵。只是不知为何,软软靠在大汉臂弯中,面色苍白,没甚气力。 念归打量他们,警觉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虬髯大汉爽朗笑道:“小兄弟,在下陆鸣,这是我们家少主程姑娘。我们有事想拜会陈录云陈大侠,可否请小兄弟通告一声。” 那虬髯大汉气势堂堂,说话周到客气,不似寻常人等。 念归听他语气殊无恶意,方道:“我师……陈大侠出去了,过一时才能回来。” 叫陆鸣的虬髯大汉道:“多谢小兄弟告知。” 念归道:“你们要想等陈大侠,不如先进屋来。” 陆鸣朗然笑道:“不敢烦劳。我们在这里等也一样。” 他说着,寻了块平整石头,将身上昂贵的大氅垫在上头,才把怀里小姑娘小心放上去,为她掖了掖披肩,语气转柔:“少主且先歇歇。” 小姑娘笑道:“我不累。陆叔叔也坐呀。” 陆鸣笑道:“倒不忙。” 念归听他二人说话,主仆不似主仆,亲人也不像亲人,更加纳罕。他试探道:“听你们口音……是从北边来的吗。” 陆鸣回头笑道:“小兄弟好耳力。我等正是辽东人。” “辽东!”念归唬了一跳,“那不是比京城还远。” 陆鸣哈哈大笑:“怕不是远得多了。” 念归更奇:“你们从那么远来凌云山,就是为了找陈大侠?” 陆鸣道:“不错。” |
这时小姑娘如怯寒般微微咳嗽,陆鸣将衣裳替她裹紧些:“少主又觉不适了?” 小姑娘道:“我不妨的,陆叔叔莫担心。” 她似许久未见过同龄人,这般说着,一双眼睛却不住在念归身上转悠,灵动至极。 念归与她四目一视,想起方才那句话来,道:“你为何说我招式是故意卖破绽。” “少主……”陆鸣欲阻拦。 小姑娘已咯咯笑起来:“你那两招之间呆的可以塞进头牛,不是卖破绽难不成还是认真耍的。” 念归腾地直起身,这批评他自也陈录云那听过。可那是陈大侠,是他师父,自然说得。眼前这个娇滴滴连路都不会自己走的小姑娘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他不服道:“原来你也学过凌云六十四式。” 小姑娘道:“我又不是凌云山的人,怎学过这些。” 念归险些被噎住:“你未学过胡说些什么。六十四式哪里那么容易,当真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姑娘奇道:“很难吗?我瞧它容易的紧啊。” 念归简直要抓狂:“你哪只眼睛瞧它容易!” 小姑娘眨眼:“我两只眼睛都瞧它很容易。” “那你倒是比划两下我瞧瞧!” “这有何难。”小姑娘笑嘻嘻的。说到这,突然犹豫了一下,略敛了笑容,摇晃着双腿,道,“不过,我身体不好,陆叔叔不要我动。” 陆鸣道:“少主,这都是小技,养好身子再耍罢。” 念归忍不住撇了下嘴。俩骗子。 小姑娘瞥他,忽道:“可我若能证明这很简单又当如何。” 念归瞧着她:“你说如何便如何。” 小姑娘拍手笑道:“那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你也去做?” 念归正要应,心里闪过一道机警:“旁的可以,我可不能替陈大侠做主。我……我也不能做坏事……” 小姑娘目中有狡黠之色一掠,衬得原本虚弱的脸上多了几分光彩:“一言为定!” 陆鸣不觉蹙眉。 小姑娘凑到他耳边,也不知嘀嘀咕咕了咬了什么耳朵,陆鸣眉头渐渐松下来,不似方才那般抗拒。 小姑娘说罢陆鸣,就丢了披肩,滑下石头。她腿刚着地时,软了一软,扶着石头喘了几口才站稳。 而后自怀中掏出把短剑,笑道:“我瞧你那招式虽是掌法,用来舞剑也不差。我没学过甚么武功,就比划比划你使的几招,请指教!” 言罢,信手一挥,倏然刺出第一剑。 念归初时尚不以为意,待看不得数眼,竟是惊呆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峥嵘间英姿勃勃的剑舞就是他平日扭曲着滚来滚去的诡异功夫。那招式虽有些生涩,虽气力不济数次停歇,然而彼此之间遥相呼应,如落叶萧杀,如长河不绝。 片片落叶为剑气所伤,飘零而下。 小姑娘插剑如鞘,面上浮起病态的嫣红。她猛地弯下腰咳嗽个不停。骇得陆鸣忙上前查看。 一片落叶掉在念归头上,他甫惊觉。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结巴道:“你……你不是说从未学过……凌云山的六十四式……” 小姑娘咳过一阵,歪头看他:“可你方才使过了呀。” 念归一瞬间未听懂她的意思。 这时却从树林里传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好!” 几人一并看去。 不知何时,陈录云就在不远处扶剑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小姑娘身上,那里头闪过的是念归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深处的赞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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