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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江湖的故事(师徒、师兄弟)[第4页]

作者:麦田的孩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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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录云瞥了一眼,果然看到车内角落里有两只酒坛,里面的酒香隔了坛子淡淡飘出,将车内弥漫得满是香醇酒气。
他拎过那酒坛,揭开遮纸。咕咚咕咚几大口,气也不换的灌下去,心里这才舒坦一点。
然而这一动弹,牵动了左肩伤处,血流的愈发止不住。他眉头微蹙,点了几处穴道,撕扯掉一块布条,倒上去些酒,三两下处理后做了包扎。
陈录云这般不吭声。谢飞飞也半醒不醒,似睡非睡的。至于那孩子自上了车强撑的一口气泄掉,疲惫困倦一起涌上,直接倒在车内一角昏睡过去。
留下段彩桥一个人百无聊赖,捂着阵阵作痛的面颊,听外头嘈杂声响。
不料这一听之下,惊个不轻。
段彩桥以为这马车不说一日千里,速度怎样也不下于寻常骏马,怎知马车一步三摇,晃晃悠悠,竟比游春作乐还要悠闲。
但听那追兵声音越来越近,马蹄震的大地轰鸣,车内放置的杯盏发出轻微的磕碰。
段彩桥见他们二人俱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禁道:“圣教守卫武艺不高,所以趁乱取栗才能得手。一旦叫他们安安稳稳结成阵势,出去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容易。”
谢飞飞闻言,半开半闭的目中似有光在他身上闲散的落了一落:“你是少爷。”
段彩桥道,我是。
谢飞飞轻声道:“你房中有五块玉佩,分别是和田玉,蓝田玉,血玉,白玉和黄龙玉。两尊佛像,一尊来自昆仑山,一尊来自北海石窟。五十两黄金用掉了二十二两,还有三十三幅名家字画,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张梦影那副‘梁上君子’。”
段彩桥听到一半就怔住了,眨了眨眼睛,忽而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有趣有趣!”
谢飞飞悠然道:“所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段彩桥拊掌而笑:“我知道你在告诉我,既然你可以在圣教内城来去自如,那么纵然你什么都不会,遮踪掩迹之能也必是举世无双。我上了你的车,圣教就有一百只手一百只眼睛也抓不到我啦。”
谢飞飞轻叹:“实在是聪明人。”
段彩桥道:“可是刚才大哥一眼看破了你的位置。”
谢飞飞这时微微的笑了:“阿云是我朋友。”
段彩桥明白了。
他略一想,道:“我却还有一事想不通……”目光定定落在谢飞飞身上,“像你这样动一下手脚都懒的要命的人,怎会有闲情潜到别人家里做那样麻烦又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谢飞飞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我好奇啊。”
“……”
“所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满足你蓬勃的好奇心?”段彩桥甚感兴趣。
“我来这里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谢飞飞淡淡道。
陈录云一直在喝酒,听到这处,道:“谢兄。”
谢飞飞笑了:“怎么?你也有事想不通?”
陈录云直言:“我临去南阳时,点了师兄周身要穴,至少二十四个时辰内他都动弹不得,怎的你们能来的如此之快?”
谢飞飞道:“我们来得快,是因为我解开了梅掌门的穴道。”
陈录云知他这样说必有缘故,也不追问。
果然就听谢飞飞慢条斯理地道:“阿云。如果一位朋友,托付你保护他最重要的人,而你见到那人时,他正逆转气血强行解穴。你要如何做呢。”
陈录云一口酒差点呛出来,失声道:“我师兄敢用如此禁忌之法!他不知但有差池,任督二脉尽断,哪里还有性命!”
谢飞飞道:“我想他知道。”
轻描淡写。
陈录云突然哽住。
“我想他知道还要做,就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缘由。这缘由当重于他自己的性命。”
仿佛有鞭子在陈录云脸上狠狠抽了一下,让他面上红白交加,张了张口,竟没能发出声音。
谢飞飞道:“你叫我的时候,说得是保护他,而不是看住他。”
陈录云缓缓道:“是。”甚是苦涩。
谢飞飞道:“那么在两方危险同时来临之时,我想,与其让他不明不白横死房中,你逃出来也不免后悔为他偿命,不如让他来南阳,说不得还能顺手救你一命。”
陈录云这样低头坐了好一会,道:“谢谢。”
谢飞飞道:“没甚么。”
陈录云看着那酒坛,那边缘处不知何时被他的手指按住出一道裂纹。他道:“谢谢。”
谢飞飞道:“倒是不必。不过作为朋友,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以梅掌门现在的心情,你回凌云山后,月内大约不能下床了。”
陈录云露出丝苦笑,我知道。
段彩桥道:“梅掌门就这么生气?”
谢飞飞慢悠悠道:“我不知道。但我猜测,如果一个人,宁冒毁经断脉之险也要解开束缚,宁愿将三个时辰的路途一个时辰跑完。而这个人,到了城下,刚刚好好看到他师弟束手无策走投无路的倒霉样子,我想,但凡是个正常人,也恼得不能更恼了罢。而梅掌门的脾气,好像也不是那么的好。”
这段话却是连段彩桥都一起给唬住了,他叫道:“陈兄……亲大哥……我们莫上去送死了罢。”
陈录云不做声。
段彩桥道:“梅掌门瞧着比我那便宜老子还要凶残,我要是你,现在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谢飞飞道:“可惜你不是他。陈录云对梅自昇……”轻笑一声,“梅掌门说一句打,那是天涯海角擎着家法送过去也得让他打。莫说下不来床,就是打断腿打死了,他也不敢躲的。”
陈录云苦笑。觉得这酒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了。
谢飞飞对段彩桥道:“他一棵树上吊死,早已不可救药。你又何必去触那霉头,我瞧你有趣的很,不如随我去西域玩玩。”
段彩桥道:“这时节西域冰封雪冻,既不能走马也不能赏花,有甚么意思。不若先去江南走走,待春暖花开挑一好时候,我将家里娘子接出来,一路莺歌燕语,塞上游春,缓缓而行,岂不美哉。”
谢飞飞被他说的也有几分神望,又露出些无可奈何之色:“这般倒也不失为人间一乐。奈何我惹恼了叶小狗,叫他追着咬,这中原暂时是呆不得了。”
段彩桥这边还在想,谁是叶小狗。那边陈录云直接惊坐起身:“你惹了叶小楼?!”
段彩桥认识陈录云虽不久,也算得上几历生死,还是头一遭看陈录云反应如此激烈。倘若不是在车内,只怕这一下直接就跳起来了。
谢飞飞叹气:“你看我这么懒的人,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会跑甚么西域?”
陈录云不可思议:“你怎么能惹到他!”
谢飞飞道:“我和人打赌输了。”
陈录云道:“赌注是捅叶小楼一刀?”
谢飞飞道:“那倒是好。他叫我亲叶小狗一口。”
陈录云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道:“他竟然没有当场杀了你,真是很念旧情了。”
谢飞飞面有愁容:“可是他限我一月内滚出中原,我现在觉得,这样麻烦的事要我做,还不如当场杀了我。”
陈录云看着他无语。
段彩桥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叶小楼是谁?”
陈录云与谢飞飞闻言,相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段彩桥问的不是叶小楼是谁,而是叶小楼有多厉害,为何要躲着叶小楼。而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陈录云想了一想,道:“段兄涉足江湖尚浅,或许还不知道,江湖久有流传两句话。说的是,想在江湖行走,有几个人,最好不要招惹。”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段彩桥不解。
“黄、鹤、楼、玉、笛,江、城、月、梅、花。这里头一字一人,共有十人。”
“此十人或是武功绝顶,或是智计无双,或是富甲四海,或是权倾一方……但无不令人觉得极畏惧棘手。”
段彩桥若有所思:“梅掌门也是其中一个?”
陈录云道:“是。那‘梅’字指的便是我师兄,以‘抽剑断水水更流’而声动江湖的凌云掌门梅自昇。”
段彩桥道:“何故叫‘抽剑断水水更流’?”
“因为我师兄的流水剑法是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快剑。我曾见他在流水中,使出全套剑法。招式有尽,而流水不溅不散不断。其静处如处子,动胜雷霆,便是我师尊全盛之日也未必能及。”陈录云说着,目中飘过一缕柔和的钦佩之色。
段彩桥不觉惊叹:“真有如此快的剑!”
陈录云点头。
又道:“说来那笛字,你也该认得。贵教教主萧颐白,人称‘夜船吹笛雨潇潇’。”
段彩桥嘲讽:“这你却是高看我了。圣教中人敬畏教主如神如鬼,就是说起,也只有口称千秋万代的份,谁人敢提这无用的名头。”
陈录云沉吟道:“我亦不甚清楚他名号的缘由。只是听说萧教主笛声可杀人,许是内力极为深厚,注入到音律中,震碎了他人心脉罢。”
“夜船吹笛……”二人说着,就听谢飞飞轻轻念了一句,目中神色飘渺,含有不明的情绪,“这处我倒知晓些内情。”
陈、段二人颇感意外,都去瞧他。
“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谢飞飞说过这一句,有点乏了似的,闭了眼睛。顿了一顿,道:“十二年前,魔教花晚霜教主暴病身亡,留下一道遗命——萧颐白接任魔教第十三任教主。”
“萧颐白如今名震天下,那个时候,可没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师从何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这样一个不明来路的人仅凭花晚霜一句话,就执掌大权,自然不能令人信服。而他即位之后,亦不出现,但有什么吩咐,就叫他弟弟萧颐如一张纸条递出。魔教中多是悍勇之辈,如此不满之声就日益高起。”
“这样又过了一年多光景,中途不知发生了甚么,魔教长老竟策反了萧颐如。在一八月十五月圆之日,五大长老率众攻上了黑鹰崖。这些人各个手握重兵,且有备而来,初时一路畅行无阻。直到明湖前,才遭遇到萧教主麾下黑鹰卫的激烈抵抗。双方在湖面爆发一场大战。”
段彩桥道:“不想黑鹰卫竟如此厉害。连五大长老联手都打他不过。”
谢飞飞道:“也是,也不是。要说初时战况,黑鹰卫节节败退,死伤惨重,长老跨过明湖,北落堂已赫然在目。”
“便在这个时候,从明湖上飘来了一条小舟,几点灯火,一个身影映在舱内窗纸上,笛声悠扬。”
谢飞飞声音轻弱,几近叹息:“你们或许不能想见,那样激烈喊杀的战况,所有人却都能听到笛声清晰美妙,如在耳畔。”
段彩桥莫名感到从颈后窜出一道凉意,像被蛇信子舔了一口。
“之后又如何?”
谢飞飞微哂:“还有甚么之后。血满明湖。五大长老及其党羽永远被抹掉了。萧颐如自此不知所踪。江湖震动,魔教各部各分舵一夜称臣,往来的信使塞满了纵横的驿道。那种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我现在都无法忘掉。而这场搏杀,据说到最后,萧教主也未曾从船上踏出半步。”
“夜船吹笛雨潇潇。那是多少江湖人心里的噩梦。”
段彩桥良久无声。
这些年一直听他便宜老子念叨,不要妄议教主,不要擅度教主,教主远非你所能抗拒……心里不知有多厌烦鄙薄。他就那么怕他?他就那么的没有尊严?
直到此刻,听谢飞飞这样一桩一桩慢声细语的道来,突然有一瞬间,有一点恍然。他就是那么怕他。那么,怕一个令整个江湖都震畏的人。不可以吗。
他又想,以陈录云和谢飞飞的本事,不可不称为能。可在江湖论位,尚数不到名次。梅掌门剑胜流水,萧教主飞笛杀人,那是他难以想象的高明,叶小楼居然还排在他二人之上,那该是何等的人物?叶小楼之上,竟还有人在,那些人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忽而想起八九岁时,家里收留过一个濒死的侠客。那侠客一条手臂一条腿被砍掉,在床上痛苦呻吟辗转了月余,临死前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哀哭:莫入江湖!莫入江湖!上窥不测不夭峤,下临无底之深渊!
深渊……
这时,那孩子翻了个身,发出一点窸窣的声响,打断了车内几人思绪。
陈录云以为他醒了,去瞧时,见那孩子只是转了姿势,双眼犹紧闭着,怀里紧紧抱着陈录云的那件衣裳。面上青紫之色略消,却依旧苍白无血色。
陈录云探过身,去试了一试他的气息,见其呼吸愈发匀称,方收了手。
谢飞飞目光在孩子身上略略一落:“你之后有何打算?”
陈录云道:“也无甚法子,先将他带回凌云山,日后再计议罢。”
谢飞飞道:“我知道你要管的事从来没有半途而废。所以你将他带回去,就会收下他,你收下他,就不可能不尽全力去教他。可是他资质又不好,我可以想见,你从此会麻烦的半死,辛苦的要命。”
陈录云道:“习武的人都喜欢谈资质,但我一直以为,没有比心性更要紧的事。但论资质,叶小楼那样的人,资质也不能称为好。”
谢飞飞道:“你认为他能成为叶小楼?”
陈录云道:“我以为他做他自己就很好。”
谢飞飞叹:“我有时候觉得你甚是了不起,有时又觉得你实在是个固执不化的呆子。”
陈录云笑。
谢飞飞问段彩桥:“段兄也去凌云山?”
段彩桥态度非常鲜明:“我不去!”
陈录云道:“你要去何处?”
段彩桥笑吟吟道:“我要去叨扰谢兄啦。”
谢飞飞慵懒一笑:“真是不胜荣幸。”
陈录云忍不住道:“你方才还说这时节西域冰封雪冻没甚么可玩。”
段彩桥道:“虽然不好玩,至少很安全。我想我宁可去爬一百座冰封雪冻的大雪山,也不想直面一个梅掌门。”
“……”
“所以……”段彩桥转而戏谑,“大哥就恕小弟不能与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飞飞感慨道:“好在这天下不是每一个人都呆到无药可救。”
车内三人这样闲谈,说的累了,又小憩了一晌。
马车就慢悠悠的晃着走,直到走到荻花口的时候,到了又一日的清晨。这一路果然再没被任何追兵骚扰。
荻花口位于三省交汇之处,通达四方。过了这里,就出了魔教势力范围。顺此南下一日,可到达凌云山,而由之西进北上,即出阳关,直抵西域。
几人便在此分别。
陈录云跳下马车,抱下了那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
段彩桥也跟了下来。
二人听到西面有涛声怒吼,原来江水从那边拍过。江流九曲,击在崖壁上,卷起千堆雪。
他二人这样并肩驻足看了一会。
陈录云由衷赞道:“壮观!”
段彩桥道:“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到这中原风物。”竟有一点怅叹之意。
陈录云转头看他。因水汽甚大,江天间都氤氲了一层白雾。
他道:“你当真打定主意要去西域?我师兄虽然严厉,却不是不通人情。不会迁怒旁人。”
段彩桥噗嗤一乐:“我那是玩笑话罢了。”
“西域虽远,圣教的势力鞭长莫及。我到那里还能做些事情,真跟你到了山上,那才叫寸步难行。”
“再说”段彩桥又道,“我这么喜欢鲜花美女又不守规矩的人,哪里受得了凌云山的繁琐戒律。早晚得叫梅掌门轰出来,让你难堪,还不如现在就别去找那个不自在。”
陈录云还想再劝,但想想凌云山那清静景象,也的确与段彩桥心性格格不入。他道:“你去西域,别的倒好说。二娘你打算如何?”
段彩桥道:“西域行商最是便利,我在那里呆上一阵,打探消息。只等这边风头静了,安稳一些就要回来,再想法子接她们一起走。”
陈录云道:“你有需要,就只管找我。”
段彩桥道:“我没有需要,难道不能找你?”
陈录云笑了:“随时随地,我都欢迎你来找我。”
段彩桥歪着头,促狭道:“可是我找你的时候,万一你还在床上,那怎么办?”
陈录云一怔,着恼,用剑抽他:“快走快走!二娘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真不白说!”
段彩桥大笑。
蓦然靠近拥抱了陈录云一下,还不等他反应,又三两步跳开,跃回到马车上,远远行了个礼:“大哥莫恼,小弟知罪。小弟就出去走走,回头再给大哥请好。”
陈录云目见他嬉皮笑脸,亦是好笑亦是无奈。
谢飞飞依旧斜倚在那里,懒得没有骨头似的。既不下车,也不说甚么。他将手翻过来,掌心向上。食指略屈,轻轻叩了三下。
陈录云抱着那孩子,无法回礼,就将剑插在地上,轻轻一震,发出三声清越吟鸣应和。
相视而笑。不必多言。
段彩桥钻进车内,谢飞飞抖落了车帘。帘幕飘下,隔出内外两重世界。
陈录云目送马车远去。
他见那马车一点点消散在水露晨雾之中。先是车轮,继而是车辕,再后来是车顶,终于整个马车都看不分明。
他听到段彩桥高一声低一声的吟诗,仗义每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郎。不知是自嘲还是胡言。到后来,那声音,也低不可闻了。
陈录云沉默站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抬头,复向南边望去。
那里,连绵起伏的山峦直达天的尽头。
许是天将大变,黑云死死压住凌云山,透不过气。极偶尔时,才出现一瞬即逝的罅隙,闪出山峰单薄的绿意。
有风吹过。挟着骤雨雷鸣前的气息。
这里风不比北边刺骨,飕飕却别有一番侵人的寒气。
风吹过脚踝,脚踝处一片冰凉,捎过脖颈,脖颈处阵阵阴冷。带过面颊,面颊退失温度,沾过手腕,手腕微微起了战栗。
战栗。
陈录云瞧着那笼在阴云里静默而宽阔的山峰。忽而,无端的,感到丝丝缕缕难言的惧意从心底缓缓升起。
(十)负荆请罪
孩子不知睡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的有些意识。将醒未醒之时,觉得自己正伏在一人背上。
那人骨骼匀称清健,瘦削挺拔,隔了薄薄的衣料,犹能感到其蕴含的力量。他伏在上头并不如何舒服,却生出了说不出的熟悉眷恋之感。孩子用头蹭蹭那人脖颈处,喃喃低唤:“爹爹…爹爹…”
那人明显怔了一下。道:“你醒啦?”
全然不同的声音,孩子一个激灵,惊恐睁大眼睛,在看到陈录云的瞬间,转而变得惊喜:“大侠!”
陈录云笑笑:“醒了就好。”
孩子又四下望望。不知何时起,周遭景色已大不相同。两方青山叠出,流水潺潺,枝头横亘,鸟鸣清幽,风光陌生且绮丽。孩子吃惊且好奇,叫道:“大侠!我们这是在哪里?”
陈录云道:“这是凌云山。”
孩子喜道:“这就是凌云山呀。”好奇地转过头,朝下头一望,登时被唬了一跳。那山下万家灯火渺渺就剩几点,而天上乌云仿佛压在身侧,真不知走了有多高。
看着那崎岖遥远的山路,孩子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挣扎着想下来:“大侠……我……我自己能走。”
陈录云忙止住他左一下右一下的挪动,道:“我紧着赶路。别动,听话。”
孩子很好奇:“大侠着急赶路,是有家里人等着吗?”
这话说完,孩子就觉陈录云周身肌肉都绷紧了一瞬。然后陈录云低低嗯了一声。
孩子果然没再动。只双手紧紧搂着陈录云的脖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瞧他。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可闻。
孩子看了一会,突然小声道:“对不起。”
陈录云正忧虑着其他事情,一时没留神:“甚么?”
孩子微微涨红了脸:“对不起……我总给大侠惹麻烦。”
陈录云这回听得明白。要说他对这一路引来的麻烦也不无心有余悸,然而对一个懵懂的孩子又能苛责甚么。他只道:“江湖险恶,你这般不管不顾追查一个陌生人的下落,真是极危险了。”
孩子争辩道:“大侠又不是陌生人!”
陈录云笑道:“你又知道我是甚么人。”
孩子道:“你是万里行云陈录云大侠!”
陈录云不想他只在嘈杂的福海酒家听了一句,就记到今天。瞥了他一眼,道:“你既知道我是谁,难道不知我仇人甚多。何故去说是我徒弟,引来杀身之祸。”
陈录云语气并不严厉,那孩子却仿佛受到了训斥,嗫嚅了半天没能回答。
走了一会,陈录云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道:“我叫念归。”
“哪两个字?”
“长江悲已至,万里念将归。”
陈录云有一刹微微的诧然和动容。面色不觉间和缓了许多,道:“姓什么呢?”
念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瞧出陈录云的惊讶,念归闷闷地道:“我不知道我姓什么,也不知道家在哪里。”
“从我记事以来,就跟着爹爹和哥哥走,今天这里呆几个月,明天那里呆半年。每到一个地方要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再跑到好远好远另一个新地方。”
“可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一直跟爹爹说,我们别走啦,我不想走啦,这里很好呀。爹爹总说,下一次就到家了,再也不走了。可是,到了下一个地方还是要离开,有时候是半夜,有时候是早上……”
“后来我才知道有人在追杀我们。”
陈录云听得入神,不由问道:“何人追杀你们?”
念归默默看着路边的枝叉,仿佛有一霎流出了与年龄不符的阴郁:“是他哥哥。”
“他哥哥?”
“他们都没说过,可我知道,就是他!”微微冷笑。
“……”
“有一天晚上,太冷了,我睡不着……看到爹爹坐在窗边喝酒,边喝边哭,他说,哥哥,你饶过我罢。”
念归说着,仿佛牵动了什么情绪,眼泪也怔怔落下来。
陈录云心头一紧。
念归眼泪越掉越快:“第二天我问爹爹那是谁,爹爹又骂我,叫我不许问,不许说。可不问不说又能怎么样!那人最后也不肯放过我们!”
“好多好多人,他们把爹爹杀了,把哥哥杀了……我躲在床底下……可他们都死了……全死了……到处都是血……”
念归最后将头抵在陈录云肩窝,忍得肩膀一耸一耸,浑身战栗:“爹爹死的时候还叫哥哥,哥哥……大侠……他怎么那么坏,怎么能那么坏那么坏呀。”
他这般样子比嚎啕大哭更让陈录云感到难过。他未曾哄过孩子,亦不知该如何安慰,只侧了身,以手拭去他颊边的泪水,低声道:“莫哭。莫哭。都过去了。”
手掌的温度似刺激了念归,他忽而一把攥住了陈录云的手,低低哀求:“大侠……大侠……你收下我吧……我没有家了……也没地方可去了……能不能……你能不能收下我……”
陈录云温声道:“你放心,既然来了山上,只管将这当自己家住便是。再不会受寒受饿或被人欺负。”
念归看着他:“我不怕受寒受饿,我……我想拜您为师……可以吗。”
然而,陈录云这次没有答他。
念归等着。陈录云一直没说话。
冷风从两人颊边穿梭而过。
念归那一腔希冀渐渐暗淡,变得难过起来,忽而又从那难过里生出丛丛倔强。
他蓦然咬了唇,一言不发,使劲儿一推,挣脱了陈录云的手,摔落在地上。
这一摔正磕在膝盖处,痛的他龇牙咧嘴。他爬起来,瘪着嘴,一瘸一拐不管不顾往山下冲,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陈录云哪想他突然就蹦下去了,惊道:“你去哪儿?”
念归不吭声,自顾自往下跑。那山路又哪是那样好走,他一脚踩在块圆石上,当下就是一个踉跄,亏得陈录云及时赶到拽了他一把,才没翻滚下去。
念归使劲拽回手臂,大声叫道:“我不用你管!”
陈录云喝道:“莫胡闹了!”
念归拼命挣扎:“你又不要我!我愿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不着!”
说着,竟不管不顾的往陡坡里一跳,眼见一脚踩在坡边儿上,一个摇摇欲坠,陈录云看得差点没心脏停跳,疾扑一步才将他捞回来。
两人站稳,俱是心悸。
陈录云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恼道:“活腻了罢!”
念归呆呆看着他,仿佛不相信他会打人似的。
陈录云这一个冲动后也甚后悔。心道,无亲无故的我打他一个孩子做甚么。
他想安抚两句,可是心里真堵得要命。
二人这样瞪了一会,还是陈录云先过去,攥住孩子手臂,沉声道:“你要走,我送你下山。”
念归却死活不肯动了。
陈录云被他气的,火一窜一窜,压着声音道:“来又不来,走又不走,你欲如何。”
念归直接蹲下来就哭,放声大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嫌弃我……”
“为什么你就是不要我……”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死了,只留我一个人……谁都不要我……”
念归越哭越是伤心。
哭了个天昏地暗,恨不得将家破人亡后受尽的委屈都哭呕出来。
陈录云被哭的,再多的火气也软了。他蹲下身,将念归直接抱了起来,边往山上走,边道:“我若嫌弃你,随便找个人家就将你安置了,还带你上山做甚么。”
“入门不入门,真有这么打紧?你便不入门,我也可以一般待你,而你又不受这约束,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以后寻个好出路难道不好?倘真托入山门,你就必须习武,去承师门重托。而这于你,原非所长。”
陈录云最后道:“念归。天下路有很多条,而江湖这一条……实在不好走。”
念归竟从那声音里听出了几分说不出的倦怠。仿佛很累了。
他看着陈录云。
两人近在咫尺。
他道:“我不怕。”
他清晰地道:“大侠,我要习武,我不怕。”
陈录云苦笑。
念归道:“我不怕辛苦,只要大侠教我,他们能学会的我都能学!”
陈录云道:“你不怕辛苦,你也不怕……死吗?”
念归道:“我不会武艺,家里人还不是都死了。可见生死的事,懂不懂武艺都逃不开。有什么可怕的呢。”
陈录云沉默了足有一晌,方点了一点头:“好罢。既如此,我回去便请示师兄。他是凌云山的掌门,此事能否如意,总要待他首肯。”
念归先是一喜,听到后头,又患得患失道:“你师兄……就是那个打你打的满地打滚儿的大坏蛋吗!”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陈录云瞧了他一眼。那一瞬的凌厉竟让他一哆嗦。
陈录云道:“我不希望你这样说他。”
“可是……”
陈录云打断他,不容置疑:“他很好。”
念归不敢吭声了。
二人这样沉默走了一会,念归小心问:“大侠……那个天下最好最好的师兄会同意我入门吗?”
陈录云想了想,还真没甚么把握,只道:“我试试罢。”
念归怯生生道:“大侠能不能告诉好师兄……我……我真的很想很想拜您为师。”
陈录云道:“好。”
念归觑着他的脸色,慢慢靠近,抱住了他的脖子:“那大侠……能不能……”
越说越低,陈录云听不清。
一时,才听他嗫嚅道:“能不能和您的师兄说……您也……愿意收下我……”
念归边说身子边微微颤抖,待说完时,双目死死盯在地上,腮帮咬的僵硬。
他以为陈录云当不会理会这无理要求,不料,他听到陈录云道:“好。”很温和。
欣喜若狂。
念归破涕为笑。他猛地在陈录云颊边亲了一口,眼里熠熠生辉:“师父!你真好!”
陈录云:“我和你说了……”
念归抿着嘴笑,颊边两个酒窝:“那有什么关系。我认你,你也认我,我就当你是我师父,永远是我师父。”
陈录云心里想,为什么我当年见到师尊第一面时,只有毕恭毕敬磕头敬茶的份,我徒弟见我,却比猴子还难缠。
然而瞧念归那样欢喜,欢喜的让他紧绷的心里也徐徐溢出了几道暖流。
陈录云脚程甚快,即便带了念归,亦足下生风,如履平地。要不二个时辰,二人就到了主峰之上。
这时天色愈发阴沉的骇人。
乌云仿佛咫尺之遥。
所有光线都被黑云吞没,四周景色褪掉颜色,沉沉笼在阴霭之中。
风一阵比一阵吹得紧,树梢弯折发出战栗的响声。
二人到达陈录云所住之处时,一个小童正在院子里扫地,那小童生的眉清目秀,打扫起来亦是仔细。北风卷的落叶纷飞,被他持着扫帚一收,就安安稳稳聚到一起。
感到院门有人进来,小童抬了头,露出惊喜之色。他丢下那扫帚,疾步走来,到了不足三五步远,便向陈录云拜倒。
陈录云一把将他扶起,笑道:“说过多少次,我最不耐烦这个。”
小童却笑着摇摇头。
陈录云道:“你一切都好?”
小童微笑,点了点头。
念归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童,竟然是个哑巴。如此俊秀人物,却有如此残缺,念归心里暗叫一声可惜。
那小童瞧出他念头似的,对他启齿一笑。
念归又是一呆。他从未见过这般温柔的笑容,好似有层层水波荡漾其中,连周遭肃杀的寒意都要融化了。
陈录云将念归放下,道:“溯溪,这是念归。以后他会和我们一起,你好好待他。”
小童将右手放在左手之上,又贴到心口。陈录云便知这是要他放心之意。
陈录云又对念归道:“念归,这是溯溪,他虽然没有入门,未学武艺。可凌云山里外之事都是他协助打理,你需对他尊重。”
念归目光犹落在小童身上,口中道是。
陈录云道:“你们先去歇息罢。”
溯溪点点头,牵过念归的手。
念归似想躲闪,被溯溪柔若无骨的手按住。
念归忙去瞧陈录云。
陈录云笑道:“莫担心,溯溪会带你洗漱更衣。”
念归道:“那师……大侠呢?”
陈录云道:“我还有些要紧事,回头再来找你。”
念归叫道:“我也要和你一块儿去!”
陈录云扬眉:“你不想入门了吗?”
这话真比一万句叱骂更有威力。念归瞬间就泄了气。不敢追缠。瘪了瘪嘴,小声道了一句:“那大侠可要早一点回来……”
陈录云笑笑:“好。”
念归还要再说什么,被溯溪拉了一把,不由自主地走了几步,只得随他去了。
再道溯溪好容易哄了念归洗了澡,换了衣裳,吃了点东西,念归又累得打起盹儿来。待溯溪将他拖到床上的时候,外面终于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珠砸下,闪电一道一道撕裂天边,雷声轰鸣。
大雨落地上击起一层水雾。
风呼的一下将窗子推开,抖湿小半墙面。
溯溪忙起身去关那窗,却透过窗棂,见陈录云书房的门犹半遮半闭,在风中颤颤的抖动。
溯溪心头疑惑,打了把伞,越过雨中,靠近过去。
屋里还有人。
陈录云着一身素白衣裳,背对着房门。因刚沐浴过,发上犹有水珠滚落。他坐在那里,正低头拿块白布擦拂着甚么东西。
溯溪以为他在擦剑,待离得近了,好不骇了一跳。
原来陈录云手里是一条三指粗细的蟒鞭。那蟒鞭由几股绞在一起,也不知沾了多少血,斑斑驳驳俱是褐黑之色。
溯溪久在凌云,也未曾见过这样一条鞭子。正稀奇间,忽而想起程先生曾说过,先掌门在的时候,家法威严,打弟子鞭鞭着肉见血。梅掌门临位后,不喜如此酷厉的物什,将其换做戒尺,训诫之意高于惩责。却不知陈录云这时候又将这家法取出是何用意。
知道溯溪过来,陈录云亦未抬头,只问:“掌门回来了吗?”
溯溪点点头。
陈录云道:“好。”
溯溪一怔。
陈录云以布拭去鞭稍最后一点灰尘。便提起鞭子,长身而起。
溯溪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大骇,一把抓住了陈录云的手,拼命对他摇头。
陈录云手上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溯溪一边扯了陈录云,一边指向梅自昇所在方向,然后,使劲拍了拍桌子,拍的那桌子砰砰作响。
见陈录云仿佛无动于衷似的,溯溪只恐他还不明白,抓起桌上一杯残水泼了,重重砸在地上。
茶盏摔成一块一块,在电闪雷鸣间,掠过一道光暗。
陈录云这时叹了一声:“我晓得的。你莫劝了。”
溯溪急的额头冒汗,复攥住鞭子不肯撒手。
忽而一股暗劲儿击来,溯溪掌心大麻,被震退几步,不由自主的松开。
再瞧陈录云面上已没有半分笑容。
陈录云爱笑。溯溪见惯了陈录云的笑。他大笑、微笑、飞扬的笑、苦涩的笑,似乎无时不洋溢着笑容。而这一息没有表情,竟现出了罕见的肃杀之色。
陈录云向他点了一点头,抓过蓑笠,戴在头上,转瞬消失在骤雨中。
梅自昇的倚山别院位于凌云峰东边一处幽深的山谷中。
这里风光极好,一汪湖泊正在院前,湖里种了荷花,入夏时便莲叶接天荷花映日。是时隆冬,荷花未开,大雨打在残叶上,带出噼里啪啦的摇摆响动。
几间简朴的房屋院落点缀在湖畔。院中悄然无人,只有雨水被风撩起了片片水烟。
陈录云屏息跃入其中,却又在那房门前徘徊不前。
屋内静的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抬手已挨到了湿冷房门。一时,又放了下来。
大雨滂沱。
陈录云站在那里,紧紧攥着鞭子。
这时屋内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微有干渴之意。
陈录云心头倏然一紧,忙推开门。
但见这屋内不过寻常房间大小,又被一扇屏风隔出了内外两间。
此时外间无人,一张矮案横置其中。陈录云趋进,将家法放下,捧了上头的茶壶,斟出半盏茶。
他方将茶盏端在手里,就听屏风后内间传来冷冷的一个字:“滚。”
陈录云登时僵在了那里。
沉默几息。
屏风后声音极其清冷:“听不懂本座的话?”
陈录云身子便是一颤。他下意识抠住茶盏的边缘。然后默默跪了下来。
又是一阵死寂。
轰鸣的雷声,忽而炸在耳畔,忽而又似远在天边。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梅自昇着了身便服,披了件外衣,自里间转了出来。没有配剑。
他信步而近,陈录云手中茶盏的水面忽而荡出了一圈圈涟漪。
待梅自昇负手站定,那水竟像放在了一架颠簸的马车之上。
陈录云缓缓将其捧起,低声道:“师兄……请您先……”
一个耳光。
茶盏啪啦落地上,碎了。
陈录云被抽了个踉跄。
梅自昇只冷冷说了一句:“这回听清了吗?”
陈录云面上渐渐浮出惶恐之意,叫:“师兄……”
梅自昇已有不耐烦之色,一掌便按向陈录云的肩,一抓一提,毫不留情向门外甩去。
这一下真是分毫不容情,陈录云但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撞来,五脏六腑都要错位,情急之下,竟使出丐帮一招“拨狗朝天”接峨眉的“猿猴上树”,反抓住了梅自昇的手臂。
梅自昇冷笑一声。手指一抬。
陈录云深谙其指上功夫,面色惨白,直接抱住了梅自昇的手臂。
他叫了一声:“哥哥!”
梅自昇双目一眯,面色峻冷,五指收紧,将陈录云重重掼在了地上。
陈录云被摔的头昏眼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却一字不敢分辩,摸过那方才放下的家法,双手捧了,到梅自昇面前:“师兄……阿云知错了……”
梅自昇的目光沉沉停在鞭子上,一瞬,又定在陈录云身上。
那眼神比利刃还锐利,比泰山还沉重,直看得他周身僵冷,汗透深衣。
就这样一动不敢动,足足擎了一刻钟,陈录云肩处伤口开始崩裂,点点血迹从那透出,沾红了素白的衣裳。他举着家法的手,因伤处的疼痛,亦轻微颤动。
梅自昇目光方挪到血迹上,冷道:“这是甚么。”
陈录云忍痛道:“被黑鹰使鞭子勾了一下。不打紧。”
梅自昇冷眼瞧他一晌,终是将鞭子接了。坐到主座,道:“说罢。”
陈录云面色微白,却不敢隐瞒。就跪在那,将他二人分开后,如何打算,如何遇到段彩桥,如何碰上二娘,如何险遭段舵主毒手,如何意外被黑鹰使拦截,最后到如何被梅自昇相助,这一路的坎坷跌宕的事情俱一一说了。
中间数度,他能感到梅自昇目光如戟。
陈录云被那目光压的,难以抬头。
梅自昇听罢,不置可否。
陈录云伏地叩首:“阿云知错。阿云一不该信口承诺,欺瞒师兄。二不该使那下作手段,侮辱师兄。而最最不该……便是让师兄忧虑,不得不破誓下山,以至险些损及身体性命……师兄但有分毫损伤……阿云……阿云……”
想到梅自昇那时的危险疯狂的举动,陈录云仍感到一阵阵微弱的晕眩,这一时伏在地上,且愧且悔,更有深深的后怕在里头。
梅自昇道:“就这些?”
陈录云直觉这话头不对,想往回圆,可一下子又想不出别的错处可说,竟踟蹰在了当场。
就见梅自昇点点头,笑着说了一句:“你不怕死。是吧?”
陈录云骤然明白过来,吓得忙要分辨:“不……不是……我……”
梅自昇不等他说完,起身一把推掉那间隔的屏风,疾步走到休息的床榻,用鞭子在那塌边一点,道:“好。过来。”
“师兄……”
梅自昇冷道:“你主意正得紧,我教不了你甚么。我就罚你刚才自认的三点过错,你有甚么要说。”
陈录云哑声道:“阿云不敢……”
迎着梅自昇的注视,陈录云爬起身,然而膝盖似黏在地上,沉重的可怕。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往塌边走。
刚靠近两步,就被一股凌厉的剑气拦住。
陈录云苍白着脸去看梅自昇。不明其意。
梅自昇道:“你不懂规矩吗?”
陈录云周身腾得一下像火烧起来一般,脸颊瞬间红透了。他自然知道凌云山责罚子弟的规矩是什么,可自他弱冠以来,师兄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偶然教训两下,都是抬手就打,何曾这般刻意提及。
他似乎想说甚么,撞到梅自昇那峻厉森寒的面色上,虚虚张了几次口,终未能出声。
只得低头脱去外衣,解开腰间的束带。待褪及下衣时,仍感到难以抑制的狼狈羞窘袭到心头。
贴身下衣褪下几分,陈录云欲往塌边挪。
不料,梅自昇用鞭稍就指着那处,淡淡道:“不必留了。打烂了不好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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