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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伪君子(古风兄弟)[第3页]

作者:用户名它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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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执明将我安顿好之后,便匆匆换了衣服赶去尚药局。跪了那么久,我的膝盖现在还疼得不会打弯,难为他还走得动。
我趴在床上发着呆,自个儿揉了会儿屁股,只觉累极倦极,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盹儿,梦里和宋执明一时争吵得面红耳赤,一时又在一起抱头痛哭,最后季禾的脸晃了出来,义正言辞对我说:“这样的话不许再对旁人讲”……
我猛地惊醒过来,看了看外头的阳光,想来已快到中午了。梦里的季禾倒提醒了我,昨夜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我总觉得心里隐隐的不安。季禾到底是不是个守信的人,他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宋执明呢?告诉的话,宋执明会不会又来打我……我揉了揉肿痛的屁股,皱着脸叹了口气。
我从床上爬起来,忍着腿上和身后的疼,出去买了菜回来,动手做了两个爽口的凉拌菜,又去街边杂七杂八买了一堆吃食,塞了满满一食盒,拎着往尚药局走去。
白天的尚药局比之夜里要忙碌得多,里头的人个个行色匆匆,里间隐隐约约传出微弱的呻吟。我站在大厅里伸着脖子东瞅西看,半天都没见到一个能搭上话的人。好容易一个年轻的小大夫屈尊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来看病?还是找人?”
我忙道:“我找人,季禾季医丞在吗?”
小大夫向后堂一指,“季医丞在后面看诊,你自个儿去找吧。”
我便拎了食盒蹑手蹑脚往后堂走去,在左数第三间房里迎面碰上了季禾。他瞧见我愣了一愣,才笑道:“是你来了。”
我拘谨地笑道:“季大人,我…我是来谢谢您的。”说着,赶忙打开食盒,那盒子里分了上下三层,我取出顶上的一只漆木饭盒递给他,“里头就是点吃的,你别嫌寒碜。”
季禾连连摆手道:“你哥哥是我的同事,帮你是举手之劳,怎么能要你的东西。”说罢他笑道:“莫不是怕我向你哥告状,特地来堵我的嘴?”
我腾地一下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季禾笑起来,摸摸我的头说:“瞧你这点小心思,好了好了,东西你自己留着吃,我不会同旁人讲。以后要好好听话,不然……”他作势朝我身后打了一巴掌,吓得我向前一跳,他才呵呵地笑道:“仔细我叫你哥打你!”
我被他臊得面红耳赤,疑心他是不是知道我挨过打了。季禾笑呵呵地走开了,隐约听见他嘟囔了一声:“这孩子……”
我站在原地深呼吸数次,才渐渐退去了脸上的燥热,摸了摸怀里的食盒,一边继续搜寻宋执明的身影,一边感慨地想,季医丞可真是个好人……
还未等我找着他,宋执明已然看见了我。他一见我便冲我瞪眼睛,比起季禾来简直凶得没法看,推推搡搡地把我推出了尚药局的后门,勒令我站在那里,“站者不许动,我马上回来。”
我撇着嘴站在原地,隔着门看见他在里面拿烧酒洗手,又换了件外衣才出来,凶巴巴地问我:“跑这来干什么?”
我举起手里的食盒,委屈道:“我来给你送饭啊。”
宋执明狐疑地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这才道:“以后少往尚药局跑,最近病人特别多,我瞧着像是疫病的样子,要是传给你可不是闹着玩的,知道吗?”
我怏怏地应了声是,心想这教训人的架子什么时候不能摆,我巴巴地忍着疼给你送饭来,你就不能表现得高兴点吗……
许是见到我不高兴了,宋执明这才搂着我肩膀引我往前走去。尚药局的后头是个小庭院,绿树红花,生意盎然,树荫底下还摆着一张石桌几只石凳。宋执明在石桌前坐下,笑问:“今天怎么这么懂事?给我看看,你带了些什么?”
我打开盖子,一样一样地往外拿,先是一只熏鸡,再是两只切好了的卤猪耳朵,然后是我亲手做的两样小菜——小葱拌豆腐和酸辣黄瓜,最后是一叠才蒸好的薄饼,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
我得意洋洋抱着手等着接受表扬,却见宋执明的眼睛越睁越大,他瞧瞧熏鸡,又瞧瞧我,瞧瞧猪耳朵,又瞧瞧我,然后把身子向后一仰,板着脸道:“老实交代吧宋南,你又闯什么祸了?”
【16】
我眨眨眼,强词夺理地掩饰心里的慌乱,“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好心好意地给你做了吃的,你怎么这样说话?”说罢我撅着嘴把食盒抱在怀里,“你不吃拉倒,我拿回去跟大力分着吃!”
宋执明忙按住我的手,息事宁人地笑道:“行了行了,只要别被我抓到,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吧。过来一起吃。”
我心道:若教你抓到,那还得了。宋执明递给我一双筷子,问道:“能坐吗?”
我摇摇头,弯腰手肘撑着桌子夹猪耳朵吃,“坐不下,痛。” 把两样小菜推到他面前,殷勤地说:“哥你尝尝这个,我亲手做的。”
宋执明依言尝了尝,眉毛一扬笑起来,“你的手艺很可以啊。赶明儿家里的饭菜都交给你来烧好了。”
我吓得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行,我哪做得好,再说,再说我还得念书呢。”
“念个屁的书。”宋执明冲我瞪眼睛,“你都多少天没去学堂了,啊?打量我不知道,这个账还没跟你算呢。”
我咬着筷子头不敢做声了,眼瞅着那只熏鸡被宋执明撕成了两半,想吃又不敢伸筷子,想了又想才试探着说道:“哥,我…我觉得我也考不上功名,念书也是白耽误时候,要不,要不我不上学了吧。”
宋执明斜了我一眼,撕了块鸡肉就着薄饼吃了,细嚼慢咽地落了肚,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我也没指望着你日后为官作宰,只一条,你起码要念书念到十六岁,多读些书总是没坏处的,你听我的。”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你那个学堂不要去了,换一家。免得又被你那些狐朋狗友带坏了。”
我怏怏地应了。宋执明把一只鸡腿放到我碗里,又卷了张薄饼,笑道:“吃吧。”
宋执明虽然一直张罗着,可我那学堂到底也没能换成。尚药局里的病患一日多似一日,不过十数日间,云山县有六成人都染上了病症,死者多达数百人,竟被宋执明不幸言中,果然是场来势汹汹的疫病。
宋执明终日忧心忡忡,不许我出门。他近日忙得厉害,几天才能从尚药局轮休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恨不能拿烧酒洗个澡,再里里外外换一身衣服,才敢跨进家门来。
我把锅里隔水热着的饭菜给他端来,低声道:“哥,巷子头上的李家婆婆没了,我瞧见她家早上才出的殡。”
宋执明看起来饿极了,狼吞虎咽往嘴里扒着饭,闻言顿了顿,低声道:“她家的小孙子也染了病,中午送进尚药局的。”
我“啊”了一声,心里一阵难过,“这病当真治不好吗?”
宋执明叹口气,“起病甚凶,一人有病染及一室,前天接诊的几个病人,早上发病晚上就不行了,这还怎么治?”
我咂舌道:“啊呦,哥,那你可得小心。要不这阵子别去尚药局了吧。”
宋执明笑道:“胡说。”他低头又扒了几口饭,凝眉思索着什么,好半天才放下碗正色道:“小南我问你,秀容生病的那阵子,家里是不是也在闹时疫?”
我点头道:“是,那时候也是乡里人人生病,可那病不死人的,头疼脑热三两天就过去了。哦对了,我当时也病了。”
宋执明眉头猛地一蹙,“你也病了?什么症状?”
我挠挠下巴,想了一会儿才谨慎地说:“发热,头痛,咳嗽,就跟伤风没什么两样。”
“病了几天?”
“嗯,三五天吧……我好了以后嫂子就病了,要不是她身体太弱,我想她也不会有事。”我垂下眼睛黯然道:“除了她,别人都没事。”
宋执明抿紧了嘴唇,沉思片刻后他忽然起身:“我要回趟尚药局。”
我忙随着他起身,急得追到院子里扯他的袖子,“这瘟疫闹得这么厉害,你怎么还往尚药局跑?快别去了哥,你要是病了可怎么办?”
宋执明的脚步顿了顿,随即轻轻拂开我的手,“小南,我是个大夫。”
我一时无言。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头笑一笑,柔声道:“把门插好,睡吧。”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朦胧中似乎总能听得远处细细的呜咽啼哭。待到天亮打开房门,才见到隔壁的人家披麻戴孝,人来人往,踮着脚越过院墙一看,只见门口停着两口棺材,想来都是昨夜暴毙的。有亲属扶灵痛哭,瞧着却也是一脸病容。
我连忙退后几步,捂住口鼻。前些日子疫病还在城南闹得凶,如今竟也蔓延到了这里,我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慌张,忙在院子里喷醋喷酒,又把宋执明给我煮的益气汤灌了两碗下去。忽然想到大力也该喝些药汤防疫,便提着剩下的半罐子药汤去拍大力的房门。
那门虚虚的掩着,我拍了两下没回音,便径直推门闯进去,不防却吓了一大跳。只见大力仰面躺在床上,面色赤红,眼睛似睁非睁,拥着被子咳一阵,喘一阵。我心里登时一凉,抱紧手里的罐子,低低地唤了两声,“大力?大力?”
大力又是一阵咳嗽,身体不时痉挛地发抖。我忙把罐子撂在一旁,跑到床前看他的情况。他高烧烧得浑身滚烫,神智倒还清醒,立马拉过被子来蒙住了自己的头,狠命地将我向外推了一把。我立在他床边手足无措,情急之下,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宋执明了。
我撒腿向着尚药局跑去,一路上只见家家关门闭户,时有送葬的队伍抬棺出城,街上一片萧条肃杀。被宋执明圈在家中七八日,直到此时我方知疫情的可怕。孰料,我却将可怕二字想得太过简单。一刻钟后当我站在尚药局的门口,竟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肝胆俱颤。
整个尚药局,从庭院到大堂,坐着的,躺着的,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呻吟声,咳喘声,哭泣声混成一团,空气里都弥漫着死气。我举起袖子紧紧地捂住了口鼻,手脚僵硬地向里面走去,一脚才跨进大堂,旁边倚门瘫坐的男子忽地一阵撕心裂肺地猛咳,鲜血就从他口中四下喷溅。我吓得忙往旁边闪开几步,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几步,迎面撞上一个男子拖着一具尸体从里头出来,叫道:“又死了一个,快扔出去埋了!”
我慌得心都揪在了一起,死死的按住鼻子,真觉得自己再也待不下去了,不管不顾地乱跑起来,拖着哭腔叫道:“哥,哥!”我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气,忽见宋执明活生生地从里头走了出来,心中的一根弦骤然松弛,我一头撞在他怀里哭叫道:“哥,哥,咱们回家吧,回家吧。”
宋执明脸上蒙了厚厚的方巾,厉声道,“不是叫你不要到这里来吗,出去!”
我抹一把眼泪仍旧死死抓着他衣襟,“大力也染上瘟疫了,他病得很厉害。”
“大力他……”宋执明的眼睛愕然地睁大,忽地抓住我的肩膀,“那你呢,你有没有事?”
我摇摇头,忍不住扫了一眼旁边重重叠叠的人影,也不免一阵忧心和害怕。
宋执明俯下身子又将我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方长舒一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喃喃道:“我走不开啊小南,病人实在太多了。今天李大夫都已经……”他抿紧嘴唇闭上眼,半晌才平复了嗓音的颤抖,“你回家去,药房左边第三排柜子里找两颗疏风丸给他吃了,再用酒给他反复擦洗……不,”他眉头紧紧蹙起,沉吟片刻道:“不,你…你还是不要给他擦洗了。我来吧,我马上就回去。你先回家烧一锅开水,记得,一定要找条帕子把脸蒙上!”
我点点头,这才觉得找到主心骨似的定下心神,掩着口鼻跑回家去烧水寻药。大力的病症似乎愈发重了,抱着脑袋在床上来回翻腾,呻吟不休。我跑来跑去地给他喂了水灌了药,忙了一圈下来,不晓得是不是劳累的缘故,渐渐觉得身上乏力沉重,一阵阵的发寒。
我焦心地想着宋执明怎么还不回来,顺路绕到房间里想加件衣裳,却无意中瞥见镜中的人影,两颊俱是异样的殷红。才穿了一只袖子的衣裳松垮地拖到地上,我迟疑着抚上脸颊,手上触到一片炙热。铜镜黄蒙蒙的表面上映出我失神的脸,我清清楚楚地自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惊恐与绝望。
院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响了,我僵硬地转过身来,隔着一扇窗与步履匆匆的宋执明四目相望,随后我便觉眼前一阵昏黑,在宋执明的惊叫声中软软地倒了下去。
气死我了,码完文,死活放不上来

















最后还是只能放图,偏偏我今天还是两千多字的长更,好气

宋执明原本是半蹲在地上,闻言一跤坐倒,筋疲力尽地按着额头,喃喃道:“我的天啊,真是要了命了。”他支着额头缓了两口气,费力地支起一条腿,“我换件衣服,马上就过去。另外,我有个家人也病了,烦劳你找两个人把他抬到尚药局吧。”
说着,他朝我丢了个眼色。我连忙抱着背篓跟上去,宋执明压低了嗓音急匆匆说道:“你把木葵草煮了水,等下送到尚药局。”我一边帮他擦脸整理衣着,一边忍着眼泪道:“连你们尚药局的大夫都倒下这么多了,哥,你可得保重。”
宋执明在我手上轻轻一握,笑道:“我知道。”
一个时辰以后,我捧着药罐子跑进尚药局,在后头一间小屋里找到了宋执明。他将大力单独安置在这里,正守在床前仔细查看,见我来了,忙倒出一碗来往他嘴里灌。
“这药只给大力一个人用吗?”我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哀嚎,犹疑着问,“难道,不给病人都试试吗?”
宋执明摇摇头苦笑道:“不是我不想啊,但是医令大人他们说……”药汤顺着大力的嘴角往下淌,宋执明忙拿了手巾去擦,“都说药典里根本没有这味药,不敢擅自入药。我想了想,他们说的也有道理,木葵草到底有没有效果,我自己都拿不准。还是先给大力试一试吧,他已经开始咯血了,左右…左右都是个死。”
话音才落,忽听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我转头一看,季禾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倚着门框,病恹恹的面青唇白,却强自弯出个笑容来,“小宋大夫,叨扰了。我也想试一试这味药,可不可以?”
说着,他自个儿扶着墙跌跌撞撞走了进来,回手关好了房门,无力地往床上一坐。宋执明惊得站了起来,“季大人,木葵草的药效究竟如何,尚未可知……”
季禾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一笑,“正因为不知,所以才要试。一个病人太少,我们两个一起试药,更可靠些。”说着,他软绵绵地往床上一躺,捂着嘴一阵咳,半晌才喘匀了这口气,“你放心,我已经和医令大人他们说好。古有神农氏尝百草,倘若这味药真有奇效,便是救万万人于水火。就算这是断肠草,我也不惮吞它一回。”
宋执明捧着药碗蹲在他床前,骨节勾在碗沿上紧得发白,“大人,你的病症还不沉重,或可痊愈,实在不必……”
季禾不由分说,夺过碗来一饮而尽,擦擦嘴角笑道:“我是个医者,我来试药,效果一定好得多。”他忽地攥住宋执明的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宋执明,我把我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你只管放开手脚去试。”
整整一天,我都随着宋执明在这方寸之室内,守着两个病人喂水喂药。到了晚间,他们的病情却仍未见起色,季禾依旧高热不退,大力也还在咯血。三更天时宋执明又喂季禾服了一次药,忧虑道:“还是叫太医来诊治吧。若是当真延误了病情……”
季禾断然道:“那便是我命当如此,怨不得旁人。”他抬眼微微一笑,“我说了,我把身家性命都交在你手上了。”
他躺在枕头上歇了好一阵儿,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外头那些尸体,该烧的烧,该埋的埋,千万要好生处理,免得尸骸腐烂又生新疫。县令大人就是个草包,我倒下了,不知道这事现在是谁在办?”
宋执明把被子盖过他的肩膀,安抚道:“大人放心,方太医已经着人处置。”
季禾点点头,这才闭上眼睛,不多时又昏昏睡去。
宋执明劳碌数日,此时却仍是脊背笔挺,双目神光炯炯,全无半分倦意。他手上擎着两条人命,我知道他其实也是在赌,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一个是随他多年的家人,一个是共事的同僚,我不敢细想。
时间缓缓流逝,我听到外头一时响起惨叫,一时传来嚎啕,更多时候还是昼夜不息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哀嚎。这间小屋宛如隔绝于世的孤岛,被死亡的暗流裹挟。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地狱,我想我现在一定就身处其间。
我坐在小脚凳上,筋疲力尽地把额头抵在宋执明膝头上,低声道:“哥,他们能好起来吗?”
宋执明没有答话,连日来未曾休息,他双眼都直勾勾的没了神采,反问我:“这是第三天了吧?你听,外头是不是在打更?”
“是,四更了。”
“四更了?”宋执明愣了一会儿,突然跌跌撞撞冲到大力床前去试他的鼻息。我被他吓得心脏一紧,捂着嘴问:“他…他死了吗?”
宋执明垂下头,虚脱似的缓缓坐倒,“他活着。凡是出现咯血症状的人,没有能活过两天的。但是三天了,大力……他还活着。”
闻言我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冲去季禾床边。他侧着头犹自昏睡,我伸手去他身上一摸,几乎喜极而泣,“他发出汗了!哥,木葵草真的有效果啊!”
宋执明站起来,实在是累极倦极,浑身上下都虚脱一般打着颤,他弯腰唤道:“季大人?季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季禾晕沉沉地睁开眼,下意识在脖子上一摸,摸到了满手的汗水。他盯着手心上的水渍看了半晌,“木葵草有效果了,我的命保住了是不是?”
宋执明在他床边坐下,也似劫后余生般笑起来,“是。但这药效太慢,我想再加几味药,拟个方子出来。”
季禾重病数日,咽喉肿痛得吃不下东西,虚弱得说话都气喘,他拿被角掩着口咳嗽了几声,仍是勉力勾出了笑容来,“你去吧,煎好了只管在我身上尝试。”
宋执明摸索斟酌着开出了第一张药方,交给我去煎汤,不想季禾喝下后便腹中作痛,下泻起来,一张脸眼瞧着愈发苍白。宋执明赶忙给他扎了几针才渐渐缓解,不禁满脸愧色,“只怕是剂量下得重了,真是对不住……”
季禾扶着床头缩成一团,汗涔涔的,摇头道:“无妨。医书古籍上从不曾有关于木葵草的记载,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不这样试几次,怎么能摸清它的药性呢?你只管试。”
想坑掉这个文挖新坑……












这场瘟疫在云州肆虐三个多月,随着天气日渐转冷,终于销声匿迹,一同带走的还有被它屠戮的成千上万条性命。京中来的那些钦差和太医于十二月底陆续返京复命,街头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云山县空了不少,但它终究,还是活了。
那一年的除夕,云山县没有爆竹,没有春联,只有家家门前高悬的红灯笼,如同照亮三界的火炬,指引着那些故去的亲人,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腊月二十九的夜半下了场薄雪,清晨我开门预备扫雪的时候,脚底下被个东西一绊,险些摔了个嘴啃泥,低头一看,门口不知何时竟堆了好些东西,粮食,布匹,鸡蛋,冻肉,居然还有一只被绑了腿的小公鸡。
我嘴巴都合不上,大叫道:“哥哥哥你快来看!”
正给房顶扫灰的宋执明闻声举着把大扫帚就出来了,“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往地上一指,“你看,不知道是谁送的。”
宋执明撂下扫帚,蹲下身去仔细查看,久久无话。
“这一定是大家感谢你,才偷偷给你送的。”那时疫情凶猛,急需用药,徐太医发动全县的人去山上采木葵草,以一篓一吊钱的价格收购,重赏之下,云山县周围山头的木葵草几乎被挖个精光。纵然如此,尚药局分发下去的汤药毕竟有限,有些人领不到就只能等死。也是宋执明想了个法子,将木葵草入药时丢弃的那些枝枝叶叶收集起来,搭配几味药材,在大锅里熬成简易版的汤药,分赠给那些贫苦百姓。“肯定是这样。你救了好多人的命。”
宋执明轻轻吐出一口气,“老实讲,我现在有点感动。”
“那我把这些东西都拎进去了?”我笑嘻嘻地说,“别人给的,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想还也还不回去,都不知道是谁送的,也没法当面道个谢。”宋执明说着站起身来,想了想说:“拎进去吧。”
那晚的年夜饭是我和宋执明一起吃的。大力那场大病命悬一线,伤了元气,仍需调养,早早地睡下了,宋执明还给他熬了锅鸡汤补身体。我笑说:“你对大力比对我都好,我都没喝过你亲手熬的鸡汤。”
宋执明笑道:“但你有我亲手做的东坡肉。”说着揭开盖子,热气合着香味腾地一下子涌出,炖得通红晶亮的肉皮在蒸汽底下若隐若现,浓稠的汤汁还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你尝尝看,我觉得这个比鸡汤好吃。”
我连吃了三块,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你这手艺和咱娘有的一比了。赶明儿不当大夫,做个厨子也是好的。”
宋执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也给我倒了一小杯尝尝味道,“大力就是我救活的第一个病人,所以意义非凡。那时我刚来云山县,病了一场,蒙老师相救,走投无路,就厚着脸皮想赖在这儿求老师收我做个学生,也能学些手艺。但老师不想收我。就在这个时候,我碰见了只剩一口气的大力,我那时也是赌着一口气,心想你不收我,我偏要让你看看我的本事。我原是学过几年医,通些皮毛,胡乱一通医治,还真把大力医活了。就这么着,他一直跟我到今天,连名字都是我给他取的。”
我捧起酒杯咂摸了一下滋味,热辣辣的带些甜味,“所以他就如获至宝地收下你了吗?”
“没。”宋执明一挥手,“收是收了,是咬牙切齿地收了。老师差点没活劈了我。他骂我说,”他把脸一板,惟妙惟肖地模仿,“这岂是你逞强显摆的儿戏,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为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达理,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说完他笑了一笑,神情陡然柔和起来,“我的老师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无他便无我。”
“那老先生如果泉下有知,现在一定对你很满意。”我又夹了块肉塞进嘴里,“您是治好的瘟疫的大功臣,宋神医。”
宋执明嗤的一笑,轻飘飘地说:“我救了很多人吗?是吗?”
他连灌了四五杯酒,眼神放空地靠在椅背上,絮絮的低声说:“我走的时候,十七岁,我发誓我要混出个样子才回来。六年,整整六年。我回去的时候,我坐了几天的车,我给他们买了衣服买了首饰还带了钱,一路上我都想着,爹这回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顶嘴,我都忍着,我想着我要给娘亲手做一顿饭,跟她说我特别想她……我连我进门应该先迈哪条腿都想好了可他们怎么就都没了呢?”
他抬手按住我的手背,含着泪,带了七分醉意,“你说,爹和娘,他们会不会原谅我了?他们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儿子,不是**,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用处的。我不会再让他们抬不起头来做人了吧?”他皱起眉,央求似的摇了摇我的手,“小南你说,不会了吧?”
最近贴吧好像又有bug,这个帖子被锁了,不能顶帖一直沉底,难怪阅读量很久都没有变化了
心真累,好在这个文看的人还不多,我也懒得费劲重开了,速战速决,本周一定结文…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喃喃的叫了两声:“哥,哥啊……”
宋执明把手缩了回去,沉默片刻,突然把头埋进肘弯里,哭了。
或许是这几个月来我看了太多生死,看得淡了,也看得懂了。我竟从没有如此刻一般深切的了解宋执明心里的哀痛,我站起来从身后抱住他,低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说:“不会了,不会了……”
【19】
我们泡在眼泪里送走了这一年的除夕。转过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云山县已经恢复了往昔欣欣向荣的模样,时间是抚平一切伤痛的良药,苦难终会过去,活着的人依然还要努力地活着。
我没有如宋执明所说,换一家学堂再去念书。因为他口中我那两个“狐朋狗友”,都不幸夭折在那场瘟疫里,变成了城外那几千几万个坟头里不起眼的两团。数月不见,重新站回讲台的夫子须发尽白,他教我们念了一首陶渊明的《挽歌》。诗里说: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宋执明有一天回来,很高兴地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月居然给我涨了工钱,从前每个月一两六钱,这个月倒有二两。”
我笑说:“也该给你涨涨钱了,自从你治好了瘟疫,每回我去尚药局找你,都见你被病人围着。干了别人两倍的活,凭什么不给你涨点月钱?”说着我眼珠一转,笑嘻嘻地扑上去,“哥,你发了钱,明儿我们去下馆子好不好?”
宋执明把碎银子往铜罐子里哗啦啦的一洒,“可以,明天下了学堂直接去尚药局门口等我,想吃什么就去吃。” 姿势潇洒得宛如富甲天下。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捧着我的书袋子颠颠地去尚药局等他。宋执明拖拖拉拉地拖到最后才出来,边走边系着外衣上的扣子。他一脚跨出门槛,刚冒出脑瓜尖同我说了句:“等久了吧?你想去吃点什么?”结果医令大人就在后头适时的叫了一声,“执明啊,你来,我跟你说点事。”
于是我眼睁睁看着宋执明才出来的那只脚和那一点脑瓜尖又退了回去,院子里随后传来絮絮的私语声,我模模糊糊只听了几句“入京”“考核”“不合规矩”,正疑惑间,宋执明已经缓步出来了,脸色不复方才的欣悦,似喜似忧。
“怎么了?医令跟你说了什么事?”
宋执明低头看看我,顺手把我的书袋拎起来甩到自己肩膀上挎着,“他说,太医局点了我今年入京。”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服,“哇,你要进京了?那不是好事吗?”
宋执明苦笑一下,“问题是,今年入京的本该是季禾啊。太医局三年一选,入京后还要在太医局做三年医徒,考核合格的佼佼者才能正式入选太医院。名单去年就上报了,考核也都通过了。他还跟医令大人亲口举荐,将由我接任医丞一职。我原想着,今年他入京,三年后不出意外就是我。现在突然这样,叫什么事啊?”
我“啊”了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一顿饭吃的食不甘味,回到家以后宋执明支着下巴坐在桌前,还是一副神思默默的模样。我把油灯移到他跟前,罩上灯罩,小声说:“哥,季医丞是个好人,他不会怪你的。”
宋执明摇摇头,焦虑地捻着手指,“不光这一件事。在云山县我只是一介布衣,但一旦入了京,就是医官,是有品级在身了。”
“不好吗?”
宋执明叹口气,用力掐着眉头,“我,我犯过法,想必还记录在清河县的案卷里。就算是更名改姓,也难保万无一失。本朝律例,作奸犯科者,永不许登科取仕。”
“可是没有人知道啊。”我强颜欢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第五个人知道。”话音才落,我只觉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了一把。我突然想起,季禾,季禾他就是那个知情的第五人。
我下意识捂住了嘴巴,乞求似的问他:“哥,季禾是好人,对吧?”
“他当然是好人。”宋执明心烦意乱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我累了,先去睡了,你也早些睡下吧。”
我木愣愣地点头,直到目送着他的身影进了卧房,终究也没敢对他说出那雨夜里曾发生过的一幕。后来我想,我可能是不敢吧,不敢面对那个曾经恨得要置他于死地的自己,更不敢让他面对这样的自己。可就是我这一念之差,几乎第二次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不知道那些流言是怎么产生的,它们仿佛一夕之间就传遍了云山县的大街小巷。他们绘声绘色的说着,小宋大夫其实不叫宋执明,他叫宋北;宋北其实不是家乡遭灾才来到这儿的,是打伤人命吃了官司才逃来的;为什么打伤人命啊,我告诉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以前就是个泼皮无赖,知道他爹娘怎么死的吗?是叫他活活气死的!我还听说啊,他家里有老婆,又来这另娶了一房,你说他缺德不缺德!
人们总是健忘的,时间是抚平一切伤痛的良药,疼痛愈合了,那些曾经有过的感激自然也就无关紧要了。他们似乎忘记了,去岁那场凶狠的瘟疫中,是谁力挽狂澜于既倒,是谁苦心钻研配出了救命的药方,他们似乎也忘了,自己也曾拜倒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求他救一救自己垂死的亲人,全不管这个人已经疲惫到了何种地步。
不知是谁又喊出了一种论调,闹瘟疫的时候整个云山县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直到朝廷派下了钦差和太医才消停下来。那赈灾的粮食是钦差发的,治病的药材是太医给的,他宋执明一介布衣,不过帮了点小忙,凭什么贪天之功呢?
到后来那谣言传得愈发不堪入耳,“听说那姓宋的打小就吃喝嫖赌,隔三差五就回家里要钱,要不着就打爹骂娘,活活气死了两个老人家呦。”
“从前见他娶了老师家里快死的闺女,宁肯自己多守三年热孝不婚不娶,我还当他是有情有义,我呸!你看他那小白脸的样子,怕是早就和闺女勾搭上了,一心图谋人家的房子和家产呢。”
“瞧着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原来倒是个——伪君子!”
我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我把宋执明给毁了。
流言传出的第三天,宋执明被尚药局停了职。我跪在他面前哭着坦白,将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件件一句句和盘托出。宋执明惨白着脸,良久不发一言。我抱住他的膝盖,才发觉他全身都发着抖。
他的两只眼睛几乎要把我望个对穿,梦呓似的说:“宋南,宋南,你就这么恨我?我跟你一母同胞,你非得把事情做绝…连条退路都不肯给我?”
我伏在他膝上痛哭失声,悔恨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看上一看,“对不起,对不起,哥你打我骂我都好……那是从前的事了,自从我搬回来以后,我若还有半分害你的心思,就叫我天诛地灭!”
宋执明向着大门一指,寒声道:“滚,你***出这个门。柜子里有钱你自己去拿,从今后你爱去哪里我都不管,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哥——”我哀哀地叫着,拼命摇头把眼泪甩得四下飞溅,“我不走,求你别赶我……”
宋执明近乎粗暴地推开我的脑袋,我只顾死命抱着他的腿不放。他同我撕扯一阵儿,大约是心情激荡之下失了力气,发了一阵抖,突然扬声叫道:“大力你进来!把他拖回房间去,别在我眼前!他若还赖着不走,你就去寻个扁担,他要一次水你就给我打他十板,要一口饭也给我打他十板,打到他愿意走了为止!”
我身不由己地被大力一路拖曳,拽回了房间。房门被上了锁,我无法可想,伏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宋执明说到做到,再不肯见我,也不给我任何食水。第一天尚能忍受,待到第二天午后,身体上的焦渴几乎在我嗓子里生生劈出了裂缝,我只能拍门叫人,求他给我拿一只干粮,端一碗水。
大力依言给我送来了,然后当真地拎回了一条扁担。我心如死灰往床上一趴,拿被子蒙住头,说:“你打吧。”大力拿扁担在我屁股上比了比,然后兜着风,一下子就砸下来了。这一下子打得我生生从床上弹起了半截身子,差点从床上滚下去。怎么就忘了,这家伙痴痴傻傻的,力气却极大,宋执明叫他狠狠打,他可不就当真狠狠打,真拿我的皮肉当成柴火劈了!
大力一丝不苟,合着我的惨叫打完了二十板,然后关门走了。我被他生生打去半条命,直着脖子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这个劲来,咬着牙将裤子褪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
那一碗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还没有我哭喊时的血汗多。馒头这种发干的面食入口,就像是块干瘪的海绵,把嘴巴里的水吸得一干二净,越吃越渴。如此煎熬了三天,我总共挨了七十下板子,打得身后处处破溃,皮开肉绽,痛不堪忍。大力真的是个傻子,明明见我裤子上全是血迹,难过得两条眉毛都挂了下来,偏生打下来的板子还是兢兢业业,不折不扣。对宋执明的命令,他从来都是当作圣旨去完成。事到如今,这天底下还感念着宋执明的恩情,始终信他护他的,恐怕也只剩下了这痴痴傻傻的大力一个。我想到这里,竟觉得心头滚过一阵难言的悲凉。
后来我索性不再讨要食水,挺尸一般横在床上死扛,只把自己当成一块无知无觉的死肉。我相信宋执明不会这样绝情,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在这里被活活打死饿死,他会来的,早晚会来的。
那时我并不知道,宋执明早已不在家中。在我被关起来的第二天,他就被捕快拘进了县衙。
后来的很多年,我都不敢再去回想那噩梦般的六天。从我断了食水的第四天开始,日子就过得愈发难熬。身后的伤未曾清理过,想必是发炎化了脓,不然不会痛得这样厉害,高热也随之而来。饥饿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我肠胃里拐着弯地搅弄。我裹着被子卧在床上不停地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宋执明说得很清楚,他是要赶我走,断食断水挨板子都不过是逼我离开的手段。可我怎么能走,我心里很清楚,若是踏出了这个门,我和他之间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晓得我害惨了他,我愿意在这里等着。
再后来,我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活活饿死在自己家里听起来仿佛是件很滑稽的事情。我没有力气再动弹,眼睛睁不开,话也说不出来。我真的成了一滩死肉,生气全无地等待着,却不知黑白无常和宋执明,哪一个会先来。
我人事不省地昏厥了很久,最后是被一碗水唤醒的。有人将碗沿抵在我唇边,极度饥饿之下嗅觉变得异常敏锐,我闻到了米汤的气味,汤里大概调了蜂蜜,我生平第一次把米汤喝出了又香又甜的味道,不禁噙住了碗沿,急切地吮吸起来。
“慢一点,慢一点,別呛了。”我听见我哥的声音,比唱戏的还好听,他还伸手一下一下给我顺着后背。我惊喜之下,竭力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手已经顺着顺藤摸瓜的摸过去抓住他的衣襟,一开口,声音虚软得都像耳语一般,“哥,你总算来了……”
宋执明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把空碗放在床头柜上,又把被子给我往上提了提,不咸不淡地说:“大力下手重了,伤得有些厉害,得好生养一段日子。”
我晓得他已经给我清理过了,伤口处冰凉的感觉覆盖了灼热,痛得稍微好些。我没什么力气说话,只能拿眼睛哀求地望着他。
宋执明并不看我,口气清淡地仿佛在说与己无关的事情,“不是我想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外头风言风语传得没了形状,不知道是哪一个告到衙门去,说我是杀人潜逃至此。所以我被衙门带去问话了,关了五天才放回来。”
我惊慌地攥紧了手里的一角衣料,“那他们,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
宋执明无所谓地甩了下脑袋,“没有,医令大人签文书保了我。他们也去清河县查过,除了当年持刀伤人,案卷里没有其他的违法记录,确凿无误,就把我放回来了。”
说罢,他欲要起身,却被我死死拉住,我哀声道:“求你……”宋执明抿了下嘴唇,“松手,我在大牢里蹲了五天,你总得让我换身衣服。”
我讪讪地缩回手,宋执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虽然很想等他,体力却实在不允许我逞强。我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似乎又回到当年那间小小的柴房,一身是血的宋北爬到门边,拍着门板低低的叫着娘。
再醒来的时候,宋执明已经回来了,沐浴后的长发随意地散着,换了身灰色细麻布的衣服,坐在我床边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里透出那么一点萧索。他的脸色让我不敢出声唤他,那不是恨,也不是气,更像是心如死灰后的冷寂。一如他对我的态度,回来以后他不打我也不骂我,那种疏离的冷淡,将我拒之于千里之外。
宋执明不再去尚药局了。虽然他没说,我也猜到,我的莽撞使他彻底失去了这份曾付出无数心血的差事。他每天都来给我擦洗,喂药,但是一句话都不说,我对他搭讪,哀求,认错,他都一概不理。那眼睛里的厌烦和漠然,每每看见都让我绝望得快要发疯。就算换药的过程如何痛入骨髓,我都不敢叫出声来。我真怕,怕有一天他会像丢垃圾一样把我赶出家门,做梦都在怕。
半月以后,我身上的伤开始缓慢的收口。宋执明有一天给我换过药后,收起药棉,忽然问我说:“过几日我要回家去,你要不要一起?”
【20】
三天以后,宋执明带着我回去,只留下大力看家。顾及着我的伤势,走的是水路,有窄窄的铺位供我俯卧休息。客船在广陵江上漂,除了按时来给我送水送饭,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我伤口还痛着,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实在难受。见他这样,我心里也难免生出了委屈,真想抓着他问一句,他到底怎样才能原谅我,可是终究没敢造次。
第四天傍晚,客船抵达清河县的码头。我几乎被晃散了架,撑着床半天爬不起来,宋执明没吭声,打横将我抱起来步出船舱。傍晚时分,夕阳正在沉坠,水面上摇曳着金红色的光影,码头上人来人往。别来已一年有余,乡音入耳,竟是说不出的温柔动人。
宋执明雇了辆马车,直接将我们载回了路明乡。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半明半暗,村口的老榆树地下聚着乘凉闲话的乡亲,垂髫的幼童绕着圈追逐嬉戏。窃窃私语声在周围响起,一年多过去,我长高了许多,宋执明更不必说,离家数载,相貌气质都已迥然不同。宋执明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搀着我,路过榆树时,朝他们微微点头示意,走出几步,才听见后头骤然炸开的私语:“那是谁?是宋北吗?”“好像是……”“就是他!”“他怎么回来了?”
我听见宋执明嗤出不屑的一声笑,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我跟不上他的脚步,被拖得踉跄,他也不理。拐了三个弯,穿过两条巷子,左数第三家,就是我们的老房子。长久无人打理,院中长了齐腰深的蒿草,大门上的锁都锈得斑斑驳驳。宋执明废了好大的劲才把门打开,从满院蒿草中生生分出一条路来。
那一晚我们一起挤在勉强收拾出来的床榻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清早起来,宋执明就寻了把镰刀开始除草,埋着头弯着腰,动作里透出一股子狠劲。我身后痛成一片,一跳一跳地胀痛,也不敢声张,强撑着打水来整理房间。
一直忙到晚上,这房子才整出了模样。宋执明汗透衣裳,丢了镰刀坐在门槛上,展开手掌一看,手心和拇指上都磨出了好大的血泡。自从回到家来,他的情绪就愈发不好。我瑟瑟地缩在门边也不敢去招惹他,心里却想不通,既然不高兴,何必非得回来呢?
家里一点米都没有,可我们都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我想了想,轻手轻脚地从他身边绕过,去邻居家借了点米来,煮了一锅粥,盛了一晚端给他,轻声道:“哥,你吃点东西吧。”
宋执明抬手一挡,“拿走,我不吃。”
我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又道:“你这样,会饿坏的。”
宋执明笑了一声,淡淡道:“饿死我,岂不是遂你心意。”
一听这话,我眼眶一酸,被冷落了这么多天的委屈再也忍不住,我哭着说:“我又做错什么了,我是怕你饿着呀。”
他皱起眉头,冷淡地别开脑袋,“别在我眼前哭。要哭也轮不到你。”
我被他噎得难受,赌气地把粥往地上一泼。两颗米粒溅到宋执明的鞋上,他挑起眉毛,冷声道:“你在同谁甩脸色?”
我仰起头抽噎道:“同你甩了又怎么样?我都被打成这样了,这么多天…这么多天了,你总该消消气了吧。干嘛,干嘛还这样阴阳怪气地说我,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不知道我哪一句话惹恼了他,宋执明突然勃然大怒了。这么多天他一直冷淡克制,这般怒火冲天还是头一遭。我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旁边堆着他割完的草和树枝,宋执明随手抓过一根枝条,二话不说将我掀翻在地,树枝朝着我身后狠狠挥下。
他挥鞭用尽全力,不过十余下,树枝就在我身上生生打断。宋执明将断成两截的树枝向地上一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笑道:“原来都是我的不是,倒让你觉得委屈了。”
宋执明走了半天,我还趴在地上起不来,是真的起不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疼得浑身都打颤。好容易扶着墙佝偻着腰挪回床上,我拿被子蒙住头偷偷地哭个不休。宋执明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我毁了他苦心孤诣的一切,他恨死我了。想到这里,我只觉得心口刀绞似的悲痛。
折腾了好久,我才迷迷糊糊睡去,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我饿得很,扶着腰瘸着腿挪到厨房去,一眼看到昨晚煮的粥还在锅里,已经冷得凝成了块,都没人动上一口。我好心好意为他煮的粥,他却给了我一顿打,想起那一幕幕,我心里又是一阵委屈,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掉下来。
我直接拿烧菜的大勺子舀了些冷粥,混着滴进去的眼泪一起往下咽。才吃了一半儿,宋执明就从外头回来了。我猝不及防和他打了个照面,哭得通红的脸和肿得睁不开的眼泡都被他瞧进眼底。想起昨天就是因为在他跟前哭才惹了他发怒,我慌忙把勺子往锅里一丢,拿袖子蹭了两把脸,使劲埋着头退到墙根里站着。
宋执明从我身边走过,脚步顿了顿,开口道:“把粥热热再吃吧。”
我赶紧点头,胡乱抱了一把柴火走到灶前,试图蹲下身子生火,略一弯腰,实在疼得难熬,只好屈膝慢慢的跪下去。宋执明就站在我身后,他只是瞧着我,一声不吭。
我往灶里添着柴,忍不住想起从前那些日子,想起宋执明给我做的面疙瘩,酒酿圆子和东坡肉,也想起我给他送去的熏鸡,想起闹瘟疫的那些日子,我每天烧了菜放在锅里温着,翘首等他进门,他回来就是平安。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此生还会不会有。
锅里的粥开始咕嘟咕嘟冒了泡,我正踌躇着要不要再给宋执明端一碗,他已经转身出了门。我看见院子里堆着好些砖瓦,都是他起早去县里买的。那一整天我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给他碍眼,只能听见他叮叮咚咚修补屋顶的声音。宋执明好像不知道累似的,一干又是一天,直到天黑,屋顶的声音才安静下来。
听见他回房的声音,我才敢溜去厨房找吃的。这两年我个子长得很快,肚子总觉得没底似的,饭量大,饿得也快,偏生最近总是吃不着饭。翻检一通,我惊喜地发现宋执明白天已经买了粮食回来。大半夜的,烧饭太麻烦,我找到一篮鸡蛋,害怕被宋执明发现偷吃,只捡了两个小的,扔到锅里煮了吃聊以充饥。
才出锅的鸡蛋热得烫手,我想把它放在水缸里凉一凉,一不小心鸡蛋脱手滑出沉了底。那水缸很深,我整条胳膊都探了进去,好容易才把它捞在手里,没想到脚底下一滑,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上,头在大缸上狠狠一撞,砰地一声响,夜深人静听来分外清晰。屁股本就疼得很,被这么一摔,疼得我想嚎啕大哭。而更可怕的是,片刻之后,宋执明就出现了厨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攥着手里的鸡蛋,惊慌失措,不知道弄出声响和偷吃鸡蛋这两件事应该先解释哪个。宋执明抿了抿嘴,招手道:“你过来。”
让我过去?过去干嘛?我是不是又要挨揍了?我憋着一包眼泪亦步亦趋跟他进了房间,手里还攥着那只没来得及剥皮的鸡蛋。宋执明在床边坐下,把被子掀到一旁,吩咐我说:“趴这。”
我心惊肉跳地趴下了,听他又说道:“裤子脱了。”我差点哭出声来,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哽咽,解开腰带把裤子褪在膝弯。半月前挨得那顿惨绝人寰的痛打,伤口刚刚结痂,底下的瘀血还没散去,依然高肿着,红紫青黄,一片斑斓。昨儿又挨了一顿,添了十几道纵横的青色肿痕。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可是宋执明,他居然还要打我。
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家伙抡上来,只觉他的手指沿着一道鞭痕轻轻滑过,我下意识绷紧大腿。宋执明问我说:“疼吗?”
我赶紧违心地摇头。
宋执明的声音里蓦然间含了笑,“打成这样还不疼,你还挺抗揍的。”
我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一行眼泪簌簌地沿着脸庞滚下。宋执明看着我叹了口气,“双眼皮都肿没了,还哭。”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神情里透着悲怆,自言自语似的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桩桩件件都是我自己做下的,报应不爽,我怪你干什么呢?”
他长长的一声叹,拍拍床沿微笑道:“过来,哥抱抱。”
我感觉自己眼前亮起了一束光。
我二话不说爬起来扑进宋执明的怀里。
忍了这些天的惶恐愧悔和委屈这才山洪一样喷发出来,我搂着他的脖子狼哭鬼嚎,脑子里混沌一片,只晓得一声声叫着:“哥,哥,哥……”
宋执明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后背,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喃喃的说:“真的,怪我自己不干不净,怪我不该起了些争名逐利的心思,我怪你干什么呢?泥鳅就是泥鳅,就算爬出了那个泥坑,也还是泥鳅,真以为自己能跳了龙门吗?”
那天晚上我跟宋执明同榻而眠。被冷落了这些天,我总有种失而复得的恍惚,瞧着眼前这个人影,就跟做梦一般不真实。我睁大眼睛盯着他,诚恳地说:“哥哥,我知道错了。”
宋执明笑起来,“是,这话今晚上你都说了千八百遍了。”
我往他身边又靠了靠,低声说:“哥,你搂着我睡吧。小时候我跟你一个被窝,我怕黑,你就是搂着我睡的,记不记得?”
宋执明依言把我搂住,懒洋洋的,“睡到半夜总是水漫金山,害我天天给你晒尿褥子。”
我脸红起来,嘀咕道:“有吗?”
宋执明笑,“没有吗?”
我不吭声了,转念一想,宋执明大我九岁,从小照顾我的时候还真不少,别说晒尿褥子,怕是连擦屁股都有过。如此想来,那就没什么好害臊的了,我继续涎皮赖脸地往他怀里钻,低声问道:“哥,我们这回要在家里长住吗?”
宋执明沉默了半晌,才敷衍道:“住一段日子再说吧。”说着在我头上轻轻一拍,“睡吧。”
**着他的臂弯,安安心心闭上眼。
宋执明嘴上说是要住一段日子,却摆出了一副要世代定居于此的架势。这些天他就没闲着,补了房顶,换了门窗,修了院墙,连那些斑驳的旧家具都被他一件一件拖到院里来重刷了漆。半月之间,我家的老屋旧貌换新颜,比娶媳妇的新房还漂亮。
宋执明离家多年,甫一回来,就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连从前一向看不上他的隔壁李婶,有一天中午都忍不住扒着院墙搭讪,“宋北啊,你可好多年没回家了。”
那天宋执明突发奇想,想烙土豆饼吃。我们俩摆了张小桌子在院里,正专心致志把煮熟的土豆一颗颗用小石杵捣碎,热烈地讨论着土豆泥里该不该调些肉馅进去,最后是宋执明一拍脑袋想起来,“哎呀,这又不是在云山县,又不赶集,到哪买肉去。”
我失望地啊了一声,怏怏地把石杵捶得咚咚响。云山县是个繁华的大县,由于靠着大码头的缘故,吃的玩的都很多。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早爱上了能随时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日子,如今断了粮,还真有些不习惯。
李婶的脸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院墙上。
宋执明明显的一愣,才笑道:“是,有些年头了。”
李婶的眼睛叽里咕噜打量着我家的新窗新瓦,啧啧称赞道:“瞧瞧,瞧瞧,这房子翻得真带劲,跟新的一样。可惜你媳妇秀容没得早啊,没能跟你过上好日子。”
宋执明尴尬地继续笑。
李婶兴致勃勃又问道:“宋北啊,你这些年在哪发财啊?”
“我……”宋执明随口敷衍道:“就是,随便做点小生意。”
我在一旁忍不住接口道:“我哥现在是大夫,很厉害的大夫。”
宋执明把眉毛一蹙,断然道:“别胡说!”转了头对李婶笑道:“别听他瞎说,我只是做了两年药材生意而已。”
李婶脸上顿时现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来,我也不知道她了悟了些什么,反正她就带着那自以为高深莫测的笑容打了招呼进屋去了,一边走还念叨着:“这回可出息了,你爹娘要是见到啊,准要乐坏了……”
宋执明见她关了门,才点点我道:“不许再多嘴多舌。”
我嘀咕道:“这怎么是多嘴呢,你就在家里开个医馆也是好的呀。”
宋执明把眉毛一挑,“你不用替**这份闲心,谁说我以后还要从医了?”
“可你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去学啊。”我睁大眼,“不从医你做什么去?”
宋执明没好气地把石杵往桌子上一砸,“我种地!”
那天以后,宋执明真的开始在家种地,三五天就理出了一片齐整的小园子。起初我以为他是为了解闷,直到有一天清早,我在他屋里的火盆中,扒出了一把晶亮的银针,还有两片医书的残页。
我这才意识到,宋执明竟是想永不行医。他谅解了我,却把自己逼得更狠了。
有时候我看着他在园子里翻土,心里真是难过。他那双手本不该扶犁播种,他这个人也不该寂寂无声地隐没在这山野荒村中。医学是他真正热爱的东西,他读了那么那么多的医书,曾有那么多医界的前辈都赞许过他的天赋,他天生就该是个医者。闹瘟疫的时候,他漏夜赶回尚药局,那时他对我说:“小南,我是个大夫”。那时他眼睛里还有光,如今,却只剩了无波无澜的淡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年时间倏忽而过,路明乡突然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到访。尚药局的老医令年逾六旬,领着大力颠簸数日,来到了这里。我们赶到村口时,他正在一群人的围观中坐在石头上,神情颇怡然。那一刻我感觉宋执明的呼吸都滞住了。大力还是那副傻乎乎的样子,蹲在树根底下拿石头砸蚂蚁,一见宋执明,嗷嗷叫着冲了上来,差点把他扑个跟头。宋执明拍小狗似的拍着他的脑袋,好不容易才把他安抚下来,转头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老医令摆摆手,站起身来,依旧康健硬朗,“我上个月已经乞老告归了,别再叫大人。我既和你的老师师出同门,叫我声师伯也就罢了。”
宋执明恭谨应下,引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家走,一面吩咐我去打酒备饭。酒是自家酿的米酒,菜是园子里新摘的蔬果,琳琅地摆满一桌子。老医令酒足饭饱,饶有兴致地在我家转了几圈,指着那一架子瓜果笑道:“看样子,你还真打算种豆南山下,安心做个农夫了。”
宋执明的笑容里透着些尴尬,“大人见笑,我也没什么本事,侍弄这两亩薄田,勉强糊口而已。”
老医令笑了两声,“你在这里逍遥自在做神仙,前些天从你家门前路过,见医馆的招牌都蒙了尘,里头只有这个傻小子看家,药材都被虫吃鼠咬发了霉。你的老师是我师弟,你又在我手下做过两年事。小老儿自认还有这个资格,所以多管闲事地跑来问一句,灵枢堂传到你手上,你准备拿它怎么办?”
宋执明抿紧嘴唇不答话。
老医令又笑,“就这么荒着?不管了?”
宋执明终于抬头,“大人,您要我怎么办?宋北既是欺世盗名之徒,灵枢堂开与不开,又能有什么分别?”
老医令把拐棍顿在地上,目光炯炯,“灵枢堂是你老师一生心血所在,你就这样糟蹋?”
宋执明又把眼睛垂下,凝视着面前那一小块土地,“老师他识错了人。宋北早年作恶多端,所负者良多,也不差这一件事上。只有等到他日上了黄泉路,再去磕头赔罪。”
我在一旁听得咂舌,眼前这个早已脱胎换骨的宋北,此时此刻竟有了几分年少时同爹爹顶得水火不容的模样。
宋执明一番话说完,沉默片刻,放缓了语调又道:“宋北感念大人相顾之德,无以为报。只是人生匆匆,不过几十寒暑。行医对我来说,救得了旁人,却救不得自己。”
老医令听罢,双手拄着拐棍仰头望天不语,良久才徐徐说道:“罢了,罢了。”
宋执明面有愧色,低声道:“大人若不见弃,可将灵枢堂收入尚药局,也算造福一方。”
老医令笑道:“魂都不在了,我收一个壳子做什么?我让你叫我师伯,你口口声声只叫大人。到底是不愿意认你的老师呢?还是不愿意认我?”
宋执明低下头,又不说话。
老医令缓步走进屋,拉出把椅子坐下,招手道:“车马劳碌,我颈肩僵痛,你来给我扎上几针吧。”
宋执明一时踌躇,我觉得这老头很有戏,瞅准机会插嘴道:“针已经被他烧了。”宋执明的目光倏然横了过来,我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道:“书也烧了。”
老医令的眉头一皱,沉声道:“那针可是你老师留下的?书可是你老师手抄的?”
宋执明仿佛有些慌,马上解释道:“老师留下的针还在云山县,至于那书…书我早已熟记于心,大人若是需要,我可随时…随时抄录一份。”
一边把手背在身后冲我摇了摇,顺带着狠狠瞪我一眼。那意思很明白,叫我快滚。我赶紧麻溜儿的滚了。出去一看,大力正在菜园子里晃来晃去,把才长出来的小萝卜缨子都踩坏了不少。于是这一下午就耗费在跟他斗智斗勇以及保卫萝卜上。
直到傍晚时分,宋执明才出来,唯唯诺诺地把老医令一直送到村口坐上了马车。我猜他并没有在老头子那里讨到什么便宜,因为我听见他临别时叫的是:“师伯慢走。”
然后他拎了根棍子就跑来揍我。
我在前头跑,宋执明在后头追,最后还是被他捉住,照着屁股抡了几棍子,恨恨地骂道:“多嘴多舌,打不改的毛病!”
我捂着屁股嘟囔说:“我为你好……”
宋执明扬手又一棍子抽下来,打得我嗷嗷地跳脚。
他在老头子那里受了气不敢吭声,只晓得回来欺负我,十分不讲理。天还没黑呢,非叫我去烧水他要洗澡。
我说:“吃完饭再洗嘛,煮饭生火的时候正好烧水。”他不肯,非要洗,关上门自己一个人在里头稀里哗啦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洗完澡出来,宋执明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吃完晚饭一个人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天上隐隐现出的星斗,发呆。
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哥啊,大力来了,咱家那两亩田可养不活他,他一个人要吃掉三个人的饭。他一个人来了,等于多出三张嘴。”
宋执明哼道:“他吃三个人的饭,也能干三个人的活。总比有些光吃饭不干活的人强。”
我叫起屈来,“饭菜是我做的,洗澡水也是我烧的。我怎么就不干活了?”
宋执明飞我一记眼刀子,不吭声。半晌他才叹了口气,吩咐道:“把笔墨找出来吧。”
我问:“你要写字吗?”
宋执明揉着眉心说:“老大人叫我把那两本书抄录出来。抄就抄吧,我也怕时间久了,记不清楚。”
笔墨铺好,宋执明慢慢地坐下,执起笔,闭着眼默诵片刻,开始一句句的誊抄。
后来的那些日子,他大半时间都躲在屋里抄书,全然不知乡里的人此刻在以什么样的新奇眼光打量着他。那日老医令造访,周身从容的气度一见便知不凡,而宋执明显然与他交情匪浅。于是在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在他们的闲谈中,老宋家那个不学好的大小子已然变成了个深藏不露的大人物。突然有一天,开始有乡亲小心翼翼地上门来求他看病。
宋执明望着他,久久地没有答话,久得我都开始害怕。最后,他终于还是点了头,轻声道:“我试试吧。”
两副药下去,病人好了。
渐渐地,全乡的人都来找他,宋执明从此又成了小宋大夫。再后来,邻近的几个村庄也有人来。到他终于抄完那两本厚厚医书的时候,忽忽又是一年光景,连县里的人也听说了他的名号,三五成群的驱车而来。
宋执明翻着手里抄好的医书,突然对我说:“回一趟云山县吧。”
【尾】
一别两年,云山县一切如旧。七百多个日夜过去,当初那些如沸的流言终于平息,湮没在琐碎的日常里。旧宅蒙了尘,檐下曾经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花木早已长得枝蔓横生,唯有梁下那一双燕子,岁岁年年,依然如故。
宋执明这次回来,是打理那些未了的事情的。他老师和阿岚的坟墓要祭扫,当初胡乱丢在这里的一些财产也需处置,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灵枢堂的去留。
他忙着,我也没闲着。我抓紧时间把云山县的大街小巷又吃了一遍,去张老板的面摊吃了榛蘑排骨面,去卤肉铺尝了熏鸡和酱肘子,去点心铺子买了绿豆糕和酒酿馒头,吃不了的抱回家跟宋执明一起吃。
宋执明并不承我的情,他一边吃一边骂我说:“吃吃吃,撑死你算了。”
我咬着一截鸡脖子说:“可是家里的小吃真的没有云山这边好吃啊,难得来一次,总得过过嘴瘾才是。”
“别成日里总想着吃,”他举着一截鸡骨头严肃地说:“年纪也不小了,站起来都快跟我一般高了,今后到底想做什么,你心里总该有个打算。”
我转转眼珠问他:“那你今后要做什么,也想好了吗?”
宋执明朝我瞪起眼睛,我忙笑道:“开医馆吧,你把医馆重新开起来,我给你帮忙好不好?你想,到时候采购药材,抓药煎药,你一个人绝对忙不过来啊。”
宋执明从鸡翅膀上撕下一条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不吭声。
过了几天,他独自一人去拜访告老归家的老医令大人。老大人留了他很久,宋执明回来的时候,神情显得有些感慨。
“有什么事吗?”我正端了个木盆来泡脚,诧异的抬头来望他。
宋执明在一张圈椅上坐下,支着头道:“也没什么。大人家里正好有从前的同事在,一起聊了几句。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人生的际遇可真是奇妙。”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扬了扬,“一年前季禾托他转交给我的,季禾不知道我早已不在云山县,所以这信直到今天才到我手里。”
一提到季禾我就恨得牙痒痒,差点把木盆给踢翻了。我拧着眉头问:“他说什么?”
“信上说,愿意为我在罗州城谋个好差事。”
“我呸!”我愤愤地把洗脚水踢得四下飞溅,“害了人不算完,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想了想,我又咬牙切齿地问道:“季禾如今混得挺好吧。”
宋执明一笑,“季大人如今已经是正七品京官,比咱们的知县还高半阶。”
“哼,”我悻悻地往椅背上一靠,“顶了人家的名额,他这才叫贪天之功呢。”
宋执明叹了口气,慢悠悠地把手里的信卷成了一个纸卷,“也不怪他。入京的名额本就有年龄的限制,未满三十岁的人才能入选。他那年已经二十有八,等不起下一个三年了。人往高处走嘛,本就情有可原。”
他看着手里的纸卷怔怔出了会神,终于释然地笑了。他将纸卷凑近烛火,火苗一舔,顷刻间将它化作了灰烬。
离开的时候,宋执明带走了灵枢堂的匾额。他说:“只要根骨不断,开在哪都不要紧。”
我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城门,终究不忿,“一想到你驱疫救了云山县,没落下半分好处,我还是觉得不公平。”
宋执明也只笑笑,笑得淡如白水,“安心就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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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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