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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青骨(古风 兄弟)[第2页]

作者:抚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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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颗心已被愧疚满满的塞住,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我还记得我是怎么一次又一次逼林谨言的——
必须扔下林月夕,否则我留下陪娘一起死,而他也力竭无法独自带着林月夕逃命。要么死一个,要么活他林谨言一个。
留下娘的命,我来赎罪。林谨言不答应,我就跪在他门外不起来,十足的耍浑。林谨言说若我执意坚持,他就不认这个弟弟,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全然不顾林谨言目光中深深的失望。
是啊,我怎么忍心这样对他?他从小对我就是掏心掏肺的好,我却一次又一次不留余地的伤害背叛他,这与恩将仇报究竟有什么两样?
我膝行着跪到林谨言身前,深深叩下头去,然后抬起来,缓缓再叩,一下又一下。满室静谧,只有我额头与地面相碰发出的沉闷撞击声不断回响。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糟践自己。”林谨言伸手拦住我,拭去我额上的血迹,神色落寞而疲惫。
“小夕今晚暂时住在这里吧,缺什么叫下人拿。我累了,先去休息了。”他面色惨白,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步履虚浮的向外走去。他那样一向气定神闲的人,竟在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跤,狠狠摔跪在了地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与林月夕连忙去扶,林月夕冷笑着对我说,“林掠影,看看你造的都是什么孽。”
——————
我的牙又开始疼了,这次却没有人再给我敷芦荟。
距那日的谈话不欢而散已有三日,林谨言病了也有三日。他在正殿里养病一直没有露过面,只有大夫每日进进出出的勤快。我只是他的暗卫,没有权利打探他的任何事情,只能自己胡乱猜测瞎着急,也难怪我牙会疼。
我那一看就不简单的三弟林月夕住在了偏殿,每日探望林谨言几次,其余时间就四处乱逛,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反正是没空找我麻烦。
今日又轮到叶桑与我值白班。我俩照旧躲在树上,他翘着二郎腿躺在树干上分外悠闲,我却坐立难安的盯着林谨言殿门口干着急。
“你总看什么啊,又不能把主子的病看好了。”叶桑看不过去,数落我道。
我捂着疼得要命的牙,闷闷的道,“我爱看就看看呗,要不然做什么?”
“做正事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那个小少爷——你不觉得他有点眼熟吗?”叶桑坐了起来,对着偏殿一挑下巴。
叶桑其人很有几分不简单,箭法百步穿杨暂且不提,他眼光的毒辣程度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别人用过的招式无论多快多复杂,他非但能一点不差的记下来,还能有模有样的学出来。
我其实很怀疑他知道我是林掠影,当年创立暗卫时我当着他的面用过一次剑,他肯定记下来了,所以我即使当时是带着面具、压着嗓子估计也没什么用,他认得我的剑法。
叶桑说林月夕眼熟,大概不是指看过他的脸,而是看过他的剑法。那日我逼得他出剑,他格挡我的那一剑并不是林家剑法。生变的那年他才四岁,能记得一招起式就很难得了。
我微微凝重,被叶桑记得剑法可不是什么好事,至少能说明林月夕和我们起过冲突,曾有过刀剑相向的时候。我坐到叶桑对面,认真的问道,“还记得是谁吗?”
叶桑扶额,闭目回想道,“不能完全确定,一个多月前的事了,而且我没有和他交过手,只是不经意间看到过。说起来最熟悉他的人应该是你。”
我略一思索也明白了他指的是哪件事,额头渐渐渗出冷汗,“不能吧?”
叶桑抬了抬眼皮盯着我道,“接受现实吧,很有可能,我不会无缘无故的记错的。当夜确实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不是吗?”
“而且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回来,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叶桑继续分析道,“其实证据就在他身上。那人被你刺了一剑在左臂,你看看他那里有没有你青霜留下的剑伤就一切都有定论了。”
我嘶了口凉气,犹豫道,“如果他真是那人……”
“决不能让他救走夏青,这个没商量。”叶桑顿了顿,意味深长的对我道,“就算他是你弟弟也不行。”
“你果然知道。”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果然也知道我知道。”叶桑歪头看我,一脸的好奇,“我忍了十年没有问你,现在忍不住了。”
这么多事压在心里,我也堵的难受,并且也没什么瞒叶桑的必要,就一五一十的和他说了。
叶桑听完摸了摸我的头,一脸的同情,“其实吧,虽然不应该,但我还是想说——你真活该。”
“我是做错了吗?”我把脸埋在手心里,低声问叶桑,“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择?”
“怎么选?”叶桑闲闲凉凉的道,“我选择死亡。”
“少不正经,我说正事呢。”我恼怒的推了叶桑一把。
“是真没办法选。”叶桑正了神色,“你看,你娘虽然做的是错事,但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别人怨她恨她,而你肯定是心疼她怜惜她更多一些。再说当时事态紧急,你没有时间去权衡那些利弊,一切由心,自然是想救你更亲近的人。从你的选择来看,主子和你娘显然在你心中分量更重。这没办法,人心就那么大的地方,总会有轻有重。再说到复仇这件事上,你虽然也觉得愧对亡魂,但活着的人在你心里总是更重要一些,何况死去的人不会因为再死人而活过来。”
叶桑话音一转,“不过这都是站在你的角度来看的。站在主子和小少爷的角度,他们完全是遭了无妄之灾,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小少爷被你舍弃,主子被你逼迫,你还真不是个东西。主子对你是真好,你好好孝顺主子。而小少爷——你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受着吧。小少爷人也够好的了,就这样还没一剑捅死你,你说对吧?”
我苦笑着点头,“我知道,我肯定会赎罪的。虽然我罪孽深重,一生也难以赎清,但……能赎一点是一点吧。”
叶桑道,“你也够苦的了,不用这么想。你这也都是无奈之举,要不然还能怎么办?你总是要对不起一方的。主子家破人亡,你不也是家破人亡吗?主子心里煎熬,你不更煎熬吗?你要操劳一家的生计,要住地牢,还要做暗卫,生生被折磨了十年。你又做了什么坏事呢?你何辜?”
“我不无辜,是我的自私让哥哥和弟弟都承受痛苦,让亡魂不得慰藉。”我叹息道。
“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当放屁啦?好好好都依你,都是你的错,所以你他妈问我到底做个啥?”叶桑马上恢复本性,毫不客气的骂我道,“反正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又不会重演一次让你选择,你矫情个蛋!”
“你个文盲,自己没墨水劝不好我就恼羞成怒,没素质。”
“你不文盲,来写个字给爷爷看看啊?”叶桑斜睨着我,十足的不屑。
我被戳到软肋,只得悻悻的瞪了他一眼作罢。
“先让你用完这次再说别的吧。我会帮你救夏青,但有两个条件。”我为林月夕包扎好伤口,顺手帮他把衣服也穿好,然后轻车熟路的又跪了下去。
“你说。”
“一是必须废了他的武功,挑断右手手筋。”我一字一句的道,“夏青的确难缠,我不能因为还你人情就放虎归山,让他将来继续兴风作浪。”
林月夕沉吟许久,终究还是无力的道,“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我答应你。还有什么条件?”
我道,“你不能再跟着他,必须留在九幽教。哥哥会好好教导你的,你还小,回到正途吧。”
林月夕哂笑一声,“你管得可真宽,我是好是坏关你屁事,早干什么去了?”
他今年十八岁,该懂的道理自然明白的透彻,他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和我呛声。所以我也不和他讲道理,直接了当的道,“你不答应我就不帮你救人。夏青三日后就要被正法了,你看着办吧。”
我们九幽教是南疆的王法,而夏青是邪教琉火的教主。他是从金陵被官府逼杀得一路率教众南下到官府无力插足的南疆的。夏青意图东山再起,便肆无忌惮的敛财抓人弥补教内空虚,弄得南疆百姓苦不堪言。
九幽教身为南疆实际上的官府,自然不能纵容他们,是以有了一个多月前的那一次清剿。九幽教金、木、水、火、土五部齐出人马,我们暗卫隶属金部,商陆指派了我和叶桑等三十人前去。就在那夜夏青被我们捣了老窝,只余琉火少主夏衿——也就是林月夕负伤而逃。
为了一赫九幽声名,震慑其他心怀不轨之人,林谨言决定当众处死包括夏青在内的俘虏,这个消息早已散播出去,整个江湖都在咋舌九幽的实力。
震慑的效果是十分明显的,以往敢试探着来犯我九幽教的阿猫阿狗已经销声匿迹,否则我们这些暗卫怎么会这么闲,叶桑整天躺树上睡觉都给养胖了。
林月夕忿忿的哼了一声,“行行行,我以后听哥哥教导。你现在能告诉我我师父被关在哪里了吧?”
我站起身来,扯过纸笔熟稔的画了幅九幽教的简图,标注了几个地名,一处一处的指给他看,“这里是咱们在的清月殿,往西十里是地牢,你看,顺着这条路走就能到。地牢有四个暗卫把守,这个我有办法摆平,暂且不论。夏青被关在癸监四十三号,也就是地牢最深处的牢房。救到人之后走这条小路,从这里能直接穿过……”我说到一半,突然发现林月夕一脸复杂的看着我,不由停了下来,弱弱的问道,“怎么了,没有听懂吗?”
“路线我都看得懂。”林月夕伸出手指点了点我做的那些文字标注,“但是你写的这都是什么字?你真的没有耍我吗?”
“……”我拿笔的手抖了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咱能不能不提字的事?”
林月夕十分嫌弃的撇了我一眼,“这么一看我还真得走,毕竟哥哥就把你教成这样,我很担心自己的前途。”
我双手交握捏出骨响,微笑着问他,“你是不是想打架?”
“……你好好写字,我看不清。”林月夕不动声色的扳回了话题。我俩一个月多前才交过手,互相什么斤两都心中有数。林月夕在他的同龄人中绝对算出类拔萃,然而我毕竟长他六岁,资质也不输他,何况还有多年风口浪尖的实战磨砺,拿捏他还是轻而易举的。
我一笔一划的重新标注了一遍,虽然字还是横七竖八难看的要死,但好歹能让林月夕勉强认出是什么字了。
……
“需要注意的就这些了,如果没什么问题,那就定下明天四更在这里会面吧。”我讲完计划的最后一句,天色已经由擦黑转为了漆黑,我和林月夕谁也没有点灯,借着微弱的月光各自沉默,相对无话,一时间气氛尴尬得不成样子。
我们之间到底还是隔着沟壑的。
——————
第二日进地牢之前我偷偷准备了根铁丝。我住在这里十年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早就没有人再会在我入监之前搜身一次了。所以我临近四更时成功的靠着铁丝撬了锁,脱下囚衣换好衣服,悄无声息的摸了出去。
地牢和清月殿是我最熟悉的两个地方,我很清楚看守地牢的四个暗卫同样是两班倒,所以现在应该只有两个在盯着。他们和我不是同一批出来的暗卫,我们并不熟悉,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顶多是面熟而已。
不过我有个爱好,就是特别喜欢研究暗卫们平时躲在哪里,觉得好了我下次也这么办,省得下雨挨浇刮风挨吹。因此我留心观察过他们四个,其中有两个喜欢挂在地牢出口的大梁上,还有两个喜欢趴在外面围墙上。
我潜在拐角处思忖片刻,现在正值月朗夜清的时候,蚊虫毒蚁甚盛,他们大概不会脑袋进水的去外面挨叮。我果断纵身飞上大梁,两个暗卫果不其然正挂在上面大眼瞪小眼。他俩见我穿着暗卫的衣服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当然不能等他俩反应过来,当即干脆利落的抬手敲晕了他俩。
我飘然落地,出地牢走了约摸半里路,接应到了等候多时的林月夕。林月夕显然对能救夏青一事甚为欣悦,嘴角一直带着由心而发的弧度不说,就连步伐都不自觉的轻快许多,看来他和夏青的感情的确很好。
我领着林月夕在地牢里弯弯绕绕的穿梭着,终于在癸监四十三号见到了夏青。
夏青被铁链穿了琵琶骨,粗黑的铁链死死的把他和石墙钉在一起。从肩胛处流出的血已经濡染了他身穿的白色囚服,惨烈异常。他失血太多,此刻正十分萎靡的靠坐在墙角,让人不免心酸。
林月夕的笑意在见到夏青的一瞬间就消失殆尽,他双手攥住精铁栅栏,哽咽着唤夏青,“师父,师父?”
夏青转过头去看林月夕,牵出一阵铁链碰撞的脆响声,一贯冷然寡情的眼眸中竟浮现出哀伤的神色,“被抓到了吗?”
林月夕连忙摇头,“我是来救师父出去的。”
我打开牢门上的铁锁,先林月夕一步半跪到夏青面前,持剑狠决的斩断了他的两侧琵琶骨。防止日后再长上,我不放心的加了几剑,一边削下了一块骨头。
我这几剑斩得又快又狠,等林月夕反应过来拽住我手腕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我挣开林月夕,最后补了一剑在夏青的右手腕上挑断他的手筋。
“师父!”林月夕心疼得几欲落泪,扶住满身是血的夏青,怒视我道,“你到底是要帮我救人还是来杀人的?!”
“小少爷,咱们明明谈好了的,我能救人,但是必须废了他武功,挑断右手手筋。”
林月夕深呼吸了几次,很快冷静下来,把夏青背到背上,冷冷的道,“都说我琉火是邪教,你这阴毒狠辣的手段还真是不逞多让。”
“夜长梦多,先救人吧。”我不想与他打嘴仗,早早地结束了对话。
沿着计划中的小路,我和背着夏青的林月夕一路赶到九幽教的边界。只需翻过面前的这道围墙,依夏青的本事,逃走就不成问题了。
林月夕放下夏青,屈膝跪下,“师父,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是林谨言的亲弟弟,所以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您放心的走吧。只是以后江湖路远,弟子不孝,不能再留在您身边,您一定要多珍重。”他红着眼圈叩了三个头。
夏青的两只胳膊还无法动弹,他蹲下身子柔和的看着林月夕,明明自己万分不舍,却还劝慰着林月夕道,“无论你是谁,你都是师父的好徒弟。你也要保重,山高水长,我们师徒还会再见面的,无需伤感。”
我站在一旁看着依依惜别师徒二人,心中不免喟叹。夏青这等心狠手辣的魔头竟有这样温存的一面,世间之事真是善恶难言。他就算对天下人而言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对林月夕来说都是好人罢,也难怪林月夕会费尽心思的救他。
突然自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你想太多了,夏青,你没有以后了!”
是叶桑的声音。我转身,果然见叶桑眉目冷冽的提弓站在十几步远外,他也转过眸子看我,冷冷的道,“白术,你真让我失望。”
我一时语塞。
夏青或许记不得叶桑,但是叶桑已经记了他十多年了。是恨到骨子里的那种记。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叶桑的时候是特别看不上他的,他总是一副死了爹妈、全世界都欠他的冰块样,一整天能不说一个字,就会埋头练武。我当时好歹是他顶头上司,结果指使他帮我跑个腿他都闷着声不肯去,气得我袖子一卷连踢带踹的揍了他一顿。叶桑这人不但闷,还很倔,根本打不服,从我打过他之后就更不听我的话。我能怎么办呢,不服就打呗,反正我又不疼。我一共只当了暗卫统领小半年,几乎每天都在整顿编制、督察暗卫和打叶桑中度过。
叶桑前几天跟我坦白,他的确刚开始时就知道我是林掠影,本来想趁着跟我共事的机会阴我好好报当年的仇,结果后来竟阴差阳错的成了朋友。他觉得我天天打天天打的折磨了他半年,结果现在还要事事帮衬我,简直亏死了。
而我笑的快岔了气,我刚开始时也怕他报复我啊,要不是我费尽心机不动声色的讨好他,我俩怎么会慢慢熟悉起来。
直到一个多月前抓到夏青,一向滴酒不沾的叶桑喝大了,前言不搭后语的拽着我说了好多胡话,我才知道原来他当年还真是刚没了爹娘——夏青觊觎他们叶家的财势,不讲道理蛮横的灭了他们家,他当年十五岁,他们整家经商只有他习武,夏青大意之下被他给逃了。
那天叶桑大仇得报,喝得根本不像个人,抱着我的脖子挂在我身上又哭又笑。但是我忍了,因为他不光把娘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大伯二叔小宝贝儿叫了个遍,还叫了爹,这便宜我当然当仁不让的要占。
直到最后叶桑捧着我的脸,打了个酒嗝儿,一边摸我脸一边断断续续的说,“大黄……你、你怎么没毛了……你毛是不是……被别的狗……给、啃掉了……”
我并没有生气,我是不会和喝多了的人计较的,所以我只是把叶桑扔进湖里,蹲在湖边看他在里面扑腾着喝水而已。哎,我简直要被自己的善良感动了。
我答应林月夕救夏青,一是因为我想偿还林月夕这么多年我对他的亏欠,二是我不想再让林谨言为难。我不答应林月夕来救夏青,那么林月夕无奈之下一定会去央求林谨言饶夏青一命,林谨言是绝不可能放夏青的,到时候他们兄弟二人之间不可避免的会产生争吵与嫌隙,这是我最不愿见到的。
林月夕要恨,恨我一个人就好;林谨言要怪罪,怪罪我一个人就好。我欠他们的太多,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至于叶桑,我只能做到把夏青废得干干净净来弥补他了。其实废掉夏青并不是很有必要,别说夏青的势力已经被打散了,就算在他巅峰时期我们九幽教也没有忌惮过他,否则这南疆之主也就太浪得虚名。
我这个人一直有心软的毛病,能不杀人就决不下杀手,平时出任务我也是下手优柔寡断,被逼无奈才会伤人,从不杀人。是以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杀过一个人,伤过一条人命。我也知道很多时候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可我就是下不了手。所以我一向是和叶桑一起行动的,被我打败的人都靠他补刀。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没有这毛病,林月夕恐怕已经丧命多时了。
我本来是想和叶桑好好讲讲道理的,可我忘了叶桑这人他……从来不讲道理。他冷冷的对我抛下一句话后就毫无预兆的张弓撘箭,竟直截了当的一箭射杀了夏青!
谁也没有料到叶桑的做法这么决绝,我还以为他顶多就是抓我们回去,我愕然的看着眉心正中羽箭的夏青缓缓倒下去,几乎忘了如何反应。
“啊——!!”林月夕凄厉的叫了一声,扶着夏青软倒的身体失声痛哭。
——————
我被关进了地牢,仍旧是镣铐锁了手脚的老规矩。
对面牢房关的是林月夕,因为他反抗挣扎得厉害,所以被绳子缚了双手。此刻他仍不老实,用捆在一起的双手狠狠捶着牢门,折腾得乒乓乱响,哑着嗓子叫骂,“开门!放我出去!你们凭什么关老子!放老子出去!!妈的!!操!!!”
整个地牢都回响着他嘶哑的骂声,值班的吃货根本不敢惹明显在撒疯的小少爷,识相的远远躲开了。
我默默的窝在墙角看着林月夕,的确非常心疼他。这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给人希望,然后在希望即将成为现实时再狠狠打碎。他半个时辰前还在欣喜雀跃,结果一转眼就变成了最坏的结果。
林月夕骂了半晌,终于无力的抚着栅栏滑倒,蜷在地上呜咽哭泣。他确实挣扎得厉害,捆在他手腕上的麻绳都已经洇上了血迹,束发的发带早不知丢到哪去了,一头长发瀑布般的披散着,平添几分落魄。
“你告诉我,他是谁?”林月夕稍微冷静了些,用勉强还能边破音边说话的嗓子问我。
我知道他是问叶桑。虽然知道早晚瞒不住,但我还是选择了当哑巴。
林月夕以手掩面,哀哀的哭道,“师父从当年捡到我开始,就又当爹又当娘的养了我十四年。这么多年他没有打过我一下,骂过我一句。我小时候他总让我骑他脖子上玩儿,我就是尿他一身他都不生一点气。他手把手的教我练剑,手把手的教我读书,我贪玩不爱学,他自己唉声叹气愁得不行,却舍不得打骂我分毫。连小祖宗都一口一个的叫,只要我肯好好学。”
“师父跟我说,‘衿儿,师父已经是骑虎难下,要做一世恶人了,可你心如白纸,师父希望你做一个好人,不要重蹈师父的覆辙’。我自小在邪教长大,师父却没有让我染上半分罪业。”林月夕紧紧握着拳头,狠狠捶了下地,声音嘶哑而颤抖,“我承认师父满手血腥。可我没有那么伟大,能顾得了天下人的生死,我只知道师父是一心一意的对我好,这于我而言就足够了。”
“师父才三十二岁,怕我受委屈而一直没有成家,这世间去哪里找对我这么好的人?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救不了他呢,师父对我这么好,可我却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在我面前杀了他……”
“小夕……”我轻声唤了他一句,却不知怎样安慰他,我没想到夏青对他竟好到这种地步。
林月夕哭得天昏地暗,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哭得这么厉害,我直害怕他会哭晕过去或者把身体哭出毛病来。
到了饭时,吃货递了个碗给我,里面装着减过半的一个半窝头,对面的林月夕却什么也没有。原因很简单,我恪守地牢规矩,而林月夕一直不肯消停,没人敢去割小少爷的舌头,断食水权当是略施薄惩了。
我拖着镣铐起身走到门口,从缝隙间接过碗,好言请求吃货道,“你帮我给小少爷送过去吧,他难受得紧。”
“这恐怕不合规矩,不过……”吃货犹豫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哭得不能自已的林月夕,大概也是觉得他可怜,就咬了咬牙道,“就送一次吧。”
我道了声谢,“多谢小兄弟了。”
吃货还是不敢和林月夕接触,小心翼翼的把碗放下就离开了。林月夕仍是在哭,没有要吃的意思。
我握着精铁栅栏,温声劝他,“吃点东西吧,一会儿怕是更难熬。”
林月夕自披散的头发中露出脸来,一双眼睛满是血丝,红肿得吓人。他爬了几步抓起碗,狠狠的摔回了我这边,碗撞在栅栏上碎成几块,窝头在地上滴溜溜的打着转。“用不着你施舍!你和那个人关系匪浅吧?答应要救人,最后却要杀了师父,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的确是想帮你救人,他也的确和我关系匪浅。”我蹲下捡起半个窝头,另外一个滚得太远我够不到了,只得惋惜的叹了口气,“他和你师父有灭门之恨,所以容不得他活着。”
林月夕冷冷的看着我,嘶声道,“我不会再信你了。”
我默默的拂掉窝头上沾的灰尘,一口一口的啃了下去。平时的窝头就又硬又干,一点儿粮食的味道都没有,难吃得要命,今天的窝头更格外难吃,似乎带了点难言的苦涩,难以下咽。另外它在地上滚过不知几圈,我吃起来还是很抵触的。
林谨言每次罚我都不会记得给饭吃给水喝,这次我犯了这么大的错,受罚的时间一定不会短,因而我必须提前吃些什么,否则不一定要难受成什么样。本来我是怕林月夕会遭受不住,打算让给他吃,他既然不吃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浪费。
我边凄凉万分的啃着窝头边唏嘘不已。说起来我总是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就比如这次,我忙前忙后就落得了林月夕恨我、叶桑怨我、林谨言肯定要罚我的下场。我怎么就这么惨。当初帮忙的时候想法是好的,我以为林月夕能如愿以偿,林谨言不用左右为难,就是叶桑我也为补偿他而把夏青毁的彻底,可惜,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大得我措手不及。
又过了约摸两个时辰,大概是天亮了林谨言得了消息,派了叶桑和决明来提我和林月夕。林月夕一见叶桑就整个人都又不冷静了,把两只胳膊伸出栅栏要去抓他,骂得十分难听。叶桑面无表情的退了两步躲开,转过身来开我这边牢门。
我弯身走出地牢,并不想理叶桑。我费劲巴力的做了这么多,全被他给一箭毁了!他怎么就这么蠢,就算想杀夏青就不能等他出去落单了再给他一箭吗?如果林月夕不知道夏青挂了,就不会难过成这样了吧?
叶桑也不吭声,他大概也是在生气我明知他和夏青之间的血海深仇却还一意孤行的要救夏青。他打开锁着我的镣铐扔到一边,用麻绳把我的手腕松松的捆住做了个形式,然后自顾自的往清月殿走,我很配合的跟在他后面。
林月夕依然挣扎着要去抓叶桑,决明只得解开绳子把他重新反缚住,一路都攥着他手腕按着他。待赶到清月殿时决明和林月夕都折腾出了一身的汗。而我和叶桑就和谐多了,一前一后的默默走路,除去气氛冰冷别的都很好。
林月夕一路都在骂叶桑,从祖宗十八代骂到他还没有影儿的儿子。叶桑是个嘴炮功夫很强的人,我估摸他如果开口的话林月夕很难骂过他。不过叶桑这次难得没有秀下限,好脾气的受着辱骂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在我们进正殿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叶桑突然对林月夕道,“小少爷知道冤冤相报的滋味了吗?”
“老子知道你XXXX,你他X的不是个东西!!”林月夕瞪着叶桑骂,恨不得能吃了他。
叶桑不再言语,推了我一把把我推进门。
林谨言尚在病中,看起来情况不怎么好。他斜靠在塌上,面色苍白如纸,眼睑有浓重的青黑,气色极差,不时的掩唇轻咳。听到响动,他抬起低垂的眼眸,沉沉的看我。
我不敢去看他,怕看到他眸中的失望或是愤怒,便敛眸跪了下去。
“松绑。”林谨言对决明和叶桑道,一贯的体贴和蔼,“辛苦你们了,下去休息吧。”
二人解开缠缚我和林月夕的麻绳,弯身告退。
林月夕早就累得失了力气,没有决明扶着,只得腿一软跪坐到我身旁,软趴趴的没有半点跪像。林谨言显然不想轻易放过林月夕,苛刻的规矩他道,“林月夕你给我跪好。”
林月夕只是默默垂泪,闻言没有丁点反应。我连忙用手指偷偷捅了捅他提醒他听话。林谨言看起来温软可亲,实际上性子很强硬,否则怎么能游刃有余的执掌这么大的教派。他这人尤其说一不二,最讨厌别人拧着他来,林月夕这样无异于给自己找苦头吃。
“咳咳……”林谨言咳了一阵,缓缓的踩了鞋下榻,捞起准备在一旁的藤条,挥手抽在了林月夕腿上,“我让你跪好!你是听不懂话还是找打?”
“唔!”林月夕闷哼一声抢倒,吃了痛眼泪掉的更厉害,委屈万分的道,“我这不是跪着呢吗?”
我无语,林月夕真的被夏青养得太好了,竟然连罚跪都不会。我连忙开口教他,“小少爷,你双膝并拢,腰背端正,大腿跪直,不能坐在小腿上,手放在身侧,哪里都不要乱动。”
林月夕依言跪好,在直起身子时微微蹙眉,我猜测他是被硌得膝盖骨疼。我在心里默默为他哀叹了一番,他一会儿会更疼的,而且腰、背、腿都会又累又酸。
林谨言执着藤条在手心轻轻敲打,不轻不重的踢了踢我道,“你是又想进刑堂了吧?逃狱,打晕守卫,私放要犯,哪一桩都够你在刑堂里被罚死一次了,谁给你的胆子做这些的?莫不是你觉得是我林谨言的弟弟就可以有恃无恐?”
我低着头没有答话。林谨言说的是对的,我林掠影的身份就是我敢胡作非为的依仗,我知道林谨言罚我归罚我,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舍得我死或残。
……这么一想我还真够无耻。
林谨言抬手抽了我一藤条,“说话。”
我不能不吭声,又不想骗他,只得低声承认,“是。”
“你倒是诚实。”林谨言接连抽了我十几下,边打边不紧不慢的训斥道,“你也好意思承认?二十四岁的人了,还和我耍这点小心思。夏青要被处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江湖,你放走了他,和打我这个九幽教教主的脸有何区别?”
我被接连落下的藤条打弯了腰,不由伸出一只手臂着地勉力支撑着身体,林谨言下一藤条就抽在了我手臂上,我微微瑟缩着收回了手臂。
林谨言冷笑道,“刚才不是还在教别人怎么跪吗,怎么反倒是自己跪不好了?”他转过身去走到桌案前,拿了方砚台递给我,“举着。”
我双手举过头顶捧住砚台,在接住的一瞬不由晃了晃手臂。我不善文墨,不知道这青墨色的砚台究竟有什么讲究,只知道它十足的沉重,少说也有二十斤。
林谨言用藤条把我手臂抬得更高,冷冷的道,“让我看到你动一下,我便送你去刑堂好好学规矩。”
我颔着下巴乖乖举高砚台,不敢稍动半分。林谨言暂时抛下了我,踱步至林月夕身旁,扬手狠狠抽了他一藤条,“啪”的一声脆响,在他的黑衣上印了一道白痕。
“啊!”林月夕没挨过打,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狠厉的责罚,被抽得一歪身子跌到了地上。
“你还会骂人?”林谨言用藤条点了点林月夕肩膀,“这样难听的话竟也说的出口,我都替你羞耻。”
林月夕紧紧抿着唇,抬头直视着林谨言,明明快哭了却在强忍着,颤声道,“我从小没爹没娘,哥哥也不要我了,我就是没家教,那又怎样?”
“子不教,父之过。爹已经不在,长兄如父,你的错便是我的错,我也会为此承受惩罚,你不用觉得委屈。”林谨言沉沉的笑了一声,弯身单膝跪到林月夕身前,语气分外严肃,“我知道你在怨我,那不怪你。当年若我也有掠影的决绝,事情怎样也未可知。我会为当年的过错负责,不过一码归一码,我的过失不能成为你逃避错误的借口。”
“主子!”我急切的叫了林谨言一声,听他的意思是要跟着林月夕受罚,可他做错了什么,这是要受哪门子罚?若说当年的事——那怎能怪他!他不是没有反驳过我的意见,只是当时的情况是谁更自私、更无情谁就胜出一筹,他不同意带着我娘我就真站在那里不动等死,坚决不肯帮他带林月夕逃命,他不妥协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有你插话的份吗?”林谨言起身抽了我一藤条,斥责我道,“好好跪省过错,不许出声!”
我跪行两步,叩首恳求道,“主子您别这样,您这是在凌迟白术一般。”
林谨言不为所动,语气淡漠,“受着。这原本就是你我该偿还的罪业。”
“我不用你还,你不欠我的。抱歉,我刚才的话说重了。”林月夕蹙眉低声道。他显然是个理性明智的人,虽然心中对被抛弃有所芥蒂,但他更能理解林谨言的无能为力,知道当时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被带走。
林谨言叹息一声,缓缓的道,“你说的没有错,是我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希望你能给我两年时间,让我能够弥补对你的亏欠。及你弱冠若仍觉得我做得不够好,你再离开九幽教也不迟。我没有教导过你,是以你有错就是我的失职。这两年如果你犯错受罚,我便悉数双倍领受。”
他一派病容,撑了这么半晌已经面有倦色,轻咳了几声,“口出秽语,合该罚你二十藤条。至于私放夏青一事——对你而言,于情该放,于理不该放。你对他有敬重感恩之情,所以于情该放;你也知道他是罪大恶极的人,所以于理不该放。你若不放,必会背上情债。你既放了,就要偿还理债。念在错误没有铸成,我只警醒你五十藤条。”他行至门口唤道,“决明,你过来。”
决明应声入殿,单膝跪地行礼。
林谨言把藤条递给了他,转过身去撑住桌案,平静的道,“一百四十藤条,杖背。先恕你无冒犯之罪。”
“决明,主子抱恙,你别听他的!”我心急之下也不知道在瞎说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让林谨言受罪。
林谨言看了我一眼笑道,“我抱恙不假,可还不至于脑袋出问题。要不然换你来打?”
我被噎住,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决明踌躇片刻,抿了下嘴唇道,“属下得罪了。”他用七分力道把藤条抽到了林谨言脊背上,林谨言抓着桌角的手指收紧些许。
“不要放水,这一下不做数。”林谨言缓声对决明道,“你若是想让我少遭些罪,就着实了打吧。”
这次决明没有再留力,一藤条下去在林谨言单薄的衣裳上印出了浅浅的痕迹。林谨言不出声就说明过关了,决明的藤条便放心的一下又一下落了下去。
我一直盯着林谨言的脸,他微微蹙眉,额角渐渐沁出了薄薄的冷汗,面上倦色更浓,偏偏一点声音都不肯发出。四五十藤条过后,林谨言无法控制的呛咳出声,他单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手成拳抵在唇上,咳得声音喑哑。
我一颗心已经被他揉成了碎末,哪里还顾得上举那劳什子砚台,爬起来几步走到林谨言身边扶住他,哽咽着道,“主子罚我成吗,你别折磨自己,求你,求你了!”
“谁让你起来的,跪着反省去。”林谨言恹恹的推开我,又勉力撑了回去。我又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林月夕,他正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对林谨言自罚既没有阻止的动作也没有支持的态度。
决明把我往旁边拉了拉,悄声道,“主子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劝不动的,你别惹主子生气。”
我知道决明说的是对的,我无法改变曾经发生的一切,也无法改变现在的局面。我无力的跪倒在林谨言身侧,不忍抬头去看,只有鞭挞声一声接一声的往耳朵里钻,一下一下的敲在我心间。
林谨言情况越来越差,甚至因承受不住责打而滑跪在我旁边,一张脸比纸还要白几分,血已经洇透了白衣,在他身后晕染了一大团。
我咬了咬牙,站起来一把夺过决明手中的藤条折做两截,然后把屋子里能充当刑具的叉杆等等条状硬物全折了个遍,一股脑顺着窗户丢了出去。然后我跪到林谨言面前,破罐子破摔道,“主子罚属下进刑堂吧!”
林谨言已经靠着桌案倚好,清幽的眸中似乎带着一点笑意,他说,“你怎么还这样。”
我无言。小时候我为了逃打,爹书房里的戒尺藤条镇纸之类的玩意儿不知被我扔过多少。
林谨言咳了片刻,挥手摒退了决明,终究没有拂了我心意。于是屋内就又只剩了我们兄弟三个。说实话我很不想进刑堂,一进去肯定要被往死里打,那滋味销魂得任谁也受不住。刚才的豪迈随着林谨言的妥协片刻就消失的干净,我拾起砚台乖乖跪下举高,只希望林谨言能把我刚才的豪言壮语忘干净,千万不要发落我去刑堂。
林谨言右手食指和中指叠在一起,轻轻敲了我额头一下,弯身在我耳边低声道,“真是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要被你这样拿捏。”
“……”我看着林谨言苍白含笑的脸庞,突然特别想扑着他抱住,喊他一声哥。然而这冲动仅仅存在了一瞬,也只有一瞬而已,我连动容都没有来得及就冷静了下来,垂眸暗暗自嘲——白术,你是白术,你还有什么资格任性?
林谨言又行至一旁扶起林月夕,无奈的道,“我这身体看来是熬下去了。还剩六十下,改日领受完再训诫你罢,先记下。”
“是小夕不懂事,连累哥哥受苦了。”林月夕习惯性的笑着,眸光轻闪,“我听哥哥的,暂时先留下,两年之后再决定去留,哥哥觉得可以吗?”
“当然,我很高兴。”林谨言弯了弯唇角,软了语调道,“夏青人既已殁,就一切归于尘土,不计生前过失。哥哥也该感激他把我的小三弟养得这般好。我已经将他下葬,不会让他此身再遭受苦难,你也要节哀。”
“多谢。”林月夕江湖气息十足的一抱拳,而后落泪叹道,“其实我早已有了救不回师父的心理准备,师父也早有今日的觉悟。师父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要我若有这一天不要伤怀,可我……还是难受得要命……”
“夏青对你恩重如山,你为他伤怀是理所应当的,没人会怪你。不过哥哥还是希望你注意身体,不要积郁成疾。”林谨言话音一转,嗔怪他道,“你应该早些年前就得知了我的行迹,怎么不知道来找我?”
林月夕解释道,“原本是无颜来见哥哥,我毕竟是邪教之人。后来师父对我实在好,也就淡了相认的念头。”
林谨言道,“既然现在已经相认,我就没有再弄丢你的道理。哥哥会努力做好的。”
“小夕知道哥哥很好。”林月夕用袖子拭去残余的泪痕,基本平静了下来,嗓音喑哑,“我好累,可以先去休息吗?”
“刚哭过不要睡觉,还没有吃过饭吧,想吃什么?”林谨言揉了揉林月夕的头发,宠溺的意味十足。
我跪在一旁用余光看着他们,心里一阵苦涩。这才是兄友弟恭吧,而我和林谨言之间……该存在的应是主仆尊卑。
林谨言让下人准备了一桌饭菜,趁着空闲去寝殿敷了药更了衣。现下他正与林月夕对面而坐,两人十分融洽祥和的边吃边谈,偶尔相视轻笑。
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多虑了,林月夕怎么会饿着,我若是当时聪明些就不至于少吃一个窝头,导致现在快要饿晕了。
我凄凄凉凉的在远处跪着,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饭菜的香气却能清晰的传来,我本就饿得要命,被香气勾得就更难忍了。我尽量不去看他们吃饭,一双手臂酸得不行,偏偏还怕林谨言看到我偷懒,不敢放松分毫,只得咬着牙拼命忍着。
他们细嚼慢咽的吃了整整半个时辰,林谨言中途没有看过我一眼。我觉得手臂已经快断了,被砚台压得颤抖不已,不由得微弯手臂稍稍放松了些。胃里也空荡荡的绞痛着,我咬着牙生怕忍不住呕出酸水来。
我用全部的精力抵抗着手臂的酸软和胃里的绞痛,恍惚之下也不知道林月夕是什么时候回去休息的,直到林谨言开口我才发现他已不在殿内。
“在我眼皮底下都敢明目张胆的偷懒,你这是真不怕去刑堂?”林谨言脚步极轻,每次站到我身后我都发现不了。
我累得要命,声音里都带了几分疲弱,“主子明鉴,属下真的太累了。”
“我是在罚你,你若不累我罚得还有何意义?”林谨言悠悠的道,行至塌边躺了上去,阖目小憩,“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举着。”
我有心无力,手臂实在酸软,却又不敢不听林谨言的话,只得咬破口腔侧壁的嫩肉刺激自己,压榨着身体里仅存的每一寸气力。隔一段时间又累到坚持不住,就再咬一处,直到满口腥咸,林谨言也没有要饶过我的意思。
人力终究有穷时,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我无论精神上怎样想撑,身体都已经不再答应,连人带砚台都“噗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林谨言其实也并没有睡着,他虽阖目侧卧,却常常掩唇咳嗽,显然清醒着。我手臂已经酸得没有知觉,腿也跪麻了,栽在地上爬不起来,手臂由酸变疼,我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林谨言终于睁眼扫了扫我,“你这手臂长也是白长,字那么难看,还不如用脚写。”
听这话音——我猜他是看过我画的那张简图了。我伏在地上吸着凉气求饶道,“主子饶了属下吧。”
林谨言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卧着,笑道,“你是地道的九幽教人,该知道私放要犯是多大的罪,你要我怎么饶你?”
我理亏,只得底气不足的认错,“属下知错,让主子烦心了。”
“你总是说知错,结果隔不了几天就又犯错,你要我怎样罚你才能长记性?”林谨言责备我道。
我艰难的爬跪起来,赔笑道,“要不然主子您别罚了,说不准您的宽容大度打动了冥顽不灵的属下,从此之后属下对您感恩在怀,再也不犯错了呢?”
“戴罪之身还敢花言巧语。”林谨言重新拿起藤条,磕了下榻沿,“你过来。”
我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膝行过去,低眉顺目的跪在林谨言身前。
“伸手。”
我刚举平手臂展开手掌,藤条就挟着风声打了下来,我双手手心上立刻横了一条红痕,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我下意识的屈起手指,又在看到林谨言严厉的目光之后乖乖展开。
林谨言道,“你不小了,做事总归有自己的考量。我不冤打你,你解释吧,为什么要帮小夕救夏青?”
我心道我都忍饥挨饿跪着举将近两个时辰砚台了,还刚被抽一藤条,他这才让我解释,也太没诚意了,想打我就直说——反正我不挨也没别的办法。
林谨言就好像能看懂我在想什么,轻笑道,“罚你跪着举砚台是因为你那一手破字,刚才那一藤条是教训你油嘴滑舌。咱们这账还没开始算呢。”
我心虚的道,“算账归算账,主子别累坏了身体。主子身体怎样,好些了吗?”
林谨言如实道,“大夫说是心绪波动太狠,急火攻心,让我不要下塌的静养着。”他沉吟片刻又道,“我觉得没那么严重,毕竟还有力气教训人。不过你嫂子不放心,派了侍女过来监督我——估计今晚她又要特意过来唠叨我了。”
“主子还是多听夫人的才好,夫人略通岐黄,总归懂得比咱们更多些。”
“我哪里敢不听你嫂子的,她一生气我连家门都进不去。”林谨言执着藤条轻轻敲了下我额头,“别想逃避责罚转移话题,老实交代!”
我苦着脸欲哭无泪,林谨言果然是糊弄不过的。我低声慢吞吞的道,“属下觉得亏欠小少爷,所以想助他达成心愿。而且……属下不想再让您为难。”
“傻话!”林谨言接连抽了我手心几下,呵斥我道,“你就是要补偿小夕也不能丢了是非善恶,而我又不是陶瓷捏的一碰就碎,何时需要你操心了?以后不许自作主张,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手心很快肿起几条带着血砂的檩子,疼得我直吸凉气。
“你这十年苦还没有受够吗?”林谨言突兀的轻叹一声拉过我的手,揉了揉我的手心,“我和小夕说的那番话,又何尝不是对你说的。你既背负着理债又背负着情债,不觉得沉重吗?”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讷讷的答道,“不、不苦啊,属下觉得……过得还好。”
“过得还好?”林谨言怜悯的看着我,“从九幽教第二把交椅降至低微的暗卫,我已算不清你有多少次勉强死里逃生。十年来有功无奖,稍有差错要受苛责惩处。每日有一半的时间要被关在地牢,冬日里白天在外面受冻,晚上在地牢里受冻;夏日里白天在外面挨晒,晚上在地牢里被闷。每日两餐,皆是地牢里的硬窝头,又粗糙又少哪里吃得饱?”
我喉咙滚动了一下,心中涩然。原来就算我不说林谨言也知道我的苦楚。因常常挨饿,我胃被糟践得厉害,总是在疼,偶尔还会吃什么吐什么的闹脾气。因受着苦寒,我两条腿被冻出了毛病,下雨阴天就会彻骨的疼,被罚跪之后更是疼得要死要活。因常年受刑,我身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刑伤,背上、臀腿上全是新旧伤痕,膝盖上的两块淤青根本消不掉。还有就是多年尸山血海里挣扎,各种兵器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也难以消除,最凶险的一次是被一剑刺穿了胸腔,只偏离心脏不足一寸。
我固然字丑,却也不是没有缘由。我从十岁之后连写字的机会都寥寥无几,拿什么练字。我闲的时间不比别人少,但我只能在地牢里发呆,默默的咀嚼被囚禁的孤寂,用此身苦痛来偿还罪孽。所以我现在不会弹琴、不会下棋、不会书法、不会作画,只会提剑跃马,血海搏杀。
林谨言幽幽开口,意有所指,“或许该庆幸夏青的死让小夕脱离了苦海,不用背负罪名,一生不得消除。”
我惊恐的抽回手来,只觉浑身冰冷,艰难的问林谨言道,“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谨言稍稍撑起身子,眸光阴沉,“我的意思是想要你一了百了,自此林掠影重生,再无罪孽加身,再不用守暗卫的规矩、承受罪责。”
我懂他的意思,他想要我放任我娘伏诛,这样我就不再用替她赎罪。可我无论如何也是不愿的!我连忙叩头,紧张得变了声调,“主子答应过属下的,主子,主子!您不要怜惜属下,属下不怕受苦。”
林谨言沉默,剧烈的咳了半晌,语调极轻的道,“我却想求你怜惜怜惜我,不要再折磨我了。”
番外之不可言【1】
我叫白术,是九幽教的暗卫。这个身份已经陪了我四年,我今年十八岁。
我们第一批暗卫统一以中草药为名,当年是抽了签按先后顺序在本草纲目上勾选的名字。
眼下正是一年中天最冷的时候,南疆不像我故乡那样会下雪,但是这里的湿冷简直是丧心病狂,我生活了五年也仍不能适应。
这种鬼天气,我没病没灾的时候还要好些,有腿疾之后就遭罪得要命。我就算歇息着都要疼出一身的冷汗,雪上加霜的是昨日我们暗中护卫着主子奔波了一整天,在打斗中我因腿疼身法迟缓了些,腰侧被划了个两寸余长的血口。这伤本是不该受的,商陆不知我有隐疾,只当我懈怠不专,罚我跪了铁链子。我强撑着跪了两个多时辰,摔了七八次。商陆见我实在跪得腿软才放过我,却改罚我不许上药。
我的腿疾是在地牢里挨冻落下的,阴天下雨亦或是受了寒都会发作。昨晚我按着规矩回了地牢,窝在墙角迷迷糊糊的熬了一夜的苦寒,今早腿就疼到连站起来都费力了。我揭开衣服打眼一看,划伤果然还咧着嘴,脓血糊的一大块,边缘泛着溃烂的苍白色。
我拖着腿一瘸一拐的赶往清月殿,到底还是没能赶在商陆查岗之前到达,于是我又因迟到为自己赚了二十鞭子。
天太冷了,无论蹲在哪里都避不过寒意。我和叶桑暗搓搓的蹲到了屋顶,好歹能多晒一点阳光。我身负刑伤和刀伤且被罚不许上药,再加上极度的严寒,毫无悬念的发了烧。我烧得头重脚轻,觉得鼻息都是滚烫的,便拽了拽叶桑道,“我好像我发烧了,你摸摸我热不热。”
叶桑也冻得上下牙直打架,闻言将冻僵了的手覆到了我额头上,片刻后不言不语的又换了个面。
我问,“热吗?”
叶桑道,“嗯,真暖和。”
我冷静的打开他的手,摸过手边的青霜架在他脖子上,面无表情的道,“你怎么不上天,我送你一程?”
番外之不可言【2】
“哎呦,怎么还动手动脚的,你一点都不可爱。”叶桑反手扣住我脉门,微微用力逼掉了我手中的青霜。
要是往日我至少要和他斗几句嘴,不过我现在浑身无力,连话都懒得说,只白了他一眼作罢。
叶桑道,“我手太凉了,摸不出个冷热。”他凑到我面前,撩起我额前的碎发把额头贴了过来。我垂眸看他细长的眉缓缓蹙起,他也抬眼看我,眸色暗沉。
叶桑把手拢进了袖子里,“烧得很厉害,不能拖着,我去拿伤药来。”他说着就站起身来欲走。
我连忙拉住他衣角,恹恹的道,“不行,商陆一定会发现的,我不想再挨罚,真受不住了。”
叶桑蹲到我面前,和我打着商量,“那就去找商陆,让他看看你现在什么德行!你俩又没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你病死吧?”
我冷得厉害,抱膝把自己缩成一团,“商陆不在,他回家过年去了。”
“……”叶桑无话,阴沉着站在屋顶俯瞰着点缀了点点喜庆艳红的九幽教。今日是除夕,有家有室的被准许回家过节,没有亲眷的就留在九幽教和同袍们过节。不过我们暗卫没有节休,越是其他人松懈的时候我们越是要紧张提防。
我拉了叶桑一把让他蹲下,揉着额角道,“我没事,发烧哪里算得上病,等过一会儿烧退了就没事了。”
叶桑叹息,脱下外裳裹在了我身上,“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热才能说出这话来。”
我没有拒绝叶桑的好意,顺便把头倚到叶桑肩上。叶桑又是叹气,揽着我坐下,把我圈在了他怀里。我昨夜在地牢里根本没有睡过一时半刻,又是伤又是冷哪里睡得着。偎着叶桑暖和了许多,我不知不觉的阖目昏睡了过去。
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是昏了还是睡了,直到入了夜,万家灯火齐明,我才被愈演愈烈的爆竹声搅醒。
我头疼得厉害,像是有根针在里面刺来刺去,连思考都费力。我挣扎着坐正身体,模模糊糊的看到清月殿中正在布宴,侍女们正在忙碌着往正殿里端一样又一样精致的菜肴。我回头去看叶桑,十分落寞的道,“我也想吃,我至少有半年没吃过荤腥了。”
叶桑给我当了这么久的枕头,显然不会好受,一边嘶着凉气揉肩膀一边问我,“这么可怜?我们至少隔三天有顿土豆炖牛肉吃,虽然是一大锅土豆里看不到几块牛肉。你在地牢都吃些什么?”
我托腮惆怅的道,“窝头,一天两顿,一顿三个,还没拳头大。我每天都快饿死!”我愣了片刻,猛地扭头问叶桑,“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快回地牢了?”
叶桑道,“还有一刻钟决明和木槿就要来替咱们了。”
“我今天要早点回去,现在不如往常走得快,回去晚了就遭了!”我撑着身体站起来,结果腿一软摔了回去,幸好叶桑眼疾手快扶了我一把。
叶桑担忧的道,“你别去地牢了,你现在烧得比那时还厉害,真的会出事的。”
我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一片混沌,零碎的组织着语言,该不该说的都瞎往出冒,“不行……我回去晚了的话要被罚戴枷的,哦,你可能不知道,那破玩意儿沉得要死,有几十斤!脖子都要被压断了,还坐不得卧不得,怎么待着都硌得慌……晚回去半盏茶都按整时辰算,晚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要锁三个晚上呢,太划不来,我不要被那鬼东西折磨。”
“白术。”叶桑更加担忧的摸了摸我额头,“你这是真烧得厉害,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平时会和别人说这些?”
我拽住叶桑的手,歪着头想了片刻,困惑的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啊对,你问我我在地牢里吃什么是吗?我怎么说的?”
叶桑道,“……你说你吃的挺好的,每隔三天有一顿土豆炖牛肉,都是牛肉看不到土豆。”
我按了按太阳穴道,“啊,没错,我记得是说什么土豆和牛肉来着。”
番外之不可言【3】
我撑着额头想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大惊失色的掐着叶桑胳膊问道,“完了完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该回地牢了?我不会晚了吧?”
“你……不会真烧傻了吧?”叶桑十分无奈的一塌肩膀。
我不满的道,“别打岔,问你正事呢!”
“没晚,我送你过去。”
叶桑背着我一路飞檐走壁,以他的速度本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结果这货大大咧咧的竟然在半路把我挂到树上,自己跑了二里路才发现我不见了,赶紧原路返回把我从树上抱了下来。我简直要被他气吐血,恨不得掐死这蠢货——如果我还有半点力气的话。
叶桑背着我攀上爬下的跑了十四五里路,累得气喘不已,而我趴在他背上舒服得不得了,不由暗自感叹有个脚力好的坐骑真是重要极了。
有了那么来来回回一耽搁,我俩将将赶在门禁之前到了地牢。叶桑扶着我急促的喘息着,而我烧得几近昏迷,挂在叶桑身上根本站不住。我看了一眼摆在桌案上的木枷,吞咽了下干哑的嗓子道,“梁叔,我好像没回来晚?”
地牢的看守是个姓梁的老头,有着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见惯世情的冷漠和古板。他盘腿坐在床榻上磕了磕烟斗,慢悠悠的伸开腿下了地,把已经给我准备好的木枷又挂回了后面的墙上,不紧不慢的道,“是没晚,我看马上过时间就先准备着了,你不用紧张。”
我这才松了口气。叶桑扫视了周围一番,指着我住的那间牢房问我,“你是住这里吧?”
“你怎么知道?”我微诧。
叶桑嗤了一声,“门开着,明显就等着装你呢。”他不由分说的搀着我就要进去,梁叔哎了两声,用烟斗敲了敲他胳膊,“你这后生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瞎做什么主?”
我赔笑道,“对不起啊梁叔,他没来过咱们这儿,的确不懂规矩,给您添麻烦了。”而后拉了拉叶桑解释道,“我得先换衣服,而且你不能进去。”
叶桑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我扔在角落里的囚衣,狠狠的拧眉,“难怪你病成这样,这么冷的天就让你穿单衣?”他把披在我身上的外袍又紧了紧,冷硬的对梁叔道,“我不同意。”
梁叔瞪圆了眼睛,指着叶桑斥道,“区区一个暗卫竟敢在这里撒野?这是地牢的规矩,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叶桑闪身滑到梁叔身侧,从袖中抖出匕首架在他颈边,冷冷的威胁道,“这回轮不轮得到?”
“叶桑,你别犯浑。”梁上飞身落下两人,正是看守地牢的暗卫赤芍和鬼针,和我们同属第一批暗卫,说话的是性格温软的赤芍。
叶桑道,“白术病得很严重,断不能再出差错。”
素来寡情的鬼针冷笑,“白术病得严重与你何干,你多管什么闲事。”
“哎,这么没有情趣,难怪你个狗日的娶不到媳妇儿。”叶桑笑道,“我和我家小术术情投意合郎才郎貌比翼双飞,正是如胶似漆的爱的深呢,他要是生病我可心疼死了,你怎么能说我多管闲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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