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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元隆纪事(霸道帝王攻x刚直臣子受 有存稿)[第14页]

作者:阿冷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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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轿辇行得又急又快,不容人思索,霎时间便到了乾清宫门口。兴王未进得门时,已觉殿内光线昏暗,连侍卫们皆是个个垂着头噤若寒蝉。他心知有些不好,大约是东窗事发皇帝震怒了,倒也不畏惧,稳了稳心神,大步向前行去,行过大礼。皇帝坐在正殿上首,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让平了身。
兴王因笑道:“不知父皇急着召见儿臣,有何要事?”皇帝嘴角凝着一丝冷笑,道:“怎么,无事朕这个皇帝便叫不动你了?朕这些儿子里头,数你最出息了。你眼睛里头,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
皇帝这暴怒来得蹊跷,一殿的太监吓得尽皆慌了神,齐刷刷地跪了一片。兴王亦跪下叩头道:“父皇这话言重了!儿臣有何处不敬君父,垂请父皇圣裁,万不敢有任何悖逆父皇之心!”
皇帝似乎是懒得与他多话,只道了一句:“案件未审理清楚,你连证人也敢下手谋害,还敢说无悖逆之心么!”
兴王来时已然想好,若皇帝逼问此事,自己便只能装作一无所知,或许还能侥幸躲过此劫。他定定心神,磕头道:“儿臣并不知情,何谈谋害证人之事?”
皇帝眯起眼睛,玩味一笑:“老五,朕真没看错你。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敢嘴硬,也只有你了!你不是号称贤王,礼贤下士,惯会招揽民心么?朕倒要瞧瞧,这天下,究竟是你兴王的,还是朕的?!”他将笔一把丢在书案上,向门口道,“苏建!传廷杖,朕要试试这天下第一贤王的骨头,是不是也像嘴那么硬!”
苏建吓了一跳,忙恭顺开口道:“万岁爷……”话犹未出口,皇帝已然怒道:“混账!这是要反了天了!如今朕可是连身边的人都使唤不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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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的兴王……大家奔走相告普天同庆吧……
苏建不敢再多语,遂招手命几个太监端上刑凳来,又有人去传了刑杖,一并摆了上来。兴王到此刻反倒心下宁静,知道父亲绝情冷漠,自己便是求饶也不会有用,便站起身来恭声道:“儿臣谢父皇赐刑。”
那几个太监不敢违拗,只互相看了一眼,便向兴王走去。兴王虽向来不得宠,近来却颇有声威,加之究竟是金枝玉叶的皇子之身,便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皇帝看在眼里,心内愈发添了恼恨,重重一锤桌案冷哼道:“可是怕开罪了你们日后的主子了!朕如今还在喘气呢!”
此话一出,惊得几个太监连连叩头不迭,再不敢犹疑,伸手去拉兴王,却被他嫌恶地睨了一眼,自己摘了冠帽,俯向刑凳去。
皇帝在上看着儿子趴伏在凳上,俊逸的面庞也因羞耻挣出了几分红色。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试图从他波澜不惊的眼眸里试探出几分示弱之色,却只是徒劳。他盯了一会儿,不觉自己也有些疑惑,这样一个孩子,是怎么就长得这样大了,长得比自己高了,也有能力与心思跟自己对抗了。他沉默着想要从那张脸上寻找些当日与自己一夜合欢的女子的痕迹,却怎样也回忆不起她的面容。
儿子究竟生得像母亲,那该是一个美貌的宫人吧?正在青春韶龄,天真烂漫,产下皇子便抑郁地早逝在了寂寞的宫禁。思及此处,皇帝不免略软了些心肠,见行刑太监正待去解兴王的衣带,终是挥了挥手道:“罢了。与朕重打二十!”
兴王便松得一口气,道:“儿臣谢过父皇隆恩。”皇帝摇了摇首,不欲与他多言。行刑太监便绕到身后,扬起了朱红色的廷杖。兴王只听得身后一阵重响,自己先死死咬住了牙关,以防忍不住叫出来丢了颜面。孰料这疼痛火烧火燎,根本难以忍耐,第二下击打下来时,他虽是狠狠忍受着,亦不免从牙缝中漏出了一丝丝微小的呻吟。皇帝似乎很是满意似的,唇边浮现了一丝笑意。
兴王虽趴伏在底下,却将这丝笑容尽收眼底。他暗暗冷笑一声,努力聚精会神去对付接下来更加铺天盖地的疼痛。二十杖已过,他身后的衣摆已然渗出殷红。苏建瞧着有些不忍,反正皇帝只说了打二十杖,便示意太监们停了手。
皇帝悠然啜了口茶水,道:“这会儿可有想起来什么要跟朕说的么?”
兴王的唇角已绽出血珠,他极力忍耐着刻骨的痛楚,心神却早已恍惚。这便是他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的至亲啊!他想到当日责打孟长卿时,那个小小的身体在刑凳上辗转忍耐着,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想要求得庇护而不可得?那今日自己狼狈形状被他看到的话,是会解气,还是会心疼?
心念于兹,他忍不住淡淡微笑了下,笑意绵软温柔。在这地狱一般的刑罚之下,在父亲的暴虐之下,他最先想到的,不是早逝的母亲,不是自己的原配王妃,甚至也不是他自以为心意相契的侧妃孟氏,而居然是他。
上文,今儿父子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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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念头还未转完,皇帝见他趴在底下纹丝不动,呆愣愣的模样,只以为二十廷杖便将他打蒙了,遂嗤笑一声道:“怎么?君父问话也敢不答,可是傻了?”他示意苏建道,“去让五爷清醒清醒神智。”
苏建虽则不忍,也毫无办法。底下几个太监得了令,便匆匆往殿外常备的太平缸内舀了一瓢水进来,尽数泼在那狼狈皇子的脸上。兴王原并没昏过去,被这冷水一激,狠狠打了个寒颤,却对上皇帝阴狠得意的目光----他是在报复,为他的亲生儿子报复,为他这些日子来失去的权力报复。他失神似的一笑,喃喃道:“君子秉心,唯其忍之。”[注]
他的声音太微弱,在空旷的大殿内迅速飘散开去了。皇帝蹙了蹙英挺的眉,问苏建道:“他说什么?”苏建悄声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大约五爷在跟您讨饶呢。这究竟父子连心……”他一语未毕,皇帝怒道:“你侍候的是朕还是他!”脸色便很有些不好看,连着咳嗽了几声。
苏建知道近日皇帝身子一直不适,又不肯在儿子面前失了体面,便靠着服食丹药来强撑,今日也喝了参汤方能勉强提神,不敢再触怒于他,唯唯连声。皇帝只觉得心口一团郁气凝结,不能自已,遂勉强提了口气,朗声问道:“朕问你的私自谋杀证人一事,你招是不招?”
兴王却是惨然一笑:“父皇要儿臣招什么?儿臣已然说了,此事儿臣并不知情。”
皇帝冷笑一声,心头突突直跳,道:“你是舍了这两条腿不要,舍了孟家数百口人不要,也要与朕负隅顽抗到底么?”
“儿臣这一身血肉皆是父皇恩赐,莫说是两腿,便是即刻拿了儿臣性命去,儿臣又有何怨!”他说毕,竟吃力地向皇帝伸出手去,语气幽怨,却又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父亲……父亲……儿子大约今日是活不成了,儿子只求父亲一句话。儿子自出生便未见过母亲,儿敢问父亲,您自问这一生,对得住我母亲么!您百般设计构陷我,您对得住儿子么!”
这话方一出口,皇帝眼前竟是一黑,怒喝一声“放肆!”他想要再怒斥什么,还未说出,竟向后头直直倒了下去。鲜红温热的血液直喷出口,将衣襟前金线所绣夔龙尽数染红。
注:君子秉心,唯其忍之出自《诗经》,意为这个人是何居心,居然这样残忍!
宝贝们~~对不住。今晚要停更一天。明儿一定补上。
阿冷突发高烧,没事的,可能之前考试累到了,明天就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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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生出了这等不测变故,众人尽皆慌了神。殿上登时一片慌乱。苏建扑上去搀扶起昏死的皇帝,哀哀唤了几声,皇帝只是全无反应。兴王努力抬起身子,只感到身后剧痛,眼前都在冒着金星。他支撑了几下,依旧强行撑起了身子下了刑凳。苏建惊了一跳,连忙过去搀扶:“五爷您可当心身子……”
兴王扫视了一眼御座上的父亲,极力稳住心神,朗声道:“苏公公,遣人将父皇抬回去,密地里请太医医治,谨记不要声张!”他说完一句已觉着身子沉重,若不是死死攥着苏建的手,便要倒下去。他一口咬住自己的唇瓣,让痛楚袭来,果然便清醒了许多,遂强撑着道:“这一殿的奴才……”殿中诸人原本皆站着,一听便惶恐跪了一地。兴王冷厉地扫了一眼,道:“苏公公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手脚利索些,安抚照顾好家属。此间之事,永不许泄露半点出去!”
苏建忙着点头答应着,大殿之内便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一个对储位已然势在必得的皇子,自然不会容许自己受辱被责一事流传出去。自此之后的世人,看到的便只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们看不见今日殿上的刑凳,看不见父子兄弟阋于墙,也看不见人心之难测,看不见至尊至贵的皇帝与亲王,眼睛里最后流露出的一丝嗜血的对权力至死不放的渴望。
皇帝被人搀扶了出去,所有侍候人等都被带了下去。一桶桶水被打上来,泼净了地面上的血迹。兴王站在原地,以靴尖蹭着地上残余的血痕,在最后一点气力里,想着,这地上大约有他身上的血,也有父亲的血。在这拼死一搏的最后一刻,一生未曾亲近的他们,血脉竟能这样亲密无间地相融在一起。
水与血交融混杂在一起,渐次将殷红的颜色冲得淡去,却有那样扎眼的红色,始终残留不去。原来,血到底是浓于水的。
苏建行事素来缜密,又是一向明暗里向着兴王党,自然妥帖。他将兴王安排上软轿送回府邸去时,兴王还死死撑着最后一丝神智,不教人看出来。待到了王府,两位王妃一起迎接出来。孟长卿冲在最前面,也不顾众人都在侧旁,便钻到轿中去。蒋王妃看了一眼满面忧色的孟妃,缓缓笑道:“妹妹家的小郎君真正是乖巧懂事。”
孟侧妃便笑道:“能替我与姐姐分忧,有什么不好呢?”
蒋王妃淡淡一笑,那笑意在她面上仿佛是一片阴翳划过,并不真实:“是了呢。王爷可要离不开妹妹家的小郎君了。既如此王爷便交给妹妹罢,姐姐便要偷闲了。”
蒋王妃带了人悄然退进王府内去了。孟侧妃还未及回过神来,便听见孟长卿惊惶的声音,慌忙也拉开轿帘瞧了,才看见兴王下半身尽皆被鲜血染透。她亦是惊呼一声,兴王对着孟长卿一脸温柔安抚的神色,抬头面色却不大好看了:“还不抬本王进去么?这轿子堵在大门口,旁人瞧见了该怎么胡乱揣测?”
孟侧妃不便多言,放下轿帘,轿子依旧如常入府去了。孟长卿登时就显出了哭腔,却不敢靠在兴王身上,只呜咽着轻声道:“好好的怎么会打成这样呢?……”
兴王强忍着痛楚,在他脸上拧了一记,笑道:“本王这个样子你还不称心如意?算是给你报了仇了。”
咳咳咳咳咳!
我发现,对这个番外真的一点点在消磨兴趣……发现大家应该也是一样
尽快把它写完吧,2333再不然真的很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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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王强忍着痛楚,在他脸上拧了一记,笑道:“本王这个样子你还不称心如意?算是给你报了仇了。”
他话犹未毕,孟长卿再顾不得许多,忽地凑上去在他脸畔亲了一口,小小的人儿整个就如绵软的小动物一般吊在了他身上。兴王也闭上眼紧紧搂抱住了他。这是大势已定后他们送给彼此的最侥幸的礼物---不是最热烈,也不是最抵死缠绵,却足够他们回味,这一点点患难与共便可以足够两个人坚持到许多年之后的天长乃至地久。
从今往后,大局便真的是安稳敲定了。皇帝的身体本来已是一段朽木,只外表还未蛀空,方得强行支持着。如今更是如风中飘零的枯叶,比这个季节更早走入了萎顿与残败---他与死人之间,不过差了一口气的距离。而也只是差着这一口气,才致令天地不曾改换。可是该换的,早也已经换了。譬如一朝天子一朝臣,譬如皇城百姓私下的窃窃私语,譬如外邦藩国的朝贺,再譬如---兴王府的新桐,大约都知道了自己所站的位置一朝将成潜邸[注],格外舒心畅跃,也愈发郁郁葱葱起来。
那日因着大事已决,众人也许久不曾欢聚,兴王遂宴请朝中诸臣,亦请了府内诸人相陪。只因皇帝还重病在床,也不好太过欢饮,所请不过几个亲信而已。蒋王妃向来上不得这样的台面,略出来招待几句也便走了。孟妃为顾全王妃颜面,也借口父亲出狱后身子不适,陪父亲往自己屋里歇息去了。剩下几位阁老上了年岁多不能饮,在席间陪伴的不过是孟长卿和顾、安二位,余者几位朝中新晋的贵宠而已。
顾勋这还是第一次在兴王府上赴宴。他眼见着身边安严左一杯右一杯,喝得脸上都泛出灼灼其华的桃花色来,唇齿边尽是旖旎的醉香袭人,还兀自不足,倒了盏玫瑰佳酿尚欲再饮,便实实忍不下去,伸手将杯盏夺了回来,低声道:“够了没有?你仔细你的胃,回去又要犯病了。”
安严很是不服的样子,却也不敢多加辩驳,小声道:“今儿高兴,偶尔多喝几杯罢了。”他目光斜挑,正看到兴王在席上夺取孟长卿的酒杯,两人对了眼目光,兴王便含笑道:“卿卿你看安大人多么听话,你不该学着点?”孟长卿便只得一噘嘴,也不敢多说什么,低下头去吃兴王方才给他夹的香菇鹌鹑。
安严不觉笑了一笑,用手肘推了推顾勋,压着嗓子道:“你瞧他们俩。”顾勋随意扫了一眼,问道:“怎么了?”安严“啧”了一声道:“你看不出来?”顾勋沉思片刻,思不出什么来,遂给安严夹了一筷子菜:“看出什么?王爷倒是挺宠爱孟妃娘娘的,连带着这个孟家的小郎君也另眼相看。我看这孩子好像很是聪敏的样子,将来入仕,少不得王爷会相助,比你这样寒窗苦读轻巧多了。”
安严媚眼如丝,睨斜着看了顾勋一眼:“王爷哪里是宠爱孟妃娘娘……哎,你与那不可雕的朽木又有什么分别?怪不得从前我追你都追到家门口了,你还是一脸傻呆呆的神色……枉费我喜欢你那么久……”顾勋“哦”了一声,又反应过来些什么,“啊”了一声,道:“他们俩,和咱们一样??……”
安严恨铁不成钢,拿筷子敲了敲他的手,正欲在他耳边低语,忽见丘山上来对兴王说了几句什么,兴王遂站起身来了。
顾勋好奇地看了一眼,道:“不知是怎么了?”
安严轻嗤一声道:“这个时候宫里派人来,大约是山陵将崩……咱们的皇上呀,想到只有这么个亲生儿子在身边了。”他温柔对着顾勋一笑,便搁下碗筷朝兴王走去。果然只见孟长卿扭股糖儿似的缠着兴王不放。他笑道:“王爷是要入宫去么?”
兴王道:“是。父皇身边苏公公传来话,父皇身子大约不太好了,清醒的时候说是想要见本王一面。”安严一笑颔首,便去拉孟长卿的手道:“乖了,小郎君跟着安哥哥去玩好么?王爷很快便回来的。”他眼角眉梢有着极力隐藏,却丝丝流露的喜意,声音也放得极轻,“而且他回来啊……所有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注:潜邸指皇帝即位之前所居住过的王府或宅邸。
上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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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王的轿辇就停在皇帝的寝宫门口。苏建过来恭敬请安,兴王便问道:“苏公公安好。不知父皇病势如何了?”苏建眉间隐隐然透着一股愁绪,叹道:“总不过就是这个老样子拖着。今儿万岁爷大概自己也觉着不太好,这才叫奴侪们来请五爷。您来了我们才有个主心骨呢。”说罢便躬身请了兴王进去。
皇帝的寝宫素来宽敞阔亮得很,更因皇帝时时要敬天修道,总燃着一股檀香。兴王甫一踏进去,却觉光线黯淡得很,只有半丝半缕的微光淌进来些许,脚下有纤毫毕现的灰尘扬起,便蹙眉道:“父皇病着,连奴才们都这样懈怠了么?!他总还有一口气在,是大明之主!”
太监宫人们忙不迭跪了一地乞饶。兴王触目所及皆是这样恭顺的脸色与唯唯诺诺的话,不觉心下一阵冷笑:宫里的风水流转得最快,谁大权在握,年富力强,便可得众人卑微臣服,不过如此而已。
他懒得再与他们纠缠,便自己挑帘进了父亲的寝宫内间,恭敬行了大礼:“儿臣来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金安,千秋无期。”
帘内虚弱的老者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忽地发出两声笑来。他粗嘎的嗓子已然发不出洪亮的声音。这个帝国的统治者在最后时刻仍苦苦挣扎着,妄图夺回一些属于自己的曾经至高无上的权力。然而他所对抗的是依依东流水般的时间与往者不可逝的宿命。兴王躬身站在床榻边,脑中所回想的,却是当年那个策马奔腾,力拔山兮的男人。他却从来没有站在他身边过,从来没有。
皇帝似乎恢复了些神智,勉力挥着手招呼他过来。苏建忙上前扶了他起来,又在他腰后垫了个靠枕,自己便悄然退下。兴王深吸了口气,颜色和悦恭孝:“父皇可觉得这会儿身子好些?儿臣日思夜想的,都是父皇的龙体安康。若是父皇好了,儿臣心里方能安定。万民皆仰仗着父皇,父皇可要……”
他话犹未了,皇帝一副在听笑话一般的神色,挥了下手,似是不耐烦再听他说下去。他用力喘息了几声,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迸不出来,连着额头上也爆出了青筋。兴王便淡淡笑道:“父皇您别急,儿臣就在这里,您有什么话就说,别着急。从前您不喜欢儿臣在眼前,如今大哥和三哥不在您身边,只有儿臣在您身边尽孝了。您也别嫌弃,将就着让儿臣侍候您一遭吧。”
皇帝努力积攒了些力气,却仍是说不出话来,反而连连气喘,复又躺了下去。兴王眼神悲悯地看着他,伸出手替他顺着气:“父皇,您还是这个脾气,看见儿臣就动气。儿臣就不明白,您若是真这么不喜欢我,大可当年让我与母亲一尸两命,何必留我活在这人世二十几年?您看见儿臣想必都是煎熬,儿臣活着,每日也是煎熬。”
他对着皇帝皱纹丛生的老迈的脸,忽地微笑了一下:“不过父皇敬请放心,儿臣再不孝,也会勉力替您守好这江山万里,您就只管放心地去。您说,您这样的父亲,我该给您个什么谥号呢?嗯?您有替自己想过谥号么?‘仁孝’好不好?您对臣下宽仁,对父母孝,对儿臣仁,这两个字再适合您不过了呀!”
皇帝骤然觉得身后冒出冷意,却无力抵挡,只是喘着气,瞪着眼睛望着眼前的儿子。兴王依旧笑得一脸谦恭:“只是父皇这样仁孝的圣人,在地下,没有儿子孝顺,没有皇后陪伴,大约也会孤独寂寞的吧。儿臣想,您大约很喜欢大哥三哥陪着您,儿臣再请皇后娘娘下来陪着您,可不是两全其美了?您说呢?”
皇帝爆发出了最后一点力气,将身边的靠枕尽皆疯狂地向地下掷去,喉头呜咽滚动着,终是挣扎出几个字来:“老五!……”
兴王站在那里,光华璀璨,长身玉立,恭敬无匹:“父皇召唤儿臣,儿臣在这里。父皇有何吩咐?”
皇帝呜呜呜地挣得几下,面色通红,仿佛下一刻便要炸裂开去。兴王心内一动,却是慢慢弯下腰去。皇帝本能地避开他,却不能够。他伏在父亲耳畔,声音带上一丝自己也不能察觉的温柔:“父亲……儿子记得小时候,您老给大哥和三哥唱歌,您哄他们睡觉……您从来没有给我唱过歌,您给儿子也唱一唱好不好?儿子活了二十几岁,从来没有人给儿子唱过……”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注] ……父亲,儿子还记得这歌呢……您也给儿子唱一遍好不好?日居月诸,照临下土……父亲,您给儿子唱一遍,就一遍,好不好?”
皇帝如冰冻三尺的表情没有一丝裂痕,他紧紧闭着嘴唇,拒绝与儿子哪怕一丝一毫的亲近。兴王站起身来,他却骤然从床上跃起,一把拽住了儿子的手,口里喃喃着:“你大哥……三哥……”
这是他这辈子说的最后的话。
哪怕是走到了最后一刻,他最惦念,最放心不下的,依旧是这两个儿子。而不是他。从来从来,都不是他。
兴王努力站直了身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不在意:“父皇,儿臣会去办。儿臣会留下大哥三哥的性命,只要他们不再妄想,儿臣许他们一世尊荣。阿棠是父皇的孙子,儿臣会照料好他。父皇,到了这个份上,您都不愿意再多看儿臣一眼么?……”
皇帝眼里绽出一丝光亮,然后手便无力地低垂下来,眼皮却未曾阖上,眼光灼灼,从半开的嘴里冒出最后一点热气。
他的父亲死了,他从此,没有父亲了。
所有的恩怨,所有的悲欢,在这一刻都被上苍圆满地结束了。他上前轻轻阖上父亲的眼皮,将父亲带着余温的手揣在自己怀里,任由温热的液体淌满自己的脸颊。
闻声而入的宫人太监们,只看见一个孤弱无依的孩子,拉着父亲的手,一遍遍为自己唱着童年的儿歌,眼神茫然无措。他们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在冰天雪地里抱着母亲的尸身哭泣的孩子,一样的面色青白,无助孤单。
王朝年轮的怪圈从来不由得人,也听不见一个父死母丧的孩子的涕泣,而是继续苍凉前进。庆和三十年六月,帝崩于京。诏命五皇子承继大统,改年号为元隆,是年即为元隆元年。王妃蒋氏为皇后,侧妃孟氏为妃。一并功臣,皆有起用。是年冬,礼部尚书孟廷和家的郎君孟长卿一试中举,自此迈上了未知的漫漫仕途。
(完)
注:出自《诗经》中的《邺风·日月》
宝贝们,《风波劫》这个番外到此为止啦。算算加上正文,原本策划小短篇的小孟故事居然也有十万字啦
好久没回来了啊哈哈哈哈!我突然想过几天停一下新文更一个卿卿番外,谁有兴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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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已构思好,在码啦。今日阿冷痛经,早点睡啦。明后天上文~~晚安
安大人正在严刑逼供犯人。我很害怕,来这儿躲躲
晚上让你们也害怕下
在番外前啰哩啰嗦说些话~我一直在想,为何卿卿陪伴大家的时日更久,但安安人气居然略高一筹的问题,终于总结出来了。
其实我们很多人都不是卿卿,卿卿是个理想化的人物,纯良美好,心无欲念。对,心无欲念。一个没有欲念的人是因为所有我们要去争取的东西,他一出生便拥有了。
而我们都有渴求之物,我们有欲念。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很普通。我们没有高贵家世,没有位高权重的父亲,没有倾心相爱的皇帝恋人。我们大多数人与安安一样,正在一心向前,我们有喜怒贪嗔,我们有太多不美好的情绪与欲望,可这才是人世间最真实可亲的大多数。安安不胜在美好,他胜在可信。正如安安与顾勋的爱情,不像皇帝与卿卿,总要扯上皇权与生死搏杀。无论平地风光,还是惊涛骇浪,总会一起携手度过。他们的爱情并不高高在上,并不荣华显耀,却能让我们想到最平凡质朴的相知相惜,譬如家常的几个小菜,譬如布衣荆钗的相濡以沫,譬如晚上回家为对方亮的一盏灯。他们把生活,过成了诠释岁月静好的,最真实最好的模样。
愿我的读者宝贝们,有顾勋这样难得的郎君,有一颗执着向上的心。无需如安安一般拼命,这样会让我心疼。用心就好。用心生活,用心去爱。
(此番外很甜,孟爸爸终于出场打了个酱油。孟爸爸与安安的对手戏也很有趣,几乎能看到我们身边不同的两类人哈哈哈哈。)
《情丝绕》
这正是元隆元年的冬日。腊月二十六的白日,京城飘起了入冬来第二场雪。至入夜才渐次消减。是夜雪霁月明,天边微泛出温润平静之色。因着快过年了,刑部大狱门口挂起了灯笼,远远望去,仿佛黑色的屋檐下燃起了一片火光,黑上红下,漂浮不定。走近了便只见那红纱罩上粘着未化的点点雪片,如同雪映红梅,煞是赏心悦目。
此刻两乘抬舆却从远方雪地里一路前行,停在门口。虽说大雪方停,天光却也亮了起来,门口侍卫皆看清了上头二人,雪白的狐裘皮毛与暖耳冬帽,官服与披风皆是亮眼的大红——这是一二品大员的服色,遂慌忙上来搀扶。
后头那乘抬舆上的青年已然下来,上前去搀扶前头那位大员。那人虽须发有些白了,却精神奕奕,毫不见老,仿如一块温润碧玉,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落落俊朗的风采,正是新任当朝宰辅孟廷和。那扶着他的青年便笑道:“阁老走好,仔细脚下的雪——积得深了,踩下去要当心。”
孟廷和谦和笑道:“安大人也小心在意。今年这雪下得还真是大,瑞雪兆丰年喽,来年百姓必能得个好收成。”
安严笑得恭谨,眉眼皆弯成了好看的模样:“是啊,今年六月圣主登基,国道昌隆,万民称颂,连钦天监也说,这雪,主盛世之兆呢。孟阁老乃国之重器,君之股肱,阁老当与圣上同喜,万民同喜。”
两人一面走着,底下积雪吱吱嘎嘎作声。孟廷和便笑:“安大人这样年轻,倒真是会说话,一张嘴甜得了不得。”安严搀扶着他,笑道:“您是阁老,我奉您如子侄事父,自当承欢膝下的。等着哪日孟妃娘娘怀了麟儿,小郎君夺个状元郎去了琼林宴,您老才是甜得了不得呢。”
孟廷和略一蹙眉,却也并未多言。两人一行说着,便早已进了狱中。早有官员躬身等候,另有人上来侍候二人褪去披风。安严道:“圣上命我与阁老同审废太子谋逆大案,废太子府的几个詹事关在哪里?”
那官员又一躬身,便引二人前去了。安严依旧搀着孟廷和,赧然笑道:“原本呢,审问重犯乃是我刑部尚书的本职,不该劳动阁老到这腌臜地儿来——只是事关谋逆,圣上知道我年轻不知事,不得已才委了阁老过来教导我。”孟廷和道:“安大人当真言重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里提得上劳动。安大人年少聪敏,深得圣心,老臣也万万不敢提教导二字。”他停了一阵,又道,“废太子与其女眷家属现下都在诏狱里。皇上曾说过废太子之子棠哥儿年幼无辜,可有知会顾指挥使放人?”
安严一闪眼波,旋即笑道:“是。皇上圣命,无人敢违。”
两人随官员进了大牢深处,路上只闻得阴风阵阵,惨叫呻吟,呼怨之声不绝于耳,触目所及便是一片血红。高贵的生命在这监牢深处皆成了蝼蚁,卑微折服在小小的狱卒脚下。孟廷和向来儒雅温和,此刻不免惊心伤怀。安严却早惯了,露出快意享受的微笑来:“阁老乃清贵之人,我这里喊打喊杀的,您一会儿莫要见笑。”
说话间便有狱卒提溜了个人过来。那人虽然形容狼狈,衣冠不整,但所幸还未受重刑,尚支撑得住,只是精神有些恍惚,见了安严便迷糊道:“我是太子府上詹事!你们不得无礼!!你是谁!”
安严过去抬起他下巴瞧了一眼,便嗤得一笑,那笑容明媚鲜妍,妩然生姿:“这里是地狱十八层啊……那我自然是阎罗王了。太子?如今是谁家天下?”他眸色一暗,冷声道,“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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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2: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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