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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第13页] |
作者:独为离人照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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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刘承被禁足在府中,西北战事一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原本缄默的臣子也纷纷上奏请战。自然,也不是为了初元版图边角上零碎的几座城池,只是为了他们拥趸的皇子呈情而已。 因为相隔太远,若非此番战事,被侵战的丰州城几乎是被天子和朝臣遗忘的地方。长安的春风永远吹不到那里,唯有户部几页可查的自丰州入库的粮税记录,聊足可证,那里面住着的亦是初元的子民,本该理所应当地受到皇恩眷顾。 如此胶着几日,皇帝抵不住言官雪片一般的折子,只得在常朝时提了一句。因为并没有十分合适的将领,皇帝自是希望可以有人主动请缨。 然而圣上发了问,整个大殿却是鸦雀无声。 右列的文臣甫听皇帝松口,原还偷偷期冀地朝左望,可惜等了半晌又半晌,左列的武将却没一个有毛遂自荐的意思,只一个个谨慎地收敛目光,继而额角淌下涔涔冷汗。 初元朝尚武,朝臣侍立亦是文左武右,以武为尊,却不知短短百年,朝中武将已然疲软到了这般地步。 文有死谏,武无死战,实在是一件分外可悲的事情。 除去孙家那一次,沉衣第二次在这朝堂上感到站立不安。那一身武将的服饰似如猛爪紧紧扼住他喉咙,只觉得背后有道道目光灼然如火。但最终,他只如所有臣子一样低眉而立,一言不发。若是请命带兵,那便毁了沈晋布谋多年的心血。他从未做过什么真正违逆沈晋的事情。但凡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人总是自私。他不敢的。 退朝以后,皇帝冷冷而去。朝臣普遍是抬袖擦汗的动作,西北战事再一次搁浅。 皇帝移驾紫宸殿西暖阁,许言却没有走,直往西暖阁去。 沉衣不由跟过去。现在再面圣进言,纯粹就是往火坑里跳,除了叫皇帝借着泄一通脾气以外别无用处,他都能想明白的事,不知道许言何以偏偏还要撞上去。 又或许,许言如今确实已经别无他法了。从前他乃是一省长官,递上去的折子皇帝必须作明文批复。但如今他已然不是那样的高位。而始作俑者还是自己。寒风呼呼地灌进袖口,沉衣站着殿外,听见里面的声音渐次大起来,显见是君臣谈得不甚投机。 皇帝的意思,丰州偏远,每年能上缴的贡粮少之又少,还需朝廷不时救济,如今派兵前去很不划算。然后便听见许言质问: “陛下若今草率议和,只会纵容突厥狼子野心,他日夷人若自丰州长驱直入,铁蹄之下,所踏则皆是初元子民的骸骨。陛下,寸土寸地皆是祖宗基业,今若拱手相让,不日年关的元辰大典祀祖祭天,您要对先祖如何交待。” 自古先有孝悌,后有忠信;先有父子,后有君臣,君权的概念建立在父权之上。圣贤经书一直教导大家,要以对待父亲一样的恭敬来侍奉君王,所以作为一位君王,你即便不顾生民安乐,也万万不能不敬先祖。 许言这话十分有用,皇帝憋闷了片刻,手里一串佛珠数得啪啪连声,抬声道:“来人。” 奶奶的。沉衣闻声整个背脊都僵了。 这个时候谁都可以论孝悌,唯有许言不行。他的亲弟弟上个月刚刚弹劾了自己,皇帝这个时候叫沉衣进去,便是有意叫许言难堪的意思。 守在门口的宫人见到沉衣,躬身打起帘子。沉衣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只觉得落着许言目光的半边脸颊都在隐隐发烫。 皇帝不紧不慢道:“送许大人出去。” 沉衣走去许言面前,嘴唇抿了又抿,垂眸道:“许大人请。” |
甫从西暖阁出来,垂花门外,另还等候着一些朝臣,各种意味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密实的蛛网,这些人也从沉默中约略忖度出了君王的圣意。 许言始终一言不发,沉衣稍落下半步跟在后面。走得已经有些远了,才听见身后有人长长的一声叹息:“昔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今文靖之德,却难保五亩家宅。真是竖子误国。” 沉衣想,那竖子若不是指皇帝,应该就是在骂自己。 其实沉衣身为千牛将军,伺候在御前,皇帝本就是拿他挡箭。但既然这样正顺沈晋的心意,他便也只能老实在那挡着。 皇帝如发落越王一般发落了许言。但令沉衣十分想不明白的是,那老儿把儿子锁在府里,大概就如从前许言把自己禁足在梅窝一般,乃是带有规诫惩罚的性质。但叫一个官员待在府里不许上朝,那不就相当于强制休假吗?到底算赏还是算罚?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内府的昌大人指点他,说这样的“休假”乃是不带薪俸的,沉衣方才能稍稍体会这种惩罚制度的合理性。但转念又想,这种制度大约对许言的效用应该并不大吧。心头稍稍松懈。 沉衣在许府门口逗留了一会,转去街头一家茶摊上,远远看见秦泽彦,便上去打了个招呼。那厮形容显得有些清寒,眉间神色也不甚明媚,看见自己时嘴角扯出的笑意十分勉强。想来是天气冷的缘故,人的表情都冻僵了。 “来两杯热茶。”沉衣在秦泽彦对面坐下。 秦泽彦却稍欠了身子:“不必劳费,我这就走了。” 沉衣道:“许久未见,我还想问一问芸儿近来可好,喝杯茶再走吧。” “孙小姐很好。”秦泽彦还是站了起来:“先行一步,告辞了。” “泽彦......”沉衣也站起来,三两步赶上去。 秦泽彦皱了皱眉,抬起目光将他看着:“怎么?” 沉衣道:“你在躲着我?” 秦泽彦道:“我躲着你做什么。” “那你有话想说?” 二人僵静了片刻,秦泽彦道:“沉衣,你究竟要做什么?” 那诘问的语气让沉衣愣了一愣,只听身前之人问道:“从前孙家遭难,我去府上看你,你说那乃是你们府中家事。那月前许大人被免官,你告诉我,这可也是你们的家事?” 秦泽彦见沉衣不说话,又道:“你一定不知道,从前新政三目九章一共五十一款,各款之下又还有分类明细,乃是许大人几经案牍翻修才最终拟定出来的。新政自四月起,只在京中例行了三月,正有蔚然之风,乃要下行推广的时候,许大人因为贪贿之名被革职。贪贿。呵,你信么?” 沉衣抬头望着天,看到蓝天上白云高远。秦泽彦笑了笑,拱手道:“是,我忘了,这罪状正是将军弹劾检举,将军必是信的吧。” 沉衣道:“泽彦......” 秦泽彦打断他:“你信,但我却不能相信。中书换了省令,政改根本推行不下去,将军可要与我同去省中看一看各州郡递上来的奏折?今日这处缺粮,明日那处眚灾,政以贿成,弹冠相庆,这便是你想要看到的?我总不能明白,大人分明待你这样好......连外人看着,都觉得好,你们如今兄弟阋墙是为了什么?党争么?因为......东宫和越王?可即便是如此,如今边境百姓尚受夷狄为难,国将不国,你还有心思为了党争这般汲汲营营?” 秦泽彦的语气愈说愈激动,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按去沉衣怀中,那里面装着一些银两:“从前在考场贡院,你我二人相识。许兄从前说,日后官场,若有缘还得相会。但若此便是许兄的为人,泽彦实在不敢担待这样的缘分。” 言罢而去。 沉衣皱起眉。果然是跟过许言的人啊,一张嘴这样厉害。 寒风嫋嫋吹过,几片枯卷的残叶飘飘散落,沉衣清澈明净的眸中,便平添几分萧瑟离索的意味。 他没有回府,而是骑马去了京郊。城门外有一座长亭,许言从前在这里与徐则正相辞。沉衣痴痴地眺望那变幻无穷的彩霞,并桔黄残阳。 送夕阳,迎素月。远处的西山也泛起暗暗的雪光。 这世上有人忠于君王,有人忠于社稷。世之大才一般选择后者,但选择了后者却实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因他们会把国家的祸福与自身视作一体,在国家遭难的时候,自己也感同身受。沉衣想,许言大约便是这样的人,他现在一定十分难过。他已许久不曾同自己有过一言半语,想是当真对自己已无话可说罢。 国将不国,怎还有心思为了党争王座汲汲营营?诚是如此。师父可以罔顾边城百姓的性命,他却万万不能。 直到万家灯火渐次熄去,长安城的街道上只剩下空荡荡的黑黯。 沉衣依旧未回自己的府邸,反而折去许宅。绕去后面,他从墙头翻身一跃,正落到了梅窝的小院中。 眼见人家住深坞,梅花绕屋不开门。 在这里已经过了一年的光景。春风吹过,夏日照来,秋雨细细,又到了如今冬雪纷飞。都是他熟悉得不得了的景致。 沉衣翻落在梅窝的内墙脚下,半天却没能站起来。 只见许言独自一人,侧身坐在自己素日饮茶的石桌旁边。桌上立了一个酒壶,一盏烛台,明灭的烛灯微微摇曳,在夜色里隐约勾勒出侧颜美好的弧度。衣摆松松落地。 嗯,老实说,这也算是他熟悉得不得了的景致了。沉衣这样的想法持续了须臾,却忽而紧张起来,目光凝聚在那个酒壶上。 历史上国君昏庸,则贤臣屡谏。但若屡谏不爽,他们文人的规矩,便是死谏。沉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酒壶。许言此人原来这样一根筋啊,居然要饮毒自尽,简直可怕。 他立马扑过去将那酒壶夺来怀里:“哥!哥!不就是被皇帝那老儿从殿里赶出来了嘛,我被你从家里赶出去多少回,这不都还活得好好的,你怎能如此想不开啊......” 数月以来,许言看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动容。从前是冷若霜雪,现在是像在看一个疯子。 但也算是令人欣慰的进步。 |
哎最近卡文简直要卡出内伤 反省如下: 以后虐身虐心都特么再不要冷战了 【手动再见脸】 |
许言很快移开目光,淡淡道:“我是怎么说的?担待不起你这一声兄长。今早都还记得,不过半日你就忘了?” 沉衣讷讷松了松手里的酒壶,许言取回来搁去桌上,眼都没抬一下:“出去。” 沉衣披着夜色偷偷翻了个白眼。他想起承香素日读的小说,男主人公求原谅的方式,通常都不如自己这般客气,而是一个用力把女主人公狠狠扯入怀里——因很多时候,求女孩子的原谅是没有用的,退而求次,那就只能令她们屈服。 沉衣定了定神。但以他如今的角度,要把坐着的许言拉站起来并扯进怀里显然不大现实,他于是缩着脖子,一头钻到许言怀里大喊大叫: “不行!哥,即便你不认我,我也断不能让你这般自轻自贱。你真要死谏,要么可以去宣政殿撞柱子,要么可以从丹凤门上跳下去,你这样一个人在饮毒自尽算怎么回事,你就是死在这里了皇帝也不知道啊,不行,不行不行......” 沉衣只是没话找话而已,在许言怀里扭来扭去,过了一会,动作的幅度和声音便都渐渐小下去。他的本意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无奈许言心情本就不好,着实很难理解沉衣此番的心意。 在这样的先决条件之下,结果往往令人不忍直视。 沉衣听到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下去。” 他被说得甚是尴尬,又有点生气,一把搂住许言的脖子不撒手,很大声音地嚷回去:“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然后整个院子安静了很久,许言像是放弃了把挂件强行从身上扯下去,决定先礼后兵:“许沉衣,你找打?” 沉衣一向很怕许言连名带姓地叫他,但现下他有点分不清楚话中前三个字和后三个字,哪一组威力更大一点。他把许言的脖子搂得更紧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许言一个字都不多说,左肩稍微一侧,沉衣半个身子猛栽了下去,正好趴伏在他膝上。他把沉衣腰间的环扣解开,将腰带一把抽出来。沉衣身后陡然一寒,下意识地蹬了蹬腿,“啪”一声,大腿上就被重重地抽了一下。 新近升了官,衣料车舆皆高了一个档次,连腰间的配饰都是材质好的不得了的皮革所制。沉衣疼得说不出话,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还没喘匀,又是连着“啪啪啪”好几下,全部叠在一处抽到他屁股上。十分要命。沉衣挣扎地拿手去挡,许言抬手时却更添了力气,狠狠一记抽在他手心里。 “啊——”沉衣脸都憋红了,冷汗争相从额头上渗出来,正要把手缩回去,却被一把反束着按在背上。许言暂停下动作,腰带搭在沉衣屁股上,呼吸着平复了一会,说道: “为兄气很久了,今次要是下手重些,你多担待。” “啪——”仍是极重的一下,叠着沉衣屁股上火燎的一处抽下去。 |
我只码了一点点,发了你们又要说卡拍 |
应该说“好”还是说“滚”?沉衣这时候不是很想理他。但没过几下,却就疼的不得不理他。 “呃——啊!哥......”那腰带抽破了空气打下来,全部叠着落在同一处,沉衣左手攥着许言的衣摆,右手只被反扣在腰上,身子一缩一缩地直发抖,左移右搡着却一下都没能躲开。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近来总觉得日子过得乏善可陈。因近来许言缄默。因近来他为所欲为。因近来他日日过得逍遥自在直接赛过了活神仙! 为了顺着皇帝议和的圣意,沉衣近来在朝中与人辩舌,时常将些老臣气得瞋目切齿。因他说得总是些歪理,细究起来也实在误国祸政不甚道德,几乎已成了文臣里千夫所指的形象。俗话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沉衣显然不能接受天道轮回得竟这般有效率。 “啪!啪!”许言硬是抽了十几下都没换地方,沉衣疼得全身是汗,右手终于耐不住地从钳制中挣了出来。 许言从没被他这般忤逆过,倒将手上动作停下来:“你再挡一下试试。” 沉衣急促地把气息往嗓子里咽,右手乱扑了一会,又不敢挡,只能死死攥了自己的衣角。 “啪!啪!”许言却像浑没看到他隐忍乖觉,力道半分没减,仍是打在已挨了许多下的同一处。沉衣只觉得再挨下去必要见血,一口气没咬住,直接疼得哭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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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好”还是说“滚”?沉衣这时候不是很想理他。但没过几下,却就疼的不得不理他。 “呃——啊!哥......”那腰带抽破了空气打下来,全部叠着落在同一处,沉衣左手攥着许言的衣摆,右手只被反扣在腰上,身子一缩一缩地直发抖,左移右搡着却一下都没能躲开。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近来总觉得日子过得乏善可陈。因近来许言缄默。因近来他为所欲为。因近来他日日过得逍遥自在直接赛过了活神仙! 为了顺着皇帝议和的圣意,沉衣近来在朝中与人辩舌,时常将些老臣气得瞋目切齿。因他说得总是些歪理,细究起来也实在误国祸政不甚道德,几乎已成了文臣里千夫所指的形象。俗话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沉衣显然不能接受天道轮回得竟这般有效率。 “啪!啪!”许言硬是抽了十几下都没换地方,沉衣疼得全身是汗,右手终于耐不住地从钳制中挣了出来。 许言从没被他这般忤逆过,倒将手上动作停下来:“你再挡一下试试。” 沉衣急促地把气息往嗓子里咽,右手乱扑了一会,又不敢挡,只能死死攥了自己的衣角。 “啪!啪!”许言却像浑没看到他隐忍乖觉,力道半分没减,仍是打在已挨了许多下的同一处。沉衣只觉得再挨下去必要见血,一口气没咬住,直接疼得哭起来。 这个人白天带了两队御刀侍卫直接围了自己的府院,是朝廷亲封的千牛将军,一身官服都还没换,现下......大概是哭声在沉寂的夜色下给了许言极大的震撼,他眉头皱了几皱,停下手。想起数月来,自己确实也没给过沉衣什么关怀,如今却要端着兄长的架子去教训人,似乎不甚厚道。 许言轻叹了口气,正要收起腰带,却见沉衣粗喘着气扯了扯自己衣角。 “有话说?”他半俯下身。 沉衣起伏着肩膀,努力把抽咽声憋回去,声音小的和蚊子一样:“哥、哥......疼......你换个地方.....” 良久没听见许言吭声,腰带“啪”一声又抽下来。 但往下稍挪了一些。 兄长果然有求必应。 “呃——”沉衣挨了几下缩起背脊,眼眶里又开始泛酸,如今整个屁股都如火燎一般胀痛,肯定肿了。 许言放慢下速度,但却没个准数,沉衣断断续续几声呼痛,觉得这顿打挨的十分委屈,又很不值得。也没人会晓得他今晚已然挨了教训,明日人前,自己依旧是个在御前煽风点火的小人。虽然,他本来也就是个煽风点火的小人。 沉衣的哭声变成低暗的啜泣,挣扎的幅度也小下来。 许言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手,沉衣软绵绵地趴了许久,尤没缓过那股痛劲。屁股上挨过打的地方烫得不行,夜里寒风一吹,又冷得直哆嗦。 许言把自己外氅脱下来给他裹上,又扶他站起来。沉衣腿上还在打颤,勉强穿好衣服,擦了擦汗,只是偏过头看向一旁:“你消气了。” 许言道:“没有。” 沉衣:“......” 许言抬头看他:“坐。” 沉衣:“......”仍旧站在原地。 许言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搁在一旁的酒壶拿过来,自斟了一杯。沉衣往前走了一步,许言看着他,倒淡淡笑了一声:“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他慢慢道:“你觉得为兄就是这样的人?” “自然不是。”沉衣垂下眼。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见许言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沉衣盯着他手中白瓷的酒杯看了一会,闷闷道:“可是这么晚了,哥哥在这里做什么?” 许言饮下一杯酒,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沉衣站了一会没有说话,只看到空中的月色显得清冷。晌午开始飘的雪片如今也停了,没人踩过的院角上铺着细细的白色,一层是雪,雪上又落着片片梅花。 不知道老天是不是刻意,偏要让这样的一情一景莫不如旧年。就好像还在金陵的老宅里,后来所有的不愉快都还没有发生。那样纯粹的时候,两个人只是在廊下饮酒,许言也如现在一样,将乌青色的羽缎裹在他身上。 沉衣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浅近些说,大概就是触景生情了。 沉衣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见许言发丝披着月色垂在肩侧,也正凝眸深深地瞧着自己, 其实长久以来,许言带给他的都是这般感觉。言行容止无可挑剔,宛如一声叹息,像海岬一样突入夜色,被皎然月光从三面点亮。譬如,所谓道义,所谓悲悯,所谓明善诚身。都是他在这以前,决然不知的东西。 沉衣轻轻地呼吸,在空中哈出一片白雾。他捂了捂手,前去几步在许言身前跪下:“哥,我做错了一件事。” 那一天是冬月十九。 后世有史可循的记载是,少年将军冬月廿日,自请于丹陛,愿受长缨,必羁突厥王而致之阙下。 一天前尚还在朝中大谈议和之词,翌日却主动请缨北平丰州之乱,大家普遍不能理解这其中缘由,纷纷猜测,绞尽脑汁地想要计较出冬月十九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其中最为不靠谱的一条,是说许家二公子本就是白虎星君转世,潜气遁形数年,一朝现了金身,自然能有叱咤风云的本领。虽然将军本人最喜欢这一套说法。 但事实是,那晚其实也同长安冬月,其他寻寻常常的许多夜晚一样。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 |
但事实是,那晚其实也同长安冬月,其他寻寻常常的许多夜晚一样。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 很多年后,沉衣也常常想起那个夜晚,想自己为什么会主动请命出征。 人不可能毫无道理地去做一件事情,更何况,他在此以后所吃的许多苦头,桩桩件件都可以从这事上溯源。所以从十七岁到二十岁,期间三年,沉衣无数次回忆思考其中缘由,结论是自己太好面子。他平日在朝中,可以波澜不惊地昧一昧良心,也可以拖腔拿调地煽一煽风火,但到底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还怀有一腔甚为荒唐的热血。遇上这样的家国大事,经不起文人唾骂。太好面子。 沉衣其实仰望许言,仰望那样冰壶秋月的君子之风。仰望之余,又要求自己也尽量做到。但他那时候还不能领悟的是,历史、现实和选择通常都是矛盾且复杂的,想用一个好坏是非来评定一切,往往削足适履,不符事实。政治在很多情况下本就是歪的。如果硬要像许言那样端一份中正的气质,他从一开始就应该选择主流正统的势力来效忠,譬如刘裕,譬如刘承,而万不该是王府。无论是否出于本心,但既然选择了沈晋——领兵北上,这样做就几乎相当于判逆。去路无归,是件赌上性命的事情。 那个夜晚,本该为自己留一条生路的时候,沉衣心中却只记着了许言说过的一句话:初元今日之安定,皆是祖宗昔年栉风沐雨之祚胤,尺地寸草,不得放弃。他是个将军。 所以他跪在许言身前,“哥,我做错了一件事情。”过了很久,才说出下一句话, “我明日就去御前请命,率兵北上以平丰州之乱。若陛下允准,大概过不多久就会启程。”沉衣抬起头,又垂下目光,咬着嘴唇缓缓道:“哥,从前做的许多事情,你能不能,原谅我。”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这件事上有如此大的执念。大概因为,许言的弟弟,本该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哪怕如今辞行,他也希望干干净净地离开。 许言饮下一杯酒。他将外氅脱给了沉衣,身上衣服单薄,这样的感觉却很奇妙。四肢冰凉的,酒入喉肠,唯有腹部被灼烤着。他只转开话道:“地上凉,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沉衣却执拗地看着他:“哥哥不肯原谅我?” “等你回来,”许言把他拉起来,将他鬓边几缕碎发卡去耳后:“等你北平突厥,平平安安地回来,以前的所有事情,为兄都原谅你。” 沉衣一时不语,仰望长空,眼底有潸然泪意。 本来好好的,偏说这些出门必死的话干什么...... |
自沉衣请命出征,皇帝应允,朝中的文臣武将都很高兴,因一边不用再成日吐唾沫,另一边不用再悬心担忧自己被派出去打仗。唯独沉衣的府邸中是一副绝然不同的景象。 齐殷不与人说话,坐在房顶上开始研究晴日的薄云,和阴天的飘雪。沉衣想起从前一次没吃药时两个人闹出的不愉快,此番便不是很敢去招惹他。但是齐殷坐了整整两天都没有要从上面下来的意思,沉衣只好端了个饭盒也爬去房顶。屋脊上都结了层冰,甚滑。难怪齐殷不敢挪地方。 沉衣挨他身边坐下,打开盒盖,里面便腾起一层白雾:“吃饭。” 他把食盒朝齐殷怀里推了推:“快吃快吃,一会儿凉了。” 齐殷默了一会,但最后还是慢慢拿起筷子。两天没吃饭,如今还能这样慢条斯理的,可见他有极好的定力。沉衣稍稍放下心来,也就着菜吃了一个馒头,一碗白粥,果腹之后,开始慢慢寻思该怎样将齐殷劝下去。他试探道:“齐殷,你在这上头坐两天了,到底在想什么?” 齐殷微微偏头:“我想什么,你不知道?” 沉衣道:“在想师父会不会杀我么?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听说肋下三寸不足致命,”沉衣和他比划:“喏,就是这里。师父真要杀我,你就可以用这招,到时候看我半死不活的,师父说不定一时就心软了。他医术高明,只要留着口气就肯定能救活我,你看,这也不一定就是条死路。” 齐殷听罢却冷冷一笑:“你这是要我帮你?我以为小公子一心为苍生计,胸怀的都是天下大义,却原来也还是惜命的。” 沉衣知道他原是好意,于是默不吭声没有接话。 “主上有了儿子,即便没有这件事,你以为王府上下想要杀你的人还会少?”齐殷抿唇将他看了一会,忽而晒笑:“沉衣,反正你也活不长了,今年四月给你新制的药都在我这,还剩六丸。干脆你拿着药去投靠刘裕吧,说不准反倒擒灭了王府,还能逼王爷替你解了这蛊。”想了想却又摇头:“这也不行。许言若知道真相,第一个想杀的估计就是你。那你干脆死在战场上算了,反正都是死,许氏能得一门忠烈,你也不必受那虫子的折磨。” 沉衣始终记得自己的初衷是来把齐殷从房顶上劝下去,于是对这番讽刺挖苦报以了十分谦和的态度。他和蔼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一定会认真考虑。” 结果却不尽人意。 齐殷一下从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变得很生气,右臂翻旋一扫,沉衣立时平倒下上半身才堪堪躲开。 谈话还是没能在一个平和的气氛里进行下去,两个人又在屋顶上打起来。 沉衣踩在冰上踩得不是很稳,边挡边退,最后被逼到檐角上,大半个身子都摇摇欲坠地悬在空中。 “住手!你大爷的给我住手!” 齐殷却擒着他双臂向空中一送。 “啊~~啊啊啊~~”沉衣整个身子直挺地从屋脊上倒下去,将要踩空,齐殷手中又添力道将他反拽回来,悬肘一转,沉衣身躯被折扭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弯度。关节处响起骨骼摩擦的声音,沉衣立时炸出一身冷汗。 齐殷道:“疼不疼?” 沉衣咬牙切齿地粗声呼气,齐殷冷声一笑:“你原来还是知道疼的。”半晌,平和了目光,才又缓缓道:“沉衣,你生路本就已经这样窄了,为什么还非要往死路上走?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沉衣咬着唇沉默一会,汗滴顺着额角滑下,他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五年,凡事过眼,历历在目,却未有一日不觉漂泊。效忠谁,相信谁,背叛谁。命不由我。” 沉衣顿了顿,字句像从嗓子里滚出来,涩然道:“你知道,那蛊虫的名字就叫傀儡,但我不是。” 齐殷避开目光,良久不语,却也当真不忍再与他计较。 前路如何,同行便是。 齐殷一时黯然,手头便松了力气,沉衣半身猛倾脚下一滑,“嘭”地从屋顶上栽了下去。 沉衣:“......” 齐殷站在屋顶:“......抱歉。这真不是故意的。” 沉衣瘸着腿在地上翻了一下,听见月洞门外传来急碎的脚步声。 “舅舅?咦,舅舅,你趴在地上干什么?” 沉衣道:“练功。” 怀清兴致勃勃地从院门外跑过来,弯腰看他:“这是什么功夫?” 沉衣道:“蛤蟆功。” 怀清连忙道:“我也要学。”说着叉腰卷起袖子。 沉衣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怀清皱眉:“为什么不可以?” 沉衣抬手在小姑娘面前晃了一晃,神秘道:“这种功夫,传男不传女。”说完淡定从地上爬起来。 |
沉衣往院子外面走,怀清碎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舅舅,舅舅......” 沉衣轻轻“唔”一声,停下脚步转过身,和声道:“先将这称呼改了,我哪有那么老?” 怀清也跟着停下:“那叫什么?” 沉衣笑了一笑,转身继续往外走:“叫哥哥。”走到外门处又吩咐三宝:“备马,我要出门。” 怀清似在原地纠结了一会,也跟着走去沉衣身边,见小厮牵了马来,正要开口,沉衣却已经道:“诶,叫哥哥。” “哥哥。”怀清抬起头:“哥哥,我——” 沉衣又一笑,缓缓道:“今日也不能叫你习剑了,有一份大礼,现下正要送去东宫。” “大礼?”怀清眉心一紧一松,又摇头:“哥哥,我今日来不是要学剑的。” “哦?”沉衣抬手抚了抚马儿的鬃毛,“那是为着什么事?听闻怀大将军赌马摔伤了脊骨,可还要紧?你怎不在府上侍奉父亲,倒跑来我这里。” 沉衣说完这话,自己却愣了一愣,心中一时生出一层狐疑,仿佛是哪里不对的厉害。却又见怀清暗下神色,抿嘴站了半天也不说话,倒先缓了心中计较,俯身轻问道:“我又不曾说你什么,这是怎么了?” 怀清鼓着腮抬起头:“哥哥,我想同你一起出征。” 沉衣看了她一会:“可你还是个小姑娘。” 怀清眉头锁得更紧,急道:“哥哥,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们怀家?” 说完又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闷闷的:“我也看不起。我也看不起。父亲,我觉得......他其实伤的并没有那么重,却拖病在家日不参朝。我哥哥怀澈,他今年十九,还要长你一岁,却也借着照顾父亲的由头躲赖在家里。他们、分明......父亲和哥哥,他们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沉衣静静听她说完,心里许多细碎的思忖都牵连起来,才忽然觉得凉意自脚底冷冷漫起。怀清几般懊恼的稚嫩神色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从百骸一直寒透到心里。 这次丰州之乱,倘若许言犹在高位,倘若怀锋将军身体无虞,二有其一,都断然不会让时局坏到,需要自己这个原本戍卫宫城的将军请命出征。而许言一年之前回到金陵,本就是奉旨暗查王府。若是许言早就察觉了南王的不臣呢?会不会,他......早就察觉了,自己的弟弟是在效忠王府的,才用心至斯,竟是利用自己那一点荒唐的忠孝,将王府布在京中的一枚棋子送去战场? 沈晋拿他牵制许言,许言反用他掣肘王府。如此一来,边陲可保,内患可平。这样好的计策。 但若真如此,自己又是何其可笑。 |
沉衣看了眼怀清,终究没有再试图套问下去。这并不是说他对未知缺乏好奇,着实是因为现在的情势已经箭在弦上,无论这从头到尾是不是圈套,他都必须带着兵马北上丰州,求证与否也就没什么意义。 和沈晋五年的师徒情分,料想保得一条性命还是足够的,但可否保下自己的一双手,他却很没有把握。很早以前沈晋就说过,自己这双手持刀运剑,但若有一日敢指向王府,就不必留着。沉衣心中绞痛。他想,许言定不知道,自己做此决定是拼了多大的勇气,也定不知道,他这样算计会让自己担上何其之大的代价。他什么都不知道。 沉衣遣人将怀清送回府,又匆匆进宫。 西北战事需要筹集军粮,初元其实并不缺粮食,只是缺一位愿意出钱买粮的东家。此前齐殷顺着近水楼的线索,查出了东宫敛财的门路,此刻正可以派上用场。虽然敛财并不算一桩罪名,但这就像你不能在人人都很悲伤的时候哈哈大笑一样,现如今大家都在装做众志成城地筹集军食,太子暗地敛财若是被捅出去,就很不合时宜。 这本是沉衣在出征前给刘裕备下的一份大礼,但此刻因为思及许言,他原该喜悦的心情也黯淡了很多。 东宫事发以后,刘裕遭到他老子的一通斥责,为了表示自己改过的诚心,只能一咬牙将东宫暗筹的钱银捐出来用作军饷。军粮的问题就此解决了,一如沉衣所料,刘裕也将他恨得咬牙切齿。虽然报复了东宫,纳罕的是沉衣却并不感觉痛快。 十二月头,长安城接连几场大雪,已是二九寒天。许言此前时常来看望弟弟,大多被借口推辞。但如今出征之日愈发迫近,连带沉衣的心境也变得十分淡漠。他已不再去想许言的算计。因人往往只有在自身品格高尚的时候,才有资格去指责他人。可如今的情况是,自己利用许言在先,反被利用在后。大家互相利用,都很无耻,想明白了,似乎也就没什么立场去怨恨许言。 沉衣于是来到许言府上辞行。此番倒是畅通无阻,正走到垂花门外,遇见周甫江从内院出来。 “哟,小少爷来了。”周甫江连忙笑道:“大人和夫人正在里面说话呢,老奴送您进去?” 沉衣见他手上还拿着东西,便道:“不必劳烦,管家自去忙吧。” 周甫江连连称谢,沉衣进了东院,绕着游廊往里走。许言寝屋的长窗下皆种满了一人多高的梅树,花叶繁密,香风细细,倒是把他的身影掩抑其间。 沉衣才要走近,冷不防听见里面如念的声音,与一贯的温和很不一样,此刻含了几分嗔怒:“五年前你只身来了长安,把那么小一个孩子留在家里,如今就为了——”接着便是茶杯磕在桌上的声音,只听如念又道:“我真是不明白,许言,你不知道战场凶险?他是你弟弟,他可是你亲生的弟弟,你如何忍心?” 本已经压下的猜疑却在无意中被证实,沉衣心中一悚,陡然像拿刀剜去了一块,只又听许言低唤了声“如念”,支开的窗户便被关上。声音听不见了,后面的话便不得而知,料想应该是许言对此行为的一番解释。 沉衣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并未刻意防范,却竟然也没有一不小心踢碎什么花瓶之类的东西。这叫他暗暗惆怅。若是许言能知道他偷偷听到了这番话,就好了。那样他一定会急匆匆地跑出来,给自己一个解释,哪怕就是谎话,也好啊。 天气似乎无穷无尽地寒下去,但想来塞外风雪,只会越走越更冷罢。 |
王师出征的日子在腊月初七,是个难得晴好的天气。 一大清早,就断续有人登拜沉衣的府邸。来送行的人不少,沉衣愿见的却只有几个。大家围在屋子里,桌脚边上生着一盆热炭。 秦泽彦递给沉衣一块护心镜,说是孙芸一定托他转交的。沉衣打开外面一层裹好的绢帛,在手中掂了掂。护心镜沉沉的,中间嵌的一块碧色松石晶莹澄透。沉衣慢慢又将镜子仔细包好,收了起来。 秦泽彦道:“芸儿害了风寒,不然必要来亲自送你的。”顿了顿,又道:“我同芸儿已预备要成婚了,良吉就在明年开春。她敬你如兄长,说如若战事顺利,还要等你回来替她证婚。” 沉衣饮下一杯热茶,淡淡笑道:“好,明年开春,我必去讨你一杯喜酒喝。” “还有清儿的,”怀清一身精简的装束,也凑在一旁咯咯笑起来:“清儿以后的喜酒,舅......哥哥,哥哥也要来喝。” 沉衣微微偏头:“你才多大。” “我今年十五,已经是笄年,”怀清轻声一哼:“等这一次随哥哥回来,我便叫爹爹去替我提亲。” 沉衣纠正她:“提亲可不是姑娘家做的。”他给怀清倒了杯茶,又牵了牵嘴角问道:“清儿有心上人了?” 怀清捧着茶杯不说话,杯口腾起的白雾中响起嘤咛笑声。 三宝忽在门口道:“小少爷,许大人来了。” 怀清惊得“呀”了一声,因她这次随军是瞒着家里,自然也就要瞒着眼前正要进来的姨夫。于是搁下杯子,匆匆忙忙地从后门跑了。 秦泽彦便也辞别,道了句“保重。” 沉衣起身收拾桌子,背对着门外。他听到许言的声音就响在身后,清冽的,缓缓的:“能进来吗?” |
沉衣甚促狭地想让许言也拥有一次被拒之门外的非凡体验,但想一想人们生来相知同途,终归陌路,这可能也是与许言陌路之前的最后一面了,还是应该大度一些。他将一桌的茶具都收拾起来,转身看向许言,眼中已有春风一样的笑意。 许言从前总以为他这样便是开心的,后来慢慢晓得,这笑意不过于心,只是他一贯的表情。 沉衣替他拉开一把椅子:“哥。” 许言走进来,将手中的食盒搁在小圆桌,打开盖子,端出一碗粥来。 看那小瓷碗中糯糯地盛着各类粟米,更缀了许多红枣杏仁,十分剔透。沉衣抬起眼睛,只见许言又搁了瓷勺在碗中,将粥递给他,慢慢道:“军情紧要,你也留不到年关,明日便是腊八节,喝了粥,也算提前过个小年了。” 军情紧要。沉衣眼角垂了垂,此刻其实并没有喝粥的兴致,碗中的热气扑到他睫毛上,似乎凝了薄薄一层水雾。他吃了一口,手里的勺子顿了顿,又勉强尝几口,微微皱眉。 在反复确定并不是自己对许言抱有心里上的偏见之后,沉衣觉得许言熬粥的手艺着实退步不少。这碗腊八粥,看起来还让人很富食欲,尝在嘴里却不是那个意思,隐隐的又腥又涩,简直不知道是弄错了哪一步工序才能折腾出这样神奇的味道。 沉衣硬着脖子又咽下几口,轻轻将碗搁在桌边,抹了抹嘴:“哥,我吃饱了。” 许言坐下,见那碗中还剩了大半,便端在手中拿瓷勺慢条斯理地搅了搅,看向沉衣:“不好吃么?” 沉衣为顾全许言的面子,甚违心地摇头,谁知许言便又将碗递过来:“那就吃完。” 沉衣:“......” 他最终在许言亲切和蔼的目光里把粥扒见了底。许言收拾了东西,起身便欲走,沉衣一把拉住他:“哥......” 看见许言袖口上绣的莲花纹栩栩如生,沉衣低头做出沉思的模样,半晌,轻轻将手放开。许言却转过来将他搂住,拍了拍他背脊,耳边也有低声的话语:“平安回来。” 世上有些人得到过的东西太少,他们中有的变得穷凶极恶,贪求无厌,有的却变得安时顺处极易满足,沉衣明显就是后者。 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隔着高高的一幢城墙。许言长身站在丹凤楼上,沉衣已换了戎装,跨马从内城门后缓缓而出,一身崭新漂亮的铠甲,肩系白袍,寒风中猎猎招摇。 |
雪纷纷,掩重门。 眼前一切其实都和沉衣想象中的不太相同。《吴子》励士篇中就着重提及过出征时气势的重要性,但此情此景,却实在叫人不忍哀痛。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街头巷末,白发皓首的老人送别子孙,总角稚颜的小童送别兄父,此去山高水长,便是功名纸半,风雪千山。 沉衣翻身下马,缓缓走去中央驻起的高台上。三军战士列兵于王城下,齐齐举杯,干饮这一碗烈酒,不得尽醉,却足暖衷肠。 怀清站在与沉衣相隔不远的地方,仰首一碗烈酒入喉,微微皱眉吐气。她耳边有瑟瑟的寒风,身子却倏忽往下一瘫,膝盖处虚软下去,正又落在一人的怀中。怀清反应过来自己的酒里被下了药,死死地皱眉,伸手去抓沉衣的襟领:“哥哥?你......我要去,我要与你同去......” 她呼呼地喘气,努力想要保持清醒,恍惚间听沉衣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带几分无可奈何的关切:“战场凶险,你还是个小姑娘。” “我要去......我、”怀清却几乎要急出眼泪来,手握成拳头捶在沉衣身上:“哥哥,我、我喜欢你啊,我要和你一起去......别,不要,你别把我送回家去......” 声音染上了哭腔,沉衣搂着她,似乎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很轻地笑了一声:“那就更不行了。你好好待在家里,春生草长的时候,我就能回来。” 他抬眼叫来早就等在一旁的家丁,仔细将怀清送过去:“好生送回怀府。” 三军启程。鼓声沉闷,唢呐凄凉,伴着长街百姓的轻歌:“月如刀,衣带雪,战非罪,人何归......” 沉衣在迷眼的寒风中侧首回望。他看到远远的丹凤楼上,太子刘裕半倚在栏杆前,在他的身后,是象征身份的九曲华盖。他看见许言就站在旁边,风吹动了他的绣袍,相隔太远已经看不清面容,只仿佛就在一个极高远的地方,一君一臣,缓缓相诉脚下的万里河山......何曾长安呢?这终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啊。 沉衣抬眼,看见满目的风雪,缓缓扬鞭,行军北去。 雪纷纷,掩重门。 【上卷完】 |
【说明一下】 【上下卷是按剧情跨度分的。上卷大概就讲了沉衣以一个荒唐的身份来到长安又离开的故事......嗯,下卷开篇差不多就真相了,然后相比上卷篇幅上应该会短很多....想尽快结文 】 【夸我勤奋啊!】 |
【1】 一春芳意,三月如风,春生草长的时候,怀清并没能等回来她心中的英雄。 归功于这一年春闱的策问题目:试多角度分析丰州战败之原因,长安城中的百姓也普遍对丰州之战报以了极大的兴趣。坊间不多时就传出各个版本的参考答案,分别从“天时地利人和”进行了深入分析。各派学者投入的热情之高,几乎堪比昔年稷下学宫之风采,但究竟拟哪一版为官方答案却迟迟未有定案。因说到底,千万里外的边关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仍然死守在那里的将士,闲居长安的京中学士统统都是不得而知的。 三月春云暮,韶华似酒浓。莺啼杨柳雨,蝶弄海棠风。这是长安。 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这才是塞外。 不过,做出这样的对比,并不为体现王都的金迷和戍边的苦寒,而纯粹只是表达丰州城并不宜居。将士们初来这里的时候,绝大部分都饱受了腹痛恶心等不适,所幸沉衣是将军,出入随行都有军医,并没有在这上面吃太大的苦头。若非现下兵马被穷困在宁远镇进退不能,他一定还能饶有兴致地感叹,世上真有这样挺拔的高山,真有这样寒冷的地方,即使到了春天,依旧长空阴沉,朔风如刀。 这一日晌午,副将于进又点算了剩下的军粮,全军一日两顿,至多只能再撑上五天。自二月的那场叛变以来,他们被围困在这里,永宁镇原是丰州下辖之地,现在就像是一座被丢弃很久的孤城。 叛变并不来自军中,而是丰州刺史宋桓。 去年初冬时,丰州遭突厥人袭扰,朝廷派遣的军队正月时抵达丰州,一举向西退敌百里,突厥人莫敢再犯。但就在军队预备班师回朝的那几天,沉衣猛从夜中惊醒,帐外残兵倒戈,空中浓重的血腥里还残烧着松脂的气味。 那一夜,丰州刺史宋桓与突厥人勾结,里应外合。沉衣带了仅剩的五千精兵自城南破口突围,退守永宁镇。 祸起萧墙。就像你本在帮着王二媳妇同王二吵架,最后却反被王二媳妇狠甩了一巴掌一样,实在是件令人火大的事情。是以春闱策问的标准答案并非什么寒天冻地灾眚民饥。丰州战败并不怨旁物,乃是初元自己人害了自己人。但这样的消息却传不出去。永宁镇被围困月余,朝廷没有增派一车粮食,一队兵马,如今已像一座死城。 帐子里,于进站在一旁,沉衣专心致志地翻烤着一只王八,火架下偶尔窜起的火苗哔剥作响。锅里炖着肉汤,因兑了许多水,肉香味很淡,但好歹也算沾着荤腥。沉衣对于进道:“如今才真是三月不知肉味了。你端出去与大家分了吧。” 饭后,天上日光照得勉强,沉衣在营帐外缓缓踱步,有时能听见帐中传出将士的呜咽之声。他现如今已对老天无话可说,只是偶尔会想,此时的许言在京中可会焦灼。若有一日晓得了他的身份,又可会看他犹如看一场笑话。 再次回到帐子里已是意兴阑珊。沉衣将没煮汤的龟甲随手扔到火堆里,火星子突突爆了几声,他脚步一定,又将龟甲从里面扒了出来。 齐殷坐在一边,懒懒擦拭着剑锋,忽听沉衣“呀”了一声,手中掂着那枚龟甲,笑眯眯道:“柳暗花明,大运西来。”齐殷轻嗤一声没有理会。 沉衣这一卦准也不准。 因这一日确实有人从西而来,只不是大运。至少,不是沉衣的大运。 沉衣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沈晋,大脑空白了很半天以后,觉得有些气短。丰州叛反的那一夜,带血的尸首将城野铺成黑压压一片,堪似修罗,却也未见沉衣的脸白成这样。 沈晋面色沉静如水,长身背立,目之所及却极黯极冷。大约不是当事人的缘故,齐殷的反应比沉衣稍快一些,默默拖着步子遣退了帐外的侍卫,又将外帷的帘幕拉合,下锁。 沉衣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一声“师父”尚还咬在嗓子里,沈晋一句话没有,狠狠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沉衣跌在地上,半天才能撑着地勉力直起半身,还没站起来,沈晋又一下踢在相同的地方。 沉衣捂着肚子一阵干咳,腹中绞痛,嗓子里也渗出腥气。 沈晋居高临下地将他看了一会,却还是一言不发。 沉衣已经满头大汗,身子颤颤巍巍地发抖,才将身子挪了挪想要站起来,沈晋尤不解气般又补了一脚。沉衣跪趴地上,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涌出来。 |
大家 新年好w 新年好w 新年好w 年前写不到真相了 相信大家看到我最近的努力一定不会怪我 不要给我寄刀片 另:今晚有一个更哦 |
齐殷紧皱着眉站在一旁,沈晋缓缓拂衣坐下。沉衣擦了擦嘴角,咽着嗓子里的甜腥到沈晋面前跪下。 沈晋想了会,慢慢地道:“王府的密信,齐殷没交与你看?” 沉衣甫一开口却连连咳嗽,半晌,才撑着身子艰难道:“不是。” 沈晋道:“在京中有为难之处?” 沉衣垂眸道:“没有。” 沈晋沉默了一会,站起身轻轻掸着袖子,探究地俯看他道:“如此,你是有意逆叛于本王了。” 沉衣又咳一声,皱眉道:“徒弟怎敢。” 沈晋轻哼:“你怎敢?本王也纳罕得很,”他一手扳起沉衣下颚,“你哪里来这样大的胆子。” 沉衣瞳孔猛然一缩,下意识地闭眼,许久才感觉下颚上松了力道,再睁开时,见沈晋手上已多了条树枝子。沈晋并不着急打他,反将帷布围扎起的营帐扫视了一番,一边圈着手中的枝条说道:“还剩多少兵马?” 沉衣道:“原有常兵五万,精锐五千,如今剩下的不逾八千人,三万散兵还留滞在丰州城内,其余的......应已战死。” 沈晋沉吟片刻,又道:“粮草还余几日?” 沉衣低声道:“不足五日。” 沈晋揶揄一笑:“将军预备如何?” 沉衣抿了抿唇,尚没有反应过来,身后却已经“啪”地挨了一下。 沈晋的力道和许言根本不在同一个化境里。齐殷是受过的,今见那枝条还掺了内力抽下去,眉心不由皱得更深。 沉衣被一枝子抽趴在地上,屁股上接连又挨了几下,整个身子都痛得蜷缩起来。营帐里回响着“嗖啪”的破风声,血迹慢慢从他衣服里透出来。 “嗯?将军预备如何?”沈晋停下动作,拿枝条的末梢抬起沉衣下巴:“莫不成事到如今,还巴巴地在等朝廷来救你。” 被困月余,朝廷救济的音讯杳然,自然早就不做指望。沉衣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他晓得沈晋为何生气,一半是为自己毁他布在京中的内应,更重要的,是自己效忠了他本就恨入切骨的朝廷。 沈晋似不耐烦,一枝子抽到他背上:“说话。” 沉衣又咳出一口血,强分出一缕心神。宁远镇以东,矮山遍布,歧路难行,若在凸岩后布下埋伏,兵将势必大半都会折损。但除此,往西便只剩王府所辖的鄞州。他睫毛颤了颤,勉声道:“从东南突围,可暂退幽州再做打算。” 沈晋却冷笑一声:“幽州。”韧劲的枝条再一次不分地方抽下去。 不能否认,世上确实有人只是单纯欣赏一种极致的杀戮美学,但据他所知沈晋并没有类似嗜好,所以这里不做考虑。树枝“啪啪”抽下来,沉衣已能看见地上染了血迹,脑际开始嗡嗡作响,身后一阵阵撕裂似的疼痛涌上来。 完了!完蛋了!沈晋是真的想把他打死啊。 他听见齐殷终于忍不住开口:“主上,小公子已受了教训,您这样打他受不住的。” 更重的两下狠狠抽在臀峰上,沉衣痛得浑身一抖,手都要抓进土里。好像听见沈晋冷冷呵斥,什么一将无能累死万军,然而那声音很远,眼前的物像都变得很不真切。沉衣觉得喉咙里有东西不断外涌,一时提不上气来,难受到了极点,周遭却乍然安静下去。 |
【最近太懒了,敦促下自己 【今晚不更就徒手劈榴莲 【更了就删╮(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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