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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书生(现代 师生)[第2页]

作者:8曲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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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晁声是被一条骚扰短信吵醒的。
删了那条以六合彩为主要内容的短信,看一眼手机时间显示,上午八点二十。
腾地坐起来,懊恼地揉了揉头发,很久没睡的这么实在了。
洗漱完换好衣服,晁声终于在阳台上找到了季书。
季书坐在阳台一把圈椅上,手里夹着一支烟,眯着眼睛吸一口,弹了弹烟灰,“醒了?”
晁声看着眼前陌生的师父,心里一阵酸楚,这两年,师父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您…怎么…吸烟?”晁声低下头,断断续续地问。
季书咧了咧嘴,似是想笑一下,可那笑未达眼底就又收了起来,“感觉好些了?”
“嗯,好多了。”晁声点头,伸手去抢季书手指间的烟,“别吸了师父。”
季书斜他一眼,掐灭吸了一半的烟卡到烟灰缸边上,“抱歉,不是故意让你吸二手烟。”
“师父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晁声狠了狠心,转到季书面前蹲下,扶着季书的膝盖,抬头,“都是我的错,或打或罚您一句话,只要您别糟践自己。”
“你想多了,”季书站起身,端起烟灰缸,“身子好一些就走吧。”
“师父。”晁声伸手拽住烟灰缸,满面的哀求:“给我吧,我去扔了,求您戒了吧。”
季书实在没忍住捩晁声一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松手。”
晁声摇头,和季书僵持着。
“师父,师娘她不想看到您这样。”
季书长长的睫毛一颤,烟灰缸落了地,晶莹的玻璃摔成了十几瓣。
季书弯腰,晁声早一步蹲跪下去,拽过垃圾桶一片一片地捡起来扔掉。
“算我摔的,回头我赔您一个花瓶。”
季书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碎片,锋利的玻璃在手上划了个口子,殷红的血滴下来,圆润地缀到地上。
晁声抓着季书的手仔细看了看,伤口不深,简单地处理了,拿创可贴贴上。环视客厅,只有茶几上放了一个没有水果的果盘,连套杯具都不见,叹气,去储物间找了一套没用过的杯具,细细洗了用开水烫过摆到茶几上,饮水机旁接一杯热水递到季书手边。
“我……”晁声低头,背着手,捏着自己的手腕,鼓足了勇气开口,“您手伤了,这几天不能碰水…我留下照顾您几天。”
季书仔细端详着手指上缠绕的创可贴,笑了笑,讥嘲明晃晃地挂在脸上,“好理由。”
晁声一愣,突然就哭出声来,第一声冲出来,接下来的就再也止不住了,高高低低,嘈嘈切切,晁声不停地抬手去揩流出来的眼泪,然而下一秒又淌出来。
季书蹙眉,似是叹了口气,抽了两张纸巾走过去,“我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晁声接过纸,下意识地抬头道谢,又被季书脸上的胡子刺到眼睛,泪流得更猛烈,边哭边摇头。
季书顿了顿,转头进了书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晁声独自站在客厅中央,继续这场不知所起的大哭,过了很久,泪干了,嗓子生疼,抽涕几下,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拿备用钥匙出门。
超市。
酷热的七月,顶着火球出门逛超市的人却一点不少。晁声推着购物车挤在一群大妈中间对着苹果梨子香蕉挑挑拣拣,后来居然还跟随大妈潮流买了一兜小白菜两根黄瓜。右手提着一袋花花绿绿的果蔬,左手拿着新买的剃须刀和剃须膏,晁声觉得自己大有居家风范。
回家,放下蔬菜水果,直接拿着新买的剃须刀冲进主卧。门碰上门吸发出骇人的声音,季书不满地皱眉,从沉思中拔出来,正好看到晁声还保持着躬身撞门的样子。
“打算去拆迁队任职?”
晁声愣了愣,“对不起,我打扰您了。”
“有事就说。”
“您胡子该刮了。”晁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季书不语。
“我特意出去买的,您就当可怜您弟子的腿吧。”晁声脸上挂着恳求。
“我没有弟子。”季书淡淡说一句,习惯性地从床头柜里掏出烟盒,想了想又扔回抽屉。
晁声咬着下唇,低头笑一笑,声音闷闷的,“那您就当可怜您学生的腿。”
国产某品牌手机的自带铃声响起,季书点了接听。
晁声站在门口,听季书跟电话里的人寒暄。
“哦,地址,青山公墓B区5排3号。”
“嗯,我会的,谢谢。”
晁声怔了一会才明白,季书报出的那个地址是什么。
季书挂了电话,看到晁声还在门口,不免皱眉,“还不走?”
“对不起。”晁声低着头,声音很小,正好能让季书听到。
像极了那些年犯了错来找自己求饶的样子,语气里浓烈的难过让人以为他真的知错。
季书发觉自己竟陷进了回忆,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把自己剥离出来,迈步走到门口,从晁声手里接过东西,依旧清冷,“我自己可以。”
晁声退后两步,恭敬地鞠躬,然后从季书的视线里消失。
周三,一个除了老师学生这些享有暑假的人外没什么人休息的日子,晁声趁季书不在出了门。他不知道季书去了哪,季书不会主动告诉他,如今他也没有资格和立场去问。
街角的花店,买了一捧花,拦下一辆出租,窗外的景色飞快地退后,高楼,花田,郊外。
花岗石的墓碑上,师娘的笑温暖如初。就好像每次被师父罚了之后,师娘端着热汤圆来安慰他时脸上的和煦。
晁声眨眨眼,把眼泪憋回去,放下花束,屈膝跪下。
“师娘,我知道我没脸见您,可我还是没忍住,想来看看。我带了您最喜欢的满天星。”
一阵风吹过,仿佛回应一般,花瓣借着风动了动。
“我也没脸见师父。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被原谅。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在想,若我当时能放下意气,现在的情形是不是会好很多。”
“两年半了,其实当时我离开师父没两个月就后悔了,但我不敢回来。我就总想着,等我有了能见师父的成绩,再回来跟师父跟您认错,到时候师父要我怎样都行,我可以跪下道歉认错,我可以拼出半条命给师父打,什么面子脸面意气,我都可以不要。”
“我待在学校不回家,没日没夜地学习看资料做课题,我努力地去够A大高高在上的保研条件。”
“我做到了,可是晚了。”
“我不是来跟您解释,错是我犯的,我怯懦逃避,不知好歹,师父的一切惩罚我都应该接受——包括不认我。”晁声动了动,扶着膝盖跪正,“可是师父现在那个样子,我哪里能离开呢?”
“我想再陪师父一段时间,等他好了,或者等他……再找到一个更好的……徒弟,我就……离开。”晁声断断续续的,语不成句,“遗憾,能少一桩就少一桩……”
晁声俯身叩一个头,站起来,“我得回去了,师娘…好好照顾自己。有机会的话,我再来看您。”
花店里再买一束永生花,挑了一个白瓷花瓶,回家放到茶几上,鲜红的花瓣映着白色瓷瓶十分明媚,整个屋子都柔和了不少。
那天的水果还没吃完,洗了几个苹果梨子摆上,洗干净茶具,把季书卧室里的床单被罩换了新的,旧的全塞进洗衣机。
这个家,总算少了几分颓唐。
季书回来的时候,满屋子盈盈的阳光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片刻又自嘲地笑了笑。
“您的手差不多好了,”晁声对着屋子中间的季书抱歉地一笑,“但是,我可以不走吗?”
建议你们心疼一下季书,他才是最惨的那个

上次是谁跟我说的想看季书挨批来着?你站出来,我让你先跑39米。


第五章
隔着两米,两人就那么对望着。
季书面色冷静,晁声满脸恳求。
终于,季书动了,径直走进卧室,经过晁声的时候停顿了一瞬,但也只是停顿了一瞬。
晁声垂头自嘲一笑,将不要脸精神发挥到极致,把季书的不语当默认,心安理得地待着。
那晚主卧的灯亮了整整一晚上,晁声不知道。
所以当一大早走出卧室看到正往餐桌上端油条的季书时,晁声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季书平静地看了晁声一眼,转身去端豆浆,“去洗漱,我买了早点。”
晁声欢快地应了一声,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洗漱完,坐到季书面前,乐滋滋地喝豆浆。
“吃完饭休息半小时,来一趟阳台,聊点儿事。”
今天季书主动说的第二句话,晁声乐得嘴角扯到了后脑勺,颠儿颠儿地应着。
阳台仍旧是那两把鲜红的圈椅,晁声无数次暗暗猜测一定不是季书买的——他才不会买这么鲜艳夺目的颜色。
走到跟前,晁声又退回去,转了个方向,进书房,书桌第三个抽屉里拿出戒尺,回到阳台放季书旁边的玻璃桌上,退后两步,双膝点地。
季书避无可避,生生受了这一跪,叹气,“坐下聊。”
晁声摇头,那些事他还真没法跟季书平起平坐地聊。
季书盯他两眼,也就随他去了。伸手拿起一边的戒尺,细细打量一番,“拿这个做什么?”
晁声笑了笑:“怕您生气了手头没东西。”
季书也是一笑,声音柔和了一些:“用这个打,疼吗?”
晁声挂起一副天真的笑,摇头,“不疼。”
季书右手扬起戒尺,狠狠地砸向自己的左手,十成十的力道。
“师父!”
一切来的那么突然,晁声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结束,眼看着季书的左手心变得通红,赶紧把自己的手盖上去,等下一板子。
季书却放下左手淡淡一笑,“又说谎。”
晁声睫毛一颤,不知该说什么。
季书起身走到垃圾桶前,把戒尺丢进去,嗵的一声。晁声眨眨眼,“您……”
“前几年,对你狠了点儿,没少打骂,你尽量别放心上,实在怨了也没法,我确实…”季书一笑,继续说道:“没法让你打回来。”
“我不怨您,师父打得对,是我该打。”晁声抿一抿嘴,确是真心实意,这道理是他在离开季书三个月后悟出来的,可惜说得太迟。
季书笑一笑,显然是没打算接话,从一旁拿起一张纸片,端详两眼,“你去看过她了。”
肯定的语气。
“我从沙发底下捡到了花店的小票,看到你买了满天星。”
“我…我实在忍不住想去看看。对不起。”晁声从未想过这件事会被季书知道,下意识地解释。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记挂着她,我很感谢。”
“师父……”晁声开口,带了哭腔。
“我不是你师父。”季书有些不耐,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也不必觉得愧疚,她始终没有怪过你。”
晁声吸了吸鼻子,鼓足勇气对上季书的眼睛,“那您呢?”
季书一怔,随即风轻云淡地笑,“过去了。现在关系不同了,要求自然不一样,没有必要怪你。”
“真直白。”晁声苦笑,“可我不能原谅自己。”
“你说得对,她走了,我更应该活出她想要的样子。我会戒烟,会像以前一样用心生活,你…不必担心。”季书终究不忍心,劝道:“你不要过于自苦,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晁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回应。
季书自然明了,往前倾一倾,切入晁声盼望已久的主题:“你这次回来,图的什么我很清楚。”
晁声咬紧嘴唇,不敢接话。
“晁声,你看着我。”
晁声缓缓抬头,季书的眼睛像一汪深泉,干净澄澈。
“你走的时候我没有阻拦任由你走,如今你要回来我又得敞开大门等着你回来。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季书直视着晁声,字字清晰字字戳心。
晁声慢慢垂下头,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微微点头,“我本就是做好准备来的,结果如何,都听您的处置。”
“还不打算起来?”季书有些不忍,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晁声抿嘴,继续摇头。
“我……我还能留下吗?”晁声又低下头,他不敢去看季书平静不波的目光。
季书向后靠着,转向窗外,思绪散的很远,“随你吧。”
晁声听到季书有些恍惚的声音,不可置信地抬头。
“随你吧。”季书说,“我昨晚一晚上没睡,想东想西的,后来就想起了你父亲。”
“他很伟大。这么多年,抛了自己的家去保万家团圆,没一句怨言。前些年,他有一次跟我吃饭喝多了,很郑重地把你托给我,当时还没有那些事,我答应了。后来的那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我也一直没想好该怎样告诉他,拖来拖去就拖到了今天……你想留下,就暂且留下吧。”
“师父……”晁声有些惶然,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留下就留下,那到底是愿意接受他了,还是没有?
“你误会了。”季书看着晁声,淡淡地解释,“就算是合住吧,反正这个家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你住着也无所谓。我答应了他照顾你,在告诉他那件事之前就一定会履行承诺。我们早已不是师徒,你如果还认师生这层关系,就叫老师,或者,直接叫名字也行。”
晁声明白,这已是季书自退一步的结果,咬咬牙,艰难地将那两个字唤出口,“是,老…老师。”
季书点点头,话锋一转,“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声音有些苦涩。
“开始吸烟的这些日子,有了点儿烟瘾。你帮我把烟扔了吧,我自己去扔怕是会忍不住留下两盒。”
“好。”晁声痛快地点头,看着季书的脸色还好,试探着道:“我想跟您说两句话。”
季书点点头。
晁声往前蹭了蹭,抬头,虚虚一笑,“您准我再叫您一声师父。”
“师父,我犯过很多错,也做过很多无法弥补的荒唐事,深负师恩。您以前骂我打我,我总想着躲想着逃,那时候认不清自己,也不懂您。有些事,总得经历多了受点伤才能明白,我现在懂了,也晚了。”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季书眼眸闪了闪,声音寒下去。
晁声咧嘴笑笑,动了动跪得生疼的腿,“您不愿再提那些,那就把那个不听话只知道惹您生气让您失望的徒弟忘了,他真的不配做您的徒弟。现在跪在您面前的,是学生晁声,他想好好陪着您,他会听话,会努力,不会做触您底线的事,会好好孝顺您。您就当重新带个学生,他做错事了说错话了,您就骂几句打一顿,不用自己忍着。”
低一低头,再开口便带了些鼻音,“我不躲了,您打死我都不躲了。”
“行吗?”晁声深吸一口气,他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空气突然慢下来了,墙上的表针仿佛也停滞了,窗外的风悠悠吹过,带来了远方潺潺水流的声音、空谷里黄鹂的啼啭、纷繁百花的馥郁。
季书静静地听完了这一曲诉衷肠,眼神变得十分复杂,长叹一口气站起来,擦着晁声的肩走出阳台。
“老师?”晁声不死心地转头,视线追着季书的背影。
“嗯。”
下一秒,书房的门缓缓关上。










季书将右手抬到眼前仔细端详着——刚才怎么就动手了呢?
不是下定决心再不管不碰的吗?
这一夜一早,太多次破例。
季书走到窗前,去公园晨练的大爷们已经回来了,三三两两,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没有之前的那些事,四十年后年过花甲的晁声会不会再窝在他身边叫上一声师父。
罢了。好歹还叫着一声老师呢。
季书在心里微叹一声,为自己昨夜一夜未睡与早上的反常找了个理由。
“谁让你靠墙的?”季书转过身,方才满脸柔和已不见半点。
晁声微微一愣,向前跨了一步,站直。
“不解释一下?”
“我,昨天晚上跟几个朋友聚餐来着,喝多了,然后…就没了。我知错了。”
季书敏锐的目光钉在讷讷认错的晁声身上,一种别样的滋味从心底升上来。
掩饰一般咳一声,“没了?”
“哦,”晁声又想起什么,急急地补充,“我不是故意不告诉您,手机没电了,我又不省人事的…”
“真有说服力。”季书哼笑一声,声音淡地像水,却含着浓烈的嘲讽。
“我知错了,您消消气。”晁声不安地抬眸,语气倒是算诚恳。
“你知不知道,再联系不上你,我就该报警了。”季书这话说的很慢,一字一顿。
晁声愣了一愣,后退一点,鞠躬。
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信号。在曾经的三年里,这代表悔过与认罚,是在一次一次的敲打中衍生出来的规矩,只不过到后来晁声就很少很少这样做了。
“这是做什么?”季书侧身,虚虚地靠着窗,明知故问。
“我知错,我认罚。”
季书的心突地一跳,转身走到书桌后拉开抽屉——除了两个本子什么都没有,又拉开其他几个,仍然没看到要找的东西。
一夜没睡,加上蠢蠢欲动的烟瘾,季书实在难以控制自己,咬紧牙,抬头瞪晁声。
晁声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继而十分无奈,“那戒尺被您扔了半个月了,您忘了?”
季书一回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抬手一推,抽屉哐地合上。
晁声吓了一跳,上前把电脑扭过来打开淘宝,“您别着急。我再给您买,三五天也就到了,要不…先记着,到了再打?”
季书不语,走出书房。
晁声专心地翻淘宝,太便宜了不行,打两下就断了,贵的有点太离谱,八九百一柄戒尺,你家戒尺镶钻啊?
好容易翻到一个合适的,黑檀木,跟扔了那把几乎一模一样,点开客服问了质量,晁声正准备关了对话框下单,客服的下一句话让他愣住了。
“亲亲,小店现在搞活动哦~这款买一赠一。”
晁声僵硬地打字,“送什么?”
客服发来一张图,一把薄了一些的戒尺,还刻着师说。
“送这个的哦~”
晁声把鼠标挪到右上角,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就买这个。”
“不是…老师,”晁声吞了吞口水,“这个刻了字,硌您手。”
“这边没刻。”季书指了指图片一端。
得,还能说什么?买呗。
晁声机械地下了单。
后退几步站回原位,这才看到季书手里赫然拎着一条皮带,抬眸,终于看到季书布满了血丝的双眼。
晁声心里一突,脱口问道:“您眼睛怎么那么红?”
季书自嘲一笑,“你一夜不回,我要是还能睡得着那得多心大。”
“我错了。”晁声愧疚地低下头,“您去睡吧,我自己站着,您放心,我不会动的。”
“我去睡,你站着?”季书向前两步,语气终于温和了些,甚至带了一丝笑意,“那我要是睡了十个小时呢?”
“那我就站十个小时。”晁声抬头,笑了笑。
季书认真地看着晁声,半晌,也是一笑。随手放下皮带,转身出去,到厨房给自己煮咖啡。打人是个耗神的活,以他现在的状态还真有点费劲。
咖啡的醇香从厨房飘过来,别样的温暖。晁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整个人都定下来,向前一步拿起刚才季书撂下的皮带,对折,握好。
季书悠悠地吹着咖啡走进来,喝了一口,有些烫,又吸着气喝了两口,放下。眼神移到方才搁皮带的地方——空空如也。
季书转身,看着晁声手里那条棕色的皮带冷笑,“怎么,又想把我按在这儿?”
晁声不语,退后一步,躬身把皮带双手递过去。
这也是季书的规矩,哪怕东西在季书手底下,也得让晁声给他递过去。晁声曾经十分不愿意接受,每次都敷衍了事,而现在经历了离别悔恨,他居然觉得这个他万分嫌弃的动作无比贴合如今的心境。
求您管我。
只要您还愿意教我,我感激不尽。
怎样都好,求您,别再放弃我。
季书缓缓地、缓缓地从晁声手里接过皮带,擦去上边留下的晁声手掌心的汗,握紧。
“自己找个地方趴下。”
晁声直起身子,拉上窗帘,走到书桌对面的沙发旁边,弯腰趴上去,双手交握压在额头底下。
季书端起咖啡一口喝完,踱过去,“认罚?”
晁声点头,“认罚。我错了。”停了半秒又道:“您罚吧,我受的住。”
言外之意,我绝不会再抢您手里的东西,您尽管打。
季书哂笑,扬手,皮带抽到薄薄的家居裤上飞起一阵细小的灰尘,季书点了点,“脱了。”
这一下打得太狠,晁声缓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比方才虚弱了好几个度,“什么?”
“裤子,脱了。”
晁声听懂了,僵硬地转过头,“为,为什么?”
在从前的几年里,在他以徒弟这个可以理所应当地挨揍的身份被季书打的时候,季书从来没有这样要求他。如今两三年过去了,加的这条规矩实在是让他有些懵。
“我不想给你拍灰,”季书退后几步,从容地看着沙发上趴着的人,“乐意挨就照做,不乐意挨现在还可以走,照常住着,照常叫老师。”
晁声无声地笑了笑,照常住着,照常叫老师,这两个短句后边一定还有一句没说出来——再也不会管你。
“别,我脱。”
晁声站起来,家居服是松紧腰,穿脱十分方便,双手搭在裤腰上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拽下去,重新趴下,额头压着两只手背。
“有劳老师。”确定自己的双手被自己压实不会脱离出去抢一些不该抢的东西,晁声才十分恳切地开口。
季书眼中闪过一抹奇异,很久才开口,十分讽刺的,“临挨揍才装样子的毛病还没改?”
破空声,柔软的牛皮抽到身上,疼得晁声无法思考。
紧跟着,皮带不停歇地抽了四五下,季书猛地停下,“说说,是不是特别想让我报警然后坐着警车回来?”
“没…没有。”
季书手一扬,完全不收力的一下。
“跟陌生人合住,晚上不回也得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不用留门吧?”
晁声实在是控制不住了,低低地喊一声痛,伏在沙发上喘几口粗气,沙哑地开口,“帮我拿个什么东西抱着吧——求您了师父。”
季书没有回应,皮带携带着一股风砸下来,直打的晁声舌头都打了结。
“老师,我错了,您别计较我的……口误。”
脚步声,不一会儿季书回来,递了一个抱枕。
“口误?”
晁声把抱枕压在头底下,顺便压着自己不安分的手,然后诚恳地点头,“口误。”
皮带又搭上来,冰冰凉凉的,“解释。”
晁声缓了缓,终于想起季书还问了个问题,“真的是手机没电了。”
破空声——沉重的皮带愣被季书挥出了鞭子的声音,然后是打到人身上的清脆,晁声浑身一颤,张嘴咬住抱枕一角。
“你们一桌子人,手机都没电了?”季书用皮带戳了戳最明显的一道伤,“我手机号你以前不是背的挺溜的么?”
“我…”晁声张口结舌,挪了挪,把身子摆正,“我没想起来。”
“什么没想起来,分明就是乐不思归。”季书冷笑一声,“反正没人能管得了你,不就得趁现在无法无天么,是吧?”
“不是!”晁声急急地反驳,身后撕扯着的疼及时地提醒了他现在的说话对象,声音软下去,“我错了老师,您骂也好打也好,我以后改,您别说这样的话。”
晁声没有听到季书的回应,只觉得皮带在自己身上敲了敲,然后撤开,下意识地绷紧身子,一声脆响,过了半秒才感受到炸裂一般的疼,叫喊声到了嗓子眼又生生憋回去,溢出来一声痛苦到扭曲的呻吟。
“这就受不住了?”季书收手,“起来吧。”
“别…”晁声的心跳一滞,往前挪一挪,“我受的住。”
季书又笑一声,“不起来?”
“不起。”晁声摇头。起来?开玩笑,打晕了也不能起。
于是皮带又抽上来,一下狠过一下,晁声死死地压着抱枕,没有心思去想自己今天会被打成什么样,也没精神去猜这顿打之后自己得在床上躺多久,咬着牙全神贯注地扛下不断落在身上的重责。
“还有下次么?”
不知打了多少,晁声只觉得浑身都被汗闷得湿热,恍恍惚惚地听到一句问话,连忙拽回自己的思绪,“没了,再也不敢了,我保证。”
“你的保证……”
“能信。”晁声抬头,对上季书的眼睛,“真的能信。”
季书没再说什么,扫一眼晁声伤痕交错的屁股,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放下皮带去药箱里拿了一瓶外敷的白药。
晁声忍受着上药带来的新一轮折磨,脸色苍白,眼角却带着些笑意。
“老师,您心疼了?”
“闭嘴。”
季书皱眉,轻轻地瞟一眼那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声不吭地敷完药,蓦地站起来,刻意地没有去看沙发上趴着的人大大笑开的脸。
第七章
晁声目送着季书出去,转弯,主卧的方向,彻底放松下来,软软地推开抱枕,揉被自己压得通红的双手。撑着沙发挣扎着想站起来——好歹得先把裤子穿上,上半身刚刚离开沙发,一个趔趄又跌回原位,还带着撕裂的疼。往复几次,晁声喘一口粗气,挫败地闭上眼睛——算了。
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晁声忽然笑了一下,很愧疚,又带着点轻松的笑。
你什么都做不好,你只会让他失望,你在他心里戳了一刀又一刀,但总算,这顿揍你好好地捱下来了。
书房的窗帘是深蓝色,缀着点点星辰,星垂平野阔的景象,很是能让人静下心想一些事情。
晁声就那么趴着,闭上眼睛,听挂钟有规律的声音,想季书,想自己。
做出那样的事情,季书还愿意管他,尤其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管他,让他十分意外。晁声甚至在想,如今这样,和以前有什么区别?虽然季书只准他叫老师,虽然每次叫师父都会有巴掌甩上来,可季书还是会管他教他,还是会为他担心,还是会在他饿得胃疼的时候心疼,他也偶尔会在季书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来不及藏起的宠爱。
他永远都是师父。
晁声在心里告诉自己。
想明白这些,就足够了。晁声稍微动了动,慢慢地站起来,穿好衣服,看一眼时间,十二点零五。
确实有些饿了,师父去休息也该起了,要不然晚上怕是没了困头。
拿手机点外卖。
毛血旺,啧,想吃。
反手碰了碰自己刚挨完揍的臀部,险些叫出声,叹口气,狠狠地戳了加号——清炒西葫,再加上师父爱吃的菠萝里脊椿苗拌豆皮,点两碗米饭,下单。
收起手机扶着墙挪一步,还勉强能走,手掌向前蹭一段,两腿也跟着再挪一步,从书房到厨房得跨过整个餐厅,行动艰难如晁声挪了足有十几分钟。
接了两杯热水,恰好主卧的门一响。
“你干什么!”
晁声刚端起两杯水费力地转身,门口的一声喝差点让他把杯子摔出去。
季书疾步走过来,一把抄过水杯放桌子上,然后扶着晁声走出去。
“咱能消停会儿吗少爷?”
一句话不经思考出了口,两人都怔在当地。
太熟悉的话。
晁声眼睛一涨,差点哭出来。
上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什么时候?久到有点记不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时候,季书总是会挥着戒尺一脸无奈地揪着晁声,他说,“来少爷,看看你这作文写的什么东西。”
“哎呀,这是这样翻译的吗少爷?”
“这首诗我上月刚让你看过,咱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季书先回了神,掐着自己的手心,“去床上待一会儿吧。”
晁声抬头去看季书,后者却淡淡地把头转到一边,看那盆郁郁葱葱的昙花。
“谢谢老师。”晁声收回眼神,莫名地道谢,他知道季书明白他在谢什么。
他也知道,季书需要时间。
季书心里的那道坎,面对他的别扭,都需要时间来解决。
他给。
只要师父需要,只要师父想要,只要对师父有好处,他什么都可以给,多久都可以等。
反正,快要返校了不是吗?
“老师,我再过八九天就得回学校了,十一可能不回来了。”
季书嗯了一声,表示知道,没有一丝情绪。
“您有什么事…或者心情不好,就给我打电话,我陪您说说话,哪怕飞回来给您揍一顿都行,您千万……别再作践自己。”
季书停下脚步,看晁声,晁声只对视了一眼就不敢再抬头,那眼神,参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唯独没有他渴望的温暖。
季书撤开扶着晁声的手,放进裤兜里,“不需要。”
视线向下,看到晁声红得有些不正常的手,细细一想便明白了原委,继续说话,疏离减了几分,“大四了,好好保研,毕业论文这些事也该开始着手了,别松懈。”
晁声藏起手,强笑一笑,转向季书,躬身,“谨遵…老师教诲。”
第八章
三个半小时的飞机,从A市跨到Z市。等行李的时候,晁声给季书去了个电话,报平安。
电话那头季书醇厚的声音让晁声在这个A市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找到了些家的感觉。从过路的行李里拎出自己的东西,晁声离开拥挤的人群,上了机场大巴,坐定,嬉皮笑脸,“老师现在有事吗?”
“没有,做什么?”
晁声眼睛一亮,“那您陪我聊天吧!”
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季书周身的气温骤然下降,“我有事。”
“那您刚还说您没事……”晁声低头,语气颇为委屈。
季书喘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有些疲累,“聊什么?”
“都行。”晁声嘿嘿地笑,突然想起什么,道:“等我毕业的时候您能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吗?之后咱们可以在Z市附近玩一玩,好多地方我也还没去过呢,以后去了A大就很少有机会来了。”
季书静静地听着,直到晁声最后一句说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你想保A大?”
“我没跟您说过吗?”晁声细细一回想,似乎一直都忙着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竟把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坐正一些,汇报工作一般地开口:“我一直是按A大的条件准备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拿到offer.”
季书沉默,晁声也不再说话,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轻轻笑着。
“Z大的理工科,还是比A大稍好一些。”半晌,季书才开口,寥寥十几个字,中间竟还停顿了一两次。
“老师,”晁声笑,“这不是最重要的。”
兜头艳阳高照,晁声心如明镜,轻声道:“亡羊补牢知错就改,才是最重要的。”
季书又沉默一阵,挂断了电话。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Z市的暮秋别有一番韵味,天空高远阳光温和,银杏叶环绕着小广场铺了厚厚一层,吸引了不少学生驻足拍照,晁声坐在对面的湖边遥遥地看着,嘴角挂着一丝笑。
这样的时光,真好。
他曾经以为,离开这个承载了他太多痛苦的地方之后,他永远不会再想踏入半步。可现在距离分别还有半年多,却已经提前感受到了伤感。
Z大的每个角落,都留下过他的痕迹,社团里跳脱的,课题答辩会上沉稳的,每个都是他,只不过社团里的晁声浮躁而孤独,答辩会上的晁声挺拔而坚定。
所有的改变,都是源自同一个人。
想起季书,晁声呼吸停滞了一瞬,低头苦笑。
有的人生来通透,这次大概可以算作师父这辈子钻的最执着的一个牛角尖了吧。明明还认这个弟子,非得逼着自己难受。
“师父,您到底在为难什么呢?”晁声喃喃自语。
两个小女生从甬道上走过,其中一个看到晁声有些兴奋地挥手,“学长!”
晁声回神,挂上礼貌的笑,招手回应。
然后听到两个女生之间的对话。
“谁啊?”
刚刚打过招呼的女生低声道,“咱们院大四的晁声啊。”
“很厉害?”
“很厉害!”女孩几乎要跳起来,抓着同伴的手臂,眼睛里闪着光亮,“他保了A大的研。”
“那有什么?”同伴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
“考进来的时候他是他们省的理科状元,但是大一上学期有两门课刚过及格线,谁知放了个假突然就转性了,开始一心只读圣贤书,属于浪子回头的那号人。不少老师都劝他申请国外的名校,或者留在本校让最好的老师带他,可他,”女孩低低叹息一声,“执拗的很,推了一切建议去了A大。很厉害,也很奇特的一个人。”
“咱们保A大,没有本校照顾,条件确实不低,而且带着两科六十几分的黑历史还能通过的,不简单。”同伴思索一阵,给了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
“就是太恋家了。”
晁声放松地靠着湖边的巨石,听两个女孩围绕他展开的聊天内容,一笑。
太恋家……
是啊,太恋家了。
什么Z大最优秀的导师,什么国外顶尖高校,对他来说都没有那个家的温暖有吸引力。
晁声抬头,张开手掌接住阳光,家的温暖,就像这秋日的阳光,暖的刚刚好,却又不似阳光——那温暖永远不会西落。
那份美好,是他曾经真真切切拥有过的,他见过家是什么样子,便没有勇气再去面对没有家的耿耿长夜。
他太过留恋,他不敢失去。
这世上哪有不能抹平的隔阂呢,就算有,又有什么能挡得住从头来过。
一曲小提琴曲,隔着衣服布料有些闷闷的,晁声掏出手机接通,自己的论文导师,建议他寒假留校做论文,晁声谦敬地一笑,婉拒。
他得早点回去,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第九章
自晁声上大学那年起,网上便有一个十分有趣的说法:从此以后故乡再无春秋,只余冬夏。过去几年晁声不曾回家没什么体会,到大四才觉出这话的精妙。
周六,季书并不在家,看看时间,下午四点二十,晁声把行李放下便去了学校,在周边找了个小店,点了份炒面,边吃边听周围的学生聊天。
熟悉的老师名字在耳边环绕着,无论是什么时代的学生,总喜欢在背后八卦老师,晁声边听边吃,倒也十分欢乐。
突然一个名字钻进耳朵,晁声一愣,放下筷子。
“季书那丫有毛病吧?老子就两天假他留那么多作业,那不得做到明年去啊。”
“体谅体谅吧,”另一人暧昧不明地笑,“毕竟他除了工作也没别的事可做。”
“大龄单身狗。”嗤笑一声,“他那么变态是个人都受不了。”
晁声没有再听下去,直接起身抓起其中一个人抡拳头。
周围的人呆了一呆,围上来,交头接耳,纷纷猜测缘由。晁声拳头底下的人奋力挣扎,有几回险些挣开,又被晁声一脚踹翻,砸沙袋一样不留力气。同来的几个怂货看着晁声一副有深海之仇的样子,不寒而栗,围在旁边不敢上前,拿手机录像,还不忘抖着嗓子放几句狠话。
后来终于揍累了,起身拎起外套,斜眼看了看那几人,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哼——果然是一届不如一届。
街边花店买一束满天星,打车去公墓。
墓园外,刚好遇上季书。
“您也来了。”晁声愣了一下,躬身。
季书点点头,“我陪你进去。”
夏去冬来,师娘的笑容仍旧。晁声把花束放到碑前,双膝落地。
身后的季书一怔,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
“师娘,我来了。”晁声尽力忽视季书灼灼的目光,挺直脊背,“这半年回学校了,没来看您,临走的时候告诉了师父,忘记来告诉您一声,对不起。”
“天气冷了,您别担心师父,我这次回来前给他买了新的羽绒大衣和围巾,我会照顾好师父的。”
晁声感受得到季书在咬牙,也感受得到背后一阵阵的冷风,但事情必须有个开始。
择时不如撞时。
挪了挪,跪正,叙家常一样,“师父挺好的,刚刚升了年级部长,应该是一中建校以来最年轻的年级部长——是吧师父?”半转身子,这一问显然是在问季书。
季书的视线向下,清冷的目光刺向晁声,眸子中满是讽刺。
晁声垂头,抱歉地笑一笑,转回去,“学校论坛上好多师弟师妹都在夸师父,不过师父的教学能力从来都是不用质疑的。生活上您也放心,有我在呢。”
冬日,夕阳余晖透过干枯的枝桠流下,透着些和婉,晁声俯身,额头贴上冰凉的石板,声音有些凝涩,“您好好照顾自己,我该走了,有空再来看您。”
他该走了,再继续下去,师父的怒火就压不住了。
起身转向季书,不去看季书阴沉的脸,恭声道:“师父,走吧。”
话音刚落,季书拔开腿离开,带起一阵风,晁声小跑着跟上。季书的座驾停在墓园外的停车位上,结婚时父母赞助的黑色卡宴,晁声跑两步,给季书开了车门,然后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坐进副驾。
“师父,家里有备用的牙膏吗?我回来忘带了。”晁声没话找话。
季书铁青着脸不说话。
“师父?”
季书斜了他一眼。
“师父我给您买了件羽绒大衣,黑的,特别……”
“想想自己吧。”季书终于开口,声音冷冽地像车外的寒风。
窗外是一片田地,紧挨着墓园,一片荒芜萧条衬得人世沧桑。晁声无意识地看着,脑子飞快地运转,他得提前想好措辞,回去必然要挨巴掌,所以他必须得在脸肿得不成样子说不出话前把想法准确地表达出来。
车子缓缓地驶入地下停车场,熄火,下车。
“师父…”电梯缓缓运作,晁声看向季书的背影,开口。
“别一回来就找不痛快。”季书语气很淡,他想象地到晁声带着试探的神情,蹙眉压下心头的不快。
电梯在一楼停下,进来的看起来是一家三口,小女孩大约一两岁,口齿不清地问一些幼稚的问题,听完爸爸的解释后还会煞有介事地点头,甚是可爱。
“孩子多大了?”季书主动打个招呼,问道。
“一岁半。”那位父亲和气地笑笑。
“真可爱。”季书沉默两秒,轻轻地道。
九楼。
晁声换了拖鞋,听得季书暗藏着怒气的声音。
“过来。”
晁声抬眼,吞一吞口水,往前走几步,“师父…”
啪的一声,打得晁声偏了偏头,往下拽一拽毛衣的领子。
“非得这么提醒你?”
“对不起,师父。”
“还不知道改。”季书咬紧后槽牙,又往脸上甩了一巴掌。
晁声趔趄两步,站稳。
“叫错多少次?”
“十四次。”
“她面前的不算。”
“六次。”晁声低头一算,说出一个数目。
“怎么办?”季书脱掉外套,扔到沙发上,撸着袖子问。
“六个耳光,我愿意挨。”晁声说道。
巴掌带着风抽到右脸上,晁声晃了晃,没等反应过来,又是一下,这回抽到左脸上,右撇子,自然打左脸更顺手的多,于是这一巴掌就把晁声抽翻在地。
“起来。”
晁声爬起来,站好,抬眼努力地笑一笑,“您让我先说几句话行吗?说完,您想加倍打我也好好受着。”
季书缓了一口气,默许。
晁声笑,虚扶着季书坐到沙发上,自己拉了个矮凳坐对面,抬头看着季书,“师父,我一直……您别瞪我,该打多少我记着呢,您放心。”
“师父,”晁声眨眨眼,带着脸上的红肿,扯开嘴角,“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遇到您,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在军校里摸爬滚打,更可能,连军校都考不上——您知道,我以前小毛病挺多的,靠自己转性好好学习,根本不可能。”
“我大概就考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庸庸碌碌地过四年,研究生大概也不会去读,直接找一个勉强糊口的工作,或者去考一个基层的公务员,终这一生做个小职员。”
“是师父,给我的人生提供了更多的选择,是您让我走了一条我自己喜欢的路。”晁声离开凳子,蹲在季书跟前,一如当年求入门下的认真,“遇到您之前,我就是一块泥,是您拼尽全力让我这块泥成了人形有了几分人样,您对我,恩重如山。”
“您一直不让我叫您师父,每次叫都打我,我一直以为您是真的怨我。可是,”晁声有些蹲不稳,扶着茶几换了条腿蹲着,“我做错事您还是会管我,平时还是会在意我,即便我在学校,您也总是抽时间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师父,我们现在顶着师生的名义,和以前的师徒又有什么区别呢?”
季书不说话,只平静地看着晁声,等着他的下文。
“没区别,不是吗?既然没区别,您为何不能认回我这个弟子,让我再叫您一声师父呢?”
“或许您不信,在我心里,您一直是师父,从来没变过。在您心里,我还是您的弟子吗?”
晁声伸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季书的手,“师父,我犯的的确是该逐出师门的罪过,但是我求您,看在我认错态度还行的份上,给我个留下察看的处分——求您给我个机会,我真的想改过。”
静。
该说的,晁声已经尽数说完,听者却仍保持着甫一开始的姿态,静静地坐着,不言不动。
时间如白驹过隙,屈指算来,已经六年半,两千多个日子,一点一滴都那么清晰,痛苦龙卷风一般袭上心头。挂钟尽责地响起,晚上八点。
窸窣声响,季书站起来,朝着主卧的方向。
“师父…”
“晁声,”季书停下脚步,并不回头,“你让我想想,好吗?”
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客气,晁声抿嘴,站起身,微鞠一躬。
是又被强制隐藏了吗……
又被强制隐藏沉贴了,真是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试一下问题解决了没
第十章
窗外各式的霓虹灯光交相闪烁,路灯之上星光璀璨,偶尔两声汽车鸣笛让这个城市更加枯寂。
季书没有开灯,独自坐在黑暗里,旁边是一个袋子,里边有一件黑色的羽绒大衣,一条灰色的围巾,都是他穿惯了的牌子。白天的事控制不住地在脑海中闪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多年前的事趁着空隙撞进他的梦里。
梦里春风拂面。
A大的春光总是那么让人流连,季书单肩挎着书包,右手紧紧地握着书包带,站在办公桌前。
浓郁的茶香,整间教授办公室都浸在茶香里。
“说说吧,我没功夫跟你耗。”年过半百的文学泰斗叶行聿老教授放下茶杯,难得严肃地看着季书。
“老师——”季书眨眨眼,一脸无辜。
“不知道我叫你来什么事?”
“知道老师,”季书站的笔直,身上新换的衬衫散发出淡淡的金纺味道,也遮住了胳膊上的几片擦伤淤青,“老师您之前布置给我的论文已经完成一半了,剩下的部分我需要再查一下文献,大概下……”
“季书!”叶教授拍着桌子站起来,明明比眼前的年轻人矮了那么多,却足够让人仰望。
季书闭嘴,他知道自己来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为小晴打架的事被老师知道了。
“小季啊,”叶教授叹了口气,“你老师年纪大了,把你带到毕业也就该退休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
季书看着眼前他得低头才能直视的老人,心里升起一阵愧疚。老师声震文坛,更是学院的元老,很少收学生,亏的他一向风评不错成绩够好再加上长的太讨人喜欢才能被老师收作最后一个研究生,也就是传说中的关门弟子,而他,却还是没能让老师省心。
“老师,我知道我做的不好,可我……”季书说不下去。
“小季,论起乖巧懂事努力向上,放眼整个A大你都算是数一数二的,怎么这次还能跑到理工大去打群架呢?”
“我没打群架……”季书嘟囔着。
“说什么?”叶老看他一眼。
“本来么……说好的单挑,结果他们一群单挑我一个,也真好意思。要不是他们那么多人我也不至于挂彩……”季书说着说着声音就变小了。
“说,你接着说,”叶老手里的茶杯磕着桌沿,一声赛一声的清脆,“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把这事儿给你按下去?研一你就打算背个处分?”
“处分?”季书一脸茫然。
他是真不知道。
“去外校打群架,院里本来要给你处分,好在院长还在意我这张老脸,来问了我的意思,这才给你按下的!”叶教授说着说着动了真气,要不是上年纪了真想给这个学生两脚。
“老师我错了……”
叶老哼了一声,“你少来这套!”
“老师…”
“还给我扯论文,你别说你季大才子来之前没想出来我找你什么事!”
“猜到了,”季书舔着牙笑,“我错了老师。”
教授指着季书,“你给我收了!笑得跟个兔子似的。”
季书收了笑,老老实实地站着。
“为了你那个小女朋友吧?”教授斜着眼看季书。
“是。”
“我就知道。”
“老师,那事儿太气人,女生之间的小矛盾,那货非得为他女朋友出头欺负小晴,还敢跟我约架,我又不是纸糊的我……”
“季书!”教授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沉着,“你看看你现在身上还有几分文者君子之气,活脱脱一个……”
话太难听教授没说出来,生硬地转了个话音,“我看你没有一点悔改之心。”
季书把书包放到地上,两手贴着裤线,“老师我打架不对,我检讨。但是,我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再怎么君子我也得护着我该护的人。”
“你检讨个……”你检讨个屁。
最后一个字实在说不出口,生生地把教授脸都憋绿了,缓了半天才说,“我叫你来你就来的这么痛快,来了又在这儿跟我玩二五六,你到底干嘛来的?”
“老师,我没跟您玩二九八还是二几几的。”
“二五六!”教授气的磕着茶杯纠正。
“哦,二五六。”季书点点头,接着一脸正经地说,“您叫我来,我大概知道您为什么叫我,我也猜到让您生气操心了,这是学生的不是,我来,就是为了让您痛痛快快骂一顿。”
字正腔圆。
“你把我当什么!三岁孩子还是废.物啊?我用得着你给我出气?!”
教授端起紫砂的茶杯连茶带杯子都冲着季书摔过去,季书手忙脚乱地接住,滚烫的茶水全都倾倒在自己身上,把茶杯放回桌上,低头一根一根地捏衬衫上粘着的君山银针。
老师那茶杯是一套,这玩意儿摔了回头不得心疼死。
“干什么呢?!”
教授回头又抄起一整瓶矿泉水砸到季书身上,瓶子反弹回来落到地上,转了两圈才躺稳。季书俯身捡起来放回老师手边,“我错了。”
教授很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靠着椅背气的说不出话。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人无法忽视。
叶教授狠拍一下桌子,“外边谁?给我进来!”
前所未有的高喝。
门被推开,又合上。进来的年轻人在办公桌两米远的地方站定,鞠躬,“老师。”
刚被季书捡起来的矿泉水又砸到来人身上,“程桑颢你敲个门催什么催,报丧?!”
“老师息怒,气大伤身,”程桑颢捡起瓶子又放回去,顺便瞪季书一眼,“你退后边去!”
早在看到进来的人的时候,季书便觉得从脚底下窜上来一股凉气,现下更觉得自己今天多半要交代出去。忙不迭地往后退几步,低头不语。
“做什么?”叶教授知道程桑颢无事绝不会这样急,稳了稳情绪,问道。
“老师,刚才刘老师在院长面前掰扯半天,说是A大形象受了影响,强烈要求…”程桑颢飞快地看叶老一眼,闭上眼把剩下的几个字说出来,“严肃处分季书,记入档案。”
“然后呢?”叶老教授脸色一冷,手里的奥罗拉掷到桌子上,那声音压的季书又低了低头。
“然后院长说季书是个好苗子,自本科以来一直表现优异,不能因为一次冲动影响前程,后来又把您抬了出来……”
“你直接说结果!我有空听你讲故事吗?!”叶老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十分不耐。
“是。”程桑颢知道老师今天气的不轻,垂下眼眸,“最后各退一步,下周一下午召开全院大会,季书公开检讨,取消今年一切评奖评优资格。”
叶老师站起来,走到窗边,良久才淡淡道:“季大才子,听见了?”
季书转个方向,微微躬着身子,“是。”
“我在A大任教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为了一个学生做检讨召开全院大会。盛况啊!”叶老师笑一声,“季书,你真有本事。”
“我的错老师,我做检讨。”
“废话!”叶老师猛地转过来,看着自己的最为心爱的两个学生,痛彻心扉,“事到了这一步你不检讨还想做什么?!”
“是。”季书点头。
程桑颢朝着季书摇摇头,向前一步,“老师,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迎着叶老师不解的目光,程桑颢轻声道:“当众检讨已经挺给刘老师面子了,这取消评优资格……我看院长也没这个意思,老师要是肯,跟院长点两句,院长他总得找个台阶下。”
“不用。”
说话的是季书,两手贴着裤线,表情淡淡的,一点没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一般,“检讨也好,取消评优也罢,所有处罚我都接受。”
叶老师脸色缓了缓,无力地挥手,满是疲惫,“就这样吧。年少总张扬,我也明白。我是老了,精力上不去,你好好教教他,别老是这么毛燥。”
程桑颢见没人理自己的提议,觉得自己颇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便也不再想这茬。听老师这样说,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老师放心,我一定给他把性子…磨稳。”
叶老师点头挥手,两个学生齐齐鞠一躬,一同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十分空旷,程桑颢步伐很稳,却一点都不慢,季书也有些跟不上,小跑几步,低低唤一声,“师兄。”
程桑颢猛地停住,利落地转身,抱拳躬身一揖,“见过英雄。”
季书赶紧避开,又叫一声,“师兄…”
“程某虚活二十余载,一介书生见识短陋,相识数月不识英雄,罪甚罪甚。”
季书愣了两秒才明白了程桑颢这一顿胡诌的中心思想,低头憋憋屈屈地再唤一声师兄。
程桑颢直起腰,定定地看了季书一会儿,转身继续走,走廊里光影交错,季书站在那里,看着程桑颢从亮处一步一步走向暗处,逐渐模糊,然后消失不见。季书惶恐地张望,张嘴想喊人,却发不出声音。
一切都归于黑暗,四周安静下来,季书剧烈地一颤,睁开眼睛,雪白的天花板,之下是再熟悉不过的家具,长长地喘一口粗气,抓过床头柜的手表,早上六点。
下床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走到窗前,站直。
电话很快接通了,季书垂下长长的睫毛,“老师。”
已经退休在海南养老的叶教授爽朗地笑着,“你小子还知道给我打电话。”
季书轻轻一笑,“老师,您挺好的?”
“好着呢。倒是你怎么大清早给我打电话?”
“没事,”季书无意识地拨弄着窗帘,“做了个梦,梦到以前的一些事,就想起该给您打电话了。”
电话那头安静几秒,叶教授叹一口气,窸窸窣窣地似乎靠上什么,才道:“小季,你才刚刚三十岁,以后的五六十年,就都这样活着了?”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季书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校园,他甚至能看到老师平静不波的眼眸里藏着的无奈惋惜。
叶老师没有在意季书的缄默,十分随意地道,“前两天我又翻了翻刘震云先生的《一句顶一万句》,过日子,不能老回头。”
季书明白老师的意思,那句十分著名的“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说起来十分容易。
“人就活这一辈子,好好的。若是等到你老了,坐在摇椅上,自己一个人琢磨来琢磨去,能想起来的也就那七八年的光景,得多可悲。”
季书低头,沉思不语。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你年纪轻轻,却是尝了不少。”叶老师停了一瞬,话音一转,“可是你的人生,就真的没有一点可喜之处了?”
天际扑棱棱几声响,数只喜鹊落在树枝上,天地之间一片阒寂,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季书终于开口,十分清晰的,“老师说的是。”
知道这是琢通了,叶老师笑一声,放松不少,“合着给我打电话是让我开解你呢?下回这种事要收钱了啊。”
季书也跟着笑,“好,学费老师来定,给学生打个折就行。”
“小没良心的。”叶老师笑骂一句,随即换了个语气,温和而迟疑,“小季啊,你…真的不打算再成个家?”
“老师,如果连我都忘了她,那她就真的不在了。”相比教授的犹豫,季书的笃定让人慨叹。
“随你吧。”教授叹息一声,笑着打趣,“小光棍。”
季书一时愣怔,然后大大地笑开,很长一段时间放不开的事突然就不在乎了。
挂了电话,季书拉开窗帘,晨光渐发,远处的山头后露出一角红,这时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一声,季书划开屏幕,老师的短信,很短的一句话。
“小季,你看这人世间的每一日,也会为你天暗天明。”
仿佛燃起一把大火,季书感觉周围滚烫而干燥,在无穷尽的噼噼啪啪中,他心头蒙了许久的那层湿雾终于消散。
把手机端放桌上,退后两步,鞠躬。
直起身子,笑意漫上眉梢,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掬一捧水扬到脸上,笑着笑着,眼泪就融进了水流。
他以为自己没了孩子,没了爱人,没了兄弟,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他以为人世实苦。
一切都是他以为。
他用一切的以为,挡住了最重要的东西。
还有什么是比失而复得更重要的?
够了,真的够了。
其实这段还是埋了一些东西的,有兴趣的可以挖一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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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5 22:4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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