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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倾城阕(古风)[第8页] |
作者:倾城泼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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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三日后,雪阁 雪宜迎上一礼,“萧将军好。室内狭小,又正值梨花盛开,不如仍在院中闲坐吧。” 萧靖一看上次坐过的石凳石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石桌上,洗茶烹茶之器具陈列,一尊精致的镂空雕花香炉,焚了檀香,正升起缕缕青烟。比之上次说了半天话连茶都不上一杯,这次可是提前备茶相请。 “看来萧某今日受欢迎得多了。”萧靖打趣道。 “上次是雪宜无礼,我江南人是无茶不待客,今天焚香净手,愿为阁下烹一盏临走时带的雨前龙井,是钱塘收上来的新茶,虽不比西湖的出名,味道上可是一点不差。”不得不说,雪宜的声音很好听,低声、温和,听上去很舒服,正如清泉佛理,能洗涤人心,使人沉静。雪宜并不急于说正事,萧靖也乐得享受一下江南的好茶。 “往日喝茶,都是一饮而尽的。今天先生招待,如此,萧靖也算难得附庸风雅一回。”说罢,两人落座。 一身浅碧,一袖清风,一截雪腕,一盅香茗。 雪宜敛袖提手,烹茶煮水,一洗青碟,二洗杯口,三洗茶坞,热气升腾,十指旋绕间,煞是好看。萧靖静静看着他一道道繁琐工序,首杯不可饮,沏茶三过,方出滋味,双手递与自己。这番讲究,自己接了过来,倒是有些不敢喝了,生怕亵渎了一杯茶水似的。 雪宜见他有点慌乱,生怕失礼于人的样子,反而笑意盈盈。开口逗他道:“将军也是读过书的,并非一般粗人,今日雪宜以茶为礼,有茶而无诗词,实在遗憾。不如你我对诗为乐?也算不负杯中清净之物。” 萧靖轻笑一声,知道人家是打趣自己,便无奈道:“先生莫要取笑,萧靖虽然识文断字,但要作诗,恐怕是强人所难。先生雅趣,在下不好扫了兴致。素闻江南夏家七公子才思泉涌,不如我出上联,阁下作对如何?” 雪宜笑这人真是聪明,巧妙地推回自己身上,做几个对子对他不是难事,于是玩心大起。 “在下一点名声,竟然能传到冀州去。如此,雪宜也不好枉担了虚名。阁下出题便是。” 萧靖兴致甚好,看眼前之人烹茶,实在是一种享受,院中梨花翻飞,偶有坠入茶碗,真有古人“饮露餐英”之意境。再看炉中香烟袅袅,院落更添幽静,倒不像置身于皇家宫苑,自己反而像是山中古寺幽客。 萧靖幽幽开口:“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雪宜不及思索,便脱口而出。手中捧着茶盅,浅酌一口。 “一杯春露暂留客。” “两腋清风几欲仙。” “从来名士能评水。” “自古高僧爱斗茶。” “茗外风清移月影。” “壶边夜静听梨声。” “诗写梅花月。” “茶煎谷雨春。” 二人一人一句,雪宜对得极快,又十分工整,萧靖所出上联,也文起已经不凡,二人倒是都觉得对方文才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先生不负才子之名啊!”萧靖大笑。 |
“阁下也不止读过一点书那么少啊!”雪宜是文人,春景在前,茶语清心,便更是来了兴致,“江南士子素来有春日赏聚,品茶都诗的爱好。今日终究不可有茶无诗,将军既然说自己不会做,那不如就用前人佳句,你我一斗?可不许答不上来。” “先生莫要难为我,你是来了兴致。在下总共背过那几首古诗,还是幼时看得,很多不记得了。” “无妨,写茶的,品茶的,但凡粘个茶字都算。饮酒有酒令,饮茶也行个茶令吧,一人一句,不许犹豫。”雪宜的笑意,发自心底,往日在江南与人打文字交道,多是替大哥陪客,拘束得很,今天来了兴致,虽然对着一个武将,但想玩上一玩。 “那让我先来吧,免得你把我想说的说了。”萧靖也觉相谈甚欢,几乎忘了来意。稍一思索道:“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这个可以吧,虽不是写茶的,但也带个茶字,先生得让我,算我过关。” 雪宜轻轻摇头,“算阁下勉强过了,请饮一杯。”为萧靖倒满茶水,便自己吟诵一首:“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聊因理郡馀,率尔植荒园。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说罢,自己也饮了一口,动作十分优雅,一院落花中,美得如临仙境。 萧靖左思右想,总算思得一首确是写茶的。“铁色皴皮带老霜,含英咀美入诗肠;舌根未得天真味,算观先通圣妙香;海上精华难品第,江南草木属寻常;待将肤腠侵微汗,毛骨生风六月凉。” “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茅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尤须三日夸。” 萧靖一拍脑门,“先生这首算是品茶诗中广为流传的了,我竟然没想到。”萧靖又思索一阵,实在再想不出了。便大方地一拱手道:“再想不出了,只好认输。” 雪宜浅笑:“在下失敬,本以为将军只粗通文墨,没想到是在下低看了,特此赔罪。” “先生见笑了。萧靖家中虽然不是富贵之家,但因为有着自家的几亩地,父辈勤谨耕种,也算得以温饱,日子还好过,我是长子,幼时便在村里的私塾念过三四年。家里不指望能读出个名堂,但求能识文断字罢了。后来十八岁从军,驻扎边地,恰逢长安的御史大夫崔大人因触犯天子龙颜遭到流放,来到萧某所在营帐服刑。一个文人扔到粗人堆里肯定是郁闷不堪,又恰巧整个营中就萧某一人认字,于是崔先生就非要拉着萧某教导萧某诗书礼义。是以,略懂一些东西。如今升了官,也还不至于在其他人前丢脸不是?” 萧靖拿起茶盅,一饮而尽。虽然不合饮茶细品的规矩,但也豪气十足。“往日里,茶不常喝,倒是时常与众将士饮酒。如今想来,酒令人糊涂,茶令人清醒。只听说过有人酗酒闹事,还从未听过有人因为品茶打架争得面红耳赤的!今日见先生是如此安静之人,更可见茶之妙处,能与先生共品,也是幸事了。”萧靖话锋一转,“你我言谈甚欢,可惜无缘。先生昨日既然已经断然拒绝了萧某的邀请,那萧某也不喜欢勉强。夜晚相救一事是义之所在,先生请我喝茶,就算谢过了,在下无意纠缠先生。不日,诸侯使臣便要离京,萧某今日也来向先生告辞。” 雪宜这才敛了笑意,想来萧靖也算得上君子了,可惜自己既然拒绝了人家,就更不想欠下救命之情。现下放了茶杯,起身一拜,复有坐下。 “夏雪宜先谢过阁下救命之恩。将军昨日在城楼上,谈到和亲后不久必将开战,想来皇上会派将军出战。将军问我自己是否该应诏出征,我劝阁下还是称病,不要应诏。” |
“夏雪宜先谢过阁下救命之恩。将军昨日在城楼上,谈到和亲后不久必将开战,想来皇上会派将军出战。将军问我自己是否该应诏出征,我劝阁下还是称病,不要应诏。” 萧靖疑惑,也严肃起来,问道,“何解?” “如果我不说缘由,将军愿意听从吗?”雪宜双目锐利,逼向对方。 “愿意。”萧靖起身踱步,意味深长道:“用人勿疑,疑人勿用。是我开口问的,自然是打算听从。就算我被你害了,我也甘认倒霉。” “将军好气魄。”雪宜也起身,“如果陛下叫你去打,你打了,打到的东西自然是陛下的。如果陛下让别人去打,别人打不下来你再去,是将军比别人有本事。如果别人打下来了,将军去把此人连锅端了那就更好。就像下棋,与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占据一目之地,远远不如吃对方一子得到两目实地,此消彼长之间,高下立见。” “先生愿意给我解释明白一点吗?” “将军说了,您自己与手下军士是一把剑,剑自然不懂。将军不是还有一杆笔呢吗?”雪宜笑笑,点到为止。 “多谢先生,萧某回去自会请教陈彧陈大人。” 雪宜拿过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递与萧靖,“这是家兄送给将军的礼物,谢将军救命之恩。” 萧靖打开匣子一看,数十颗大小一样的东珠,十分晶莹饱满。另有金手钏,玉佩等物,金光闪闪,光彩夺目。 “这太贵重了,萧靖不好收吧。” “将军要来见在下,懂得给六哥那儿上拜帖,为你我避嫌。就该知道,今天最好拿了这一箱珠宝,才是正常的做法啊。”雪宜眼睑低垂,一句话说得甚是平静,其中内涵深意。 萧靖自然懂得雪宜的意思,便大方接过,“如此,就多谢了!这样好的东西,我还真没见过。”说罢,就拿了过来。“先生有此大礼,又何必还送我一计呢?” “我知道将军看不上这些金玉之物,再好的东西又如何?将军他日想得到的,何止是此物的千百之倍。放不下眼前荣华富贵的人,终究都成不了大气候。”雪宜淡淡答道。 “萧靖告辞,后会有期。” “只怕……下次再见会很遥远。” 萧靖挑眉,似是询问之意。 “今日你我同朝为臣,天子寿诞,还有相见之日。三日前将军与家兄连同各位诸侯使臣都去了豫州刺史王椽的宴会,雪宜能猜到一二,想来是商讨他日结盟,高举义旗之事。一个‘反’字已不远矣!你我南北殊途,要再见,只怕数年以后,如果将军真有本事的话,你我还能——战场一见。只怕……再无品茶作乐,闲谈风月之时了。”雪宜字字珠玑,锋芒暗敛,静得让人忽略了他所说之事是大逆不道。萧靖并未言语,只是面沉似水,深吸一口气。 二人行过礼,萧靖便告辞出门了。 |
白羽见雪宜一人独立在院中发呆,端了药走上前来。 雪宜一闻见这个苦得直让人恶心的味道,也顾不上再感叹方才的事,脸上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撅着嘴,一脸可怜的样子望着白羽。 白羽心里想笑,真真像个耍赖不吃药的孩子。 “公子,良药苦口,还是喝了吧。” 敢情不是你这段木头遭罪!雪宜心中腹诽,“今天算了吧,我胃里难受,再喝这个,就真吃下饭了。” 白羽放下药碗,从袖中拿出一个油麻纸包,打开来递给雪宜,“六公子前日问起这药,知道你怕苦,今天买了长安城里有名的芝麻方糖给你。” 雪宜心中一甜,也罢,大哥的药,六哥的糖,先苦后甜,也是为了他好,也便不在赌气,咬咬牙喝了下去,喝完拿起芝麻方糖吃起来,确实别有滋味。 “公子懂医吗?”白羽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 “也算是久病成医,看过季臣哥拿给我的两本医书。” “那……公子喝得出此药中有哪几味吗?” 雪宜不知白羽什么意思,只淡淡答道:“人参、川贝、白前、姜半夏、桔梗、黄芩、黄连、紫苏、金银花、夏枯草。”说完又觉得奇怪,便问道:“怎么了吗?” 白羽狡狭一笑:“没什么,考考你。”既然七公子懂医术,那前日六公子所担心的事多半不会是真的。 考考我?什么跟什么啊?雪宜也不理他,只吩咐道:“去收拾行囊吧,该回家了。” 家?是呀,那还是我家吧!两月没回去,倒有些想了。临走时跟大哥闹得不欢而散,这次回去就别惹他了吧。真的被萧靖问到的时候自己才意识到,自己离不开那个家,舍不得大哥,更从没想过背叛大哥。去年在地牢里,几乎被打死,腰间一个夏字,烙伤好了化脓,再结痂,再化脓,折腾了数月才算完。可那又怎么样呢?既然没有恨意,又何苦别扭下去呢?只是,心里总觉得有道坎儿,一想到当时自己快死了而大哥毫无怜惜的下狠手责打,就不免难过心痛。 仔细算来,长安一行,也是收获颇丰的。一场比武大会智擒查克奇自己算是露了脸面,再加上又遇上了这个萧靖,倒也不虚此行了。 “公子,你身上佩戴的这块玉佩是……”白羽见雪宜身上多了一块花纹奇特的玉佩,所刻雕花像是草原胡国的图腾。 “此物乃是陛下所赐,听说是胡国使臣上贡之物。既然身在长安,那御赐的东西,没有不带的道理,免得落人话柄。” “可否让白羽仔细一观?”雪宜接下来递给白羽,白羽看着这块玉佩,眉头皱在一起,面色凝重。 “公子,此物……只怕是胡国杀手集团的信物,凡身戴此玉佩者,胡国杀手勇士必会追杀至天涯海角,至死方休!只怕是公子赢了查克奇让胡国使臣丢了脸面,那穆尔顿王爷想了个方法让陛下赐给你此物,也就脱了干系!杀手只认佩,不认人。” “什么?你确定?”雪宜想想又觉得不对,“这样的方法岂不是很冒险,何必要让目标人物戴什么玉佩,只要直接跟杀手指出我不就完了,也免得杀错了人。” “公子有所不知!这草原人看我们中原人,尤其南方人,都看着是长得一个模样。就跟我们看他们似的,个个彪形大汉,没什么分别。所以,胡人脑子不灵光,故采用此方法。而且这个玉佩的事,全长安城内,只怕就是白羽一人知道。夜翎的情报网遍及五湖四海,若非如此,一般人断然不识得的。” 雪宜斟酌一番,眼中杀机已现,“你保证?” “属下可以保证。” 笑意,爬上嘴角。“白羽,备纸笔。” “仅拜奉太子殿下座下,臣夏昱,不识好歹,行事鲁莽,不以恭谨肃穆侍奉君上,反误伤殿下,乍见血光,连日来心怀愧疚,后悔不已。蒙殿下宽仁为济,不予深究,臣惶恐万分,夜不成寐。今得一物,系御赐厚赏,本不应转赠,然,臣之卑鄙,实不堪与之相配。玉乃集万物之灵,合天地阴阳之气,唯主上能震其气,通其灵。臣面北而再四叩拜,谢太子殿下之恩德,赠此玉佩以赔罪。罪臣,夏昱上。” “找信封装上,连同这玉佩一并拿去,送给……太子殿下。”雪宜两根手指拎起墨迹未干的纸张,满眼是对自己写这封信的鄙夷,与玉佩一并扔给白羽,双眼中一片清明,冷笑一下,便回屋去了。 |
皇宫行馆内另一边,陈彧急忙问刚进门的萧靖,“夏先生怎么说的?” “他送我一计,以为感谢。”萧靖若有所思地坐下,“我还正要问子瑜兄,他说的……我没太听明白。” 陈彧赶忙问道:“可是为日后将军是否应该应诏出战收复胡国掠夺的城池之事?他怎么说的?” “他叫我称病,不得应诏。他说……如果陛下叫我去打,我打了,打到的东西自然是陛下的。如果陛下让别人去打,别人打不下来我再去,是我比别人有本事。如果别人打下来了,我去把此人连锅端了那就更好。好比下棋,与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占据一目之地,远远不如吃对方一子得到两目实地,此消彼长之间,高下立见。”萧靖斟酌着方才的话,复述一遍,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子瑜兄,他说的别人,是谁呀?” 陈彧听完,眉头紧蹙,在堂上踱步三圈,若有所悟,不觉喜上眉梢,拍手大赞道:“妙,太妙了!” 萧靖见陈彧是这个反映,也是心里着急。“子瑜兄,快给我解释一下!你俩打这些文人交道,白白让我听不懂干着急。” “将军莫急。你想啊,如果将军称病,那自然是会派冀州刺史去打啊!” “就算这个刘大人再废物,也是冀州刺史。他自可调动兵马、调取冀州其他将领去打,又不用亲自上阵,万一他要是胜了,那……”萧靖更是不明白了。 “非也非也,将军没有明白小先生的妙处。如果将军奉诏行事,即便击退胡国,收复城池,收到的城池,也不会划成将军的地盘,仍是天子之地,由冀州刺史掌管。将军朝中无人,而刘刺史的哥哥是当朝宰相,只怕本来是你的功劳,也成了别人的功劳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自然不要去做。” 陈彧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又胸有成竹地说道:“那刘刺史打仗要是输了,那必得让节节败退的折子递到皇上眼前让他看到刘琪无能,之后将军再去打,这就是他刺史的罪过,将军的功劳。将军接手前线,想个办法让刘琪看起来是死于乱军之中不就完了。若是他打胜了……那将军更该拍手称快,他快要打胜的时候,兵劳师疲,将军就连锅端了,率军打他不比打胡国容易多了吗?只要双管齐下,大刀阔斧把事情办了。冀州可是天高皇帝远的好地方,皇上那边,由着将军上折子,就说刘琪败退,谎报战胜,而将军挽救了局面,这打胡国功劳就是将军的,想办法借胡国之手杀了刘琪,刺史一死,就只有将军一个赢家。胡国进犯大庆,皇上自然还得管,可是这些年来,皇上素来不管各地诸侯纷争之事,天下已经默认谁打下来的地界归谁,到时候,将军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冀州之主,害怕皇上不顺水推舟封您一个刺史之位吗?” |
萧靖这才恍然大悟,深吸一口气,感叹道:“他夏雪宜胆子真大!这种翻天覆地的计策也想得出,这说白了,就是教唆我趁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的出兵,把胡国、刘琪两方一同解决。借着一个由头,好好折腾一番!” “虽然大胆,但成功率极高,确实可行!胡国兵马强壮,但架不住先被刘琪打,再被将军打。胡人也明白,自己并不可能真的打下大庆,不过就是出兵挑衅以求些好处。将军先把他们打退,再暗许一些好处,那么内斗之事,胡人肯定没兴趣。再说刘琪,在冀州地界上,乱军之中,弄死他并不难。全天下都知道他是草包,他手下的将领也受了他不少窝囊气,又有哪个会誓死效忠。凭将军的威望,只要雷厉风行大胆把事一办!冀州离长安那么远,千山万水,书信不通,没人会去拆台的。” 萧靖暗自点头,拍桌而起,“很好!他敢出此计,我萧靖也不想让人看扁!这事我还就真敢干了!”又郑重道:“子瑜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夏先生自己不敢说出去,那万不可再有第四人知晓,你我今日也该准备启程了。公主刚刚去和亲,怎么也得消停几月功夫,还急不得。你我回去静候时机吧。” 萧靖暗赞雪宜确实聪明,若是常人看这件事,定会让他应诏出征,以求大显身手的机会。可是夏雪宜的智慧在于——子欲取之,必姑与之。虽然年纪轻轻,但心里稳得很,既沉得住气,也足够大胆,出招便是杀招。这样的计策,普天之下也就他萧靖敢干了,夏雪宜也算十分了解自己的为人。 “将军,这夏先生的谢礼未免厚重了些吧。此计,等同于许将军冀州刺史之位啊!陈彧得冒昧问一句,将军说是救了他,能不能说说是怎么救了他?他要还这么大一个人情。” 萧靖只是笑笑:“夏先生路遇劫匪……” 陈彧面色不悦,一摆手道“将军!公明兄!你我相识快二十年,有什么好欺瞒的呢?这夏先生也就是在长安城内城转悠转悠,皇宫禁苑附近,哪里来的劫匪?” 萧靖又是笑笑,见老友生气,便赶紧拉他坐下,笑道:“真没骗你!夏先生文文弱弱,出门也不带随从,也不穿金戴银,旁人看不出他身份。这长安城里没有劫匪,但是权贵不少。有权贵带了家丁找夏先生麻烦,仗势欺人,殴打先生。旁人有所忌惮,一概视而不见。萧靖路过,自然没有看着的道理,出手相助,所以夏先生格外感谢。” 陈彧将信将疑,“既然是这样,将军得罪了权贵,这两日也就别出门了,按陛下的诏书,再有两日,我们就必须离京了。将军救人是应该的,可也别再得罪王亲贵胄了。” 萧靖是重诺之人,既然承诺不将太子侮辱雪宜的事说出去,那么即便是面对最为信任之人也没有道出实情,这种没脸的事自然不可宣扬,要保全他人颜面。 陈彧又是感叹:“这样聪慧之人偏偏是夏家的人,不能为将军所用,实在可惜啊。” |
三十一 “山水倚伴,旅途寂寞也消解不少。”雪宜在车中做得头昏脑涨,便出来与赶车人坐在一处,看看青山绿水,心情畅然。 “再有一个时辰就渡江了,铜陵在望,我江南山水固然使人心旷神怡,可我们这两个跟屁虫就未免……”六哥“啧啧”两声。 雪宜只是浅笑不语。豫州刺史王椽、荆州的程俭带着一队人睡都不肯回自己家去,偏要跟来江南提亲。这可好,两房都急着要结这门亲事,互不相让。三家一同自长安启程,路过豫州,王椽一看不好,若是自己回了家,那荆州、夏州两家还有好一段路要同行,他生怕被人抢了去,于是就跟着去提亲。荆州的程俭见王椽跟着走,自己也不甘示弱,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卯上了,便一道跟来江南。 雪宜难得抓到六哥的把柄,便打趣道:“六哥你看这可不是千古奇事吗?只听说过男方千里迢迢去提亲的,还没见过嫁女儿嫁得如此心急的。六哥可是多少江南女子的深闺梦里人,这两家上赶着倒贴过来,六哥好福气啊!不如,一次把两个都娶了吧!省的回了府之后,还要在大哥面前吵得不可开交!” “你身子又痛快了不是?坐在车外吹风,你不怕吹坏了身子,我还怕你吹坏了脑子呢!没一会儿工夫学会说胡话了!”雪维骑马凑到雪宜车边,狠狠瞪了她一眼。 “小弟听说程俭程大人可是已经把他主子从荆州给叫来了,生怕对方是刺史大人亲自来,他要输了阵仗。哦,对了!听说韩西原把女儿都给带来了,这可真是好玩了!” “不如两家也别打了,你娶一个,我娶一个,双喜临门可好?”雪宜笑闹着,生给小七顶了回去。 “小弟哪儿有这个福分啊?刺史大人的女儿,我还不配娶,人家是看中了你夏雪维才这般积极,再说大哥也不会给小弟找这么个有后台的妻室。”换了往常,雪宜是不敢说这种酸溜溜的话的,但这三个月一直跟在六哥身边朝夕相处,亲近不少,也偶尔开开玩笑。 “少在这儿废话!”雪维笑着戳了一下小七的脑门,“别装糊涂!后面那两个跟屁虫里,咱们可是得联合一个、打另一个。至于我最终娶谁,回去让大哥伤脑筋吧,我懒得管了。” 大庆豫隆八年五月廿七,正逢夏至之日,一路向南,花残粉褪,暑气日盛。 雪宜下了马车,方一挑帘,抬头望去,便是“夏府”两个烫金隶书大字,暑气蒸腾之下,匾额上的字更显灿灿金光,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突然想起了上次进府时的心境,自己抗命退军,抱着一死的心回家,也确闹到几乎送命。“夏府”二字竟然是如此让人望而生畏,每每自己竖着走进去,都不知道哪天会不会横着被丢出来。此刻车马簇簇,风光回来,到令人感慨万千。 “昱儿,看什么呢?走啊。”雪维与王椽、程俭已到门口,唯独他在发呆。 “哦……小弟只是觉得……错过江南一春,恍如隔世之感。走时早梅初绽,归时绿柳成荫,有所感慨而已。”雪宜赶忙跟上,措辞掩饰。 “七公子不愧是文人风骨,触景则易生情,怪不得总有好诗文传世啊。”王椽随口附和。 |
一道步入正堂,王、程二人都不住地称赞夏府风雅别致、又不失气派,婢仆侍女来往礼仪得宜,阖府上下秩序井然。 其实二人赞叹倒也不全是夸赞奉承,俗话说:为官三代,始知穿衣吃饭。夏家世代为官,世代书香门第,夏家历代家主无论官位大小,为人都是江南文坛举足轻重的文豪儒祖,虽然到了夏邯这儿变了性质,但府中规矩甚严,处处也较为讲究。虽不奢华,但依旧是世家风度,倒不是王椽这种草莽将军或是韩西原这种第一代做大官的人能比的。 进入正厅,夏邯华服以待,寒暄几句,主客落座,各人都是笑语盈盈,但又各怀鬼胎。这里自然没有雪宜的座位,于是便退到六哥椅后规规矩矩地站了,听着堂上的客套话。并未深聊,夏邯便以舟车劳顿为名,先送双方前去安顿。又怕驿站简陋,故而将双方安置在夏家的别苑潇湘清苑之中。该处极尽江南园林之景,从前是夏家家主时常清游之处,可是夏邯习惯了军旅生活,又不通文墨,故而荒废一阵。后来,雪维雪宜兄弟长大后,便在园中依照节气时令邀请江南文人雅士相聚赋诗游园,成为夏邯笼络江南士子之心的政治手段。另外,由于夏邯不再是文坛中人,雪维也军务繁忙,但文人对诗书世家夏氏的景仰仍在,故而近年来多让雪宜应酬,一展文采,依旧维系着夏家在文人士林中的威望,也安定江南士子之心。 客人刚走,大哥一把脱去外袍,扔给下人,又叫来侍女打扇。锦袍厚重,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雪维调皮一笑:“大哥啊,我们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您也装装样子嘛,文雅一点儿!” “哼!”夏邯轻哼一声,“装什么?我就见不惯那些文人书生扭扭捏捏的穷酸样!”说罢瞟了小七一眼。 雪宜苦笑,摆明了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时不言语,堂上就那么冷着没话说了。 “回来啦,”夏邯慵懒地嘟囔一声,“过来给我看看。”雪宜低着头没动。 “走近点儿!我还能吃了你呀!”雪宜这才往前蹭了几步。双方都想起临走时闹得不欢而散,有点尴尬。一个坐在那儿没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弟,寻思着找话说;一个杵在那儿低头看地数蚂蚁,我管你怎么着,我就不支声。 雪维看着眼前大哥小弟杠上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搭理,自顾自喝茶,还对着侍女又要一杯,感叹道:“还是家里的茶好,咱们这里现摘现泡,比皇宫御用的好何止千百倍!”也不管小弟求救的眼神,连饮了三杯下肚,还笑着赞叹。 “哎!天真热!”夏邯忍不住先开口,又一把推翻了瓷杯,茶水溅了一地,大骂一旁的侍女:“不会扇扇子啊!使劲点!”那侍女被吓得够呛,赶紧用力扇扇子,一阵阵风弄得夏邯的头发一阵阵飘起来,像女鬼似的,雪维一直用力忍着笑,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热死个人!”夏邯气鼓鼓地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是怜惜小七一路舟车劳顿,想要关心两句,现在看人家摆明了一脸不会领情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开口。 “热死了!就你合适了吧!”夏邯瞪大了眼睛,指着雪宜,雪宜没明白,只好恭敬答了句“是。” 夏邯这叫一个来气,“是啊!就你生性畏寒!长安风沙大,天冷,回来了湿润些。这大夏天人人都热得快找不着北了!偏偏你合适了,一丝风都没有,正好也少咳嗽两声。” “是。” 夏邯这话本是关心之语,但一出口就变了味道,语气不善。雪维一直忍笑,快要憋到内伤。 “算了算了!”夏邯挥挥手,“你大嫂备了一桌饭,叫我们去北厅吃,小七你也来吧。” 雪宜往日是不能跟夏邯和六哥同桌吃饭的,夏邯的诸位妾室也不能,大哥两个儿子都是庶出,又养在府外,一般也不同桌,只有夏邯去妾室府中时才一起吃。正妻魏夫人这里,每日都是丈夫和六弟料理完公务回府后一起用晚餐,几位如夫人有时会帮忙摆饭,一旁伺候。 “还是不打扰兄长用膳了,小弟回离园去吃吧。”雪宜并不想去,每每大哥与夫人和六哥用餐,兴致甚高,言语间欢笑不断,六哥常说些外面的事哄魏夫人开心。自己去了,既拘束,又显得多余。何况大哥面前,自己也不敢好好吃饭,何苦彼此扫兴?真不知大哥今天是唱哪一出? “回离园有什么可吃的?你那里成天清汤寡水绿菜叶子的,吃了能长个吗?被别人看了以为我苛待兄弟,不给你饭吃似的!”夏邯心底不爽,我拉下脸来请你一起吃个饭你还敢不来? “算了!你退下吧,小六,走吧,去北厅吃饭!”夏邯一挥衣袖,雪宜正要退下,只听六哥在那儿对着家丁道:“你们两个,赶紧带路!” “你这是唱哪出啊?”夏邯打量着雪维。 “哦,大哥不是热的找不着北了吗?嫂子又恰巧在北厅摆饭,您看这要是在自己家里迷了路就不好了……”雪维说得泰然自若,恭恭敬敬。 夏邯飞起一脚直踹到小六大腿上,又气又笑,小六这张嘴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雪宜一听这话,不自觉嘴角上钩,却恰被夏邯看到。 “有人拿你大哥开涮你就乐了!刚才装木头人给谁看呢?”夏邯呵斥一句,雪宜赶紧板起脸低下头。 “去吧去吧!”夏邯被闹得心烦意乱,便让小七下去了。 夏邯又不禁觉得无奈,小六往日在外人面前一副冷酷高傲的样子,拿谁都不放在眼里,回了家,小六打小也没少吃教训,可跟他却是很亲近的。而小七……人前人后温顺和气,彬彬有礼,你挑不出他的错处,可是即便是亲生哥哥面前,却也永远难以亲近,真是孽缘。 其实这又何尝怪得了雪宜呢?即便想要亲近,可一旦想到自己在鞭子下舍了脸面告饶痛哭都无济于事,被棍子打得体无完肤,甚至被烙铁生生揭掉一层皮肉,又哪里还能亲近?大哥放过他不必一同用饭雪宜是松了一口气的,自从去年那次之后,他很怕见到大哥,又尴尬,又难过,自是能避则避。可是夏邯不这么想。他只觉得去年打得狠了点,后来想要尽量对他和气点,谁知人家不领情,更是生闷气,一来二去,更不知如何是好。 |
三十二 入夜,离园花径幽幽,月影飘摇,格外静谧。 雪宜只着了里衣,靠在榻上就着烛火看书,正揉揉眼睛打算睡下,却听三声清脆的叩门声,便起身开门。 “小七,别睡呢!快陪我下一局!”看得出六哥兴致大好,进了屋,关了门,便自顾自脱去外衣,也只着里衣,把上好的榧木棋盘搬到榻前几上,打开红木漆盒,里面各是墨玉、白玉制成的棋子,触手生凉,落子之音清脆如乐音。这套棋,还是雪宜十五岁时雪维给他的礼物,兄弟俩兴致好时,也时常在离园挑灯对战至天明方歇。 雪宜见六哥兴致甚好,虽然有两三分困倦,但仍坐到榻上,一边摆着开局,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突然要来找我下棋?” “别提了!”雪维端起桌上茶杯,也不顾是雪宜方才喝过的,便一饮而尽。“可是憋屈死我了!你说大哥吧,棋下得不好,瘾还挺大!吃晚饭就一边跟嫂子说着闲话,一边非要拉着我下棋!你知道吗?这棋逢对手是一大乐事,这哄着人下真是一桩苦差事!”雪维一肚子苦水,正愁没地方诉呢。 雪宜只是摇摇头笑笑,起身去给六哥换茶水,心想:我当然知道了,往日都是我陪着大哥下的,不敢赢得太快,又不敢故意输棋,确实费心力。 “六哥你等等,我去叫如儿和文玉做几样点心当夜宵。”说着,便要出门。 雪维笑笑,“你这里丫头架子不小,还得让主子亲自出门去叫人。” 雪宜的离园里,总共除了雪宜就四个下人,哦不,现在是五个,加上了一个夏邯送给他的白羽。只有如儿年长些,常在近旁伺候,文玉才十五,平日也负责做针线活,做些吃食,另外两个则是做粗活、负责洒扫的小厮。平日里,雪宜喜静,不爱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也不常事事喊人伺候,自己动手的多些。何况比起以前住在下人房的日子,现在能够得人伺候,已经很知足了,他对待院子里这几个下人算是很好的。 二人一边下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又说起雪维的婚事。 “大哥到底属意哪家小姐呀?”雪宜调皮一笑,落子如蜻蜓点水,连吃了雪维三子。 眼见自己处于弱势,雪维也不着急,答道:“多半是荆州了。终究还是稳固后方会比较有利,何况荆州的实力也在豫州之上。加上……今天听到一个不太好的传言。” “怎么了?” “听说那王椽的女儿身有恶疾,左半边脸长疽,毒疮溃烂,容颜尽毁,根本无法见人,如今十九了,都没有议亲。难怪韩西原急急忙忙把女儿带来,这王椽则是绝口不提此事啊。” “小弟倒是觉得,娶妻娶贤,未必尽在容貌。还是心善则美。何况王椽不该故意欺瞒吧,六哥别是道听途说了。”雪宜只觉得大哥与六哥一道点评人家女子容貌,稍有些不妥。不过若传言是真的,那王椽就是刻意隐瞒此事,结盟心不诚,大哥肯定大怒。再者说了,虽然是政治联姻,但大哥对六哥的疼惜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多年来那么多女子家里来议亲,大哥都看不上,如今即便是为了利益,也断不可能让六哥娶个丑陋不堪的女子为妻,想来肯定气得不轻。 |
“这事九成是真的,大哥知道消息后,派了接待豫州刺史的官员试探了一下,说到邀请其女来江南一游,看王椽支支吾吾的反应,应该不是虚言。大哥刚才在那儿生了好一肚子气。不过这样也好,名正言顺地拒绝了豫州那边,王椽自己理亏,也怕宣扬出她女儿容貌的事,我们拒绝了他,他肯定不敢有什么说道的。” “那韩小姐,六哥见着了吗?” “远远见了一眼,恬静温柔,大方有礼,甚好。” 雪宜笑着打趣道,“看来六哥可是很中意嘛!那……红儿姐姐怎么办?可不是要追着你闹了?有了新欢,就要忘了旧爱?” 雪维隔了棋盘,伸手狠狠弹了小弟脑门一下,雪宜伸手揉揉,一脸委屈。 “你红绡姐姐哪里是凡人能比的?人家是杏花烟雨楼最美的妓女,全铜陵城公子哥儿无人不识的才女,还是烟雨巷中六家妓楼的幕后老板,就算知道我要成亲,难道会稀罕闹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不成?她是这风月场里打滚的人,又是那么高傲倔强的脾性,世上人情世故的事见得比你可多多了。左右我不可能娶她,不过慕其才华,感其身世,当做一红颜知己罢了。” 雪宜听六哥这么说,确实很意外。从前也曾多次见过六哥和杏花烟雨楼最红的姑娘红绡姐姐在一起,真是才子佳人,风流佳话。红儿一手古筝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妙不可言。且是个厉害角色,六哥每每和她打嘴仗,二人是引经据典,各不相让,六哥都未必次次能赢。二十多岁都没有娶妻,一直以来也就是跟这一位红儿姑娘相好,再无别人。没想到,如今说起来,倒是比雪宜所想的要轻描淡写得多了。 “六哥不爱她吗?” “爱!可惜……这种爱虽是男女之情,但并非是夫妻之情。红儿沦落风尘,但性子刚烈,肯定不稀罕向一般妓女那样嫁给有钱有势的人当小妾,这倒是亵渎了她。她一定宁愿做她的妓楼老板,活得更加潇洒自在。而这位韩小姐,作为大家闺秀来说,温柔顺从的不少见,最难得她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也是个有胸襟有气度的女子。举止步态,丝毫不扭捏做作,并不是一般只知三从四德的木头姑娘。明天大哥说了要和嫂子一起见的,她相貌也算出众了,兄嫂肯定会很中意。看来……要与我结为夫妻,共度一生的将会是这位韩小姐了。” “哎呀!”雪维有点怨念地看着雪宜。“都是你吧,哄着我说话分心!”说罢将指尖捏起的黑子扔回棋盒内。“进入官子部分了,我不犯错,你也断然不会失手,已没得可杀了,左右都有两子的差距,六哥认输!” 雪宜微笑不语,心中美美的,着手整理棋盘。 雪维故意夸张地重重叹了口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打从去年你病好些开始,你我多次对弈,我都还没赢过一次,你这棋艺可真是又进益了。” “小弟长日在家,不比六哥日日忙碌,自然看些棋谱打发光阴罢了。” “意犹未尽啊!算了,子时已过,你还是赶紧睡吧。明天大哥家宴,你也见见未来六嫂。” |
次日,韩西原带女儿来到夏府,夏邯、魏夫人、雪维、雪宜,已在花厅备家宴等候。 “哈哈!韩兄远道前来,真是辛苦了!赶紧入座吧,不必拘礼。”夏邯起身相迎,二人一番寒暄。雪宜侍立一旁,心里暗笑:韩西原去年才新官上任当了荆州刺史,这两人分明是初次见面,却亲厚得像是几十年的老友一般。去年打还得不可开交,今年就成了儿女亲家,有利字当头,别的都不重要了。 “夏侯爷,这位就是小女韩瑥,小字如水。”说罢,拉着女儿上前,“如水啊,快见过夏侯爷、夏夫人。” 只见那女子一身淡紫色上襦,鹅黄色长裙,轻纱曼舞,衣不沾尘,头上并不施红偎翠,珠花精巧别致,更衬得佳人清秀可人。 如水上前一步,敛衽为礼,“如水见过夏侯爷,夏夫人,今日承蒙款待,不胜荣幸欣喜。” 韩如水的美,并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样肤浅张扬,而是美到骨子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不失大家风范,美得沁人心脾,夏日炎炎,看着她便觉清心秀丽之美,最动人心。魏夫人见了这么懂事可人的姑娘,早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了。“这么好的姑娘,真是我家桓儿的福气,见了如水姑娘,我这才知道什么叫秀毓名门,温惠婉才。令嫒举止温和,相貌出众,韩大人真是好教养啊。” 韩西原自谦道:“我这女儿,在家都被我宠坏了。她要是有无礼之处还请见谅。往日里,一个女孩子家家,总爱舞文弄墨,吟诗作对的,我也就纵了她了。” “哦?韩小姐还会做对子?不如就眼前之景随口作一个,也给这花厅添几分风雅。”夏邯便对着雪维说:“桓儿,你出个上联,让小姐试着对对。” 这花厅是府中一个园林造景最妙的一个所在,一侧假山奇石,飞出一抹清泉,泉飞如雪;一侧临着荷塘,小荷初立;一侧百花团簇,芬芳鸟语;一侧连着香径,曲径通幽。花厅的桌上早已摆了饭,美酒正温。 雪维想了想道:“隔陀听黄鹂,最宜婪尾花开,四柱凝香帘半卷。还请小姐一对。” 韩如水只稍作思索,指了桌上之酒,亭边之泉道:“新醅浮绿蚁,恰好醒心泉澈,一炉飞雪酒初温。”柔声细语,醉动人心。 一顿家宴,一团和气,这桩婚事,也便这么定下了。 |
夜晚,夏邯忙完一天的应酬,来到魏夫人房里休息。 “夫人对韩小姐可还满意吗?”夏邯一边闭目养神享受着魏夫人给他按揉肩膀,一边问道。 “满意,当然满意了。从前你总是挑三拣四的,这回,这如水小姐的才情样貌,可算是配的是桓儿了吧。”魏夫人一脸幸福,小六比他早死得亲子还小上两岁,这回真是像娶儿媳妇一般了。 “尚可吧。就是一点不太如意,这女子无才便是德,读读女戒女训就是了,诗词通得太多容易移了性情。”又想了想道“也罢,多读点诗词,也好跟小六说得上话,两人有的聊。” 魏夫人听了丈夫这话,也没反驳,只是心里暗想:这男人啊,嘴上说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心里又偏偏喜欢那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姑娘。自己虽然出自名门,但念得书不算多。丈夫最宠爱的两个小妾李氏和许氏,虽然出自小门小户,但一个善诗词,一个通音律,气质很好,都是懂诗书的。 “今天,我又见了豫州刺史王椽,有一档子事,我自己想了想,还没敢提,夫人帮我参谋一下。” 门外,管家夏安恭敬地把雪宜拦下。“七公子,您在门外稍候一会儿吧,侯爷正跟夫人说话呢。小的还有事做,先不奉陪了。” 雪宜点点头,站在了门口廊下。方才小厮来说大哥有好事叫他过去,他还正自纳闷,大哥叫自己,要不然是挑错处责罚,要不然是有公务吩咐,哪里会有什么好事? 雪宜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恰巧能听到屋内的谈话,于是便上了心。 魏夫人温声问道:“侯爷有什么事决定不了,竟然要问我一个妇道人家的?” “也是家事。你说,这个王椽的女儿不是脸上长毒疮毁了容了吗?那想必这个豫州的人是知道的,是以他这女儿多年来嫁不出去,都留到十九岁了。你说要是我们让小七娶了她,那王椽得是如何感恩戴德啊!那咱们跟豫州的关系也暂时稳定下来了。小七虽然是庶出,王椽肯定看不上,但是她女儿身有恶疾,本来也嫁不出去,如此一来,他若为女儿考虑,想来是会答应的,那咱们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可是……昱儿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孩子,长得清清秀秀,竟然要配个丑八怪,这怎么使得啊?再说了,昱儿十七,这女方比他还大两岁,更是不好。何况,他自己必定是不愿意的啊!”魏夫人很少反驳丈夫,可是也觉此事太委屈雪宜了。 “哼!由不得他愿不愿意!不过是叫他娶个女人,以后不喜欢,就纳妾呗!王椽他女儿那副人模鬼样的,小七过个三年纳妾,他也没话说的,不算亏待她女儿!”夏邯心里有点不高兴,口气加重! “可是……你说他看着他哥哥娶了个才貌双全的贤妻,他自己却得娶个大两岁嫁不出去的丑女,你让他……情何以堪啊!侯爷为了小六的婚事那是精挑细选,小七虽然身份低些,但让他娶个满脸毒疮的,也太委屈了点!再说……那是桓儿不要的才给了他,他心里会不会有想法……”魏夫人还是觉得不妥当。 |
“夫人这话不对!他是什么人?小六是什么人?能比吗?有可比性吗?你也知道我两个儿子都不大中用,以后还是得指着小六,娶个聪明漂亮的妻子,也好生个伶俐聪慧的儿子继承夏家的基业!小六是不可能娶那种连拉出去见人都不能的女人的,他父亲就算是皇帝,我也不让桓儿吃这种亏!可那个畜生算什么东西!若不是有这个机会,他这辈子也别指望娶得了刺史家的女儿!是他高攀了!满脸毒疮又怎么样?要不是桓儿不要的,也轮不到他!他还不乐意!人家豫州刺史还未必肯嫁呢!” 雪宜在门外听着这话,只觉得混身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想挪动一下都不能了。 原来……这就是大哥说的好事情。原来……自己只配要别人挑剩下的。原来……在大哥眼里小七娶个满脸毒疮的妻子都是高攀了!为什么?若果只是是为了巩固夏州的实力而让他娶个容貌尽毁的女子他也是愿意的,为了夏家做点牺牲又何妨?婚姻大事本来就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弟愿意遵从大哥的安排,但何必叫人如此不堪!大哥为了六哥的婚事弄到近乎挑剔的地步,可是自己呢?就只能捡别人看不上挑剩下的!大哥啊,你的小六不能吃这种亏,可我就必须得娶六哥不要的女人吗?小弟从来不觉得女子的容貌有多么重要,可是哥不能换个说法吗?大哥就不能装作对小弟晓以大义,劝小弟为了家族娶她吗?还偏偏要当做一件天大的好事巴巴把自己叫来在门口听这些话! 在长安的时候,自己在比武大会上露了脸面,还以为回家来大哥会给我三分颜面。谁知道……小弟在你心里永远是这样不堪。长安之行,程俭骂他一次,萧靖提醒他一次,太子又骂他一次,无非都是提醒他他在夏家是什么身份!雪宜现在只觉得心痛,痛到喘不过气来,自己虽然站在门口,但无异于被当众抽了两个耳光,只觉得羞辱难当,也不顾大哥叫他来的吩咐,竟大胆到转身自己回去了。 夏邯跟夫人聊得差不多,才想起方才叫了小七来,便对门口嚷嚷道:“夏安!七公子还没来吗?” 夏安这才急急忙忙赶过来,一看门口没人,只好答道:“方才来了的,这会儿怎么不见了?许是等得久了回去了。” “呵!他架子倒大,让他等着怎么了?还敢走!”夏邯不觉着恼。 魏夫人赶紧给丈夫顺顺气,“侯爷,多大点事情啊!别生气。侯爷不是有好东西给昱儿吗?” 夏邯拿了桌上一个锦盒递给夏安:“拿去给他吧。下面官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找来的上好的端溪古砚,他们这些读书人就好这么点东西,长安一行也算是给夏家长脸了,奖赏他一下。你说说!每次叫他从来不敢私自走了的,今天都说了有好事情,他到急着跑了。”又觉得不解气,吩咐夏安道:“谁叫他不等着的?夏安,先不许给他,过两三天再拿给他。你小心收着,别给弄坏了。” |
三十三 夏府正堂,按侯爵等级奏响礼乐,钟磬之音回荡在雕梁画柱之间。江南文武官员、荆州韩西原以下、豫州王椽以下各来访官员都一并列坐,宴席大开,玉盘珍馐琳琅满目,推杯换盏之间,一派繁荣景象。 夏邯坐在上首,着王侯官服,举杯共邀道:“本侯又一特大喜讯与诸位共享。我夏邯愿与荆州刺史韩大人永结秦晋之好,今日,便是六弟夏桓与韩瑥小姐定亲之日,本侯愿以黄金万两为小弟迎娶佳妇!各位躬临祝贺,夏邯不胜荣幸。” 韩西原起身回礼道:“夏侯爷如此诚意,我韩某人也愿以边境处五座城池为嫁妆,将小女风光大嫁!” 此言一出,下面一众人等都不禁唏嘘不已,江南果然是富贵之乡,随随便便就拿出黄金万两娶媳妇,这皇家太子娶亲采用如此规格,夏邯当真是大手笔。再说韩刺史,五座城池陪嫁,看来与夏家修好的诚意不是一星半点,是真心结盟。 雪宜依旧坐在六哥身后不动声色,只怕这传出民间会成就一段佳话吧!不过可惜,这陪嫁和聘礼都不过是政治手段罢了。江南还没富有到随便扔出万金,这万金,是用来买韩西原五座城池的,同时去年双方大战,夏家一方略胜一筹,这金子也是结盟时给对方将士的一点丧葬费补偿。而韩西原呢,去年战场上输了一阵,自然气焰低些,故而要想结盟,除了嫁女儿外,还得有所表示,这才割地给夏家换取盟约。 祝贺声此起彼伏,大哥与六哥都忙于还礼,各位大臣轮番敬酒,二人都喝了不少。 夏邯喜不自胜,又朗声对在做宾客说道:“本侯还有一事要跟王刺史商量啊!值此良辰美景,何不好事成双?王大人之女待字闺中,庶弟夏昱也男大当婚,昱儿在江南也算才名远播,一笔字画可让不少达官显贵一掷千金啊!王大人可愿意将女儿许配给小弟?” 雪宜听了这话,昨晚大哥一句句不堪的话又冲进耳边,瞬间脸色煞白,他昨晚一夜难以成眠,耳边都是那同一句话。 “让她娶满脸毒疮的人都是他高攀,若非桓儿不要的,他也不配娶刺史家的女儿!” 王椽心里也是一惊,但想到自己女儿天生有缺陷,此刻有人愿意娶,虽然地位低些,但好歹也是夏家直系之人。夏邯一贯大小事务也就是仰仗两个弟弟了,人家知道了自己女儿的情况,夏雪维是肯定攀不上了,嫁给这七公子的话,怎么也是他夏昱高攀了,也会对女儿更好一些。这么一想,心中本意是想同意的,但一想到自己女儿毁容的消息已经在江南一些官员中不胫而走,此刻答应得太快又显得自己没有面子,于是拿捏道: “这个嘛……不是我看不起七公子,这令弟无官无职,听说还时常缠绵于病榻,我女儿怎么也是当朝地方大员之女,嫁给他一介白丁,会不会有点吃亏啊?”王椽出身草莽,本就不会说话,为人十分张狂。这么一说,言外之意,你嫌我女儿容貌不好,你自己弟弟身体不好不说,还没有职务,也好不到哪里去。 夏邯赔笑道:“哎呀,您看小弟长得尚算俊秀,这王大人的女儿想必也是花容月貌,这郎才女貌,陪在一起,多么的合适啊!”王椽听了,脸色发青,夏邯明知道自己女儿容貌有损,又故意说这话。一众江南听了,表情都暗自嘲笑自己,一时气得脸色涨红。 夏邯打一巴掌也懂得给个甜枣,有赶紧说道,“小弟年纪尚小,不敢太早给他官职,生怕他恃宠而骄,别人也会以为是仗着家里的面子才得了官职。待到以后做出些成绩,夏邯怎么会亏待自己弟弟呢?令嫒嫁给昱儿,自然也是享福的!” 周围一众官员听了都赶紧随声附和,夏邯座下最受信任的秦宣更是适时拜道:“下官恭喜王大人!七公子年少有为,天资聪慧,恭喜大人得此佳婿!”被秦宣一带着,众人都道恭喜,王椽被硬推了上来,心里也有几分愿意,于是还是装模作样地问向雪宜:“七公子,你自己以为如何啊?” 夏邯摆摆手道:“婚姻大事,问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 “我不愿意!” 雪宜突然开口,打断了大哥的话,也着实惊吓到了庭上所有人!刹那间,鸦雀无声,各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夏邯,等着看如何收场。 夏邯强压下一口气,愤然道:“七公子喝醉了,王大人不要介意!来人,扶七公子回去!” 雪宜以往,是断然不敢当面忤逆大哥的,更何况是大庭广众之下,文武百官面前!可是,昨晚做了一回小人,听了一次墙角,大哥一句句话如刀子一般扎进心头,刺进去,拔出来,再刺下去,直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同样是做政治筹码,大哥为了六哥的婚事打到近乎挑剔的程度,可是对自己,就这么轻轻松松不痛不痒一句话,就要定自己终身大事。今日,我再不肯受这样的羞辱,人家不要的东西,你要小弟舔着脸去求来,还要显得自己高攀,便是雪宜早已习惯了隐忍,但却实在忍不了这样的事!于是他倏然起身,再次朗声道: “即便大哥杀了我,我也绝不娶王小姐为妻!” |
“即便大哥杀了我,我也绝不娶王小姐为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个本来不起眼的一身素衣的少年。满堂针落可闻。 “你大胆!”夏邯一把将手中茶盏掷于地上,他夏邯混迹军中多年,没有遗传到老祖宗的文人涵养,若非满堂宾客俱在,他就要气得掀桌子了! 王椽见自己都有意应允,而这个七公子竟然如此不识好歹,等于当众扇他的耳光,一口气顶上来,脸色红闷发紫,拍案而起,大怒道:“好你个夏昱,我肯嫁你倒不肯娶!还有夏邯!你们是不故意串通起来要给我难堪!我今天还就不嫌丢人我把话撂在这儿,我王椽想当年也是混草莽的出身,小女确实天资稍欠,但也不会由着你们这样羞辱!你就是求着我嫁,我女儿也不嫁了!谁再敢编排我女儿,看我不大刀阔斧劈上去,要他不得好死。”王椽对着早已跟着站起身的随从侍卫大声道:“人家不欢迎,咱们不稀罕待在这里!咱们走!夏邯我告诉你,今天你我算是掰了!有朝一日我必报今日羞辱之仇!” 说罢,一甩衣袖,带领侍从大步向外走去。 夏邯眼见一场好事被小弟搅黄了,别说没有拉拢关系,只怕两方闹吹了他日要兵戎相见。赶紧吩咐雪维道:“快!快去送送王大人,赶紧劝劝,劝不好就送过江去,好生赔礼道歉。” 雪维放心不下小弟,他也正自纳闷小弟往日一向乖顺,今天怎么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冒失!但若是王椽真的震怒,两方真的交恶就会坏了大事。他回头看了小弟一眼,还是赶紧带了秦宣,追出门去。 韩西原是个老奸巨猾之人,见了这副情景,便识相地带了家臣告辞了。 夏邯看着眼前都只剩下江南的文武官员,便再没了好脾气,一挥袖子。“都散了吧!”底下的官员如临大赦一般,鱼贯而出。他们中有很多是夏邯的家臣,侯爷发起飙来实在吓人,未免殃及池鱼还是走为上策,都赶忙退下了。 方才还热闹喧天的宴会变得人走茶凉,只剩下一厅残羹剩饭,一群低头不敢出气的侍女,一个不卑不亢立在下首的少年。 雪宜余光看到大哥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这正是他怒极的征兆,大哥是最爱颜面之人,今天自己当众反抗,可是触了大哥的逆鳞,想来今天决计难以善罢甘休了。雪宜嘴角不屑地笑了一声,也罢,今天就打死我算了,打死了,你我都干净! “侯爷息怒啊!”这时候也就管家夏安还敢开口劝慰。 “混蛋!畜生!还等我请你吗?来人,给我拿绳子绑了,往死里打!” 夏邯一声喝骂,在场婢仆无一不吓得跪在地上,以头扣地,身体发颤。 雪宜双目紧闭,任由小厮将他拉到堂上那熟悉的木条长凳上,每次挨打,他断然不敢躲的,大哥下令绑了他,还是头一次。 家丁拿来板子,轻轻放在他身后的那一刻,雪宜只觉心脏被握住一般狠狠疼了一下。心底自嘲:原来我还是怕的。尽管开口那一刻就知道有此下场,尽管从前挨过太多次,但想来人对于疼痛是无法做到习惯的。尤其是对刻骨之痛,尤其是对无法逃躲只能硬抗着的狠打自己总会本能地畏惧。 木板打击在人身体上的闷响就那么毫不停歇地在身后回荡着,夏季衣衫单薄,虽然隔了衣裤,但依然能感觉到臀上的火热和钝痛。板子打人不会像藤鞭那样鞭鞭见血,而是一种文火慢炖的折磨,这板子是往日家里用来惩戒下人的,并不十分厉害,但四五十板过去,雪宜紧紧咬着牙,已是冷汗涔涔。最可怕的是起初还觉得熬得住,挨得久了才知道厉害,身后胀痛难忍,只觉臀上发硬,一板板好像撞到身上一般,越来越痛。也没个数目,家丁下手虽不算太重,但无休无止地打下去,雪宜快要熬不住了,想动一动缓解疼痛,无奈被绑缚在刑凳上,越是想挣扎,细麻绳勒得越紧。他只好死死抱住刑凳苦熬,往日里挨得痛了,他总忍不住叫喊出声,可是这次,他绝不想哼出一声,便将脑门抵在刑凳上狠蹭,可是并不能消解痛楚。 |
“你放肆!”夏邯断然没想到一向温顺得小七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双眼通红,血丝密布,抄起手上的板子,冲着小七臀峰上拼劲全力砸了下去,板子应声而裂,堪堪断成两截。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将死的小兽的哀鸣,连声音都变了,雪宜眼前发黑,不顾绳索绑缚,上身用力扬起,两眼绝望地瞪大,正是疼痛至极,本能让他逃脱,可却只能硬扛着。 夏邯也气得两腮通红,手臂颤抖,这一板子打下去就如同战场上出杀招时一般狠辣。他后退两步,又上前抓起小七的衣领,只见眼前一双秀目竟是毫无畏惧地迎上来。夏邯更怒,一脸面容狰狞,一字一顿地说道:“谁给你的胆子说这种话!我今天还就告诉你!即便是桓儿不要的东西,你也不配要!” 三十四 夏邯见手中的板子打断了,再看小七身后虽然挨了好几十板子,但隔着衣服也看不出什么痕迹来,只觉得打轻了,便吩咐夏安道:“去!给我拿家法来,拿藤杖来!” 雪宜听了方才的话,才知道心碎的感觉。自己从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自古嫡庶有别,他并非真的想与六哥相较。只是,自己明白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大哥口中骂出来是另一回事,这种痛,远比家法板子来的折磨人多了。 这板子打得总是伤在皮里肉外,钝痛难忍但并不破皮流血,夏邯这会儿只觉得打得太轻,手里抄起藤杖狠狠抽下去,小七一声惨呼冲到嘴边,又死死咬紧嘴唇咽了下去。 夏邯一把扯去小七的衣衫和单裤,臀上早已红透高肿起三指来高,挨得最重的地方已成了绛紫色,黑紫的淤痕呈绽裂状,方才最后一道的板痕在高肿的臀上清晰可见,一条四指宽的黑紫横亘在臀峰上,杖头打击处深深陷了下去,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一小段白皙颀长的腿也裸露出来,与黑紫高肿的臀部分界处格外显眼。 雪宜身后一凉,这才反应过来,虽然庭上的婢仆早已退下,但仍有管家夏安和两个打他的小厮在场,大哥竟是丝毫都不留颜面!一时羞愤,将头死死埋在条凳上。 夏邯看到这样的伤势心头也是一紧,但方才的话实在是触了夏邯的忌讳。他从来没想过往日里文文弱弱、逆来顺受的孩子犯起倔来竟然能把人气个半死,夏邯并非不能容忍他的小错,但是,一旦触及他这个家主的尊严,就是决计不可饶恕的。 夏邯抡起藤杖,朝着小七身上伤势最重的地方一连五杖飞快地打下去,近乎发泄,而非惩戒。臀峰上一道黑紫色的伤痕一点点破裂开来,黑红色的血水湛湿了藤杖,到第五杖的时候,堪堪带起一层黏连的血肉。这种痛,生不如死。方才的钝痛虽然磨人,但还勉强能忍,但这藤杖的威力雪宜太熟悉了,若是打人的人真使劲全力打下去,那可真是杖杖见血,实打实的伤。雪宜被绑缚在刑凳上动弹不得,挣扎间头撞在刑凳上,一声闷响,头上撞出一块青色伤痕。 夏邯命令小厮将他按死,这下可真是一动都不能动了。待到第六下,总算避开了臀峰的伤处,夏邯红了眼,打得毫无章法,出手凌厉,十分狠辣,深红色肿透的臀上被藤杖打过,一道青白,过一会儿才血液冲上来,再肿出更高的一道楞子,伤上加伤。因为下手凌乱,杖伤交叠处破裂开绽,臀腿交接处、大腿上都落了好几下,不一会儿工夫,身后面目全非,只剩一团黑紫。夏邯下手太狠,仿佛打得不是活人,而是一团死肉。因为打得太快,雪宜一口气呛在肺里,连喊叫都叫不出来。双眼无助地盯着前方,嘴唇已经咬破,手指抠在木头里,指甲里几乎要渗出血来。 夏邯打了一通,一把丢掉染血的藤杖,质问道:“还倔不倔了?”雪宜咬紧牙关,默默品尝疼痛,不发一言。 “好!好得很!给我把他拉到院子里去,别在这儿碍眼!一直打,打到服软为止!”说罢,见了小七一脸孤傲的模样还觉不解气,补上一句:“今天不过是为了个女人,你就敢跟我蹬鼻子上脸!我本来没打算整治你,你既然自己讨打,我还就必须让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别忘了你腰上还有个‘夏’字!” 雪宜这才想到腰上的烙伤也随之暴露在空气中,这个夏字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此刻竟然又揭开伤口示于人前。他听得出大哥的意思,大哥并不想打死他,只要他服软,给大哥这个面子,就饶了他。大哥也没再逼迫他说娶那个王小姐,毕竟今天闹翻了,他肯娶人家也不肯嫁了。大哥只是要他认错而已,要他为顶撞家主的权威认错。可是一提到这个夏字,雪宜无论如何也不肯吐口服软,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就是一口气梗咽在喉间,硬杠上了。就让我任性妄为一回吧!就好像心里的怨全发了出来,死活不肯服软。 夏邯等了一阵见他还不吱声,既然话说出口,就断然没有饶他的道理。只冷冷吩咐道:“拉出去接着打,什么时候松口认错,什么时候带他回屋歇着,他要是愿意讨打,就给我往死里打,也好让他知道这个家里是谁当家作主!” |
昏天黑地。 这是……雷声吗?夏日的雨说来就来,滴滴答答,打湿了脸颊,越下越大。 身后的杖子打得极慢,下手想来也是很轻的。一定是安叔示意家丁放水,不然这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真要狠打,自己岂不是没命了!可是此刻臀上如同被万虫噬咬一般,这藤杖的厉害之处在于打完之后淤青黑紫才一点点爬上来,这杖伤最不易好,加上前面挨了板子,肿伤破裂,叫嚣得更加厉害。此刻以这藤杖的重量,即便是轻轻放在身上也是吃不住的痛,何况家丁不敢真的停手,还使了三分力气。每打一下,都有血水渗出,皮肉都再烂一分。剧痛之下,人的肌肉开始本能地抽搐,臀腿抽筋,雪宜死死咬着衣领,这无边无际的折磨不知何时才会停止,雨水和着血水,染红了刑凳。雪宜自嘲地笑笑,可算知道为什么衙门里刑讯逼供就是打板子最有用,此刻,他只求速死。 书房里,夏邯正襟危坐,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脚不住地摇着,点地发出“哒哒”的声音,昭示着主人的烦躁。 “夏安,他服软了没有?” 夏安从小看着雪宜长大,早已经心疼得不得了了,可是这次七公子也是奇怪,竟然当着百官和外人的面如此鲁莽,让侯爷下不来台。夏安心里着急,可也只能干看着,方才劝他许久,仍旧是不肯告饶。只得斟酌答道:“侯爷,外面的雨下这么大,七公子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啊!侯爷,您饶了他吧!去年七公子险些熬不过去了,侯爷费了千辛万苦才救回来。那次假传军令侯爷都能绕过,这次不过是不肯娶亲,侯爷打也打了,就这么算了吧!” 夏邯怒气消了不少,也一直惦记着小弟,其实问了他那么多次,就是希望他找个台阶就下,没想到他一再激怒自己,倒是想扰他也不成。夏邯一向是刚愎自用的人,他的家主威严不许任何人挑战,雪宜今天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夏邯自然生气。 雨就那么无情地下着,夏日暑气正浓,他却觉混身冰冷刺骨,瞳孔逐渐失了焦距,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泪水亦或是雨水。 突然,眼前一双黑色描金的鞋子,抬头一看,正是大哥。 夏邯见了雨中瑟瑟发抖的人儿火气也就消了,看小七脸色煞白,身后半退的裤子,臀腿上着了雨水,更是血肉模糊,心口狠狠疼了一下。毕竟,这也是自己看大的孩子。但还是板了脸一副家长的口吻说道:“罢了,王小姐不必你娶了。反正都闹掰了。你既然知道错了,就回去好好养伤吧,以后当了众人,不可再做有十分寸的举动……” “我没错……”这个声音极其细微,雪宜意识不清,但仍是死倔地吐出这三个字。茫茫大雨中,夏邯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再说一次……”双眼微眯,夏邯负手而立。 “我没错……” “绳子给他解了!”夏邯突然大吼一声,家丁赶紧解了绳索。 夏邯一把硬是提上他的裤子,抓起他的衣衫,连拖带拽地沿着院子拉到府门口。夏邯的身材高大,抓起瘦弱的小七就像拎小鸡那样容易。一把迈出府门,竟把雪宜生生摔在府外地上。沿着台阶翻滚而下,雪宜身后的伤势在地上碾压过,就如同放在油上煎过一般,他张开口想要嘶喊,奈何张张嘴连声音都出不来了,只能发出几个嘶哑难听的鼻音。 雪宜呛咳起来,就那么枕在余温未退的地上,幸亏暴雨匆匆,街上再无一个行人。其实就算是被人看到又如何?自己的亲大哥都像扔垃圾一般把自己丢出府来了,我还求什么颜面?求什么尊严? 雪宜望着大哥离开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夏府”那两个烫金隶书是清晰的。突然想起几天前回府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当时竟然在想,竖着走进府去,会不会横着出来,真是可笑,竟然一语成谶。雪宜知道自己在夏家是什么身份,他并没因此生恨,一直以来默默接受了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被扔出府来的这一天。 这个夏字,太重了,太难了 这一瞬间,倒在冰冷的雨水里,他全身力气被抽空了一般。他竟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如离开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可是,又觉得心更加痛了,终究是舍不得的,舍不得得来不易的亲人,他曾经在下人房里渴望着的亲情,他舍不得走啊! 夏雪宜,你在犹豫什么?你都被人如丢垃圾一样撵出来了,难道还想要舔着脸回去不成?想到这里,竟然眼前一黑,终于晕倒过去。 夏邯并没离开,只是背立在府门口,迟迟不肯离去,也不肯回头,就那么站在雨里喘着粗气。直到身后传来下人慌张的声音:“不好了!七公子晕过去了!” 夏邯定立片刻,只觉得被人掐住喉咙那样的难受,赶忙回过头冲出府门去,一把将地上冰冷的身体抱在怀中,一边吩咐叫大夫,一边向离园冲去。 |
三十五 “回侯爷的话,七公子这只是皮肉伤,并没伤筋骨,诊过脉了,虽然沦了雨,但盛夏天热,并没什么大碍,稍后就能醒过来。高烧不退,是因为伤处肿胀,皮下淤血,肌肉板结成硬块,瘀肿不消的缘故。” “那得怎么办?” 沈季臣虽然痛恨夏邯打伤了雪宜,但此刻先为雪宜医治伤势才是正理,忍了一口气答道:“古医术有记载,凡是衙门里受了重刑拷打,挨了板子的,若不祛瘀,伤口定要发炎。有以碎瓷片置于伤处,用力按压,放出淤血的办法……” “你说什么?他都这样了你还要折磨他!”夏邯听了吓了一跳,隔了许久,伤势更是狰狞,叫人不忍直视,又怎么能受得了碎瓷片割伤的痛! “侯爷现在知道心疼了!你往死里打他的时候干嘛去了?”沈季臣一句抢白,夏邯吃了个瘪,心里有气,但小弟伤势太重,他此时也不想得罪了大夫。 夏邯刚要说话,只见怀中的人悠悠转醒,喜上眉梢,赶紧唤道:“小七,小七,怎么样了?” 雪宜睁开眼睛,略一动弹,身后的伤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了离园,周身暖暖的。 不对!自己……竟然在大哥怀中? 雪宜如同触电一般猛地抽身,牵动了伤口,疼得轻呼一声。 夏邯想要伸手试探下他还发不发烧,却被雪宜一侧头躲过。一只手就这么堪堪停在半空。 夏邯望着那双绝望心死的眼睛,心口一阵阵抽痛袭来。小七宁愿蜷缩在被子里,也不肯枕在他身上,那受伤的眼神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口。 看他嘴唇干裂,便转身拿过一杯茶水递给他,谁知被一句话堵了上来。 “不劳侯爷费心了。” 侯爷?竟然叫侯爷?而不是大哥。夏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方才再愤恨,此刻也消失不见。其实并没想要把他打成这样,可这孩子偏偏执拗起来比小六还厉害,硬是打死都不松口,这才勾得他火起。没想到这一顿打,竟然打到如此生分的地步,连哥哥也不忍了,只叫侯爷! “这是恨了?”夏邯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苍凉感。其实对小七,他的感情很复杂。有道士的批语,他忌惮小七;有小七的母亲早年间胡作非为,他连带厌恶小七;可是这孩子多年来孝顺懂事,近几年不止文采极佳,政事、军务上也崭露头角,见解独到,又由不得人不喜欢。何况养在身边多年,见他的次数比见自己儿子多得多,哪有一点不疼惜的道理! 雪宜想了很久,还是淡淡叹了一口气,“并不是恨……”他说的是实话,所谓恨,该是想要报复对方的那种急切心情,恨不得手刃仇人的那种念头。所以,他对大哥绝不是恨。 “不是恨,就是怨了……”似是疑问,又似是回答。夏邯四十几许年纪,这一句说得,倒是颇有些沧桑感。 夏邯端了药碗,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喝药。” 雪宜只是木然地看着榻边香炉里凝神香缕缕升起,也不答话,甚至不看夏邯。 侍女如儿进屋回禀道:“侯爷,六爷送了王刺史过江,策马加鞭往回赶,已经到巷口了。” 夏邯深吸一口气,长长一叹:“真是冤孽!”便放下药碗,起身出去了。以往,无论怎么责打责罚,小七也从来不敢对他爱答不理的,从来都是乖顺地承受。今天这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让他第一次切实感到有什么东西要从手边溜走一般,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很难过。 只怕这心结算是结下了,与其这么僵着,倒不如让小六来劝吧。 |
雪维一路听说了方才的事,一进门便向离园走去。却见如儿在门口哭泣。便问: “怎么了?” 如儿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抽抽噎噎地止不住,哭着答道:“侯爷出门之后,公子不肯喝药,也不叫大夫看伤,跟他说话他都不理睬,冰冰冷冷地趴在那儿发呆。以前可从没有过的,把我吓坏了。” 雪维皱了皱眉,小弟一向是个很温柔的人,性子十分和善,从没发过这种脾气。他并不知道那晚雪宜在门外听了大哥的话才挑起心里难过,也并不知道他死倔着不肯讨饶还跟他有几分关系。只是以为他是因为大哥让他娶王椽的女儿,他嫌弃那女子容貌不好,所以才顶撞大哥,心里倒是觉得小七这次闹得奇怪,有些过分了。 敲了两下,屋里也没有反应,雪维便推门进去。 自己进门,小七也不出声,也不看他。雪维想要掀开被子看看他伤得如何,没想到刚一伸手,小七就一把按紧被子。 雪维耐下性子难得的哄了他一阵,可是榻上的人就是没反应。小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其实六哥对自己那么好,自己并不是真的要和六哥相较,本来也没的可比。可是有些事自己明白是一回事,亲耳听大哥说出来就是另一种滋味,这会儿就是赌气,不愿意开口搭理雪维。 雪维见跟他说话他也不理人,心里也有几分生气,看他那一脸委屈的样子,定是又不定在想什么。他委屈,我还委屈呢!你生气大哥打狠了你,我回来看着也心疼,往日自己疼爱的弟弟现在连话都不跟自己说。小六越看他那副样子越生气,也少见地小气了一回,说道:“你委屈,我比你更委屈!这叫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关我什么事啊?我就是那池鱼,也委屈得很!” 说罢,撂下这句话就出门了。 小七见最疼自己的六哥都被自己气跑了,又是懊恼,又是伤心,紧紧抱着枕头,把头深深埋下去。 廊下,雪维正自消消气,看来这往日里乖觉的孩子发起脾气来也是够要命的,可他到底也不懂小七这次为什么如此倔强。 白羽幽幽地出现在雪维身后,冷冷问道:“六公子生气了?” “没真生气,就是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
“你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吗?”白羽的声音永远没有温度。雪维听了一惊,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什么寄人篱下?是少他吃了还是少他穿了?少在这挑拨!”雪维狠狠瞪着白羽。 “所以你不明白他。”白羽丝毫没有表情,只是自顾自说着:“是否寄人篱下不在吃穿用度,在心,在旁人的眼光,在他人的言语之间。” “堂堂男儿,何必去计较世人的看法?”雪维虽然知道雪宜小心小意,多愁多思的性子,但终究不喜欢看他这样。 “六公子当然不必计较,人人见了你捧一把,您怎么知道受人冷眼,受人言语讥讽辱骂的感受?况且就用吃穿来论,六公子每日回家在夫人那里用饭,都是大厨房做的,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六公子房里缺什么,直接去账房支领。可这离园不同。这里跟侯爷几房妾室那里一样,按月发月例,每天需要的东西从蔬菜大米到家具衣物,都要拿了自己房里月例去总管那里领,说白了就是自己买。这中间受了下人多少眼色暂且不提,这每月的例钱养活离园主仆五个人也并没多少富余了,是以多了白羽一个吃饭的大男人,管钱的如儿姑娘还颇是为难呢。” 雪维从没听过这样的事,心下也不气了,反问道:“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其实比起普通黎民百姓来说,这里的吃用也可算是锦衣玉食了,并没什么好抱怨的。何况,一样的才华,也该有一样的傲骨,六公子要是被人短了吃用,受了下人的欺侮,难道会伸手去管别人要,再去告几个下人的状吗?” 可我是你哥哥,不是别人啊!小七,难道你我兄弟间也终究不够亲厚吗? 白羽似乎看出雪维心中所想,淡淡道:“他是个温和善良的人不假,但不代表没有心气。他不肯开口,并不是因为跟你生分,只是想保留一点尊严而已。” “你……”雪维向来讨厌夜翎的人,但没想到这个白羽会说这番话。 “白羽在夜翎受的训练,是不必讲话时不要开口,但不代表属下没想法。方才是六公子自己问我‘他这是怎么了’,我当然据实回答,知无不言。” “你倒是懂他。”雪维悠悠叹口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并非我懂他,只因为六公子是高高在上的人,可白羽不是。六公子没有别的问题,那属下告退。” 雪维自己静了一会儿,再抬头时,正对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如儿。 “六公子,你去劝劝七公子吧。方才他说的话,可吓死我了。他说……他说……他说‘既然被人撵了出去,就不会再舔着脸回来。’公子是什么意思啊?” “你说什么?什么撵出去?不就是打了一顿,谁把他撵出去了?”雪维从未听过这话,急切地问如儿。如儿一五一十地边哭边说来,雪维听了只觉后心发凉。 小七,莫不是真的伤了心,竟要离家而去? 雪维刚要推门进去,又堪堪收了手,想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小七现在对人不理不睬的说了也是白说,转头匆匆向大哥书房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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