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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失语者(第一次 写的不好多多包涵)[第3页]

作者:小雨泽的脑袋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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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沉默中爆发(上)
过了晌午,雷鸣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有人在砸自家房门,他迷迷糊糊地走到门前透过门镜向外看,两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惊得他瞬间没了困意,赶忙打开门请入老两口,而后又将两道房门全部关严,以免家丑外扬,事实证明他的做法的确明智。
老两口坐在沙发上,既不看也不说,一个捂脸沉思,一个不停叹气,仿佛末日来临般无可奈何。屋子里凝重得让人窒息,最耐不住性子的雷鸣妈解开脖子上的丝巾,一把扔在地上,率先打破沉默,手指一边在空中乱舞一边说道:“我和你爸苦口婆心对你说那么多,你怎么就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你这个孩子从小就爱钻牛角尖,有事情能不能先和家里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你不是小孩了,儿子都那么大了,怎么就那么冲动,唉!”随着重重的一声叹息,雷鸣妈潸然泪下,靠在老伴的肩膀上呜咽起来,虽然浑身不时抽搐但也没耽误嘴里仍然念念有词:“你知不知道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哪有那么多委屈啊,谁工作还不受点气,怎么就你受不了…”
这一套话雷鸣几乎全部背的出来,从小到大除了话中的时间地点人物发生过变化,其他可谓是异曲同工。记得上学时与老师产生的误会,在母亲极力劝说下,雷鸣不得不含泪道歉,尽管他说破大天,也没人相信那个优秀教师对他下过长大不是要饭就是卖菜的定论;与别人发生口角后,母亲始终坚持着“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原则,多次驳回雷鸣强调的迫不得己的说法,至于他口中形容的“和声称爱好和平却不断挑衅的那群人没有两样”的那个人,在父母看来却是满嘴假话。从那以后,雷鸣意识到自己的说辞在父母眼里似乎都是辩解,无外乎为自己开罪的种种手段罢了,他只能一点点学会闭嘴,最大程度上给父母一个满意的结果。雷鸣回忆起这些陈年旧事来,说不清是否还痛苦,但绝不痛快。
紧接着,捂脸不发一言的父亲把手搭在母亲肩上,接过话语权:“儿子,你已经当爸爸了,有些事我一直都觉得该给你留点面子,不愿意说的太多,可是今天看来我和你妈都错了,错在不应该让你太自我,以至于让你丢了养家糊口的工作。”说完,父亲拍了拍母亲的肩以示安慰。
听到这,雷鸣再也忍不住了,心中的那股火冲出喉咙,怒意十足的咆哮出埋藏多年的心里话:“我太自我?我太自我?爸,你觉得我太自我,我却觉得自己已经活得没个人样了!”
儿子突如其来的怒吼打断了母亲的哭泣,两位老人满脸不可思议的愣在原地,眼中那个曾经听话的乖儿子眼下竟如此激烈的反抗着自己令他们难以置信。母亲有些慌了神,上前不断确认儿子的异常:“你怎么了儿子,****,他是你爸,你怎么这么跟我们说话呀。”
雷鸣此刻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再不能像以前一样顾忌许多,总算遇到个释放自己的机会,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将这些从来没人知晓的委屈一股脑说出来,于是他的话,又一次令父母震惊了:“爸妈,谁说我活得自我都可以,就你们不行,你们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了让你们以有个听话的儿子为自豪,一直在刻意压抑自己,我以为你们有一天能懂我的用心,可你们却越来越不在乎我,你们扪心自问,我有哪件事自我了?上学的时候只要犯错就一定是我的原因这是自我?分班的时候没问过我就直接报了理科这是自我?填志愿时没一个志愿是我自己选的这是自我?毕业我还没决定好在哪工作,你们一句话就必须让我回到你们身边这是自我?上班了有委屈只能自己消化,多抱怨一句就是心态不正,这是自我?结婚了也不管我们的经济实力必须给你们生个孙子,这是自我?这些事你们还记得吗?这全都是自我吗!?”
雷鸣的吐沫在半空中飞溅,刻在骨子里的委屈顷刻而出,每一个问题都仿佛撕开一层伤疤上的结痂,鲜血顺着往日的伤口止不住地滴下,与嘴唇上的泪珠味道极为相似,夹杂着发酵多年的酸涩和苦楚。
老两口一时反应不及儿子的问题,他们甚至一个都没记住,只知道那个听任摆布的乖乖仔莫名其妙的爆发了,父亲凭借自以为对儿子的了解妄图缓和气氛,向雷鸣不合时宜地打趣道:“爸的话可能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夫妻都没有隔夜仇,更何况咱们父子母子了不是。”
 
第十四章 沉默中爆发(下)
出乎父亲意料的是,即使儿子确实停止了咆哮但他们之间并没如自己所愿那样恢复如初。雷鸣毫不掩饰地点着一根烟,一声不吭,只顾暗中为流下的眼泪抱不平,他天真地认为自己能唤醒父母真心的理解,可看着母亲装傻,父亲敷衍的样子,他才知道叫不醒的不止装睡的人,还有那些心安理得的人,虽然他不该如此认为生养自己的父母,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教和父母有莫大关联。
之后的时间里,雷鸣只在那里一根根抽烟,对于父母的不厌其烦,他已经听不进去或者说不抱希望了,他把那些精简为四句话:你不要,我不想,你以后,想想吧。他很气自己,用了太多年耳朵却闲置了嘴,以至于亲近的那些人也和小领导似的把自己当作哑巴看待,令他开口即错不得不背负起莫须有的愧疚感。
狂轰乱炸的结束并不是因为弹尽粮绝,而是因为目标已逃离,此刻,撂下一句“没烟了”抬屁股就走的雷鸣正琢磨着去一个既能摆脱又不迷路的地方买几包烟,可能还需要买些水和洗漱用品,照他估计,父母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老婆又不知会作何反应,为了不让自己无止境的低落下去,只能暂且寻个栖身之处静静,否则非得又一次崩溃不可,他不愿再那样了,几次不堪的经历使得他草草下出定论:没人晓得你到底多痛,只求龇牙咧嘴的惨相别吓到身边人。
思来想去,能去的似乎只有那里,尽管不是太情愿,但总归是个容得下他的地方,拎着满满一口袋“物资”,雷鸣朝那个有湖的公园走去。他走得很吃力,因为手提袋里不仅有雷鸣原本就打算买的东西,还另外多出几提啤酒,他是这么和自己说的:“来一场酩酊大醉吧。”除了酒精,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忘掉烦恼。
雷鸣已经很长时间没喝过酒了,他记得上一次喝酒还是在孩子出生之前,那时正值新年,全家人团圆在桌子前,各自举着手里的酒杯对来年许愿,父母希望能抱上大孙子,老婆希望涨些工资,雷鸣没那么实际,只希望大家都好。那晚他很高兴,趁其他人都去看联欢晚会时又偷偷开了一瓶酒,老婆问他干嘛喝那么多,他高兴地只知道傻笑而合不拢嘴。没过多久,孩子呱呱坠地,这个家便忙碌了起来,每个人都被分配好工作,即便累得腰酸背痛,脸上也总是洋溢着幸福,只是再没人喝过安生的酒了。难得脑海里会浮现出正向的幸福画面,雷鸣有心多想想,可越是刻意,那些记忆就消散得越快,直到他大脑一片空白时才意识到幸福哪里是刻意就能获得的东西。
沿着这条走了无数次的路,雷鸣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目的地,他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打发着不值钱的时光,心里奢望孤独这么久了,他想,若有一个不相关又能交心的人来陪自己喝酒解愁该有多好,他嘲笑自己白痴又矛盾的逻辑——哪有这种人存在,殊不知之前苦求不应的上天这次竟垂怜了他。
“哎呀,我不活啦!”一声哀嚎划破了黑夜的寂静,不知道从何方汇聚起的人群吸引着雷鸣也朝着那里走去,他透过那些人的头顶看到熟悉的招牌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走到酒吧附近。“没人帮我这个老太太,我不活啦!”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嘶声竭力着,悲哀又可怜,听起来像是古代衙门口诉冤的被害者,雷鸣被完全遮挡住视线,左右寻摸了好几次才得以在一条缝隙中看见里面的全貌:一个看上去不如声线苍老的女人坐在地上扭动着脚掌,身上穿戴整齐高贵甚至还带着略显雍容的妆,她一边哀嚎一边指着酒吧大门,时不时恢复正常语气向陌生人解释起自己的行为,据她所说里面有一只面善心恶的衣冠禽兽欺骗了她的姑娘。雷鸣起初并不是太感兴趣,留在这纯属打发时间,后来老太太极具渲染力的描绘激发出雷鸣的同情心,注意力从而完全沉浸在故事当中,他的情绪开始随着情节起伏不定,直到恨透了老太太口中咒骂的那只禽兽,更油然而生出一种迫不及待想瞧瞧这禽兽真面目的冲动。
 
第十五章 康老板的过往(上)
所有人都在发表自己的高见,有人说这人是当代的陈世美,处处算计着老婆;有人说能让装扮精致的老太太舍下面子满地打滚,看起来故事应该没有参假;只有极少数人保持客观说没见到那人不好下结论。正当雷鸣准备向前凑凑时,酒吧大门忽地打开,康老板面带难色从里走出,老太太短暂愣了一下后情绪瞬间大爆发,哭天抢地的神情令在场人无不为之动容,雷鸣若是不见康老板或者不了解他的为人也许早就加入吃瓜群众的行列中,但此时此刻他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老太太所说的都是谎话。
康老板看着眼前的前岳母敢怒不敢言,他清楚这个女人的厉害,轻举妄动的下场往往是自己吃下哑巴亏,而那段破裂婚姻的始作俑者也正是这个阴险毒辣的女人。秉承着惹不起还躲得起的精神,康老板不想在这是非之地久留,可正当他准备扬长而去时,一条腿竟被那个女人死死抱住动弹不得。女人熟谙人性,懂得先开口占理的常识,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了新一轮的表演,只见她声泪俱下说道:“就是这个畜牲,你们看看他,要是心里没鬼干嘛拔腿就跑?”
此话一出,就连那些还留有一丝客观的人也被女人争取到她那一头,尽管事情了解得并不详尽,却也和早就妄下断语的人们一齐数落起康老板的不是。见大家都倾向于自己,女人的演技越发逼真,一只手捂在胸口上假装心脏病发作缓缓躺到地上,嘴里不断呻吟着:“大家伙帮我拦着点他,可别让他跑了。”说完,几个颇有正义感的热心人果真一拥而上,将康老板团团围在中间并堵住所有退路。
康老板见人心都被蛊惑住,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他当作坏人对待,赶紧为自己开脱:“大家伙可别相信她啊,她骗光了我所有的钱又挑拨女儿和我离婚,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你们可别信她的话!”可惜的是,他的话不但没起任何作用,反而引起了众人积蓄已久的不满,那些蒙在鼓里的热心人带头起哄道:“看看这老太太多可怜,再看看你一点也不知道关心人家,我看你才是那个不值得相信的人呢,大家伙说是不是?”
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反应灵敏,见人心都站在自己这头,就坡下驴地表演愈加厉害起来,她佯装成费力起身的样子,一只手手颤颤巍巍着说道:“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牲,我们娘俩对你的好真是喂了狗了,我…我…”她故意没把话说完,然后装作咳嗽不止用另一只手一直拍打胸口。
再往后,康老板无论说什么都被人当作为辩解,眼看着大家伙眼中的怒火即将发泄到自己身上,他干脆掏出手机当着众人的面拨打报警电话,寄希望于警察叔叔能让自己脱离危险,却怎奈一个眼疾手快的人趁他不注意将手机一把夺下挂断电话并言辞激烈得说道:“今天你必须给这位大娘个交待,否则你肯定走不了。”这种“义举”得到了除雷鸣外所有人的支持,正当康老板心力交瘁准备束手就擒时,一个声音响起算是救了他一命:“喂,是警察叔叔吗?我在无漾酒吧门口看见酒吧老板被人围困住了,求求你赶紧过来,不然马上就要出人命啦!”
雷鸣故意将说话声放大了数倍,目的就是为了震慑住那些已被怒意冲昏头脑的“正义之士”,虽然此举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但情况紧急也是别无他法了。
雷鸣自然而然地成了众矢之的,那些前一秒还在围堵康老板的家伙们在这一刻瞬间拥到他的身前,此时的雷鸣做着和之前康老板类似的动作,双手摊平并举起示意着自己毫无威胁可言,正当那群正义之士也准备向这个“畜牲同党”采取措施时,康老板继上次之后在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方式再救雷鸣于危难之中。
“喂,你们这些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围堵、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是事实,我酒吧大门上的监控录得一清二楚,现在不走一会警察来了估计就走不了了。”说着,他指了指门上的摄像头,几个人听到话后面面相觑,率先脱离了队伍,而这个先前同仇敌忾的,钢铁般的队伍两分钟之内也随之化整为零各自逃散了,人群里,有人诧异的盯着那位凄惨的老大娘健步如飞,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个刚犯过心脏病的人。
 
第十五章 康老板的过往(下)
两个人看着一哄而散的人群唏嘘不已,他们一个靠在墙上,一个蹲在地上,各自点烟来庆祝自己的化险为夷,二人相视而笑,仿佛在宣告胜利。康老板连着吸了好几口香烟,待情绪稳定下来后向雷鸣道谢:“谢谢你,雷老弟,今天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能就被生吞活剥了。”雷鸣摇了摇头,淡淡地回道:“哪的话,康哥,你不是也帮过我嘛。”说话间,警车开到跟前,两位警官下车后根据描述做过笔录,又见二人并无大碍劝告一番后便驱车驶离了。
在康老板的邀请下,雷鸣进入酒吧休息,两个人坐在老位置,在酒吧里喝起雷鸣从商店买来的啤酒,他们不敢开灯也不敢大声喧哗,生怕那群人又杀回来,二人在黑暗中不断举杯,好像与自己的影子对饮一样。过了一会,雷鸣借着微醺问起老太太的来路,老板犹豫片刻后决定还是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坦诚相见。
康老板耐着性子提起那些刺痛的过往,为了避免噩梦重现,他只挑了一些紧要的说。原来,老太太确实是老板的前岳母,自打女儿结婚以后,老太太时常教女儿驭夫之术,目的则是让母女二人能够牢牢掌控康老板的财产以便供她们私用。起初,康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心爱的老婆忍气吞声,只给酒吧生意留下些周转资金,他将钱放在夫妻的共同账户里以备不时之需,直到有一次进货结账时竟发现账户余额所剩无几,追问下才从老婆嘴里得知钱被岳母转到自己的账户上,他向岳母讨要货款,岳母极不甘愿地掏出这部分钱来,至于其他钱则美其名曰怕小两口挥霍光存银行了,康老板看在老婆的面子上忍下了这口气,只是再往后赚的每一分钱他都不敢存在夫妻账户上,每次老婆用钱都是当即转帐过去,一点也不嫌麻烦。
岳母见康老板对自己心生提防并且长时间无所斩获便打起了别的心思,她不断在女儿面前搬弄是非,编造种种康老板的不是,又不知从哪寻摸到一位不知真假的成功人士介绍给女儿认识,目的就是令女儿与康老板离婚另攀高枝。起初,女儿当然不太愿意与成功人士来往,尽力恪守妇道,可岳母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她以***终于使得女儿和成功人士见上一面,而在背地里却将二人见面的照片拿给康老板看,康老板亲眼目睹后大发雷霆,不听老婆解释便提出离婚,怎料老婆的心早在平日里被岳母撬松动,眼下见自己不必承担主动背叛等骂名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在岳母的怂恿下,老婆从康老板名下成功分得半数家产,走出民政局那刻,被岳母迅速扶上成功人士的豪车,康老板老婆碍于多年夫妻情分本想体面告别,怎奈豪车起速太快,那些场面话尽散于风中。
后来,老婆成了前妻,岳母成了前岳母,二人被成功人士以投资为由骗得精光,据共同好友所说好在前妻尚且留有一丝理智,没听前岳母的话将房子卖掉用来加大投资,否则她们定要露宿街头,居无定所。被骗的母女组合在吃过大亏后幡然醒悟,觉得康老板才是真心待自己的好丈夫、好女婿,于是回过头来对康老板采取死缠烂打战术,誓要用下半生来还债,可伤到骨髓里的康老板哪还敢再次接纳这对虎狼母女,他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再和二人有任何干系,于是明确告知母女不可能后断了联系,谁知这位神通广大的前岳母被最后一次拒绝激怒后干脆来个破罐子破摔,寻到自康老板谋生的酒吧大肆闹了一通,将酒吧里的客人吓走大半,在此之后经过几次折腾,酒吧慢慢无人光顾,生意惨淡得甚至无法开张,最后,康老板只能无奈将酒吧出兑,这也是上一次与雷鸣说的另有原因。事情并没像预想的那样随着酒吧的出兑而回归安宁,康老板的前岳母放出狠话“我不好,谁都别想好”,以此来要挟康老板将酒吧分给自己一半,否则她绝不会让酒吧成功转让。康老板最开始以为法治社会里,即便做不成生意,至少还能转卖生意,可他低估了前岳母的演技,在一次次声嘶力竭的哀嚎声中,前来承兑的人各个败兴而归,直到再没人敢来,酒吧就如雷鸣多年后再见那次一样,破败而不倒,再无重现狂欢的可能。
 
第十六章 美好和伤(上)
听过康老板的故事,雷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如果生活算得上凄惨,定离不开那一盆盆狗血,影视剧里被人津津乐道的情节,对当事人来讲是绝口不愿再提的伤,此刻康老板手中被捋断的头发,足以证明有种过往只能够暂时掩埋并期望时间能将它腐蚀光。
二人将彼此的酒杯倒满一饮而尽,发出嗞嗞咋舌声,雷鸣打开烟盒从中抽出一根,又顺势递给康老板一根,两个人坐在映进窗户的月光中,吐出一口口惆怅。康老板的一声冷笑很突然,令雷鸣不禁问起原因,而他是这样回答的:“妈的,想起这些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四十岁的人被一个老太太搞得快要人格分裂了。”这话雷鸣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没法相信,他所认识的康老板一直兼具生意人的左右逢源和与生俱来的幽默开朗,实在不像容易被挫折困扰的人,但眼前的康老板精神萎靡满面愁容,想必他说出的与遭受的相比之下只是冰山一角。
“不对,不对,这也不对啊。”雷鸣似说非说的嘟囔着。
“什么不对?”康老板问。
雷鸣弹了弹烟灰,说出心中的疑问:“按理说老太太已经知道现在酒吧也出兑不成了,那她干嘛还来闹?”
康老板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边倒边说:“妈的,以前她只知道酒吧生意是我的,后来不知道谁嘴贱告诉她门面也是我的,好在当时我爸聪明,见那女人阴险在我结婚前留了个心眼把门面改到他的名下,否则我现在不一定多惨呢。”
后来,雷鸣从康老板的话中得知没有生活来源的前岳母只是痴妄尝试分一杯羹,分不到不受影响,分得到便是祖坟冒烟,于是她不定时便会过来打卡闹上一闹,只是最近可能遇上了什么难处,折腾的频率和时长都有所增加。今天雷鸣所见到的闹剧正好是因为康老板买烟巧遇前岳母,二人纠缠好一阵子后,康老板趁不备一把窜进酒吧并连忙反锁大门,本以为闹一会便会自知没趣离开的前岳母见来往路人越来越多,于是来了兴致将这些年积攒的表演技巧淋漓尽致的呈现出来,最终才酿成康老板险些被围殴的局面。
聊了一会,现有的酒已经被两个人喝个精光,康老板询问雷鸣是否喝醉,在得到否定回答后,他又问雷鸣能不能再陪自己多喝一些,雷鸣想着正好能让自己打发时间便答应了,只是在酒吧里总归又昏暗又不是太安全,他提议换个地方再继续,康老板也表示赞同并让雷鸣选个地方,于是在买到酒后,两个人各自提着大堆啤酒,在雷鸣的引导下来到公园的湖边。一路上,雷鸣始终观察着四周,经过上次的事,他对那些不说话的人心中多少有些忌惮,可并没有几人存在再加上身边有康老板相陪让他胆子大了不少,直到二人寻到一处无人打扰的僻静之地这才放下警惕安稳享受起酒精和夜色。
这晚的夜空无云月牙明亮,湖面的粼粼波光随风飘荡,对于很多中年人来说,这种奢侈的夜晚的魅力在于让你恍惚间回到孑身一人的状态,没有油盐酱醋的忧愁和妻儿老小的呼唤。康老板手握酒瓶望向远方,不忘称赞雷鸣真是觅得个好去处后又趋于沉默,雷鸣不作回答,只顾着灌醉自己,不出一会脚下便堆积了许多空酒瓶,他抹抹嘴想起方才康老板的话,不经意地感慨:“难得的美好啊。”这句话像是有某种魔力,使得康老板竟放声大哭,哭声里包含着心痛、难过和不甘,感染性极强,使得雷鸣也跟着一块抱头痛哭起来。
诺大的岸边,两个男人的哭声在黑暗里此起彼伏,任谁都不敢靠近,就连原本就安家于此的野狗野鸭都被惊扰得不得不连夜出逃。
他们哭了很久,直到累了才停下,康老板哭得早一点,情绪也比雷鸣快一点得到释放,他拍了拍雷鸣的肩膀举起酒瓶示意,雷鸣一只胳膊掩着自己满是泪痕的脸,另一只手也举起酒瓶撞去,随后将瓶口送进嘴里喝了起来。
康老板从痛苦中暂时抽离后才察觉到身边雷鸣的情绪似乎一直很低落,既然已经恢复了理智,他很想为帮助自己的雷鸣做点什么,此刻,他又一次祭出酒吧老板身上的诙谐和健谈试图开解雷鸣,他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把酒吧兑出去而不是直接将门市出租,他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吗?”雷鸣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不知用意,只能无奈的摇头。
康老板指着雷鸣说道:“就是为了你口中所说的美好。”
 
第十六章 美好和伤(下)
听了解释,雷鸣好像更糊涂了,他歪着脑袋,脸上写满了问号。康老板看得出雷鸣并不理解自己的回答,只好向他慢慢解释:“人们总说酒吧大多乌烟瘴气,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别人家我不作评价,但我的酒吧可不是那样,在那发生过太多太多美好的事情,这也是我舍不得它消失的原因。”康老板眯着眼,不知望着哪里出神,显然他正想起那些美好的回忆…
他想起一对花甲夫妇曾在酒吧门口的屋檐下躲雨,店里员工邀两位老人进屋歇息,年长的男人直言感谢却婉拒好意,说雨小一点自会离开,不想给店里添麻烦,直到康老板亲自出马劝说几番后才把两位老人请进屋。他为夫妇端上两杯热茶,声称是对谁都免费提供的热饮,让二人不必放在心上,之后便转身忙于招待客人去了,待清闲下来时他才发现躲雨的夫妇俩早已离开,而在收拾时,茶杯下赫然藏着叠起的钞票。
他还想起四个年轻人,同时也是两对情侣来店里相聚,他们的食物基本没动,只是不停地喝酒,个个脸上都带着哀伤,他特意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直到得知那些人哀伤的原因才默默走开。原来,两对情侣即将毕业,各自要奔向不同的城市,他们怕异地分手玷污了这段彼此都珍视的感情,于是约好以散伙饭的方式潇洒告别。其中一对情侣喝过交杯酒后相拥而泣,两个人虽有万般不舍,却也在临出门前抱之以微笑送给对方,相互叮嘱并祝福后天各一方。另一对情侣眼目送走那对朋友,提议同样来一个不拖泥带水的拥抱,女生率先张开臂膀等着,男生磨蹭了一会竟直接干掉一瓶啤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鼓起勇气跪在地上当众求婚,他说:“我愿意陪你去任何地方,可不可以请你嫁给我?”这一系列的举动显然在女生的意料之外,使得她愣了一会后捂嘴哭着不停点头应允。对康老板来说这两种爱情,一种纯粹无染由自己封存,一种无法离别升华为婚姻,都是美好的模样。
由此,令他想起一个女孩,曾经最钟爱在自己身后打转,在他忙碌时从背后送上一个暖心的环抱,然后他回过头相互凝望着彼此眼中的爱意,情不自禁地向女孩亲吻过去。后来,他弄丢了女孩,女孩也弄丢了自己,两个人成了陌生人。
讲到这,他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他只能用力捏住胳膊上的肉,用疼痛来维持好不容易恢复的理智。雷鸣明白康老板想保住酒吧不止因为那些美好,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些美好里还有当初那个“她”,他启开一瓶新的酒递过去,心里祝愿着康老板能只留下那个美好的“她”。
收拾好情绪,康老板为刚才的失态向雷鸣道歉:“对不起啊,雷老弟,本来想开导开导你的,没曾想自己先绷不住了,我自罚一杯。”说着,举起酒瓶喝下一大口。
雷鸣看着康老板略显尴尬的样子,与印象中那个酒吧老板截然不同,他也喝下一大口酒,说道:“我得谢谢你,康哥,谢谢你顶着难过还在为我操心。”
康老板见雷鸣的情绪有所缓解,赶紧趁热打铁说出自己的初衷:“我想和你说的是,人总是健忘,遇见坏事很容易忘记那些逝去的美好,如果你不开心,就试着去想一想那些在你身边发生过的美好,如果还是不开心,那至少要张开怀抱,否则美好真的来临时,你怎么能第一时间抓住它呢,你信我的试一试,哪怕不成功也没有损失。”
雷鸣好久没感受过有人对自己如此关心,他虽然感动于康老板的真诚,但还是无力照做,他说:“康哥,你说的美好我也有过,而且封存得特别好,只是它仅仅能抗住我,让我不倒下去,却没法带我走得更远,因为过去的美好终究治不好现在的伤,我说的这些你能理解吧?”雷鸣似乎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还是将话生生咽回肚子里,他站起身子,拂去裤子上的尘土,面无表情的为自己点燃一根香烟,而后转过身再一次开口道:“康哥,无论怎样还是谢谢你能跟我说这么多心里话,即便不会期望太多,但我还是会照你说的去试试,总之也是遍体鳞伤的人了,难不成还会在意多一道疤。”说完,雷鸣转身离去,身影没一会便融在黑夜之中,康老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嘴里不自觉嘟囔出声音:“是啊,过去的美好怎么能治好现在的伤呢。”康老板的思绪明显被某些回忆勾住,令他的目光聚焦在某一点,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湖面上一扫而过的光亮。
 
第十七章 你怎么了(上)
回到家里,父母已经不见了踪影,老婆将孩子哄睡后一直在沙发上等着,雷鸣身上的酒气打一进门便斥满整间屋子,他看着有话想说却又惧怕靠近的老婆故意说道:“太晚了,早点休息吧,我还行。”老婆听后欲言又止,本来准备好一肚子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只能转而小声嘀咕着:“爸和妈我先让他们回去了。”雷鸣其实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想到康老板的话,他还是硬生生地挤出一句“谢谢”,然后便回屋子里躺下了。
房子塌了,地球还在转。第二天醒来,雷鸣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句话,虽然酩酊大醉一场又加上康老板劝说,心态已缓和了不少,可赤裸裸的现实摆在面前,并不是单纯扮演乐天派就能解决的事情。他躺在床上不停地将个人简历发布到各种招聘网站,期盼得到个至少能填饱自己肚子的工作。雷鸣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盼到下午,电话从未响起过,他一遍又一遍的确认自己留下的联系方式,终于在日落之前听见电话传来的铃声,他本是满怀希望,只是对方听到他的年纪后,敷衍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难道我就这么没有价值吗?”雷鸣不断在心中反问,他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话是骗人的,否则怎会落得个无人询问的下场,想来这些年,自己似乎什么事都没办成过,却还洋洋得意的活在舒适圈里,如果和老婆互换身份,恐怕也早已对自己幻想破灭了。在重复的自我否定中,他忽然觉得好累好困,尽管还是想数落自己几句,却不知何时起紧闭上的双眼再无力睁开。
梦中,雷鸣又见到了熟悉的“背影男”,这一次他的四肢不再受困在原地,只使出些许力气就摆脱了一直受到束缚的地方,雷鸣缓缓接近“背影男”,在看清那张脸的一刻惊掉了下巴。眼前的“背影男”竟然就是自己,一样的发型和五官,就连穿着打扮也别无二致,在仔细查看后,雷鸣终于找出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差异之处,“背影男”的嘴竟被粘了起来,他摇晃着另一个自己打算询问些什么时却发现似乎自己竟也没法把嘴张开了,正当他迷惑时,另一个自己突然抬手摇晃着他,吓得雷鸣从梦中惊醒过来,而当他清醒后才发现摇晃自己的原来是老婆。
据老婆描述,雷鸣做噩梦的表情十分恐怖,四肢不停地肆意乱动,只能硬着头皮将他叫醒。雷鸣摸着汗水打湿的头发,又摸摸自己的嘴,在确认并没有被粘上之后终于放下心来,他瘫倒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向老婆讲述着白天的事,老婆机械式地安慰他坚持别放弃却不知道此时的雷鸣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接下来的日子里,雷鸣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无论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光是呼吸都觉得疲累,一颗心如同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感受不到跳动,他就像个保持缄默的时光旅行者一样,注视着日月更迭和时光流逝,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静的事物存在,这让他倍感孤独。他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有时会刻意逼自己去往人多嘈杂的地方以此避免与空虚做伴,他总是在心里盼着人能更多些,声音再杂乱些,最好有谁路过撞到自己,如此才能感受到还和这个世界有些联系。
之前,老婆装作看不见雷鸣的萎靡,以为他只是冷不丁放松下来想好好休息休息,可时间一久,老婆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她找个孩子不在家的空档与雷鸣郑重地谈过一次,她对他说:“我觉得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当为了我和孩子,你去医院看看好吗?”雷鸣当然明白老婆说的是什么,也老早有过同样的想法,只是眼下的自己像是一头毛驴,别人给一鞭子才会向前动一步,这下老婆发话,他再也没有磨蹭的理由,于是答应下来。老婆说这几天公司里正在考核,实在没法陪着一起去医院,能不能由公公婆婆陪同,雷鸣有些不太情愿,但为了不让老婆担心,还是点头同意了。夜里,他躺在床上担忧着,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雷鸣与父母来到本地最负盛名的一家综合类医院,挂好专家号后他们一起来到心理门诊进入诊疗室,一位佩戴眼镜看起来学识渊博的老教授令就医人坐下,又招唤来几个跟随自己的实习大夫。他们将患者围在中央,令雷鸣不由得惴惴不安地感觉自己像一只马戏团里等待上台表演的猴子,唯一的区别在于看猴子需要掏钱,他则需要掏钱给看自己表演的人。各路人员就位后,老教授开始了千篇一律的提问:“你怎么了?”
 
第十七章 你怎么了(下)
雷鸣想了想,答道:“我病了。”
老教授点了点头,实习生们开始在本子上书写,雷鸣正好奇着本子上的内容有何好写,教授又张口问道:“你有什么感觉?”
雷鸣毫无掩饰的回答:“没力,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还有…”话没说完,母亲在一旁赶紧附和道:“还有爱生气。”
雷鸣咬咬嘴唇默不作声,母亲继续说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大喊大叫的,大夫你快帮我儿子治一治吧。”这些话说完,雷鸣实在憋不住了,对母亲斥责道:“能不能让我说?是我治病还是你治病,要不你坐这?”
老教授见状连忙打着圆场,对雷鸣妈嘱咐着:“让患者自己说,其他人别插嘴。”只是雷鸣妈并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反而诉说起自己的委屈:“看到了吗大夫,他平时就是这样,我什么都没说就把气撒到我身上。”说着,竟还激动得红了眼眶。
见陪诊人比就诊人还激动,老教授不得已将雷鸣父母请出了屋子,雷鸣总算没有了包袱,正准备收拾好心情接受之后的治疗时,老教授却不再发问,而是拿出一套检验心理健康的试题令他作答,雷鸣望着极易判断的第一题草草写下答案,那道题是这样问的“你有过自杀的想法吗”,他在“是”的选项上勾起对号…
在实习生的批阅下,雷鸣总共得到83分,老教授转过电脑屏幕让他自己看结果,上面赫然显示着:80-90分,重度抑郁倾向。他没感觉自己达到那种程度,便向老教授提出疑问:“我有这么严重吗?”
老教师端起茶缸,吹了吹飘在水面上的茶叶喝上一小口,边在电脑上熟悉的点击着边对雷鸣说:“科学,是不会骗人的。”
“可是…”雷鸣话没说完,就被老教授打断,“药开好了,窗口交钱取药,回家按医嘱服用,下一位!”一位颇有眼力见的实习生连忙打开房门呼叫着下个患者,雷鸣见状只能闭嘴离开,心里感叹着:钱赚得真tmd容易,原来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啊!
回家的路上,雷鸣母亲拿着检查报告怎么也不信,嘴里仍旧碎碎地念着:“这么大医院看得也不准啊。”
雷鸣父亲看过报告,心里很不是滋味,头一次站到了儿子那边,而后呵斥着妻子道:“什么准不准的,你以为算命呐?别说了!”
遭到呵斥的雷鸣母亲虽然收敛许多,但还是不合时宜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我们那个年代,哪有什么抑郁症。”
雷鸣受够了唠叨,在一个路口停下脚步,回头对父母说道:“让我一个人静静,你们先回家吧。”母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父亲犀利的眼神及时制止住,随后二人便离开了。回到家,雷鸣瘫在沙发里发呆,一只手死死捏住那张报告不见松开。他想着那套心理测试,除了初见有些震撼的第一题外,还有几道题同样困扰着他,其中一个是这样的:你有多久没笑过?
是啊,自己有多久没笑过了,雷鸣隐隐约约记得上一次笑是与小威有关,除了这一点点回忆之外,再想不起任何与笑相关的事,他不禁扪心自问道:难不成自己真患上了重度抑郁?以前,他只在某影视剧里听过这个词,那些主角们因为某些事故患上重度抑郁,之后只能靠药物度日,若是哪天忘了吃药,瞬间就会变得神经兮兮,对身边的人造成伤害。
想到这,雷鸣不由得打起冷颤,显然不愿成为这样的人,他又问向自己:如果真成了那样该怎么办?一个声音从脑海里传出:“不会的,雷鸣,放心好了。”突然,他又想起测试里的另一道问题,那个问题令他不寒而栗——“你是否经常自问自答?”
“妈的!”雷鸣狠呆呆地咒骂着,当时心里嘲讽老教授的那后半句话好像同样在嘲讽着自己,科学的力量虽然被某些人滥用但绝不容小觑,这不,一一对应在自己身上的雷鸣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他一边羞愧一边忧愁,赶紧蹦起来翻找出药一把吞下,直到晚上都没有饥饿的感觉。
老婆回家看过检查报告后也对准确性表示怀疑,她让雷鸣不要胡思乱想,等忙完了这几天再一同去其他专科医院看看,雷鸣看着老婆担心自己的样子心中漾起一丝温暖,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科学的力量,因为还有一道题是这么问的,“是否觉得没有人关心你?”
 
第十八章 混沌的大脑(上)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雷鸣整天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兴趣去做,就那么干巴巴的窝在床上或者沙发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发愣,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值得期盼,就是老婆说过陪自己去另一家医院就诊。他的脑电波不知究竟被什么干扰,总是会忽上忽下的波动,有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有时候他会胡思乱想一堆有的没的,越不想想就越想,根本想不出停止思绪的方法,即使硬逼着自己发呆最终换来的却是大脑自我转动,转动的速度逐步上升越来越快,直到脑海里同时浮现出各种各样的事时,脑细胞也使用到了顶峰,令他不由得脸皮发烫心跳加速,汗珠顺着每根发丝滴落的瞬间便已蒸发。有时候他也会两眼无神地什么都想不起来,越想想脑子越僵化,仿佛置身于一片异空间的旷野之中,本来的世界早已隐匿了他的痕迹;又像坠入一口无尽雪白的深渊,一直在坠落却终不见底,陪伴他的只有那刮破皮肤的凛冽的风。
老婆见雷鸣整日无所事事,让他至少先做些喜欢的事,起码能起到分散注意力的作用。雷鸣好像重新投胎过一样,上辈子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不管怎么努力去想,仍想不起来喜欢什么, 只能隐隐记得自己不喜欢什么。老婆不停地督促,他也不想总是表现出一副丧失自理能力的样子,只好强装振作,试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雷鸣把两只炉灶都点上火,尝试同时做两道菜,偶有等待的功夫又逼着自己去擦拭灶台上的污渍,不敢有一丝懈怠,可即便如此,脑子仍然像着魔了似的不停地运转着,等他从回忆和想象中抽离出来时,锅里的菜已散发出糊味。
他没想过自己越来越接近印象里的抑郁症了,每天表面上一动不动,却不知已在虚幻的世界里痛苦过多少回。他对老婆说好累,老婆问他:“你做什么了?”
他回:“什么都没做。”
老婆撇了一眼说:“那你累什么?”
他重复着老婆的话:“是啊,那我累什么?”
夜里,雷鸣总能听见一个声音不停在问:“你累什么?你累什么?”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掀开被子一个人来到厅里,那个声音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随着体位的变换从而得到一些缓解,反而在褪去睡意恢复清醒后更严重了,雷鸣赶忙又抓出一把药服下,希望多少能起点作用,只是在那之前不知还要经受多久折磨。
雷鸣恍惚间批起外套,轻锁上房门,走到楼梯间里缓缓蹲下,他为自己点燃一根烟,以此来消磨药物起效前的时间。他看着月光映在脚前,不禁感叹起自己的境遇,明明凡事都不至于那么糟,却又事事糟糕,加在一起足以浇灭一个人的所有热情,那些曾喝下肚的“鲜鸡汤”,此刻想起来实在令人作呕。突然,一个声音在雷鸣的脑中响起:“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小领导,打他一巴掌真是便宜他了。”雷鸣虽然对这个声音有某种不可言喻的反感,但还是觉得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不过他能怎么办呢,怎么做都只会让情况更不好,正当雷鸣又陷入胡思乱想时,老婆推开楼梯间的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婆望着一地烟头愣了几秒后用鞋弓将烟头和烟灰推到了一起,她说:“先放在这好了,明早我再收拾。”雷鸣回过神,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些垃圾,显然,他并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吸了多少根烟。老婆扶起雷鸣说:“快回家吧,别着凉了。”
雷鸣木讷的被拉进屋里,老婆本想让他早点睡,回过头只见雷鸣瞪大眼睛低头不语的样子,看起来正在十分专注地思考,她忍不住问:“老公,你在想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雷鸣才慢慢抬起头,征征地开口道:“老婆,你说是不是小领导即便死了,我现在也不会有多大改变。”雷鸣脸上没有一丝神情,话里听不出任何语气,他只是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式地读着二十几个单字。
如此漆黑的深夜里,突如其来的怪话和诡异的氛围,令老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惊讶于眼前的男人表现出自己相识十年里未曾见过的一面,那是超出她所认知的,与印象中憨态可掬的老公截然相反的恐怖一面。她不知道雷鸣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恐惧使她下意识地向后挪了两小步,然后吞咽了几次口水,战战兢兢地试探道:“老公…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你怎么…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第十八章 混沌的大脑(下)
看着老婆的不知所措,雷鸣不太能理解,在他现有的认知中,刚才的问题仅仅就是个问题,没有其他任何含义,他只是单纯的想得到个答案,以此来确认自己的判断力是否出现偏差,可眼前老婆的反应让他明白过来,原来自认为的无偏差在亲人眼中竟扭曲到吓人这种地步,于是他赶忙为自己开解道:“老婆,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而已。”
虽然雷鸣答着正常的话,但老婆心里仍有些许忌惮,她让雷鸣坐在沙发上,又马上端来两杯水,一杯自己几大口喝掉,另一杯递到雷鸣手里,然后故作镇定地说:“太好了,没别的意思就好,老公你先喝杯水冷静冷静。”
雷鸣看了一眼手里的水,不解的问:“我挺冷静的,老婆,你怎么了?”他把手伸出去,想要握握老婆的手,老婆虽递出手回应,却也被雷鸣捕捉到些许闪躲的动作,他明白自己是越描越黑了。
老婆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另一只空闲的手撩拨起头发说:“我挺好的呀,你没事就好,我今天有点累了就不陪你了,你冷静冷静也早点休息吧。”说着,老婆便一把抽出手来,抬起身子向卧室走去,雷鸣望着老婆离开的背影,无奈地说:“老婆,我真没不冷静。”
老婆呵呵假笑着,敷衍回答道:“没不冷静就好,没不冷静就好,那你也早点休息吧,别想太多。”说完,便关上了房门,雷鸣觉得又累又委屈,他抬起头痴痴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这哪是让我早点休息的样子啊,这世界上还有信任我的人嘛…”说完,客厅里回荡起雷鸣的苦笑声。
第二天中午,雷鸣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人竟是小威,睡眼稀松和火急火燎的两个人相互对视了好久,都不率先发问。事实上,雷鸣从小威焦急的脸上不难看出老婆已经将昨晚的事全盘托出并拜托小威前来劝说自己,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释或者说即便解释小威会不会相信,所以他宁愿闭口不言,免得白白浪费一番口舌。小威在雷鸣的邀请下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好一会,怎么也瞧不出雷鸣有想开口的样子,于是他迫不得已,只能首先打开话匣子:“雷哥,你听我说,我之前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有过把我那个猪狗不如的发小狠狠修理一顿的想法,可是很快就打消了,因为如果我真去了,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老婆和孩子了,不是我去坐牢就是反过头被他那帮保镖扔到荒郊野外,最后气没撒出去,孩子却少了爸爸,菁菁却没了老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小威说得头头是道,雷鸣不住地点头赞同,小威见雷鸣似乎听进了自己的话不由得倍受鼓舞,于是又接着说道:“雷哥,我挺能理解你的,虽然我们俩算不上同病相怜,但确实有共通之处,可我还是得劝你一句,没事的时候多想想老婆和孩子,他们都还需要你。”
一口气说了太多,小威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接过雷鸣递来的水一饮而尽。这之后,小威又断断续续的说了些什么,直到他渐渐注意到雷鸣与往常的不同后才渐渐闭上嘴巴。若是在以前,两个人的谈话通常都是你来我往的一人一句,从没有一个人唱独角戏的时候,而今天小威说了这么多,雷鸣却始终一言不发,实属奇怪。
小威嗅出了这一丝不寻常,从这时起不知为何总是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他试探性的问向雷鸣:“雷哥,要不你也说点什么?”说完,他便扭头看向雷鸣,心里既期待又害怕,终于在良久的沉默过后,雷鸣缓缓开口。
“小威,如果我说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你信吗?”雷鸣的眼神从涣散变为坚定,令小威有些无所适从,他只能用傻子都能听出撒谎的语气回道:“当,当然信。”
听到小威的回答,雷鸣苦笑出声,这话的语气和老婆说的如出一辙,使得他更加印证了之前的想法,这个世界果然没有信任自己的人。他把头靠在沙发上,手不住地揉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对小威说:“确实,如果没有老婆和孩子,我可能会做些傻事,但既然有老婆孩子我也就做不得了,事实就是这样,你放心回去好了。”小威一时语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收下雷鸣稍显虚弱的逐客令,暗自悄然离开,他给雷鸣老婆发去消息,上面写道:“弟弟尽力了,雷哥有些严重。”
 
第十九章 再一次出现(上)
收到小威传来的信息后,雷鸣老婆不免心头发紧,对她来说,雷鸣昨晚的话像一把扎在胆上的刀,令自己时时刻刻心有余悸。那份检查报告自从拿回家以后,她嘴上说着不准,心里却在意极了,毕竟那个曾让她无比安心的老公眼下却变得让人惧怕,谁又能接受得了呢。她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持镇定,越是这么说,她的心里就越发慌,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以至于整天心思都不在工作上,被领导批评了数不清几次。
雷鸣仍坐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他心里那口深渊又出现了,正在吞噬着一切,在脑海里,他拼命地伸出手想去拽回那些逐渐风化成碎片的记忆,可那些东西就像空气和水一样,止不住地从指缝中流走。雷鸣最想抓住的是孩子刚生下时,他把孩子轻轻放在老婆枕边的碎片,那天小两口一个比一个哭得难看,可脸上却写满了着溢于言表的幸福,他们攀比着孩子像谁的地方更多,又小心翼翼地在出生证明上写下孩子的姓名。雷鸣轻轻地捧起那些碎片,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仅存的部分有个闪失,可那始终是梦幻泡影注定归于虚无,他眼睁睁看着手中的碎片逐渐粉化成灰烬却无能为力,眼角止不住地流下泪来。雷鸣嘴里泛起一丝苦涩滋味,他疑惑的盯着指头上从眼里拭出的泪水,竟有些分不清面前的世界到底是虚妄还是现实。
事实上,除了那些以外还有让雷鸣在意的记忆碎片,虽然他一直在欺骗自己说他根本不在乎,但这些谎话又有谁相信呢。那是关于爱情的碎片,有的刻录了他和老婆的相识相知相爱,有的刻录了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有的刻录了彼此曾打算放手,有的刻录了离别时的难舍难分,这些记忆恍如隔世,若不是它们主动冒出,雷鸣定想不起这些,当初的海誓山盟和浓情蜜意早已被柴米油盐和水电煤气替代,有了孩子以后彼此为家奔波,两个人甚至没时间独处,何来爱情的延续。
他隐约能想起那些有情饮水饱的日子,二人为一颗草莓你推我让,彼此说着不擅长的谎,他见不得老婆羡慕闺蜜炫耀新手机的目光,于是佯装肠胃不适喝了一个月的小米汤,老婆得知后在他的怀中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尽昏昏睡去。多少个清晨,他从愧意中苏醒,耻于自己的无能,又感激着老婆爱着尘埃里的自己。两个人规划着将来和孩子的将来,使出浑身解数买了个家,那时,生活虽苦但日子比蜜甜,他们后来总会提起那段时光,相互比较着谁付出更多。不知道何时起,他们两个再不提起那些过往渐渐变成将过往尘封在箱底的最深处并任其腐朽,雷鸣不能认定谁不爱了,只能说一定有人先累了,而当他想起这段缺一不可方才珍贵的回忆时,心里不由得阵阵悲伤。
雷鸣无法忘记那晚老婆恐惧的眼神,他接受不了自己被从前那个无条件信任自己的爱人视作恶魔,这会儿,他正揪着衣领泣不成声,用泪水缅怀着那段当初爱得愈浓,如今心里愈痛的曾经。
他哭没了力气,酿跄地走到厕所里,打开龙头不断用水泼向自己的脸试图冷静下来,不知怎的,雷鸣无意间想起孩子,一种止不住的内疚感油然而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至少孩子还需要我。”
水的凉意拍打在灼热的脸上,温度此消彼长,果然精神了很多,雷鸣拿起毛巾擦去多余的水珠朝镜子看去,里面的景象害得他险些脚底一滑跌坐在地。他扶着洗手盆勉强稳住身子,难以置信地将身子再一次探向镜子的方位,他向左侧探了下脑袋,又向右侧探了下脑袋,然后又蹲下去使镜子里的自己消失又突然站起来,这一系列奇怪的举动都是在印证一件事——那个标记确实又出现了。
犹记得上一次出现灯形标记是在湖边,由于小威阴差阳错的出现导致雷鸣不敢确定当时的状况,不过这一次,那个标记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眼前,无论承不承认就在那。他抱着侥幸心理来回去擦拭镜子,不管多用力,镜子里的标记仍然清晰可见,雷鸣想起上一次的标记,又想起那帮文字交流的人头上的标记,不禁疑惑起来:“这究竟是什么?”正当他烦恼时,一阵开门锁的声音响起,老婆和孩子都回家了,他赶忙跑出厕所,免得被人发现。
孩子看见雷鸣,高兴地飞扑到爸爸怀里,雷鸣同样还以拥抱,只是动作显得有些敷衍,他怕让儿子和老婆看见自己头上的标记,所以赶紧以做饭为借口躲去厨房,老婆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觉得老公的举动似乎越来越奇怪,她本想上前去看看究竟,却怎奈雷鸣有意无意地在回避着她。
 
第十九章 再一次出现(下)
这一晚,老婆一直在暗中观察雷鸣,她想判断出究竟是自己多心还是老公的确出现异样,如果是前者,值得庆幸的同时她该做出道歉,如果是后者,那么同老公去另一家医院看病的事便是刻不容缓,不能再往下拖了,然而雷鸣的种种诡异行为,看起来事态正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老婆心中那一丝侥幸很快便消失殆尽了。
当老婆去厨房喝水时,正在做饭的雷鸣慌张地逃到卧室,老婆觉得事有蹊跷,便抻着脖子向屋里看去,好巧不巧的是,雷鸣也在屋里透过门缝向外张望,两个人四目而对的一刹那,雷鸣赶紧扭过头去装作找东西,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手机哪去了”之类的话,让人听上去就觉得牵强。
到了饭点,雷鸣将热乎饭菜端上桌子,声称自己肚子疼需要方便,嘱咐老婆孩子千万别等自己后一个箭步窜进厕所,随之传出急促的锁门声。老婆大声质问道:“都是家里人还锁什么门?”厕所里飘荡着雷鸣的声音:“我怕有味!”这种连傻子都瞒不过去的回答令儿子也不禁向老婆发问:“妈妈,爸爸是不是有什么怕人知道的秘密啊?”老婆听后,只能尴尬地露出笑容。
将孩子打发去写作业后,老婆时不时地都会朝雷鸣看上几眼,心里流淌的不安和好奇不由得使其浮想联翩,她甚至怀疑过雷鸣是否打着抑郁的幌子背地里出轨,直到理智分析出没人会忍受这么神经兮兮又没钱的男人的结果后,才在心里打消老公出轨的可能性。
雷鸣这一晚为了避免老婆孩子看见自己头上的标记可谓是绞尽脑汁,他一会钻进屋里一会借口上楼道抽烟,总之是尽可能保证脱离家里人的视线范围,虽然他也曾短暂的想过,就这么一小片屋檐的地方,若看见也是早就被发现了,根本瞒不到现在,可真当老婆孩子接近自己的时候,雷鸣哪里还顾得上许多,立马像那心虚盗贼一般一溜烟跑走了。这会儿他正藏在厕所里,对着镜子来来回回地照着头上那个标记,嘴里不停嘀咕着:“这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的是,从头到尾老婆一直站在厕所外,透过门上的毛玻璃用力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折腾了好久,雷鸣一没弄清楚头上标记的来头二找不出令它消失的办法,他只好暂时作罢沮丧地走出厕所,当门被打开时,正好与在外偷看的老婆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因撞击倒地,一人坐在门里,一人坐在门外,老婆因力气较小摔得更重些,不断哼哧着揉起自己的屁股,雷鸣虽也痛但还是不忘关心老婆的情况,他上前询问着,把头上标记的事忘在了脑后。
“怎么样,没事吧?”雷鸣扶着老婆的肩膀问道。
“没事,就是有点疼。”老婆摸了摸腰,确认没什么大碍后,自己缓缓站了起来,雷鸣见老婆还能正常做动作,也放下心来,他说道:“你离得太近了,不然我也不至于和你撞到。”
老婆仍揉按着身子,没好气地答道:“谁让你在里面神神秘秘的,我想看看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经老婆这么一说,雷鸣瞬间想起了什么,一股电流从头顶贯穿至脚底,他想着:标记的事,怕是瞒不住了。可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装傻充愣道:“我…我能搞什么鬼,你看了半天,看到我搞鬼了吗?”雷鸣话说得硬实,实则一点底气都没有,他用余光瞥去,观察着老婆的目光是否在看向自己头顶。
老婆打量着雷鸣,又向厕所里头瞧了瞧,确实没有任何发现,只得悻悻地离开,临走还不忘吐槽着:“你这病真得好好看看,整天自言自语的,多吓人。”见老婆没发现任何异样,雷鸣竟有些诧异,他心里不禁疑惑起来:难道只有我自己能看见吗?随后,他又回到镜子前,看见标记仍然立在头顶,这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拉来孩子,两个人一起站在镜子前,雷鸣张口问道:“儿子,你看见爸爸头顶有什么了吗?”孩子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摇晃着小脑袋回答:“什么都没有。”然后又懂事的关心起雷鸣:“爸爸,你怎么了?”
雷鸣长舒一口气,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装模作样地说:“没怎么,爸爸可能有点眼花了。”随后,他便将孩子打发去继续做作业,而当他独自一人陷入沉思后,屋子里却传来老婆的声音:“别和你儿子说那些奇怪的话!”
 
第二十章 沉默中爆发(上)
索然无味地过了几日之后,雷鸣的情况依旧不堪,他嘴上虽然逞强依旧,但心里早已默认下自己是抑郁患者的事实,身边的亲人们即便同样不愿承认,却也一时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说辞,只能按医嘱上写的“尽量保持患者情绪稳定”之类的话照做,他们不知道的是,光是忍受并不能带来多大改变,不过对于大多数或有老小或焦头烂额的患者家属来说,能做的也只有忍受而已,双方就这么迫不得已的僵持着,各自活着各自的。
雷鸣每天和别人说不到十句话,其中六七还都是他认为不如不说的废话,不过他并不敢明说,毕竟现在能和自己说废话的人少之又少,人家没必要在一个累赘身上吃闭门羹,若是贸然出口无意中伤害了别人,恐怕雷鸣当真要独活了,所以每当废话来临,他都只能以“嗯”、“啊”应付,于是,他的生命只能在一次次的浑浑噩噩中,数着日月交替消耗。
这天,老婆终于忙完现阶段的工作,带着雷鸣去了一家精神类专科医院,整个就诊过程用雷鸣的话说叫做多此一举。一样的题,一样的药,就连诊断报告都是一模一样,和第一家医院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家医院提供一种类似于心理辅导的有偿服务,老婆考虑再三,虽然价格不菲,但还是硬着头皮给雷鸣交了一个疗程的钱,回家后她还对雷鸣特别强调道:“为了这个家,你也得坚持去。”就这么,尽管雷鸣非常反感那种命令的口吻,并且恨透了那种已经无法辨别是关心还是冷漠的语气,还是无可奈何的地屈服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为了儿子,他也得好好活着。
第一次心理辅导时,雷鸣准时出现,按照医生的指示脱鞋在地,把自己完全交给一把看上去就很舒服的躺椅,他在那上面做了几组深呼吸之后听到从医生嘴里发出的轻柔声:“现在闭上眼睛,让身体自然放松,当数到10的时候,请根据我说的东西描述出你脑海中的画面,1,2……”
数到10以后,医生说道:“一栋房子,请你描绘出你心里所想的样子。”
雷鸣用力思考后,缓缓开口:“红墙灰瓦,老式对开窗,奶白色的铁门。”
医生继续保持轻柔道:“很好,现在你打开门进去,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雷鸣顺着思路想,勉强描绘出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样子:“水泥地砖,大白墙,像是80年代的装修风格。”
医生让雷鸣继续说下去,可他直到想得脑仁直疼都没想出来,医生没办法只好作罢,无奈地说道:“那你就回家慢慢想吧,下次来的时候告诉我。”
接下来的时间里,医生和雷鸣之间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普通交流,基本都是些生活琐碎事,医生隔一会便会再问下雷鸣想没想出来,雷鸣回答地到也干脆:“你不是让我回家再想嘛。”医生既下不来台又不甘心,最后实在失去了耐性,竟当着雷鸣的面不停看起表来,虽然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但在雷鸣眼里却显得毫无尊重可言,他碍于日后还需相见多次硬是将嘴边的话憋回肚子里,直到辅导结束那股火才略有平息。
回到家,雷鸣因知晓老婆定不会为自己说话所以本不愿将这些事情说出,但奈何不住老婆万般追问的他最终不得已道出实情,老婆的反应不出雷鸣所料,说的全都是些抱怨话:“医生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如果不配合,病什么时候能好啊?”雷鸣表面上应着“是,是,是”,心里却失望透顶,老婆表现出的一切在他看来无非在传达一个信息,那就是“既然我管着你,那你就必须得好”,这种霸道的压迫感就好像一个目睹你遍体鳞伤的人领着你去医院治疗时,鄙夷地斥止你喊疼的行为。
透过这件事,雷鸣悟出一个道理,除了自己谁都指不上。他想:既然如此,不如自己给自己治,最起码用不着看谁的脸色。就这么,他一边去医院接受辅导表现出积极配合的样子给老婆看,一边自己在网上搜索相关的资料和疗法,全部招呼在自己身上。
 
第二十章 沉默中爆发(下)
日子久了,他渐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具体,只觉得所有方法对自己来说起不到太多作用,在苦思良久之后他终于想出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自己和抑郁症还差上那么一步之遥。他给出的理由是,尽管种种表现和医院试题中提到的内容极其相似,但目前还有自控能力,做不出过激行为,他为自己庆幸的同时也为现阶段起了个看上去颇具有学术性的名字叫“类抑郁”,这点微不足道的研究成果令他像寻到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兴奋异常并难得的高兴起来,雷鸣刻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操着一口美声腔大笑着,没有任何人来阻止他肆意地狂欢,他无知的认为一步之遥很远,而除了他自己,都知道那一步之遥有多近…
打过多次照面后,雷鸣和辅导医生也算不得陌生人了,所以最后一次辅导结束时,他将自己的发现如实相告并咨询医生的看法,医生面有难色地开口道:“嗯,首先我为你的高兴而高兴,至少这是我们所需要的积极态度。”雷鸣没听出来医生的话外音,以为这是对自己的褒奖,所以更加沉浸在独自一人的喜悦之中,他象征性地同医生道别并表示自己不会再来了之后便一溜烟跑没了影,根本听不见身后医生的好言相劝:“但是那只是暂时的!”
雷鸣一路小跑,迫不及待地想让老婆知道自己还没那么一无是处,他的脑海里浮出这样的画面:老婆在得知雷鸣能治好自己的抑郁症后不禁投来崇拜的目光并挽住自己的胳膊娇声夸赞着他。想到这,雷鸣不禁羞涩地笑了起来,于是他又加快了速度,争取早一点到家。
进了门,雷鸣还没等开口便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只见老婆双手环抱在胸前,神情严峻正襟危坐,看得出呼吸都带着些许怒意,他不敢再向里走一步,收起心里的喜悦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等待着。老婆不知何时将脸转向雷鸣一侧,重重地一声叹息,吓得雷鸣松开了手,一串钥匙应声落地。
“你觉得自己能治好吗?”老婆突然开口,雷鸣有些不知所措,既没做答也没反应。
看样子,老婆已经从医生处得知雷鸣的情况,她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语气接着说道:“从前无论怎样我和孩子至少在你身边待得安心,可是现在我和孩子每天都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你知道孩子每天问我几次爸爸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告诉我该怎么回答?”雷鸣见到老婆情绪爆发式的发问,在原地足足愣了五分钟,虽然字数不多,但里面的含义确实令他难以消化,最主要的是,他期盼的是天上,而得到的地下,里面的差距之大任谁都无法招架。他有些发懵,但还是神志不清地为自己解释着,一口一个苍白,一口一个无助,在老婆面前将一文不值展现得淋漓尽致。当然,与医生相比,恐怕谁的信任度都会降低,毕竟人都愿意听从一个更体面的人的话,想到这,雷鸣闭上了嘴巴,安静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经过多次突如其来的惊天反转,雷鸣不知道自己这一次会迎来什么,他也不知道老婆这无征兆的爆发背后实则是老婆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老婆曾向医生请教过是否可以用一种以毒攻毒的方法协助雷鸣的治疗,之前她得到的是明令禁止的回答,而这一次,医生见雷鸣不愿意再继续接受辅导则变了话锋,一改往日义正言辞的拒绝,而是告知老婆接近于如果出事概不负责之类的话后便挂断电话。老婆也不愿铤而走险,可就雷鸣目前的状况而言并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能勉强试试这种无奈之举,对她来说,极高的风险令她心里更不安,可作为孩子的母亲和雷鸣的妻子,为了这个家能恢复如初她不得不采取这种操之过急的方式。
“我决定了。”老婆强忍住心里的七上八下,佯装平静地说道:“我和孩子,还是暂时和你分开比较好。”说完这些话,老婆稍微扭动身子,尽力不让雷鸣看到顺着自己脖子流下的冷汗。按照雷鸣多年的行事风格分析,老婆笃定他会乖乖地回医院接受心理辅导,正是这种笃定给了她采取极端的信心,但也是这种笃定,摧毁了雷鸣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好。”听见雷鸣面无表情的回答,老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她胆颤地问道:“你说什么?”这一次,她的确听清了雷鸣的回答:“好!我说好!”雷鸣咆哮着走进屋里,将门反锁上,随后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第二十一章 付出所有,终可离去(上)
与往常一样的是,雷鸣并没犯错,犯下错的是这个世界,他只不过用了一种这个世界不承认的方式去救自己,虽不合时宜,却别无他法。与往常不同的是,若是之前每逢不顺都有方法摘清自己的责任,那么这一次,在心里筑满层层壁垒的他再也怨不着任何人,令他不得不质疑自己活着这件事本身是和这个世界相悖的。
就在这一刻,雷鸣的天轰然塌了,那压倒房梁支离破碎的声音一直在耳朵里回响,他把头蒙在被子里,手隔着被子死死捂住耳朵,趴在床上不停地啜泣着,雷鸣脑海里不断想起老婆的话,本想冲着门外咆哮出心里积压许久的那句“错不在我”泄愤,可嗓子顿时喑哑,根本发不出声音,他以为嗓子被自己哭坏了,只好作罢。
虽然他极力否认自己的过错,心底却不得不亦同老婆一样仇视着鄙夷的自己,只是老婆的话更加一针见血,使他没有躲藏之处,血淋淋地曝光在一片白茫茫中。之前偶尔出现的那个声音此时又出现了,也在一旁添油加醋着:“堕入深渊的同时虽然无意,但求生的本能却也在慌乱间拉住了老婆和孩子的衣襟,令他们也陪着你一同被本不属于他们的黑暗笼罩,你就是个罪人,不值得任何怜悯与同情。”
世上已经没有肯定雷鸣的人存在了,包括他自己在内,此时的他万念俱灰,感觉诸如自己之类的人活着就是个笑话,只会做一些别人不需要的事,更像是个挂在家人腰上的累赘,挂得久了,确实容易将人拖垮。曾几何时,在生活的惊涛骇浪里,三番两次支撑雷鸣站起的先是老婆后再是孩子,无论是谁,总归在穷途末路之际有个念想,但就在刚刚,雷鸣的念想正在尝试与他划清界限,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丛连根拔起的叶茎一般再无力在世上开花,最终的结果无外乎在沙砾上静待枯萎。
老婆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后悔着,心紧紧地揪在一块,正如紧锁的眉头一般,她懊恼于自己的冲动,酿成这般无法收拾的场面,她回忆起雷鸣从前每每问她能否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催使着自己忿忿地抱着不平反问道:“我难道不够关心你吗?”想到这,老婆再无颜去打扰雷鸣,只得默默进到孩子屋里独自反省,她想着要不还是第二天再和雷鸣解释清楚吧,这一晚就留出时间给彼此冷静。
眼泪夺走了大多数力气,雷鸣卯足劲才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眼睛里既悲凉又坚定。他想好了,也不想再拖累谁了,如果自己的消失能换来家人的幸福,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毕竟拖累了这么些年,自己也该付出些什么作为补偿了。雷鸣翻出所有的衣服挨个试了一遍,直到看起来体面才略显满足地将剩下的衣服收拾起来,他慢悠悠地走到厅里打转,一会望望沙发,一会又朝餐桌瞧瞧,将这些经常承载着普通家庭的欢笑与美满之处都看了个遍。雷鸣顺手叠起孩子乱扔在沙发上的衣服,又将桌子上未吃完的食物收进冰箱,不慌不忙地整理好目光所到之处的杂乱,一来二去的,竟也将整个房子从里到外收拾得整洁明亮。
待只剩最后一间屋子还未收拾,雷鸣犹豫许久还是悄声走了进去。他蹑手蹑脚地来回整理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直到再没有肆意摆放的杂物才收手停下。雷鸣蹲在地上静静望着老婆和孩子熟睡的样子,强忍住心里的不舍挥手告别,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存着自己全部家当的银行卡悄悄放在老婆枕旁,又轻轻吻了老婆和孩子的额头后转身离去,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他不禁想起两个人热恋时的戏言。
老婆问他:“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答道:“不会,除非你不爱我了,或者…”
老婆接着问:“或者什么?”
他接着说:“或者我没什么可付出的时候。”
雷鸣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带好,心中默念着:“还差一件事,我就付出所有了。”
雷鸣拿出纸笔,一个人坐在餐椅上,本打算轻轻离去的他想到自己最终什么都没留下,心里的愧疚感油然而生,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还是遵循传统意义中的告别那样留下一封信比较妥当,于是在滴答滴答的钟摆声中,他执笔写下这段文字:“老婆,宝贝,见信如晤。
作为你们的老公和爸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和败笔,荣幸之处在于你们曾带给我世上最无与伦比的美好,失败之处在于我配不上那些。
曾经我气过也恨过,把不顺通通赖在你们和别人的头上,从来没检讨过自己,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无法准确的说出自己哪做错了,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无能才是因,不顺都是果,但凡我有一点能力也不至于让我深爱的你们过得如此糟糕,以至于原本美满的一个家不得不被蹂躏得破败不堪,想必你们的心一定很痛,因为我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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