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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千面记[第18页] |
作者:一贝于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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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华和席姝在地底下关了不知多久,渐渐觉得越来越透不过气。席姝哭了一阵觉得也是无用,索性就收了泪不再说话行动。女人的眼泪只能流给在乎的人看,因为哭,也是需要气力的。男人见女人流泪总会自以为是地笑那女子太傻,其实却不自知女人们也在一边哭时一边衡量自己的所为值不值得。那梅雪萍见了俞华必然是泪如泉涌,但是也流得甘心畅快;这席姝再当着俞华哭,也是徒增烦恼,自讨无趣。一个女人对男人是不是真的死心,只看她还会为他流多少眼泪;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多少情分,还是看她的眼泪多大程度上能震动他的心。 席姝意识渐渐迷糊起来,她开始做梦。梦到了很多她认得并不分明但却知道身份的人,也有自己的父母双亲和弟弟,还有一些幼时的玩伴,迷迷糊糊,她来到一个地方,云海缥缈中,那人在山峰上负手而立,她怎么叫也是不应,一不小心从山上跌落下去,有人对她怒目而视,那是她的师父和梅雪萍,她吓得叫了起来。惊醒后一看,省悟到自己在做梦,而身边的俞华依然是死气沉沉,对她不闻不问。 正在绝望之中,突然听到盖板上传来珵珵珰珰的声音。她一惊之下,清醒过来,只听盖板外传来欧少川的声音:“大哥,席姑娘,你们在里面吗?” 原来那欧少川得了高亚权的信,立即去寻温嘉树。那温嘉树多方查问,终于探得席姝的山间据点,于是和欧少川立即赶了过来,正好撞上俞席二人身困地底。 席姝大怒:这人怎么有这能耐找了来?她在设置机关之后,把知晓内情的人尽皆杀死,又换了一批教众来差遣调用,在俞华追击她之前她已交代任何人不许出现在落英馆之内,却没想到欧温二人依然还是寻到了此处。 俞华也听到了欧少川的声音,当即回应:“少川,我就在下面,快救我出去!” 那欧少川听到俞华的声音,惊喜万分,当即又问:“席姑娘呢?她现在怎样?” 俞华心里一阵窝火,回应道:“她好得很!” 欧少川道:“大哥,我把落英馆里的人都叫来了,我们一会就撬开钢板,救你们出去!” “休想!”席姝突然大喝道。 欧少川一愣:“席姑娘,你这又是为何?” “快滚!这里有火炮炸药,如果你们敢撬,我立时就炸了你们!” 俞华闻言,心中暗惊:“这女人用心居然这么歹毒!” 欧少川在上面也是忧心不已,于是召来一边的教众,道:“你们有谁知道炸药置于何处?”那些人只得应道:“我等不知。”少川无奈,只好又仔细审视了一下陷阱中的布局,他寻了一个大铁锤,一跃而下,落到了钢制棺材上。 俞华和席姝只听盖板上“咚”的一声,知道是落了个人下来,席姝骂道:“你们是聋子还是不想活了?真要逼我用炸的么?”但是两次使用内力喊话,再加上棺材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说完后只觉得一口气顺不过来,头晕眼花,烦恶难当。 欧少川道:“席姑娘,你在下面被关了多时,还是蓄蓄气力,不要多说话。”从棺材上跃下来,用铁锤在周边敲了一圈,果然下面铿铿有声,想来火炮炸药应该是埋于棺材之下。 欧少川还不放心,在周边的墙壁上又敲了一圈,确认墙壁并非中空,就说道:“席姑娘,上天都有好生之德,你年华正茂,胆识才干过人,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断送在这里?我们兄弟从小分离,到今天才相聚,你手下留情,放过我大哥吧!” 席姝怒道:“休想!俞华就是天下第一等该死之人!” 欧少川叹了口气,知道和她磨嘴皮子磨到破了也是无益,也就不再说话。他运起轻功,在陷阱墙壁上纵跃了几下,即跳出地面,对外面的一众人等道:“你们教主和席姑娘被困在下面,我看炸药应该就是存于地底某处,你们只可如此如此……”对众人吩咐一番,大家忙不迭奔开行事。 过了没多久,俞华和席姝只听到盖板上面哗哗而响。席姝一惊,心道:“他居然用水来浇我的炸药!”咬牙切齿:“欧少川,你果真要逼我么!”当下不再迟疑,将手伸到头部上的那块钢板去。 没有触顶,突然两手一紧,已经被身边的俞华制住。他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席姝不理他,用头往头顶侧板上撞去,俞华确定机关必然是设在那里,更是不会放任她,硬生生将她拖下了半个头。两人纠缠之间,他突然觉得手中传来一股吸力,原来席姝被逼得无路可走,开始施展起吸星大法。 俞华心道:“你会难道我就不会么?”这两个人就在地底棺材之中争抢起对方的功力来。那席姝到底炼成的时间没有俞华久,功力也没他深厚,争了一阵就败退下来,眼睁睁看着毕生的修为全部为俞华所夺,叫苦不迭。待到俞华把她功力吸尽,她已经瘫软了下去。 席姝和森枝夫人相比,到底内力尚浅,所以被俞华悉数吸了去,于她的伤害反而比森枝夫人和梅雪萍的小得多。她耳听盖板外泼水不绝的声音,真是绝望到了极点。 没过多久,下方的火炮炸药尽皆濡湿,无法引燃了。欧少川和温嘉树还不放心,一定要见那水涨到淹过半个棺材的高度才命教众们罢手。 席姝忽而对俞华道:“我不想活了,剑给我!” 俞华冷笑道:“怎么,现在总算决定要自行了断了?” 席姝恨声道:“快给我!” 俞华摸到剑,将剑递了给她。席姝一接到手中,用尽全身的气力,将剑往俞华那边刺了过去,刺到一半却被一物事硬生生卡住,她就再也刺不下去了。 原来俞华对她早有所防,在黑暗中处了多时,他自然很轻易就感应到剑的方位和动向,席姝一剑刺来,他两指一伸,就将剑牢牢夹住。席姝劲力尽失,这样的暗算哪里又伤得了他?俞华一掌劈在席姝的臂上,席姝痛哼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当下有几个教众弟子缒下去开始撬棺材的盖板。席姝耳听上方的斧凿撬棍之声,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干脆就闭目静卧,诸事不理了。 |
一干人等,好不容易将封闭的钢板打开,俞华一见光明,即刻起身,一纵而出。待得他上来,欧少川和温嘉树定睛看他,果然是与欧少川形貌甚似,但是细细辨认,两人的气质风格到底是大不相同。欧少川霞姿月韵,温润如玉,俞华则犹如醉玉颓山,倨傲不羁中生出一股别样的邪魅荼蘼。这俞华当下心绪糟糕之极,更是一脸戾气,教人不敢接近。 欧少川霞姿月韵 俞华如醉玉颓山 |
他抬头也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少川?”欧少川当即应道:“大哥!”俞华当初假扮高亚权时,也曾暗中窥探过少川多次,但时至今日,两兄弟才算正式照面。 俞华点了点头,道:“少川,温兄,多谢你们今日相救。不然我还真跳不出这么个鬼地方。” 欧温二人正待要回应,突然听到下面的钢板吱呀作响,席姝歪歪倒倒,正欲爬出,俞华见了她,心中烦恶不已,冷哼一声,举剑欲掷,想结果了她的性命。 欧少川见他如此,赶紧拦住:“大哥,席姑娘虽然行事偏激,但是到底是大哥的救命恩人。别人要杀她也罢了,但是大哥万万不能对她动手!” 俞华两眼一瞪:“少川,你一见面就敢来教训我?!” 欧少川道:“大哥,我们兄弟今日才相见,就有杀戮之事,实在非小弟所愿。大哥看在小弟的薄面上,就放过席姑娘吧!” 俞华冷哼一声,把剑放了下来,欧少川见他不再反弹,当即纵身跳下,将席姝背负在自己的背上,然后据绳攀援,爬了上来。俞华则站在一边冷眼旁观。那席姝功力全失,花容惨淡,出得陷阱后盘腿坐于地面,一言不发。 俞华见席姝神情倨傲,丝毫没有悔过之意,心里的怒火又窜了上来。欧少川见他又变了脸色,情知不妙,赶紧冲上来挡在两人之间。俞华对他视若无睹,冲着席姝吼道:“席姝!你对雪萍和我做的事情,本来死一万次都不足以赎罪,我看在少川的份上,饶了你一条贱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言罢将欧少川一把推开,举剑挥了两挥。那欧少川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只听席姝痛哼两声,两臂皆被挑伤。鲜血横流,两袖皆污。 欧少川大惊失色:“大哥,你对席姑娘做了什么?” 俞华不耐道:“我只挑了她的手筋。以后就算她会吸星大法,也是武功全失。省得她又出来祸害别人!” 席姝忍住疼痛,依然一声不吭。欧少川无奈,只好走上前去扶她起来包扎伤口,可那女子犟在当地死活也不肯起来。 俞华也不再去瞧她,收了剑就要走。突然听得席姝一声哀号,大哭起来。 这时朔风起,琼华落。俞华头也不回,走出屋外,渐行渐远。呼啸的寒风撩起了他的长发袍袖,到底是回旋的飞雪,还是眼中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身影?俞华的容颜能令多少女子心折,他的背影就能令多少女子心碎。席姝披头散发,踉踉跄跄追出数丈,终于不支,哭倒在地。欧少川心中酸痛,赶上前去搀起席姝,那女子扑在他怀中,反复地号泣:“俞华,你好狠啊!”欧少川只得由她伏在自己身上哭了个够。 至此一哭之后,席姝余生再也不曾为俞华流过一滴眼泪。 |
背景音乐:http://music.163.com/#/song?id=177694 俞华弃了席姝,急急奔出落英馆。松风谷中大雪纷飞,天地混沌,万物裹素。山间路况艰难,车马难行,他也顾不了太多,自己冒雪顶风,望东而行,只盼着能赶回去见那梅雪萍最后一面。即使他轻功高强,但也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走上大道。此时已正月初九,夜间行人甚少,他只得奔到一个最近的小镇,强买了一匹马,望银钩山庄赶来。 待得他赶到时,已经是拂晓时分。高亚权闻得俞华归来,赶紧出门相迎。两人入了内堂,俞华迫不及待要去见梅雪萍,高亚权一脸的愧意,拉住他道:“俞兄,方才令尊来到,梅姑娘被他强要了去,小弟实在无能,阻拦不得,只能在这里等兄长责罚。” 俞华仿佛半空里一个霹雳轰了下来,大吃一惊:“什么?他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高亚权道:“俞兄你走后没几个时辰,他就带了一群衡教弟子,找到银钩山庄来,只跟我说他是太白星主,因为俞兄长期出走在外,今日得知你的下落,所以上门找寻。” 俞华忿然道:“可恨!他明知我决不愿和他回去的,就趁我不在时来拐雪萍!” 高亚权道:“那太白星主说道,如果梅姑娘在银钩山庄,也只能等死;要他带了去,自有把握医治。如果小弟不从,高家上下,恐难保全。小弟无能无德,只得忍痛答允。小弟情愿领了兄长责罚,只求兄长不要迁怒高家其他的人,小弟虽死无憾!” 说话间,莫知愁、方少威、叶双成一干人已匆匆来到,见高亚权向俞华讨罚,便纷纷为高亚权求情。 “你们没有做错。如果是我,我也只能这样选择。”俞华环视着厅内的一群人,每个他都很熟悉,大多数都曾与他同生共死,甘愿赴汤蹈火地由他差遣。“即使因为雪萍,你们死伤了一个,我也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好好过罢。”俞华说完,转身即行。 “等一下!”高亚权和莫知愁夫妇追了上来。“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把雪萍找回来。” “你一个人怎么去和那帮人抢?一定会送命的!” “我不会有事的。因为,他们还等着我去做一件事。”话音未落,人已经在三丈之外。高亚权和方少威诸人怔怔看着俞华的背影,落下泪来。 |
背景音乐:http://music.163.com/#/song?id=179216 最后上一首《笛子姑娘》,俞华千里迢迢从浙江海宁出发,跋涉千山万水北上去辽东寻梅雪萍,必然会有对梅雪萍的回忆。这首歌应该是他内心的写照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首曲子我更了这么久的文第一次有想落泪的感觉。 笛子姑娘 一个风雪晚上我失方向 夜静里传来竹笛声 飘雪飘降发上笛声凄也凉 月是冷长路更是长 竹笛声引路终于找到 路上那无言的女子 她以竹笛细道笛声追捕 夜静里详述这故事 过去我也曾在此 与她风中相拥抱相注视 计划未来事用云彩写我名字 一起欢呼一起叹息 永不分作二 可惜天要作弄 要把她夺去遗留空虚 我将眼泪寄笛声里 直至来日再会时 冬去春到世上满村欢畅 但夜里仍闻竹笛声 千个千个晚上笛声凄也凉 象在唱谁令每夜长 当再经过雪路已找不到 旧日那无言的女子 风啸声铺雪路发出呼号 象是要重述那故事 过去我也曾在此 与她风中相拥抱相注视 计划未来事用云彩写我名字 一起欢呼一起叹息 永不分作二 可惜天要作弄 要把她夺去遗留空虚 我将眼泪寄笛声里 直至来日再会时 |
俞华千里迢迢,涉水跋山北上寻妻梅雪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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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威智勇义东海魁 俞华别了银钩山庄诸人,寻了一辆车奔杭州而去。他才懒得去那南京寻衡教分舵前去辽东,只打算从杭州那里走海路直赴登州,然后北上至山海关。连着两夜未合眼,他觉得非常疲乏,在车中一路睡去。 他这一觉睡得也不太安稳,朦胧中又见到许多面孔,连带着多年隐伏于记忆深处的画面又浮现了出来。他曾经求助于化身为高亚权来摆脱这一切,一度认为自己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抛弃了俞华的身份,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为自己愿为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忘掉自己不堪面对的从前。可摆脱不掉的,依然会纠缠过来不放,不是么? 在一个他看不见又听得见的所在,一个少女被放倒在地,被绑缚了全身,动弹不得,身周是一群嗷嗷欲扑的饿狼,他只听得到她惊慌至极的呼救声,满是求生的渴望;而自己眼中所见,却是另一个毫无行动之力的男人。这两人里他只能救下一个:要么放任那个少女被咬死,要么就是用吸星大法收了那男人的全部功力。直面这般残酷而为难的抉择,是多么痛苦的事情。那束手待毙的男人连声求死,一边声色俱厉的父亲催促呵责,还有隔壁惨叫不已的少女哀苦求告,逼迫得他做出了自己万般不愿的事,最后他也活活受了十年的苦楚,差点不得好死。 他正睡得烦恼,那车夫已到了他所要去的地方。被车夫唤醒之后,他昏昏沉沉走下车去。寻了处客栈住下,将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看看时日正在午后,也顾不上再歇,直奔杭州船行而去。 |
原来明代成例,锁国闭关,洪武以降,为防沿海如张士诚、方国珍之流的军阀余党和海盗滋扰,实施海禁,禁止中国商人赴海外经商,设与前代职能迥异的市舶司,以朝贡勘合的方式,限制外国商人到中国进行贸易。历代帝王均奉行祖制,在海禁的问题上不肯让步半分,更疏通内陆运河水路,将元代以来的海漕改为了河漕,沟通南北物资。更禁止民间制造使用海船,以切断沿海商民出海贸易的途径。崇祯年间农民起义不断,运河两岸大都属于义军的活动范围,时时卡扼漕运要道,但即使有户部主事沈廷扬等人力倡海运,明王朝到底还是没有开通海漕,明代海禁之严,由此可见一斑。 可奇怪的是,虽帝王禁海甚力,事实上执行起来的结果却造成中国沿海商人为了经商铤而走险,加剧了海寇之患。明朝官员谢杰在《虔台倭纂》中指出:“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禁之愈严而寇愈盛。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人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于是海滨人人皆贼,有诛之不可胜诛者。” 到了明末,社会动荡加剧,纲纪废弛,沿海商民出海贸易已经越来越难以抑制,海贸利润之高,使得一些官僚巨商也化身财东,投机其中,更是禁而难绝,所以明穆宗索性解除海禁,就有了“隆庆开关”之举,虽然海禁放开依然有限,但到底认可了民间的私人海外贸易。目下海寇皆为闽南南安郑氏集团所平,这集团的首脑郑芝龙本人就是一个海商出身的大海枭,有部众3万余人,船只千余艘,率部降明,诏授海防游击,任“五虎游击将军”,纵横东南海域,败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诛讨各路海盗,控制海路,强征各国商船舶靠费用,富可敌国,俨然成了八闽长城与海上霸主。海外往来的商船须按一艘大船三千两银钱缴纳税金,方给予郑家的令旗;如不缴费而想经过芝龙海域的,恐怕难逃被劫的命运。但是这么一来,海禁即使降格为“海限”,在郑氏集团的影响下也是形同虚设,各地船行更是暗中大力发展海贸业务,明政府的限制越来越趋于无力。 杭州由钱塘江而出,可达长江出海口,与苏州并称“人间天堂”,城市繁荣,水路上的货运吞吐量甚巨,故船行众多。俞华熟门熟路,寻到了金沙码头边的之江行。他当初假扮高亚权欲携梅雪萍出海,不打算寻嘉兴势力相帮,况且嘉兴的船,皆是平头内陆船,无法航海,所以就找了这家杭州的大船行行海运之事。 明代虽用禁民间造海船的方式打压私人海贸业务,但是并没有禁官船县船和南洋船,所以有背景的达官巨贾,竟然将公家海船暗中拨出行海贸之事。这之江行也正是因了这个便利,可在海上贩运货物,不过一般人等,哪里请得动这些官船? 俞华这次并没有以高亚权的身份来此租船,与那之江行的老板相坐,对方一听是要租船去登州,立时头摇得如泼浪鼓一般,那俞华也不言语,只就一张张五百两的银票在他眼前押了过去。当他抽了两千两银票后,那老板见他迫切,犹豫了一下,方开口道:“大官人,敝行的海船,多是望海外而行,这条往北的海路,因了战事吃紧,我们通常不走。不过敝人倒是知道三日后有一艘闽地来的船只要去登州,它中途会到杭州来补一些货物。大官人若不嫌弃挤货船的话,小人可代为中介,不知大官人意下如何?” 俞华倒是干脆,一口应允下来。 |
背景乐:http://music.163.com/#/song?id=393680 数日后。 俞华站在一艘福船的甲板上,凭舷而立。这时已近黄昏,四下里皆是茫茫大海,水雾氤氲,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日已将落,天上涌出灿灿的火烧云,将本是蔚蓝的海天施朱抹金,变得绚烂瑰丽,海面更是被染成紫金色,一艘艘福船上的风帆被染成片片深浅不一的琥珀,一如他变幻无方的双眸。 眼前虽有美景如斯,但他却是满腹愁绪。此时此刻,他不禁回忆起自己往返沧浪岛时迥异的情形:去时与梅雪萍比翼成双,鹣鲽情深,他们也曾坐在舱中揭窗,赏那海上落日,憧憬未来的幸福生活,却不意到底被那席姝寻到岛上来,坏了两人的甜蜜时光。他不知该如何又不会破了自己的局,又能与那梅雪萍解释清楚,只得仓促之下迫了席姝与他离岛。返程路上他又怨又恼又忧,对那席姝更是一句话都懒得多讲,到了中土就远远撇开了她去,只奔去寻那高亚权。 十年前席姝与森枝母女远走海外,没了音讯,他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了多日,渐渐收了对生命的渴望,只觉得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心中只余了无尽的懊悔,对父亲无限的怨恨。也许自己十年期满,身死命丧,于父亲而言,痛惜的并不是失去了一个儿子,而只是入衡教秘道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吧。他在总坛郁郁呆了一年有余,终于不想把余下来的时日耗在一处自己烦厌的地方,他决定离了那里,在一个衡教中人找不到他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在世间还有一个亲人,那是他的同胞兄弟欧少川,于是一路小心谨慎,不露行藏,来到嘉兴,却不意碰上了重伤的高亚权。然后之后,他就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心中只当俞华已死,他从此以后重生为银钩山庄的主人。要隐匿在世间不让别人发现,化身为一个本来就存在的人,难道有什么比它更好的办法么? 他并不觉得自己从衡教的教主变成了一个小小山庄的盗首,是一桩自甘**的事,正相反,他对自己这个新的身份是越用越快意——做一个傀儡教主,处处受制于别人又有什么意思?为人之子,他自问该做到的已经都做到了,到头来又落得如何?那人是自己的父亲,再对他怨望也是无用,唯一能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就是离了他去,反正烂摊子自有人去收拾,余下的时光里,求个难得的自在快活都来不及,还管那么多作甚! 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做起了高亚权,平服原家庄,笼络各路势力,身手不凡地去偷盗一单又一单的物事。没有谁能牵制他,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都胸有成竹地去应对安排,算无遗漏,他才算是走上了自己能独力掌控的人生之路。 对那个从未谋面的亲兄弟,他心里还是有几分好奇的,所以也曾自行去过归月山庄窥探过欧少川几次。后来觉得自己的来历对少川三言两语说不清也道不明,索性一切随缘,没有去搅扰弟弟,但着人每年递了五万两银子去归月山庄供少川使费,算尽了一点做兄长的心意。 年年月月渐渐流逝而去,就仿似漏壶中的水滴滴点点,流淌殆尽。他的大限眼见着也将至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一段时日也算过得舒心畅意,就算死了也没有多少遗憾了,可怎么会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偏偏碰上了梅雪萍呢? |
女人之于男人,是多么可爱可惜的存在。他对于莫知愁的心意又如何不知,那女子秀雅婉慧,他也心中暗叹高亚权那小子实在没有福气,不过这般女子,他也不想去兜揽,一则那是高亚权心仪之人,二则自己也是短命之身,怎可贻误他人,所以他宁可去花柳之地放浪行乐,也不想招惹良家女子。那叶双成方少威一干人也在他面前明明晦晦地提了多少次立业也要成家类的言语,他都一笑置之,懒得作答。 可之于梅雪萍呢? 他对梅雪萍,心底真是十二分的抱愧。这女子因了方少威当初的一时意气,阴差阳错与自己结了缘,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俞华对自己也是百般懊恼:明知梅雪萍是如莫知愁一般不可染指的存在,他怎么就越来越抑制不住自己,非要抛掉对她真实身份的认知,非要弃自己既定的法则于不顾,暗地里对她百般作弄撩拨,终于将她诱到手中。 无论她嗔怒还是喜笑,甚至是在那里装模作样,他都觉得瞧了大是有趣。他私底下也时时纠结于进退之间,所以当梅雪萍得了玉佩阿决定离去时,他未作出任何挽留之举,只望这女子就此离了他这个祸端,与灾殃擦身而过,以后过上无忧无虞的日子。就连她真的要走时他也不敢再与她相见,只怕自己又会变了心思,起心动念打她的主意。别离后如是空落落地过了几日,他就觉得时日之于自己是如何的漫长,心中有多少懊悔怎么就那般轻易地放走了她。待他得了那梅雪萍落在扫风堂手中的讯息,他又是如何迫不及待奔了去,费心设法,和那钱启泰调停周旋,总算把那妮子捞了回来。他到底是忐忑着逼着她表白了,可千里的征途只余了那关键一步踏不到终点上去,他内心又交战了起来,所以就又作出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轻轻把自己该表的态拂了过去,惹得她怨念不已。俞华呀俞华,这世间还寻得出如你这般可恶的男子么? 待他终于又从原正杰手中寻回了梅雪萍,这般如虎逐鹿,几个回合下来,他终于定了心意,怎么也不肯对她撒手了,千般计较,百般盘算,就硬生生逼得那高亚权从了他的意愿,答应在他往生之后如他一般做梅雪萍的丈夫。高亚权盲了双眼的确可惜,但他俞华哪有其他什么法子,既娶了梅雪萍又能保全她下半世的生活?更何况那女子本来也真不该嫁了他这个仇敌之子。只要让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丈夫是高亚权而不是俞华,这个局设下来也未必不可万全。高亚权那小子残疾了也对莫知愁绝了念想,给他一个死心塌地的梅雪萍不也是圆满了么?世上之事,十有八九难得如意,高梅结缘虽然有遗憾之处,但利弊相权,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些念想在今日的俞华看来,皆是自我催眠自我欺骗之语,编织出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所起的作用就是让自己昧着良心,大着胆子为恶作孽。他到底是个贪心之人:不贪心的话不会听从太白星主收了荧惑星主的功力,不贪心的话不会在余生之中借着高亚权的身份在江浙兴风作浪,不贪心的话不会霸着梅雪萍不放,拖着她和自己一起望地狱里沦陷。这世界上能让他贪的东西已经不多,所以他贪起来比任何人都要执念任性,不管不顾。他在沧浪岛上终于得偿所愿,感慨老天待自己不薄,临了还能送来一个梅雪萍,暗地里叹了多少次惭愧,多少次夫复何求,所以肉身在逐渐崩溃之中,他依然与如花美眷逍遥快活,根本就置生死于度外。却不料到底在有生之年,报应现前。他匆匆拉了席姝弃岛而去,独留了梅雪萍一人在那里戚戚惶惶,有多少不舍愧疚,他也只能淤堵于心,咬牙闭眼,做出了绝情之事,将她抛在身后。他教高亚权现身,好歹稳住了梅雪萍,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纸里到底包不住火,自以为固若金汤的秘密,没隔多少时日就被莫家父女识破,最后更是发展到高亚权不得不对梅雪萍吐露了真情。他俞华精心布下的局,三旬两月之间就大白于天下。 俞华自认他在意之事,都能殚精竭虑,做到最好,却没想到造化所弄,自己暗地里欠下的笔笔孽债最终都现于人前,直指自身。他心中惶粟不已,只能喟叹做人果然不能动贪念,但他接下来又能如何去面对,如何去偿还?他放心不下梅雪萍和银钩山庄,所以只能故技重施,扮作他人的模样,尽自己所能,先去平服银钩山庄的危局。 可梅雪萍的危局,他又能如何去平复?他有段时日甚是恼恨那高亚权没有手段稳住自己弃下的烂摊子,枉费了他多日来的一番用心,但事已至此,再怨也是无用。高亚权也有他的一番道理,毕竟都是俞华为恶在先,他高亚权尽了自己所能也掩盖不了,难道就活该为他俞华所为担全责么? 更不堪的是那日他扮了女人模样,赶去长浜营救梅雪萍,结果才发现中了温嘉树的算计。耳中所闻,是温嘉树的质问;眼中所见,是梅雪萍的哭泣,他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可表面上依然是冷冷相对,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与其说最后他是不顾而去,倒不如说他是落荒而逃更贴切一些。俞华恨死了自己,也恨死了这无常的命运,他觉得自己聪明一世其实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虽然他已经一败涂地,但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放下身段来面对这不堪的一切,他宁可骄傲地死去,也不愿低下头来面对众人的责难。俞华呀俞华,这世间还寻得出如你这般可恨的男子么? 最让他不愿看到的,是接下来的反转。本来自己是在黄泉路上走的人了,却硬生生让席梅二女给拖了回去,最后奄奄待毙的人却变成了梅雪萍。俞梅两家前世到底是结了什么怨,爹爹杀了她全家不算,他俞华还要补上来将她也害死?那女子目下落在自己父亲的手中,生死不知。俞华是跋涉千山万水,都决意要去找回她来的,但梅雪萍果真活得过来,又会如何面对他俞华呢? 想到此处,俞华只觉得头脑又开始发胀。他倚在舷上揉了揉自己的眉额,盯着船下的海浪发了一会儿怔:“雪萍,你现在怎样了?但愿我赶到后,见到的不是你的坟墓!” 暮色渐重,天地晦暗,残阳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在天际燃烧着,渐渐没入如血的海洋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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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福船 |
翌日。 这支船队依然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航行,共有八艘福船,皆是五百料大小。所谓“福船”,就是指福建沿海所造的木帆船,早在宋代,福船便以“海舟以福建为上”而著称于世。它以尖底造型、小方头阔尾营、多水密隔舱为主要特点,船体规模大而结构坚固,容量多且善于装载,稳性好并抗风力强,吃水深适于远洋。茫茫沧海,虽为天堑,但因了它的存在,人们才得以跳出陆地之外,寻觅出一个崭新的世界来。经过宋元至明前叶的逐步发展,福船成为中国古代航行于“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帆船。 那日俞华依约见了之江行的掌柜,被引上一叶小舟。原来这支船队是一晋商所雇,沿着福建江浙采买各类货物,运往北方贩售。因了船体巨大,无法驶入内河,所以只能泊在宽阔之处,等稍小的船只将货物运来,再装船起锚,望大海而去。俞华弃了小舟,登上这艘晋商的福船,到了近钱江出海口的一个码头,才知所乘的商船在此地还要与其他几艘商船会和,望北而行。待到诸船会齐,俞华方知这晋商一趟买卖下来的手笔,的确不小。 这晋商发端源远流长,早在先秦时代,晋南就开始了“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赞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商业交易活动。但其兴盛繁荣,还是要算明清两朝。晋商与潮、徽二商,并称中国历史“三大商帮”,雄踞中华,至今日都饮誉欧亚。太史公《史记·货殖列传序》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由利所驱,是明清晋商及其子弟鏖战于商场的精神动力。 在封建社会中,传统的观念是重儒轻商,故四民中以士为一等,商为末等。但明清山西商人却不这样看,他们认为商和士农工是同等重要的事业,都是本业,同样要敬。晋人摒弃旧俗,褒商扬贾,以经商为荣。那山西子弟,多商业才俊,家族中的佼佼者皆投身商海,对于读书求功名,反倒不像两湖苏浙等为代表的地方热衷;事业不成,是连妻子都不娶不生的。清人纪晓岚也曾说过:“山西人多商于外,十余岁辄从人学贸易,俟蓄积有资,始归纳妇。”可见山西人的确是把经商当做终其一生的大业来对待。 早在明初洪武年间,为了防卫瓦剌和鞑靼对中原的袭扰,明政府设立“九边”进行防御。由于九边距离帝国的统治中心遥远,后勤补给困难重重,为了减少这种负担,朱元璋于洪武三年,与山西商人达成了一个协议,山西商人向大同、居庸关等几大边关要塞输送粮食,作为补偿,山西商人获得了合法贩卖“官盐”的资格。运多少粮食给多少盐引(贩卖官盐的凭证),然后拿这个盐引到盐场去领盐、去销售,商人赚的是差价,是为“开中制”。山西人商人不仅获得了河东盐池的盐引,也迅速的垄断了两淮的盐引。而明帝国虽然节约了每年九边的500万石的后勤供给,却也损失了大规模的盐税,在更大程度上减少了国家的财政收入。明人宋应星《野议·盐政议》称:“商之有本者,大抵属秦、晋与徽郡三方之人。万历盛时,资本在广陵者不啻三千万两。每年子息可生九百万两,只以百万输帑,而以三百万充无妄费,公私俱足,波及僧、道、丐、佣、桥梁、楼宇,当余五百万,各商肥家润身,使之不尽,而用之不竭。至今可想见其盛也。” 于是晋商由开中制中获了巨利,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又得本地矿业资源和手工业发达的助力,逐步走向辉煌。明清两代,晋商已经遍及全国各地,北京城曾流行这么一句话:“京师大贾数晋人”。明末清初,晋商就已垄断了中国北方贸易和资金调度,而且插足于整个亚洲地区,甚至把触角伸向欧洲市场,南抵香港、加尔各答,北到伊尔库茨克、西伯利亚、莫斯科、彼得堡,东起大坂、神户、长崎、仁川,西至塔尔巴哈台、伊犁、喀什噶尔,都留下了山西商人的足迹。有些商人甚至能用多种语言同北方少数民族和俄国人对答如流。可以说,从蒙古草原上的骆驼商队,到吴淞口正在出海的商船,都有山西人在计价核算,从呼伦贝尔的醋味,到贵州茅台的酒香,都有山西人在酿造叫卖。 (以上解说文字多为资料上的辑录,特此说明。) |
福船两端,两抱隆起,船尾设一两层的船楼,顶上还有一方站台,设一鼓一灯,白昼黑夜,即可传递指令。第二层楼上舱中,数扇镂空的玲珑木门大开,房内设一榆木大圆桌,俞华正与一微胖黝黑的中年男子相坐叙话,桌上设一乌金石八卦朱印阴阳方茶盘,上面托着一个蟹黄泥的松针紫砂石瓢壶,还有几个蟹黄泥的莲花品茗杯。 这中年男子一身赭色的粗棉布长袍,一脸络腮胡子,阔口大耳,却生了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虽然其貌不扬,但能于不动声色之间,精明地从你的面容透视到你的内心。他虽然面相有些粗犷之感,但时时对你谦和地微笑,与他坐在一起攀谈了一阵,就让你不知不觉间,认为他已经和你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这人姓亢名辛珲,乃是山西平阳府亢家的支脉子弟。这亢家于明弘治五年开始由平阳往扬州转移,在明清两朝,皆是通过政府把持盐业专卖,获取丰利,成为巨富,在两淮盐商中,还有“南安北亢”之说,近人邓之诚《骨董琐记全编》卷三“富室”称:“康熙时,平阳亢氏、泰兴季氏,皆富可敌国,享用奢靡,埒于王侯。”其次亢氏亦在京畿要地成为资本最大、规模最大的米粮商,在原籍平阳府,亢家“仓廪多至数千”,世有俗谚相传:“上有老苍天,下有亢百万,三年不下雨,陈粮有万石”。亢家的财富,至少在千万两白银以上。此外明末土地私有,蔚然成风,王侯公卿,将相大臣争着兼并掠夺土地,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简直成了形同虚设的笑话。那手中掌持大量资本的富商大贾自然也不甘落后,这亢家传说买卖土地不用尺子去量,而用马鞭,让人骑到马上,东家拿马鞭在马屁股上抽一鞭,直到马跑到停下来为止。亢家买卖土地的单位是鞭,可见其手中的土地有多大。连后世乾隆皇帝也曾叹道:“朕向以为天下之富,无过鹾商;今闻亢氏,则犹小巫之见大巫也!” 亢俞二人所坐的圆桌下,还置了一个茶桶,桌上的茶盘有一导流管引入桶内,盘中的剩水就这样汩汩流入茶桶,那桶上还置了一个隔架,上面已堆满了茶渣。 俞华颇有兴味地瞧着亢辛珲的动作,只见他将茶壶置了一半的茶叶,用沸水冲洗了一遍,就将头茶倒掉,随即再注入新水,闭了壶盖又淋下沸水烫壶,焗泡了片刻,就将茶壶举起来,把茶水倒入一边置了茶网的公道杯中,然后摘了茶网,将茶汤分入几个莲花小杯,才请俞华取杯品茶。 俞华见那茶叶条索紧结,色泽绿褐鲜润,冲泡间即感到馥郁似兰,香高持久,出的茶汤色橙黄明亮,就知道是品质绝佳的好茶。他将小杯中的香汤吸尽饮下,深呼出一口气,只觉得醇厚爽口,回甘无穷,还有幽幽的花果之香从鼻端透出,不禁赞道:“好茶!这几番尝下来,还是这一泡的茶叶最佳!” 亢辛珲听了他的赞语,心中极是得意,笑道:“俞公子果然是懂茶之人,适才鄙人的几泡茶,皆是武夷名枞。最后这一泡茶叶就是正岩大红袍。” 俞华点了点头,他素知这大红袍乃是武夷四大名枞之首,心中暗叹果然名不虚传。又赞了几句,方笑道:“亢老板,这茶是好茶,不过你这冲泡的功夫,却不是正宗的功夫啊!” 亢辛珲才笑道:“这闽粤的功夫茶,冲泡起来若要讲究呢,我这船里的器具实在寒碜,这茶盘茶壶都不是正选的茶具,烧用的水和木炭都不合要求。最后这一道分茶呢,就是举着茶壶在几个杯子上打圈式地倒,又叫‘关公巡城’,手慢一点就挨了烫,洒了茶;快慢不匀呢,几个杯子里的茶汤就分得浓淡不一。鄙人练不出这样的功夫,才只好求助于公道杯。哈哈,虽然茶器是杂的,冲泡的功夫也不到家,但这茶叶和泡茶人的心意是实在的,俞公子瞧在这份儿上,就请多包涵老亢的粗鄙罢!” 俞华不禁哈哈笑了起来,连声道惭愧:“亢老板的茶的确是心真意切的好茶!这样的茶叶明明可以多泡上几次,您两泡就弃了去,这样的盛意,在下实在受之惶恐。” 亢辛珲笑道:“俞公子不必拘礼。老亢今番只与公子品香论茶,两泡已是多余了。如果一定要尽香换茶,只怕香还没领略出几样,你我的肚子就饱了,恐怕连午饭都吃不下去。以后俞公子在外面说老亢的船只管茶不管饭,不笑死了人么?哈哈,再来一杯吧!” 俞华禁不住又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亢辛珲虽然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实际上却是平易近人,谈吐颇有风趣,两个人几日相处下来,倒是颇为投洽。 俞华与亢辛珲说笑了一阵,往窗外望去,只见茫茫大海,依然是迷雾蒸腾,能见度不高。海风甚劲,船尾的一方彩色令旗蓝面红遍,迎风飘动,猎猎有声。上面四个耀眼的金字,正是“石井郑氏”。 俞华对这令旗并不陌生,知道它正是由时任五虎游击将军的郑芝龙所发。亢辛珲的八艘商船皆缴纳了费用,插了郑氏令旗,所以一路从福建行出果然海晏风平,没有遭遇什么劫难,心中不由得暗叹这郑氏王国的能量之大,于是就问那亢辛珲道:“亢老板,我们的船还要多少时日可到登州呢?” 亢辛珲道:“俞公子,现在我们的船队还没有走出东海,要到渤海湾也要二十来天以后。我知道你恨不得要飞过去,但老亢实在没法给船变出翅膀来。我看你呀,还是干脆在这里吃吃喝喝睡睡,无聊就和老亢多泡泡茶,过一段神仙日子。嘿嘿,只怕到了登州啊,你我想这么自在也难咯!” 俞华问道:“这船也走了近十来天了,还没有行出东海么?” 亢辛珲笑道:“我们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往年行船,我们还惧怕遇上海盗,不过现在郑家势力已经把李魁奇和刘香都灭了,连荷兰红毛鬼都服了他们。零零碎碎的一些小海盗看到郑家的令旗都不敢来。只要在东海没有被颜世杰盯上,出了东海就真的太平啦!” 俞华点了点头,并不多言。颜世杰是近年来在东海又出现的一股海盗势力,在海上劫掠,行踪诡秘,来去如风,其老巢究竟在何处一直以来是个迷。当初郑芝龙与李魁奇刘香诸势力在东南沿海苦斗,一时无暇北顾,这颜世杰就渐渐混得声势壮大了起来。一年前俞华携了梅雪萍出走海外,也颇忌惮这群新起的海盗,所以就避走东南,选了南海海域的沧浪岛定居。所以俞华得了郑氏的令旗的护佑,迁移了多少船的物事宝贝去,到底还是平安顺利,没有遇上海盗滋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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