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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长篇小说 他是谁的后裔[第6页]

作者:lxq1987917
首页 上一页[5] 本页[6] 下一页[7] 尾页[3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在那个年代,大家根深蒂固的认为世上没有错误的父母,只有错误的孩子,没有孩子可以将父母的不公放在心里记恨。何况那个年代那个家里都是生一帮孩子,孩子多了,父母理所当然不会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不公平才是天经地义的。公平其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连万能的政府都难做到,如现在的退休多规制一样,农民,工人,干部分别对待。
彭志明愕然,一个孩子遭受的不公,难道就因为来自父母而要全部抹煞吗?
面对众人的反应彭志明更惘然。只能说毕竟不是他们身上的痛,他们不可能感同身受。此时在众人面前的彭志明就像一个将自己的涂鸦呈给父母并急于得到认可的小男孩,而他的作品不仅被众人轻视了,还被搁置了。
 
起初没人会认为彭志明是那种被孤立的对象,因为他远算不上是性格孤僻的人,在人群中,尤其在女工人面前他不仅话还挺多,也非常活跃。但是慢慢的,工人们发现他有着一股与大家格格不入的秉性。在多年后彭志明逃离那所工厂之前,很多与彭志明共过事的同事们曾私底下琢磨讨论过究竟是什么使得我们都不待见他呢。也许是他爱吹嘘自己看了许多书,对很多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和思考?也许他极容易愤怒和轻视别人?也许是他认为悲惨的童年经历使得他比其他人更加成熟更加具有传奇般的色彩使他有意无意总是高估自己苦难的重量?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每当一帮同事们在一块漫无边际的聊天,毫无顾忌的谈论自己对某件事物的看法时。他们发现不管这件事是大是小,或重或轻,无论他们表示什么观点及看法,彭志明总是要予以反驳,说出与之相反的观点。逐渐的当同事们熟悉了他,再在一起胡侃时,只要看到彭志明嘴角轻轻斜牵面露出似笑非笑的不屑表情,并微晃脑袋。他们就知道他又要表达那些与他们的意见相左的、自以为高明的意见,来反驳大家了。后来同事们终于明白,彭志明根本不是在反驳那些无关痛痒的观念看法,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但的确——不管他是有意无意,他实质是压低诋毁大家,以达到高现自己的与众不同的才智,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一种自我价值高估的快感。
 
由此,一帮同事们猜想,当彭志明跟厂领导提出他去愿代表厂里去青岛赎回傀佬先生,他并不是去解救一个陷入在困境中的人,而是去顺应,甚至彰显一个偏执的自己。同事们怎么也理解不了彭志明为什么喜欢一个劲的要与众人对着干。他又凭借什么就那么自信笃定高估自己,低看大家?当彭志明不在的场合,同事们蹲在一块,又干又烈的阳光照着他们泛着油光的脸和头顶,他们抽两毛钱一盒的香烟或者将香烟别在耳朵上。七嘴八舌的议论彭志明。有个同事说我听别人说其实连他母亲也看不惯他。有个人接着说,听说他爸爸也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又有个人说我听说他跟他兄弟姐妹一个都不来往。但也有人说我听他的邻居说其实他小时候是个很乖的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父母就是一点也不喜欢他,曾质疑他究竟是不是他父母亲生的,也确实蛮可怜的。照说自己生的,养的,就算一碗水端不平,也不至于虐待克扣自己的孩子啊?
大家不明白也难以体验那能是怎样的一种苦难境况,竟使彭志明形成了如此怪异偏执的个性,而这种体验无法借助想象来完成。
 
看来彭志明远远没有从生活中弄明白别人永远不会感同身受你所经历的苦难,也没有明白痛苦的分量看上去听上去甚至摸上去永远比本身经历起来要轻柔的多。当彭志明离开家时,他背负着童年时被母亲故意晾晒在院子里以展示给邻居观看的他尿湿的床单,冬天潮湿冰冷的被褥,他身上被同学讥笑的极不合身的不是妈妈的就是妹妹淘汰下的旧衣服,还有饭桌上总是少了他一副的碗筷,等等。彭志明虽然习惯了它们,但却从未接纳过它们。当苦难经过时,它不仅留下了痕迹,还在他心里播下了种子。彭志明选择让自己相信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苦难的含义,没有人比他对于不公更有发言权。彭志明一边因为自己比其他人所缺乏的东西——父母亲情之爱的温暖而痛苦,一边又为这缺乏而独特着骄傲着。
 
因此,当彭志明和鬼佬先生并肩站在一块的时候,彭志明产生一种幻觉的是这个人和我一样,这个人也许能够理解我的痛苦。这一次彭志明不用报复那些轻视他的,不把他的痛苦当一回事的人了。从青岛回行的火车上彭志明与傀佬先生促膝长谈,大家之所以不喜欢他,不仅是因为大家都不理解他们的苦难。更主要原因是他们说话耿直单纯,告诉了大家所部承认的真相,可是大家并不喜欢真相。彭志明说知道自己为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他毫不在乎。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他与傀佬先生一样同样可以把孤独完全不当一回事。
 
尽管这种说辞一点也不新鲜,这不是人们第一次把那种对谁都无法容忍的狭隘刻薄说成天真耿直。当彭志明从拘留所办完手续将傀佬先生领出来后,两人在路边找了家小饭馆吃炒蛤蜊。傀佬先生笨拙的剥壳,将里面的肉用牙签挑了吃。而彭志明喝青岛扎啤,将烟头弹向远处,然后轻佻的掸一掸身上的烟灰。彭志明看傀佬先生拿蛤蜊的充满盐辣子和酱油的手在不停颤抖,好像惊魂甫定。
“你在担心什么?”彭志明似乎明知故问。
鬼佬先生摇摇头。他不是不担心,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担心的是什么。
看到鬼佬摇头,彭志明用年纪轻轻就已经发黄的手指从盘子里拿了一只蛤蜊,剥蛤蜊的壳,然后仰起脑袋发出一声利索的“嚯”的声音,蛤蜊肉进了他的喉咙。“你是担心厂里对你的处罚吗?”
傀佬先生挑蛤蜊肉的手停住了,傀佬听见了彭志明不以为然的哈哈笑声。
 
“我听过一个说法,”彭志明说,“男人在这个世界上要经历两件事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彭志明像路边贩卖**、发票或者走私货的***近傀佬先生的耳朵的耳朵,“一个是上战场,一个就是坐牢。”他说,“你都已经是坐过牢的人了,完成了一件,起码也是半个男子汉了,比厂里那帮**强多了。你还用得上怕厂领导因为这件事处罚?用得上在乎那帮**们的议论吗?就算以后以此为由不给你加级,你也用不上为这种屁事苦恼呢?!”彭志明发出哧——连串的笑声,还摇着头,是轻蔑傀佬先生,还是轻蔑那些让傀佬先生怕的原由?彭志明自己也难以区分。
 
感谢各位朋友关注
 
“他们回到工厂以后,”王正可说,“鬼佬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坦然的很。”菜终于上来了。王正可却把筷子搁了起来,他说我们可以慢点吃,在餐车多待一会,比起充满脚臭味和尿骚味的硬座车厢,餐车要舒适的多了。“本来厂领导是准备好了要给傀佬一番教育和处罚的。一切就等着傀佬灰溜溜没点脸面回厂。耷拉着脑袋丢了魂似的跟厂领导报道。然而厂领导以及满厂职工万万没想到,傀佬先生回来后,第二天他竟然像没人事的坦然上班了。厂领导只有叫人去图书馆叫傀佬去厂办谈话。他居然问叫他的人领导们要找他谈什么?于是那个传话的人——我记得是厂办的崔师傅。(王正可与何晨云对视了一眼,但对方没有给他有关这个名字的回应)。崔师傅被傀佬先生给问住了,崔师傅愕然,领导着你谈什么——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还用问吗?崔师傅也是个精明人,你自己做了什么事?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装!我也犯不着明说得罪你。
 
于是崔师傅又跑回厂办对领导说,傀佬先生问我厂领导要跟他谈些什么?厂领导怕直接说出来,傀佬更不愿来,他们领导又不愿降低身份自己去图书馆找傀佬先生。于是只好叫崔师傅再去一趟图书室,吩咐他:你就跟他说,厂领导们想关心关心他,看他最近生活好不好,有没有遇到生活上的什么困难。”王正可笑了起来,“你猜鬼佬怎么回答?是崔师傅学给大家的,他说傀佬先生问心无愧的昂着头反问老崔,哦,我很好,难道有什么事情让我的生活不好吗?他叫崔师傅回去告诉厂领导不用麻烦领导们在百忙中关心他了,他的生活一点问题也没有。崔师傅为了这件事情气的要命,他说没像到傀佬做了丑事,竟还这有底气?真不知道,谁给他的底气?”
这件事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傀佬自己没人事一般,领导的处分也就没意义了。随后大家也失去了议论的兴致。这件往事就这么淡忘在时光里了。
王一凡轻轻哦了一声。
 
第九章 不重要之人的重要之处(痛苦能够用来习惯吗?)
火车晚点了半个小时,下午六点左右火车上的行程终于结束了。进入站台之前,火车开始减速,广播里列车员致词欢迎旅客乘坐本次列车。人们纷纷向车窗外张望,车窗外,新旅程或是旧生活在傍晚的站台蛰伏着。负责打扫卫生的列车员来了,动作粗暴而且被迫具有垃圾收集癖。王正可停止了手中整理行李的动作,一个不大不小的疑问在他脑海里像突如其来的睡意形成了。
他问何晨云与王一凡,“你们说,火车上这些千篇一律的致词究竟是事先录好的还是临时在广播里直播?”
何晨云与王一凡摇了摇头。
对于这种迟钝,王正可咂了咂嘴巴,对生活的敏锐观察力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所以他原谅别人的迟钝。王正可解释说因为他每次坐车,从广播里听到的致词,怎么听都好像是同一个列车员的声音。
 
假设此时王正可的提问被另一个盲目的自恋者彭志明听到呢?彭志明会武断的否决他的感觉吗?显然的,彭志明会认为自己更善于观察生活中被忽略的细节。他曾以一张两元钱的站台票(现在火车站已经停止贩卖站台票了)在候车室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在一种喧闹的沉寂中他静静的辨析着火车站广播里的声音。彭志明敏锐的捕捉意每隔一段时间,喇叭里的声音发生的明显改变。在喇叭的背后每个播音员负责一个时间段,而相同不变的没有个性的语言语调和发音方式却使得人们很少去注意其中的差别。当发现这个背后的真相时,彭志明感到非常得意,而且在心底讥嘲那些感觉不到其中的差别的那些众多的人们的脑袋的迟钝。
区别有时候看不见,有时候很明显。区别有时候是幸福,有时候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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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莹白色闪着光亮的站牌出现,人们带着行李和酸痛的身体走下火车。站在稍显熙攘的站台上,列车仿佛停泊在巨大的洞窟内,而整装待发的列车内白色的灯光和白色的帘布,空无一人的走道无不散发寂寞而诱人的气息。站台的上空,广播里声音描述着不断更待的列车时刻表,站台下面则沉淀着烟头,洒出来的发黄的饮料还有旅行箱不可靠的轱辘。和任何一座城市一样,火车站永远充满了一种只属于它自己的臭味。在进入地下通道之前,王一凡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巨大的洞窟之外,蜿蜒的轨道向南方铺展而去,消融在无限的荒野。
 
从来自各个方向的列车上下来的人群涌入地下通道里。仿佛是一瞬间,通道的空气里密匝着刚刚还显得稀稀落落的本地方言。身在异地,这种感觉容易使人兴奋也感到疲惫。
“不要随便说话,”王正可说,“尽量不要搭理火车站边的人。”经常出差的王正可的经验,火车站外地口音会招惹麻烦让人吃亏。
通往出站口的通道是一条坡度不算陡的斜坡,设计者让旅客走路时身体前半部分会向前倾从而加快行走的步伐和速度。有拖儿带女的,有老弱病残行动不便的,有行李又多又重的。还有行李箱质量不够好,箱子底部的轱辘转不快的。熙熙攘攘的人流拥挤成乱哄哄一团
疲惫与忐忑变成了打湿王一凡裤脚的泥巴,拖住了王一凡的后腿。王一凡走不快,也不想凑拥挤的热闹,落在了后面。王正可与何晨云从人流中心走出来,站在人流外延,回头在人群寻觅王一凡,看到王一凡,露出责备的目光。王一凡不得不赶忙加快步伐,紧紧跟上脚步利索快捷的王正可与何晨云。王一凡知道自己天资愚钝对任何事反应总是有点慢腾腾。虽然王正可何晨云语言上没有责备王一凡,但王一凡知道在两个同伴眼里,她就是一个麻烦一个累赘。在此之后这种感觉贯穿着王一凡整个旅途。
 
感谢朋友们关注抬桩。
 
屋漏偏逢连阴雨,王一凡旅行包的提手突然断了。一个不知多少年前的旅行包。王一凡只有用两只胳膊将其抱起来前行,尽管十分不方便,但也只能这样了。
糟糕的还在后面。在出口的检票处那,人们自动压缩成一节汗酸味香肠,肠衣是两边比人矮上一个脑袋的绿色铁栅栏。有一个站在较高处的穿着制服的女人大约每隔上三秒钟就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嚷嚷一次,快点,往前走!每隔五六秒钟喊一次“票!”
肠衣内,肉粒和肉末或者肉丝在互相挤压,没有节奏和规律可言。仿佛有一种被阻止出站的威胁在身后鞭笞人们的身体,人们拖着大包小包发了疯似的往外挤。这样的结果通常是,行李首先被卡住了,然后人接着被卡住了,最后,整个队伍被卡住了。像是难产的婴儿卡在母亲的产道处。
 
非常感谢朋友们的支持。
 
感谢各位光临!
 
面对这样的情形王一凡感到一种恐惧。人变成了泥石流中的一块小石子。除了随着大流拼命向前滚动还能做什么?进入肠衣时,王一凡的双脚被这股洪流冲得几乎只能腾空而不能着地了。在肠衣里,不止没有站立的空间,社会地位被挤压,教育背景被挤压,自尊被挤压,幸福被挤压,悲伤被挤压,特殊被挤压,什么是不被挤压的?
只有火车票是不被挤压的。
但是火车票王正可没有给她。
会喊叫的制高点看不见社会地位,看不见教育背景,看不见自尊,看不见幸福,看不见悲伤,看不见特殊。会喊叫的制高点的眼睛在上班时间只会用来看火车票。但是,那不代表会喊叫的制高点不会产生错误。当王正可经过会喊叫的制高点的身子底下,将手臂高抬起来,像溺水的人呼救那样摇晃着手臂给制高点看三张火车票,“三张!三张!”时,制高点漏过了。于是,当王一凡走过时,制高点猛然下降她的手臂伸过来一把抓住了王一凡。并且冲着王一凡这种在制高点心里怀有侥幸心理来反抗规矩的小人大声喊道:票呢?
王一凡刚才明明看见王正可对着制高点举起三张票,还叫着三张,三张。并还向后朝她晃悠了的。怎么办?王一凡紧张害怕的嗓子快要燃烧起来,一句解释也说不出来。事后王一凡想如果王正可与何晨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肯定会嘲笑她的与年龄不相符的慌张与无能。
 
当王正可与王一凡初见时断言这是王一凡第一次出行。王一凡没有反驳王正可的猜测是错的。两年前,在王一凡与吴刚决定结婚的前半年,她和那时还没有成为她丈夫的吴刚一同坐火车去河南省见他的父母。那才是她第一次出行。
那是一次有些曲折的旅行,给王一凡留下的印象也十分深刻。旅程的不快从他们一到火车站那就开始了,一直到结束。王一凡后来回忆起来,总是觉得沮丧和泄气。在那次旅途中发生了一件令王一凡感到永无法忘怀的事情。这一次当她走入两排绿栅栏的时候,回忆就开始像倒入杯中的冰镇啤酒,嗤嗤的冒泡,而且灼烧她的喉咙。那一次的险情也同样是发生在出站的时候。出站之前,王一凡和吴刚发现火车票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张。这意味着两个人,却只有一张票。在进入检票口之前,王一凡不无担心的说,“怎么办?”
“没事。”
“去补一张票吧。”
“不用,”吴刚摇摇脑袋,这不是他第一次经过这个检票口,读大学那会儿每一年的假期他至少要经过两次。“这种小站管理的不严格,肯定能够混过去。”
王一凡产生了惧怕的预感。
 
吴刚把唯一的票给了她,然后扛上大包小包,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和人流中的其他旅客一样。人群像泥石流一样向前滚,抱怨拥挤的声音像硕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砰砰直响。听起来让人有点胆战心惊。在通过“肠衣”时,祈祷和侥幸还是被捉了个正着。另一个相同的制高点将吴刚从人群中毫不客气的提溜了出来。在这里,制高点不只有一双鹰眼,还有一双专门用来在车票上打孔、撕票和将不怀好意的逃票者抓出来的鹰爪。(后来在一次闲聊中吴刚聊到了这次经历,吴刚说他一直很感动很感激。当他被抓住时,当他被耸出人群遭到粗暴的对待时,王一凡慌张失措后来哭了起来。王一凡的哭使吴刚觉得这件糟糕的事情变得美好醉人。事后,吴刚反复回味这个美好时刻,善意的嘲笑王一凡的软弱胆怯以及有些愚蠢的辩解——“你们看我们像是逃票的人吗?”
 
那一刻一切看起来糟透了,空气是密匝的,不安是密匝的,前前后后的旅客盯着他们,有些人停下了脚步不顾表演者的尴尬窘迫观看“逃票者的下场”这幕戏,火车站人员不容反抗不容辩驳的呵斥——没有比这更糟糕更可怕的旅时刻了。
这一次在事情变得更加可怕以前,王正可从人群中挤了回来,卡在向前滚动的人群里检票员的面前,把自己固定在栏杆上,将三张车票重新递给制高点。然后制高点接过它们,带着不耐烦和敌意将它们和自己因疏忽而造成的错误撕得粉碎。
出站后,王一凡仍然是惊魂甫定的。她的身子以看不见的幅度在发抖。社会地位,教育背景,自尊,幸福,悲伤回来了,重新注入她的体内。但是它们好像不足以让一个刚刚被挤扁的皮球胀满起来。
 
王一凡忍不住扭头回望了火车站一眼。仿佛刚才的窘境如钱塘江潮水在她身后追了过来。王一凡还惊魂未定,满心惧怕。直到距离车站有段距离后,王一凡才敢大口的呼吸。她终于深深的长吸口气,亦步亦趋紧紧跟在王正可与何晨云身后,再也不敢远离他们半步。他们一路问到了汽车客运站。迎面不断有人举着写着地址的软塌塌的硬纸牌撵着逼问你们要到哪里去?他们穿过那些烟头、瓜子壳还有一滩滩浮着油花的水洼,在同样灰扑扑的,车身又是五颜六色的长途客车中,寻找开往金城的车辆。问了好几个,似乎都是开往其他方向的客车。直到那些拉客的售票员中的一个露出笑脸,告诉他们到金城坐他们的车没错,三十块一个人,他还补充道他没有骗人,到金城都是这个价钱。
 
天色越来越黑,窗外再次出现了模糊的农田和水塘,朦胧的月色倒映在水塘之上,看上去十分寂寥清冷。两个小时的旅程里,疲惫的乘客们再次相继睡去了。客车像一位亡命之徒,在茫茫然的夜色中开向自己未知的命运和归途。王一凡没有睡意。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的被杂乱的思绪回忆撑得饱胀。
 
在一年前王一凡终于穿越了那个被吴刚称为“松垮”的“肠衣”后,王一凡知道自己并没有穿越人生所有的苦难。她在吴氏乡度过了漫长的三天,又一次产生了只要能逃离这一步,生活就会好起来的愚蠢念想。在每一次陷入王一凡难以承受的困境时,王一凡都是这样掩耳盗铃的自己哄骗自己。可是每一次都是接踵而至的却是更大的灾难。这一次王一凡的母亲中风了。那是第四天吗?傀佬先生打电话来,她母亲挂窗帘,从板凳上摔下来,情况十分不好。王一凡曾毫不犹豫的认为那是她人生里面最难经过的时刻,最难走过的“肠衣”。此后再也不会有比此更难挤过的肠衣了。王一凡的意识与此同时已经在迷糊状态耽溺已久,费力的理解着眼前的困境,到底到了多么糟糕的地步。可她的感官却仍然敏锐感受着来自眼耳口鼻肌肤还有心各个方面的刺激:这些大大小小的刺激变成干燥的细沙打磨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使你痛苦异常。王一凡无法改变现实,于是她竟幻想着它们长时间的打磨能够让单薄躯体上的皮肤起上生出厚厚一层老茧,使痛苦的触觉迟钝麻木。接纳它们就如接纳生命里无数件平常的琐碎小事。这样一来,即便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却也能将不幸悄然消失于无形;然而大部分时候它们却是把表皮肌肤给磨破,流出殷红鲜血来,让你看见身体里面粉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让你的触觉暴露在外,痛苦更清晰。痛苦没有变的稀疏没有凭空消失,但是血肉之躯却在痛苦的打磨下变的轻飘而不真实。平常如果说有什么是王一凡所不能释怀的,那么这就是王一凡所不能释怀的。
那天将近九点时候,王一凡跟着王正可从客车上下来,踏上了金城的第一步。
 
三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所谓的金城的街道上寻觅。王一凡羞臊的低下头,不敢正视王正可与何晨云,小声说道她住不起超过五十元一天的旅馆。王一凡奇怪自己穷了三十年了,为什么还是不敢正视自己的贫穷。过了三十年的穷日子了,还是不习惯坦然接受贫穷带给自己的尴尬。
何晨云却说,她可不愿住条件太差的小旅馆,最起码也得卫生干净。
王正可只有在她们两人间找个平衡点。他们找了一家又一家。何晨云不耐烦了,“我走不动了。下一家不管是什么价位,我也不走了。”何晨云说这话连看都没看王一凡一眼。
王正可也不愿再迁就王一凡了,“明天还要办事。不能再找下去了。”
王一凡看着何晨云脚上的高跟鞋,点了点头。
转角就看到一家。何晨云一屁股扎在大厅的沙发上再也不想动了。好在价位不高,还非常干净。打开标间的门,讲究的何晨云洗也不洗了,一头栽倒床上就不起来了。
夜晚睡得迷迷糊糊的王一凡听何晨云嘟囔,这个地方好凉快啊,以后来避暑也不错。
 
第二天,经过一夜休息三个人精神都不错。早早在前厅集合,去医院办事。
来这里之前,金城这边医院方面是和魏成联系的。魏成因为私事不能成行以后,事情便交给了王正可来办。后来根据王正可的说法,魏成事先没有向他说明情况,王正可和何晨云还有她都天真的认为鬼佬的尸体在殡仪馆里,他们要做的就是拿着街道所开的证明去火化了尸体之后将骨灰带回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径直找到了鬼佬先生生前最后待的泌尿科。,首先去医院太平间认了尸。随后,他们又到了医院办公室,在医院白的发亮的办公室里,王正可向医院长院说明了来意,也介绍了死者孤寡的身份。他补充说,“我们不是他的什么亲戚朋友,是他工厂的同事……”那是一种巧妙的躲避责任的暗示。
 
王一凡没有跟进去,她并不是组织派来的人,她静静等在走廊上。心里想事情大概不算复杂,顺利的话明天早上就可以回家了。想到这里,傀佬先生僵硬的躺在冰柜里的尸体挥之不去的呈现眼前,一种沮丧和失落之情油然涌上来。就像穿上了一双脏乎乎的湿袜子,不够新不够整洁不够干燥。
大约一刻钟后,王正可与何晨云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们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站在走廊的中央,王正可觉得自己被糊弄了。王正可说事情发生了一些意外,“魏成这个**养的。他什么意思?他竟然没跟我说清楚,鬼佬死前欠了医院五千多的医药费。现在医院说交齐了才给签死亡证。我们现在一时上那去弄这几千块钱。”
没有死亡证,尸体是不可以火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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