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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长篇小说 他是谁的后裔[第5页]

作者:lxq1987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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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凡的母亲对工作的忘我投入,使她根本无暇照顾她女儿。而鬼佬先生却与王一凡母亲大相径庭,他的工作原本清闲,他又对工作不怎么上心,但他对于当一个不是父亲的父亲却格外上心机而负责任。
说王一凡的母亲太忙,不如说她太坚韧了,她的温柔和温暖太匮乏了。
 
那天傀佬的身影在水中呈灰色,但是太阳是辛辣的。而此时王一凡的心上一些事情涌上来一些事情退下去。王一凡心想如果让傀佬先生此刻说出三个可以实现的愿望,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也许他的回答不仅仅是三个愿望,应该是傀佬先生想改变他的人生让他感到不满之处。也许傀佬先生觉一直活在让他懊恼的过去或者未知的未来。他的过去已经不能改变,他的未来,那里能有什么等待着他?衰老,更衰老;孤独,更孤独?结束自己一生的死亡。
如果向后追述自己的人生起点呢?活在当下的傀佬先生觉得产生他的生命的精子与卵子的结合起初就是一场错误,他母亲是否悔不当初过?傀佬悲叹一个可怜的母亲。母亲一生如一个平凡的蜂箱,而苦难则如工蜂飞进飞出勤劳而不懈怠?傀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母亲苦难人生的翻版。这是傀佬先生听见花园外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陡然间清醒伸出手去擦拭那张没有眼泪的脸庞。
“走吧,”傀佬对王一凡说,“别哭了。”
 
第七章 一个不该来到人世的普通人中的不普通的苦难人生
或许是看到她们的讶然的沉默激发了王正可说下去的欲望,他继续说,“他在图书室根本待不住的,他哪里是什么读书的料?……天生就不是。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遗传细胞。”王正可卖关子似的准备揭示因果联系的最后一环突然来了个转向,问王一凡,“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王一凡不解。
“他母亲进厂之前是个妓女。”
王正可说出口后又故意停顿了那么一会,让空隙填满因为她们的错愕自己而产生的满足感。然后王正可反复咀嚼它,像咀嚼一颗香口胶。王一凡在心里猜测,王正可之所以不断的从记忆里去揭示死者的耻辱伤疤,那其实是他对鬼佬先生对他的冷待态度感到难以释怀。王一凡凝视王正可。一个看似混得圆润的人,骨子里却是个无法客观处理自己痛苦的人。
 
王正可的话让王一凡仍禁不住的自愿中圈套似的感到意外极了。她从未听母亲或是鬼佬先生自己提起过。但是王一凡倒是知道工厂里老一辈中有这样一类人:她们是解放前的妓女,她们就在解放前还没有建起工厂的那一片区域生存。解放后政府在不许这个行业存在了。但这群人的躯体经过长期的卖淫,她们的身体几乎都患有梅毒或是其他性病,也有还算幸运没有留下什么隐疾,可无一例外的是她们除了出卖自己的肉体外,都没有其他的任何赖以生存本领。她们只适应也习惯了过去的生活方式,而习惯是一时半会是无法改变的。
 
在摧毁她们的栖身的花柳场所后,在原址建起工厂。政府说可以她们进工厂安排工作。可她们不会也不愿工作,她们便选择了与工厂里一些或因为贫穷,或是身体有恙,或因为长相及性格而难以娶到老婆的工人结婚。结婚以后她们就可以靠丈夫养活她们。这些家庭中的大多数几乎一辈子守坚守在那栋王一凡童年时候所居住过的旧屋里。或者旧屋旁的那一排破破烂烂的平房中。无论后来工厂建造了多少批福利房,但是他们中能够分到新的福利房少之又少。不过也有例外,曾有一家人的母亲是有过同样的性工作者的背景。在那次分配福利房的时候,她和她的丈夫在工领导的办公室里声嘶力竭控诉,控诉旧社会对她的迫害,以及她在旧社会遭受的苦难。转而责难厂领导对于他们的不公正,对于他们的歧视。说他们在这个厂里已经贡献了三十多年了,从年轻到如今已经衰老,如今连眼睛都几乎瞎了,可当初厂里对他们将来住楼上楼下的承诺都还没兑现。他们夫妻两说得唾沫横飞。他们都是梅毒携带者,厂领导决策者们唯恐避之不及,赶快妥协。最后他们竟然与王一凡家分到了同一个单元。王一凡之所以知道厂里有这样一批人就源于此。此后每一次上下楼梯,母亲都要叮嘱王一凡一遍,不要触碰楼梯扶手,如果遇到他们家的人要赶快避开。
 
然而王一凡从来没有想到过,鬼佬先生的母亲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事实上鬼佬先生在他母亲进工厂之前就已经出生了。傀佬先生的母亲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傀佬先生的父亲是谁。总之当年她母亲带着他嫁给了一个有点驼背的外号叫做“骆驼”的工人。不知是因为“骆驼”这个外号影响了他,还是人们根据他的特征和特殊的嗜好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的。反正他只抽“骆驼”牌香烟,后来香烟的牌子日益变得复杂多样,但他直到死前一直坚守着只抽“骆驼”牌香烟的这个嗜好。工厂里的男男女女都说他是个好人,无论是对他的妓女背景的老婆还是那个根本就不属于他的白化病儿子,他都算尽职尽责。如果要说他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死的太早了。不过好歹他死后留给了他们娘俩一间屋子,不算好但可以栖身。
而鬼佬先生一直住在那。那间旧屋的房子。(在他母亲因梅毒死去多年后,他终于卷铺盖走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瞬间,王一凡觉得现实超出了她以前所理解的范围。一些只在电视上报纸上或是故事中才得以接触的事物走近了她碰触了她,而她好像叶公好龙般看着它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是真切的。而接下来,也许王一凡会更加后悔她参与到这趟旅程中。
 
紧接着王正可饶有兴致讲起了傀佬先生的另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一个事件。事情发生在鬼佬先生年轻还时候去青岛那次他唯一的一次出差。那是七十十年代中期,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自己花钱出去旅游的概念。那个年代的低工资一般来说只能供日常生活。如果到别的城市和地区,只能靠单位公费出差的机会了。当然这种出差机会大多数还是真的有事要办。但也有许多出差是单位给与职工的照顾机会。工厂里有好多工人也获得过出差。只要出过差的工人都会引以为荣在其他同事面前得瑟的经常提及。傀佬先生跟那些工人不同,他是别例,他从没出过差。傀佬先生萌发了非常想与别的同事一样出一次差的念头。如是傀佬先生只要碰到厂领导,无论是上班的路上,还是下班路上,他都会扯住领导们无休无止的发问,为什么别人都出过差,唯独他,从来没给过他出差的机会。这不公平!难道他与厂里其他工人有什么不同吗?既然没有区别,不是两样。那又为什么歧视他?不给他一个出差的机会?
 
厂领导们被傀佬纠错不厌其烦,正好设计科的一帮技术人员要去去青岛出差,厂领导如是安排傀佬先生跟着他们出趟差。当然傀佬先生不用做任何事情。傀佬先生的随行使得设计科的一帮人员极为不快。他们说他们这次去山东是带着任务去的,他们要去青岛那边一个同行机械厂偷技术,把傀佬个白化病人带在身边——你说他有多么扎眼。厂领导安抚设计科的一帮人,到了青岛,你们办你们的事,他吗,到时候他想上那去玩,就叫他去哪玩。反正本来就是给他出去玩的,只要跟你们一起回来就可以了。
 
在那趟长达一周的出差的第五天,当厂里的技术人员都在哪个机械厂里紧张兮兮的对着人家制造出的设备偷偷量下尺寸,画下结构草图时,而事可干的鬼佬先生在青岛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四处胡乱溜达着。溜进了一条小巷,巷子转弯角一位并不年轻的妓女突然伸手拽住了傀佬先生。傀佬先生先是吓了一大跳,只要挣脱那妓女的手。可是没一会傀佬先生便热血沸腾心猿意马昏头昏脑跟着那妓女走进一间屋里。然而当他们刚刚进去没多久,一帮警察便踹开了门,冲了进去。
 
当这些往事毫无遮掩的铺展在王一凡的的面前,王一凡生出一种可怕的错觉:她感觉鬼佬先生此刻就坐在她的身边,他的身子也同她一样跟着火车的哐当哐当声摇晃,他的臀部也会酸痛,脊椎也会感到僵硬,也同她一起静静的听着这些让他自己感到格外羞耻难堪的往事。在幻象里王一凡看到了许多她原本看不到的东西:粉红的脸颊,那一头有时候会黑的出奇的头发,在墨镜后不断眨巴的双眼,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坐姿。王一凡陡然觉得傀佬先生还没有死,他还能活生生的感受到这些往事所带给他的羞耻,刺痛和孤独。并且它们从未准备,也不准备在将来消失或是泯灭。王一凡吃了一惊,一个人的痛苦竟比他的生命还要长。
 
王一凡明白自己的感情为何如此强烈,因为在这之前她所知道的鬼佬先生几乎拥有与此截然不同的外表。而王正可的叙述里,王一凡看到的是一个不仅不合群,而且确实不被众人接受的道德不合规范的人。但在王一凡的印象里,傀佬先生根本不可能是这样的人。首先傀佬先生非常善良,并且非常柔弱,柔弱得甚至到达了可怜的境地。傀佬先生沉默寡言,平时言行上几乎到了谨小慎微的程度。他从不与人乱开玩笑,也从不欺负人。在王一凡的记忆里似乎没见过傀佬先生有过明朗的笑容,更没过活泼欢快的时刻,平时蒙在脸上的始终是一副仿佛接近死亡的阴郁消沉,就好像他从不曾有过年轻时候。
 
一段很平常也很平淡过往时光从王一凡的脑海里爬出。那天王一凡到傀佬先生的旧屋去玩。傀佬先生看到王一凡,小心翼翼问王一凡可不可以帮他做件事。王一凡高兴的回答说可以,只要是我会做的。傀佬先生难得的夸赞了王一凡一次,“你聪明,一看就会会。”说完傀佬先生搬了一个小板凳坐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和一把牙刷。他开始慢腾腾的用黑色的牙刷头搅拌玻璃杯里芝麻糊似的物体。他盯着杯子搅拌了一阵,又放了下去,站起身来拿起桌子上的镜子摆在自己的面前。然后对王一凡说,“你看着我怎么做,你仔细看。”
 
傀佬先生张大眼睛聚精会神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像要努力认出一个面熟的陌生人那样盯着。他轻轻的用牙刷蘸上一点染发剂,缓缓的将他自己的手臂绕上头顶,认真而细致一下一下的刷过他的头发。他细腻的动作似乎生怕产生什么差池而伤害到了他的头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束一束的头发被染成了黑色。傀佬提醒我,“你别开小差,你看好了,认真学。”
王一凡为了表示她的认真凑近去看,一股刺鼻的化学剂气味冲了过来。熏得王一凡情不自禁嗯了一声。
傀佬先生用粉色的瞳孔对着镜子里的王一凡充满歉意的说,“气味很难闻吧。”
王一凡违心的说,“还好。”
傀佬先生一直坚持着自己刷完他能自己的头发。他实在看不见后面的头发了,把牙刷递给我王一凡。“你看到我刚才是怎么刷的了。简单的很。都刷到就看可以了,也不用刷太多了,太黑反而会显得不自然的。”
傀佬先生又小心的问王一凡,“你可以帮我吗?”
 
傀佬先生张大眼睛聚精会神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像要努力认出一个面熟的陌生人那样盯着。他轻轻的用牙刷蘸上一点染发剂,缓缓的将他自己的手臂绕上头顶,认真而细致一下一下的刷过他的头发。他细腻的动作似乎生怕产生什么差池而伤害到了他的头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束一束的头发被染成了黑色。傀佬提醒我,“你别开小差,你看好了,认真学。”
王一凡为了表示她的认真凑近去看,一股刺鼻的化学剂气味冲了过来。熏得王一凡情不自禁嗯了一声。
傀佬先生用粉色的瞳孔对着镜子里的王一凡充满歉意的说,“气味很难闻吧。”
王一凡违心的说,“还好。”
傀佬先生一直坚持着自己刷完他能自己的头发。他实在看不见后面的头发了,把牙刷递给我王一凡。“你看到我刚才是怎么刷的了。简单的很。都刷到就看可以了,也不用刷太多了,太黑反而会显得不自然的。”
傀佬先生又小心的问王一凡,“你可以帮我吗?”
 
王正可还在慷慨激昂的批判着傀佬先生,“傀佬先生这简直就是背叛他的母亲,侮辱他的母亲。简直想象不出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不耻事情!”
王一凡已经对这趟旅程感到后悔了。这是王一凡第一次后悔踏上这辆开往金城的火车。王一凡无法将关于鬼佬先生的那些水一般的记忆,同眼前这些油一般的过往混合起来。这些映像碎片也不能让王一凡将它们自然而然的缝合起来,拼成一个名叫鬼佬先生的白化病人。此时王一凡为傀佬先生感到了剜心的痛苦和揪心的难堪。
 
第八章 不重要之人的苦难
在青岛,鬼佬先生蹲了半个月的监狱。
那些年,一个工厂就是一个圆形的蜂巢。在国营工厂倒闭大潮出现以前,它几乎已经算得上大多数人们一种典型的生活方式了。工人们(包括机械厂,纺织厂等各种工厂)之间几乎没有空隙,无论上班下班,他们之间的联系都是紧密而不可分割的。一个拥有几千工人的工厂,记性好的或者活泛的工人能够认识其中大部分工人,而剩下的一部分也能在互相认识的人当中找到联系。因此,在工人当中丢下一个消息,就犹如在湖中丢下一颗水葫芦。它很快繁衍遮盖真个湖面。
 
在鬼佬先生被警方拘留的第三天,设计科的人就从青岛回来了。表面上他们似乎把鬼佬先生遗忘在那,抛弃他一个人在拘留所里;但他们没有,其实他们牢记着他。而且如同一个个作家在创作小说,添油加醋杜撰出那些若有似无的细枝末节,使故事更加丰满。他们一人一个版本,说傀佬先生无所事事,他一到青岛就如何怎么落落寡欢急需“解闷”。又说傀佬先生是如何趁他们忙于工作,好几次跑出去溜达“熟悉地形”,甚至猜测说只怕傀佬先生从一开始叫嚷着要出差就是为了去外地好干这样的龌龊事。
 
不销几天的功夫,工厂里人人都知道那个白化病人干出了什么样的龌龊丑事。他们早上上班走进工厂大门,以比往日更热络的情谊相互打着招呼,接着便惊异夸张卖关子的表情,“你知道鬼佬吗?”就像蜜蜂对另一只蜜蜂跳舞来描述寻找食物的路线。如果对方的表情带着点疑惑,显得对名字本身没有什么印象时,另一个亢奋了,“哎呀,你竟然连傀佬也不知道,就是那个管图书室的,说自己是意大利人后裔的白化病人!”
“哦,知道,知道。他怎么了。”
一个他怎么了。往往会使知道的信息者更得意,他立马故皱着眉头把他不知从何人最里听来的傀佬先生招妓被抓的故事再工一遍,如演讲般骄傲的宣讲。听者配合默契,惊讶的连连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新一轮谈资的来到,不出几天功夫,满厂职工人人都享受起这场免费娱乐盛宴。
当然也有个别旁观者对傀佬先生的遭遇表示同情怜悯,可谁也没有考虑过要将这些口头上的善意之词付诸实行。
 
对于厂领导来说,他们再懊悔当初根本不应该同意傀佬先生者趟青岛出差。此时也于事无补了。青岛被当地警察还等着鬼佬先生所属单位派人带上证明去办手续领人呢。派谁去?就连平时梦寐以求出差的工人也不愿出者趟差,此时傀佬先生在全厂工人的心中就是个瘟疫,谁都怕沾染上。
 
鬼佬先生自他母亲去世后,一直孤身一人的生活。他早已经习惯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看上去似乎傀佬先生也不需要亲戚与朋友。孤独对傀佬来说,有时候,只是有时候是一个完全可以忽略的东西。傀佬先生问过自己,一个平庸之躯的孤独又能有多么难以承受呢?假若将一个平庸之躯的孤独放于整个人类历史当中,请问还有谁能看得见它?傀佬先生给自己的是否定。他给了令自己感到安心的答案。可是当傀佬先生在青岛的拘留所里时,傀佬先生没想到被他低估的孤独试图从一个角落里窜出来给与报复。“没有人会来救我。”傀佬先生悲戚哀鸣。
 
也许孤独有多次要将傀佬先生击溃,但不是这一次。因为这次傀佬先生在短暂的悲鸣后,自知之明的在心底彻底放弃等待别人来解救他的念想。
首先傀佬先生重新认识他的处境,原本就孤独习惯的他,感觉拘留也不是身陷困境的灾难。虽然原本习惯了的生活好像离他远去,没有电视,没有小说,身边也没了熙熙攘攘的同事,可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中没有一个与他亲近的人,自然也没有需他牵挂的人。几年以后,傀佬先生将从图书室拿出来的他看过无数遍人物传记统统给了那个在他看来和他一样苦命的女人,傀佬先生想让她看到那些与众不同的人所拥有的重要的苦难,懂得苦难对于与众不同之人的重要。当傀佬先生把这厚厚的一摞传记递给她时,他不经意的想起在拘留所里的时光以及那些好奇的眼神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转身的背影。这些都是原本应该让傀佬先生感到锥心的痛苦经历。
 
但傀佬先生压抑自己的痛苦。(也压抑她的痛苦还有属于那个模糊的背影的痛苦。)傀佬先生以视痛苦不见的心态刻意轻视痛苦。傀佬先生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就像冷淡一个不愿离婚的妻子。傀佬先生心里轻视那些执着于个人感受的无可救药的自恋者。一个无足轻重不被世人看在眼里的人,是没有资格强调痛苦的。
 
在拘留所里,花犯在犯人中是最为受到欺侮的。即便如此,傀佬先生也没觉得有多么糟糕。拘留所里的日子,事实上傀佬先生认为时间还不够长,还不够切断那些厂里的同事以及羞耻与他之间的关联,还不够让他在如何看轻那些目光所带来的伤害这个问题上思考成熟。如果人的一生能够始终贯穿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洒脱姿态,那该是多么幸运。但大多数时候,短暂的放纵之后,面对狼藉,人们又一改初衷后悔不跌,最终试图以平凡之躯力挽狂澜。总之傀佬先生还没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该如何面对像海浪般涌来的真实的困境。当然,傀佬先生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可不是佛教的高僧坐禅仅仅通过冥思苦想就能把事情弄明白。
当傀佬先生意外得知竟有人带着介绍信及罚款来青岛,解救他离开这儿回厂回家里时,他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当看到那个设计科的彭姓工程师真实的出现在傀佬的面前时,他抑制不住的在对方面前抖抖擞擞着肩膀委屈的哭了起来。
 
工人们都议论说傀佬先生当时之所以哭泣是出于感激之心,除此以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了。但事实上,也许傀佬先生更多的是为了那个将要面对接下来的一切的自己而流泪——他因嫖娼被抓进了拘留所。试想等到他坐着火车回到工厂的时候他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乱局面。傀佬先生不用想象也能明白的事实。傀佬先生原本只不过是想通过卑贱的方式去获得其他人所拥有的那些再平常不过而他却不曾拥有过的东西。然而他却是失去了更多。
那是一种解救吗?将一个人从更深的沼泽拖向一个稍浅的泥潭?其实痛苦是有轻重之分的,而且是能够用来比较的。
“我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一些老人挂在嘴边的这个逻辑成立的吗?傀佬先生持怀疑态度,而另一个人持肯定态度。
 
火车上,王正可的话题终于不再仅仅围绕鬼佬先生了,而转向了刚刚从故事中浮现出来的彭姓工程师——彭志明。这个人对于鬼佬先生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在鬼佬先生经历了母亲离世,及在青岛的拘留回到厂里后,他终于交上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这个人就是带着厂里证明带着钱去青岛赎回他的彭志明。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明白傀佬先生与彭志明之间为什么会突然有了朋友间的频繁交往。很快他俩就开始“出双入对”,像一对多年的知心挚友。人们开始搜寻回忆,最后结论,个个坚信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前他们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就连那次出差的设计科的所有人谈到他们时都会发出哧——的笑声。他们笃定的说,就在去青岛的旅途上他们俩之间确确实实几乎没讲过一句话。最后对于撇下鬼佬先生不管,他们自管自己回来的决定,彭志明也从未提出过异议。
 
而且傀佬先生与彭志明也不像是会成为朋友的人啊?
彭志明虽然外表普通的混入人群,就如一滴水混入一池水中。但他性格过于活跃爱现自己,总爱说些他自以为幽默的俏皮话,使他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般显眼了。这一点上倒是鬼佬先生很相似。鬼佬先生在人群中也同样显眼——但却是与彭志明迥然不同的另一个极端,孤独远离人群之外,沉默的永是一声不响的安静。但是内在的不易察觉的孤独将他们联系在了一块。当彭志明得知两个星期以来没有人提出过要去青岛的时候,他内心的某一块突然的松动了。好像只是一夜之间,彭志明想当然的认为他知道墨镜后那双眼睛透露着怎样的胆怯、孤独,他认为他全都明白:因为他在外表喧嚣掩饰下的内心却是孤独而阴郁的。他俩看似事物的绝然不同的两面,但实质却是相同的。彭志明觉得他只消看清自己他就明了了一切。
 
事实上彭志明可能明白吗?可能明白一个人为了童年时的谎言所承受的代价吗?当很多年后彭志明在电视里看到傀佬时,彭志明能了解在傀佬先生的永不取下的墨镜背后,在他白色皮肤的表皮之下埋藏着什么样的恐惧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彭志明明白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彭志明是个独特而有趣的矛盾体。一方面他被自己的记忆和痛苦所折磨;一方面他将自己的痛苦当做苔藓,用从身体内部渗出来的自怜自爱来养育它们。需要的时候,他就像女孩子从装饰盒里取出耳环或是戒指那样把过往记忆的痛苦拿出来,然后给自己或是给众人展示一番:幼年时,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家庭是如何不爱他,疏远他,甚至苛刻他虐待他,这些给他的心灵及肉体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反反复复——仿佛倾诉可以治愈他的伤痛。
 
彭志明的经历其实与当年极大多少下放知青一样,十六的时候他就离开了城市离开了家家,下放到农村。后来招工进了工厂回了城。回了城彭志明将厂当作了家,虽然他的家近在咫尺,但他却没有回去过。彭志明在逃避什么?工厂里同事们不用怎么费力去探听很快就知道了事情原本面目。因为彭志明本人没有一点遮掩或者不愿意回首往事的意思,而是在他的范围内四处张扬。彭志明口中他人生的悲催似乎可以与他们那一代语文课本上的鲁迅的文章中的一个典型的悲催人物——祥林嫂比肩了。
 
在最初同事们对彭志明的过往感到很好奇。因为他总是表现出对过去耿耿于怀的仇恨。同事们原本以为会听到什么骇人听闻或是叫人潸然泪下的故事。然而事实令他们失望的是当彭志明真正说起过去时,竟然都是些不足挂齿的鸡毛蒜皮小事,而且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两三件一点不具有戏剧性的悲伤曲折的事情。譬如在他十岁那年,他母亲买回了一盒饼干。在哪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盒饼干具有多大的诱惑力啊!孩子的彭志明对着饼干望眼欲穿。然而爸爸妈妈和妹妹竟然没有分给他吃一块,他们偷偷全吃了饼干;而且父母就他们经常这样做。又譬如,爸爸妈妈从没给他购置过一件新衣服,他从小到大穿的全是父母,甚至妹妹不要的旧衣服。又譬如他从六岁起开始做家务事,问题父母还经常挑他的刺,嫌弃他这没做好,哪没做好,为此彭志明还常常挨打挨骂。关键在于彭志明眼睛看到的是其他的兄弟姊妹并没有受到父母如此这样的对待。父母似乎唯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而只是其他兄弟姐妹的亲生父母……彭志明的心是冰冷的伤痛的愤恨的。彭志明满以为大家听到他的讲述会给予他理解同情,然而他看到却是大家的冷漠诧异的目光,不是为了他所遭受的经历诧异,而是对于他对于这些平常而琐碎的事情耿耿于怀的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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