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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长篇小说 他是谁的后裔[第13页]

作者:lxq1987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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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吴刚的父母根本不想走,他们自然就汤下面留了下来。这天晚上王一凡又回到沙发上,吴刚在朦胧中听到了自己的所背弃的过去:他们记不住翻马桶盖,他们把痰吐在家里的地板上,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她自己还不是个女人,为什么非要说家里一切事都应该该女人做。吴刚被那股呼吸的潮水吞进来又吐出去,他辨别着吱吱的声音,那些声音像风一样舔着他的耳廓。他想他要做一些抉择,一些让自己可以溶解掉自己身上痂皮般的疲惫的选择。但是在这之前他必须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休息好之后他才能思考。王一凡的聒耳的唠叨激发了吴刚的怨气及鲁莽,他迷迷糊糊的爬起来,伸出一只手掌,将它与黑暗相击。在另一个房间里,一位母亲继续白日的睡眠,另一位母亲因为“啪”的一声脆响而睁大了双眼,她的瞳孔里有一汪浑浊而荡出涟漪的泉。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吴刚发现饭桌上平白多出了一个人,那就是傀佬先生。吴刚虽有有一秒种的吃惊,接着心里发笑并轻蔑的哼了一声,咳,女人哪。吴刚一点也不想为他昨夜的行为道歉,因为只要是人都会犯错误或是耍性子。吴刚认为没必要为了人类的共性而感到丝毫愧疚。相反,在吴刚看来她这样慌忙不迭拉来一个虚假的父亲替自己撑腰的做法实在幼稚可笑。吴刚发现自己以后再也不用理会她那些对于傀佬先生的抱怨了:抱怨傀佬如何插手她的生活,如何强行扮演她的父亲。现在吴刚彻底明白了,那都是她自找的。这个念头以出来,吴刚顿感觉自己的心离现在远去了一些,但又还不至于靠近过去的岸,重新变回一个属于过去的人。
 
傍晚吴刚带着他的父母出去溜达,他们顺便买些东西送给他的两个在外地务工的姐姐以及他们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出来家门吴刚的母亲急不可待的问吴刚,“今天来家吃饭的那个一身白颜色的老男人究竟是她们家的什么人,明明应该不是她爹,看着怎么又像是她爹样的。?”
吴刚轻轻一笑,接着用家乡话这样回答他母亲,“妈,你说的对,那不是她爹,却又是她的爹。”
吴刚的母亲更加迷糊。
 
趁他们都不在的间隙里,王一凡抢着给母亲洗个澡。王一凡搓着母亲像尸体般膨胀起来的身体,手上尽是些滑溜溜的肥皂泡。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她软绵的身体时不时的滑下去。
王一凡想起母亲跟她追忆自己小时候的趣事。母亲说在旧屋那间促狭的屋子里,她用一块有着可爱的小熊团的画布,挂在一截电线上。将一间房以单薄之力分成两部分。母亲说再拿一个非常大的红色塑料盆,将她放在里面给她洗澡。回忆是甜蜜的,而不是心酸的。母亲脸上荡漾着幸福,她说她为了节约时间,总是一边让王一凡泡澡,一边给王一凡喂饭。母亲笑着说两三岁的王一凡不愿乖乖吃饭,为了躲避她的喂饭,就像一条鱼样从塑料盆的这边滑到那边。
母亲的身体一次次从王一凡双手间滑落,王一凡觉得为母亲洗澡的过程犹如一场绝望的斗争。最后王一凡总是不得不将母亲当作一个装满了废弃物的麻袋,使出吃奶的劲头从地上拖拽起来。
 
累得几乎喘不上气的王一凡想起与吴刚结婚之前,吴刚提出的将母亲送到养老院的建议。当时遭到了王一凡毫不犹豫的否决。母亲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苦难独自将她抚养成人,其中生活的辛酸叫身边多少人怜悯,她作女儿的不能就这样忘恩负义的丢下她,抛弃她。
此时刚才被王一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拽起来的母亲,在狡猾的滑溜溜的肥皂泡的使坏下,再一次又滑溜到地上。母亲的脑袋还磕到了墙壁上,母亲像个不懂事的孩童痛的呜呜大哭起来,眼泪从枯叶般的眼皮中间流淌出来,还带着一身白色的肥皂泡,样子滑稽极了。在可笑王一凡也笑不出来。感到无能为力的王一凡抱住母亲,与母亲一起呜呜哭起来。
 
这时吴刚他们回来了。他们怔怔的看着王一凡和她母亲。一时反应不过来是否应该上前帮忙。吴刚的母亲迟疑的说,“我来帮你一把吧。”
王一凡拒绝了。没好气的呵斥他们赶快退走,把门关上。吴刚他们在卫生间外辨别着里面的声响,他们不理解王一凡愚蠢的倔强事实上根本不是什么倔强的心理,而是不愿她的母亲变成“房间里的一台电视机,一个电风扇或是一本书。”她母亲是个人,人是有尊严的。
 
后来母亲把她的工作服都给了王一凡。王一凡后来在小私企上班的时候都是穿的它们。那些工作服里藏匿着一股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气味,说不上来时什么气味,大概是一股暖烘烘又有些冷冰冰的气味。有好几次,在下班的公交车上,王一凡将脑袋埋进领口里,在乘客拥挤的气味中辨别着只属于它的味道,猜测那些味道的来历:机油,香蕉水,生锈的钢铁以及鱼肉,油盐,米饭,雪花膏或许还有街边的灰尘,碳烤的羊肉串。母亲从不买新衣服,工作服就是她唯一的外衣,无论上下班或是节假日母亲都只有穿它,那上面有着许许多多不属于工厂的气味。虽然它们分开时难以界定和难以命名,但合起来不过是两个字:辛酸。
就是在那一刻起,王一凡在内心里秘而不宣的倾向于将她送往养老院照顾。
 
仿佛是一个阴谋,每一个巧合都变得不同寻常有意为之。当傀佬先生第一次去养老院看望王一凡的母亲的时候,他心里有满满的无的放矢的悲愤。在那间房子里他思考了许多问题,例如将死之人和活着的人的区别,又或者死人和活人的区别,有良心与没有良心的区别,王一凡的母亲和其他一切受苦难者的区别。尽管是秋天,她的身子却因为着凉害了风寒而被裹得像个粽子密不透风。傀佬先生回想她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她是个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快活奔放看上去没有什么主见的人。即便是寒冬腊月她也不喜欢穿的太过厚实。她最多也就在工作服里加上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看上去干净利落又精神抖擞。而事实的确如此,她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她可以将两大袋子水泥扛上七层楼而不喘气。最让人惊诧的她午夜里独自生完孩子之后,仅在病床上歇息了几个小时就起身从医院走回家中,自己给自己做饭吃。还把饭带着再走回医院中午吃。傀佬先生往往会吃惊于她对苦难的承受力,不明白她是怎样做到这些听起来也不过只是惹人一声叹息的事——但是想一想,假若这是属于你的苦难,假若回家的每一步路都需要你用刚刚生产的身子去走,渺小的苦难一瞬间又变得巨大。
 
傀佬先生叹息,就是这些过多的苦难才让她变得如此快速衰老。
她一声接一声的干咳,每一声都好像要把肺给咳出来才罢休似的。傀佬先生为她难受,是不是衣服裹得太紧了,气息不畅,看她的整个脑袋都给憋成猪肝色。傀佬先生伸过手去,想将她的领口拉开一些。纱门外,一个护理悄悄的经过并且朝里面看了一眼。在蚊虫透明的翅膀趴在纱门系咪的放个上寂寞的扇动中,她看见他扒开她的领口,但没有看到裹在里面的那件蓝色的宽大的工作服,没有看见他停滞的右手和略微颤抖的呼吸。
 
王一凡接到一个电话,是养老院打来的。在电话里一个声音超过四十岁的女人委婉的要求王一凡尽快去一趟养老院。王一凡顿时紧张了,问她我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她支支吾吾,说电话里不太好说。在王一凡的焦灼情绪被激发之后,对方又自我回复了平静,她转口说没什么急事的话,不用急着去,晚些时候再去不要紧,不过总之最好还是去一趟。
 
那时王一凡的确被其他事务缠着脱不开身:一方面吴刚的父母准备离开,一方面她的社保出现了莫名其妙的问题。她需要一遍一遍的去社保中心,去居委会,去街道办事处,去一个一个的机关单位办理手续,而负责这些事务的人又总是将每一个前来进行咨询或是办理手续的人看成诚心故意来找他们麻烦的人。稍稍多问两句便不耐烦起来,当寻求帮助者在心里产生晦涩的疑问——为什么就不能更富有耐性一些——的时候,这些工作人员在心里算着一笔精确的帐:每天来这里办理手续的或是进行咨询的至少有十几个人,如果每天每个人多讲两句话,一年下来是六千句话。更何况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最紧急。
 
加油!
 
一点事,王一凡来来回回跑了整整三趟。每一次都有崭新的原因将事情押后,电脑坏了所以得过几天才来,等到“过几天"之后又被告知月末是不受理这类事件的必须要等到月初才来。王一凡忍不住对吴刚抱怨说那些个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简直就是在故意为难她。三次了他们只怕是已经记住了她。王一凡又说感到第一次去办理手续的时候他们就好像看她不顺眼似的。
吴刚“哈哈”的大笑起来,仿佛这真的是一个滑稽而有趣的故事。吴刚问王一凡“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在成千上万个人里面盯上你?”吴刚停钝了一下,“你长得美若天仙,使他们嫉妒你,还是你有个有权有势的背景,要去挤掉他们的舒服位置,使他们嫉恨你?”吴刚说完,嘴角抿着笑意回味着自己刚刚所说出的即漂亮又刻薄的话言,似乎深感满意。
虽然王一凡不得不承认吴刚说的又道理,而她又无法回怼吴刚。但王一凡的心里一时完全将对那些工作人员的不满抛到九霄云外,此时瞬间生满了对吴刚的愤懑。
 
王正可又从医院回来了。事情办的有没有进展,虽然王一凡如置身事外,一点也不操心,却将王一凡唤回了现实。
这多天王一凡将电视没日没夜的开着,但她的心与眼却都并不在屏幕上,她只是让屏幕里的声音从喇叭中外泄出来充满整个空荡荡的屋子,好让屋子变得丰满熟悉,就好像这里并不是她暂时寄居的地方而是她长久的家样。电视里闪动着冒充患者的收受贿赂者的劣质表演,无中生有的疾病将被治愈,而真正深陷苦恼的人仍在挣扎。或者煽情又漫长的电视剧,以兜售真实苦难的赝品为乐。
 
王一凡又想起了母亲。
此时养老院里母亲坐在轮椅里每天什么也干不了,和此刻的她一样,透过电视来与外部保持联系。自从王一凡向王正可说,她已经做出决定:如果医院非得这么僵持下去的话,她愿意拿出一半的钱来垫付医疗费后。王正可反而在这件事情上更具有了不妥协的精神。他不仅天天往医院跑,与医院做着令人绝望的讨价还价,还不停的给原来的厂办那些人打电话,追问鬼老先生拆迁款的下落。
没事可消磨时间的王一凡实在不想看电视了,就出去去当地的菜市场或者广场胡乱转悠,她已经把这个地方都转熟了,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个当地人了。在这里拥有一份不为人知又坦然的生活。金城的天气昼夜温差明显,即使白天燥热异常,到了晚上就会异常凉快。王一凡喜欢一个人走在街道上,让风吹去属于过去的,眼下的以及将来的烦恼。整个人轻松的没有一点重量,仿佛飘浮空中自由散漫。有一瞬间,王一凡竟然产生一种奢望,这种生活就这么永远继续下去多好,这种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生活,每一个日子都在波澜不惊中度过就好像不曾活过。
 
吴刚的电话又来了。吴刚再不问王一凡在干什么了,他问王一凡事情进展如何,使命时候回来,还问到了傀佬先生的遗体。
王一凡实说,她还没见到傀佬先生的遗体。王一凡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已经死去的傀佬先生知道这一切样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金城离开这个世界,孤零零的趟在冰冷中等待着王一凡,等待着王一凡去看他,等待着与王一凡告别。
傀佬先生的一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境地的。他的一生如一只误入鸡群的鸭。
王一凡回想自己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个误解。因为她确实没在街道上看到过女性白化病人,所以她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女性白化病人。而这就是傀佬先生找不到伴侣,孤独终生的根本原因。那时的她幼稚认为人们在寻找自己的伴侣时,一定是要寻找与自己有共同点,或一样的人。那时王一凡从老人那里经常听到一个词——门当户对。王一凡记得她问过母亲门当户对是什么,母亲说门当户对就是一样。
 
长大后的王一凡才知道那是自己的一个知识盲点。女性白化病人不仅存在,而且与男性也不存在比例上的多大失衡。然而在白化病人这个同类中,男女并不是因为共同点而相互吸引,而是不愿直视另一个不同众人的自己选择默默错开。
傀佬先生不知道作为一只在鸡群中的鸭,是该为自己感到汗颜,还是该自怜自爱。
所以傀佬先生幻想,假若自己出生在西方,那儿大多数人原本就是白色的肌肤。鸭如鸭群自然就不会因出格而引人白眼及非议,那他的命运是不是会好多了?可人生没有假若。
傀佬先生一面要正视自己的平庸普通的人生,一面又必须接受自己独立特行的与众不同,这是一件多么矛盾的事情啊!
 
王一凡的记忆里,傀佬先生最喜欢看的书是各个名人的传记。也许傀佬先生沉溺在这些与众不同的人物经历里寻找自我慰藉。
王一凡不知道的是傀佬先生有一阵特喜欢与她母亲分享那些传记书籍,分享那些书中那些人物的感人的故事。他们具有响当当的与众不同的名字和几乎可以说一模一样的经历:总是历经数不清的坎坷和苦难,总是最后获得命运的垂青。王一凡的母亲很快就明白傀佬先生这么做的暗示。可在她看来那些人活在中国活在美国活在俄罗斯但没有一个活在她的身边。可以这么说,她身边的人几乎全是生活的失败者和平庸者。让她强忍着手边现实的悲痛去幻想一个遥远的几乎可以算得上不存在的美梦。去搜集书中关于痛苦的细节,就像采摘一朵朵脆弱的花朵来插戴在自己身上。她是务实的几乎很有些庸俗的女性。那些成功人生的范本让她直想呕吐,仿佛所有的人生都有一套标准答案。这些书仿佛是人生的导师,已经向读者指出明路,告诉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无限的忍受现实之痛,坚持,坚持,再坚持去等待一个**你精神的梦中好结果。
如果最终也没能守到好结果,那不是它指路的错,那么只能证明是你经受的苦难还不够多,你与那些书中的血肉之躯还相差甚远。王一凡的母亲厌恶的把书远远扔到一边以防止自己作呕。在不摸那些书的一个月后王一凡母亲的恶心感仍没有消失,不仅如此一向准时的生理期也没有到来,她才知道令她作呕的不仅仅是书中的内容还有一个事实,她怀孕了。
 
然而傀佬先生还扮演着一个人生导师样一本正经的询问王一凡的母亲,她从阅读中有何收益有何启发。这时候王一凡母亲的心底同时讪笑和哭泣。她觉得傀佬先生比自己还可怜,比一个在短短时间内同时丧失孩子和丈夫的女人更可怜。情绪不佳的时候王一凡的母亲便发扬光大她丈夫留下来的愤怒,她也会虚构并且放大傀佬先生在这件事情中所起的作用。甚至会责怪傀佬先生在小花园里所说的那样决绝的话语。仿佛她丈夫并没决定要走,而是傀佬先生的那番话将他逼走的。更多的时候她就像一愤怒的蚊虫喷雾器,却没有什么目标可供发泄。对于自己人生这样的境遇她如同寻宝样欲寻求一个原因或是一个解释,但她寻求不到。在这条苦难人生的寻解路上,好像还没有人得到过任何正确的启示。她的苦难她只有自己一个人来承担,但她的平凡之躯已经受够了,已经不想承受了。她只有抓住身边唯一的稻草,她用青筋毕暴的手抓住他,并且在对命运的狂怒之下扯烂他——傀佬先生!
 
当她的愤怒呈现疲态时,她又会对傀佬先生施于同情。可怜傀佬先生竟然还不如自己这样一个弃妇。对于求助于书本的行为,在王一凡的母亲看来那是可悲之下产生的可笑之举。后来她干脆拒绝再接受他的书籍,拒绝接受那些可怕的人物传记,拒绝接受无声的谴责。她宁愿相信命运就是不公的,自己就是与众不同的——命运之神将自己从众人中剔除,不愿给予眷顾与垂怜的那一个。
 
王一凡以前从没想到过她会与这家养老院产生联系。第一次走进去它给与你的绝不是好感,甚至是立马产生赶快后退逃离的念头。然而工作人员面对司空见惯的愤怒和不满,他们则富有耐心的并且深谙其道的哄骗你,将老人安置在他们这儿是再明知不过的举动了。“在家里,她得不到24小时的陪伴,更得不到想这里拥有的各方面的专业护理。”副院长亲自接待王一凡,“你把她送到这儿来对于她来说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她陪着走过湿漉漉的花园,鹅卵石以及种在塑料盆里的花散发着一股凉凉的气味。有一个老人坐在走廊上,沉默的像一座石雕。
这儿太安静了。
“老年人不正是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养老吗?”副院长能言善辩。
这是一处并不令人喜爱的闹中取静,充满着被遗弃的清冷。副院长陪着绕了一圈,参观了住宿的房间,医务室还有小的难堪的食堂,证明每个月六百块实在是划算的价格。但是走近那些房间,甚至不用走进,一股刺鼻的气味就会从纱门里霸道的钻出来,不由分说冲入鼻孔之中。
 
王一凡记得当时自己不禁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气味。王一凡没有挑衅的意思,但副院长却敏感的觉得被冒犯了。她有点粗声粗气的声音嚷道,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尽可以到市里每一家养老院瞧一瞧,闻一闻,看看是否每一家都具有相同的气味。这不是我们工作上的不尽职或是失职,这就是老人的腐败气味。”副院长觉察到了自己的态度,顿时变作一副可怜兮兮的语气,“你是不知道,到我们这儿来的老人大多数大小便都失禁。老人的排泄物要多臭就有多臭,我们也没办法,护理人员又少,怎么打扫清理都消除不了,我们也着急。你说我不能不让他们进食,我也不能阻止他们拉屎。”她花言巧语说了很多,总之都是关于她的工作人员尽职尽责,除了这股去不掉的粪便臭味外。
最后,临走的时候她将王一凡送到门口。急切的问王一凡准备什么时候将老人送过来。尽早送过来对老人更好。王一凡向巷子口望去,在那儿自行车发出叮铃铃的响声。王一凡不顾副院长已经变冷淡的态度,问她,墙上的“拆”字是怎么回事,这些房子是否是待拆的建筑。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在这里开办养老院是否合理。
她扶着铁栅栏门,以怒气激发出自身刻薄的智慧。她说,每一栋房子都总是要拆的,从它们建造的那一刻起。就跟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死亡是一样的!
 
是的!王一凡不否认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诞生最终走向消亡,包括人。王一凡知道这才是真正永恒的真理。
王一凡得知厂里的旧屋要拆时,并不是为旧屋的寿终正寝而悲哀,而是为旧屋的终于要销毁而欣喜,她急不可待的去找傀佬先生,将这各消息告诉他。
傀佬先生平淡的回答王一凡,说他知道。看上去傀佬先生一点也不欣喜,也不悲哀。
那时王一凡根本不知道,傀佬先生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却在实施一个巨大的计划,他开始以每天数本的计划将图书室的书像蚂蚁搬家似的搬回旧屋。在这个微不足道的阴谋上,傀佬先生的坚韧性一览无余。
 
傀佬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干。但他就是放不下这些与他相伴了几十年的书,它们与他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一个人与他相处的时间都要长久,傀佬先生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些书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失去它们,他的人生就不完整了。于是他每天都穿上一件内胆有口袋的外套,站在大门紧锁的工厂前。经过门房那开辟的偏门,里面的门卫会和他打个招呼:又来散步吗?他点点头说是的但几乎不发出声音好像只是自言自语,直到日子久了门卫不再问候,他也不再回答。没有人知道他低着头走路不是因为他一贯的孤僻,没有人知道他不说话不是因为他拒绝与别人交谈,他的夹克里夹着过去属于公家的财产,他心慌意乱几乎不能自已。也许这行为在别人眼里只是起源于一种令人羞耻的贪欲。当傀佬先生独自一个人在金城设备简陋的医院里等待着医生将透明的导尿管从软塌的白色的并且布满褶皱和疙瘩的生殖器中穿进他的身体,他睁着的双眼颤动着,像一支小鸟在发抖。其实他早就料到但并不知道就在此时,两千公里外有人强行打开他的房门,嘲笑他的偷窃行径。
 
王一凡设想假使那时候傀佬先生就在房间里,面对这样赤裸的误解嘲弄,他也会毫不吭声。事实上傀佬先生习惯对所有的指责,无论是否站在道德的一边,他都逆来顺受沉默以对。傀佬先生从不去作解释不去反驳,因为他明白解释和反驳是多么多此一举的事情——不要去寻求原因,因为没有原因;不要去寻求对错,因为没有对错!只有年轻人和无能者才会这么做!
 
王一凡的回忆是断片的零乱的。
那天在养老院里,在母亲的房间。母亲在床上刚刚拉完一滩屎,她的嘴角像婴儿一样栖息着快活的泡沫。护理人员将她的身子翻向面对墙壁的一方,黄黑色粪便带着一股恶臭扑来,王一凡立马捂住鼻子转身跑出了房间。走廊上,阳光只照射到走廊的一半。眼泪迷糊住了视线,也迷糊了明暗相接的界限。人啊,人!
傀佬先生随后推开纱门也走了出来,他带王一凡一块走到花园里。傀佬先生俯身用带着墨镜的双眼凑近一种粉色的喇叭花似的植物,并且摘下一朵叫我尝尝,他说在花蕊里有一种带着淡淡的甜味的液体。
 
这时有人走到他们身后,在王一凡的肩头轻轻的拍了一下。王一凡转过头,看到养老院的副院长站在她的身后,王一凡说,“我正要去找您。”她不回答王一凡,而将王一凡轻轻拉到一边,直到她认为那是与那个白色的人所保持的恰当距离时,她问王一凡,你们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副院长的眼神一边瞟向傀佬先生,一边又尽量不使自己的双眼看着那个正在冒充植物学家的男人。王一凡疑惑的问,“怎么了?”
这时傀佬先生似乎也意识到副院长瞟向他的目光,他在阳光下用看不见双眼的冲王一凡微笑。副院长一下子显得紧张起来。她赶忙申明她这是本着对这里的每一个老人负责的原则才告诉王一凡的,要不然她根本用不着多管闲事不是吗?王一凡更迷惑,“你究竟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告诉我。”
副院长仍旧犹豫了一阵,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神神秘秘又将王一凡拉向更远的地方。看的出来她在字词之间做着艰难的斟酌,但最后说出口时她依然觉得自己选择不当,因为对于这件事,事实上根本不存在一个恰当的描述之词
她问王一凡,“你知道……他,他摸你的母亲吗?”
 
那天从养老院出来之后,傀佬先生意识到事情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显然是针对他的变化,但他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心理充斥着不算新的发现:她今天仍然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领口已有污渍。后来他咂摸着,他的舌苔间还残留着那朵花留下来的甜津津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令他感到窘迫和难堪。一路上傀佬先生在等待王一凡说出副院长究竟与她说了什么事。虽然傀佬先生非常想知道,可王一凡不说,他也不问。那一阵傀佬先生就觉得脑海里同时被那种件衣服上的蓝色和白色床单上的黄褐色给折磨的不轻,那些颜色被溶为一种粘稠的颜料在他脑海里涂抹泼洒。傀佬现与王一凡走到了分岔路口,他的心里也出现了几分焦躁。但他安慰自己,一时急也没用,也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
他们一块走到旧屋的楼下,傀佬先生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王一凡,“你有什么事情要给我说吗?”
王一凡想了想,平淡的说没有。傀佬先生,“哦。”一声,身子没入了光滑的黑暗。
 
几天后,也许是三天也许是四天。王一凡在家突然收到吴刚从上班的地点打来的电话。王一凡感到意外。因为那段时间她和吴刚正处在冷战之中,起因是在母亲送往养老院以后,吴刚认为王一凡应该尽快回到过去的私企继续上班。但王一凡虽嘴上说好的好的,却一直拖延,没有丁点实际行动。吴刚知道几乎左右王一凡敷衍他的所有原因,却不能够理解。不只一次的他们发生争吵,但谁也无法说服谁。但眼下比过去的境况稍有改善的是,当他们再争吵的时候不必担心吵扰到房间里的母亲了。
吴刚在电话里说让王一凡赶紧下楼买份当天的报纸。王一凡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吴刚卖关子的说,我一时也跟你说不清,你下楼去买份报纸就知道了,我就是刚刚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得知的。”
 
挂了电话,王一凡匆匆跑下楼,在街边的报摊买了一份当天的晨报。匆匆的翻了一遍却并没有找到似乎值得关注的消息,无非是哪儿将拆除旧的楼房哪儿又将建起新的高架桥哪儿的人享受着平静的社区生活哪儿的人又深陷债务或是疾病的烦恼。有时候你会看到报纸上有着长三只脚的鸟或是两个脑袋的猪,这些新闻并不常见也绝不鲜见。持有者信誓旦旦的说他(她)之前绝对没有见过类似的物种,他们让记者给他们心爱的怪物拍照。那一刻,因为身边的怪物他们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与众不同的人物,并且不必因为长了三只脚或是两个脑袋而苦恼。而在照片的下面,某方面的专家会指出这种动物不过是基因变异的结果,并且在心里嘲笑其他人的无知和大惊小怪。而照片上怪物的持有者却保持着得知真相前令人略感到可悲和稍后会令自己难以面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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