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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长篇小说 他是谁的后裔[第14页]

作者:lxq1987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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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凡又急匆匆的给吴刚拨去电话询问他那则惊人的消息到底在哪一个版面,他吃惊的说不就是在第十二版吗?语气中似乎对王一凡没有一眼看到那则消息感到难以置信和浅浅的不满。挂了电话,王一凡翻到报纸的十二版,吃惊的发现那是一则关于在中世纪西方国家与中国往来的研讨会的报道。其中尤其提到十字军东征在历史上对两个大洲的融合,来自欧洲的商人和传教士更加频繁的来往于东西方世界。有些人是为了同化思想,有些人则赤裸裸的为了金钱,这些人中有著名的马可波罗,几个世纪以后人们仍在争论他的错误本质上是谎言还是只是源于一种意大利人式的夸张。
 
报道记叙了半个月前在南京举办的整个大会的所有过程。采访了几位专家的发言。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他则采访了一位名叫周鹏飞的人,他是一名自费来参加这次大会的参与者。记者着重提到了他白色的皮肤,并且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这位记者描述那种白色不同于一般白化病人的苍白,他的皮肤几乎带着点透明。因此他虚伪的坦诚自己看不出面前的人究竟是白化病者还是像受访者所说的拥有意大利血统的后裔,最后文中提到这个叫周鹏飞的打算不久后就会去一趟意大利去造访他的另一个故乡——只不过经济上尚且还不具备良好的条件,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请一位翻译通行,因为他不会意大利语。在采访的最后,受访者声称如果有对这些历史或是他本人的故事感兴趣的,赞助他成行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吴刚下班回家,见到王一凡就问,“那个周鹏飞的人是不是就是傀佬先生”
王一凡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感觉像也不像。因为不能仅凭一个大众化的名字就说是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其次是傀佬先生应该不会说出希望在经济上的到资助这样的话。”
吴刚不以为然,“那也不见的,你就那笃定,你真了解他吗?”
 
傀佬先生走上二楼时,听见黑暗深处传来“嘟嘟嘟”的电话铃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在猜想这是哪一家的电话响了。看样子这个电话就要错过了,也许这是一个重要的电话也许不过是电话调查之类的无聊信息。等到他快要走到家门口,他终于意识到那阵持续的铃声是从自个儿房间里传出来的。
傀佬先生说不准那是个重要还是不重要的电话。在电话的另一端一个电视台的记者找到他,说是邀请他参与他们节目的拍摄。傀佬先生感到不可思议,一再的询问对方为什么要寻找他,又是如何从茫茫人海中寻找到他的。
电话另一端轻柔的声音,“其实只要你有心,就好找的很。”
傀佬先生与对方说他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人,在整个人生里面他从未干过什么值得书写的事。他就是生活的失败者和集大成者。在绝大部分方面他平凡的就像其他身边任何一个人一样,没有一点突出的地方,简直可以说世界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这种感觉由来已久)。但是就像扑通一声垂钓在湖中不抱希望的诱饵被一条突如其来的鱼咬上了钩,他责怪自己怎么会忘记了包裹着他的整个身躯的那层白色皮囊。
 
好长一段空白,傀佬先生也没听到对方的回答,也许电话的另一边年轻女人正在斟酌如何才能完全的表达自己的意思又能避免事实带来的伤害。傀佬先生在等待了一会后,好像他身边有人偷听似的极小声的问对方,“是因为南京的研讨会吗?”
对方立刻说,没错,正式如此。他们筹划做一个人物专题,一共有五个人物,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一段极平凡又离奇的人生。而他是其中一个。对方根本没有征询傀佬先生是否愿意参与到其中。在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看来这是一次难得的上电视的露脸出名机会——如果不是他们,谁会在电视上得到露脸出名的机会?谁会在茫茫人海中注意到这极张平凡无奇的面孔?是他们,是他们手中的话筒和摄像机给了这些人从茫茫人海中跳脱出来并且被框进镜头之中给众人所认识的机会。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机遇。
“你不是想要经济上的支柱吗?你可以在电视机上得到意想不到的关注。”
“那么,”傀佬先生又问,“你们我需要做什么呢?”
他被告知不需要干什么。他需要做的是像往常一样生活,他们将拍摄他一天的行程,包括他买菜洗衣服还有做饭,另外她问他可否请到两三位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想请他们出镜谈一谈对他的看法,对他是意大利后裔的看法。
 
傀佬先生听到这,顿时对这个采访产生了抗拒心理。因为他没法向对方坦诚实际上他的身边凑不足那两三个朋友。是的,他曾经有过两个朋友,可如今一个陷入了中风后的老年痴呆,一个虽近在咫尺却遥远的不可及的地方。想到这里,傀佬先生油然生出一股浓浓恐惧。他害怕他叛逃的朋友会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模样,看到他如今的生活详情。
傀佬先生脑海里想象出一副画面,那个久远的朋友守在电视机前,惊诧之极的目光注视着荧幕,他的妻子在厨房里忙活着,他刚刚上大学的儿子走过来叫他吃饭。儿子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会如此专注的盯着电视屏幕上的那个白化病人,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以至呼吸加快,冷汗直冒。儿子更不会知晓不他父亲的内心里正同时感到十分愧疚和万分庆幸。
 
傀佬先生可不愿意让那个久违的朋友看到这一幕。尤其是假若他找来唯一能够称得上朋友的王一凡,傀佬先生最怕的就是王一凡在电视上露面而被他久远的朋友发现。多年前当她在丈夫离开一个月后哭着跑来找他,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了两个月了。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个人根本养育不了孩子。而且如假它又是一个算不上合格的婴儿那她该怎么办?她只有傀佬先生一个人可以征询的意见,是否应该将孩子堕掉。二十多年后,当昔日腹中的生命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尽管各方面都只能说得上平庸,但傀佬先生仍感到十分神奇。傀佬先生不仅又想那个死去的婴儿,一并回想王一凡的童年往事:有一次她用火柴掏漏电的插座,有一次她将口香糖黏在肚脐眼上怎么也弄不下来,有一次鱼刺卡在她的喉咙里。每次傀佬先生都感到不可思议,她是如何历经一道又一道的关卡,这一切又是如何得以逃生的。然而当王一凡对他说出她的母亲说她是离开的父亲和第一个女儿送给自己的礼物时,傀佬先生在墨镜后面眨巴了两下眼睛,他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包括他们的苦难和出生,因此没有什么是值得惊奇的。在他的记忆里,二十多年前她的眼泪还没有完全风干,双眼红肿,整个身子显得汗涔涔,在人工流产和寻找孩子生父以及最后的独自抚养中做着艰难的选择,并且抱怨命运的不公。傀佬先还清楚记得她说那句话——“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这是老天在捉弄我吗?!”时那满脸愤懑。
 
挂了电话后傀佬先生才发现这些事情他有多久没有回忆过了。现在它们又回来找他了,像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彼此带着浓厚的沧桑感。有时候他感到自己迫切需要在下一刻就离开旧屋将那些回忆丢弃在身后漆黑的骚味里,但是有时候这些回忆像某个已经厌烦的女性情人的手抓住他的衬衫抓住他的裤腿抓住他裸露的皮肤,半带命令口吻的乞求他不要离开,而他最终心软了或是屈服了,安慰自己呆在这种臭烘烘的黑暗里也是有好处的,对他的眼睛和身体。
 
两天后,当记者找到傀佬先生。他们在路口相遇,而胡姓女记者等车一停稳就打开车门径直朝他走过去并将名片递给他,并让他叫自己小胡,这样的情形使他想起许多年前小张出现在图书室的一幕。小胡同行的一共有两位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比他先前预想要少的多,一个是负责采访的小胡,另一个是摄影记者也姓胡。他们原本以为他很寡言,但是错了。一路上傀佬先生主动的问起这个节目的拍摄意图,他们回答说整个系列节目就是为了展现一种人生,一种平凡人不平凡的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对自己的构思似乎感到很满意,但是感到用言语说出来之后却有一种褪色的大打折扣。当女记者正在竭力思考如何才能将整个构思说的更加不同凡响而打动傀佬先生时,傀佬先生却追问那么到底是怎么样的五个人呢?
 
傀佬先生得知,一名是吸毒后又成功戒毒的中年人,一个是孤儿出生的年轻商人,一个英语口语流利的天生失聪的美丽女孩,一个交到漂亮女友的侏儒。五个人以一周一个的时间频率一块出现在电视台的午间档。傀佬先生得知其余四人的情况后,对采访出现抗拒心,不确定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被嘲弄了。那四人不是(或者不完全是)介绍平凡人的平凡人生,而是在收集怪异者以吸引旁观者的眼球。傀佬先生感觉变成马戏团里长了尾巴或是多毛症的人,被放在圆形舞台中央供人观赏,并且要为自己的三只脚或是两个脑袋而且要负责为其感到痛苦。傀佬先生想拒绝,可又觉不好拒绝拍摄了,因为事态已经木已成舟。
 
傀佬先生发觉对方同样也对自己感到不满,因为他不像其他受访者那样——当讲到自己的故事时两眼放光并且像急欲扮演一名暴露狂。他的回答总是三言两语,是,或者不是,点头或者摇头。当他们问傀佬先生在整个人生里面有什么是特别难忘的事情。傀佬先生陷入悲怆的回忆中,在他的脑海里,难忘的事一件接一件的涌出来:在青岛令人窒息的等待,在医院里他们绝望又愤怒的殴打,还有她听信他的劝告,决心在医院里独自一人生下孩子的当晚他的辗转难眠——这些记忆有些是他极力抹去的,更多则根本不属于他的。因此傀佬先生只能把答案留给缄默。
 
这种缄默不是一个急于得到糖果和一个故事的女孩所愿意看到的。当一个小胡架起摄像机,另一个小胡开始连珠炮似的问他,你在这儿生活了多少年?你一直孤身一人吗?那么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你有朋友吗?你的朋友多吗?你对自己的出生感到过疑惑吗?你有因为你的外表而遭遇过不公的待遇吗?你觉得它是一种病还是一种西方血统的体征?你有排斥或憎恨过它吗?你有假设过如果出生的时候你是一个普通人——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人生会不一样吗?你希望这样吗?这么些年来,对此你有什么感触吗?
 
镜头里,傀佬先生是带着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的瞎子,因为不知道提问者所处的方向而茫然的以微小的幅度仰起并转动脑袋,在不确定对方的方位之前打定主意绝不开口。镜头外,女记者强忍着不快看似询问,实是命令,“您是不是应该将墨镜摘下来。”
这一次,傀佬先生倒是很爽快的开了口,他对着镜头,清晰果决。“不摘。”
他们看到傀佬先生那张不讨人喜欢的僵硬表情,看到他超出一般受访者的冷漠淡然的外表。他们心里发笑,每一个受访者都自以为很特别,渴望不遵守规则不按理出牌,你以为用这样的方式能够给别人留下印象是吗?然而别看他们好像接触多各种各样的人,自以为他们能把握各种人的内心心思,但他们最终还是以己心度他信。他们更不不理解,傀佬先生之所以不摘下墨镜正是害怕让那个久远的朋友从电视机中将他认出来。直到这个时候也许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傀佬先生竟暗自庆幸自己是一个弱视者,一个有正当理由戴上墨镜保护自己的弱势者。
 
于是,傀佬先生带着墨镜在昏暗的屋子里看报洗衣做饭——“像平常一样生活。”——但是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却带着墨镜!而拍摄者就像无法强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脱下睡觉时也要穿在身上的新衣服那样摘下它。双方都有微妙的怒气。傀佬先生觉得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演戏。一个镜头对着他,拍摄他微皱的眉头,拍摄他在回答问题时候略微发抖的双手,拍摄他叹气的动作以及叹气时跳动的白色体毛,一切原本应该遭到忽略的,现在都被放大了被观察了被发觉了被存在了。
 
在一个普通的城市家庭的电视机前,一个平常日子的午间档,一个年轻男人随手打开电视机,用遥控器百无聊奈的轮回了一圈所有频道之后任意的放在了一个正在插播广告的频道上。几分钟过去了,在餐厅吃饭的老年男人突然被电视画面吸引,整个人陡然间变得僵硬,就像科幻片里那样被瞬间定格。他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像一个逃跑者观察追捕者有没有出现那样走过去,盯住电视屏幕。他注意到:那个屋子里熟悉的电灯泡,那个和他的一模一样的床头柜,那副墨镜,他说话时总是微微扯动的嘴角像面瘫的抽搐的习惯,以及那种既尖细又带着点害羞的声音。他在心里急急辩解,没可能没可能,仿佛他丢弃了的记忆丢弃了的那些人,那么全世界也应该和他一块把他们丢弃或者说从此他们就被抹去了存在的资格。现在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不仅错了,还错的很彻底。他从屏幕上看见他木讷呆板的表情,看到当记者伸出黑色的话筒问这么些年以来他是否都独自住在这儿的时候,镜头下移,盯住他发抖的双手,像一只看透一切的不怀好意的眼睛。接着,话筒再次发问,为什么工厂不给你分新房子?屏幕上的他的嘴微微翕动,但最终也没给于话筒回答。
“我们听说,你把你的分房分数给了两位与你没有任何关系的母女。”
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心却像一个噗噗的正在颤抖的蛋挞,但温度却是冰凉的。
 
镜头跟随屏幕上的他出门买菜,外面的烈日照的他头晕目眩。这时,一个女孩子走进他们的视线但还未走进他们的镜头。她远远的冲傀老先生打招呼,那语气与态度仿佛久是傀佬先生的孩子一样。女孩子被女记者敏锐的捉住,开口问道,你是他的亲人吗?这一次,傀佬先生真希望她像上次一样赶快抛下他逃跑。但这一次她停下了脚步,茫然的看向他们,“你们是谁?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她完全走进了镜头。并跟随傀佬先生走进旧屋走进那个房间,“吴刚家自己种的花生,我给你送过来一些。”
她被女记者命令在镜头里坐在他身边帮他捡菜,对着镜头像被迫模仿成年人说话的孩子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沉默寡言心地善良并且出生(身份)暧昧的好人,一个无论是白化病者还是拥有西方血统都不回影响她对他的看法的人。并且——在她小时候,她和母亲两个人就住在他房间的正下面。正是他,帮助孤苦无依的母女两度过许许多多的难关,像父亲一样关爱照顾她成长。
在屏幕的内外,两个同岁的男人同时感到一种晕眩的错愕与惊慌,同时希望这一幕没有发生。并且永远不要发生。
 
他灰溜溜的走了,开始了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兼着做点小生意的生活。在一家工厂对面他开了一家副食店,销售一些廉价食品。他聪明的知道工人们的生活闲散轻松但并不有趣也显得单调,因此他们喜欢在下班后买点不贵的零嘴吃。那些日子里,他睡在店面里头的竹床上,竹床像一叶扁舟刚好容的下他的身子。他就在上面在梦境、黑暗和老鼠的吱吱声中飘荡,他觉得自己吃尽了苦头。这种苦头使他辗转难眠,在夜里他的泪水让他无法入睡,在一次一次的叹气声平息后他刚刚沉入睡梦中,梦境中的眼泪又将他浇醒。睡眠不良使他看上去眼神里多出一股不同于其他人的迷茫,而悲伤的过往又恰好给他带来值得炫耀的悲剧魅力。女工人们喜欢他,她们最喜欢干的一件事是在他的摊位前扭动来扭动来去,问他,你以前处过对象吗?你失恋了吗?你看我怎么样啊?
 
他看上去对谁也不感兴趣。直到一次他请一个姑娘喝汽水,他替她用脏乎乎的抹布擦了擦瓶子又用生锈的开瓶器开了盖。哐当一声,打着褶皱的瓶盖快活的坠落下去。二氧化碳吱吱的冒了出来,并且在她的嗓子眼里冒泡,充满了快乐的讯号。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没有却步也没有前进。他们似乎都充满了耐性。她喜欢他的不紧不慢,甚至对她的好意有点刻意回避。她觉得他万万不是工厂里那些毛毛躁躁的小伙子,总是爱说大话爱唱反调在人群前面像小丑一样显摆,毛还没有长齐就开始非分的跃跃欲试。总之她觉得他和他们不一样,是个值得依赖的人。这样无声的好感持续了好长好长的时间,直到一个周四的下午她照常去他的小店前,而他开一瓶汽水递给她,她站在那儿,让快乐的气泡浸满自己的胃,并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一直以来,她都谨慎的控制气流的溢出方式,让胃里的二氧化碳像不存在那样悄悄的溜走。但是这一天她疏忽了,她让它大摇大摆的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并且响当当的打了一个令人尴尬的嗝。有那么一瞬他们都沉默了,恋爱中的人们总是将对象想象成一个几近完美的东西,并像剥去青蛙的皮一样狠狠剥夺对方的人性。他打心眼里吃惊于她居然会打嗝。她低着头脸红的像被烧着了一般,等到她再抬起头时,她感激的看到了他眼中善意的微笑。
 
他惊诧的才知道,在他逃离那个工厂后还不到两个个月他的前妻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去求助于傀佬先生,而后者却为了一己之私竭力说服她将孩子生下来。他感到错愕和不能接受,不是怀孕的事实。而是他罔顾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之痛或是注定人生残缺之痛的事实,而成全自己的自私的做着成为一个父亲的美梦——哪怕仅仅是一个借名父亲。然而他彭志明又曾扪心自问过吗?他的逃离难道就不是自私吗?
彭志明不可能知道的是当年傀佬先生还问她,“需要告诉彭志明吗?”
那时的她像一座孩子用积木搭起来的城堡似的垮落,哭了。她说即便她想告诉他,却也不知道他在哪呀!她在脑海里偷偷的用女人才有的心思幻想他没有那么绝情,也许过几个月他就会回来,就像他从不曾离开过一样。傀佬先生清楚这些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傀佬安慰她,“我会和你一块去等待他回来,这段时间我会尽力帮助你度过。”
几个月过去了,彭志明仍没有半点消息。她也动过起身去找丈夫的念头,但眼下——她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走路走到一半就得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歇。她决定生完孩子之后就带上小生命去找他,她会亲口告诉他这个崭新的婴儿有一个名字,有一个曾属于那个幸福的小家庭的名字:一凡。她固执的让第二个孩子仍用之前的名字就好像孩子不曾死去,而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在生下孩子的那晚,尽管神志不清眼睛发花,但她仍努力看清孩子的外貌,那个黄色的拥有粪便般颜色的婴儿令她感到欣喜。出医前她又一次让医生再给孩子做心脏检查,在医院的走廊上她静静的等待着,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孤独的走廊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心跳,甚至没有脚步声做伴。很多次她幻想在这条走廊上看到丈夫姗姗来迟噙满泪水的身影。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出现。医生出来了,将孩子抱给她,向她保证他们做了全面细致的检查,检查结果她的女儿有一颗完美的心脏——和平常人一样的心脏。她拖着还没恢复的疲惫的身体,在暮色中走回家去。傀佬先生下午来接他,她把傀佬先生打发走了。那个时候她想现在应该是丈夫的出现,而不是一个朋友——傀佬先生的出现。她要等到最后的时刻。她走着期待着,梦想着,失望着,到家门口时她明白他是一去不回了,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死去的人或者说一个人海里即便对视而过也不会为她停下脚步的人。孩子在夜色里吐着泡沫,柔弱的像电视里刚出生的小怪兽。她俯身小心翼翼的去亲吻她。于是当一种淡淡的腥味附着在她的唇上而后消失在空气中的同时,一个父亲消失于女儿,一个女儿消失于父亲。她终于看清了事实——他们很有可能终生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
 
节目播出期了大约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傀佬先生每天都会前往养老院看望王一凡的母亲。傀佬先生像一个罪人在她面前低垂脑袋轻轻述说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个真相在其他人听来一点也不惊天动地,但却沉沉的在他的心头压抑了许多年。他说我一直知道他在哪,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害怕你去找他,害怕他回来。傀佬先生等待着斥责或是原谅,但是充斥着粪便气味的房间里,只有她波澜不惊的呼吸。
 
不仅如此,傀佬先生还向她倾诉他的担忧。他祈祷事情不会那么凑巧,那个人不会看到,那个人不会出现。在至少五十多个频道中在那一天那个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段(重播将在午夜转钟播出,可以忽略不计),那个已在茫茫人海中几乎消失的朋友不会刚好停留在那个不起眼的频道上。
可节目播出,让傀佬先生感到十分吃惊,因为身边竟有如此之多的人看到了他在电视上的表演。好像他们是节目秘而不宣的忠实观众。甚至连养老院的护理人员也认出了他,他们亢奋的争相询问他拍摄的细节,对于他走进电视又从电视里走出来似乎感到不可思议,并且为了自己身边有一个受过电视台采访的人而感到兴奋得意,为傀佬先生被电视给渲染的更加悲惨的命运在心底里生出潮湿的苔藓。他们追问傀佬先生许多问题,但就不询问他们心底里最大的疑惑:请问,您真的是一个意大利后裔吗?
 
和医院的交涉最后达成协议——先交上一半的钱,之后回去再由一个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工厂负责交上另一半的钱。王正可带点得瑟的俏皮冲王一凡说,“你看,我说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没有人办不成的事情。”
医院一松口,王正可与王一凡就到银行里取了钱,之后将钱交给医院里。医院开出死亡证明,接着给当地的殡仪馆打电话,他们负责将尸体拖走。这一次王一凡终于见到他了——傀佬先生。由于尸体存放时间不短,尽管在冰柜里,但依然觉得变形了,仿佛不是傀佬先生。事后王一凡回忆,她形容不出自己那一眼时五味杂陈的悲酸伤感,首先进入她眼睛的是他白色的头发,他白色的肌肤。
 
已经到了这一步,王一凡以为剩下的就只是去去殡仪馆,等着他火化,将骨灰带回家,用旧屋的赔偿款安葬他自己。王一凡没有想到这时事情发生了变化。王一凡无聊时在当地一张废旧小纸上所看到过的一个报道。当地有一个村落,这个村落与其他村落不同,在村落里基督教盛行,并且村民的家中有18世纪的煤油灯,18世纪的眼镜。根据当地的老人们的说法,这里曾在18世纪来过一位西方的传教士。但是当地的地方志对此没有任何记载。18世纪西方的传教士来到内陆传教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事,不过是众多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传教士或是商人之一。王一凡猜测也许就是这样的原因,因此史官没有让他在地方志上记下过一笔。看完这则报道后尽管王一凡对这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并没有强烈到产生要去当地走一走的想法。直到这天王正可与王一凡在殡仪馆处办理完相关手续(附带着选择骨灰盒之类的物品)回到旅馆。王一凡终于如释重负清理行李,做回家准备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王一凡满以为是吴刚打来问她事情办理的如何,什么时候回家的电话。王一凡楞了一下,一窜陌生的数字排列,王一凡犹豫着还是按下通话键,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带着股急迫冲王一凡大声嚷嚷,听上去仿佛是有什么焦急的事情,但王一凡却听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王一凡问他要找谁,是不是打错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接着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自己也产生了疑惑。最后电话断线了,喇叭里传出嘟嘟的声音。
 
王一凡将行李收拾完毕,退了房间。带着王正可和她的行李前往殡仪馆,王正可一个人提前到殡仪馆了。他们准备办了事直接去车站。
王一凡招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在金城的街道上,车窗外金城午后街道的景色迅速的向王一凡的身后退去,好像傍晚岸边退去的潮汐。王一凡竟感到十分伤感。这里的司机都十分好客,司机一听王一凡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就格外热情起来,从哪儿来的,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免去繁琐的解释,王一凡随口说是来旅游的。听到这样的回答他感到很吃惊,因为金城是一个绝对默默无闻的小城,而且也没有什么浓郁的地方特色的地方值得外地人玩味的。既然外地人都看重他们的小城,作为本地人的司机自然更远热爱自己的家乡,司机兴致来了,他滔滔不绝向王一凡鼓吹当地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名人,一个在宋朝宋真宗年代当过宰相的人,还有一个是国民党时期的将军。还有一个是…...。
 
王一凡的眼睛始终被车窗外所牵引,司机感到失落,不再自作多情的介绍。
车经过本地一家新开的超市。憋不住的司机有多起话来,“你在我们这里都逛了些什么地方?”
这次王一凡客气的回答,“你们这的夜市,食品相当丰富,又都非常好吃。我几乎天天晚上都是上那去吃东西。”
司机高兴了,骄傲的回答,“是的,是的,我家外地的亲戚来这里也是对此赞不绝口。”司机顺势给王一凡介绍,他们这其实有一个相当特别的地方还值得去看看,那个地方离这里不算远,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
 
王一凡问他怎么个特别法,他说那个村落一直以来都是四面环山与世隔绝的,有传从春秋时候躲避战乱就一直没有与外界往来过。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当地人是用原始工具凿开了一条山路。他们才走出大山看到外面的世界。那里物产极为丰富,那里的山民直到现在还把一部分灵芝当做柴火来烧……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是已经到拐弯处了,已经看到殡仪馆了。
王一凡没让他在殡仪馆门口停下,而是叫他提前停车,自己拖着行李走了几步。在殡仪馆的门口,电话又一次响起来了。王一凡还没来得及将口袋中的手机掏出来,目光被殡仪馆门口的一个男人所吸引——一个正在打电话的白化病人。
 
节目播出后的第三天,鬼老先生在旧屋的门口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当时是八月份,阳光下彭志明的样子皮肤泛着红,那是一种年轻的潮红,但是人却的确已经苍老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鬼老先生同时辨认出他的熟悉和陌生,同时认为他是一个老朋友和一个陌生人。他看的出对方熟悉的轮廓,但是他眼中那种那种令人讨厌的自负和天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灰白相间的头发和一种经历沧桑后的疲惫。
 
看上去他在门口已经等待了好一段时间,汗渍从布料柔和的白色衬衫渗出来。光洁的皮鞋上,傀佬先生看到了自己的被夸大的半个身子。他们都不知该怎么开口,沉默。可怕的沉默。
“你过的好吗?”傀佬先生像问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情人。
他点点头,吃惊于傀佬先生脸上陈旧的巨大墨镜。
拥有纯白头发的傀佬先生微笑着,看来他过的似乎还可以,从他的衣着还有外貌的保养上来看。又是沉默。“要上去坐坐吗?”鬼佬先生问。
他摇摇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走后发生了什么?”
 
傀佬先生一时愣住,他还没有从回忆里完全走出。他还在把玩究竟哪个是过去的彭志明哪个是现在的彭志明的游戏。他还在脑海中想象着他这么些年的生活。他的再婚,他后来的儿子,他后来的妻子。傀佬先生甚至想象出每一个让他心头一颤的细节。当被他遗弃的人对生活已经熟稔于绝望之时,他的妻子早上会为他准备什么样的早餐,他们会陪孩子去哪一家动物园,他们夫妇二人如何仔细的打算子女的前程——就像几乎所有的普通家庭一样。在早餐桌前的他,在动物园里的他,在家庭相册前的他,不曾有过:一个白化病朋友,一个出生孤儿的妻子,一个死去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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