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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长篇小说 他是谁的后裔[第11页]

作者:lxq1987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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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停下她的唠叨,瘪着嘴巴,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王一凡毫不反驳。她的脸朝着王一凡,使王一凡必须清晰的去面对她的衰老,那些脸上无法抚平的褶子,沉寂下去浮现上来的斑,还有日益稀薄变得花白的头发,这些没能说服王一凡,但是母亲的偃旗息鼓,她的无力辩解却又不小心战胜了王一凡。
 
王一凡只得在日常尽量避开衰老的话题。可傀佬先生和母亲却像是两个说着其他人不能理解的语言的孩童,兴致盎然的分享着有关衰老的一切。渐渐摸清它的轮廓,了解衰老的行事风格,了解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转身离开用死亡来了结这一切。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衰老,体会西山日迫的惶恐和苍凉。但是生活的妙处就在于它并不完全使你丧失一切,在剥夺更多的东西以前,它并不会拒绝给你一点甜头。于是有一次他俩谈到衰老这个固定节目时,傀佬先生首次承认了衰老并不完全一无是处。
 
傀佬先生并不介意王一凡旁观他们游戏。有次傀佬先生正与王一凡母亲激情四射的谈论衰老时,王一凡觉得不可思议的的站了下来。傀佬先生突然满脸神秘微笑,看看王一凡又看看王一凡的母亲,竟然带几分欣喜的说因为衰老,他终于可以不必再麻烦的染头发了。这个时候王一凡注意到傀佬先生的头发。当其他人的头发慢慢变得花白而稀薄时,傀佬先生一头可以算得上浓密并且颜色纯白漂亮的头发。那些闪耀着银光头发看上去自然而高贵。傀佬先生从此终于像其他人一样了,他可以理直气壮的大声说它们的白色不是出于白化病而是出于他的年迈衰老。王一凡的脑海了傀佬微笑着,暂时逃出了他死于尿毒症的噩梦的阴翳。并且从一条湿漉漉的泥板小路,汇入了干燥的茫茫人流。
 
这是十分奇妙的,也许连当事人自己也从未发觉。这些生活小小的馈赠总是容易被人忽视,总被人在簸箕中和其他生活的细节一起像细沙一样淘走,留下金光灿灿的不幸。有时候那些金灿灿的不幸甚至是他们喜闻乐见的。于是傀佬先生背着自己偷偷的品尝着生活给与他的甜头,不知道为什么当它们在嘴巴里咂吧的时候总是能够品味出一股羞耻的涩味。他不知道几乎所有的甜头都是用羞耻换来的,后者是一种流通的货币,用来购买点滴的稍纵即逝的幸福。衰老显然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平和温柔或者带着一点悲天悯人的善良。也许它的确拯救过傀佬先生的头发,但却将有可能将他的整个身子推进深渊里。在傀佬先生说完那番话的半年后,那天他中午本不想从旧屋出发出去逛逛,本不想像上班一样带着许多需要交换的信息爬上六层楼,跟一个孤独的常常觉得全世界都将她抛弃的妇人聊聊天。因为太阳有些大,他的眼睛会不舒服的,会在失去视力前发出痛苦的预警。
 
好几天了,傀佬先生去六层楼的真正目的不是熟悉枯萎生命,真正面目而是扮演一名女儿不在的父亲。当他抬起脚一层层的向上爬阶梯,到第三层的时候他已经感到气喘吁吁了。接下来他每往上上一阶,他的记忆就往更深处坠落一些。傀佬先生回在想他年轻的时候,或许是当这对母女搬家的时候,他带着墨镜怀里抱着因为使用年代久远而掉漆的床头柜,身后是他标本似的“女儿”,她的怀里也鼓鼓囊囊抱着大大小小的塑料盆。
傀佬先生问她累不累或者热不热(总归是不外乎这么两句)。她摇摇头,脸颊因为兴奋而涨红着:那他们第一次搬进新家。在进入那间仍然带着石灰气味的房屋时他们身上都有一股黏糊糊的汗酸味。因此他们而不敢在新房子里待上太多的喘息时间,似乎生怕白色的墙壁会吸走那些汗酸味而变得发黄发旧。于是傀佬先生不停脚来来回回的穿梭,在旧屋和新房子之间,一会儿是黑暗荫凉还有尿骚味,一会儿是白色燥热还有石灰味。傀佬先生根本不用坐下来歇会儿喘口气或是喝点水有机会让石灰吸走身上的汗酸味,因为那时他年轻。
 
后来傀佬先生又回想到更早些时候。他把他们第一个女儿的东西整理好,因为不想让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伤心,他打算一次性将所有的遗物以及带有死去的婴儿痕迹的所有物品背下楼去,并且让它们在一团大火中消失。傀佬先生将童鞋、玩具还有衣服尿布裹在一个废弃不用的床单里,他从没有想过一个在人世间停留仅仅两年不到的婴儿会留下或是染指过这么多的东西。在一次次的搜寻中傀佬先生发现,仅凭他对这个家庭的了解他就要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归类于婴儿的遗物和婴儿碰触过的东西,几乎没有一件能够剩下来。在朦胧的泪眼中,傀佬先生扛着整整一大包已经离去的婴儿在这个世上曾存在过的痕迹,将它们带出旧屋接受曝晒和焚烧,接受她痕迹的消失就像从未来存在过一样。老辈人说,将你用过的东西通过焚烧带走,带向另一个世界享用。这样一来活着的人们才可以抹杀一切证据让自己相信好像从未有过你参与的人生。傀佬先生觉得脊梁上的东西重的几乎无法承受,在记忆里它变得忽轻忽重,总不是它原本的重量。傀佬先生想假若是现在他一定会背不动那些遗物,但那个时候他年轻,他还能承受这些东西给与他的重负。
 
傀老先生在过往中终于到了六楼,像往常一样敲门,但没有人应答他。一种几个月后他不断向他标本女儿炫耀的不好的预感袭上了他的心头,他当即猛烈的敲门。敲门声惊动出了住在隔壁的邻居,邻居告诉傀老先生说她整个早上没有听到老太太有什么声响。傀老先生的额上冒出了汗珠,双手仍在敲打在朱红色的薄薄的木板门上。傀老先生声嘶力竭的喊叫她的名字,一次两次三次,于是她的名字也消失了一次两次三次。傀老先生以一种买彩票者逐个逐个对列中奖号码时的心态,一个一声一个一声的抵达最后的结果。他极度忐忑在心里说该不会是该不会是吧。但是傀老先生最终也没说出中奖后的奖金确切数额,他把它化成小数点一样的省略号,省略号里包括的内容是他们几个月甚至几年以来交换衰老信息的总和,因此他不忍把他们说出来一个是为了惶恐而不敢面对现实。在心中的最后一个号码出来之后,傀老先生以不敢相信的姿态微微的颤抖着,衰老的结果已经幸运的莅临了,傀老先生向后退了两步,接着像一个鲁莽的年轻人以他身体全部的重量撞开那道朱红色的木板门,救出里面瘫倒在地上的中风了的王一凡的母亲。紧急送往医院被医生得意的告知,假若再晚发现半个小时,那么她就不会有继续的似乎无限长的人生了。她将与任何一个死者一样彻底的在这个世界消失,如时间里所有未知名的众多的死者一样,仿佛从未来到过。
 
旁观者会说这带有惩罚的意味。母亲意图以她的消失来突显她的存在,有点类似于恋人发出分手的预警。王一凡终于体会到了母亲口中恋恋不忘的衰老,并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相信重视她报警,或许是自己不愿去相信她,就像不相信那些在电影里出现的具有威力的并且实现了的末日预言样。遗憾的是,大家都不是在出演一场电影。当卡在无形的“肠衣”那时,电影达到高潮,以诗意般的结局,并在结尾出现伴随歌声几音乐的演职人员名单。在现实中并不是这样。王一凡曾无数次天真的以为,当某一种处境发生变化时,生活将发生永久的好的改变,那意味着没有痛苦或是接下来的痛苦她都必然能够承受。王一凡也曾无数次的以为不会有更糟糕的时刻。但事实是这些念头都是天真而虚假的。当电话一端的王一凡得知母亲陷入了巨大的灾难之中,她也置身于了那片傀老先生曾置身的旷野之中,干湿度比例完美的风从四面八方安静的灌过来,吹拂走了今后那些平常的痛苦,好像显示了它们原本轻飘的面目。但是自她从一列绿皮车厢返回,王一凡再一次发现它们根本没有消失。
 
王一凡没有同母亲与傀佬先生讲述她在吴刚家所遭遇的一切,也没有与他们讲起她所遇到的那个白化病人,以及没能与其深谈所产生的遗憾。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它变得平常而不足挂齿,它变得和吃饭睡觉一样没有叙述的必要。很多年后它却从中浮现出来,将变成一种可怕的暗示,从一枚不怀好意的种子酝酿着发芽成一场灾难。而王一凡觉得自己错失了一开始告诉他们并且躲避灾难的良机。
看到母亲奄奄一息的模样,使王一凡心头为之一颤。她突然感到好害怕,害怕母亲将消失——将死去。母亲消失似乎意味着她也会跟着母亲的消失而消失。
王一凡俯身问母亲,你哪里不舒服?母亲不回答她。你说啊,你怎么不舒服?母亲的嘴唇痛苦的抽动,脸是肌肉痛苦扭动。
“她说不出话了。”
 
母亲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王一凡的脑海里涌现出曾经看过的一个电视节目。报道一个严重烧伤的幼儿。幼儿跌落在火盆中,当时他的母亲就在边上的房间里,足足几分钟后他母亲才从房间出来,才送往医院。
电视上幼儿的母亲心痛愧疚的嚎啕大哭。观众奇怪,难道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孩子因为痛而发出的哭声,母亲怎么能充耳不闻呢?这时电视旁白想观众揭示了他们在节目初设下的不必要的残忍悬念——这时一个天生不具有痛感的孩子。
这时王一凡看着痛苦中的母亲,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具平凡的躯体要承受如此知多的痛苦,王一凡不禁希冀如果母亲幸运的也不具痛感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她比刚来的那会儿已经好多了。”傀佬先生说,“你没有看到她刚来的那会儿。”他说完,留下足够的沉默空间供王一凡在脑海里重建那些卡在“肠衣”的可怕时刻。
一连好几天王一凡都以超出寻常的耐性,与傀佬先生一起出现在了她的病床前。医生每天早上来查房,走到母亲的床边给母亲检查时,会拿着一个小木锤敲击母亲腿部的几个部位,母亲会因为痛而情不自禁发出呻吟,医生旋即露出满意的表情,说有反应,康复的很好。
 
病房里有一个不仅中风而且胃部也发生病变的老人。老人的孙子每个周末会跟着爸爸妈妈来医院看望爷爷。当孙子发现祖父躺在床上拉在便盆里的屎是绿色的时候。他惊奇的跳起来喊叫,绿色的!是绿色的!
他的祖父躺在病床上尽力抬起铁球般沉重的脑袋冲病房里每一个人发出难堪而无力的微笑。这个时候病房里另一个病人告诉男孩,屎有着许多种颜色,因为吃进肚子里的药有黑色红色黄色等等许多种颜色。所以他的祖父拉出的绿色的屎是最不奇怪的一种颜色,是最普通和平常的。男孩的母亲将男孩使劲的拽向自己,不让他去关注了解屎的传奇和令他好奇的能够拉出不同颜色屎的超群能力。
男孩与他爸爸妈妈要回家了,他的母亲让他向病房每一个人说再见。那天傀佬先生在医院里,男孩的眼神黏上傀佬先生先生便再也分不开了。直到他走下楼梯脑袋仍然保持着向后旋转。
 
第二次男孩子在见傀佬先生便礼貌而甜甜叫傀佬先生为白爷爷。在还没有问傀佬先生的姓氏之前小孩就凭借自己敏锐的观察力给了他一个稍显罕见的姓氏。男孩毫无恶意并且还没有学会在说话的时候心怀恶意。他的父母不明白孩子是从哪儿得知这个如此贴切的姓氏,他们以为那是某种令人难为情的巧合。在孩子毫不怀疑的叫他白爷爷许久之后他们也一块跟着这么叫他,他们会说“跟白爷爷说再见。”或者“向白爷爷问好。”他们没察到傀佬先生微微颤动的嘴角以及王一凡掩饰住的愕然。直到一次对话中他们才知道孩子口中的“白爷爷”根本不姓白,于是他们严厉遏止男孩立马改口,命令他不能再说“白爷爷”而以“周爷爷”取而代之。男孩显然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叫白爷爷要遭到呵斥,为什么必须重新给对方起另一个名字。随后男孩再开口向傀佬先生打招呼时,他的眼神里同时布满疑惑和诚惶诚恐。男孩不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不都是温暖的称呼吗,为什么叫白爷爷就不好呢?男孩镇心不明白在大人眼里什么称呼是好的,是可以叫的,哪些是坏的不能叫的。假若他不小心又叫错了怎么办?他弄不明白大人对两个称谓的喜好是根据什么?男孩觉得依照颜色的区别开来的称谓不仅清晰而且形象:白爷爷和他的病床上饱受胃部折磨的绿爷爷。
 
童言无忌,傀佬先生耿耿于怀的不是孩子的称呼,而是大人的不肯让这个事实就这么没事样的轻易过去。当大人冲孩子不自然的使眼色,而孩子小心翼翼的做着选择:一个孩子天真的童言无忌的称呼,一个孩子简单的将他与其他人区分开来的称呼。傀佬先生虽不快但也无所谓。可成年人却自作聪明的将他们的伎俩强加在孩童的智慧上,愈加凸显的欲盖弥彰。傀佬先生不得不从中面对被他们大人无意放大的事实真相。傀佬先生温和的对孩子说,你可以随意叫我,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可到此已经不顶用了,于是傀佬先生又一次被轻轻的卡死在此,而没能有幸逾越过去。
 
为此傀佬先生很有一阵不再来医院陪伴王一凡的母亲。医院里有位缺一条腿的年轻病人拄着拐杖经过的时候,年轻人的母亲会问王一凡你父亲呢?他怎么最近不来了?他们羡慕王一凡的家庭,羡慕王一凡有一个白色的勤劳细心的父亲,羡慕王一凡有一个来自农村的勤劳细心的丈夫。王一凡既不否认也不赞同,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必须腾出精力学会更多,学会知道当母亲在床上发出类似于嗯嗯的呻吟声时哪些是表示渴哪些是表示饿哪些是表示她必须赶紧将便盆第一时间递过去,学会如何不脱下她身上的衣服给她洗澡,学会忍受医院里让人头晕的消毒药水的气味。还有许多不足以停留在记忆里不值得书写的琐事,它们一点一点的消磨着王一凡的耐性。
 
然而最让王一凡害怕的并不是耐性的消失殆尽,而是她在母亲视线中的消失。当她从火车上走下心里充满着忐忑,尽管鬼老先生在电话里向她保证母亲的状况还不算太糟。在更大的灾难和最坏的结果还没有降临之前人们似乎应该心存感激,但是王一凡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在见到母亲之前,她似乎永远处于生与死的边界永远命悬一线,直到她亲眼看到母亲,心才能踏实的下来,才能证明她的确没有消失。然而当王一凡赶到母亲的病床前,王一凡才发现该担心消失的那个人不是母亲而是她自己。
 
医生说告诉王一凡她母亲的一切症状都是中风的原因。中风使她的意识模糊,中风使她说不出话来,中风使她的双眼失焦,中风使她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任何人。病暂时的割去了她的手足,等到它离开的时候,她自然会像壁虎长出尾巴那样长出失而复得的手足康复而好起来。然而王一凡并不这么想,王一凡发觉当和母亲说话的时候,母亲的眼神并不是一味的空洞。母亲仿佛注视着王一凡看不到的地方,注视着王一凡看不见的东西。王一凡矫情的认为母亲并不是变得比其他人迟缓或是笨拙,而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她意识到她已经衰老后一直栖居的世界。现在的她不过是凭借一场疾病彻底的滑入了那个潮湿的地方。
 
母亲在家里疗养了两个月后慢慢的康复,并重新开始学会说话,像婴儿牙牙学语的时候一样。她的声音简单短暂而且含混不清,王一凡等待着自己能重新回到母亲的视线之中,等待着自己回到她的世界,也许通过语言交流回去,也许母亲自己想起。然而等待使王一凡失去最后的耐性,甚至使王一凡感到愤怒。
 
在母亲缓慢康复的日子里,来看望她同事们总是喜欢玩一种叫做“你认不认识我”的游戏。他们围绕着她站成一圈,挨个的发问:你认识我吗?你记得我吗?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接着他们各自说出他们与她的淡薄关联,就像那些电视上的猜字游戏。但此时王一凡的母亲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搭档,她从不给他们面子,也从没正确的说出过答案。偶尔他们来了兴致,便指向王一凡,你知道她是谁吗?母亲将眼神移向王一凡,他们都期望她说出那是我的女儿。期待她抓住她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存在的关联,等着她指出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视为与众不同的人,而她不,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漠然转过脸去,就像前几次所做的那样。王一凡被她母亲眼角的扫帚轻轻的扫到了一边,王一凡觉得被自己的气息吹走了。这并不是最令王一凡错愕和无法接受的。接下来那些同事还不甘罢休,他们继续以玩弄一个孩童的姿态玩弄一个垂死挣扎的老者似乎不够用的智商。他们指向傀佬先生,这个人呢?他们等待着她的忽略,等待着这个人遭遇与他们相同的被扫到一边去的命运,然而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的眼睛盯住他亮了,脱口而出:“周鹏飞。”
那是傀佬先生的名字。
 
第十三章 无论是独有的痛苦,还是共性的痛苦,终于落幕。生命也落了幕。
那段日子终于如蜗牛一样爬了过去,王一凡的母亲渐渐重新长出看不见的手足。而王一凡的某一部分的自己却永远的消失了。那段日子里因为傀佬先生帮忙照顾母亲的缘故,王一凡不得不常常回到旧屋。在黑暗里王一凡辨别着在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门里究竟哪一扇是通向她潮湿的童年,通向母亲晦涩的记忆。有时候那扇门还会打开来,从里面走出来的不算新的主人会和王一凡打个招呼,邀请王一凡进去坐坐。当年当母亲带着王一凡觊觎着新的福利房时,这家人正觊觎着旧屋。有一阵他们每隔三四天就要顺便“经过”房屋的门口,朝里面充满占有性的看一看。直到王一凡和母亲搬出旧屋的那天起,他们开始对王一凡和母亲甚至连傀佬先生包括在内,都怀有了一种莫名的感激情绪——王一凡她们的搬离使他们拥有了第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使王一凡感到难堪。透过门打开的缝隙,网易可以看见自己留在过去的痕迹,童年时她在墙上所写的字和画的画,那些莫名的涂鸦仍旧驻留在那里。
 
王一凡问过傀佬先生还记不记得她留在旧屋墙上的那些涂鸦。这时候的王一凡比往日里更加容易陷入往事,对傀佬先生也不再怀有一味的排斥心理。傀佬先生怀恋的回答,当然记得。傀佬先生和王一凡一样愿意共享那些回忆。在母亲中风以后,在母亲将王一凡从脑海里剔除之后,傀佬先生与王一凡都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属于他们的共同的回忆在逐渐的消失。犹如一张被分成三瓣的藏宝图,现在已经永久的缺失了一块。例如墙上的陈痕旧迹,除了王一凡和傀佬先生,已经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或是愿意知道它们的来历,愿意去了解那些记忆和生活。去往王一凡家的路,变成了王一凡与傀佬先生回忆的甬道。在那些注视着傀佬先生白颜色的身体的目光下旁若无人的回忆那些快要消失的往事,分享保守着他们之间的秘密——然而如果有谁拼命的想要秘密泄露,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后来当傀佬先生失踪后,在王一凡从他的房间里拿出来的那批不值钱的家当中,就有曾令王一凡记忆深刻的米奇。那是傀佬先生教她做的。王一凡把它拿回来,放在一边。悄悄等待吴刚回从那堆破烂里发现它,然后王一凡高兴的谈起它是如何被她制作的经历。后来吴刚的确像王一凡想象的那样做了。他将它抓起来悬浮在空中,摇晃着它,嘴角轻轻一扯,似笑非笑着对王一凡说,“这样的不值一分钱的破烂,他竟然还留着。”
 
王一凡与傀佬先生的回忆还算愉快的。在愉快的回忆中,王一凡与傀佬先生的关系也史无前例的融洽起来。进入夏季以后,湿热的天气会把空气变成稀释过的胶状,从嘴里说出的话也变得绵软而有气无力。有一次当王一凡向傀佬先生说起母亲在她小时候曾不止一次的对她说道,在她看来王一凡是父亲,还有她的第一个女儿走后,上帝馈赠给她的礼物时,王一凡情不自禁笑了,说自己都不再相信她说出口的话了。傀佬先生微笑着默不作声,王一凡看不见他墨镜后面的表情,但却执意认为傀佬先生也不相信她刚才说的话。一时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了,陷入一种死般的安静。不知道那是天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但他们彼此心里仍然清楚他们思绪是相同的。
 
夏季最热的时候,一段时间来天天延续的雷同单调的日子突然发生了变故。傀佬先生竟然消失了。这是他第一次消失。傀佬先生的消失使王一凡更加忙碌,以至王一凡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思考疑惑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干什么去了。王一凡不仅要忙于照料母亲——自他走后一个星期母亲的状况突然变坏了起来。还要忙于结婚。没有人明白王一凡位什么非要在这个档口结婚,为什么会在26周岁生日的两个月后急不可待的步入了婚姻。王一凡也无法解释,因为她实在没法开口告诉别人那是因为一篇女性杂志上在别人看来会过目即忘的文章。文章中作者认为女性的适婚年龄在25周岁左右,因为有科学数据表明女性从25岁开始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将进入一个永久的下滑期。“女性是从25周岁开始衰老的”,作者说。这篇文章使王一凡产生了恐怕作者本人都未能预料到的惶恐。王一凡并不在乎这个科学依据究竟是从哪来的,它又是否足够可靠。王一凡关心的是在人们看来大部分的女性应该在25周岁左右将自己嫁出去,除了一些在事业上特别优秀的女性有资格做一个大约为期五年的延长。而现在连科学数据也来附庸人们的看法了。25变成了一个既精准又模糊的数字,有点类似于标准件在卡尺上的数据:容许有误差,但不能超过一定界限。王一凡字认自己的确有过与众不同的念头,但绝不是在做老姑娘这件事上。王一凡揣度了一阵,认为26岁尚还没有超过误差,何况吴刚也不愿意无限期的等待。于是两个月后,王一凡决定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速战速决结束这一切。
 
王一凡其实一点也不期待通过婚姻来改变什么。事实上对于她这样年龄境地的人假若还对生活心存一些天真的幻想未免要遭人诟病了。再说婚后的生活的确也几乎没有发生一点改变。我仍然住在家里,倒是吴刚退了先前的租搬过来与我和母亲同住了。他允诺王一凡,只要攒够首付的钱他们就立刻从这儿搬走。吴刚还提到上次他去他们公司老板的家,那是一幢大约160坪米的小复式,像许多小复式一样带一条梦幻而多余的走廊。吴刚为今后的生活提供了一个模型,他亢奋的憧憬,说以后他们以后也会有一条像那一样的走廊。尽管实现起来好像根本不可能,但他们都哄骗自己相信它就在不远处。
 
一连好几个新婚之夜,王一凡与吴刚揣着这样的美梦在不足六十平米的房子内彻夜难眠。为了不影响隔壁房间母亲的睡眠,他们必须蹩脚的亲热,连亲吻都必须是皮肤紧压着皮肤不留给空气以任何间隙,免得发出那种令人尴尬的“吱吱”的响声。后来在克制的微弱的喘息声中,有好几次吴刚停下来,他问王一凡那是什么声音。王一凡用不着侧耳去倾听,便知那是她母亲的呼吸声。吴刚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起来,而不再是一条滑溜溜的随时会逃窜的鱼。他颓然翻身躺下,于是他俩在黑暗里一块听着隔壁房间里母亲的鼻腔里的潮水一浪一浪涌向他们沮丧的新婚之夜,享受着难得的甜蜜时刻——那是他俩之间仅有的休戚与共的时刻。
 
有时候王一凡会借着母亲潮水般的呼吸从眼下的时刻遁走,漂浮在记忆的河流之中,然而每一次都搁浅在与吴刚刚相遇时的那一刻。王一凡永记得那天傍晚吴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进她的耳朵,我上身穿着T恤,下面是条牛仔裤。于是王一凡在街心公园里注视着每一套T恤牛仔裤这样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装束。那时候也是黏糊糊的夏天,王一凡感到又热又困。她一边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以及闹哄哄的人群里寻觅着他,一边在心里默念她的整个人生以及那些平庸的令她感到羞愧的人生节点:如何考上中专,从中专毕业进入工厂,工厂倒闭后进入私企称为一名收入不高但稳定的检验工人。介绍人说你可以跟他谈谈你自己拿手的手工活,其实这也不失是一种出众的本事。在等候的地方,蚊虫形成了一股来自灌木丛方向刮来的飓风,王一凡走到哪它们就刮到哪。王一凡满心焦躁,胳膊上已经有了好多个蚊虫的咬痕,而脑袋和视线都昏昏沉沉身子又粘又痒。面前那些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人们融在了一块,王一凡猜想或许叫吴刚的就在这些人群中,或许他已经与她擦身而过并且走远了。这样也好,王一凡觉得。这样她就可以这么回家继续做她的白日梦,不用去面对一个月收入两千并且长相平平的农村青年,更不用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个更加平庸的自己。
 
王一凡不知道吴刚是如何从人群中认出她来的。但这个疑惑直到后来吴刚也没给她答案。令王一凡感到困惑的是,那天许多微小的细节怎么就像铭刻在她脑海里的一副木刻画。甚至连公园里跳交际舞的老年人所播放的伴奏音乐她都记忆犹新。他俩坐的那条长椅,他俩走过那段路,他俩在哪家餐厅吃的饭,又吃了些什么以及它们停留在味蕾上的味道就好像刚刚才品尝过,可偏偏却一点也不记得与吴刚第一面他所留给自己的印象,或者说在那时的自己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拥有一副怎样的外貌与神态,他是怎么样的表情。王一凡想寻找当初的记忆,而不是被习惯和熟悉所吞噬。
 
如果说初次见面时记忆的消散可以归结为时光流逝所磨灭,毕竟已经过去了几年时间。然而去民政局登记结婚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王一凡却发现自己竟不记得对于这场婚姻,在民政局的结婚登记处她都在想些什么,是否有过片刻的犹豫,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婚姻她有着什么样的希冀与期待。然而记忆有时候的确是不可靠至少是不够可靠的。王一凡当真什么都忘了。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她个人的问题,于是有一次在夜里王一凡问起吴刚打结婚证那会儿他有什么感想或感触。在母亲呼吸声中,吴刚被汗水弄的湿漉漉的身子贴王一凡。王一凡一直觉得自己的肺部之上或许有些阴影,因为呼吸不如其他人顺畅,眼下更觉得是如此。因为粘湿的夏夜几乎让她窒息。吴刚在黑暗中发出了干脆的笑声,王一凡才暂时放下了呼吸不畅这回事。王一凡将身子在黑夜里转向看不见的他,用一只手支着脑袋。吴刚轻描淡写,说他什么感触都没有,也没有一丁点感受,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整个过程太短暂了。在从照相到签证的半小时里,吴刚恍然的说他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就已经结束了。如果吴刚在三十分钟的时间里能够有什么感受的话,那就是他从没想过结婚竟是一件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轻而易举的简直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吴刚说的没有错。那也是整个过程里留给王一凡的唯一感受。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有好长一段时间王一凡一到晚上都回进入一个相同的梦境。在梦中她已经站在人生抛物线的底端,然而仍然孤身一人。没有结婚甚至没有遇到过吴刚。在梦里王一凡惶恐的对自己说终于到了这一步,她也终于变成了傀佬先生一样的怪胎。并且在梦中王一凡还自我宽慰,我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孤独,用不着这么可怜兮兮。起码在我的身边还有个和我一样孤独终身的傀佬先生不是吗。在梦境中王一凡一再问自己既然有人能够这么生活,那么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醒来后,王一凡将梦中的责问带到梦境之外。然而和梦境中一样王一凡还是无法回答自己所提出的,或者说由更早的傀佬先生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无论是忠于还是背叛自己。
 
一个月后傀佬先生回来了。王一凡没问他去了什么地方。王一凡告诉傀佬先生她与吴刚结婚了。令双方感到诧异的是,他们居然都对此感到不敢相信。傀佬先生深陷在劣质沙发里,为了缺席王一凡的婚礼而感到十分懊恼。王一凡告诉傀佬先生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婚礼,他走后的第二个星期母亲就又回到了迷迷糊糊不能开口说话的状态,病情很反复。因此她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去办婚礼,也许等母亲过阵子情况好些了他们再补办吧,或许永远也不用补办。王一凡说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走过场的婚姻再配上一个走过场的婚礼。她只是害怕一个人行走在人生抛物线的最低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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