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原创长篇小说他是谁的后裔[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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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长篇小说他是谁的后裔[第10页]

作者:lxq1987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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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凡非常想同她说说话，想与她靠近。即使一面之缘，她也想了解她的整个人生。这并不是王一凡第一次见到傀佬先生以外的白化病人。别的傀佬先生偶尔会出现在一条熙攘的大街上人群中，更多的时候是在街道边拉二胡或是卖彩色气球，这些人中有的带着墨镜有的却没有，后者不用担心紫外线会造成视力下降或是眼球震颤，因为已经没有了视力的他们不用再担心失去什么了。然而面前的这个傀佬先生更不同寻常，她不仅年轻还是女性。她眼睛上的那副墨镜跟王一凡以前所见过的所有的傀佬先生的都不一样。傀佬先生时一副普通廉价的墨镜。那副墨镜丢失过，摔破过。她亲眼看见在她初中校门口的争执中掉下去差点被人踩破过，经受了那么多坎坷的最后仍然神奇的盘踞在他的鼻梁上覆盖着几乎半张脸的面积。眼前的她是一副上好而时髦的墨镜，这副墨镜使她鹤立鸡群的确与众不同。不是出于她的白化病，而是因她比其他人更擅长于打扮自己。在面包车里她们之间没有一句交流。因为兴奋王一凡整个人莫名其妙的处在一个漂浮的状态中。就好像她可以顺畅越过那些巷子里长着疮的野狗，还有没完没了的谎言，置身于一个幸福的维度。在那两万分之一几率出现的白化病人和人口的百分之二十的同性恋者以及比例模糊的少数派，与她王一凡样的失败者将从心底汇入人流，进入一个只有在幻想中才会出现的没有另眼大同世界。

面包车驶过那些矮小被冷落的也不再期冀顾客的店面，之后进入更为荒凉的一段，除了坑洼的路面以外，两边是绿色的田地和无精打采的农民。面包车绕上一个斜坡，之后停住了。坐在小板凳上透过院子，他们来了！他们将看到一位城里来的姑娘，之后在一群咯咯乱叫的鸡中起身发表自己的看法：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城里人，或是因为吴刚穿着那身西装看上去越来越精神。他们一行下了面包车走到人群中，鸡群咯咯咯的扑飞开了，长着烂疮的野狗一点也不为自己害臊或是自怜自艾，它趴在人群外延，扭过头目送他们进了屋，最后吐着舌头眯眼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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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一凡的记忆中吴刚穿过两次同一套廉价西装。廉价西装的出场代表吴刚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场合，他需要抛弃原来的继而变成更好的自己。即使他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回到最了解他底细的地方。他依然需要进行一次不必要的蜕变。王一凡的心思全放在那个那个女性版的鬼老先生上，对吴刚的西装视而不见。但是从鸡群中走出的人却不一样，他们首先注意的时吴刚与他们不同的装扮，以此为傲，而对王一凡的出现有着复杂的情绪。在接下来的两天中，他们要不断地做着五脏六腑间的胜负不明的斗争：一面骄傲的宣称作为他们的儿子和侄子带回来的姑娘是个体面的城里人，一面低声议论其貌不扬家境一般的她配不上他们心中那个穿着西装近乎完美的背叛者。

吴刚的父母虚套对王一凡说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之后他们的确不客气的将王一凡看做家中的一员，并具体上表示出来。中午的饭桌上，他们仅做了他们日常农家菜，唯一添加的是吴刚从镇上新开的超市里买来的卤鸭。饭桌上吴刚谈到了在车站的肠衣那段经历，他们带着几分骄傲说，现在他们这里管理日益严格，跟大城市逐渐变得没有区别了。吴刚轻轻的“哦”了一声，发出了一声类似于龇牙的声音，像酒饱饭足后满意的从牙缝里剔出肉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使王一凡感到十分生气。

在吴刚家的那些天里王一凡常常深思究竟是什么让她自愿来到这个地方，睡着肮脏的硬板床，吃着不合口的饭菜，忍受来自这个家庭的冰冷审视。王一凡产生了反悔的念头，想抽身逃离，幻想更好的选择。王一凡明知她的此念类同于身为一个白化病人却声称自己是意大利后裔的可怜幻想一样，幻想中是不能蜗居的。

王一凡曾故意问过吴刚试图成为她父亲的傀佬先生在他看来是否是一名纯粹的白化病人。从旅程的一开始，在记忆里傀佬先生先生便不断地像一面墙朝压迫过来，带着令王一凡感到如芒在背的难受。王一凡其实早已知道答案，因为事实上没有人不知道答案。可王一凡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仍要从吴刚的嘴里得到恶毒的答案。吴刚不喜欢傀佬先生，因为傀佬先生用吴刚与我们是不同的这柄利刃刺伤刺向过吴刚，就像傀佬先生过去刺伤他自己一样。并且也同样划拉开了一个从明白事理起就几乎存在的旧伤口。吴刚用王一凡预料中的语句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曾回击过对方。吴刚再次不以为然的轻笑着说，那是他神经错乱般的臆想。
吴刚冷静的将事事分析的有头有尾，总结说鬼老先生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试图避开真相保护自己。

王一凡点点头。傀佬先生总以父亲般的姿态告诫自己必须面对现实，把自己变成他人的顺从。王一凡理解这是傀佬先生处于对自己的保护。所以自己这次在傀佬先生和母亲的督促下，抬起一条腿迈进了整个大流，跟随吴刚的出行奔赴自己的平凡人生，让自己的人生与其他人的人生雷同。实质其实是对意大利后裔式的谎言的无情刺破。可傀佬先生他自己却依然悠然自得的把他自己束缚在意大利后裔的茧壳中不醒。

也许傀佬先生对自己是个白化病人的事实不遮遮掩掩，爽快承认自己是个白化病人的这个不争的事实，那么工厂里可能会有一个女工走到他身边，不至于落得个孤独终老。更不至于通过对我的人生的横加干涉来实现他想成为一个父亲的梦想。这些想法虽使王一凡感到一种敞快，却又让王一凡愧疚。许多往事不留情面的展现在王一凡面前，远的学校门口，近的厂办公室，傀佬先生一生都以父亲的职责保护她，甚至为了她敢于豁出去。现如今她王一凡却用这样的解读来回馈他。王一凡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道德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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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凡拿定主意了即便现在已经死了的傀佬先生根本不需要我了。我也不能丢下他不管！
挂了电话后，王一凡在街上胡乱晃悠。想着鬼佬先生此刻仍孤独躺在停尸间里，心里便觉得忐忑不安。虽说良心上她不能丢下他不管，但涉及到实质性的问题，例如那些钱应该由她来承担吗？傀佬先生的后事应该由她来负责到最后吗？王一凡心又乱了，焦躁了。街道两边杂乱的各种小商铺，连家具卖场都是小商铺。家电商场也是芝麻门面不成气候。王一凡心想傀佬先生选择的这个终老的地方这还真是个不咋样的地方。王一凡无目的只管朝前走，沿途没有一个人拦下她，好似关心的逼问她去那？去干什么？王一凡突然觉得这样自由自在的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感觉很好。不像通往工厂和家里的那条路，一路上王一凡总是要遇见数不完的熟人。工厂里那些和母亲一辈的人，他们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出生，知道你的读书成绩，知道你干过什么样的蠢事。
而人最害怕遇见的，往往是一个过去的自己。
也许傀佬先生千里迢迢躲开的是一个过去的自己。

王一凡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傀佬先生萌发了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很多年以后，王一凡会为自己的这份偏执而感到羞愧。但当时这种情绪强烈的却快要将她吞噬了。
幼年时，母亲含糊的告诉王一凡，她的父亲在一次工伤中死在了车间里。母亲指给她看是那间厂房，行车没完没了在头顶上来回往返，各种机床快速运转的齿轮不断的发出巨大的噪音。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机油形成一滩滩的微型湖泊，有如镜子般光滑的表面映照出工厂顶部。有时候抬头看上去的时候，偶尔可以看到蝙蝠在三角形的钢架和裸露的水泥顶之间掠过。“他就是从那掉下来摔死的，是修理行车时不小心掉了下来的。”

王一凡的母亲和傀佬先生先生还告诉她，她有过一个姐姐，但两岁是夭折了。然而当她母亲再次怀孕，王一凡的父亲却永远的走了。傀佬先生说因他是王一凡父亲的唯一朋友，所以顶替父亲，而对王一凡负起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有好长一段时间，王一凡曾以为傀佬先生其实并不是想成为她的父亲，而是想成为她母亲的丈夫。等到稍微明白些事情后，王一凡发现傀佬先生对她与母亲的情感不带任何一丝邪念，那种殷勤的关切绝非出自情欲。从这一点来说，傀佬先生简直算的上是一个凤毛麟角般的十足的好人。不仅如此，傀佬先生对待王一凡甚至比一般的父亲还更富有爱心与耐性。王一凡记得当傀佬先生发现她胆子很小后，他总是尽量抽出时间陪伴她，减少她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幸好傀佬先生不在生产一线，没有必须按时完成生产任务，他的图书馆是工厂的管理最松散的地方，上班时候傀佬先生总是偷偷的溜回来。

尽管王一凡各个方面都极其一般，可作为父母的似乎总能发现自家儿女的与众不同之处。
在这个方面傀佬先生比王一凡真正的母亲还要像个真正的父亲。是他惊喜发现王一凡的动手能力比一般同龄人要强。在六岁的时候，王一凡便会折十七种纸飞机，尽管每一种都是傀佬先生耐心教的。但当傀佬先生带着王一凡一同出现在外人面前。他总是真像一个父亲那样得意的夸耀王一凡心灵手巧，不厌其烦的宣告王一凡会折十七种纸飞机。也许童年时候这算得上是一件令人感到骄傲的事情，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夸赞却令王一凡感到窘迫，羞耻。

为此王一凡曾下定决心，如果“下一次”在外人面前傀佬先生再这么夸耀的话，王一凡决定告诉傀佬先生她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她会当着外人的面大喝一声，叫他闭上嘴，不许他再把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搬出来让她丢人现眼了。但是，已经渐渐长大的王一凡明白她不能这么做。因为傀佬先生并不是她真正的父亲，她没权利对他这么任性。
有时候这些王一凡无法还击的爱由傀佬先生的手掌甩出，闷声打在王一凡的身体上，而且不能由于你的疼痛而自由呻吟，因那是满含爱的一击，你不能对爱进行抱怨。与此同时，王一凡还要接受那些奇怪的眼神，那些由于善意而没有说出来的疑问：为什么你会有一个白颜色的爸爸？

王一凡心想这应该是她憎恨傀佬先生试图逃离他的原因。在初中的校门口王一凡终于甩下傀佬先生跑离了。此后几年王一凡如释重负的以为她终将傀佬先生抛在了她的生活之外。然而那个成绩一般手工不错的女儿在平庸的才能下因为比其他人多拿了一千块而受到惩罚，最后闷声不吭的回归了，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默默地羞愧的接受惩罚。

王一凡心知肚明其实傀佬先生对于校门口她的逃离，竟然真像父亲宽容自己的女儿没丝毫怪罪她的意思。有一次母亲突然问起傀佬先生为什么有一阵怎么几乎不来这里的原因，疑惑是不是王一凡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不尊敬傀佬先生言行。母亲看看王一凡又看看傀佬先生，那神情像是温柔的等待她的两个孩子说出逃学的建议是由谁最先提出的。在秋季傍晚的房间里，傀佬先生用不着带墨镜，因此王一凡满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双眼。他淡棕色的瞳孔（那双随着年龄随时会瞎的眼睛），转过来慈祥的看着王一凡，并且朝王一凡投来女性化的一瞥：傀佬先生滑稽可笑的歪着嘴角蹩脚的故作调皮的朝王一凡眨了眨眼，鬼佬先生对王一凡说，“保守我们之间有趣的小秘密，你说怎么样？”

当王一凡回忆这些的时候，往事似乎被染上了诗一般的色彩。即便是王一凡多么希望傀佬先生的反应能够表现出窘迫或是干脆是一种愤怒，给王一凡真实的有力一击，并且使王一凡能够借用反作用力来回击，以摆脱那个白色的影子。但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回忆中，都只剩下那个让人心里发酸的轮廓，还有傀佬先生那双几乎透明的瞳孔。在记忆里无形的王一凡对自己说，真漂亮，那是一双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漂亮的眼睛。

当王一凡躺在肮脏的硬板床上，耳朵里窜进了几声狗吠，回想白天时候她的谎言：当吴刚的一群亲友企望透过她这件摆设品试图去了解那个他们所不了解的吴刚的时候，他们问王一凡在那边吴刚是一个什么样的年轻人。王一凡迎合的回答他们：他很优秀，工作能力很强，人也很善良，他在公司受到了上司的赏识。公司里缺了他可不行。说了这些王一凡还觉不够满足他们渴望，看他们望着她那眼巴巴的眼神，她只好又补充道，吴刚只是为人处事不够精明，也许是性子直爽的原因，在公司他受到一些心怀不轨的能力也不及他的同事的排挤。但是赏识他的上司总是能够在重要的一刻看清事实的真相，为他挺身主持公道。

这当然不是真相。事实上是吴刚在一家三流网站当网站编辑，整个公司的人员在六个左右浮动，每个人负责一块，缺了他当然不行。他们的确排斥他不假，他们还嘲笑他的乡下口音。而那个明白事理近乎愚蠢的上司其实从未帮他说过半话。他唯一说过的是，如果你们互相这么看不顺眼，你们可以换个地方工作。仅仅为了这一句话，吴刚就必须加倍努力工作来回报感激。

吴刚的家人亲友们释然，众口一词说，对！我们早就想到了我们吴刚就是这个样子。这家人亲友们灵巧的避开那个实质而具体性的问题，月收入究竟是多少？他们害怕戳破他们眼中骄傲的背叛者的华丽外衣。在真相面前，他们宁可选择谎言。
就像傀佬先生灵巧的避开白化病患者，遮住自己漂亮的瞳孔，开始以一个美丽的谎言为起点出发的人生。如果傀佬先生愿意面对真实的人生，他完全可以摘下墨镜，露出那双随时会被夺走甚至不曾属于自己的双眼，用弱视的目光看清楚事实：他此生已生就为一个白化病患者，无法扭转。他一生没有成家，更无法成为一名父亲，即使假装也不可以。

王一凡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心情渐渐释然，多坚守几天吧。给出自己答案，结束了漫无目的的游荡，径直回到小旅馆。
王正可唉声叹气，在于医院再一次交涉遭到断然拒绝后，王正可也无计可施而耐性几乎已经消耗殆尽。王正可恼怒的说，“我们干脆撒手不管了回去。把尸体扔给他们，让他们着急去。我就不信了，他们会将一具于他们毫不相干的尸体一直存放在那，停尸的冷冻费怎么算？总有一天他们自己会把尸体扔给殡仪馆的。”

矛盾中相持的双方，妥协的一方输就输在自己那不能战胜的良心上。最后只好以道德来聊以自慰。王正可说是说得痛快，可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认输而离去。王正可用耐力僵持着。所以他们除了抱怨便无事可干了。短短的几天，金城的天气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燥热的日子眼看就要来临，招待所厕所的臭味弥漫到走廊里来。女厕所里下水道堵住了，脏乎乎的泛黄的水淹了一地，有人弄了几块盖房子的红砖垫在那。于是每次如厕都必须挽起裤子，像走过乡间那些迷人的池塘小路一样跳跃着踩在夏日里仿佛带着荷香的屎尿上。何晨云跟招待所里不管事的前台小姑娘说了两次，每次那小姑娘都在和一个穿着背心，说话的时候总是将身子晃来晃去的小青年聊得兴致勃勃，根本不搭理何晨云。王一凡和何主任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其他旅客居然心安理得的承受这个现状，全然无改变的想法。好像厕所就应该这么堵着似的，这一点也没妨碍到他们，对于几块红砖垫着的解决方式他们既不满意也绝不抱怨。

王一凡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些让人无法忍受的原因，何晨云在傍晚再次提到当初就不应该住在个鬼地方，说既然到的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应该住好点的地方。王一凡没吭声。这天晚上何晨云就恰好接到了她家里打来的电话，电话说她马上要中考的儿子生了病，她必须回去。第二天一早何晨云直接买了火车票，在旅馆的电视桌上里留下了一堆柚子皮，就这么离开了。

何晨云走了以后，屋子里就剩下王一凡一个人了。王正可担心王一凡也坚持不住会像何晨云一样突然跑掉，虽然王一凡帮不上他的忙，但人是害怕孤单的。经过这多天的交往他对自己的这个家门也了解不少，她与傀佬先生还真算不上有什么必须留下的关系。她的这趟出行应该是出于良心。王正可因此对王一凡的态度好了不少，对事态的发展也故意显现出乐观。

生活的失败者往往处处碰壁处处受气。王一凡为傀佬先生悲哀，死了连尸体都还逃不脱碰壁受气。王一凡想象着也许傀佬先生在这里完全可以忘记自己那纷扰他一生的生世之谜，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死去。不用担心讣告登在报纸上供人嘲笑而不是悲伤。王一凡心头浮现起傀佬先生那头连自己也弄不清楚颜色的头发。那头可以是白也可以是黑，可以表示年轻更可以表示衰老的颜色。

傀佬先生虽然无需养人，但他还得养自己。傀佬先生打工下班后还是经常到王一凡的家，他每次都能带来他们曾经一起共事过的某个同事或是仅有一面之缘的职工死去的消息。他们的死亡方式种类众多，车祸，癌症，甚至有离奇的饿死。
傀佬先生就像夹着公文包上班一样每次都将那些疾病衰老死亡的信息搜罗来展示给王一凡的母亲。哪些人突然离世，走的多么匆忙！哪些人得了什么样令人痛苦的病，又有哪些人刚接了媳妇有了第三代。在这些消息中无论是幸福或是不幸的都似乎离不开衰老的话题。傀佬先生不厌其烦把这些收集起来就像孩子热衷收集在成人眼里毫无价值的弹珠或者洋画。作为交换，王一凡的母亲将自己体验到的衰老的细节回馈给傀佬先生。不是对死亡漫无边际的想象。而是一些衰老旁证的细节：譬如这天出门忘记买卫生纸归结为衰老，将出门老是忘记带钥匙归结为衰老，甚至将炒菜时多放了一勺盐都归结为衰老！过去王一凡的母亲只要与王一凡说话，总是以“你姐姐夭折了以后，你父亲又走了……”为一段话的开场白，现在她的开场白变得简洁而更有力道，她说“我老了……”。

衰老可以用来解释她所有的错误，似乎可以使原本平常的事情变得不同寻常变得容易理解。王一凡发现几乎是一夜之间，她母亲的胃口开始好的惊人，她吃过去不爱吃的苹果梨子香蕉还有水果糖牛乳糖。她吃起东西来的劲头和孩童一样认真，老是慌忙不迭，似乎总有一个无形的饥饿的人在同她争抢。因此她总是不小心把自己弄得咳嗽起来，这样一来她便欣喜的发现她又多了一个衰老的证据了。

王一凡的母亲并不对王一凡说起这些，因为她知道王一凡不感兴趣，也不爱听。当王一凡从童年迈出，稍长大一些的时候，王一凡开始明白尽管母亲的遭遇的确令人同情，先是女儿再是丈夫在短短的时间里相继去世，但是王一凡的双眼告诉她人世间的苦难可不只这一种，许多人正经历着各种或者更为痛苦的境地。王一凡不明白既然她并不是那一个经历着独一无二的痛苦的人，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总是重复相同的话语抱怨个没完。每个人不都必须默默地忍受生活给与他们的一切吗？而母亲将她的苦难作为辱骂或者殴打她的理由，这对于王一凡而言是不公平的，甚至没有一个孩子像王一凡经受着这样痛苦的生活。王一凡不想去理解母亲的苦难，不想理解每个人都会面临的相同的衰老却给她带来与众不同的恐惧，就像不想去疑惑为什么人们只长了两只眼睛朝前看而无法预估身后的状况和危机。

有一段时间王一凡的母亲也曾经在恐惧中寻求过王一凡的帮助，她给女儿细致的描述衰老在她身上留下的那些可怕地印记，在她的脸上在她的膝盖上在她的脑子里在她的呼噜声里。有些方面不用母亲唠叨，王一凡也知晓她的衰老。譬如王一凡就被母亲的呼噜声吓坏过，过去母亲从不打呼噜，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就是从朦胧的衰老之时，夜里母亲开始打呼噜。她的呼噜声不同于王一凡所听过的任何一种呼噜声，那不意味着酣睡。午夜里王一凡常常被母亲所发出的声音惊醒，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鼻子和口腔在不断的呛水，于是整个晚上不存在的河水不断的从她的鼻子和口腔灌进去，然而呛住或是淹没却是王一凡。最后母亲艰难的终于呼出来一口气，王一凡也得以喘息，每个晚上再灌进去再呼出来周而复始。假若第二天母亲又对王一凡抱怨，她衰老的身子骨使她出门忘记了带钥匙，王一凡就会大为火光。王一凡大发雷霆呵斥母亲衰老的根本不在于她的身体，而在于她的心。王一凡不知从哪儿看来的消息，也不管真假的冲她母亲嚷道在她的这个年龄，英国有一位妇人不久前还成功的诞下了一名健康的婴儿。而你却把自己说成了行将入土的人了。王一凡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全身颤抖着，就算真衰老了，你又能怎么办？难道天天倒嚼时光就会倒流吗？王一凡的耳朵里翻腾着昨夜几乎将她吞没的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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