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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午夜咖啡馆 |
作者:长生殿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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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傍晚总使人伤感,当你一个人下班。车流和人海汇成一片斑斓,我们看起来更暗淡……” 无数的街灯和车灯汇成缤纷的河流,从前方向车窗涌来。他戴着口罩,轻声哼着毛不易的这首歌,嘈杂的市声淹没了他的嗓音,旁边的司机毫无反应,继续平静地开着车。 “他们并着肩单车停在路边,冒着热气的夜摊。灯光勾勒出一双年轻的脸,笑容都关于明天。” 他真的在路边烟气升腾的大排档里看见了一对情侣,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尝小吃。此情此景带着烟火气,又仿佛是梦中的景象,他这么看着,不由得微笑了。 绿灯亮了,车又开了。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只开了柔和的背景灯,母亲坐在沙发上,正认真地看着电视里转播的排球比赛。 “回来啦?” “嗯。” “记得把手机流量给关了。” “好。” 他关掉流量,把手机放在客厅的小吧台上,这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随时要用,有的已经很久没用,积上了一层灰尘。他把门钥匙挂在衣架形状的小木架子上,回房间脱下手上的两个尾戒,仔细放在防尘袋里收好,放进一个铁皮盒子里。然后他回到客厅,用免洗洗手液净了手,这才把口罩摘下来,到母亲的卧室放好。卧室的桌面上全是堆积如山的盒子,里边都是他收藏的古着戒指和胸针。 “艺术展怎么样?” “挺好的。” 母亲眼睛仍然盯着电视屏幕,一边点头道:“那就好。” “这次展览的主题,算是新中式吧。两位艺术家一位以铜雕刻画写意风景和人物,又保留了当代艺术的即兴和未完成感;另外一位做的是装置艺术,用的材料很特殊,是宣纸、墨汁和蚕丝,用抽象的堆叠表现水墨画的意境,又不失抽象性和力量感……” 母亲抬起手打断了他。 “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不懂。抑郁的药吃了吗?” “吃过了。” “那行,你回自己房间去吧,随便干点儿什么。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我还要看比赛,看完了去给你打针。” 他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失望,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 离开客厅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似乎她需要的只是电视,根本不是丈夫和儿子。当然,对她来说,这丈夫也不是一个可以随时需要的存在。 他回到房间,把房门轻轻关上,靠在门边,缓缓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医生新开的抗抑郁药物在稳定情绪和助眠效果上还是相当给力的。他伸了个懒腰,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留着一张纸条。 “我去姥姥家了,你早饭自己吃,不想下楼就点麦乐送吧。” 用美团点的麦当劳早餐很快就送来了,他再次用免洗洗手液把手弄干净,然后才开始吃脆薯饼和猪柳蛋麦满分,当然,还有一杯大份的美式咖啡。 “美好的早晨,从一杯麦当劳咖啡开始。”他自言自语着,然后微笑了一下。 早餐吃完,他还要吃两种药,一种是控制糖尿病并发的高血压的,另外一种是调理身体的,六味地黄丸。他看到吧台墙上母亲贴了好久的便签纸,上面写着:“倍他乐克需要喝半杯以上的水,地黄丸需要与前者间隔十分钟服用,温水送服。” 按母亲叮嘱的步骤吃完药,他看了看表,已经早上九点多。今天上午十一点在雨山历史文化街区的老子书店有个读书会活动,他约了朋友准时参加,现在差不多该去准备准备了。 洗漱穿戴完毕,他拎着一个古着店淘来的公文包出了门,叫了一辆迅雷出行的车子,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他的朋友已经在书店门口等他了,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圆圆胖胖的一张脸,戴着一副大大的圆框眼镜,越发透着喜相。 “哟,老张,今儿早班儿啊?” “少给我拽京腔,我可是学过京剧的。”张悦说完,在他的胸口轻轻捣了一下。 “今儿你女朋友没来?——哦,不对,现在得改叫未婚妻了。你们俩什么时候办事儿啊,我份子钱早就准备好了。” 张悦笑着摇摇头,道:“不着急,还得再等等。” 俩人正闲聊着,一个个头中上的瘦削男子从书店里迎了出来。 “你们俩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怎么站在门口啊?快进来坐,今天有几位艺术家朋友,我介绍你们认识。” 他和张悦相视一笑,一起进了橡木雕花的店门。 “你小子跑哪儿去了,我三年没联系上你了。” 跟他说话的这位仁兄穿着破洞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小辫儿,面容虽然不甚俊朗,但自有一种神采。 书店经理老叶见缝插针地笑道:“这就是我说的其中一位艺术家朋友,你们认识?” 秦家邦笑道:“认识好长时间了,可是我都好久没联系上他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三年了吧?”说完看了岑萧一眼。 岑萧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对不住啊,我之前不是用的传统手机吗,有次通讯录出故障了,就刚好把你们的手机号都丢了。我当时又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所以就没跟你们联系了。天地良心,我真不是故意的。” 秦家邦哈哈一笑,道:“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来,加个微信。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你扫我吧,我刚换智能机没多久,有的操作还不熟。” …… “今天的分享怎么样?” 岑萧笑着摇了摇头。 “不怎么样。《傲慢与偏见》要都这样分析,人人都能当简.奥斯汀了,还要文学家干嘛?” “她也就这样了。”张悦也摇了摇头,“人啊,不走出自己那个小圈子,永远到不了大世界。” “你这话里有话呀。” 张悦笑了笑,道:“还是别说了。‘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为强出头’啊!” 岑萧看他这样,也就不问什么了。 “下午剩下的时间有什么安排?我准备去蓝莓古着店逛逛,顺便喝杯咖啡,你要不要一起?” 张悦又是笑着摇摇头,这回的笑容有点苦涩。 “老弟我稿债缠身,要回去愚公移山了。你自己去享受你的小资情调吧,我可得颠儿了。” “对了,提到稿子,我上次叫你改的那篇都拖稿拖得跨年两次了吧?怎么着,你还得留到明年春节以后才动笔?我说张悦,你拖稿我不生气,但是你这习惯可太不靠谱了。” “见谅,见谅啊。我保证这次不再跨年。” 张悦说着急急忙忙地走出好远,岑萧在他身后喊道:“如果再跨年,我会帮着你焚书坑自己的!” 张悦头也不回,在背后对岑萧竖了一个中指,然后大摇大摆地往地铁站走去。 岑萧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低头一看表,已经到了吃午饭时间。 今天就在老叶店里凑合一口吧,秋阳这么晒,实在懒得动了,他想。 “今天回来得这么晚?” 岑萧往客厅的沙发那儿看了一眼,母亲还在看电视,连头也不回。 “哦,去朱甜店里买了几个古着胸针。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我订了的那批。” 母亲回过头,脸色有些不悦。 “几个?那到底是多少个?” 岑萧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八个。” “价钱呢?” 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估计很漂亮吧?” “是挺漂亮的。”岑萧勉强笑了一下。 “价钱也很漂亮吧?” “总共四千五。” 母亲摇了摇头,道:“萧萧,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抠抠搜搜不让你买东西的人,可是你花钱得有个度。现在这个大环境你也清楚,大家都捂紧钱袋子,你倒好,钱花得好像都不心疼。你要知道,虽然你没工作,但是我们的钱也就是你的钱,将来都是你的。你现在多挥霍一分,将来不就少一分?你不是孩子了,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萧蓉愣了一下,然后继续道:“你都知道,知道还这么没有节制?你的胸针和戒指,自己桌子上堆满了不够,还堆到我房间桌子上了,也好几年了,我说过一个不字吗?可是你得清楚,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这世上不可能什么都属于你。我是为你好,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 萧蓉抬手止住岑萧的话头。 “别可是了。买就买了,放那儿吧,你也别再跟我说什么了,我还要看电视。” “电视重要还是我重要?” 岑萧陡然大吼起来,把萧蓉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让左右邻居听见,不怕丢人吗?” “是,你体面,你怕丢人,你都把丈夫丢到另外一个房子去住了,要这体面有什么用,独守空房吗?” 萧蓉愤怒地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你知道你都说了什么吗?” 岑萧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惜迟了。 “你不也讨厌你的爸爸吗,他要是天天住这儿,这家里早就出人命案了,还想过一天安生日子?” “是谁在我八岁的时候,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说爸爸的不是,说他不体贴你,说他冷淡,说他邋遢,说他脏……” 萧蓉站起来,直逼到岑萧面前。 “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这是你一个做儿子的该说的话吗?我怎么说他是我自己的事,他是我丈夫,我是她妻子,我有权利这么说。但是你是晚辈,不该说的话你就不能说。” “行,我估计这世上就没有我该说的话了。” 岑萧冷笑道。 “你天天生这些闲气,活得不累吗?” 岑萧几乎要流泪,但是强忍住了。 “好,我累了。您好好看您的电视,我去俞钟家住一晚。” 萧蓉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这是离家出走?” 岑萧淡淡一笑,道:“你也说过,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萧蓉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 “好,你去吧,该带的东西带好,路上小心。” “嗯。” 在俞钟家狠狠吐槽了自己的母亲之后,岑萧还是觉得气闷,决定到附近走走。 亚热带城市的夏末,夜风里已经带着凉意,但并不寒冷,反而非常舒服。岑萧低头走在苍山区老街的石板路上,觉得心情似乎好些了。 一股香气飘进他的鼻子,他深深吸了一口,确定是咖啡的香气。 他看看表,午夜两点。都这个时候了,哪家咖啡馆还在营业呢? 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纯粹的好奇吧,他循着那股咖啡香继续走去。 十九世纪风格的铁艺街灯在蛋硌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他看了看四周,认出这是上午来过的雨山老街。 咖啡香愈发浓郁了,他确定来源就在这儿。他环顾四周,在不远处的一所老房子一层发现了灯光。 那是——老子书店? 可是老子书店只营业到晚上十点呀。 不管了,去看看究竟吧。他这么想着,往那处灯光走去。 走到老房子跟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子书店的橡木大门不见了,变成了墨绿色小格玻璃木门,旁边的橱窗里陈列着下午茶瓷器和水果蛋糕盘,他认出是韦奇伍德和梅森的,不由得吸了口气。看来这咖啡馆的老板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欧洲著名瓷窑的餐具可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的。 他试探着推了一下店门,不重,能推开。店门上方的铜铃响了一声,深色木质吧台前的一位男子微笑着向他点了头。 “你好,欢迎光临午夜咖啡馆。” 槟榔玻璃吧台小灯的彩色光芒映在那男人脸上,这景象几乎有些不真实。 我是在做梦吗?岑萧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脸。 那男人看他这样做,又笑了。 “这不是梦,这只是一家咖啡馆。” 岑萧下意识地摇了摇脑袋,然后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准备记录下这奇幻的一刻。但是他发现,手机的屏幕一片漆黑。他正看着手机发呆的时候,那男人又发话了。 “抱歉,手机在我们这里用不了哦,请交给我吧。” 岑萧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非常顺从地把手机递到了男人手里。 男人小心地把手机收进吧台上方的一个小格柜子里,转身笑道:“你离开的时候,我会把手机还给你的。不用担心, 手机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你出了店门,就能正常使用了。” 岑萧“哦”了一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哦”什么。 “第一次来,不知道你爱喝什么种类的咖啡呢?” 岑萧也是咖啡馆的常客,所以不假思索地说道:“你推荐,冲的时候把豆子品种告诉我就行。” “好的。” 男子用磨豆机磨好咖啡粉,然后装在一个雕花银质无盖小罐里,递给岑萧。 “请闻一下干香气。” “很浓的香草味,好像还有焦糖的气息。” 男子把小罐里的咖啡粉倒进事先准备好的法兰绒滤布,然后娴熟地开始了手冲过程。岑萧注意到他的手冲壶也与众不同,是银质刻花的,纹样是卷草和西番莲。 “冲好了,请慢用。这是教父。” 岑萧端起粉玫瑰手绘花纹的英式骨瓷杯碟,慢慢品了一口咖啡,只觉香草冰淇淋和朗姆酒的甜感和香气沁人心脾,他几乎要被这种感觉融化了。 慢慢喝完了这杯咖啡,岑萧摸了摸身上,尴尬地发现自己没带现金。这也难怪,自从用了只能手机,他已经习惯了微信付账。 “没关系,初次见面,这杯算我请你喝。” 岑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那就谢谢了。” “不用客气,欢迎下次光临。” 岑萧走出店门,呼吸了一口午夜清冽的空气,感觉郁积的不快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一阵困意袭来,他只想马上回到俞钟家里,睡个好觉。 可是,喝完咖啡不是应该提神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想睡了呢? 不管了,回去吧。 咖啡馆的灯光还亮着,一直到街灯熄灭。 |
出租车刚开到雨山附近,岑萧就看见前面堵得水泄不通。 “这才下午三点呢,怎么搞的?” “今天是国庆节,雨山历史文化街区正式开街,办了好多活动,当然挤了。” 岑萧往车窗外看了看,离他要去的东区不远了。 “师傅,你找个地方停吧,我下车了。” “好。” 虽然是初秋,亚热带的榕城却依旧炎热。明晃晃的秋阳晒得人眯起眼睛,岑萧拎着一个环保袋,一边走一边欣赏周围的风景。虽然热,可是天气真好,岑萧想,应该能拍些很好看的照片。 走过浙江会馆没多远,东区就到了。岑萧向路口的保安出示了健康码和72小时核酸阴性证明,融进了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岑萧!” 岑萧一转头,看见一个戴着大珍珠和金属链条项链,穿着黑色皮裙的女生正在朝他挥手。 “方舟,我说过我今天会来的。” 岑萧走到方舟的摊位前,笑道。 方舟吸了一口摩尔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道:“难为你了,今天人实在太多了。我们家的联名T恤了解一下?” 岑萧笑着摆摆手,道:“很好看,可惜不适合我。” 方舟哈哈一笑,道:“你瞧我,都已经进入强买强卖模式了。” “项链真好看,跟你的耳环也很配。” “谢谢。”方舟爽朗地一笑,“朱甜今天也来了,你看到她了吗?” “还没呢,那我去跟她打个招呼。” “行,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方舟的摊位往前走不到十五米,就是朱甜的摊位。不大的摊位上琳琅满目,都是各类古着首饰,有胸针、戒指和耳环。古着首饰的另一侧陈列着一套雕花的英式下午茶套件,一望便知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朱甜,我来了。”岑萧笑着跟朱甜打了个招呼,“帽子真好看。” “谢谢。”朱甜微笑道,“你今天又来我这里剁手了?” “那是必须的,谁让古着胸针是我的心头好呢。”岑萧笑道,“我看看有没有精致又浮夸的。” “知道你个子高撑得起大胸针啦,早就给你准备好了。都在那儿,你自己慢慢挑吧。” “行,那你先忙,我自己挑。” 岑萧把环保袋顺手放在朱甜摊位多出来的一张塑料椅上,开始聚精会神地挑起胸针来。 不一会儿工夫,岑萧就从一堆胸针里选出了自己最喜欢的几款。他把这些胸针挑出来,拿给朱甜包装。 “天哪,你又把我的最爱挑走了。”朱甜打趣道。 “挑走别人的最爱是我的一大技能。” “过分。”朱甜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很欣赏岑萧的眼光。 岑萧拿出事先准备的另外一个环保袋,把五六个胸针盒子装了进去,正准备离开,朱甜在后边叫住了他。 “斜对面有另外一家古着店的摊子,有卖一些日本产的骨瓷咖啡杯碟,都是中古物件,我去看过,品相很不错。你不是喜欢喝咖啡吗,可以买回去放在咖啡馆当专用杯啊。” 岑萧回头笑道:“谢谢,回头见!” “回头见。”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岑萧拎着满满当当装着“战利品”的环保袋,腾出一只手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他决定去老子书店看看。 推开老子书店的橡木大门,一只憨态可掬的加菲猫迎了出来。岑萧蹲下来摸了摸它脖子上的毛,笑道:“它好像又胖了。” 老叶端着一杯茶走出来,笑道:“伙食太好了,能不胖吗?你还是来一杯老普洱?” “对,一杯老普洱。” “稍等。” 老叶刚转身,岑萧从后面叫住了他。 “今天天气好,我去后花园坐坐。” “行,我一会儿把茶给你端过去。” 后花园是个黑瓦白墙的小院子,沿着墙根是一溜花坛,各色月季正开着花,可惜有些已经有些凋残了。不过岑萧觉得,凋零的花朵也有另外一种别样的美感。太阳已经偏西,但是仍然保持着威力,岑萧抬头看了看瓦蓝瓦蓝的天空,在花园一侧的凉亭里坐下。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 岑萧看着眼前的秋日美景,不由得轻声哼起了越剧。 一段《葬花》还没唱完,后花园的门外传来一阵掌声。 岑萧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蓝色缀蝴蝶贴花连衣裙的女士笑着走进来,一边走一边道:“岑萧,你的嗓子还是这么好。认得我吗?” 岑萧也笑了,道:“怎么不认得,你是李子啊。快过来坐。” 连李之走到凉亭里,坐在岑萧对面,道:“这里我两年没来了,自从读书会停办以后就没来过。” 岑萧叹了口气,道:“是啊,两年了。” 一阵沉默过后,连李之道:“你最近怎么样?” “我啊,还是老样子。写小说,画时装搭配图,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这样挺好的。对了,老叶没说过读书会以后还会办吗?” “恐怕很难了。现在书店只剩下老叶和一个兼职,他忙不过来。而且你知道,总有一些害群之马在捣乱。” 连李之皱了皱眉头,点头道:“是啊,这年头能坚持做一件事情,太不容易了。” 两个人静静看了一会儿风景,连李之喝了一口她端进来的柠檬水,缓缓道:“还记得四年前吗,我,你,还有老墙兄,跟老叶一起在这儿拍了一张合影。” 岑萧笑道:“怎么不记得,那时候咱们的读书会可兴旺了。我记得那次是我主讲,主题是‘红楼梦里的真玩意儿’。” “是啊。”连李之长叹一声,“可是,时间过得快啊,现在老墙兄已经过世三年了。” “三年七个月了,他是那年三月走的,现在是国庆节。” “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我怎么会忘呢?”岑萧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毕竟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如果他还在,你想跟他一起做些什么呢?” 岑萧伤感地笑了一下,道:“他过世前一周的读书会,我本来是要跟他一起走路回家的。可是那天张悦约了我喝咖啡,我就跟老墙兄说改天再约。我那个时候以为,以后一定有很多机会再见的,谁想到……” 岑萧没抬头,但是他从哽咽的声音听出来,连李之的眼眶一定湿了。 “要是还有机会,我真想跟他再一起走回家,或者再一起好好喝一次咖啡,好好跟他聊聊天。” “你也别太难过了,我相信他在天上也希望你好好的。”连李之拍了拍岑萧的手背,道。 “是,我会好好的。谢谢你。” 夕阳的余晖把花园里的一切染上一层金色,晴朗的天空有鸽子飞过,留下一串悦耳的哨音。 |
老叶和岑萧一边吃着牛肉粉外卖,一边看着书店落地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 “人真多啊。” “是啊,可是书店里一个人都没有。”老叶叹了口气。 “这不是有我们两个吗?” 老叶笑了,拍了拍岑萧的肩:“谢谢你的冷笑话。这就是独立书店的尴尬处境啊。” “好在你也不求门庭若市。” “是啊,可是无人问津总是让人有些丧气的。” 岑萧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我记得,这书店的房产以前还是老墙兄名下的吧?” “对,他租给我的,还出钱装修,租金也很低。我很感激他。” “那现在呢,你还是继续付租金?” 老叶摇摇头,笑道:“老墙兄过世后,有一个律师来找过我,说按照老墙兄的遗嘱,他已经把这整处房产的所有权转让给我了,我不需要负担任何费用。” 岑萧沉默了片刻,道:“老墙兄人真好。” “有点想他了。” “我也是。” 两人沉默着吃了会儿牛肉粉,然后岑萧开口道:“对了,你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午夜咖啡馆吗?” 老叶皱了皱眉头:“午夜咖啡馆?没听说过叫这个名字的店。” “是家不错的咖啡馆,蛮有格调的。” “他家叫午夜咖啡馆,是有什么说头吗?” “可能是因为午夜才营业吧,我上次进去的时候已经午夜两点了。” 老叶有些好奇,凑近问道:“我也有点想看看,你今晚能带我去吗?” 岑萧点点头,然后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可是去完这家店我没地方住啊,我又不想那个时候回家。” “没关系,你可以住我店里。” “有睡袋吗?” “有!该有的都有。” 岑萧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吃完饭我先去市集再遛一圈,晚点儿再来找你。” “好。” 夜晚的雨山老街人头攒动,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然而即使如此,还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姑娘穿着汉服和旗袍,戴着或繁复或精致的头饰,化着讲究的妆,夜游这条顺山而上的街道。岑萧好不容易才从挨挨挤挤的人流中走到了东区,市集已经亮起了灯光,满目璀璨。他停下脚步,长长地呼了口气。 “岑萧,好久不见!” 岑萧抬头一看,原来是三年前在沙龙展上认识的当代艺术家,蔺浩然。 “浩然兄,好久不见。最近忙什么呢?” 蔺浩然哈哈一笑,道:“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点东西呗。你呢?” “我还在写小说。” “在你微博上能看到吗?” “能。” “行,那我有时间一定拜读。”蔺浩然又道,“对了,后天我在木马艺术空间有个艺术沙龙,关于我最新的小型个展‘偶然’,你要是有空,过来捧个场呗?” “好啊,反正我是闲人一个。” 蔺浩然笑着拍了拍岑萧的肩膀,道:“闲人都是牛人。” “你也来买东西?” “嗯,过两天太太生日,我过来买点礼物送给她。” “想买啥呀?” 蔺浩然挠挠头,道:“没想好呢。可能是胸针、戒指什么的吧。” “你太太接受古着吗?” “她可喜欢了。” 岑萧点点头,道:“行,反正我现在也没事,我陪你一起逛逛,帮你做个参谋。” “好啊,我们岑兄的眼光我是绝对相信的。你每次戴的胸针都很好看。” “谢谢。” 一阵凉风吹过,被初秋的燥热包裹的人们,顿时轻松了许多。市集某处的音箱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是卡奇社的《日光倾城》。 “彩色的路标,禁止通行的警告,天空之下我们轻得像羽毛。双眼是盲目的最佳玩伴,还是选择了不选择的旅途。 观看了一颗流星坠毁了,所有的人会为此而难过。抱怨这城市日光太曲折,只有日光还唱歌……” 没有人难过,在这五光十色的世界里,大家似乎都很开心。 |
“终于安静了。” 老叶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夜里十一点整。 “刚才看见好多漂亮的女士。” “说这么文雅干嘛?叫小姐姐。” 岑萧躺在老子书店员工休息室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巾毯,笑道:“都叫小姐姐,那大姐姐们怎么办?” “是,还有老姐姐。” 两个人为这个冷笑话哈哈地轻声笑了一阵,老叶道:“离两点还有三个小时,你困了就眯一会儿吧,我定了闹钟。” “好。” 也许是抗抑郁药在起作用,岑萧跟老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没多久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岑萧似乎听到了一阵喧哗声。 “你听,老叶,门外有动静。” 老叶眯起近视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手机。 “不可能,现在都两点半了,外面怎么可能有人。” 可是门外传来了爵士乐的声音,还是路易.阿姆斯特朗的曲目。伴着乐声是一群人谈笑的声音,似乎还能隐约听到清脆的碰杯声。 “真有人?” 老叶心里有点怕起来,他跟岑萧对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准备开门一探究竟。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暖暖的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两个人探出头又害怕又好奇地张望着,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门外已经不是老子书店的店堂,而是一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咖啡馆。穿着西装的男士和连衣裙的女士们三三两两围坐在柚木雕花的吧台前聊着天,有几对还跟着爵士乐跳起了摇摆舞。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是当下这个时代的人物,倒像是从英剧《唐顿庄园》里穿越过来的。 岑萧虽然有点紧张,但是一眼就认出了吧台里正在给客人调酒的那位咖啡师。是的,就是那天午夜他见到的那位,他今天穿着一身威尔士亲王格的呢子西装马甲,法兰绒的衬衫第一粒扣子敞开着,手肘以上用一对皮带箍束起。他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完全没有看到门后目瞪口呆的这两位“闯入者”。 “这还是我的书店吗?” 老叶和岑萧面面相觑。 虽然老叶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吧台里边的咖啡师还是听见了,他看向这边,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脸上露出一丝和煦而礼貌的微笑。 “一位老朋友,还有一位新朋友。”他笑道,“欢迎光临午夜咖啡馆。” 老叶已经忘了害怕,走到吧台前找个空位坐了下来。岑萧跟着落座,位子就在老叶旁边。 “两位喝点什么?” “两杯手冲咖啡,豆子你推荐。” 老叶有些惊讶地看了岑萧一眼,他没想到岑萧也这么快就进入了“状态”。 “好的,请稍等。”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咖啡香,还混杂着清淡好闻的女士香水味。老叶和岑萧都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闭了会儿眼睛。 “两位的咖啡,请慢用。” 两杯装在骨瓷杯碟里的咖啡冒着热气,送到了岑萧和老叶面前。 老叶看了岑萧一眼,道:“你先挑。” 岑萧稍加思索,选了那套手绘淡紫鸢尾花的杯碟。 轻轻抿了一口咖啡,岑萧问咖啡师:“这杯是玫瑰谷吗?” “一看你就是行家。”咖啡师微笑道,“对,这杯是原产哥伦比亚的玫瑰谷。” “草莓酱的气息很浓郁。” “是,你慢慢喝,一会儿还会有更多层次。” 老叶挑了一套白底青花唐草图案的杯碟,小心地尝了一口。 等等,这是什么花香? 老叶在大脑里搜索着这种气味,然后当他睁开眼,发现周围的景象又变了。 那是一个红砖红瓦的院落,墙角的一排花盆里种着水仙,淡雅的香气沁人心脾。一张旧旧的木头桌子放在另一角,一个男人手里端着一杯铁观音,桌上的塑料袋里装着两根油条。 “阿鸿,过来吃早饭。” ……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老家的院落消失了。岑萧在旁边自顾自地品着咖啡,完全没有注意到老叶的出神。 “我喝到了水仙花的味道。” 咖啡师笑了:“可是你这支豆子是很普通的肯尼亚,不可能有水仙花的香气。” 看到老叶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咖啡师又笑道:“不过,人的味觉感受各有差别,你能喝出水仙花的味道,也许是你个人的体验。” 爵士乐的声音还在继续,跳舞的几对男女似乎有些累了,纷纷在墨绿色的单人皮沙发上坐了下来,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开始发呆。 老叶和岑萧刚刚从闯入这里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咖啡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拼命地拍玻璃。 “帮帮忙,开门,后面有人追我!” 是一个女生的声音,音频很高,甚至盖过了店里的爵士乐。 岑萧本能地离开座位,跑到咖啡馆的玻璃窗前一看,只见一位穿着裸粉色连衣裙的女生在窗外,神色惊恐地拍着玻璃。她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有的一脸横肉,有的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都表情猥琐地笑着,一望便知不是什么好人。 岑萧想打开咖啡馆的门,但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咖啡师。 “这位女士,进来吧,门没锁!” 店门上方的铜铃急急地响了几声,女生气喘吁吁地跑进咖啡馆里,还来不及打量周围的环境,就猛地一下坐倒在地上。几秒钟后,她嚎啕大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老叶缓缓上前,轻轻蹲下来,试探着用手拍了拍女生的肩膀。女生的哭声小了下来,老叶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布手帕,伸手递给女生。 “别哭了,这里没有坏人,你安全了。” 岑萧也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是他担心门外那几个酒色之徒闯进来闹事,于是冲到门口,想出去引开他们。 “不用出去了,他们进不来的。” 岑萧惊讶地一回头,当他转头再看向玻璃窗外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弄得莫名其妙。 那几个男人还在外边,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在四下环顾,然后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原地打转。这么转了几圈,他们懊恼地摇摇头,其中两个人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转身离开了门前那块空地。 咖啡师只是低着头平静地洗着餐具和杯碟,仿佛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女生终于止住了哭泣,有些害羞地把手帕还给老叶。 “对不起,我哭得太厉害,可能——” 老叶含笑止住她的话头。 “没关系,我回去会洗的,你人没事就好。” “刚才那几个人是?” 岑萧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在雨山下面的烧烤摊吃夜宵,这几个人喝醉了酒,就跑过来骚扰我,动手动脚的,嘴里还说着一些很下流的话。我害怕了,就准备走。谁知道他们也跟了上来,然后的事情,你们都看见了。” “真不是玩意儿。” 老叶笑着看了岑萧一眼,有点惊讶一向温吞吞的他也会这么义愤填膺。 “女士你受惊了,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就一杯柠檬水就好。” 女生的声音还是有点怯生生的,脸上的泪痕还能隐约看出痕迹。 “好的,请稍等。” 店堂里的客人陆续告辞了,店里只剩下岑萧他们四个人。 “对了,我奶奶今天刚去世。我本来不想去吃夜宵的,但是因为心里太难受了,想喝点酒放松一下。” 岑萧和老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轻“哦”了一声。 “女士,请节哀。” “谢谢,你们人真好。” 老叶和岑萧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倒是咖啡师镇定自若,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这是应该做的。” 时间过得很快,老叶和岑萧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远处传来清洁工扫帚的沙沙声,再过一个小时,就该天色大亮了。 两个人沉默地在雨山老街上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方才的一切像一场梦,但明明真的发生过。 “你不觉得这家咖啡馆有点不对劲吗?” 岑萧“啊”了一声,问:“为什么?” “没什么。”老叶欲言又止地摇摇头,忽然低声道,“我是漳州人。” 岑萧虽然一肚子疑问,但是实在太疲倦了,所以跟着老叶一起在石板路上走着,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
“你昨天一整夜都上哪儿去了?我等你等到半夜,连微信都不发一个。” “我住在老子书店了。” 萧蓉冷笑了一声,道:“你现在倒是不挑地方,在哪儿都能住。” “没发微信通知你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不必了,回来就好。你带去的东西没丢吧?” “我不是三岁小孩。” “好了,我今天去姥姥家一趟,要不你去看看奶奶吧,她现在一个人住,怪孤单的。” 岑萧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萧蓉看出岑萧的心思,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但是她毕竟是奶奶,起码的义务我们还是要尽到的。” 岑萧冷笑道:“她培养出这么个好儿子,还指望着孙子给她尽义务?” “萧萧,不可以这么说话!” “那你要我怎么说?”岑萧提高了音量,“她有真正关心过她的亲人吗?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活像<红楼梦>里的惜春,她都不爱我们,凭什么指望我们去爱她?” 萧蓉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是你奶奶,你说话放尊重一些。” “我很尊重她了,我要是不尊重,早就把更好听的说出来了!” “反正去不去是你的自由,随便你。中午饭你在哪儿吃都行,别指望我了。” 岑萧冷冷道:“谢谢,我本来也没想指望你。” “那最好了,你不指望我,是我的造化。” 萧蓉连声“再见”都没说,背起包就出了门。 虽然心里非常不情愿,岑萧还是去了奶奶家。 奶奶住在一个很老的小区里,房子是她单位分的,还是砖混结构。这整个小区都没有电梯,幸好奶奶住在一楼。 岑萧轻轻地敲了敲门,过了片刻,一位清瘦的老太太开了门。 “是萧萧啊,进来吧。” 奶奶的口气很平淡,仿佛他只是一位普通的客人。 “拖鞋在老地方,你自己拿。” “嗯。” 午后的天气还很炎热,可是奶奶家没开空调。奶奶不怕热,说是“心静自然凉”。 “你要吃人参果吗?我知道你血糖高,别的水果你也吃不了。” “谢谢奶奶。” 厨房里传出奶奶洗果子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奶奶把装着人参果的小碗放在岑萧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回房看书去了。 岑萧默默地吃着人参果,屋子里很静,能清楚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奶奶从书房里出来,问岑萧:“你晚饭在这儿吃吗?” 岑萧摇摇头,道:“不了,我自己出去吃。” “那行,我今天也没买多余的菜。我还有文章要写,你等会儿回去的时候不用跟我打招呼了。” “好。” 走出奶奶住的小区,岑萧眯着眼睛看了看被晚霞染红的天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也许他最大的幸运,就是没让自己变成奶奶这样没有人味儿的人。 吃过晚饭回到家的时候,他发现家里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开。他正要开灯,忽然看见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由得吓了一跳。 “妈妈,你吓死我了!” “回来啦?晚饭吃了啥?” “意面和沙拉。” “以后别老在外面吃,那些东西又贵又没营养。” 岑萧苦笑了一下,道:“你以前倒是会给我做点儿好吃的,现在都是点外卖,跟我在外边吃有什么区别吗?” 萧蓉从沙发上起身,开了客厅的吊灯,直问到岑萧脸上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在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还是知足吧!你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凡是熟人朋友说媒我都替你挡掉了。你喜欢买乐高,喜欢买胸针和戒指,我就嘴上说说,哪一次拦着你了?你倒外面打听打听,哪一家的父母可以做到像我这样?就你之前干的那些事情,换成别的父母,早就大耳刮子扇你了,哪里还有多余的话?” 岑萧笑道:“你对我好,我心里清楚,不必这样特意地表白表白。” “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吗?你不是不了解我的眼光和品味,而且我生在这样的人家,对自己的生活有点期待有什么错吗?我又没有胡乱投资,又没有借债去买奢侈品,我已经够节制自己的欲望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哦,你挥霍还有理了是吧?你是不是要把这个家搬空了,才算称心如意啊?”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岑萧停顿了几秒,想说的话突然咽了回去。“我没有什么意思。” 一阵难堪的沉默。 “这日子过的,真没意思。” 萧蓉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声音里带了哭腔。 岑萧冷冷地看了萧蓉一眼,觉得自己连安慰她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
一间不大的屋子,沿着成直角的两面墙装设着钴蓝色的钢架,两面墙的钢架上分别装着两块黑色的厚板,板上各有十个红色警报灯,正看起来毫无规律地闪光。两面墙中间的墙角,在钢架之间是一块液晶屏,上面循环播放着山火的画面,伴随着画面的,是整间屋子里弥漫的白烟——令人不安,但并不让人呼吸困难。 “岑兄国庆前一天就来看过了吧?” “是,不过那次来的时候没有烟。” “说说你的感受。” 岑萧看了蔺浩然一眼,道:“其实我没记错的话,浩然兄在上次沙龙展的时候就跟我说过这个创意,这次终于实现了,对吗?” “对。” “装置叫‘偶然’,是因为警报灯连接的感应器每当有人经过的时候,就会发出信号,让警报灯亮起或熄灭。但是这种触发是没有规律可循的,具有不可预知的偶然性。这个艺术空间也并不是一个典型意义上的当代艺术陈列馆,它是一个把商业和艺术结合在一起的文创空间,所以来到这里的人并不一定都是当代艺术的爱好者,很可能只是一个偶然闯入的游客。他们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会和那些警报灯产生某种联系。这有点类似我们的某种生命体验,某些不可知的因素在影响和决定我们的生活和命运,但我们却一无所知。我说得对吗?” 蔺浩然笑道:“说得很好。之所以给装置起了这么一个看起来语焉不详的名字,是因为我不想把装置背后隐含的意义说得太明白。我希望有缘的观者自己去慢慢体会。” “这也是当代艺术的魅力,艺术品的意义并不完全是创作者决定的,而是由观看者共同完成的。” 蔺浩然轻轻地拍了几下掌,笑道:“岑兄真是我的知音。” “行了,互相吹捧就不必了。我们去看下一个作品吧。” …… “今天反正也就咱们四个人,咱们到办公室接着聊吧。” 一位穿着白底民族风彩绣连衣裙的女士领着另外三个人走进了一间办公室,大家分别找舒服的位子坐下,女士坐在办公桌前,开始给大家泡功夫茶。 “今天的艺术沙龙只有咱们四个人,好尴尬呀。”蔺浩然苦笑道。 “这也挺好,交流得更充分。”岑萧旁边的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士笑道。 “岳兄平时也经常接触当代艺术吗?” 岳兵摇摇头,笑道:“惭愧,我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岑萧倒是非常了解,一看就没少做功课。” 岑萧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哪里,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的当代艺术知识都是从时尚杂志上看来的。” 正给大家分茶的女士笑着“哦”了一声,道:“那也挺好的。对了,我不常看时尚杂志,他们都是怎么介绍当代艺术的,是不是偏重于热门度和商业价值比较高的艺术家呀?” 岑萧笑道:“也不是。一般他们每期都会有一个专栏,介绍这个月各大城市值得看的艺术展,风格还是挺多样的。然后也会有一些介绍艺术家和他们创作过程的文章,写得都还挺专业的。至于商业价值,我觉得可能不是他们考虑的第一前提吧。” 蔺浩然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倒是很想上一回时尚杂志,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大家都笑起来。 “不过,时尚杂志上关于当代艺术的文章都写得太专业化了,我觉得不够通俗易懂。那些编辑为了体现他们自己的专业素养,都用一些非常艰深晦涩的名词,对于大众而言很难接受。这在客观上可能也影响到了当代艺术的普及。” 蔺浩然点点头,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一方面,当代艺术希望拉近和大众的距离,让大家都愿意亲近当代艺术;而另一方面,这种宣传方式却在把大众越推越远,让艺术变成了少数人玩的游戏,令人敬而远之。” “这位先生怎么不说话?” 穿彩绣连衣裙的女士笑着问道,一面看向岳兵。 岳兵“啊”了一声,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道:“你们聊的都太专业了,我这方面是外行,插不上嘴。” 蔺浩然笑道:“真是抱歉,跟岑兄和凌晨聊得太开心了,不小心冷落了你。听说岳兄也是做传媒行业的?” 岳兵点点头,笑道:“是的,我在一家报社当记者。” “那平时一定很忙。” “是啊,今天也是难得有空出来,想着跟岑萧好久没见面了,好好聊聊天。没想到还认识了蔺兄,增长了不少当代艺术的知识,算是意外之喜了。” 岑萧笑道:“岳兄,你这话怎么越说越客套了。” 大家又是一笑,叫凌晨的艺术空间主理人张罗道:“别光顾着说话,喝茶, 喝茶。” “雨山真美啊,很适合拍照。” 岳兵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榕树。榕树的气根间垂下丝丝缕缕的银白色灯带,秋日午后的风吹得它们微微摆动。 “是啊,不过前几天来的时候我把该拍的都拍了。要不是数码相机突然坏了,我可能还会拍更多呢。” 岳兵看了岑萧一眼,笑道:“现在大家不都用手机拍照吗?” “数码相机的画质细节是手机代替不了的。” “哦,也是。”岳兵点点头,“对了,今天俞钟怎么没来?” “他上午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是学校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岳兵遗憾地一笑,道:“可惜了。” “没办法,他现在是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连周六都要上课。” 岳兵长叹一声,看着周围的景色,道:“要是读书会没停办,那该多好啊。” 岑萧苦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不过三年的工夫,什么都变了。” “不过你没变。”岳兵看着岑萧,打趣道,“还是一副上海小开的样子。” “你又在取笑我。” “不是取笑,我是真的很佩服你的审美品味。” 岑萧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阳,道:“我只是运气比别人好一点罢了。” “你考虑过做自媒体吗?你这样的才华,要是埋没了多可惜。” 岑萧摇摇头,道:“我没考虑过。” “为什么?” “服装和美学类的自媒体现在太多人在做了,发挥空间不大。” “可是你有你自己的特色呀。” “这个领域水很深,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岑萧道,“而且,我十多年前被人网暴过,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好吧,我也就是提个建议。”岳兵轻轻叹了口气,“我最近老在想,要是老墙兄还在的话,咱们的读书会是不是——” “可是他不在了。”岑萧感觉自己的话头有点冲,连忙找补道,“不好意思,你知道我跟老墙兄的交情。都三年七个月了,我还没有完全走出来。” 岳兵沉默着拍拍岑萧的肩膀,低声道:“我理解。” 又一阵清风吹过,不知哪棵树上的铃铛被风吹动,发出悦耳的响声。偏西的太阳照着老街的石板路,那光影显得粗粝又温暖。一只加菲猫从路旁慵懒地走过,看了岑萧和岳兵一眼,又自顾自地走开了。 “那是老子。” “什么?” “你忘了,老子书店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哦。”岳兵抱歉地笑着,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是啊,老墙兄也很喜欢它。”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伤感,两个人沉默着走完了剩下的这段路。下午的阳光从身后照着, 把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 岑萧回到家,看到妈妈正带着抱歉的微笑看着他。 “妈妈,你怎么了?” 萧蓉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嘴唇,道:“前几天,是妈妈不对。妈妈情绪不好。” 岑萧淡淡地笑了一下,道:“没关系。” “今晚咱们出去吃。” “吃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吃竹野日料吗?今天妈妈请客。” 岑萧心里说不上是酸楚还是幸福,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柜上,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我爱你。” 萧蓉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在岑萧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我也是。” |
“好像漫长的梦,越在时光海洋。咫尺天涯相思长,人各在一方。秋天随风摆荡,话还在我耳畔。一朝醒来发苍苍,心事却依然……” 岑萧坐在午夜咖啡馆的吧台前,等着咖啡师冲他点的咖啡。 “你喜欢这首歌吗?” 岑萧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咖啡师问他问题,连忙抬头道:“喜欢,袁泉的歌。” 咖啡师一边冲着咖啡,一边笑道:“这首歌的歌词我很喜欢。尤其是这两句——‘既然青春是如此短暂,暗恋才因此漫漫地延长。’” 岑萧笑着摇摇头,道:“我喜欢的不是这两句。” “那是哪两句?” “‘在这滚滚红尘心再乱,一转头向你就人间天堂。’” 咖啡师笑了,道:“看不出来,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岑萧笑着喝了一口柠檬水,道:“也许吧。”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是吗?”岑萧摇摇头,笑道,“我的故事可不怎么有意思。” “故事不一定非得有意思,关键是讲它的人。” 岑萧笑着看了咖啡师一眼,表示不置可否。 “你的咖啡好了。” “谢谢。” 岑萧端起韦奇伍德的皇家蓝描金杯碟,轻轻喝了一口,道:“季风马拉巴,我说的没错吧?” 咖啡师笑道:“是。这支豆子风味很独特,处理方法也很特别,但是很多人不喜欢。” “玉米和海风的味道。”岑萧笑道,“我还知道有一个人,也爱喝这种咖啡。” “谁?” “我的一个朋友。” “那真是难得。”咖啡师低头给另一位客人冲着咖啡,一边道,“下次有机会,可以让他也来这里尝尝。” 岑萧苦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他来不了了。” “为什么?” “他已经过世了。” 咖啡师遗憾地“哦”了一声。 “那真是很可惜。能跟我说说他的事情吗?” 岑萧喝了一口咖啡,笑道:“你真的想听?” 咖啡师也笑了,道:“我看得出来,你很不开心。也许把你经历过的这些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岑萧叹了口气,把咖啡杯放回碟子里,缓缓道:“那是三年七个月以前的事了。他叫老墙,这不是他的真名,不过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他是我在一个电影沙龙上认识的朋友,比我大九岁。一般说来,这样的两个人之间会有代沟,但是我跟他之间完全没有理解方面的问题。我们一见如故,很快就变成了最好的朋友。” 咖啡师结束了手里的工作,开始专心听岑萧说话。 “他介绍我加入了一个读书会,我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他还鼓励我去做一次分享,我做了,但是我当时不会做PPT,是他帮我做的。我后来才知道,他在家族企业里担任高层,工作其实很忙,但是他就是这么热心,只要别人求他帮忙,能帮的他一定尽力做到。” “我们那个时候经常聊天,有时候读书会结束了,我们意犹未尽,就会一起边走边谈。他家其实离我家并不近,但是他为了陪我聊天,总是陪我散步走回家。现在想想,那真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那后来呢?”咖啡师问道。 “后来,他就去世了。是脑溢血,非常突然。” 咖啡师皱起了眉头,试探着问道:“能具体说说发生了什么吗?当然,如果这让你不舒服,你也可以不说。” 岑萧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那是三月的一天,大约夜里十点钟以后,我正准备就寝,突然接到读书会负责人之一,也是老子书店的经理,叶鸿兄的电话。他说,老墙兄晕倒了,现在已经没有意识,问我知不知道他家人的联系方式,好及时通知他们。 我当时是懵的,跟老叶说,我不知道老墙兄家人的联系方式,请他再问问其他书友。然而放下手机我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意识’这四个字带着惊叹号和不祥的预感重重地再次撞进我的脑海。我立刻再次拨通了叶鸿兄的手机,问明老墙兄在哪家医院抢救,然后匆匆收拾一番,立刻赶了过去。 我的传统手机在那天晚上出了故障,所以我没有收到叶鸿兄发给我的,在老墙兄晕倒时在场,并且将他送往医院的书友的手机号码。我只知道老墙兄是在仁和医院急诊科接受抢救。幸而在赶到医院后,我认着路标,凭着方位感和一点直觉,迅速找到了老墙兄所在的抢救室。 跟把老墙兄送往医院的两位书友交流了情况之后,我更加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老墙兄虽然还没有接受检查,但是从症状判断,很有可能是脑溢血。我知道这种情况的凶险,但是心中还有一线希望,老墙兄以后总能醒过来,或不至于有性命之危。 大约半小时后,老墙兄的妻子赶到医院。我们陪同医生送老墙兄去做了CT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值班医生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亲友都叫到诊室谈话。听到医生的话,我真是感到晴天霹雳,几乎立刻就要哭出来。然而我忍住了,嫂夫人在场,如果我崩溃了,她也会崩溃的。” 岑萧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哽咽了。 咖啡师带着关切的神色看着岑萧,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 岑萧轻声地清了清喉咙,继续道:“医生说,出血位置在脑干,是手术禁区。出血面积很大,已经覆盖了整个脑干区域。像这种情况,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救不过来的。” 咖啡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 “嫂夫人很坚强,我看到她眼圈红了,但她还是极力控制住情绪,低声问医生:‘那么,他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回答:‘以分钟计,他随时可能离开。所以亲属需要决定,是否进行插管治疗。如果不这样,他很有可能坚持不到亲人来见他最后一面。’ 嫂夫人沉痛而平静地通知了青石兄的父母和岳父母,然后在同意插管的医疗文件上签了字。 当时也在场的一位书友曾经是麻醉科医生,他听到诊断后迅速通知了书友会中在榕城的其他成员。 不到一个小时,张悦赶到,郑珊紧随其后。之后另外两位书友也先后赶到。从那天深夜到第二天凌晨,在医院为老墙兄守候和祈祷的,包括嫂夫人在内,总共有八个人。 时间在大家的焦虑和不安中一点点过去,老墙兄的情况曾经有所好转。我虽然听到了医生的诊断结论,但仍然盼望有奇迹发生。我们轮流进抢救室陪伴老墙兄,跟他说话,鼓励他要挺过去,好起来。 将近凌晨四点,老墙兄的父母和岳父赶到。一夜未眠,大家都疲惫不堪,看到家属基本都来了,我们的心放下了一半。在嫂夫人的建议下,大部分人都先后回家休息。张悦和另一位书友决定继续留在医院。” 咖啡师轻轻握了握岑萧的手。 岑萧冲着咖啡师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天气太冷了,我虽然没有睡意,但仍然决定上床暖和暖和。然而老墙兄此刻命悬一线,我又怎么能够安然入眠呢?辗转反侧之后,我从床上起来,到客厅读王世襄先生所著的《明式家具研究》。在那个时刻,可能只有这样不太容易吃透的学术书籍才能让我暂时抛开不安,镇定下来。 不知不觉近两个小时过去,天色已亮。我读完想读的部分,回复了张悦离开医院后为青石兄祈祷的微博私信,正准备吃早饭。正在此时,同在读书会的挚友俞钟的短信发过来——不敢相信,不能接受!老墙兄走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母亲正在厨房烧开水,为我准备早餐。那一刻,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俞钟又发来短信,‘你要撑住,一定要撑住。’ 我知道他在为我担心。我是一个抑郁症患者,遭受这样的打击,他怕我的精神和心理承受不住。 我非常冷静地回复他:‘放心,我能撑住。’ 然而这六个字发出去不到十分钟,我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老墙兄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永远失去了他,一位可亲可敬的兄长和挚友,过往的一切都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我呆坐在沙发上,失声痛哭,泪如雨下。早饭已经做好,我吃了,但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东西,心如刀绞,食不甘味。……” 岑萧不由得哽咽起来,低着头摆手道:“对不起,我真的说不下去了。” 咖啡师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道:“没关系。” “我再给你倒杯水。” “谢谢。” 店堂里安静了几分钟,忽然门口的铜铃响了。岑萧往门口一看,原来是上次被坏人骚扰的那个女生。她今天穿了一件苹果绿的短旗袍,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 “欢迎再次光临。” “现在时间不早了,你不怕再遇到危险吗?” 听到岑萧的问题,女生轻轻一笑,道:“不会的。你们看,我男朋友就在外面。” 咖啡师和岑萧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然后岑萧问道:“他不进来坐坐吗?” 女生笑道:“不用了,他对咖啡馆不感兴趣。” “就算他想进来,可能也进不来。” 岑萧和女生把眼光投向咖啡师,一脸疑惑的表情。 咖啡师擦拭着杯碟,一边低着头,神色平静地说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这间咖啡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你们能进来,是因为你们亲眼看见过死亡。” 岑萧和女生面面相觑,都感到脊梁骨上一阵悚然的寒意。 咖啡师抬头,笑着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而且,我会帮你们实现一个愿望。随便什么愿望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女生开口问道。 咖啡师又是顽皮地一笑,道:“因为你们是好人。”他顿了一下,又道,“很巧,我也是。” |
一座安静的墓园,一排排墓碑沉默地伫立着,每块墓碑的两侧都种植着两棵修剪整齐的龙柏。天气有些阴沉,郊区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可以看到远处起伏的青山。 “老墙兄,我们来看你了。” 岑萧、老叶、张悦和岳兵都穿着素色的衣服,神色平静而肃然,每人往老墙的墓碑前放了一枝白色的菊花。 “岑萧,你唱首歌给老墙兄听吧。” 岑萧对着墓碑鞠了一躬,轻声唱道:“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笑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风吹过来,你的消息,这就是我心里的歌。 ……当我老了,我真希望,这首歌是唱给你的。” 没有人说话,墓园里越发寂静,只能听到掠过耳边的风声。张悦极力忍住心里的悲伤,而岳兵已经掏出一张纸巾,默默地擦着眼泪。 “我学这首歌,还是三年多前的事了。本来是准备某次一起走路回家的时候唱给老墙兄听的,可是没想到,第一次唱,竟然是在他的追思会上。” 老叶看着墓碑上老墙的照片,轻声提议道:“我们每个人对老墙兄说句话吧,就说心里最想说的。” “老墙兄,读书会停办了,但是大家还在。我相信这座城市能容纳更多有趣的灵魂。”岳兵说道。 “老墙兄,哪天我一个人来的时候,给你唱段京剧。”张悦道。 “老墙兄,你留给我的书店我会好好经营的,你放心。”老叶道。 岑萧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道:“老墙兄,生活会继续,快乐会发生,而我们,都会好好的。” 岳兵把四个人的肩膀拢在一起,对着墓碑道:“我们都得好好的。” 大家再也忍不住伤感,都在默默地流泪。 “好了,咱们走吧,以后再来看老墙兄。” 四个人缓缓走下墓园的阶梯,过了许久,岑萧才提议:“离这里不远就是竹林境空间,那里的馆长是我朋友。我们要不要去那里喝个茶?” 岳兵笑道:“你在这个时候提议喝茶,肯定有什么事情要跟我们谈吧。” 岑萧微笑着点点头。 从墓园坐电瓶车出去,再步行二十分钟,竹林境空间就到了。秋天的风吹得一片竹子的枝叶簌簌作响,很有些王维诗作的意境。 走进一楼的咖啡吧,空间的主人胡济民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我收到你的微信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们去青菱山给一个朋友扫墓,想着离你这里近,顺道过来喝个茶。” 胡济民狡黠地一笑,道:“只是喝个茶?” 岑萧也笑了,道:“我们有些事情要谈。” “好,你们到我的茶室坐,泡茶请自便,我就不打扰了。” “谢谢济民兄。” “不用客气。” 茶室里铺着席子,四个人在门口脱了鞋,分别在茶桌周围坐下。常泡茶的张悦自告奋勇地坐了主人的位置,其他三个人先开始吃胡济民早就备好的坚果和茶点。 “有什么事,说吧。” 岑萧道:“是这样,我跟老叶都去过一家咖啡馆,那间咖啡馆很特殊,午夜两点之后才营业。” 岳兵笑道:“你这么郑重其事,不会就是想拉我们去探店吧?” 岑萧也笑道:“别着急,听我说完。是老叶先发现那家咖啡馆有点古怪,后来咖啡馆的主人亲口告诉我,这家咖啡馆只有亲眼看见过死亡的人才能进入。” 张悦笑道:“岑萧啊,你跟这儿写魔幻小说呐?” 岑萧看了老叶一眼,老叶会意,冲着张悦点头道:“我作证,是真的。” 岳兵和张悦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一阵。然后岳兵开口问:“那你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 “是这样,咖啡馆的老板说,可以实现我的一个愿望。但是我想,这可能也是我们共同的愿望。那就是,跟老墙兄再喝一次咖啡,再好好聊一次天。” “这算是个正式的告别?” 岑萧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 大家都思索起来,片刻之后,岳兵苦笑道:“可惜我去不了了。我没亲眼看见过死亡。” 老叶道:“没关系,你可以把最想对老墙兄说的话写成 ,我们带给老墙兄看。” 岳兵点头道:“这样也好。” 岑萧环视大家一眼,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定个时间吧。我们先住在老子书店,等午夜两点就去咖啡馆见老墙兄。” “那就下周末吧,周六晚上都有空吧?”老叶问道。 “我没问题。” “我也没问题。” 老叶起身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岳兵举起茶杯,道:“咱们以茶代酒,敬老墙兄一杯。” “敬老墙兄!” 四个人一齐举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
“欢迎光临。你们又从这儿进来啦?” 咖啡师笑道。 岑萧笑着看了老叶一眼,对咖啡师道:“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死党,张悦。” 张悦笑着跟咖啡师握了握手,道:“你那副眼镜跟我的像是同款。” 咖啡师哈哈一笑,道:“看来我们喜欢的风格很相近嘛。” 岑萧道:“老墙兄应该快来了吧?” 咖啡师道:“别着急,可能还得等几分钟。你们是要个包间,还是就在店堂里坐?” “就店堂里吧。” “好的。” “我们对咖啡不太在行,要不你来点单吧。”张悦道。 岑萧点点头,对咖啡师道:“给我们来一样的咖啡吧,就雪冽图好了。” “好的,请稍等。” 虽然知道故去的朋友很快就能重新见面,但三个人还是有些忐忑和紧张。 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打开咖啡馆的门,走了进来。他高高大大的身形一如往常,脸上还是带着从前真诚的微笑。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老墙兄。” 岑萧有些激动,他看了张悦和老叶一眼,发现他们的眼眶都湿了。 咖啡师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成套的银质咖啡具。 “请慢用。”咖啡师笑道,“我可是把自己的家底都搬出来了。” “太谢谢你了。” “不用谢,你们聊。” 岑萧握着老墙的手,感觉还是那么温暖,仿佛他根本不是一个已经离开人世的人。他定定地看着老墙,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岑萧,我知道你很想我。”老墙拍了拍岑萧的手背,“放心,我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很好。” 岑萧听了这句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哽咽道:“老墙兄,我们舍不得你……” “我知道,我知道。”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跟张悦约好了去喝咖啡,我就能跟你一起走路回家了。我要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机会——” 老墙笑着止住他的话头:“你不用遗憾。你是一个非常称职的朋友,我为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 “我只是很难过,我都没有好好跟你说一声再见。” 岑萧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老墙像父亲一样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岑萧,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老墙兄,读书会停办了,你不会怪我们吧?”老叶道。 老墙笑道:“怎么会呢,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已经尽力了。今天能再次见到你们,我已经很满足了。” 岑萧把咖啡端给老墙,一边道:“老墙兄,这是我给你点的咖啡。我等这次机会等得太久了,你明白吗?” 老墙笑着喝了一口咖啡,道:“我明白。咖啡很香。” 看到大家都满脸泪痕,老墙笑道:“咱们这么久没见了,应该高兴才对,你们别光顾着哭啊。说说,你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吧。” “我还在写小说。” “我在打理书店。” “我现在是榕城闽剧院的编剧了。” 老墙欣慰地笑了,道:“真好,你们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希望你们哭,我希望你们的生活能继续,大家都要好好的……” 话没说完,老墙自己也落泪了。 “岑萧,你领着大家唱首歌吧,我想听。”老墙擦了擦眼泪,笑道。 “好,那就<友谊地久天长>吧。” 四个人一同举起咖啡杯,齐声唱道:“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怎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四处奔波流浪。 我们曾经终日逍遥,荡桨在碧波上;但如今却劳燕分飞,远隔大海重洋。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往日情谊相投,让我们紧握手。来痛饮一杯欢乐酒,友谊地久天长。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一曲歌罢,老墙起身道:“我该走了,再相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们保重。” 三个人的眼圈又红了,他们轮流上前,给了老墙一个大大的拥抱。 “再见。” “再见。” 老墙的身影出了咖啡馆的门,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三个人含泪凝望,久久不愿离去。 一阵寂静之后,店堂里又响起了熟悉的爵士乐。暖黄色的灯光透过咖啡馆的门窗,照在门前的蛋硌路上,此刻的咖啡馆,好像一个玻璃做的天堂。 “我们告辞了。” “谢谢,欢迎下次光临。” 咖啡师目送岑萧他们走出店门,脸上绽开一个温暖的微笑。 再过两个小时,太阳将照常升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
“你看,这里边就是我们家以前住的房子。” “解放前的美国领事馆?” 萧蓉笑着看了岑萧一眼,道:“是的。” “没想到我们家和雨山老街这么有缘分。” 萧蓉摇摇头,笑道:“不是有缘分,是榕城就这么大。” 岑萧忍不住也笑了。 萧蓉继续道:“可惜这里现在不对外开放了,我真想看看我小时候住的房间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岑萧凑近这个院落大门旁的牌匾,仔细端详一番,道:“上面有二维码,可以扫码预约。” 萧蓉笑着摇头,道:“我可懒得费这个工夫。” 一阵秋风吹过,路旁的落叶被风卷起,岑萧和母亲都觉得寒意袭人,不由得紧了紧风衣的门襟。 “天儿可真凉了——” “可不,一场秋雨一场凉了——” 母子俩学着变了味儿的京腔,然后对视一眼,都掌不住笑了。 “两个学中文的在一起,真没救。” “没救的明明是郁达夫。” 萧蓉打趣道:“啊,你知道是郁达夫啊,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岑萧得意地一扬脖子,道:“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可着全榕城扫听扫听,谁不知道我岑萧是高雅与品味的代表,美貌与智慧的化身。” 萧蓉“呸”了一声,笑骂道:“你少不要脸。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几斤几两?” “我出生的时候六斤四两。” 萧蓉故意不看岑萧,岑萧自己笑了一阵,两个人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 “这里边好像有家泰国菜,听说还不错。” 萧蓉摇头道:“要吃你自己去吃,那种奇奇怪怪的味道我可受不了。” 岑萧笑道:“知道你不喜欢,不过白问问你。对了,刚才我们家以前住的那个院子,现在叫什么来着?我忽然想不起来了。” “蓉园。” 岑萧“哦”了一声,道:“是不是你的名字——” 话没说完,萧蓉就笑道:“对,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能具体说说吗?” “很简单,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木芙蓉,一到秋天就开了满树的花。你姥姥很喜欢,说是如果生个像芙蓉花这么水灵的女孩儿就好了。没想到姥爷这个人平时少言寡语,居然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了。我一出生,他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岑萧笑道:“哦,还有个这么诗意的典故呢。哪像我的名字,就是把我爸跟你的姓随便拼在一起,也太随意了,跟挑白菜似的。” 萧蓉笑道:“你就算是白菜,也是棵好白菜。” “我才不要。” “为什么?你嫌白菜太平常,配不上你的人品?” 岑萧狡黠地一挤眼睛,笑道:“因为好白菜会被猪拱啊。” 萧蓉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岑萧道:“哎呀,你是聪明还是傻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倒霉自己的。” 岑萧也笑了,道:“这说明我有充分的自黑精神嘛。” “前面没啥好看的了,咱们往回走吧。” “好。” 母子俩顺着巷子往主街上走,刚才的下坡路已经变成了上坡。秋天下午的阳光照得人满头是汗,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了。 刚出了蓉园所在的南柯里的巷子口,岑萧迎面看见岳兵低头走路的身影,连忙叫了一声。 “岳兵兄,这么巧?” 岳兵停下脚步,笑道:“是啊,真巧。这位是?” 岑萧笑道:“这位是我母亲。” “哦。”岳兵对萧蓉微笑着点点头,“伯母好。” 萧蓉脸上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道:“你好。怎么称呼?” “叫我小岳就行。” “哦。”萧蓉看了岑萧一眼,道,“我常听岑萧提起你,记者是我以前很向往的职业,可惜后来没做成。” 岳兵笑道:“我也经常听岑萧提起你。” 岑萧看了萧蓉一眼,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尴尬。岳兵没有察觉,继续道:“从岑萧身上,我都可以想见伯父伯母的精神气质。” 萧蓉矜持地一笑,道:“你夸奖了。我们不过是最普通的父母,没什么可炫耀的。” 岳兵感觉话头有些不对,但是不回答又不礼貌,因笑道:“岑萧说,他有今天的审美和眼界,离不开您从小的言传身教。” 萧蓉心里有些不快,脸上却还是笑着,道:“哦,那更是不敢当。他还说了我什么?” 岑萧已经察觉到话锋不对,赶紧给岳兵使眼色。可是岳兵有些尴尬地看了萧蓉一眼,硬着头皮继续道:“岑萧说,您当年在工作的学校是风云人物。您穿着时尚高雅的衣服,踩着高跟鞋在教学楼下一走,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在楼上对您行注目礼。” 萧蓉简直要开口骂人,但对方是初次见面,少不得忍住了,因笑道:“我这人从来不追时尚,但是也不怎么过时。” 岳兵知道对方有些不悦,赶紧道:“伯母,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雨山风景不错,您跟岑萧慢慢逛。” 萧蓉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道:“谢谢,再见。” “伯母再见。” 萧蓉拉着岑萧向前走去,岑萧冲着岳兵一回头,用口形说道:“我改天再找你算账!” 岳兵看着母子俩走远,然后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萧蓉回到家,连鞋都还没脱,便劈头对岑萧道:“我是怎么跟你嘱咐的?你是你,我是我,我年轻时候的事情不要随便往外说。你倒好,全当耳旁风。今天要不是我强忍着,早就问候他祖宗了!” 岑萧虽然感觉自己没什么错,但是不由得有些心虚,低头立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 “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萧蓉把手里的提包往玄关柜上重重一放。“今天我把话说清楚,你有你的社交圈子,我有我的社交圈子,我们各自玩儿各自的,你少不知好歹地把我往你那群狐朋狗友里乱扯。” 岑萧本来还忍着,听到“狐朋狗友”四个字,不由得涨红了脸,回击道:“话不要说得太难听,我的朋友是狐朋狗友,那你是什么东西?” 萧蓉气怔了,片刻方道:“你放尊重一些,我不大明白你什么意思。” 岑萧定定地看着萧蓉,冷笑道:“你自己说的,我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至于什么意思,你是学中文的, 自己掂量去吧!” 萧蓉气得脸都白了,指着岑萧道:“好啊,你在这儿等着我呐!早知道你今天是这个德性,你没满月我就该把你掐死!” 岑萧挑衅地逼到萧蓉跟前,一字一顿地道:“后悔了?现在你没这个机会了。” 萧蓉双手抱在胸前,冷笑道:“我要真想干掉你,你早就死一百回了。” 岑萧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羞恼交加,过了好久才冷笑一声,道:“那我谢谢您不杀之恩。您这么烦我,我自己去死好不好?” 没等萧蓉回答,岑萧就直接跑出屋子,到阳台上站着。 萧蓉还想骂几句,又怕话说过了岑萧真的做傻事,少不得忍住了。 |
“对不住对不住啊,那天让你尴尬了。” 岳兵抱歉地笑道。 “何止尴尬,我回去被我妈骂了一顿。” “惭愧惭愧,这顿饭我请。” 岑萧笑道:“你还挺自觉。” “那当然,做你岑兄的朋友,这点儿觉悟是要有的。” “饭虽然你请,菜可是得我来点。你没意见吧?” 岳兵把菜单递给岑萧,笑道:“当然没意见,要说享受生活,岑兄你可是行家。” 岑萧笑道:“你还不如说我是玩物丧志呢。” “不不不,岑兄你跟贾宝玉一样,是个富贵闲人,天下难得的。” “行啦,差不多得了,别夸得我都没胃口吃饭了。” 一阵沉默过后,岳兵问:“伯母昨天很生气吧?” 岑萧“嗯”了一声。 “可是我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就不高兴了?” 岑萧苦笑了一下,道:“也难怪你不明白。我母亲这个人最讨厌我在外头说她的事情,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是其一;其二嘛,那就有点微妙了。” “愿闻其详。” “其二,我母亲虽然平时蛮注重穿着打扮的,但是她毕竟是50年代出生的人,会有点忌讳别人对她的打扮进行评论,尤其是男性。我小时候经常夸我妈衣服穿得漂亮,妆化得精致,我妈就很反感,说你一个男孩子怎么整天净关心这个。” 岳兵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那真是对不住了, 我不知道伯母介意这个。” 岑萧摇头笑道:“也不能怪你,我母亲的脾气不熟悉的人也是摸不透的。” 岳兵笑道:“不过,她是真的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很优秀的人。” 岑萧吃了一口熏制鸭胸肉果蔬沙拉,笑道:“又开始尬夸了,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毛病。” 岳兵笑道:“我是真诚地尬夸。” 岑萧吃了几口意面,问:“你大女儿已经上小学了吧?” “对,小学三年级了。” “她现在学习怎么样?” 岳兵摇头道:“就那样吧,我也不勉强她。我觉得小孩子成长,能快乐就很好了。什么赢在起跑线上的,不重要,我也从来不信。” 岑萧点头道:“我也不信。我从小到大,我父母就没强迫我报过任何兴趣班,除了我自己想去的合唱团。” 岳兵笑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唱歌唱得好了,原来从小练过。” “不敢说多专业,但是起码掌握了科学的发声方法吧。” 两个人正聊着,店员忽然满面笑容地走过来,问道:“我们店的菜还合口味吗?” “很好吃。”岳兵抬头笑道。 “我也觉得很好吃。”岑萧道。 “那就好,你们吃得开心我们就高兴了。不打扰了,请慢用。” 店员回到吧台忙自己的事去了,岑萧笑道:“怎么样,我说过这家店很不错的。” 岳兵也笑着点点头。 “哎呀,最近剁手太多了,都不敢再买东西了。” 岳兵看了岑萧一眼,笑道:“岑兄你嘴上是这么说,看到心动的该剁手还是得剁手啊。” 岑萧笑道:“还是你了解我。” “你那篇关于古着店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上周开始写的,已经写了一万多字了吧。” 岳兵给岑萧竖了个大拇指,道:“佩服,我写稿都很少有这个速度。” 岑萧笑道:“术业有专攻嘛。” “对了,上次你们在那家咖啡馆跟老墙兄见面,一切还顺利吗?最近太忙,一直没顾上问。” “反正挺好的,算是一个正式的告别吧,就像你上次说的。” 岳兵低下头,道:“其实我有点羡慕你们。我也很想老墙兄,可是那家咖啡馆我进不去。” 岑萧拍了拍岳兵的肩膀,道:“进不去也许是好事,你不用太介怀。” 午后的阳光照着石屋教堂院子里的香樟,柔绿的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要是这条路没有尽头,该多好啊。” 岑萧笑道:“岳兵兄你怎么会有这种感叹?” 岳兵低头看着路面,笑道:“没什么,我可能是有点累了。” 两个人在一个流动咖啡摊上喝了两杯咖啡,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么悠然地过去了。 |
“我好久没来你这里了。” 朱甜正忙着给一个客人送来修补的胸针粘牢一颗人造珍珠,抬头笑道:“是啊,你国庆期间都忙着逛市集和看展吧。假期之后你好像又有别的事情,总之是很久没来了。” 岑萧拿起一枚华丽的黄色人造宝石戒指,试着戴在自己手上看了看。 “感觉挺合适的,我付个定金吧。” 岑萧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朱甜。 “这都多久没看到现金了。”朱甜笑道,“自从大家都改用微信支付以后。” “我还是喜欢带现金出门的感觉,当然不能带太多。” 朱甜修好那个胸针,放在一边等胶水干掉,然后道:“我把旁边那个空间也租下来了,给我们的摇摆舞俱乐部当舞厅用。27号就开业了,欢迎你过来参加庆祝舞会。” 岑萧笑道:“可惜我不会跳舞,不过我一定能做一朵最美丽的壁花。” 朱甜笑道:“壁花倒是真的,最美丽可就见仁见智了。” 两个人开了一阵子玩笑,岑萧向朱甜告辞,回家吃晚饭。 “萧萧,妈妈那天——” “妈妈,我知道我也有问题,但是你说的话太伤人了。” 萧蓉面有愧色地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 “没关系,只要你做饭好吃,其他一切无所谓。” 萧蓉给了岑萧一个爆栗子,笑骂道:“说着说着又没正形了。” 岑萧正准备回房间发几条微博,被萧蓉叫住了。 “今晚你爸爸过来吃饭,你对他好一点。” “嗯。”岑萧嘴上答应着,其实心里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 “费雪小姐你看多少了?” “哎呀,看好多了!” “每次你都这么说。” 岑小平尴尬地一笑,道:“那我说的是实话嘛。哎,你说,探案这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交给一个单身女人去干啊,那要男人有什么用?” 岑萧冷笑道:“男人可以跟你一样,跑过来吃老婆做的饭,还对老婆不好。” “萧萧,说什么呢!”萧蓉一脸不悦地看着岑萧,手里的筷子重重放在桌上。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吃饭!那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一阵沉默过后,岑小平继续开口道:“昨天我看我同学的朋友圈,说他昨天吃了穿山甲。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萧蓉笑道:“我没退休的时候,跟着单位同事去过几家野味店,这类不许随便捕猎的动物也吃了不少。现在想想,真是有点造孽。” 岑萧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妈妈你这么做不对。” “你良心倒是洁白得很,以后干脆改名叫岑洁白算了。”萧蓉讥讽道。 “我良心本来就挺干净的。”岑萧也反唇相讥,“再说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萧蓉冷笑道:“你母亲是文盲,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本来听不懂这个。反正你也只要求我做饭好吃,别的怎么样不重要。” “行啦,你们母子俩一吃饭就掐,累不累?” 岑萧和萧蓉对视一眼,都沉默着继续吃饭,一时无话。 “我爸今天还是在冒傻气。”送走父亲后,岑萧笑道。 “他再傻,也是你的父亲,你们之间是有血缘纽带的。”萧蓉淡淡一笑。 岑萧抿了抿嘴唇,没接这句话的茬儿。 “明天要去做家庭治疗,你千万嘱咐他别迟到了。” “他不会迟到的。”萧蓉道,“可是我真看不出这家庭治疗有什么做的必要,完全就是浪费钱。” 岑萧冷笑一声,道:“你要是觉得现在的家庭关系已经够好了,那就自己慢慢享受吧。” 岑萧走回自己的房间,顺便关掉了走廊上的灯。 榕城第二医院的心理科家庭治疗室里,岑萧一家三口都已经在沙发上落座,有些紧张地看着对面的罗洪生教授。 “没关系,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就当是平常聊天吧。” …… “他花钱从来都没个计划,大手大脚的,还爱买贵的衣服。我跟他母亲都尽力满足他,有一次连养老的钱都动用了。” 岑萧非常不悦,冷笑道:“你忘了,我还爱买胸针和戒指。” 岑小平像刚想起来一样,对对面的罗教授道:“啊对,这些都是他母亲付的钱,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反正也挺可观的。” 一个小时的治疗之后,三个人走到医院门口的路边叫车,脸色都很不好看。 “你刚才就是在装可怜。” 岑小平瞪起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道:“什么?” “家里的经济情况,是你自己不愿意跟我说的。现在跟罗教授说这些,倒好像是我把家里给吃穷了。你考了驾照又买了车,可是你车品和车技太差,后来又把车卖了,这一来二去的钱估计够我买一年的衣服了吧?怎么,你花出去的不是真钱,难道是纸钱吗?” 岑小平脸都气白了,怒冲冲地拂袖而去,把萧蓉和儿子晾在路边。 “你还不去把你爸爸追回来!”萧蓉道。 “要去你去,他是你丈夫。” “你是他儿子!”萧蓉大声道,又怕周围的行人听见,压低了声音,“他平时不跟你沟通,你说他冷冰冰的。现在做治疗他跟你坦诚相见,你反倒受不了了。你到底要怎么样嘛!依我看,既然弄得这么不痛快,这个治疗不做也就算了。” 岑萧冷冷地看了萧蓉一眼,道:“原来你就是这样解决问题的。” 母子俩各自生着闷气,一言不发地回了家。 |
一个看起来非常古旧的柜子,大约是民国时期的物件吧,紫檀色的表面装饰着各种各样的构件——用完的风油精的瓶子,涂着金漆的精美木雕残片,旧报纸,旧票证,甚至还包括不知从哪里拆卸下来的电子元件。展厅里非常安静,没有什么人大声交谈,只听到手机拍照发出的隐约咔嚓声。 岑萧仔细地前后左右端详着这件装置艺术作品,用手机记录下能记录的所有细节。 “怎么样,郭老师的展很有想象力吧?” 一个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岑萧一回头,见是竹林境空间的主理人胡济民。 “是的,不一定能完全看懂,但一定会被震撼。” 胡济民笑道:“我本来以为你今天不来了,我们的助理策展人说你昨天已经看了一个展,人很累了。” 岑萧抱歉地一笑,道:“本来是不打算过来了,但是今天早上刷朋友圈的时候看到她发的郭老师个展预览视频,觉得必须过来先睹为快。” 胡济民哈哈一笑,道:“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啊。” 岑萧笑着点点头。 “你慢慢看,我还有几个刚来的朋友要招呼。” “好嘞。” 岑萧刚把注意力集中在下一件作品——总共有两百多件作品——上,就看见方舟穿着一身黑色蕾丝连衣裙,脚下是一双酒红色的踝靴,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你今天也过来参加开幕式?” 方舟笑道:“对呀,我也算当代艺术家嘛。” “耳环真好看。” 方舟摸了摸耳坠上垂下的红色丝线,笑道:“谢谢,我自己做的,跟上次你订的那个戒指是同一个系列。” “难得看到你穿得这么淑女。” 方舟笑道:“你是想说暗黑吧。” 岑萧笑而不语。 “半个榕城的文艺青年都跑来看展了,郭老师的魅力真大。” 方舟环顾一下四周看展的人群,点点头道:“是,郭老师的实力即使拿到世界上都不逊色的。” “你看到跟你名字有关的那个作品了吗?” “哦,你是说大船上载着很多东西的那幅画?当然看到了,我很喜欢。” “那像是一艘荒诞感的方舟,把人类载往不可预知的未来。” 方舟笑道:“你应该去专业写当代艺术评论,肯定能收获不少粉丝。” 岑萧摇摇头,道:“我也不是每次看展都有话可说的,只能说今天的展刚好对我有所启发。” “所以当代艺术的解读跟观众的个人经历很有关系呀,有些私人体验也是会在解读过程中起关键性作用的。” “对了,下周末朱甜他们舞厅开业,你去参加舞会吗?” 方舟笑道:“朱甜老早就给我发邀请了,我没说死。因为我最近在厦门有一个在地艺术计划,可能随时要过去做一些事情。” “我跟朱甜说了,我要当那朵最美的壁花。” 方舟笑道:“岑萧你的穿衣和搭配品味,想不当花魁都难。” 岑萧故意沉下脸道:“你再说我是花魁我可生气了。” 方舟道:“好,你不是花魁,你是文魁,行了吧?” 两个人正开着玩笑,一位穿着漫画印花套装的女生走过来,跟岑萧和方舟都打了个招呼。 “两位,展览都看完了吗?” 方舟玩笑道:“你瞧瞧,咱们刚偷会儿懒,检查作业的就过来了。” 女生笑道:“哪有穿成我这样的班主任啊。岑萧,我还真的以为你今天不来了,还觉得有点遗憾。谁知道你朝令夕改,上半夜还属鸡,下半夜就属鸭子了。” 方舟“扑哧”一乐,岑萧也忍不住笑了。 “你把榕城方言用普通话讲出来,味道真的是很别致。” 女生笑道:“你平时夸人也很别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挨骂呢。” 方舟冲着岑萧挤挤眼睛,笑道:“看来你是名声在外了。” “哦,差点儿忘了正经事。”女生一拍脑门,道,“开幕式马上开始了,就在外边的院子里,我们赶紧出去吧。” “好的。” 几十个穿着富有个性的人分开撒在榕城的大街小巷,可能引不起任何关注。但是当这些人都集中到一个当代艺术展的开幕式上,你就无法忽略他们各擅胜场的风格了。岑萧一边听着策展人丰耘的发言,一边偷偷打量着身边人群的衣着和配饰,感觉他们的集合效果不输一场大牌的时装秀,而且更为有趣和多样。 “我的发言就到这里,下边有请郭念祖老师为他自己的个展开幕说两句。” 一头白发的郭念祖接过麦克风,脸上的表情竟然还有些羞涩。 “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嘴笨的人。都去看展吧,作品会说明一切。” 他深深地对大家鞠了一躬。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胡济民拿着话筒上台道:“开幕式到此结束,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跟着丰耘兄和郭老师的脚步,他们会为大家带来详细的导览。” 人群纷纷涌进竹林境空间最大的这个展厅,只剩下偏西的秋阳照着庭院里茂盛的植物,给它们的叶片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晚上的开幕式派对气氛闲适而随意,留在艺术空间的嘉宾和观众们端着白瓷餐盘,优哉游哉地挑选着自己喜欢的食物。岑萧端着装满食物的餐盘回到座位上坐下,跟他同桌的还有方舟和蔺浩然,还有刚才那位穿着漫画套装的女生。 岑萧给自己注射完胰岛素,吃了餐前药,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始享用晚餐。 “冒昧地问一句,你得糖尿病多长时间了?” 岑萧笑道:“差不多六年了。” “一直都需要打胰岛素吗?” “对,一直都要。” 蔺浩然怕岑萧尴尬,帮忙补充道:“糖尿病现在还没有根治的方法,每个人的症状和具体情况也不同,有的人可能就不需要长期坚持注射胰岛素。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岑萧笑道:“说实在的,我可能只了解我自己的病情,对这个病的其他方面也不是非常了解。对了,简芳,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对谈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简芳笑道:“别着急,等我再酝酿酝酿。” 吃过自助晚餐之后,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桌边聊着天,有的人干脆开始放空和发呆。岑萧有些乏了,他伸了个懒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那张桌子。那是一对中年夫妇带着自己青春期的女儿,那女儿大概是个高中生,戴着眼镜,看起来非常文静。 可是没多久岑萧就发现了这一家人的特殊之处。中年夫妇相互之间用手语交流,他们的女儿也用手语跟自己的父母说话。岑萧不由得有一丝好奇,那女儿到底能听见声音和开口说话,还是跟她父母一样的残疾人士? 正这么想着,胡济民忽然出现在那一家人桌旁,也用简单的手语跟那对夫妇打了招呼。 “胡老师好。” 女孩说完,很有礼貌地冲着胡济民点了点头。 岑萧在心里“哦”了一声,觉得一直盯着人家看不礼貌,就把视线转到别的方向去了。 |
“你也不能一想去那家咖啡馆就住我这儿吧,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收你住宿费了。” “你好意思收,我就好意思交。” 老叶无奈地摇摇头,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红茶。 “真拿你没办法。” 岑萧看了看手表,午夜两点刚过。 “我进去了,你要一起来吗?” “谢谢,我这次就不了。” “那,改天见。” “改天见。” 岑萧推开老子书店员工休息室的门,熟悉的黄光再次将他包围。 “欢迎光临,今天要不要尝试点儿新品?” 穿着奶茶色呢子西装马甲的咖啡师笑着问道。 “新品?” “是的,一款新的鸡尾酒,名字叫做‘迷失东京’。” 岑萧苦笑了一下,摇头道:“你知道我是一滴酒都不能沾的。” “我知道。”咖啡师笑着对岑萧挤了挤眼睛,“但是今天例外,我们这儿例外。” 岑萧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 “你在我们这儿已经喝了好几次咖啡了,回去有失眠吗?” 岑萧摇摇头。 “那就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咖啡师不等岑萧回答,已经用优雅而熟练的动作开始调酒。 岑萧思索了几秒钟,恍然大悟道:“哦,那就给我来一杯‘迷失东京’。” “稍等,我正在做。”咖啡师低着头笑道,“这款酒有佛手柑和伯爵茶的味道,我想你会喜欢的。” “给我也来一杯。” 一个还略显青涩的声音在岑萧身后轻声说道。 岑萧回过头去,不由得愣住了。 是那个女孩,那个父母都是聋哑人的女孩。 “可是你年纪还小……” “我还差两年就成年了。”女孩笑道,“再说了,这点儿年龄差距有那么重要吗?” “那你到这里来,你父母知道吗?” 女孩得意地摇摇头。 “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我今晚住在同学家了。” 咖啡师揶揄地看了岑萧一眼,岑萧会意,苦笑一下,没再说话。 “你应该才上高中吧,正是学习和长身体的时候,不应该熬夜。” “我是顾客,顾客是上帝。” 这话一出口,岑萧和咖啡师都忍不住笑了。 “是是是,上帝小姐。”咖啡师把调好的鸡尾酒递给岑萧,“请慢用。——小姐您今晚要来点儿什么呢?” “我说过了,我要的跟他一样。” 咖啡师有些无奈地笑道:“可是我得事先提醒你,虽然鸡尾酒的作用出了这个咖啡馆就会消失,但是你的感受和记忆是留下来了,你很有可能爱上喝酒。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是个大人了。我父母经常告诉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负责。” 岑萧笑道:“那你还真是个成熟老练的小妇人了。” 女孩脸上露出一丝羞赧,随即又换上一副与年龄不符的淡定表情。 “行,那我按原样给你也做一杯,你可以坐在那儿等一会儿。” “好的,谢谢。” 岑萧笑着喝了一口“迷失东京”,对咖啡师道:“是有佛手柑和伯爵茶的味道,蛮有趣的。” 咖啡师笑着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我推荐给你的绝对不会错。对了,那个女孩的父母你认识吗?” 岑萧也低声道:“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好奇。” 岑萧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咖啡师耳语道:“她父母都是聋哑人。” 咖啡师“哦”了一声,忍不住打量了那个女孩一眼。她身上的衣服显得非常朴素,跟她清秀的相貌有些不相称。 “我有点同情她。”咖啡师自言自语道。 “什么?” 咖啡师笑着对岑萧摇摇头。 “没什么。” |
香樟,无数的香樟。清风拂过树梢,柔绿的叶子在风中轻摆。那茂密的树冠如漂浮在空中的云朵,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樟木香气。 香樟林中飘着淡淡的雾气,有鸟雀在枝头鸣叫,发出悦耳的声音。一个穿着黄色军装的背影在曲折的石板路上徘徊,他仰望树叶缝隙中露出的天空,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寻找什么。 “齐家埠一场战,打得敌人鬼哭狼嚎……” 他猛然回头,那激越的歌声又消失了。 一辆自行车从他身边掠过,一个瘦小而优雅的老太太坐在后座上,对着他和善地微笑。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轻声唱起来。 “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苦难当,奔他方,骨肉离散父母丧。”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没齿难忘仇和恨,一心只想回故乡。大家拼命打回去,哪怕倭奴逞豪强。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四万万同胞心一样,新的长城万里长!” 香樟林和晨雾消失了,他站在一个房间里。眼前是他的妻子,正一脸埋怨地看着他。 “那把小提琴,你不跟我说一声就送人了。” 他淡淡地一笑:“那有什么可惜,反正你也不会拉。” 他转过头去,不让妻子看见自己脸上的不舍和落寞。 妻子无奈地摇摇头,回到厨房去准备晚饭了。饭菜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他酸楚的心此刻感受到一阵温暖的幸福。 房间里的陈设旋转起来,无数记忆的片段从他的身旁掠过,最后停在了一座墓园中。花岗岩的墓碑上,是他自己的照片。 他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墓碑,然后回过头,对着做梦的那个人,露出一个微笑。 …… 岑萧从梦中惊醒,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又梦见姥爷了。 洗漱完毕,他在客厅的吧台上看到了母亲留下的便条,她又去姥姥家了。 前些日子社交活动太多,岑萧有些疲倦,今天他只想在家歇歇。但是咖啡还是不能少的,他用手机点了人行道咖啡的热美式外卖,剩下的就是等这杯咖啡上门了。 喝完咖啡,他坐到房间的电脑前,准备继续发关于今年秋冬高定时装周的分享帖子。他忽然产生一丝好奇,于是在百度的搜索栏里输入了姥爷的名字,萧玉昆。 不出所料,他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姥爷的信息。那些他在解放战争中创作的军旅歌曲,那些他因为写出这些歌而立下的二等功和三等功,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忽然为姥爷感到不平,他本来可以得到的一切,似乎都在生命中渐渐离他而去,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也不会有家人以外的任何人为他这一生的遭遇感到遗憾。雨山上的那座蓉园,如今也已经换了新的主人。 可是,我又能为姥爷做些什么呢? 岑萧苦笑着摇摇头,继续沉浸在高定周的羽衣霓裳中。 “感谢大家来参加今天下午的沙龙,现在大家想回去的可以回去了,愿意继续留下交流的,请自便。” 简芳笑着说完上面这段话,有几位来宾便起身离开了。岳兵和岑萧留了下来,准备再跟今天沙龙的主角聊会儿天。 “用手账的方式记录自己近三个月来在两个城市的见闻和感受,我觉得挺有意思了。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记录历史吧。敢于表达真实的人是很可敬的。” 穿着一身编织细节波西米亚风长裙的艺术家左格拉笑道:“你过奖了,其实做的时候我并没有考虑要产生什么深刻的意义,只是觉得这种记录有一种疗愈作用。当你回头去看这些的时候,会发现原来你曾经经历过这么多的生活细节,这些细节如果你不记下来,或许过几个月或者几年,就会全部忘记了。” “对,我很欣赏你的这种记录方式。不过我平时不是用手账记录生活的。” 左格拉笑道:“那你用什么?” 岑萧也笑道:“我写小说。” “哦,那也挺好的。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大家一起去吃个饭?” 岳兵看了一眼手表,抱歉地笑道:“我太太在家做好饭等我了,要不你们去吃吧,我得撤了。” “那也好,路上小心。” “我也不跟你们几个女生凑热闹了,你们自己去吃吧,我叫个车回城里了。” “行,那我就不送了。” 迅雷出行的白色轿车离开竹林境空间,岑萧看着车窗外闪过的万家灯火,这才感到一种深深的倦意。他不想再去餐馆解决晚餐了,于是掏出手机,给母亲拨了个电话。 “妈妈,我晚饭回家吃。” “可是我没有准备你的饭呀。” “那就点常吃的那家川菜外卖吧。” “也行。你现在到哪儿了,赶紧回来吧。” “放心,我在车上,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拜拜。” “拜拜。” 回到家,岑萧发现母亲的表情有些异样,因问:“怎么了?” “我劝了你姥姥一个下午,还是为姥爷那些立功证书的事情。” “可是有些档案,查不到就是查不到了呀。”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你知道姥姥那个人,她一直觉得这件事没办好,对不起姥爷。” 岑萧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
“河石舞厅,这名字起得挺有意思。” 岳兵抬头看着牌匾,道。 “River Stone,起这个名字也是不随波逐流的意思。” “哦,还有这层意思哪。”岳兵吸了一口 ,“我得写到文章里。” 岑萧笑道:“真是难为你了,好不容易来参加一次大Party,身上还带着工作。” 岳兵也笑道:“我今天的工作就是享受这个舞厅开业派对啊,反正文章是怎么样都得写的。” “你有兴趣学摇摆舞吗?” 岳兵点点头,有些无奈地一笑。 “想啊,可惜没有整块的时间。” 岑萧也叹了口气,道:“是啊,现在你们都很忙。” 岳兵拍了拍岑萧的肩膀,笑道:“你自己也活得很精彩啊。” 岑萧笑了笑,没说话。 虽然今天热得有些反常,但毕竟已经是秋天,太阳很早就落山了。电影机械厂文创园的灯光一点点亮起,汇成一片温暖的星海。朱甜和过来帮忙的朋友们把美食夜市的摊位布置好,又在周围的植物上临时绕了星星点点的灯带,这不大的院落顿时显得梦幻而温馨。 舞厅里的例行摇摆舞课程结束了,有些疲惫的学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有几位男士在院子里的露营椅上坐了下来,开始吞云吐雾。女生们则聚在一起,聊着一些无伤大雅的八卦和最近发生的趣闻,也有人选择站在院子的一角,看着越来越深的天色,开始陷入沉思。 晚上摆摊的摊主们,同时也是榕城的文艺青年们,陆陆续续地都来了。随着准备工作的展开,空气中开始弥漫着诱人的烤肉香气。岑萧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已经有些饿了。 “岳兵兄你看你要吃点啥?我反正每样都想尝试一下。” 岳兵笑道:“你三餐要定时定量的,这么放纵自己真的好吗?” “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那好,你先去吃。我午饭吃得晚,下午又和我女儿一起吃了点零食,现在还不饿。” “那也行,我去吃东西了,你随意。” 岑萧走到一个卖章鱼小丸子的摊位前,笑着跟摊主打了个招呼。那摊主留着一部漂亮的大胡子,头上戴着装饰得五彩缤纷的草帽,穿着一条非洲印花布的哈伦裤,黑色T恤上印着一个被巴洛克风格涡卷纹填满的金色桃心。 “没那么快哦,你可以先去旁边看看。” “没事,我对你做小丸子的过程挺感兴趣的。” 摊主笑道:“我们之前应该见过,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岑萧。” 摊主伸出右手跟岑萧握了握,道:“幸会,我叫阿木。” “你今天穿得好雷鬼。” 阿木笑得有些腼腆,道:“其实这是非洲混搭风。T恤上的图案还是我自己印的,你觉得怎么样?” 岑萧笑着点点头,道:“很别致。” “一会儿的舞会上我还有表演,你可以期待一下。” “是非洲音乐吗?” “对,以打击乐为主。” “行,那我再去遛一圈。” “好嘞,小丸子做好了我会大声叫各位来品尝的。” “谢啦!” 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岑萧跟几个熟人寒暄过后,又吃了塔可饼和羊排,觉得有点乏了,正想找个位子坐下,忽然看见院子前的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没错,那是午夜咖啡馆的主人。 “你怎么有空过来?” 咖啡师笑着跟岑萧握了握手,道:“怎么,难道你以为我只能在半夜出现吗?我又不是吸血鬼。” 岑萧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可能比较喜欢安静的场合。” 咖啡师狡黠地一笑,整了整石青色印花的领带:“你别忘了,我店里可是可以跳摇摆舞的。” 岑萧挠挠头,笑道:“那倒也是。忘记夸你了,你今天这身行头真帅。” 只见咖啡师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西装,西装胸前的袋子里有一块白色丝缎口袋巾,一条卡其色西裤一望便知是定制款,裤脚下露出一双浅棕色的布洛克鞋。他今天选择了一件蓝白细条纹的美式衬衫,领尖的两颗扣子系着,正好固定住那条漂亮的石青色印花领带。 “谢谢,你穿得也不错。” 一阵咖啡香飘过来,咖啡师下意识地闻了闻,然后笑道:“那边有手冲咖啡,我要去尝尝,你一起吗?” 岑萧笑着摇摇头。 “我晚上不喝咖啡。” “好吧。” 咖啡师去喝咖啡的当儿,一个穿着立体黑玫瑰花瓣装饰镶金边棒球夹克的女生化着略带哥特风的妆容,大步向岑萧走来。她在夹克里边穿了一条金属色丝质长裙,单侧开衩,一双黑色中筒皮靴擦得锃亮。再配上额头的一条黑色细链子,和乳白色骨节与金属圆环组成的长项链,活脱脱一位不羁的嬉皮士。 “哟,神奇女侠来了。” 方舟走到岑萧面前,笑道:“我本来是想穿成爵士年代的风格,结果搭着搭着就变七零年代了。” “反正你每次穿的都很好看。” “谢谢。”方舟笑道,“朱甜在哪儿?我去跟她打声招呼。” 岑萧往身后一指,道:“她正在吃塔可饼呢,你去找她吧。” “行,那咱们回头再聊。” “好嘞。” 岑萧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此刻弥漫着咖啡香、肉香和酒香,令人有些陶醉。穿着精致的来宾从榕城的各个方向聚集到这里,汇成一片衣香鬓影的海洋,岑萧自己也是海洋里的一朵浪花;不,也许只是一块礁石。 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他们的女儿缓步从石板路上走来,岑萧一眼就认出了他们,那对听障人士和他们上高中的女儿。 可是今晚的舞会音乐是主角,他们听不见岂不是很遗憾? 这么想着,那个女孩已经笑吟吟地走到岑萧面前,伸出一只手。岑萧愣了一下,才抱歉地一笑,跟她握了握手。 “大叔,你今天真帅。” 岑萧尴尬地一笑,道:“我年纪不小了,但是叫大叔有点儿老吧。” 女孩笑道:“反正在我眼里,你就是大叔。” 女孩说着回过头,用手语跟父母亲比划了一番。那对中年夫妇笑着对女孩点点头,然后分别跟岑萧热情地握了握手。 “你一定很奇怪,我父母为什么要来这种音乐唱主角的场合,对吗?” 岑萧呆了几秒,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告诉过我,你不比其他孩子缺任何东西,该体验的我们都会尽可能让你体验到。他们希望我过得幸福快乐,今晚也是一样。” 岑萧点点头,道:“你父母真好。” 女孩笑着回头给父母打了手语,那对夫妇带着和煦的笑意对岑萧微微点了点头。 舞会开始了,穿着复古服饰的来宾鱼贯进入舞厅,在爵士乐的伴奏下跳起了欢快的查尔斯顿舞。拼色皮鞋在胡桃木地板上旋转,裙摆上闪亮的流苏随着乐声摇曳,这里仿佛一个怀旧者的避风港,大家纵情享受着这段倒流的旧时光。 咖啡师手里端着一杯鸡尾酒,看着舞厅一角那对听障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唇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
岑萧疲惫地回到家,迎面撞上了母亲担忧的面容。 “怎么玩到这么晚?” 岑萧看了看表,笑道:“才十一点半,他们要玩到夜里两点呢。” “刚才手机上的通告,金岸区有人感染了,四例。” 岑萧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平静地“哦”了一声。 “你最近少在外边乱跑,这种派对什么的场合尽量也别参加了。” “我就到附近的咖啡馆喝喝咖啡,总不能什么地方都不去吧。” 萧蓉冷笑一声,道:“那随便你,反正现在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你的心真是越来越野了。” 岑萧也冷笑道:“不是我越来越野,是您老人家变得越来越无聊了。” 没等萧蓉回嘴,岑萧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带上了门。 |
“妈,你不要跟我道歉了。” “可是,萧萧——” 岑萧忽然感到悲从中来,激愤地道:“道歉有用吗?道了歉你就能保证不会再有下次吗?” 萧蓉伸出去抚摸岑萧面孔的手僵在半空,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妈妈,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岑萧疲惫地道,“我经不起你这样的消耗,要不咱们别住在一起了。” 萧蓉愣住了。 “萧萧,你什么意思?” “我去老叶的书店住上一个星期,你不用来找我,咱们都好好冷静冷静,也许有好处。” 萧蓉的眼睛里开始闪着泪花。 “萧萧,你不要妈妈了?” 岑萧惨笑了一下。 “妈,不是不要,我是真的要不起了。” 萧蓉呆呆地看着岑萧从容不迫地收拾好必备物品,觉得眼前的儿子如此陌生,她几乎不认识他了。 “我走了,妈,保重。” 说完这句话,岑萧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萧蓉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家门口,终于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老叶,我离家出走了。” 老叶诧异地回过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榕城文艺青年里有名的贵公子,养尊处优惯了,你,离家出走?”他摇摇头,“反正我是不信的。” “我是认真的,你看我把行李都带来了。” 老叶的脸色这才严肃起来。 “你认真的?” “当然。”岑萧笑道,“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老叶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 “那你准备住几天?” “大概一周吧。” “就住在员工休息室?” “行啊。” 老叶点点头,拍了拍岑萧的肩膀,道:“你小子还挺有种的。不过我可提醒你,你要是在打那家咖啡馆的主意,我劝你赶紧收拾东西回家,跟你父母道个歉,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岑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老叶叹了口气,道:“好吧,看在你是我们书店的贵宾级客户,我就通融你一下。不过你要是住得不舒坦也只好凑合,挑三挑四的别怪我翻脸。” “那是自然。” 黄昏如常地降临了这座南方城市,雨山老街的建筑因了夕照,更显出时光磨砺的质感。余晖温柔地抚摸着老子书店的大门,那只加菲猫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忍不住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我可不一定天天晚上都守在书店,你一个人给我看店没问题吧?” 老叶的口气带着几分疑虑。 “放心,我又没有幽闭恐惧症。” 老叶笑道:“那就好。我还怕你这个公子哥儿会哭鼻子呢。” 岑萧哈哈一笑,道:“我说老叶,你还真以为我不食人间烟火啊?” “你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就是这样么。” 岑萧笑道:“你听过一句话么,‘上帝把你造成为一个人形,原来是体面其表,流氓其质’。” 老叶也笑了,道:“耳熟,谁说的?” “<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看来的,没记错的话,是歌德说的。” “你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杂学旁收啊。” “哪里,我不过以一知充十用罢了。” “外卖来了,咱们先吃饭吧。” “好。” 天气比昨天凉快了一点,但仍旧有些炎热。书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岑萧默契地看了老叶一眼,躲进员工休息室去读书了。 午夜两点刚过,岑萧小心翼翼地关掉了调到最小声的手机闹钟,看了行军床上的老叶一眼。老叶睡得正香。 岑萧轻手轻脚地挪到员工休息室的门边,试探着推开了门。 只一瞬间,那熟悉的光线和气味又回来了。 他仿佛回到了河石舞厅开业的派对上,不同的是,这里真的是另外一个世界。 “欢迎光临,昨天晚上很累了吧?” 咖啡师微笑着寒暄道。 “还行吧。”岑萧笑道,“今天还是老样子,你推荐一支豆子。” “最近到的几支瑰夏都不错。” “行,你挑一支吧。用上次给老叶用的那套杯子。” “好的,请稍等。” “大叔,你今晚又来啦。” 岑萧一回头,见是那个女高中生。 “你今晚怎么又跑出来了,你父母知道吗?” “我父母啊——”女生故意卖了个关子,“他们就在后面。” 那对中年夫妇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他们的打扮朴素而讲究,显然精心斟酌过。 “两位晚上好。”咖啡师微笑着用手语说道,“需要喝点什么?” “两杯卡布基诺。” “好的,请这边坐。” 夫妇俩坐在女孩的旁边,有些生涩地对着岑萧点了点头,岑萧也微笑还礼。 “你父母也知道这家咖啡馆?” “是我告诉他们的。”女生的语气带着几分得意,“而且我今天来,还有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女生朝着咖啡师使了个眼色。 “喏,你问他。” 咖啡师笑着看了女孩一眼,对岑萧道:“是这样的,我也决定帮她实现一个愿望。” 看见岑萧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咖啡师神秘地一笑,道:“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两杯冒着热气的卡布基诺端到中年夫妇面前,他们笑着说了声“谢谢”。 岑萧呆住了。 是自己听错了吗?他们居然开口说话了。 “咖啡很好喝。”夫妇俩尝了一口咖啡,对咖啡师笑道。 “谢谢。” 一阵长长的沉默,岑萧差点以为眼前发生的奇迹就到此为止了。然而夫妇俩的声音再度响起,虽然带着不常说话的生疏感和奇怪口音。 “女儿,你知道吗,爸爸妈妈很爱你。” 女孩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她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爸爸妈妈,我也爱你们。”女孩用双臂搂住父母,道,“你们知道吗,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好吗?” 望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岑萧的眼睛也不禁湿了。他摘下眼镜,轻轻地擦了擦眼泪。 “你看,他们多幸福啊。” “是啊,尽管出了这间咖啡馆,一切又将恢复原状。” 咖啡师笑了,看着岑萧道:“即使是这样,也会留下美好的回忆呀。” “你说得对。” 岑萧过了很久才回到老子书店的员工休息室,他一进门就愣在那里。 母亲居然跟老叶站在一起。这是出什么事了? “岑萧,我们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岑萧倒吸了一口气。 “日光城小区发现了密接,明天开始的三天,每天一次全市全员核酸检测。” 岑萧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为了疫情防控,雨山老街全面封闭,所有服务性场所停止营业,我们的书店也包括在内。所以你没办法住在我这里了,只能回家。” 老叶对岑萧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萧萧,跟妈妈回家吧。” 岑萧没有回应母亲的请求,而是自顾自地穿过幽暗的廊道,走到了书店的大门前。他站住了,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推开这扇门,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所有的街灯都在沉睡,这城市像吃了安眠药一样死寂,似乎永远不会有醒来的一天。 |
“萧萧,跟你商量个事情。” “嗯?” “家庭治疗,还是停了吧。” 岑萧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萧蓉。 “妈妈,刚有点效果呀,这个时候停下,不是半途而废吗?” “可是——”萧蓉咬了咬嘴唇,“可是你爸爸很不舒服。” 岑萧的脸冷了下来。 “他告诉你的?” “嗯。” 岑萧摇摇头,道:“可是他才是那个最大的问题。” “妈妈知道。” 一阵沉默之后,萧蓉继续说道:“但是萧萧,我问过罗教授了,他说这是不能勉强的。” 岑萧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行吧,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是我——” 停了几秒之后,岑萧继续道:“只是我总是觉得跟你们相处,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你爸爸也是六十大几的人了,想改变没那么容易。” 岑萧低头,轻声道:“我知道。” “那就这样定了?” “行。” 萧蓉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儿子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岑萧冷笑一声,道:“少给我灌迷魂汤。” “这轮疫情好不容易结束了,你如果想出去租房子住,妈妈不拦着你。” “你说真的?”岑萧有些不敢相信。 “是真的。”萧蓉用手帮岑萧理了理头发,“你要知道,无论如何,妈妈爱你。你爸爸也是,虽然他的表达方式可能有问题。” “我可以继续住家里,但是你们不要管东管西的了。如果我跟你们说什么事情,那不是在问你们意见,只是分享。” 萧蓉笑着点头道:“妈妈知道。” “你上次去看心理医生,结果怎么样?” “还行,我也有定期去咨询。” “需要吃药吗?” “医生开了,我有按时吃。” 岑萧抬眼看了看冬日的天空,道:“那就好。” “你今天来得好早啊!” 朱甜一边整理着跟店堂主体建筑连在一起的露台,一边对岑萧笑道。 “今天太阳好,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那你慢慢溜达,我一会儿才有时间招呼你。” “好。”岑萧忽然想起什么,问,“阿木今天也会来吗?” “他还在隔壁上课,一会儿就下课了。” “行,那我坐在舞厅门口等他。” 岑萧在舞厅大落地窗前的木头台子上坐了下来,刷了会儿手机,眯起眼睛看着阳光下院子的景色。院子的每个角落都有几盆花花草草,因为亚热带气候的关系,即使冬天也郁郁葱葱。古着店店门前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姿态优美的枝干将客人的视线引向冬日晴美的天空。岑萧干脆把眼睛闭上,陶醉地呼吸着冬日阳光下干爽的空气。 “哟,在这儿哪,怎么不进去呀?” “你们上课,我怎么好打扰。” 阿木哈哈一笑,道:“我上的是非洲鼓课程,你可以进来一起玩儿嘛。” “对了,我上次发给你的小说你看了吗?” “看了呀,服饰描写很细致。你小子居然能记得我那天的全套行头,不简单。” 岑萧有些得意地一笑,道:“这就叫术业有专攻。” “你今天是冲着市集来的?” 岑萧点点头。 “我可听朱甜说了,你小子是个市集控啊,榕城大大小小的市集都被你逛遍了。” 岑萧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谁叫我是骨灰级古着饰品爱好者呢。” “你比较喜欢什么时期的首饰?” 岑萧想了想,道:“我喜欢洛可可时期的珠宝,还有新艺术时期的。” “Art Deco你不喜欢吗?” “也喜欢,但是没那两个喜欢。” 阿木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要问我了。我呀,你看我平时的打扮就知道我喜欢啥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院子里一闪而过,岑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我看你表情不太对。” “没什么,一个不太喜欢的熟人。” 院子里那个人长得白白胖胖,一副脑满肠肥的样子,偏偏还穿着非常紧绷的衣服,感觉肥肉都快从衣服里爆出来了。他上前跟朱甜寒暄,朱甜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应付着,悄悄给岑萧使了个眼色。 岑萧无奈地耸耸肩,用嘴形告诉她,你只能自己看着办了。 “小萧萧!” 那人调转方向,跑来跟岑萧套近乎了。 岑萧一副扑克脸,微微点点头,道:“你好。” “好久不见啦!最近还在做服装吗?” “我最近在写小说。” “哦,那也不错。都没看你来参加之拉的活动呢,还挺想你的。” 岑萧冷笑道:“我都不知道之拉还在呢。” 那胖子的假笑顿时僵在了脸上,他勉强搭讪了几句,转身跑露台上坐着玩手机去了。 “这人谁啊?” “之拉剧坊的负责人,韩申。” “之拉剧坊?”阿木皱了皱眉头,“不是已经解散了吗?” 岑萧叹了口气,道:“跟解散也差不多了。” “他看着真不像什么好人。” “你说对了,他确实不是个好人。” 阿木露出一副八卦的笑容,对岑萧道:“具体说说呗?” 岑萧摇摇头,笑道:“改天吧,我今天是来市集散心的,说这些败坏心情。” 阿木点点头,道:“也好。” 岑萧极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过去,但是当他在市集上挑选饰品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韩申的面容。他知道那个家伙此刻还在露台上跟别人嘻嘻哈哈,所以极力克制着对他饱以老拳的冲动。 把今天的预算花完,岑萧就决定离开了。 有韩申这个人在,再好的心情也会由晴转阴的。 |
“欢迎光临。” 岑萧笑着对咖啡馆的主人点点头。 “今天喝点什么?” “不喝单品了,反正在你这儿百无禁忌,我就喝点平时不能喝的吧。一杯焦糖玛奇朵。” “好的,请稍等。” 岑萧在吧台旁坐了下来,忽然觉得店堂里的音乐有点耳熟。 “这是<午夜巴黎>的片头配乐吗?” “对啊,就是那段巴黎风光蒙太奇的配乐。”咖啡师笑道,“你也看过这部片子?” “没看过还算文艺青年吗?” 咖啡师笑着点了点头。 “伍迪.艾伦的片子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部。” “你也最喜欢这部?” 咖啡师笑道:“是啊,而且还经常重温。” “里边有蕾雅.赛杜和玛丽昂.歌迪亚。” “还有布罗迪和威尔逊。” 岑萧笑了,对咖啡师道:“你还忘了凯西.贝茨和瑞秋.麦克亚当斯。” 岑萧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瑞秋那个角色可招人烦了。” “那说明她演得好啊。”咖啡师把一个深蓝色马克杯端到岑萧面前,“你要的焦糖玛奇朵,请慢用。” “谢谢。” “不客气。” 岑萧喝了一口,道:“糖浆的味道很特别。” 咖啡师笑了,道:“好厉害的舌头,我用的是加拿大产的枫糖浆。” “是啊,有种不一样的香气。” “你应该去做品酒师,这么好的味觉和嗅觉,浪费就可惜了。” 岑萧笑着摇摇头。 “我现在不能吃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要是真干了这行,那跟出家有什么区别?” 咖啡师笑道:“那倒也是。” 一阵铃声响过,一位穿着墨绿色羽绒服的男士走了进来。 岑萧眼睛一亮,道:“俞钟?” 俞钟脸上绽开一个温暖的微笑,大步走到岑萧面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真是好久没见了。” “是啊,你现在在带毕业班,我也不敢去打扰你。”岑萧笑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老叶告诉我你的小秘密,我就找过来了。”俞钟笑道,“明天我正好休息,可以不用担心睡眠问题。” “这位先生看来是岑萧的老朋友了,您要喝点什么?” “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 “一看你就是压力太大了。”岑萧笑道。 “压力是很大,不过我也经常小酌一杯。” “你什么时候结婚?我听说你们俩都已经领证了,恭喜啊。” 俞钟笑道:“我跟她说好了,等带完这届学生就办婚礼,到时候一定请你去喝喜酒。对了,我们的婚礼服装也麻烦你参谋参谋。” “乐意效劳。” 俞钟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岑萧有些诧异,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令人生厌的身影在咖啡馆门外的空地上徘徊,正是韩申。 “这家伙——” 咖啡师看了他们俩一眼,笑道:“你忘了,这里不远有个烧烤摊。” 岑萧和俞钟都不快地“哦”了一声。 “安心喝你们的东西吧,他进不来。” 果然,韩申醉醺醺地在外头转了一圈,就走远了。 “你还没忘记他对你做的事啊。” 岑萧把剩下的玛奇朵狠狠喝下去,道:“我又不是圣人,没那么容易忘记。” 俞钟理解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岑萧的肩。 |
冬天的风轻轻吹过,看起来耀眼的阳光其实已没有多少威力,榕树的气根在风中微微摇曳,石板路的老巷子里行人稀少。可惜已经看不到蓝花楹如蓝紫色烟雾的花朵了,但是兰若巷里精致的马头墙和彩绘牌堵依旧静静伫立,仿佛可以地老天荒的样子。 岑萧在巷子里不慌不忙地走着,一边用手里的数码相机拍下那些值得记录的瞬间。前面拐角处有个路牌,上面写着“古丘里”。岑萧心里升起一丝好奇,于是走了进去。 这里比兰若巷更显幽静,两侧的古厝木门紧闭,看来都是谢绝参观的私宅。岑萧在这一排紧闭的大门中发现了两扇敞开的,于是决定一探究竟。 走进大门一看,里边是一条不长不短的廊道,一侧种着几丛竹子,疏朗的枝叶颇有画意。廊道快到尽头的左侧是两扇玻璃门,岑萧好奇地推开玻璃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十分意外。 一个十分开阔的空间,方方正正,相对的两面墙边是一排衣架,上面挂着旗袍和晚装。岑萧细细打量,发现款式都十分考究,显然制作者是精通服装史的人物。靠右侧的衣架下是一张天然木茶桌,上面摆着全套的功夫茶茶具,旁边一个仿汝窑的天青色梅瓶,里头插着两枝绢制荷花。 “您好,欢迎来到云裳定制。” 岑萧猛地回过头,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人立在当地,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看着岑萧。 “您好,我来得有点冒昧,打扰了。” “哪里,能来我这里都是缘分,不赶时间的话,请坐下喝杯茶。” 岑萧笑着点点头,在茶桌旁的绣墩上坐下。 “您怎么称呼?” “啊,我姓岑,岑参的岑,你叫我岑萧就好。” “幸会。”中年男人笑道,“我叫王崇德。” “王先生您好。” “客气了,喝茶。” 几杯茶下肚,岑萧感觉午后的倦意消除了大半,这时王先生笑道:“你是偶然经过我这里吗?” “对,我是很偶然才走进来的,你这里挺僻静的。” 王先生笑道:“好在我们做的是定制生意,不然就要亏本了。” “你的长衫真好看。” 王先生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笑道:“谢谢,你穿的也很讲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三十年前就开始穿长衫和定制西服了。” 岑萧“哦”了一声,问:“这里的服装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们有专门的裁缝师傅,但是设计都是我亲自完成的。” “看得出来,你对服装的历史很有研究。” “过奖了,看来你也是个懂行的人。” “懂行不敢当,但是对这方面感兴趣是真的。” “冒昧问一句,你在哪里高就?” “我啊。”岑萧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是个闲人。” “自由职业者?” 岑萧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吧。这么说比较好听。” 王先生微微一笑,没继续问下去。 “觉得我们家的茶怎么样?” “我不大懂茶,不过很好喝。” “这是云南的老树白茶,我太太在云南那里经营一个茶园。” “哦,那也是个很风雅的工作。” “让你见笑了。”王先生又为岑萧斟满一杯茶,道,“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点尝尝?” “那怎么好意思呢。” “我这里难得见到你这么有意思的人,就当是因为投缘,我送的见面礼吧。你只管收下,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岑萧想了想,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你。” “不用客气。” 萧蓉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道:“回来啦?” “嗯。” “我看你带了一罐茶回来?” “对。” “谁送的?” “一家服装定制店的老板送的。” “他跟你又不认识,为什么送你茶?” 岑萧笑道:“现在这不就认识了嘛。” 萧蓉一边洗菜一边道:“无事献殷勤,其中必有缘故。” “你把人家想得太复杂了。” “这个社会就是复杂的,你还是小心为妙。” 岑萧没继续接茬儿,道:“你今天又去姥姥那儿啦?” “嗯,你一出门我就过去了。” “姥姥怎么样?” 萧蓉叹了口气,道:“她老是跟我念叨那把被你姥爷送人的小提琴。” 岑萧想起那天的梦,微微有些恍神。 “越老越成了孩子了,净想些没用的。” “说明她在乎那把小提琴啊。” “也许吧。”萧蓉叹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还能找得回来呢?” 不知为什么,岑萧也微微叹了口气。 |
“今天我们是不是该去买乐高了?” “什么乐高?” “就是在宝大祥儿童购物中心看到的,霍格沃茨城堡啊。” 父亲冷冷一笑。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买了?” 他的脸上顿时写满了被愚弄的愤怒。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我本来就没答应过你,你还是别自作多情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和父亲僵持了几秒,他抄起桌上的老式台灯就往父亲头上砸过去。父亲本能地用手臂一挡,台灯的灯罩掉了下来。 “萧萧,你在干什么!” 听到声音赶过来的二舅公一家表情各异,但显然都不站在他这一方。 岑小平趁着他愣神的当口,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他的眼睛冒起金星,嘴角流出血来。 “我杀了你!” 他不管不顾地抄起一把椅子就往岑小平的头上砸过去,表姑夫冲过来拦住,猛地把他推倒在地。 “这是我们家,要撒野滚回榕城去!” “滚就滚!” 他连嘴角的血迹都没擦,气喘吁吁地冲出二舅公家的房门。冲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他大叫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他忽然看见一个穿着黄色军装的身影,正在认真地拉小提琴。曲目很熟悉,是脍炙人口的《梁祝》。 姥爷为什么会拉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诞生的时候,姥爷早就改行了呀? 没等他理出头绪,眼前的黑暗中腾起一团棕红色的烟雾,从烟雾中飞出无数的蝴蝶,令人窒息的花粉呛得他喘不上气。 枯叶蝶…… 岑萧猛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堵得慌。 “萧萧,你怎么了?我听见你在梦里大叫,你是做噩梦了吗?” 门外传来萧蓉关切的声音。 “没事儿,妈妈,我已经醒了。” “我可以进来吗?” “你进来吧。” 萧蓉走进岑萧的房间,一脸担心地站在床边。 “你是不是又在梦里跟你爸爸打架了?” 岑萧有些不情愿地回答:“是。” 萧蓉叹了口气,道:“那件事都过去快二十年了,你为什么就是忘不掉呢?去年圣诞节,我不是把乐高最新款的霍格沃茨城堡模型当做礼物送给你了吗?” 岑萧笑道:“妈妈,梦是不受我的意识控制的。” “可是这说明你心里还在恨他。” “你不也恨他吗?” “他已经老了,身体又不好,也怪可怜的。” “老了就是原谅他的理由?那坏人老了就不是坏人了?” “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只是——” “他骑着白马,可惜不是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而是刻板又无趣的唐僧。” 萧蓉无奈又不快地摇摇头,道:“我都已经不计较了。” “真的吗?”岑萧锐利地看向萧蓉,“他天天在餐桌上贬低你的见识和智商,靠嘲讽自己的妻子获得男性的尊严和优越感,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在乎?” 萧蓉被噎住了,半晌方道:“这也轮不到你说,你记住,我跟他是平辈,我们是夫妻。而你是晚辈,要守晚辈的本分。” 岑萧冷笑道:“这话你跟他说吧,他自诩开明,骨子里还不是喜欢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这些封建玩意儿。” “行了,你要是想跟他吵架自己吵去,我不想夹在中间受气。” “只有你在受气吗?他现在还在不断伤害着我,难道你视而不见?” “好了,到此为止,我去买早饭了。” 萧蓉走出房间,岑萧一拳砸在墙上,疼得直咧嘴。 算了,不多想了,还是等着吃早饭吧。 岑萧摸摸自己的拳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老子书店里人头攒动,大家都在等着高志勇先生签名售书。 “老叶,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是啊。”老叶笑道,“还好我跟高志勇老师是笔友,不然在榕城的第一场分享会和签名活动怎么也不会放在我们书店。” “你今晚估计又得陪着高老师应酬了吧?” 老叶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 “你胃不好,还是要注意,酒就别多喝了。” 老叶笑道:“我算好的了,我有一个朋友在蓝屋书店做文化总监,他们经常办一些大型活动,来的嘉宾老师都是重量级的。我听他说,他从机场开始就要全程陪同,一直到活动结束,老师登上回程的高铁或者飞机为止。他得连轴转,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岑萧叹了口气,低头道:“干哪一行都不容易啊。”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韩申的身影也出现在书店的一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来这里干什么?” 老叶冷笑一声,道:“还能干什么?借着大型活动举办的机会勾搭女孩子呗。他最近经常混迹于各大书店,我听我的同行说,他身边的女伴经常换,每场活动都不一样。” 岑萧轻蔑地笑道:“原来他还有这种爱好。” “哎,他现在搭讪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谭薇啊,参加过我们读书会的。” 老叶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道:“好像是的。” “我去那边看看,你先忙。” “好的。” 岑萧故意绕了一圈,然后若无其事地凑近韩申和谭薇身边,笑着跟韩申打了个招呼。 “岑萧?好久不见!” 谭薇亲切地跟岑萧握了握手。 韩申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快,但他很快掩饰过去了。 “你知道吗,韩申很有女生缘啊!” 岑萧意味深长地看了韩申一眼,又看了一眼谭薇。 谭薇会意,笑道:“哦,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太太。” “老叶好像在找我,失陪了。” 岑萧离开没多久,谭薇就找个借口告辞了,只剩下韩申愣在当地,被签售会结束时的人潮挤得不断后退。 韩申走出老子书店的大门,抬头看了看天,冲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
“Silent night,Holy night,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Sleep in heavenly peace,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ilent night, holy night,Shepherds quake at the sight.Glories stream from heaven afar,Heav'nly hosts sing Alleluia;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 Silent night, holy night,Son of God, love's pure light.Radiant beams from Thy holy face,With the dawn of redeeming grace,Jesus, Lord, at Thy birth;Jesus, Lord, at Thy birth.” 一棵墨绿色的圣诞树摆在岑萧家客厅的一角,岑萧一边唱着英文版的《平安夜》,一边和几位朋友一起往树上挂着各种装饰品。萧蓉悄悄走过来,把几杯速溶咖啡放在茶几上,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然后静静走开了。 “唱得真好。”岳兵率先鼓掌道。 “岑萧,我问个也许不该问的问题。”俞钟道。 “啥问题呀,问吧。” “你们家里是不是——” 岑萧含笑止住他的话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是,我们只是单纯喜欢圣诞节的气氛。” 俞钟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岑兄你布置圣诞树也颇有心得呀,这些饰品都是你自己选购的吧?” 岑萧揶揄地看了岳兵一眼。 “岳兄,今天禁止尬夸。” “那我就用鼓掌代替了。”岳兵说着真的鼓起掌来。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俞钟笑道:“岳兵兄真不愧是当过兵的,还是这么实在。” “那你可错看我了,没见过我不实在的时候。” 俞钟笑笑,没说什么。 “张悦这个迟到大王,今天又迟到了。”岑萧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你们说,一会儿怎么罚他?” “罚他做善后工作,布置完圣诞树的残局他来收拾。” 萧蓉听见这话,从房间出来笑道:“你们可别为难朋友了,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妈妈,你可真自觉。”岑萧坏笑道。 “滚一边儿去,当着客人的面也敢拿你母亲开涮,越大越没规矩了。”萧蓉笑骂道。 “就是,伯母你放心,我们都是你这边儿的。”俞钟笑道。 岳兵搔了搔头,没说话。 萧蓉笑着看了岳兵一眼,道:“小岳呀,上次的事我没放在心上,你也别老记着了。” 岳兵站起来给萧蓉鞠了一躬,道:“伯母,上次是我失言,我今天正式跟您道歉。” 萧蓉笑道:“快别这样了,你再这样岑萧该不自在了。我回房间去了,你们慢慢聊。” 岑萧指着岳兵,笑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岳兄,你也太能来事儿了。” “哪儿的话,我明明是很认真的。” 岑萧还没接茬儿,敲门声响了起来。岑萧悄悄走到门边,用猫眼往外看了一看,然后冲着大家吐了吐舌头。 俞钟低声道:“岳兄,看来迟到大王终于到了。” 岑萧一脸严肃地打开门,正撞见张悦一张笑嘻嘻的面孔。 “哟,今儿齐全,谁发微信请了来的?” “俏皮话就别说了,就你一个人迟到,说,要怎么罚你?” 岑萧一面绷着脸说,一面冲着另外两位朋友做了个鬼脸。 “我负责扫地。” 岑萧一拍手道:“着哇,你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等会儿不用我母亲动手,残局就靠你收拾了。” 张悦笑着指了指岑萧,道:“你又耍我。你支使自己母亲,也不算什么本事。” “这就叫‘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嘛。” 张悦从随身的帆布袋里取出一瓶免洗洗手液,把手弄干净之后,道:“还有什么活儿需要我帮忙的?” “就剩收尾了,你往上挂松果吧。” “好嘞。” 圣诞树装饰完毕,岑萧把彩灯的插头往插座里一插,打开开关,满树的繁华顿时像被施了魔法,熠熠生辉。 众人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都陶醉地沉默着,许久不发一言。 “雪花纷纷,来将世界亲吻。雪落无声,轻叩每一扇门。灯火满城,催问今夜行人,还有多久的行程?” 岑萧轻声唱起这首熟悉的歌,岳兵含笑看了他一眼,用浑厚的男中音接了下去。 “每当烟花推动世间年轮,我听回声,心却肆意狂奔。有些怀念,只在此时此分,何年何月再相逢。” 四个朋友互相搭住了肩,俞钟和张悦也加入了合唱。 “满城烟花,绽放今宵繁华;满地雪花,等候青春萌芽。海阔天空,我们在一同长大,普天下,美好一家。 ……满城烟花,绽放年年繁华;满地雪花,守望青春萌芽。海阔天空,我们在一同长大,普天下,美好一家。” 四个人含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齐举起手中的水杯和马克杯。 “提前祝圣诞快乐。” “年年平安,岁岁如意。” “我们永远像今天这样。” 饮尽杯中之物,四个人的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四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诧异。 “会是谁呢?” 岑萧从猫眼里看了一看,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迫不及待地打开家门。 “树林兄!好久不见,真是意外之喜呀。” 岑萧和佟树林拥抱了一下,佟树林笑道:“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意外惊喜,所以才没有在朋友圈回复你。” “你能来比什么都好。” 张悦走上前来,笑道:“岑萧,你是不是弄错辈分了?你叫我张兄,树林先生是我老师,你也跟他称兄道弟起来,不是占他便宜吗?” 佟树林哈哈大笑,道:“没事,我愿意让他占便宜。” 岑萧冲着张悦吐了吐舌头。 “知道你喜欢我那里的茶,今天又给你带了一大盒,应该够你喝一个半月的。喝完了尽管再来找我拿。” 佟树林把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连提袋一起递到岑萧手里。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呢?” “跟我就别客气啦。”佟树林狡黠地一笑,拍了拍岑萧的肩,“谁叫你是我最有趣的一位小朋友呢?” “朋友我接受,‘小’字儿就免了吧。” 大家说笑的当儿,萧蓉已经去厨房准备晚餐了。 暮色四合,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万家灯火。 |
“妈妈,我跟朋友们约好了一起跨年,可能明天早上才会回来,你先睡吧。” “好,长效胰岛素别忘了带。” “知道了,拜拜。” “拜拜。” 他去俞钟家楼下的咖啡馆打发了两个小时,静静看着周围的情侣旁若无人地秀恩爱。“然而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他无端想起朱自清的这句话。 他可以选择跟任何一个朋友一起跨年,加入任何一场狂欢派对,只要他愿意。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让淡淡的忧伤和孤独包围自己。他不是在自虐,他经历的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他想要跟自己相处,好好想想这一年来的一切,喧哗与寂寞,收获和遗憾,美丽与丑陋。 咖啡馆墙上的电视里播放着跨年晚会的实况,马上到零点了,咖啡馆里的人们,无论相识与否,聚在一起,激动而快乐地一起倒数。 电视里响起了新年的钟声,岑萧微微一笑,把桌上的一杯柠檬水一饮而尽。然后他走出咖啡馆的大门,融入外面欢庆而喧闹的人流。 “没那么简单,就能去爱,别的全不看。变得实际,也许好也许坏各一半。不爱孤单,一久也习惯,不用担心谁也不用被谁管。 感觉快乐就忙东忙西,感觉累了就放空自己。别人说的话,随便听一听,自己做决定。不想拥有太多情绪,一杯红酒配电影;在周末晚上,关上了手机,舒服窝在沙发里……” 他哼着黄小琥的歌,紧了紧大衣的领子。 一个小时过去了,雨山老街上的人潮渐渐散去,一切又归于平静。但是夜空中的烟花还在告诉大家,这是一个辞旧迎新的不眠之夜。岑萧仰头看着烟火在天空中盛开,然后如流星般陨落。他想起一些往事,一些故人,一些永远无法再弥补和重来的错误和伤痛。然后他缓步走到老子书店的门口,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等着午夜咖啡馆开门营业。 又一个小时,当熟悉的灯光亮起,岑萧刚好读完了一篇关于艺术史的公众号文章。他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推开那扇大门。 咖啡师带着和煦的微笑,说出了那句“欢迎光临”。 “我要一杯香草冰欧蕾。” “好的,请稍等。” 在咖啡师做咖啡的当儿,他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疲乏,于是靠在吧台上睡着了。 咖啡师发现了这一点,他悄悄把做好的咖啡放进了老式冰箱,然后从吧台内侧走出来,往岑萧身上盖了一件他自己的格子呢西服。 过了许久,岑萧从梦中醒来,惺忪地看着四周,半晌,他问:“我刚才是睡着了吗?” “是。”咖啡师笑道,“你还做了个很不好的梦。” 岑萧愣住了,问:“你怎么知道?” 咖啡师朝吧台对面的墙壁一挥手,一段闪着银光的黑白影像在上面自动播放起来。 “这次之拉剧坊的三周年大戏,大家都做得很好,除了一个人。” 剧坊老大麦克用手指着岑萧,问:“岑萧,你作为服装设计,到底是怎么控制预算的?” “我——” “你已经很努力了,对吗?你知道吗,我们的剧坊是非盈利的,所以只要做到收支平衡就好。可是这次我们亏钱了。”麦克特意停顿了一下,“因为你。”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岑萧看见这次话剧的导演韩申冷笑了一下。 “而且你知道吗?你花让我们亏本的价钱买来的服装,舞台效果也并不怎么样。”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 “你还想有下一次机会?”麦克嘲讽地看着岑萧,“我今天明确地告诉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你别想了,永远不会有。” 岑萧咬了咬嘴唇,戴着两个华丽尾戒的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牛仔裤。 “行了,服装的问题就说到这儿,我们开始下一项总结。” 还没等下一项议题开始,岑萧一言不发地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当着所有人的面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然后下楼直接叫了一辆出租车。 如他所料,没有人挽留。今天晚上,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在车上给麦克发了一条短信。 “既然你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那我就离开之拉剧坊吧,省得自取其辱。” 麦克的短信很快回了过来。 “你太偏激了,我只是就事论事,我对你的人格没有任何偏见。” 岑萧完全不理会出租车司机惊恐的目光,在副驾驶座位上疯了似的又哭又笑。 回到家,他从玄关柜上放着的瓷碗里拿过一块碧绿色的石头,往地上狠狠一掼。石头顿时摔成碎块,岑萧急促地呼吸着,他的眼泪又开始不听控制地涌出来。 “萧萧,你在干什么?那是我们去南京旅游的时候买的雨花石,是真的雨花石,你最喜欢的!” 岑萧抬手把瓷碗往客厅里的电视扔过去,液晶电视的屏幕顿时出现了触目惊心的裂痕。 “你是想把这个家毁了吗?行啊,我们都别过日子了!” 岑萧狠狠摔了母亲一个耳光,然后冲回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哭嚎起来。 墙上的影像消失了,岑萧回过头,表情复杂地看着咖啡师。 “你真可怕。” 咖啡师低头一笑,道:“我不害人。” “我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能力。”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我没必要一一告诉你。”咖啡师把那杯咖啡从冰箱里拿出来,彬彬有礼地递给岑萧,“赶紧喝吧,别影响了新年第一天的心情。” 岑萧刚喝了几口咖啡,门口的铃声忽然响起。 “岳兵兄?你不是——” 岳兵摘下头上的贝雷帽,有些忧伤地笑道:“我一个很要好的战友过世了,就在昨天。” 岑萧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难以忍受的酸楚,他冲上去抱住岳兵,然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岳兵诧异地拍着岑萧的背,轻声道:“没事儿,岑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难受,但是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一切不开心都会过去的,相信我。” 店堂里的爵士乐依旧轻柔,咖啡师静静看着这对好友,脸上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
岑萧又一次走进云裳定制,只见天然木茶桌旁坐着一位容貌清秀的年轻人,眉目如画,披肩长发在脑后束起,身上穿着一件酒红色的皮衣,上面却有着别致的福寿纹团花彩绣。 “欢迎光临,请问您怎么称呼?” 岑萧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啊,我姓岑,你叫我岑萧就好。” “哦,岑萧。”年轻人笑道,“我听我父亲提到过你。” “你是王先生的公子?” “公子可不敢当,你随便坐,我父亲一会儿就回来了。” 岑萧在绣墩上坐下,对年轻人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我叫王靖峰,你可以叫我小峰。” 岑萧笑着点点头。 “我不大会泡茶,给你冲杯挂耳咖啡可以吗?” “没问题。” 咖啡香弥漫在这个雅致的空间里,岑萧抿了一口咖啡,笑道:“还没说呢,你的衣服真好看。” “好看吗?我自己设计的。”王靖峰笑道,“可惜我父亲不喜欢。” “你也是学服装设计专业的?” “对,我是英国伦敦中央圣马丁毕业的。” “哇,那可是名校啊!” 王靖峰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可是我父亲当初是希望我去读东华大学的。” “中央圣马丁不是很好吗?” “他希望我学一些中式服装的设计裁剪手艺,回来继承家族事业。但是我跟他想法不同,我希望能创立自己的独立设计师品牌。” “那很好啊,你很有追求。” 王靖峰苦笑了一下,没把话题继续下去。 一个穿着琥珀色夹棉长衫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看了王靖峰一眼,对岑萧笑道:“你又来啦,欢迎。” 王靖峰非常恭敬地把泡茶的主座让给父亲,王先生坐下,道:“看来你已经见过我儿子了。” “是,你儿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王先生一边泡茶,一边淡淡地笑道:“他只是有些孩子气罢了。” 王靖峰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王先生并没留意,岑萧却注意到了。 “你今天过来是——” “啊,也没什么事,就是很喜欢你这里,想着有空再过来看看。” “哦,那好啊,你可以随便看。”王先生笑道,“对了,我们这里下周五要举办一个关于<红楼梦>的活动,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来参加?” 岑萧笑道:“我可是资深红迷了,到时候一定来捧场。” “活动的负责人叫韩申,我第一次跟他合作,也不知道他能力怎么样。” 岑萧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韩申?”岑萧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真实想法告诉王先生。“这个人人品极坏,我希望你不要跟他合作。” 王先生无奈地一笑,道:“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活动公告都发在微信公众号上了。” “那,没关系,我到时候会来的。” “你不怕到时候不愉快吗?” 王先生有些锐利地看了岑萧一眼。 “放心,我不会在你这里跟他起冲突的。” 王先生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人。干我们这一行的,‘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做不到这个,生意就做不长久了。” 王靖峰听着父亲和岑萧的对话,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对了,韩申还跟我提到你。” “是吗?”岑萧笑道,“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在服装设计上还挺有能力的,就是有点公子哥儿脾气。” 岑萧强压住心中的不快,笑道:“那他倒是没说错。” “既然你对服装也挺了解的,不如我们改天聊聊, 说不定你也可以帮我组织一场活动。” 岑萧笑道:“只要你不嫌我完美主义,我倒是可以胜任的。” 王先生笑着往矮脚罗圈椅上一靠,道:“我就喜欢有自信的年轻人。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王靖峰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担忧。 岑萧注意到了王靖峰的神色,但是没多想,跟王先生尽兴地聊了一会儿旗袍的历史变迁,便礼貌地起身告辞了。 王先生这次给了岑萧一小罐山核桃油,还非常殷勤地将岑萧送到了门外。 |
“今晚你爸会来吃饭。” 岑萧“哦”了一声,笑道:“他哪天晚上不过来吃饭?” “你明白我的意思。” 岑萧的脸色冷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听不太明白。” 萧蓉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道:“你最近跟他的关系弄得那么僵,有想过自己的原因吗?” 岑萧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他为什么不想想他自己的原因,老是在我身上找问题有意思吗?” 萧蓉本来还想再说什么,看到岑萧已经铁青的脸色,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这花生为什么这么脆啊?” 岑小平皱着眉头道。 岑萧和萧蓉愣了一下,面面相觑,然后萧蓉问道:“花生脆一点不是好吃吗?” “这花生开包也不是第一天了,还这么脆,里边是不是有什么——” 话音未落,岑萧沉着脸把一碗花生夺过来,然后冲进厨房,一扬手,花生哗啦啦撒了一地。 “萧萧!” “怎么了?他嫌弃花生有问题,那就别吃啊,好像我们求着他吃一样。” 萧蓉沉着脸道:“你太没有规矩了,快跟你爸道歉!” 岑萧梗着脖子,大声道:“我为什么道歉?我又没有错。” “行,随便你。”萧蓉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年纪大,脾气也大了,我管不了你。赶紧过来把饭吃完,凉了还要再热。” 岑萧走到萧蓉面前,故意往父亲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对萧蓉道:“从今天开始,这个老贱人碰过的任何东西,别想让我吃进嘴巴。我说到做到。” 岑小平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喊道:“你把话说清楚了,谁是老贱人?” 岑萧轻蔑地转过头,一字一顿地道:“谁是老贱人,谁自己心里有数。识相点就快滚,别等我说出更好听的来!” 话音刚落,萧蓉猛地站起身来,重重地摔了岑萧一个耳光。 岑萧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萧蓉冷笑道:“给你一个耳刮子,让你长长记性,知道知道这个家里到底是谁做主,别总是不知好歹。” 岑萧冲着萧蓉挑衅地一笑,然后冲到父亲面前,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劈手抢过他的饭碗,“豁啷”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萧蓉被吓得说不出话,餐厅里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行,我走。”岑小平把筷子随便往地上一扔,起身抓起放在玄关的雨衣和帆布袋,然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小娘养的。” “我不幸是你生的,你满意了?” 岑萧把双手抱在胸前,冲着岑小平大笑起来。 没等岑小平出门,岑萧就从客厅的角落里抄起畚斗和扫帚,到厨房把满地的花生打扫干净,倒进垃圾袋。 萧蓉沉默地看着岑萧,抿了抿嘴唇,没再说什么。 岑小平一言不发地出了大门,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一场大哭之后,岑萧拿出手机,把岑小平从通讯录和微信好友名单里拉黑了,然后他退出了家族的微信群。而这一切,萧蓉都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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