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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木叶青玄》另名:裙下之主

作者:破晓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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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简介:无尽海另一端的“红土大陆”,被教廷污蔑为女巫的公主“格罗萨”,乘船流亡到遥远的“黄土大陆”,惊讶地发觉,这里竟真的有巫术(当地土著称其为“真气”)。公主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学会巫术,回归红土。骗取“巫术”的过程中,慢慢揭开了“黄土大陆”各种不合常理的细节……


    第一章:莫问佣兵团

    楔子
    “我叫残影,先生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您就是……我以为只有‘五层’才能见到您。”男人连忙起身,有些惶恐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

    “盼世间,多银钱之奴,少他人之奴”。一块高大的青黑石碑上,刻着两列简洁的文字。没有烫金,也未涂朱漆,只碑身凿挫的凹陷处,经年受风沙吹打而泛出些许灰黄。
    一个穿着淡紫色绸衫的男人匆匆掠过石碑,瞧也未瞧一眼,径直朝着正面阔大的“桐杉木门”走去。行至近前,厅内的熙攘喧哗,止住了男人的脚步。
    四名身形高挑,容色俊秀的男女侍立于厅口处。见来人神色慌张,左手那名侍女不紧不慢行到他身旁,低语道:“正门进去是一层大厅,左手两门通二、三层,右手两门通四、五层。先生去几层?”边说边用内敛、和缓的手势示意。
    “四层。”男人轻声应和。说着眼望右手边的廊道,似是急于离开这人多眼杂之地。
    那侍女浅笑嫣然,听到“四层”二字立转郑重:“先生随我来。”说罢,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欠身一礼,引着男人朝通往“四层”的边门行去。以待客而言,算不得有礼,男人却颇感激。侍女显然清楚去“四层”的人在意什么。
    “四层接‘一至十万两’的委托,入门需付‘五百两’,先生晓得吧?”侍女边行边问,语调恭谨。
    “嗯。”男人应道,嗓音有些微颤。说话间,二人来到一扇低矮的暗红色小木门之前。男人这才发觉,到此根本不必经过正门喧哗处,先行绕到“塔身右侧”即可。
    “莫问佣兵团”位于“枯荣城”内城,主体是一座五层高的砖塔,每层入口独立,互不相通。一层正厅,不做见不得光的生意。自二层起,开始涉及“刺杀、窃取、破坏、窥探”等隐秘委托。楼层越高,佣兵的品阶越高。
    二层为“一百至一千两”的委托;
    三层为“一千至一万两”的委托;
    四层为“一万至十万两”的委托;
    五层为“十万两以上”的委托。
    男人拿出五张“百两”的银票,交给值守小木门的侍卫,后由门内的另一名侍卫引领,顺着盘旋、幽暗的石阶上到“四层”,进入一间没有窗的石室。室门为精铁所铸,开合时擦摩地面,声音颇为刺耳。侍卫将男人请入石室后,从外面将铁门关了。
    十几根巨烛,将石室映得通明。室内陈设极简:一张木桌配有笔墨;青瓷茶壶和两只茶杯;另有两张藤椅。均不是奢华之物。
    男人在藤椅上坐了约半盏茶的工夫,对面一扇没有把手的“窄小石门”被人推开,里面笑盈盈走出一个身着淡蓝色衣衫的女子。
    “我叫残影,先生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顽皮轻佻,近乎调戏。
    “您就是……我以为只有‘五层’才能见到您。”男人连忙起身,有些惶恐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见她身形纤弱,双颊微陷,一副不大吃得饱饭的模样,瞧着竟有些心疼。病容之下,灵动的双眸全无忧怜之色,满眼天真好奇,直像个没见过世面又什么也不怕的小孩儿。一身质料极好的淡蓝色短衫不知洗过多少次,已隐隐泛出灰白。两柄似比她本人还要纤瘦的“短刀”插在左侧腰间,腰带与双刀皮鞘浑然一体,应是特制。
    “生意不好时,‘三层’也能瞧见我。”残影说话间拿起瓷壶,斟满两只茶杯。没有颜色,只是清水。“先生坐吧”。
    男人落座后,残影却仍站着。半个身子藏入藤椅之后,双手交叠轻搭在宽大的椅背上,全不像“要谈大生意”的样子。
    “我们会隐藏雇主的身份,也不要求额外的情报。但一个完整详尽的故事,对任务的达成是极有帮助的。”残影引导男人跳过寒暄的环节。
    男人又站起身,躬着身子有些畏缩地说道:“团长大人,在下有个无礼的请教,绝无半分歹意。若冒犯到您,万恳宽宏、恕罪。”望着眼前清瘦、俏皮的女子,男人感受不到丝毫危险的气息。直到此刻他仍不肯相信,这就是“莫问佣兵团”的团长——血筹官-残影。
    “先生多虑了,不能答的我不答便是。你是雇主,可别说什么‘团长大人’,喊我名字就行。”残影浅笑着,试图让对方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也没强请他入坐。
    “是,残影先生。那在下便斗胆了。我没来过,不懂规矩,敢请教我们在这里谈的事情,最终会有多少人知道?”男人怯生生询道。这个时代,已不是一个只属于男人的时代,却仍残存着“帝国纪元”男尊女卑的风气,称一位女子作先生,算得是极高的敬意。
    一声赞许的轻笑:“聪明的问题。‘秘密’这东西,知的人多了,还保个屁。”
    男人见残影对他的窥探浑不在意,心下稍安,也腼腆笑了一下。
    “四层、五层的事,最终会有两人知晓全貌,一个是我,一个是‘莫问塔’的老板。‘佣兵’不会知道‘雇主’的事,‘雇主’也不清楚‘佣兵’是谁,这叫‘双盲保护’。
    我的职责,就是根据你讲的故事,来判断谁是最合适的佣兵。我们之间所有约定皆是口诺,不在纸上留痕,更不会叫你签字画押。”残影说完这段,才又做个手势,请男人坐回椅中。她说了个小谎,最终知晓任务全貌的,通常是两人,但也可能是三人。
    “多谢先生,这样便安心许多。我要做的事……若隐去太多细节,实不易说得清楚。”男人已不再一口一个“在下”。
    听男人这样说,残影本就剔透的眸子更亮了些。她最喜欢“乱七八糟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
    “嗯。你说,我听。”
    “我叫‘陈启’。‘泰然城’莫、裴、梁、陈四家,想来在先生眼中算不得什么人物。不管您听没听过吧,总之我是‘陈家’的独子。”
    “令尊单名一个‘丰’字,是吗?”残影轻声问道。
    枯荣城“木叶家族”,虽是“北地以西”无可争议的最大坐寇,却还不敢傲慢到对左近势力不闻不问的地步。残影当然清楚,“泰然城”的城主“邹喻”是个纯粹的武人,行事又极懒散,于“泰然城”而言,更像是“吉祥物”兼“守护神”样的存在。实际掌管城务的,是“莫、裴、梁、陈”四个家族。
    “是了。先生既知家父,或许对我的风评也有耳闻。我也的确是个纨绔,父亲年纪大了,我原想着日后接掌家业,便把家里的‘珠宝行、茶庄、药铺、田地’统统卖了,做个富贵闲人。
    可半月前,从一个与我亲近的婢女口中得知,‘四姨娘’有了身孕,已快四个月了。她还听四姨娘的贴身丫头说,父亲整日抚着四姨娘的肚子,念着‘我儿,我儿……’我却知父亲最大的遗憾,是没个女儿。
    这样大的事,父亲竟始终没告诉我。而且近段日子,还将我从‘茶庄’踢了出去,家中账目不逼我看了,与人谈事也不带我了……想来是真动了那样的念头。”陈启缓缓叙述。语中满是忧虑,却无怨毒之意。
    “嗯,你担心‘自己的东西’落到旁人手里。”残影暗暗撩拨她的雇主。
    “不错。我是家中独子,又系嫡出。从未想过陈家的东西会有旁人染指。唉,也怪我这些年行事太过荒唐,父亲对我是失望透了。”
    残影没有接话,点了点头示意陈启说下去。
    “先生莫要误会,我虽不孝,却也绝不敢做那‘天理不容’之事。”陈启急忙解释道。
    残影继续点头,眼中只有好奇与探询,并无丝毫赞许或鄙夷的情绪。陈启弑父或不弑父,她都只是听故事的人。
    “我想了个不成话的主意,或许……听来忒也可笑,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快说到紧要处时,陈启自己先胀红了脸。
    “说来听听。”残影童心大动。
    “若是趁父亲熟睡时,将他一颗牙齿掰松,叫他以为自己到了‘衰老期’,兴许……兴许他念着自己来日无多,会急于将家业塞到我手里。
    田地和茶庄好说,珠宝、药材的生意,尤其是药材,涉及到‘东边’和‘西域’的关节,人脉一断,生意也就断了。想等姨娘肚里的孩子长大,是来不及的,只能试着将这些关系传给我。”陈启似是鼓了很大勇气,才当着残影的面说出这离奇的想法。
    不是简单的刺杀。残影对这个新故事还算满意,眯眼笑问道:“什么药材涉及东边和西域的人脉,你们换的是‘雪参’和‘梦菇’吧?”
    “是。”陈启毫不隐瞒。自帝国崩坏,这两样已不是禁品。
    “你父多大年纪?”残影不再使用“令尊”这个称呼。
    “两百六十三岁。”陈启答道。
    “这……早了些吧?这般年纪入‘衰老期’,他能不疑?”残影替雇主操心着。
    “家中倒是有短寿的先例。听父亲说,三爷是两百七十岁前后开始‘衰老’的。”陈启补充道。
    “行,就算暂时骗过了他,过些年他发现自己没老,你怎么办?”
    “我会真的开始接管家中生意,这次用心学,不做戏。待他发觉时,我若已能独当一面,谁又舍得将家业传给庶子呢?最多挨顿板子也就是了。”陈启的神色郑重起来。
    “真诚是最好的欺骗。”残影赞道:“多嘴问句不相干的,接掌之后,还卖吗?”
    “不知道,先得着再说吧。我这法子…可行吗?”陈启有些忐忑。
    “能办,三万两。”残影不咸不淡地随口答道。
    “三万?不瞒先生,我是咬着牙才上到四层的,手中现银就只一万。就这,还是前些年管‘茶庄’时一点点占下的。如今家里生意不让我碰了,实在拿不出更多。再者,我家中确有不少侍卫,但没什么不得了的高手。这价钱,实在是……”残影的要价,显然比陈启的预想高出太多。
    “若是杀他,一万两就行。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坏颗牙,你可知要难上多少倍?想骗他以为是‘衰老’的缘故,牙得先松、再掉。直接掉了不行,松完又长结实了也不行。需将牙根弄断,牙身留在肉里,且第二天醒了还不能太疼。这些你都想过吗?”谈钱的时候,残影变得严肃许多。
    “大致想过,细处我不太懂,也没人可问。”陈启尴尬道:“只是,三万两,我真的拿不出这许多。”
    “你是想等继承了家业再付?”残影全不理会陈启对要价的质疑,直接跳到结算一步。
    “这……我若继承不下,三万两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的,到时你会杀我吧?”陈启开始退缩。他当然容不得祖产旁落,却还不至于为此豁出性命。
    残影嗤地一笑:“陈公子,你这是瞧不起我呢,还是你自己当真不会做生意?”
    陈启一凛,忙道:“在下失言,请先生指教。”
    “可能付不出银子的事,你并未瞒我,什么情形下付不出,也都坦言相告,可谓赤诚。你得不到家业,我就拿不到佣金。于‘莫问塔’而言,这是个风险,咱们给这风险估个价,不就成了?”残影轻描淡写,似乎全不在意这三万两的具体得失。
    “您的意思是?”陈启毕竟是个商人,已隐约猜到对方想法。
    “待你成为家主,给我六万两就行。”
    “六万?便把家业全卖了,也未必能清算出二十万。您这一口就吃下三成,可忒也……”想到六万两银钱,陈启在残影面前变得勇敢了些。
    “若你不幸被扫地出门,这事就罢了。若你没当上家主,却得了些边角,我也不去吸你落魄公子的血。只有你接掌陈家,我才拿钱。这生意做得吗?”又是决口不提价钱的事。
    “四万!可能是女孩儿,也可能根本生不出。”聊到这一步,陈启已确信自己绝无性命之虞,瞬时换了生意人的姿态。
    “女孩儿也能夺家产。况且你当上家主,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我的银子你能欠着,佣兵的钱我却得先付。”残影顿了一顿,见陈启又要开口,立即伸手止住对方话头:“行了,就是六万。”
    陈启满肚苦水要吐,生生被残影噎了回去,一脸的不甘不忿:“这…先生,这……”
    “这里毕竟不是菜场。陈公子,你多少尊重一下本座嘛。”残影语调变得楚楚可怜。陈启万没想到,刚一通蛮横之后,这位大人竟忽然撒起娇来。
    “呃…那,好吧。”陈家的版图,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咬下一块。
    “‘莫问塔’凡经我手的委托,皆是口诺,因此要再和陈公子校对一次:任务内容,是让‘陈丰’的一颗牙齿松动并且缓慢脱落。收取佣金的条件,是‘陈启’正式成为陈家家主。佣金数额是‘银,六万两’。若没有疑义,我们击个掌,这事就算定下了。”
    残影说着从桌后转出,将右手伸到陈启身前。其实她并非每次都要与人击掌为誓,只有遇到不够决绝的雇主,才会如此。
    陈启犹豫片刻,感觉让对方一直伸着手等自己颇为不妥,只好伸出右手,在对方掌上轻拍了一下,触手微凉。碰到残影肌肤时,陈启心中一荡,生出个下作念头:这是我迄今摸过的最有名的女人。
    忽然间陈启想到一事,暗自后悔不该受她蛊惑,这么快便击了掌:“先生,还有一事方才未及讲明,这个……我当了家主后,若是账目上立即亏空六万两银子,只怕……只怕会……而且未必有那么多现银,恐要卖些家产才能凑上。您看能不能……”
    残影不待他说完,立即应道:“这个好说。你当了家主后,到‘千金阁’假假赌上几把,写个六万两的借据,日后慢慢还就成,不收息。若是家主日理万机抽不开身,我派人带着借据去‘泰然城’找你也行。”
    以‘四层’的水准而言,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危险的任务。遇到不懂行情的初哥,残影自觉已占了人家极大便宜,不会计较这些细处。
    “如此就太感激先生了。”见残影挺好说话,陈启心下稍安。
    “陈公子不用太过紧张。只要你在大节上守信,我们万事皆可商量。下面希望你能给我一些情报:比如宅院的地图、侍卫的数量和巡查路线、陈丰先生的行动日常……越详尽越好。当然,你也可以不说,或有选择地说。只是这些内容,全都关乎任务的成算。”到了这一步,残影已懒得掩饰自己的兴奋。她是真的喜欢这个行当。
    “我理会得。只是我手中没有家里的院落图,给您画一张罢。细微处或有偏差,重要的地方不会错。另则,这事最好尽快。趁父亲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时动手,我的嫌疑小些。”
    “嗯,我懂。”整整一个下晌,残影问得极细,直至晚间陈启饿得发晕,才放他回去。
    “你不会武,也没带护卫吧?若要夜间赶路,我派人在远处跟着你。”陈启的安危,已开始变得重要了。

    注:每章末尾的《流亡日记》很重要,不要跳过!

    流亡日记-节选(1)
    “神卫”来了。他们要求父亲交出所有“洛拉玛”人,包括公主。神卫只有七人,虽然他们可以自由地进入王国,但却没有办法强行将我带走。他们警告父亲说,如果带不走我,帝国的“铁军”就会亲临。
    没有人能抵挡帝国的铁军,父亲也不能。就算是王国内部,父亲也要考虑叔叔和贵族们的态度。我已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决不受神卫的凌辱和酷刑。
    父亲虽然是个蠢货,但真的非常爱我。
    所以此刻,本该啃噬父亲心脏的内疚,正折磨着我。我的船,漂泊在无尽海,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他要怎样面对神卫呢?叔叔和那些下贱的贵族又会怎么对待他?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第二章:夜宫

    残影自后门离了“莫问塔”,回到“夜宫”。沿着灰砖铺就、寸草不生的宽阔主路,直奔“叶玄”住处。见院门开着,便知他人在这里。院外值守的侍女见来人是她,微微欠身行礼,也不拦阻。
    残影急步进门,愕然见到凉亭之中,叶玄将头枕在一位有着“淡灰色眼瞳”的白衣女子腿上。那女子“左手拇指”和“右手食中两指”分抵在他“两侧太阳穴”上,缓缓按揉着。
    残影心中暗道不妙:“这时刻,她不应该在‘城主府’吗?”
    原来残影急匆匆地从赶回,就是算准了此刻“木青儿”不在家里,跟“叶玄”耍赖总是更容易些。然而此时要转头跑掉已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走到距二人七、八步处站定,低声唤道:“少主、青儿姐。”待二人轻声答应,缓步走到近前,算是行过礼了。
    “叶玄”枕在“木青儿”腿上也不睁眼,双眉微蹙,显得不甚惬意。残影低声问道:“少主,你怎了?”叶玄半晌未答,木青儿幽幽道:“赌得久了,头痛。”语罢嘴角透出一抹几不可见的浅笑,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惜。
    叶玄这才开口道:“小影,何事啊?”
    残影蹲下身子凑到叶玄脸旁,兴奋地说:“少主,我给你讲个好玩儿的事。”随即眉飞色舞地将方才“四层”的事情说了一遍。
    叶玄与木青儿喜静,二人在时,院内不留侍从,倒也不虞旁人听见。待残影讲完,叶玄轻叹一声:“生个孩子,老来勾心斗角,这又何苦呢?我看生不出挺好。”
    神情一贯浅淡的木青儿闻言,面上竟浮出明显的悲苦之色。叶玄闭目不知,残影瞧在眼中,却会错了意。她还道青儿姐是因“不能与少主有后”而心下介怀,忙寻了个由头,岔开话题:“我听说书的讲,‘太古先民’寿不足百。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木青儿不解残影好意,冷淡道:“说书人,怎么能信。”
    叶玄缓缓坐起,接口道:“那也未必。你看这世上的动物,大都活不过百岁,有的小虫只一季便死了,猫狗也只六、七十载的寿数,为何偏偏人能活这么久呢?
    其实我一直在想,活得久或许是种诅咒。虫子几个月便能生出千百只虫子,母猪一年也能生好几头小猪。人呢?少女便算二十初嫁,到四十岁能怀上的有几个?便是怀了,一胎也只一人。我看呐…这活得越久的东西,就越没用。”
    残影轻笑:“我还是做个没用的人好了。”随即复又喃喃:“若‘太古之人’当真连百岁的寿数也无,那未免忒可怜吧。岂不是刚一长大就要死了?”
    “你就别替古人操心了。这‘治牙’的委托,谈出个什么价钱呀。”叶玄问道。
    “六万两!厉害吧。不过要等他接掌了陈家再付。”残影得意道。
    “嗯。吃了碳,黑了心呐。”叶玄头痛已渐好转,有了调笑的心情。
    残影忿忿地白了一眼:“多收了银子,还不都是你的。我又能分几个铜板了?”
    叶玄佯怒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擅离职守,该罚你多少啊?”
    残影闻言,忙坐到叶玄身侧,挽着他手臂娇笑道:“我就是来请示佣兵团的事,可不算偷闲。少主,这任务我去做,成吗?”
    “胡闹,哪有团长亲自出任务的?”话一出口,叶玄自己也觉好笑。佣兵团团长亲自干活,原属寻常之事。只不过自家这个佣兵团,实在是非比寻常,有名无实。
    “这种‘没危险又好玩儿’的任务,少见的紧,就让我去一次吧。人家陈公子出了那么多银子,我做团长的亲自办事,也显得有诚意不是。”残影摇着叶玄的手臂,开始胡搅蛮缠。
    “放屁。任务是谁做,还能让他知道了不成?”叶玄斥道。
    “让我去一次嘛,我都一年多没出过城了,再待下去功夫也要废了。青儿姐,你帮我说句话呗,少主最听你的。”
    木青儿听得残影又在胡赖,心中微感厌烦。冷眼瞧着她,不发一语。
    残影剔透玲珑般的心思,早就算到只要与叶玄软磨硬泡,此事准成。惟独就是怕木青儿发火,于是先用好话将她挤住。她求木青儿帮她说话,实则是以进为退,只求木青儿不要说话就好。
    见木青儿哑火,残影信心陡增,又摇着叶玄说了一大通歪理。叶玄终于拧她不过,无奈应道:“非要去的话,你得六百两。”
    “啊?莫问塔拿两成,佣兵拿八成。你自己定的规矩,怎么能赖?”残影站起争辩道。
    “佣兵拿八成,是拿‘报价’的八成,可不是‘总价’的八成。这任务要是不让你做,你打算给佣兵报个什么价呀?再者说,团长大人您不在的时候,谁去值守‘莫问塔’呀?本座的工钱怎么算?六百两,不做就滚。”叶玄没好气地说。
    “哼,六百就六百。贪财好色,胆小抠门儿。”残影撇着小嘴嗫嚅道。
    “你又想挨鞭子了?”一旁的木青儿终于发作。
    残影一凛,朝后缩了半步,不自觉地将手背贴在仍隐隐作痛的臀上。旋即展颜一笑:“少主、青儿姐,‘莫问塔’还有事,我先退了。”说罢也不待吩咐,如一阵风般飘出了庭院。
    “少主,让她去了?”
    “唉…”叶玄轻叹一声:“这小贱人,若不由着她惹些小事,时候久了只怕生出更大的事端。任务听上去不怎么危险,让她闹一下吧。”
    翌日夜间,残影一人一骑,离了枯荣城。

    注:每章末尾的《流亡日记》很重要,不要跳过!

    流亡日记-节选(2)
    这是第六天,不会有神卫追来了。哼,我猜那些神棍根本没打算冒着生命危险出海追我,他们只会去找父亲的麻烦。
    我们遇到了一座岛,比“昆斯特”王国近海的“渔岛”还要小。不过这至少说明,无尽海中还是有些东西的。我换上崭新的华服,戴上珠宝,领着“安涅瑟”和另外七名女奴登上了这座岛,岛上似乎没有人。
    蛇,好多好多的蛇。地上、树上、岩角下,到处都是。还有遮天蔽日的海鸟。我决定在这岛上停留一阵。咸肉、干饼和淡水都还足够,但我实在太想念土地和鲜肉了。我命令一个女奴把抓到的蛇烤熟,喂给另一个女奴吃,连续吃了两天,没有不好的反应。我可以享用了。
    蛇肉很鲜美,走的时候要抓一些养在船上。蛇能吃鱼吗?



    第三章:潜行者
    即便是残影这等已入了“旱境”的武者,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一座颇多护卫的宅邸,也绝非易事。
    “最重要的是天气,其次才是轻身功夫。”残影在“青玄书院”授课时常讲这句。于潜行者而言,最友善的天气是“夜雨”,不是微风细雨,也不是狂风暴雨,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那种。雨太细,隐不住声息;太狂暴,又扰眠者清梦。不大不小又绵长无尽的梅雨,是潜行者最好的伙伴。
    然而北方的冬天,一季也下不得几场雨,残影不能指望运气。她已在“风吟客栈”等了三天。
    这一晚,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残月的微光。残影跃窗而出,沿街避着巡夜的城卫,来到陈府近旁。她自视技高,夜行也不更衣,只腰间那一双“纤瘦短刀”换了位置,一下一上斜插于背。背带、刀囊浑然一体,专为潜行特制。
    刺骨的夜风顺着衣领、袖口钻入她轻薄的短衫,更直接噬咬着她赤裸的足踝。高阶的练气者,绝不会蠢到因寒冷而穿上笨重的皮棉衣裤,鞋子更是轻巧到仅可勉强藏羞。
    哪怕于文人整日惦念的古礼不合,“火境”之上的武者无论男女,是死都不肯以袜裹足的,因为动起手来真的会死。脚掌与地面隔着一层“薄如轻叶”的鞋底,已是他们所能忍受的极限。
    陈家宅邸阔大,院墙内、外,护卫算得密集,却远未到连绵的地步。趁着星月无光,残影缩身潜到西侧院墙之下,将右耳贴到墙上,凝气细听院内脚步。她的时间不多,若此时院外巡视的“护卫”或巡街的“城卫”走来,她就得退。自远处潜到墙根的步骤,之后便要重来一次。
    运气不错,此时外墙可翻。她五指运劲吸住墙壁,灵猫般向上爬去。自“大凉帝国”崩坏后,民间已没了禁忌。豪富之家,“院墙”垒得直似“城墙”般高耸,城主不计较,便无人理会。幸而陈家的院墙只高不厚,墙垛上站不得人,否则这一翻一落,又要增出数倍的艰难。
    相较于城中的稀疏零落,陈宅内的灯火稠密许多,虽大都微弱,于残影而言已足够了。陈启画给她的简陋地图,早已印在脑中,她伏在屋顶之上,凭着远非常人所及的耳力,在一队队“巡夜的护卫”间悄无声息地飞掠纵跃,不多时已看见“陈丰”所住的“正院”。
    残影伏在距离“正院”最近的一处屋脊上,心中暗暗叫苦。正院四周,有近十六、七丈的宽阔空地,陈启竟一句未提。院墙四壁挂满了硕大的“笼灯”,单以风雅而论,丑陋几近粗鄙。然而对于“潜行者”来说,空旷和明亮,正是最深最大的恶意。残影不知这宅邸究竟是与人买的,还是陈家自建。但她确信,建这宅邸之人必定是个行家。
    正院四周各有守卫,提灯巡逻的护院也甚密集。自这个世界出现“练气者”以来,“帝国”崩解,“帝宫”沦陷,寻常豪富之家的院落,却守得比“帝宫”还严。
    没有缝隙,没有漏洞。残影决定等。
    翻外墙,最好的时机是深夜,她可欺护卫迟钝;
    入正院,最好的时机是白昼,她要等护卫松懈。
    残影就这样在屋脊上趴了一夜。天际泛起微白后,她藏不住了,开始在“陈府”中流窜。日头初升,院中人流渐渐稠密,饶是凭借过人的耳力先知先觉,半日下来也是狼狈不堪。更麻烦的是,她有点想尿尿了。
    一面东躲西藏,一面还要不时绕回“正院”附近查探。终于在午后“日头最暖人最懒”的时刻,被她逮到个良机。光天化日之时,陈丰所住的“正院”除了正门和后门外,院墙下并没无专人值守。
    这当口,仆妇、杂役偷懒小憩,护卫巡逻的脚步也慢下来。眼见两名护卫消失在转角后,残影提气纵身,像支“淡蓝色的羽箭”蹿向院墙,只在壁上附耳刹那,听着没有明显响动便飘身翻入墙内,这一把算是赌了。
    白天“陈丰”不在院中,残影这下即便给人瞧见,也只当家里闹了飞贼,而非刺客,或许任务还有得补救。
    幸而院内无人。“婢女、仆妇不知是在偏房中歇息,还是这陈老板如青儿姐一样,根本不许下人待在自己院中。”残影心中暗想。
    沿院墙溜到北房檐下。凝气静听,知房中无人,偏窗却推不开,正门也上了铜锁。残影自腰间取出细针,熟练地将铜锁捅开,潜入房内立刻翻窗而出,将铜锁扣了,复又跃窗潜回,把自己锁在密室之中,这才长长地嘘一口气,坐在地上靠着墙,闭目歇了片刻。
    没有太多时光可以挥霍,至此一步,只算赌赢了一小半。残影起身,开始轻手轻脚地在房中找寻能够藏身的所在。书房没有空隙,柜子也是满的。转到卧室,一个如小房子般巨大的“围廊拔步床”撞进眼帘。残影一直不喜欢这东西,觉得压抑、逼仄,“鬼蛾”却极偏爱,说是妙用无穷。
    残影绕着“拔步床”细细观察,发现靠墙一侧,围廊与床架之间的缝隙,勉强可以将自己纤瘦的身子侧着塞进去。除非扒着床栏探头朝下看,否则很难发现这里藏得有人。只是这姿势…实在太难受了,就算真气流转周身,能让筋骨、肌肉不僵,可那狭窄、幽闭带来的恐慌与焦躁,却不知能忍多久。
    从床缝间蹭出后,残影站在一个铜制脸盆前,踌躇不觉。
    铜盆擦得光亮,里面无水。残影呆立良久,终于把铜盘轻放在地,将腹中存了一夜的淡黄汁水蓄入盆中。系好腰带后,狠狠把眼一闭,将盆内温热的汤水尽数灌入口中。
    最后一口咽下时,一滴珠泪自右眼角挤了出来。此刻她有些后悔,恨自己干嘛非要哭着、闹着抢这任务。不过残影清楚,“潜行者”这行当,有多艰难、多委屈,就有多刺激、多过瘾。她图的既是这个,便得自己受着。
    昨夜至此刻,她已有七个时辰没喝过水、没解过手了。高阶的练气者当然可以忍更久,但她不能忍。
    一来,她确知自己至少要在夹缝中塞上几个时辰,这会耗尽她的心志。
    二来,若今夜没有机会,则此刻不喝、不尿,下次房中无人可能又是五、六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咬咬牙再忍这么久,她自负也能。可明日陈丰要是不出门呢?
    没有路的时候可以赌,路在脚下不敢走,她会瞧不起自己。
    痛饮之后,残影赶忙拿出手帕,将铜盆内的水渍抹干。而后暗运内息,将手帕捧在掌中烘干,放回怀里。
    一切准备妥当,残影靠在窗边闭目等待。听得院内脚步声响,已是傍晚时分。她灵敏地爬至床边,轻柔又迅捷地将自己塞入“围廊”与“床架”的夹缝之中。
    “混账东西,又是几天见不着人。收他茶庄也不恼,不让看账也不急,这可真是……真是……干他娘的!”
    与陈丰一起入屋的,是个女人:“别气了,老爷,妾给你生一个。”
    陈丰不再说话,粗暴地将女人推倒在床上,残影听见衣服被直接撕破的声音。
    ……
    “能行这事的女人,想必不是‘四姨娘’,陈启可千万不能再添个弟弟了。”残影暗暗思忖道。比这更要紧的是,二人谁也没去碰那“妙用无穷”的床栏,她这算是又赌赢了一把。
    果如陈启所言,陈丰怕吵,不留人在枕边过夜。云雨之后,女人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残影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见陈丰并不甚响的鼾声。
    “早知这么难睡,我带个迷香好了。”残影如一条幽魂般缓缓自缝隙中升起,心中不住暗骂。她当然只是想想,迷香这种下贱东西,用过后余味久久不散,院中护卫不必是什么大行家,稍见过些世面的,一闻便知。
    残影离开缝隙,蹭到床沿处,伸出右手食指,用自己并不怎么擅长的“阴风指”劲力,在陈丰脖颈处轻缓摩挲,使他睡得更沉些。
    残影瞧着陈丰脸孔,方面厚额,剑眉入鬓,与陈启模样全然不同。抛开“蓄了胡须使人显略微沧桑”这一层,单凭容貌,绝难看出他年纪较“陈启”大着一百多岁。
    这个世界的人,约莫二十岁初成男女,四十岁左右步入“壮年期”,这般形貌可维持至三百岁上下,之后极速衰老,至多二十年内油尽灯枯。因此“生出第一缕白发”或“松动第一颗牙齿”的迹象,被称做“冥神的请柬”。
    残影捏住陈丰双颊,撬开口唇,塞入一枚小药丸,跪在床边静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又往他口中放了一枚大药丸。双手并用,含着内劲一塞一顺,才艰难地将大药丸也逼入陈丰腹中。
    那小药丸中藏的是“睡莲”的粉末,服用者会如死人般昏睡,醒转之后,多头痛欲裂。大药丸是用“油蜡”裹了六层“忘忧果膏”的蜡丸,油蜡入腹后溶解缓慢,晨间“睡莲”的药效退散后,第一层“忘忧果膏”的药力刚好续上,以解头、牙之痛。
    未来几日,“油腊”会在陈丰腹中一层层化开,待到最内层的“果膏”消化殆尽,牙根也已坏死,不会如何疼痛了。
    这法子是两年前定居“枯荣城”的名医“云大”教给叶玄的,据说最初是由“大凉帝国”的狱卒所创。帝国兴盛时法度极严,动辄将获罪之人千刀万剐。凌迟之苦,三日方休。狱卒制出这药丸卖给刑犯,可换得重金。
    蜡丸塞入后,残影掀开陈丰上唇,手右“食指”指节抵在门牙左侧一颗“切齿”上方的牙龈处滑动。寻到合适的位置后,纤手微抬,使出冷脆劲力,一击震断了牙根。
    而后捏住牙尖,轻轻摇了摇,确认“牙体”仍被“厚实的牙龈”紧紧抱着,心下稍慰。随即跪趴在床沿小憩。不敢睡着,却也不急于躲回那狭小的窄缝之中。她知夜间没法悄无声息地潜出“正院”,与昨夜进不来是相同的道理。
    天光微蒙,残影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舒适的床沿,缩回“拔步床”的夹缝之中。苦熬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听见陈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嗓中哼出极惬意的声音。这是“忘忧果膏”开始生效了。陈丰抱着软枕,在暖被中蹭了许久,实在憋得不行,才终于下床掀开便桶小解。
    “干你娘嘞!”刚系上裤带的陈丰,陡然发出炸雷般的惊叫。“干你娘嘞!干你娘嘞!”耳听这失了魂的壮汉反反复复叫骂着一句“干你娘嘞!”最后竟边骂边哭,踹开房门跑了出去。天寒地冻,连件外衣也没披。
    残影听了第一声骂,险些“噗嗤”笑出声来,后面听他骂声愈发悲戚,忽又不自禁地生出些许酸涩。
    衣服没披,门也未锁。残影依旧缩在夹缝中不敢出来。现在她要解决最后一个难题:怎样人不知鬼不觉地从“陈府”溜出去。
    此时不能动,陈丰踹门而出,随时可能回来。需待他正式出门。但要想飘过正院之外的空地,或许仍需等到午后。今日陈府算得出了大事,运气不好的话,午后也难。此刻的残影,真希望有个能供她祈祷的神。如果代价可以交换,只要不打脸,她宁可挨上一百鞭,也不想再住那恐怖的夹缝了。
    可惜她没有自己的神。陈丰回来了,从里侧掩上了门,不理会外边一群或真或假的关切。独个儿坐在椅上,像个失宠的娇娥般唉声叹气。叹一会儿气,又自言自语地骂一会儿陈启。“忘忧果膏”令他不痛,却没能使他忘忧。
    残影突然想到,陈启此时“失踪”是个聪明的决定。包括陈丰在内,人人都以为他又出去耍了。过得几日回来,惊闻噩耗,痛哭流涕,悔过自新……最难演的几天就这么躲了,漂亮!
    陈丰在房内坐到正午,心绪稳定了许多。穿戴齐整后对着铜镜照了一会儿,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开门时,残影又听到一阵熙攘。“咔哒“一声落锁后,屋外渐渐静了下来。
    陈丰走后,残影急忙从缝隙中钻了出来,长长吁出一口气,伸了伸腰腿。忽听外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像是低头躬身行走所发的声息,残影赶忙纵身飘上房梁。
    她猜想“陈丰”这次不会很快回来,若接下来有人入屋,最有可能是洒扫的仆妇。她昨日第一次钻进夹缝时,里面并无灰尘,因此仆妇干活时,那缝隙是不能待的。房梁上算不得隐秘,在这房中久待的人迟早会瞧见她,不过仆妇干活时多低着头,残影只能寄望于这一点。
    仆妇开锁进屋后,先是转进了左手书房。残影等了一会儿,听见书房中发出像是“抹布抚过木桌”的响动,心道:“这书房昨日我进来时一尘不染,陈丰回来后又没用过,不知有什么可擦。想来这陈府的仆妇已给训得没了心智,全依着规程干活。”
    念及此处,残影轻飘飘自房梁落下,蹑手蹑脚闪出了虚掩的厅门。似陈府这等豪富之家,家主住处的装潢自是极为考究,厚重木门开阖间,并未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到得院中,更不敢松懈。残影闪出木门,急忙缩入假山的阴影处,屏息凝神,侧耳静听。直等了半个多时辰,仆妇洒扫完毕离开正院,她才附耳贴墙,体察院外响动。
    暖阳抚在她侧脸之上。此刻距她昨日翻入“陈丰”所住的“正院”,刚好过了十二个时辰。若自她离开客栈起算,已连续十八个时辰未吃未睡了。残影此时方觉饥饿,从怀中摸出两枚“拇指肚大小的糖块”放在口中嚼了。
    溜着院墙听了一圈,残影觉出“北房”后院的“西墙”外人声最稀,大着胆子吸壁上墙,探头向外望去。情景与她所猜想得并无二致,人影稀落,却还不足以让她避过所有目光,径直闯过那一大片空旷。她只好继续留在院中,做着“潜行者”最该擅长的事情:等待。
    残影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叶玄在全无因由的情形下,莫名其妙地冒出句话:“这世上最残忍的两件事,一是希望,一是等待。”也不知是同她说,还是自言自语。
    当时觉得颇有深意,而如今残影确信,叶玄说出那样的话,定是没在夹缝中等待过。此时这种扒着墙沿,不时探出半个脑袋瞧上一眼的等待,哪里残忍了?
    良久良久,终于被她逮到一个空当。残影一个翻身,似猿猴般挂在外墙一侧,没往下溜,双脚蹬住墙面,“嗖”地一下将自己射了出去。
    饶是再俊的轻身功夫,也不可能一跃飞掠十七、八丈,眼看距目光可及的那片青砖房尚有八、九丈远时,残影像只灵狐般四足点地,两个起落没入砖房的阴影之中。

    注:每章末尾的《流亡日记》很重要,不要跳过!

    流亡日记-节选(3)
    有个女奴在守夜的时候被蛇咬了,不过没什么大碍,蛇是无毒的。这蠢货一定是睡着了。不可原谅!万一蛇绕过她,咬了我怎么办?
    我命令“安涅瑟”将她绑在树上,用马鞭狠狠地抽打。安涅瑟劝我轻些,现在没有可以替换的女奴了。说得有理,可是我的气还没消。


    第四章:鹊桥

    “我们会隐藏雇主的身份,也不要求额外的情报,但一个完整详尽的故事,对任务的达成是极有帮助的。”莫问塔四层,叶玄对着眼前的男子背诵残影的名言。
    “让他死,一个月内。”男人对叶玄的勾引全不理会。扔下十张不带“密纹”的千两银票,转身便走。
    “若失败,银子如何退你?”铁门开启时,叶玄的声音透过刺耳的刺啦声,清晰地追入男人耳中。
    “不关我事。”
    叶玄不是个啰嗦之人,那段与“莫问”初衷全然相悖的问话,他原是极嫌弃的。只是这个任务,让他有些在意。一月内,杀陈丰!
    叶玄开始忧虑。残影卷入的事情,或许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简单。
    七个月前,“尚云城”城主“邬常安”被杀。据说“邬常安”死时,上身和头脸插满钢针,而真正致死的原因,是颅骨碎裂。被杀的邬常安,与残影一样是入了“旱境”的武者,这个品阶的强者被杀,并非寻常之事。
    “尚云城”与“枯荣城”距离不远不近,“邬城主”与“木叶家”关系不咸不淡,这事叶玄原没放在心上。其后数月,“新月城”富商“沈忠”、“断掌门”门主“诸铁生”、“墨玉商团”主事“解应宗”接连被杀。这三位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所在的位置却离“枯荣城”越来越近。念及今日刺杀“陈丰”的委托,叶玄想不出任何关联,但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交给木青儿。”叶玄离开四层时,将一张字条随手递给第一个见到的侍从。来到“莫问塔”的马厩,叶玄命马夫牵出一匹上品雪花聪。“装满药。”
    马夫有些心痛,他当然知道“药”是什么。
    “莫问佣兵团”的马厩中,常备着五、六匹好马,平日没什么用,只必要时赠给“三层”以上的雇主。“药”也是残影安排时时备着的,说是“来时将马跑废的雇主,走时必也焦急,须得替人考虑周全。”
    “宫主殿下,这是莫问塔送来的。”城主府二层的书房中,一身素色薄衫,黑发如瀑布般垂泻腰间的女人,名叫木青儿。侍官走近时,她正慵懒翻着案卷。纸条上的字迹令她稍稍复了些精神。“去几日,莫担忧。”木青儿心知,莫问塔的事不能落在纸面。可走得如此匆忙,又是为何呢?
    木青儿抬头瞧了侍官一眼,精致如雕塑的面孔之上,一双淡灰色眼瞳使她看上去十分漠然,也显得没什么威胁。侍官被她目光一罩,恭顺地将头埋得更低,并不如何害怕。
    此时已至正午,叶玄出了“枯荣城”,飞马疾驰。边跑边将“粘着蝇绿色粉末的焦黄枯叶”一片片喂进白马口中。“枯荣城”与“泰然城”相距四百余里。残影不会在日间行动,他要在傍晚前赶到“泰然城”,他要跑死这马!
    叶玄并不拥有自己的坐骑,也不许“那几人”有。马就是用来死的,对人关切,已是太过沉重的负累。
    “泰然城”的城门将关未关之际,“城卫”远远望见有人走来,于是放慢了关门的速度。等来人走近时又加速疾推,同时出一人拦住去路,颇为客气地说道:“城门闭了,明日来吧。”手法娴熟,节奏掌控妙到巅毫。
    城门若完全闭合,卫兵不得命令,断不敢再开。但这门关得快些、慢些,却是权限之内的事。守城的卫兵见这黑衣男子掉了两枚银币浑然不知,心下也觉可怜,便没有与他为难,留了条门缝将他放进城去。
    叶玄疾步城中,一身单薄的黑衣之外,披着柔软的纯黑色貂皮斗篷。武人不穿皮棉衣裤,御寒多以此物。斗篷漏风,但妙用无穷。
    斗篷不增加“腋肋”和“腿间”的厚度,极易穿脱,可藏暗器。兜头罩向对手再追一把钢钉,更是低阶武者殴斗时百试不爽的神技。故而近些年,各帮派已将此招归入“不讲武德”的范畴。
    比武输后寻仇;
    争斗累人亲朋;
    打架披风兜头。
    犯此三条者,群雄共诛之!
    这是一个武人的时代,这是一个渐渐被武人扭曲了审美的时代。这是“灾害纪元”六百四十年。
    斗篷原只有武人才穿,而今街上每瞧见十个穿斗篷的,却有七、八个不会武。
    叶玄已打听到了“风吟客栈”的位置。“木叶家族”的成员每行至别城,如无特殊紧要,则一定住在该城“最大客栈的西首最高层”。北方客栈中最好的房间,大都座北朝南,选择“西首”是为避开最惹眼的上房。若西首最高层客满,则住次高层,若西首全部客满,则按南、东、北依次而推。
    叶玄照此法订了个“西首三层”的客房,果然隔壁房门便留有家族内部的暗记。残影当然不在屋内,叶玄也没指望她会乖乖侯着,不过今晚“泰然城”的夜空,对“潜行者”格外地不友善。可以确信她不会选这种天气去做任务。
    叶玄用黑针捅开残影的房门,打开窗,又出门扣上铁锁。后经由自己房间,翻窗潜回残影屋内,坐在床上等着吓她。直等了两个多时辰,街上灯火都已渐熄,叶玄终于听见铁锁响动的声音。房门推开,噗噗两响,两枚山楂核从“玄关”处跃入房内,淡蓝衣衫的女子随在楂核之后,悠闲地踱了进来。
    “嗖”一声响,“挂着两枚山楂的竹签”飞速射向叶玄左目,眼见这糖葫芦就要从两枚变成三枚,倏忽间竹签向左滑开半寸,“铎”地一声钉进了身后板墙之内。
    残影入屋后忽惊得有人,未及细瞧,左手便将竹签甩出。竹签尚未脱手,右手已用更快的速度将短刀拔出,瞥眼间左手又已摸上刀柄。黑暗中看不清对方模样,然而这“破空之音骤然声变”的响动,她却再熟悉不过。是“鹊桥”。
    “少主?”残影跃步上前,一把拨开叶玄护于面门的右手。叶玄只觉仿佛有只小松鼠钻入怀中,旋即又被两条腾蛇绕住脖颈。
    残影半跪于床,微抬着脸,双臂紧紧箍住叶玄后颈。两片薄唇轻启,撬开了对方同样纤薄的口唇。
    ……
    叶玄点起床头一盏蒙着轻纱的烛灯,柔光映染之下,残影抱着软枕,惬意地伏于暖榻,鼻息悠长绵密。背上淡淡隆起的鞭痕仍隐约可见。叶玄瞧着解气,又不免有些心疼,探手极轻柔的抚过,口中却刻薄讽道:“干嘛总招惹青儿,喜欢挨打,找小蛾不就成了。”
    “谁喜欢挨打了?” 残影扭过头,不忿道:“我就看不得她不悲不喜的模样,非要挤出些表情不可。”
    “哼,你总能成功。”叶玄寻了条最长的鞭痕,手指深深按了下去。
    “嘶……我也逗笑过她,不是吗?”
    “就为这?”叶玄疑道。
    “也不是。总觉得她不喜欢我。”残影语中透出极少见的酸楚。
    “她若全不在意,你根本惹不怒她。”叶玄替青儿辩解。
    “嗯。”残影不置可否。“你怎会来,出什么事了吗?”
    叶玄闻言,神情严肃了些:“四层接了委托,杀陈丰。”
    “啊?知道是谁吗?”残影惊讶,翻身跪起,顺手将棉被裹在身上。
    “不知道,也懒得管。只是不想你卷入太复杂的事情,要死让佣兵去死。任务做了吗?”叶玄问道。
    “要没做呢?不让我去了?”残影有些委屈,她一贯对叶玄的胆小不以为然。
    “应了你的事,估计是赖不掉。”叶玄无奈道。“原想着陪着你一起,听你这口气,是办完了?”
    残影心头微动,口中仍忍不住讥讽:“哼,这趟若带着你,准成不了。”
    叶玄不回话,也不生气。任务已毕,残影无事,他心便安了。
    “陈丰的事,还没安排吧?”残影猜出以叶玄心性,定是刚知道此事就立即赶过来了。
    “还没。限时一月,团长大人自己处置吧,我就不僭越了。”叶玄懒散说笑着。
    “这银子也忒好赚了些。陈丰一死,陈启的六万两就算成了。杀陈丰收多少?”残影赤身裹着棉被,顾盼间却已是一副“团长”的神色,照她口吻,陈丰似已是个死人。
    “一万两,我可没你能骗。”叶玄不太满意她问话的语气,不呛上一句,感觉自己真的像个部属。
    “哼,家里的钱,一半都是我‘骗’来的。也不见你对我如何好了。”前半句倒并非虚假,近些年“莫问佣兵团”赚的银子,比“城主府”的财税盈余加上“夜宫”其他私产的净利总和,还略高些。“佣兵团”最初由叶玄所创,残影接掌后的数十年间,“莫问”之名响彻南北,近几年甚至有了来自“西域”的委托。
    “身子都给了你,还要对你如何好法?”叶玄佯怒道。
    残影翻了个白眼,并未接话,继续念叨起莫问塔的事:“我们接这杀‘陈丰’的活儿,不太妥吧?”像问叶玄,又似自言自语。
    “若你不是团长,只是个负责接待的女官,道理上你不该知道另一个任务。我们便是接了十个杀‘陈丰’的委托,只要杀他一次就不算背信。更何况这两个任务还不一样。”叶玄开解道。
    “我懂,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残影小声嘟囔。
    “你这样的人,居然能管‘佣兵团’,也真奇了。”叶玄揶揄道。其实他也清楚,残影做得好,绝非全凭机敏狡黠,她是真心好奇雇主的故事,也是真心钦慕佣兵这行当。她会欺负“陈启”这种不懂行情的初哥,却不肯撮合“必死无疑的任务”和“生无可恋的刺客”。叶玄不同,他只要钱!
    残影没有接话,望着烛灯,极罕见地发了会儿呆。
    “事已了,明日回吧。”叶玄说道。
    “来都来了,不顺道把任务做了?能省八千两呢。”残影闻言,转瞬恢复了常态,又想节外生枝。
    “就是不愿涉险,才做‘中间人’的。”叶玄是个很惜命的财迷。
    “一月之期还早。我们玩儿几天再走,成吗?”残影乞怜地望着叶玄,一副“主人我就说说,一切全您做主”的小奴模样。
    叶玄不会被这假象欺骗,他知若要拒绝,至少还得对后面几十个理由说不,如果不是上百个。
    “明日去驿馆,发个信给青儿。”他不想这般辛苦,直接妥协了。
    残影喜笑颜开,光溜溜的胳膊从裹身的棉被中滑出,搂住叶玄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啜了一口。随手拔出深陷墙板的竹签,将带出的灰屑在棉被上抹了,张口撸下一颗,余下一枚喂给叶玄,旋即听到一阵比焦糖碎裂更为沉闷的声响。
    “楂核是苦的,你干嘛嚼了?”
    “太甜了,混一下。”叶玄第一次吃糖,是五十九岁。直至今日,他忍受甜味的能力依旧很差。
    随口吐出两枚楂核后,残影披了薄衫下床,拉动绳铃唤来小二,命他灌满浴桶,又要了宵夜,后撕下一小角金叶打赏。小二双手接过,欢喜地去了。

    流亡日记-节选(4)
    出航前,我命令女奴们去抓些蛇养在船上,她们居然说想留在这个岛上!
    想?这些贱种居然敢在我面前说“想”!而且听语气她们明显是商量过的,这还得了,必须狠狠地惩罚!既然不能都打坏,只好把带头说话的那个打得皮开肉绽。剩下六个拖着那只“血葫芦”,乖乖上了船。
    气氛好像有些不对。



    第五章:火水旱蝗(一)

    翌日清早,二人先后醒转,却贪恋着被中温暖,都不肯起。隆冬最是赖床季。
    瘫到正午,叶玄才终于下床,配着冷茶吃了几口昨晚剩下的宵夜。见残影翻了个身又欲睡倒,走上近前捏住她没什么肉的脸皮,伴着一阵娇嗔叫骂,将她揪了起来。残影终是没敢打人,她很想知道,若是朝着他肚子狠狠踹上一脚,会有什么后果。
    城西宽阔的街道上,深黑、淡蓝两个身影,在冬日的暖阳下缓缓踱步。除非有什么特殊场合,必须遮住插在腰带左侧的双刃“晏鹊”,残影从不穿斗篷。即使如此方便的东西,在她看来也是负累。此刻却假装受寒不住,缩在叶玄袍中,双手紧紧环着他右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即便是在这样一个被文人斥为“礼崩乐坏”的时代,此等于光天化日之下旁若无人的亲昵,也算得寡廉鲜耻了。更何况叶玄此人,除气度不够出尘外,模样生得勉强算是俊秀。
    他继承了母亲的修长身形,和父亲的棕黑色眼瞳,面庞轮廓分明却丝毫不显锋利。浓密的黑发堪堪齐颈,额前草草收拢至“不虞遮避视线”的程度。
    帝国以降,尊贵者多蓄长发;贫贱者或蓄发,或干脆剪至极短以便劳作。似叶玄这等不伦不类的模样,只近年来在富家纨绔间风行,真正的豪族子弟却绝不会如此。这般“高而可攀又似目中无人”的形貌、作派,从来最是惹人厌憎。
    “别碰我,低调些。陈丰不日便死,此时给人在‘泰然城’认出我们,多惹嫌隙。”叶玄说着,轻轻将残影双手从自己臂上抹开。
    “我堂堂‘莫问’之首,亲自去刺一个泰然城的商人?再加你一个枯荣城主,咱二人都在此地,更不可能是针对陈丰。鬼鬼祟祟的反倒惹人生疑。”残影说罢,又将叶玄的手臂环了起来。
    叶玄抬起左手,狠狠在她额上弹了一下:“巧舌如簧!我叫你低调些,怎么就鬼鬼祟祟了?青儿就是明知你胡搅蛮缠,又一时抓不出你话中漏洞,才气得打你。”训了两句,却没再将右臂抽出。
    说话间,二人行至“驿馆”近前。
    “你嫌烦就别进去了。”残影对叶玄说罢,走到一处小院门口。小院于繁华的街道中显得有些破败,院门闭着,门口也无人值守,残影直接用暗劲震断了门栓,轻声推门而入。
    灾害纪元,诸城各自为政,互建“驿馆”以为“不战声明”,也用于“城主府”间互通有无。实际上,各城商旅本就互通,彼此关系紧密的城主,也都互换过“信鸦”,“驿馆”基本是个闲地,更多起到“明谍”的作用。所在城邑发生什么大事、奇事,“驿官”可及时将消息传回自家。
    于“枯荣城”而言,“泰然城”是个不大不小、无亲无怨的左近势力,“驿馆”循常规派驻三人。
    “驿官”见院中有人不请而入,警惕地自屋中走出,很快便认出来人是谁,面带惊疑上前行礼问安:“影大人?”
    “字条给‘宫主’,你与信鸦各送,立刻办。”残影说着递给驿官几张字条,内容一样,均是相隔老远写了两个“安”字。意为“二人安好”。
    “是!”驿官肃然领命,全没在意“残影其实无权指挥他”的事实。
    “莫问佣兵团”与“忘月楼、千金阁、演武坛、斗兽场”以及“两个书院”一样,均为“夜宫”私产,并非“城主府”直属。至于“夜宫”与“城主府”究竟谁是谁的东家,没人搞得清,也没人在意。
    众人只知,名义上木青儿是“夜宫之主”,叶玄是“枯荣城主”,然而日常在“城主府”执事的,却是木青儿。叶玄本人分明在自家开的赌场、青楼中荒唐,盖着“城主金印”的文书,依旧照常自“城主府”发往城内各处。因此木青儿就是“木叶家族”的最高权力。驿官只需晓得残影是木青儿的人,这便够了。
    至于“木青儿”为何将“叶玄”唤做“少主”,各家猜想,均觉应是先辈蒙荫,木家早年或是叶家家臣,木青儿心念旧恩,才将叶玄扶上城主之位。对于贪上这等便宜事的家伙,坊间从不吝惜口舌间的恶意,赠了他一个“裙下之主”的诨名。
    残影简单交待后,便转身出了驿馆。“泰然城”地处西北,没什么异于“枯荣城”的景致与吃食,只城郊处有一棵“古柏”,据传已活了八千年之久。残、叶二人均是“读史不读诗”的乏味之人,对于什么“千万年的古木,亿万年的苍山”,总是兴味索然。更何况那“古柏”所在之地,如今已被圈成了私产,叶玄更懒得去与人交道。
    随意在街旁吃了两只“油锤”,叶玄便如往日在“枯荣城”一般,寻了间赌场玩起“骨牌”。残影日间多忙于佣兵团之事,傍晚或深夜与木青儿、鬼蛾、孤雁等人打“雀牌”居多,“骨牌”玩得不好,倒也颇有兴致。
    自“凉帝国”的铁骑踏遍“天河南北”后,八千年的“大一统”使得整个天下语言、文字渐趋单一,赌博之法也在漫长的交融、涤荡之后,余下最受世人喜爱的三种。便是骰子、骨牌和雀牌。
    豪迈放浪之人喜好“骰子”,自忖聪慧之人偏爱“骨牌”。
    “骰子”太过简单,“骨牌”争斗、欺诈之意过浓,因此亲朋间小赌怡情,多以“雀牌”为主。许多赌坊也有专为“雀牌”而备的雅间,但大体而言,赌坊之中总以“骰子”和“骨牌”为主。
    叶玄几乎不玩“骰子”,偶尔凑手与家人打打“雀牌”,大部分闲暇都耗在这“骨牌”之上。
    “骨牌”通常为“兽骨”或“竹片”所制,也有极豪奢的雅间以金银制牌。骨牌一副共四十张,每张牌面画有一到十个圆点,上下两角依圆点数量刻着数字。代表每个数字的牌各有四张,分“梅、兰、竹、菊”四种花色。
    骨牌不由赌坊坐庄,纯是赌客间的争斗,赌坊只在局中抽成。骨牌的玩家围坐一桌,“筹官”居中派牌,二至六人均可开局。
    开局后,“筹官”会派给每位赌客两张“暗牌”,而后桌上三张“明牌”依次翻开,最终各人手中“暗牌”与桌面“明牌”合组,牌力最强者胜。六人局中,惯常的牌力便是“对子”或“两对”,“三条、顺子、同花、四条”等均为上品牌,若两副上品牌相撞,较小的一方,通常会输光手中所有筹码。
    骨牌的妙处在于:桌面三张公牌,是依次掀开的。每掀开一张,赌客便需重新估算自己的牌力,这其中涉及一些“数术”。
    更妙处在于:每一张公牌掀起前后,各赌客依次序投注。翻出的公牌对己不利时,胆大或技高的赌客会将全部筹码押上,以求吓退众人。若余人皆不敢跟,则这位“一手烂牌”的赌客也算赢了。这是“心术”。
    骨牌,便是“命数、数术、心术”三者的结合。叶玄极为享受这种“天命之下,犹有可为”的乐趣。
    赌坊之中,负责摇骰子、派骨牌、分筹码、判输赢的侍者,称为“筹官”。残影作为“莫问佣兵团”的团长,将旁人的生死、命数如“骨牌和筹码”一般在“雇主与佣兵”间派收,“血筹官”之名,正是因此而得。
    派骨牌的“筹官”见桌上只残影一名女子,牌技、手气又均不佳,对她极是友善。却不知这坐在自己对面,流水般给人送着银币的姑娘,正是天底下最恐怖的筹官。
    “我瞧这小姐姐挺机灵,给你挖到‘千金阁’去?”残影侧头与叶玄耳语,立即遭到左手边一位赌客斥责。的确是残影不守规矩,叶玄手中有牌,不该与他悄悄说话。叶玄当即弃牌认输,以示公平。那赌客不依不饶,非要筹官罚残影一个“底注”。残影犯了小孩儿脾气,拿起一枚银币摔在那人身上,竟起身走了。叶玄连忙收起二人筹码,追了出去。
    余下两人大怒,喝骂道:“这么大一条鱼给你惊跑了,你他妈脑袋是不是叫驴咬过!”
    “就是,人家姑娘跟情郎说句话,碍着你什么了?狗拿耗子的玩意儿!现在可好,咱们仨玩儿吧!”另一人附和道。
    叶玄追出赌坊,见残影也没走远,就站在入口处等他。
    “输急了?”叶玄轻笑道。
    “嗯,不想玩儿了。”残影有点委屈地嘟囔道。“哎?那边是不是在说书?”赌坊斜对街的茶馆处,连门外街上都拥得有人,这情形残影熟悉,受追捧的说书人开讲时,都是这番景象。
    “这许多人,别过去吧……”叶玄瞧着密集、攒动的人头,有些心慌。
    “这许多人,说得准好。”残影连拉带拽,将叶玄拖到茶馆门口。“你在这儿等着。”
    茶馆里面有围栏隔着,倒不如何拥挤。残影入内后,发现客已座满,说书人却还未到,心中更添期许。正厅里分成两域,对着小戏台下方有十几张方桌,桌旁坐的,瞧来都是不缺银子的人。墙边视野较差处,有两排长凳,坐在凳上的人只能自己捧着茶碗,显是茶费较低的座位。屋内没人站着,想来外面拥的那些都是蹭客。
    叶玄个子较寻常男子高出小半头,惦着脚眺望残影,见她半蹲半跪,跟一个穿着朴素的男子说着话,半晌又往人手中塞了些什么,那男人随后起身离开,给残影腾出位子。残影站上长凳,招手叫叶玄过去。叶玄无奈又颇钦佩地摇了摇头,拔开人群挤进屋去。
    残影只换到一个空位,拉了叶玄坐下,自己满不在意地坐到他腿上。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瞥眼瞧了瞧,残影目光迎上去,那书生便即低头。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小阵喧哗。一个穿着灰袍,颌下蓄着半尺胡须的男子从外间走进,与坐在方桌上的茶客们打着招呼,显得极为熟络。
    小戏台上早已为他备好了长桌和茶水,说书人饮了口茶,又与众茶客们随意闲聊几句,便即开讲。不似其他说书人那般握着扇子,也不拍“醒木”,就这样坐在长桌之后,张口便说。
    “头前几日,给列位说了‘尘缘梦’,得诸君抬爱,耐着性子一天天听着我说完了。‘尘缘梦’虽热闹,毕竟是编出来的故事。今日,咱们讲些真的。那些事,大概列位早就听过。或相似或迥异的,甚至已听过无数套。且看我能不能讲出些新意来罢。我们就从‘大凉帝国’的兴衰说起。”
    听得要说历史,一些坐在长凳上的茶客露出失望的神情。说书人不为所动,继续讲道:“如今说起‘帝国’,所指的当然是‘大凉帝国’。但在‘凉帝国’之前,这天下…其实并非一直如今日这般群氓并立。
    在‘凉’以前,‘天河北、南’是由一个国号为‘顺’的帝国所统辖,那是一个纯粹由‘中原人’建立的帝国,版图中并未包含‘草原’。顺帝国最末一任皇帝,名叫‘蒲禹’,可算得是个雄才伟略之主。他寄望于自己任内,彻底除绝边患。倾一朝之力,开万世太平。
    于是举国征索兵民,耗时百载,沿北方‘少雨难耕’之地,修筑起绵延万里的‘边境长城’。这长城阻断了‘草原骑兵’的侵扰,也让‘顺帝’垄断了‘中原’与‘草原’的商贸。然而万料不到,这‘万里边境,利出一孔’的局面,竟给顺帝国埋下了巨大的祸根。
    ‘丝绸、铁器’与‘马匹、牛羊’的交换,原是‘中原’与‘草原’最为寻常的边民贸易。长城竖起后,所有草原人的牛马,便只剩‘顺帝’一个买家;中原人的绸、铁,欲通货草原,也只余‘顺帝’一个买家。古人将此等情状,称为 ‘坐市’。
    中原这边,原就一统,帝国‘坐市’后除了价钱压得低些,也无甚变化。草原那边,却是天翻地覆。”
    讲到此处,说书人故意停下,极缓慢地饮了口茶,含在口中久久不咽,终于等到有人忍不住询问:“草原那边出了何事啊?”这才将茶水咽下,肃然说道:“谟鹤帝国,从天而降!”
    这枚石子丢下,激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谟鹤帝国”的名字,台下有半数茶客是听过的,却也只是听过。
    “‘草原牧人’对‘中原耕民’的劫掠,虽万载不休,然而‘顺帝国’自开国以降,也是千年未朽。草原带来不尽烦扰,却并不致命。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草原人不团结。
    中原人相互侵伐,动辄集结数万人众,而草原人却多是十数人至数十人的小股部落,百骑已属大军。原都以为,那是草原人生性不羁,难以约束。后才明白,是因牧人逐水草而居,行踪不定,难以征税的缘故!
    待到‘顺帝’及其‘内阁’终于想通此节,为时已晚。由于整个草原的牛马,长年只有‘顺帝’一个买家,草原那边也渐渐冒出几个巨大的‘牛马商团’,毕竟‘顺帝’不可能直接跟每一位牧人交易,为方便行事,也需有人归拢。
    最终,天纵奇才的狼王‘髯蓠’,数年内兼并六大商团,成了整片草原唯一有权与‘顺帝’交易之人。至此,草原人终于发现了能让自己内部团结起来的秘密。
    中原的耕民,自下而上,供养一个帝国;
    草原的王帐,自上而下,泽被万千牧人。
    狼王‘髯蓠’很清楚,‘边境长城’是他一统草原最重要的工具,甚至可以说,是顺帝‘蒲禹’集中原万民之力,将他扶上了王座。”
    台下的茶客,终于发出了如说书人所期盼那般,不可思议的唏嘘声。这想法实在忒也离奇。众人皆知,现今已是断壁残垣的“边境长城”,当初全为抵御草原骑兵所筑。如今草原轻骑又在北地侵扰不断,多少百姓,盼望恢复帝国的荣光与安宁。这说书人却道“长城”才是草原人崛起的根苗。实在是异想天开,信口雌黄!
    “所以后来‘凉帝国’分明统一了全境,却斥重金修复长城,也是为这个?”残影在一片嘈杂中接口问道。
    说书人惊异地望向残影。他入屋时便注意到她,瞧着极不顺眼,心道这小娘好生孟浪,众目睽睽之下靠坐在男人膝头,竟丝毫不以为耻。此时见残影一语中地,几乎破了他后面包袱,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儿。不知该将她引为知己,还是哀叹世风日下。这分明读过书的女子,怎地也如此不持礼、不自矜呢?
    说书人终是没接残影的话,提高了声音继续道:“凭着商贸的丰厚盈余,‘髯蓠’手下豢养了近十万轻骑,然而狼王的野心,不止于此。垄断了‘贸易’,便能令十个‘万人队’马首是瞻,那要是垄断了‘抢劫’呢?
    狼王的骑兵撕破了长城,也撕碎了顺帝的边军。凭劫掠而得的‘战利’和顺帝国被迫缴纳的‘贡金’,于茫茫草海之上,豢养起多达数十万的‘轻骑’。全胜时期,甚至拥有超过一万名专门对付‘中原步兵’的‘铁甲重骑’。
    草原牧民多擅骑射,那数十万‘轻骑’原是‘兵民一体’,闲时挥鞭放牧,战时挽弓搭箭。而这些‘重骑’,却皆是专司争战的武士。经年累月的熬炼,方能穿得动那‘精铁所铸的全甲’。
    ‘重骑’沉重之极,更是昂贵之极。骑士穿脱甲胄,均需专人服侍。这般武装到牙齿的豪奢铁骑,用得却都是‘顺帝国’的银钱。‘掏空国库,奉养敌国,以便对方来日更蛮横地勒索、劫掠自己’,顺帝‘蒲禹’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后来,‘蒲禹’未及衰老,便一病不起。然而最终真正使‘顺帝国’灰飞烟灭的,却不是狼王‘髯蓠’,而是一场席卷全境的‘蝗灾’!”
    “蝗灾”一词落地,在场茶客悚然动容。这个时代,“蝗灾”的涵义,已不是“蝗灾”那么简单。
    “那场‘蝗灾’据传始于大漠深处,年深日久,具体的源头已不可考,总之必是出在‘北方以北’。在‘顺帝国’覆灭之前,更早被这场‘蝗灾’撕碎的,却是狼王‘髯蓠’的‘谟鹤帝国’。
    关于那场蝗灾,野史众说纷纭。正史所遗,却只短短八字——遮天蔽日,寸草不生。
    有野史说狼王‘髯蓠’是因不肯吃自己的护卫,才活活饿死的。这等流言怕不可信,以狼王‘髯蓠’之霸蛮,断不会坐以待毙。率部南下劫掠中原,才像他所为。
    唉……后面的事,要能知道就好了。蝗灾之下,狼王‘髯蓠’究竟有何举动,顺帝‘蒲禹’又究竟是病死的,饿死的,还是如传闻所说被服侍自己的贴身太监吃了?一点儿线索也无,别说正史、野史,就连个像样的歌谣都寻不见。蝗灾以降,其后近三十载,史料几乎断绝。”说书人讲到此处,言辞悲切已极。
    “情报断绝,也是情报。”残影又插嘴道。
    “不错!”这次说书人向残影投去赞许的目光,本想与她攀谈两句,可瞧着她放浪形骸的模样,实不知该称她做“夫人”还是“小姐”,更不愿似粗鲁武夫那般,将女子称作“姑娘”。犹豫半晌,终得作罢。
    “史料一片空白,正是最重要的史料。什么文字也没留下,这说明会写字,愿写字的人,统统饿死了。亦或者,纸和竹片,全吃光了。现今所遗关于‘顺帝国’的记载,多以碑文、甲片为主,想来除了当时‘制纸工艺粗劣,纸张不易保存’外,纸能果腹,也是个极重要的缘故。至于羊皮纸、牛皮纸什么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史料零星现世,复又渐趋繁密,那已是将近三十载之后的事了。自顺末的蝗灾记载后,年代上与之相靠最近史料,出现在‘丰’城。也就是现如今,南边最大的‘丰临城’。
    北‘苍、凉、骆’,南‘丰、沛、榆’。‘凉帝国’六大‘单字城’之中,只有‘丰城’是在大凉横扫六合之前,便已成气候的。
    原因也不难推测,若说有什么‘蝗灾’覆盖不到的地方,那便是 ‘冻土’和‘默海’了。靠着吃鱼,活了不少人,想必也肥了不少鱼。只不过,唉……整片南地,就只那几个能入海的浅滩,当时的‘丰城’,该是幅怎样的光景啊。”
    说书人呆了半晌,似是费了些力气,才将思绪从“人群如蝗虫般涌向海边,又似群蚁般相互撕咬”的画面中抽回。
    “那次蝗灾,是有史记载以来最大的一次,也是唯一蔓延至‘天河’以南的一次。良田山野,草木尽绝。后世史书中,有说苟延残喘者千不足一,也有说万不足一。具体情形已不可考,但从‘凉帝国’的崛起,却可看出些端倪。
    现今‘凉城’以北的‘大雪山’中,那时有一支名为‘罗摩人’的氏族部落,以狩猎为生,偶尔也与‘耕民’交换些物资。那地方天寒地冻,又有连绵高绝的山壁遮挡,似是未受蝗灾侵袭,却也没什么‘耕民’往雪山里跑,都知那处活不得人。
    后来,‘罗摩人’为找寻能交换铁器的‘耕民’,走出了雪山,越行越远。中原、草原,沃野万里杳无人烟,‘罗摩人’竟唾手得了这天下。
    罗摩部族,丁不满万。中原大小城邑,总数便有数千之多。罗摩人是如何做到兵不血刃而取天下呢?只怕大多城邑,都是敞着门白送的罢。至少北地多是如此。”
    听到这儿,残影身子后仰,对叶玄耳语道:“若有一日,这世上的虫子死得千不足一,只怕不需一年,活下来的又能把丛木填满。当真如你所说,‘人不如狗,狗不如虫’。”
    说书人瞧着残影把私话讲完,才继续道:“罗摩人拾取‘北地’与‘草原’的同时,在天河以南,一些中土的原住‘耕民’也渐渐聚集,形成了可与‘罗摩人’分庭抗礼的小股势力。其时整个天下百废待兴,无论南北,皆有取不尽的田地,占不完的山林。双方谁也没有兴趣互相攻伐,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划江而治,逾千年之久。
    罗摩人原只有名,并无姓氏,后全员皆以‘罗摩’为姓,定国号为‘凉’。如今的‘凉城’,就是‘凉帝国’第一个都城。‘凉帝国’的开国皇帝,便是原罗摩部族的大酋长‘苦’。后添姓罗摩,正是凉太祖‘罗摩苦’。后人也称‘苦帝’。
    ‘苦帝’深知,罗摩人得天下全凭机缘,根基虚浮已极。因此雇请了幸存的‘中原文士’与‘草原贵族’做帝师,每每受教,竟行叩拜之礼。”说书人讲到此处,面露心驰神往之色。
    “那中原文士名为‘安史’,官拜‘大司徒’,主理内政;草原贵族名为‘金拓’,官拜‘大司马’,主理军务。二公位极人臣,又均寿终正寝,后系子孙世代蒙荫,出将入相者众。
    苦帝听从‘安史’劝告,懂得‘帝都不可偏安’之理,将国都迁至‘苍城’,便是如今‘吴氏双子’所驻的苍城。后又遵‘金拓’之意,斥重金修补长城缺损,垄断‘中原’与‘草原’之商贸。
    这时中原、草原皆握于‘苦帝’掌中,相较于‘顺帝国’末期的尴尬处境,‘苦帝’治下的铁、马交易,才真正是‘利出一孔’!
    ‘金拓’曾在‘草原王帐’中侍奉狼王‘髯蓠’,深知统御草原之术法,指引苦帝掌握了‘以草原骑兵为刀,挟制中原;以中原财帛为饵,归拢骑兵’的权术,开创了‘耕民’与‘牧人’八千年不相往来,不动兵戈的太平盛世。”在说书人看来,“帝国纪元”无疑是一个更好的时代,他对此毫不掩饰。
    “到了‘凉帝国’第五位皇帝‘罗摩渊’主政之时,将‘天河以南’的丰饶,也尽数收入版图。‘北至冻土,南抵默海’的‘大凉帝国’终现全貌。至此,整个天下,除‘西域’以外的每一寸土地,尽归罗摩。
    至于那隔着‘霄云山脉’,几乎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西域诸国’,凉帝国从未,也不可能发兵征伐。但在帝国末期,渐有小股商队穿越吃人的崇山峻岭,带回了西域的‘夜光石’和‘梦菇’。
    ‘帝国纪元’八千五百二十二年,‘凉帝国’的使者,又带回了西域‘九大王国’的联名国书,拜大凉皇帝‘罗摩斑’为天下共主。不过这事只是笑谈,据后来的驼商所说,‘斑帝’恐怕是叫使者骗了。西域山地崎岖,城邦林立,千百小国各自为政,根本没有什么‘九大王国’的说法。哈哈……便算那国书是真,也是‘大凉帝国’最后一丝光芒了。”
    讲到此处,说书人神情落寞,为自己从所未见的“帝国”发出一声慨叹。半晌后,面上又现出一抹嘲讽。
    第五章:火水旱蝗(二)

    “后面的事情,说起来当真是啼笑皆非。那时‘苍都’帝宫之中,有位失宠的嫔妃与经年服侍自己的小太监渐生私情,宫禁幽深,也属寻常之事。只是那小太监,不知从何处寻得一本古籍,讲到‘只需心无旁骛将意念集于断处,不住幻想有热气自体内升腾,残根便可复原’。小太监信了书中鬼话,整日冥想苦修。
    唉……那小太监也当真是个倔狠之人,几十年无果,执念竟丝毫不减。终于有一日,想要的东西没长出,却给他练出‘真气’来了。”这故事,场间茶客们都是听过的。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还是引得哄堂大笑。
    “现如今这‘练气’之法,已全不是秘密。不过便是‘全神贯注于小腹丹田处,幻想真气涌现’而已。残根之处距‘丹田’极近,这才给他歪打正着。一本胡说八道的古籍,一个痴心妄想的太监,这机缘巧合,却将好端端一个人世,搅得天翻地覆!
    那小太监练出‘真气’后,纵高伏低、飞檐走壁,竟趁着雨夜将皇妃偷出了宫去。‘练气之法’也随着小太监的出逃,流入民间。理路虽不全对,却也能成。只是最早一批‘练气之人’被他坑得甚苦。
    现今已知,这世间能练出真气者十不足一,与‘有根无根’没半分关系。当时的武人可不这样想,自断根脉者不计其数。正所谓‘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哄笑声中,残影又插嘴道:“凡练出真气的,无论男女皆不能育,那跟阉了也没什么区别。”此语一出,全场肃然。两个似是身有武功的,朝着残影怒目而视。“闭嘴。”叶玄低声斥道。
    说书人讥刺古代练气者,却不愿得罪当世武人,也不想这女子被人为难,于是急忙提高语调,将众人拉回到故事中:“其后百余年,天河北南,强人四起。练气者中品阶较高的,已不是普通官兵所能约束,帝国军方不得不拜‘练气者’为将。可如此一来,只令帝国崩坏得更快。
    练气的将官,无论是从民间征得,还是自营中选拔,皆无力以‘军法’约束。要斩人首级,哪怕打人军棍,总要有人将受刑者按住才行。那些练气之人,一言不合便打杀官长,若说寻个更强的‘练气者’作将官之首,则在他之上更高阶的官员,便会遇到相同的麻烦。
    总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刚好就是这全天下最强的武者吧?即便皇帝本人真的将武功练成天下第一,帝国也仍免不了崩溃的宿命。便如当今的帮主、掌门,其实也无法真正约束手下的堂主、弟子们,在这以‘个人武力’为先的时代,处上位者,其实根本无人可选、无人可换。”
    听到此处,叶玄施暗手在残影臀尖掐了一下,力道刚好控在她能忍住不叫的程度。残影回头扮了个怒脸,却不当真生气,旋即浅笑耳语道:“无人可换,便要待我好些。”
    叶玄轻声讽道:“少废话,你又能寻到更好的去处吗?”
    说书人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世上强人愈来愈多,惹出的事端也愈来愈大。初时只一城一郡的失控,后来…皇命渐渐送不到天河以南了。
    帝国枢密院,私下以‘灾害’之名称呼那些…已不能简单视作贼匪的忤逆者。‘草原’最常见的,是黑灾、白灾;而‘中原’最多的,是火灾、水灾和旱灾。
    烈火焚一城;洪水泛滥,可淹数郡;旱灾之恐怖,严重时能使北地粮产减半,若救灾不及,多致流民四起。故而军方上层,将那些最凶恶的武人,冠以‘旱灾’之名。这说法原是贬义,却极受武人喜爱,故而沿用至今。
    南方沦陷,帝国失了财源,同时又欲豢养更多‘草原骑兵’以应乱局,致使北方税赋骤增,又激起普通耕民、商贾的仇恨。唉……其实有了更多骑兵,又如何呢?面对高阶武人,笨重的军队根本形不成合力。这只不过,是‘斑帝’的困兽之斗罢了。”讲到此处,说书人面露左右为难之色,似是将自己带入了“罗摩斑”当年的处境。
    “正当‘斑帝’一筹莫展之际,又出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后世称为‘帝国的丧钟’。
    一个名叫‘安修’的武者,在疾风骤雨之夜,一人一剑自正门杀入帝宫。三千铁卫,竟不能挡。也不知是帝王的尊严,还是‘安修’太快不及反应,亦或是万念俱灰、自暴自弃,总之‘斑帝’没有逃,生生被长剑钉死在龙榻之上。
    翌日禁军清理尸骸,发现四名已入了‘旱境’品阶的护卫,全部死在‘斑帝’寝宫之外。各人身上,均只有一处伤痕,或穿心、或贯脑、或封喉,更有一人被拦腰截断。经此一役,满朝文武再顾不得避尊者讳,公然将这名为‘安修’的男子,斥为‘蝗灾’!”
    这段故事,台下茶客皆无比熟悉,然而听得说书人带着满腔悲戚吐出“蝗灾”二字,仍不禁悚然动容。
    “据说‘安修’乃是辅佐‘苦帝’开国之重臣‘安史’的直系后裔,若真如此,端的是可悲可叹,可悲可叹呐!‘斑帝’被刺,其后三位继任者,均在登基不后不满一年便死于非命。帝国最后一位皇帝‘罗摩桓’诏告天下,自降为‘苍城城主’。这一年,是‘凉帝国’八千七百零一年,也被后世称为‘灾害元年’。
    那时节,武人皆以猎杀皇族为傲,‘桓帝’自贬后不久也遭屠戮,迫得‘罗摩人’隐去姓氏,四散流亡。罗摩自取天下后,与外族‘通房不通婚’,只‘罗摩人’与‘罗摩人’生的孩子,才可继承爵位家业。是以八千多年过去,‘罗摩人’的直系后裔并不甚多。
    据说一支进了草原,一支随着商队去了西域,一支散于南地,另有一支回了雪山。回雪山之说,怕不可信。一来,享了八千多年的奢靡,在雪山深处存活的本领早已废了;二来,自帝国中叶,医者发现了‘雪参’的效用后,‘大雪山’也早不是什么清净之地了。
    帝国崩坏后,中原武人自相攻伐。草原牧人亦群龙无首,顺着薄弱处,逐段撕破了无人维护的长城,又行劫掠之事。一时间内争外攘,民不聊生。”说书人一仰头,饮尽了杯中冷茶,将几片青叶在口中嚼了。
    茶博士见状,赶忙将热茶为他续上。说书人点了点头,继续道:“那时的武人,也不知图个什么。无冤无仇,无缘无故地便找人比武。就只‘安修’一人,剑下亡魂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在那一代武人看来,死于‘安修’剑下似乎是一种荣耀。
    ‘灾害纪元’一百年,有位名唤‘萧饮’的剑客,与‘安修’相约,于‘冰河’之上一决生死。那是第一次‘蝗灾’与‘蝗灾’间的决斗,史称‘冰河之战’。
    想来列位应知,‘冰河’位于‘草原’与‘冻土’之间,每年至多两月不遭冰封。‘冰河’以北的‘冻土’莫说耕种,就连放牧养活牛马也无可能。萧、安二人约战时,正值隆冬,乃是‘冰河’冻结最厚之季。
    二人白衣胜雪,剑如薄霜。艳阳凌空,却宛如坚冰之下冒出的幽冥一般,游走无声,剑过无痕。只偶有泉鸣般悦耳的叮咚之音,传入观战者耳中。
    有幸瞧见这场决斗的,具非凡俗之人。‘安修’生性乖戾,扬言若围观者超过九人,他便杀到只剩九人为止。是以无数豪强,在去往‘冰河’的路上,便被同行之人索去了性命。
    后据亲见者述,这一战,立于近旁之人,全然感受不到剑气破空纵横。撩刺劈抹间,也不见脚下冰面泛起半缕碎屑。一招一式,具是纤毫之争。无一丝真气被挥霍,无半寸余地可回转。
    最终,是‘安修’的白衫缓缓渗出殷红。
    ‘安修’右手虚擎长剑,倒卧于竖冰之面,创口很快被严寒冻结。‘萧饮’蹲伏于‘安修’身畔,左掌轻按在他胸膛之上。片晌过后,冰面伴着沉闷的清脆,隐现裂痕。这裂痕如藤蛇般越行越远,直迫得观战之人不住倒退。
    ‘喀拉’一声骤响,‘安修’身下的冰面,在‘萧饮’最后一次真气吞吐间破碎。二人双剑,顷刻间坠入河中。
    那是‘安修’的最后一战,也是‘萧饮’留给这世间唯一的传说。与‘安修’不同,‘萧饮’在那段浴血杀伐的岁月之中,有如昙花一现。
    没人知道‘安修’为何会与一个无名之辈约战于遥远的冰河,没人知道‘萧饮’的出身、来历、师承,更没人知道‘萧饮’之后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说书人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对武人的倾慕。
    “坚冰碎裂之后,围观者中竟有一人,紧随‘萧、安’跃入那其寒彻骨的冰河,这也是个痴客,他要去拾‘安修’的长剑。良久之后,那人从水下冒出,右手却持着两柄长剑。‘萧饮’将自己的剑,也弃在了河底。那跃入河中拾剑的痴人,名叫‘顾长卿’。”
    听得“顾长卿”之名,众茶客一片低哗,只方才瞪视残影的两名武人暗自点头。冰河之战,人尽皆知。其后的情形,却少有人晓。
    “不错,便是‘剑湖山庄’的庄主,顾长卿。”说书人扫视面露惊异之色的众人,确凿道。
    “‘冰河之战’过后,武人约斗之风更胜。初时比武,后多所仇杀,可谓血雨腥风。其后两百余年,江湖中崛起了四位被公认为入了‘蝗境’的武者。其中一人被‘顾长卿’所杀。另外两人,决斗中一死一伤,伤者又遭群氓围猎而死。
    ‘蝗灾’以下,‘旱境’、‘水境’的强者,也几乎拼杀殆尽。要知练气有成,需耗数十载光阴。那时节,武人拼斗太凶,死伤太快。新老更替不及,江湖终渐冷清。
    同时间,也有一批隐在暗处,不慕虚名的强者浮出水面,开始瓜分土地、城邑。自此,天河南北,终于渡入较为和平的时期。普通百姓对于自己应向谁缴税,又受谁庇护,也终于勉强算得心中有数。
    那段乱七八糟的时期,被武人誉为‘心剑季’;而后至今的岁月,武人渐趋实际,多以武谋利,称为‘权剑季’。不瞒诸位,于我这等普通百姓看来,蝇营狗苟的‘权剑季’倒是可爱得多了。”说这话时,说书人微笑望着两位练武的茶客。
    “嘿嘿嘿,整日盼着与人决斗的,都给打死了,剩下碗们这些想赚银子的。”其中一个武人模样的茶客笑道。“碗们”一词,是镖行的黑话,看来这人是个镖客。
    “‘顾长卿’作为‘心剑季’最大的残党,也是当时武林中唯一的‘蝗’,以盟主之姿发下号令:‘如无血仇,勿决生死。无端残害武林同道者,吾必亲手诛之。’
    此令一发,天下震动,都道这纷乱的江湖,终于有个话事之人了。后才发觉,‘顾先生’只是随便说说。铿锵之语,余音未止,‘顾先生’便于‘镜湖’之畔封剑归隐,而后至今数百年,再没干预过江湖上的任何事。
    上门索战者,也是一概不理。强突他住处的,都被其众弟子合力扑杀。‘顾先生’做事,也当真够绝,座下七名弟子皆是‘旱境’强者,却从不与人比武,也不单独与人动手。遇到不听劝阻的,就是七人齐上,受殴者是非死即残。时候久了,也就无人再敢上门寻衅。
    时至今日,众武人不去招惹‘顾先生’,除敬畏之外,已有了更深的理由。”所有茶客皆知是何缘故,又都陷在说书人的故事中,盼着他继续讲下去。
    “‘顾先生’如今,只怕已有七百余岁了。帝国纪元的‘旱境’武者,没死于‘心剑季’残杀的,皆于五百岁上下开始‘衰老’,而‘顾先生’作为当世年岁最长的武人,却依旧停于壮年。所有人都想知道,‘蝗’究竟能活多少个春秋。谁敢在这时候去碰‘顾先生’,别说他座下弟子,余下几‘蝗’也不能答应。
    ‘顾先生’归隐后,以铸剑为乐,而今‘剑湖山庄’已是全天下最大的‘兵坊’。‘顾先生’变成‘顾老板’,也算得大隐于世了。说起‘剑湖山庄’,那又是一番故事。
    据传‘顾先生’归隐时,将‘萧饮、安修’二人的长剑沉于‘镜湖’湖底,这事不知是真是假。便算是真,以‘镜湖’之大,就潜到湖底捞个几百年,也捞不着。后有越来越多钦慕‘顾先生’,或神往于‘萧、安’二位前辈的武者,于封剑或衰老时,乘一叶孤舟将自己贴身兵刃葬于湖心。
    时日一久,‘镜湖’也被武人称作‘剑湖’。‘顾先生’那没名字的剑炉,也有了‘剑湖山庄’这名号。虽叫山庄,其实剑湖之畔却是一马平川,要寻个土丘也难。”
    杯中茶已不烫口,说书人饮了一口继续道:“说到这铸剑的功夫,‘顾先生’也是惊才绝艳。由他亲手所铸的兵刃,经年累月已不下百件,每一件流到世面上,都可换得数万银两,有的甚至能卖十数万两。
    以至有大批工坊,单靠仿制‘剑湖庄’的赝品,便能过得滋润。更奇的是,北方最大的赝品工坊,就开在距‘剑湖庄’不远的‘镜月城’。‘顾先生’是既不恼怒也不清剿,反倒颇有赞许之意,说是‘假的越多,真的越贵’。
    ‘顾先生’虽不理江湖之事,对这‘剑湖山庄’却是期许颇深,据说曾发下宏愿:
    一盼天下强人,皆死于吾亲铸之兵刃;
    二盼未死之人,皆执掌吾亲铸之兵刃;
    三盼将死之人,皆葬兵刃于剑湖之心!
    有道是:天下神兵,出于剑湖,归于剑湖。
    ‘顾先生’这三条宏愿,后面两条倒还可期,第一条怕是难了。如今的江湖,是‘强人愈多,厮杀渐少;九蝗并立,各自安好。’”
    说书人饮干了杯中茶水,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正色道:“诸公,茶已尽,书叙完,今日便到这里罢。”说罢起身朝众人浅浅一礼。台下彩声并不如雷,却是经久方休。
    场子渐散,残影蹭到说书人近旁,也不打招呼,开口便道:“你比别人说得都好。”
    那说书人笑道:“我是个教书匠,家里孩子多,闲时说书贴补些用度。”
    残影只寒暄一句,也不问对方姓名,便直奔主题:“如此甚妙,先生可愿到‘青玄书院’讲学?”
    说书人一惊,问道:“哪里?”实际是想再听听,对方所说是‘青玄’还是‘玄青’。
    “枯荣城,青玄书院。”残影礼貌地将重音放在“书院”二字上。
    说书人心中激动,又暗暗后怕。心想对方竟能决定谁可在“青玄书院”讲学,身份必不简单,幸好方才没有对她露出厌弃、鄙夷之意。
    念及“青玄书院”之名,荣宠之余又感自卑,谦道:“‘青玄书院’讲学的都是大家,我这点浅墨岂敢卖弄,若是‘玄青书院’的孩子们缺个先生,我倒可在‘耕假’时去讲上一讲,反正‘玄青书院’的孩子也不放假,是吧?”
    残影闻言,展颜一笑,说道:“那便说定了,转年耕假,‘玄青书院’给先生留足课时,可不许反悔。‘青玄书院’讲学的事,我还会再纠缠你。”语罢递给说书人一个极轻薄的小铜牌:“先生到了‘枯荣城’后,可去‘莫问塔’寻我,到时我给先生安排住宿。至于这讲学的谢酬,你即不谈,我便自己瞧着给了,总不会让先生倒贴就是。”
    到“青玄书院”讲学,说书人心中自是极想的,只文人腼腆,不好一口应下,听见残影说“会再纠缠”,欣喜已极。接过铜牌,见正面刻着“莫问”二字,才惊觉到她刚说的“莫问塔”是什么地方,当即悚然相询:“在下姓苗,单名一个甫字。不敢请教阁下尊姓。”
    “我叫残影。是在‘玄青书院’长大的,现在偶尔也去讲学,勉强算得半个先生吧。往后还请苗师多加教诲,我空闲时,也会去听你课。”苗甫拿到铜牌已觉有异,听得“残影”二字更是目瞪口呆,后面的话竟未能全数入耳。良善之人对“玄青书院”的赞许,治学之人对“青玄书院”的钦慕,文人面对武者的自卑和愤懑,以及见到大人物时不由自主的谄媚与局促,一时尽涌。
    残影年岁不大,算得阅人无数。对他这般失态,丝毫不生轻慢之意,反倒体贴地浅浅一礼,自己接话道:“今日家中有事,小影先行告辞。我在‘枯荣城’等苗先生,不见不散。”
    苗甫赶忙躬身还礼,应道:“耕假前,书匠必到。不见不散。”
    残影走后,苗甫拿着铜牌仔细端详,发觉铜牌背面,竟是一张笑脸,样子十分滑稽。苗甫瞧着笑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想去书院讲学,他不想认识残影。



    第六章:书生残影

    出得茶馆,已近傍晚。二人随意在街边买了几个骆肉锅盔,残影一手一串拿着两支糖葫芦,楂核沿街吐了一路。
    “明日是月初,咱们逛青楼去。”残影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早已盘算好了。
    “此间不是枯荣城,青楼怕没有男伶。你得假假扮个男人才行。”叶玄道。
    残影十分懊悔,此次出门太急,没有带身男人的衣服,如今只能去衣坊买新。“趁衣坊没闭,这就去吧,早死早生。”残影咬牙说道。她最怕量体试衣,脱来穿去,叫人好不烦躁。此时身上这套淡蓝衣衫,还是十二年前量身定制,一批做了二十件。就这么替换着穿,如今每一件都已洗得泛白。
    翌日,二人在床上赖到午间,径直去了赌坊。赌坊可以为赌客提供‘甜饼、浓茶’,味道颇难恭维。残影给了侍者一枚银币,遣他去隔壁食坊端了酒菜过来,二人边吃边赌,倒也惬意。
    今日的赌坊,较昨日更为热闹许多。“骨牌”开了三桌,每周都凑满六人,同桌一人便是昨日指摘残影的汉子。这一次,残影更多了些斗志。她牌技差,察言观色却是一流,加之今日运气也更好些,三个时辰下来竟给她赢了不少银子。只是那汉子赢钱更多,令残影心中快意减了几分。
    “穿着男人衣服,手气就是好。”残影用赢来的银子与赌坊换了两枚金币,一下一上,似杂耍般在手中抛着。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在街上玩儿金币。”女扮男装还当街炫金,叶玄总觉得她就是存心要生些事端出来。
    残影今日扮了副书生模样,一席内嵌貂绒的淡青长衫,脚踩一双素色短靴,束发方巾,隆冬腊月还装模做样地摇着折扇,倒是像极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弱公子。这副扮相,她自己也不肯去牵叶玄的手了。
    二人走入青楼,龟公一眼便瞧出残影有异,但见她与男人同来,也没拦阻。叶玄也是初来此处,不过北地以西,青楼之内的布局多大同小异。找到垂花门,沿着廊道转了两转,便进到内厅。此时客未上满,二人寻了张视野较好的方桌坐下。
    在赌坊中午膳,已是三个多时辰以前的事。叶玄腹中略感饥饿,青楼却只供茶点,没有饭菜。于是他要了满满一桌的桂花糕、枣泥酥和茯苓饼,配着清苦的松萝茶,不紧不慢地嚼着。这般解饱的吃法,于青楼中是极不得体的。残影吃饱喝足后,一脸嫌弃地将座椅挪远了些。
    不多时,一楼戏台下的方桌已经座满,伶人依次登台献技,或抚琴谈唱,或起舞弄姿。叶玄瞧得兴味索然,残影却似津津有味。每位伶人演罢,她便填一张“粉单”放在方桌右角。
    遥想帝国纪元,逛青楼这事,要比如今繁复百倍。在这个仰赖个人武力的时代,许多事情变得简单、粗暴。最明显的就是礼节,古人大事小情,动辄叩拜尊长,今人多只在祭祖、拜师、请罪、发丧等极郑重的情境下,才行叩拜之礼。
    个中因由,说来浅显。当军队“长”在身上,人们便无需通过“礼节”来反复确认自己的位置。随着世间礼节一并简化的,还有青楼的规矩。每位伶人献技后,恩客如欲打赏,便从方桌左角取一张标着桌号的“淡粉色香单”,将赏额写于单上。赏银最高者,可入暖阁私晤。其余粉单作废。未得青的客人,只付“茶花”即可。
    打赏并不限于金银,客人写诗、作画赠予伶人也是好的。只诗画作不得价,若伶人相中的恩客,并非场间赏银最高者,则伶人自己便要将差额补齐。风尘之地多性情中人。三不五时便有哪个伶人心中一荡,将辛苦陪来的银钱倒贴出去。
    好在那些“粉单”都是由龟公暗相归拢,未得青的客,只会自觉是赏银不够所致。至于“卖艺不卖身”之说,如今也只有极少数震得住场的青楼,才可容得这般矫情。
    桌上茶点已被叶玄吃光,花魁也终于在一阵不怎么有礼的欢叫中登台。血红罗裙伴着长剑银芒,翩然起舞。叶玄的身子被撩动得有些燥热,神情却仍显木然。
    “一个个的,都比不上我们‘清尘’。”残影偏头瞧着叶玄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讥刺道。
    “确是不如‘尘儿’。”叶玄目光被那抹“艳毒的红”吸住,没有转头去看残影。
    “你是有多喜欢木青儿,夜夜抱着不够,出去嫖还要找个像极了她的。”残影心中暗忖,这一句却没敢出口。
    一曲舞毕,花魁深伏一礼,罗裙如“温血滴于轻纱”般在地面绽开。彩声雷动,打赏者却不甚多。众人均知,赏得少了莫说入不得暖阁,让她瞧一眼也难,不必去当这绿叶陪衬。场中只几个“惯以争风为乐”的豪客填了粉单,残影也例行公事般地又写下一张。
    花魁退场后,没有打赏的客人便都自行离去,填了粉单的留在桌旁,盼着宠幸。残、叶二人正自要走,一位龟公来到近旁,躬身行礼,旋即一脸阴阳怪气对残影说道:“这位公子请了,花魁邀您入阁赏月。”
    “知道了,你去吧。”叶玄打发走龟公,一脸惊异望着残影:“你给了多少银子?”
    “就二两,写着玩儿的。”残影也觉奇怪,怔了片刻便即展颜,沾沾自喜道:“定是小爷太过俊秀,害仙子动了凡心。你沿街逛逛,我打发了就出来寻你。”
    叶玄皱着眉,一副今日可算长了见识的神情:“你的意思是,你上去嫖,少主在街上候着?”
    残影细想也微觉不妥,嘻嘻一笑道:“那要不…你先回客栈歇息吧。”
    “不准去!座下那么多人,怎就偏看中你个娘娘唧唧的东西了?怕不是认出了你身份。‘泰然城’不可久留,我们明日便走。”叶玄见她竟全无戒惧之意,当真有些恼了。
    “人家隔的远,没瞧出我是女子嘛!相中我有什么稀奇,有几个男人生得比我好看了?花魁喜欢白净书生,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怎就成了人家算计我呢?”残影不屑地反驳道。
    “别人的地头,万事小心些总没错。”叶玄觉出自己刚刚语气有些重了,转而温言劝解道。
    “人家花魁选了我,自己不知要破费多少银子。我若不去,她会给姐妹们耻笑的。”残影见叶玄语气缓了,自己也不再刻薄。她穿着男装,不便摇晃叶玄,只好轻轻摆动着自己身子撒娇。赏了银子,得了青,却不上楼,这的确是对花魁莫大的羞辱。也正因如此,残影的温言善诱反而激怒了叶玄。他最恨家人替不相干的外人着想,尤其是在关乎自身安危的状况下。
    “她给人耻笑,关我屁事!跟我走,命令。”叶玄说罢,头也不回快步朝厅外行去。
    残影直气得泪水在眼中打转,却也只得恨恨地跟了上去。她心中恼恨他竟在情人拌嘴时甩出“命令”二字,实在忒也无耻,然而此时再去争执,便不是情人拌嘴那么简单了。
    残影很快就觉察到是什么原因触怒了叶玄,但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她最看不惯,甚至可说看不上叶玄的一点,就是胆小。那是一种常常罔顾事实,杯弓蛇影的胆小。她始终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会想到去做“佣兵团”这门生意。
    回到客栈,残影找小二另要了一条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了起来,一夜没跟叶玄说话。翌日清晨,她醒转时见叶玄已在收拾两个人的行李,故意不加理会,如前两日般一直赖床到正午。叶玄也没催促,快到中午时跟小二要了饭菜,又吩咐去买两支糖葫芦回来。残影背身侧卧,却都暗暗听在耳中,昨日的气也消了大半。
    共用午膳时,叶玄也没刻意搭话,只以“递筷、夹菜、盛汤”等诸般尊卑不分的举动,传递着和好之意。残影也不扭捏,就这么大喇喇受了。如此场面若给青儿姐瞧见……想到此处,残影心中不免有些小小害怕,又觉得颇为刺激。
    结了房账,便上归程。叶玄来时骑的那匹“雪花聪”已然死了,残影骑来的“黑风”还好端端栓在客栈的马厩里。二人共乘一骑,缓缓在土路上溜着。这时残影臀背与叶玄紧紧相贴,心中也消了芥蒂,懒散地靠在他身上,柔声问道:“少主,你赚这许多银子,究竟为得什么?就告诉我呗。”
    “待我花这些银子时,你就懂了。”叶玄悠悠地将这句…不知已对她说过多少次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每次都这样说。你不提前告诉我些事,怎么显出我跟别人不一样啊?”残影不满地提高了音调,语声却仍娇嗔。
    “你有什么不一样了?”叶玄说着,未牵缰绳的左手,伸指轻戳在她腰窝之上。
    残影感到一阵麻痒,不自主地笑出声来,随后拨开叶玄左手,诺诺道:“总之,要是将来和她们一起知道,我会难过的。”
    “她们,包括小蛾吗?”
    “包括。”黑马踱过道旁两棵干枯的大杨树后,残影轻声应道。


    流亡日记-节选(5)
    昨夜的海风格外清凉。我看过很多次处刑,却从没亲手杀过人,直到现在还有些惊惶。
    杀那七个贱种并不顺利,两个在甲板上守夜的,直到后半夜还很精神,这时我倒盼望她们打瞌睡了。我和安涅瑟在主舱中焦躁地偷瞄着,一直到天空泛起微白,两个女奴也没有睡。我不打算等到明天,给了安涅瑟一个眼神后,我们提着长剑,冲出主舱,用最快的速度奔到两个女奴面前,一人一剑刺穿了她们的肚子。长刺进去的手感很顺滑,拔出时有些费力。惨叫声太大了,钢剑拔出后也没立刻死去,一直在叫。应该刺咽喉才对,以我们的剑技能刺中吗?
    尖叫声惊动了睡在储物舱的另外五个女奴,不能给她们反应的时间!我一脚踹开储物仓的门冲了进去,安涅瑟紧随而入。我与安涅瑟先后砍翻了正在从地上爬起的两个。剩下三个彻底醒了。一个伏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求饶,一个连滚带爬冲到舱壁旁,抓起钓竿,握在手里乱挥乱打。那只皮开肉绽的血葫芦刚抬起半个身子,就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叫。
    钓竿又长又软,杀不了人,可抡在手臂上也疼极了。安涅瑟双手握剑,狠狠斩向钓竿。那钓竿应手而断,这下可坏了。钓竿被削出了一个尖,虽然短了一截,但仍比我们的钢剑长出许多。安涅瑟这蠢货,她送了敌人一支长矛!
    那女奴也是机灵,钓竿削断后,不再乱挥乱打,而是双手紧紧握着长矛一下一下地刺向我们。我们一边向后躲,一边挥剑去砍长矛,想再削断一截却怎么也削不着了。就这样,我们被逼到了舱门的边沿。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先退出去的时候,那个血葫芦突然狂叫着从地毯上爬起,掀起一个竹罐的盖子,抱着竹罐冲向我。我全神贯注地对付长矛,余光看到却无暇顾及,接着一大坨比拇指还粗的“棕红色的长蛇”泼到了我头上。我抛下长剑,缩在地上凄厉地惨叫,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紧接着,我听到安涅瑟的一声痛呼,她被刺中了。“完了”我心想。
    随即我的脸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蛇没毒,起来!”。这声音,竟比父亲的咆哮还要威严。
    我的骨骼好像又能支撑住身体了。那一瞬,我竟没意识到这是一种怎样的忤逆。我站起身子,只拨开遮挡视线的蛇身,任由它们挂在我的脖颈和肩头。那血葫芦正蹲在地上捡我的长剑。
    根本来不及思考,我右脚踏前一步踩住剑身,左脚狠狠地蹬在她额上,她跌坐在地,立刻又爬起来冲向我,我来不及拾起长剑,与她扭打在了一起,没几下就被她掀翻在地上,这贱种浑身是伤,力气居然这么大。她骑在我身上,紧紧扼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淤积在脸上,传入耳中的打斗声仿佛都被拉长而变得低沉、缓慢。
    我知道我的身子还在扭动,知道我的双手还紧紧扣在对方腕上,但这一切似乎已经不是我在控制了。全身上下,唯一还听我使唤的,就是噙满泪水的双眼。我艰难地挪动眼球,乞求地望向安涅瑟,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透过模糊的泪水,依然能看清安涅瑟的白衣之下,左腿处已浸满鲜血,但她依然站立。长矛一下一下地刺向她的身体,安涅瑟笨拙地挥剑格挡、斜身闪避,背后就是舱门,她没有退出去。
    长矛一进一缩,又点中了安涅瑟的左臂,安涅瑟轻叫一声,退了半步。右手紧握长剑垂向地面,左臂好像抬不起来了。这长剑很重,仅用一只右手举在身前的话,胳膊片刻就会酸软。那女奴却并不乘胜追击,双手握着长矛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来也已力竭。
    得了片刻喘息的安涅瑟,突然用剑挑起地上的长蛇,撩向持矛女奴。眼见长蛇扑倒面门,那女奴双手回缩掩住面颊,却没有放开长矛。长矛的尖刺随着她缩手的动作指向舱顶。
    只有一刹那的机会,安涅瑟拖着伤腿,单臂挺剑刺出,剑锋堪堪扎进她的心窝。安涅瑟撤剑,立刻回身刺向骑在我身上的女奴,长剑从肋下插入,我听到钢铁摩擦骨骼的声音。那全身赤裸的血葫芦“啊”地一声惨叫,滚倒在地,安涅瑟把持不住,长剑被她身子带走了。
    血葫芦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再动了。安涅瑟左腿一软,也跌坐在地。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疯狂地喘气,然后才艰难地站起身子,拾起长剑。那持矛的女奴蜷缩着身子在地上抽搐,并没有死透。我赶忙抢步过去,踢开落在地上的长矛,提起长剑瞄准她脖颈处,一贯而入。
    我拔出钢剑,这才开始清理挂在身上的几条长蛇,就像是一些会动的绳子,也没那么吓人了。不知被咬了多少口,蛇牙尖细,脸上应该不会留疤。我斜倚在木箱上继续调整呼吸,却怎么也调不匀。直到听见嘤嘤啜啜地抽泣,脑中顿时“嗡”一声响。还差一个!
    一个“晨光透过舱门覆盖不到”的角落,抽泣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定睛细看,果然缩着一个人。我疾步上前,使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把那若隐若现的身影死死钉在了她背靠的舱板上。
    “别!”安涅瑟的声音追入我耳中,后面紧跟着一声叹息。
    出海前我就告诉父亲,不应该带这些女奴,他们恨我超过恨神卫。同样是洛拉玛人,她们是奴隶,而我是公主。这世上,她们服侍任何人都心甘情愿,唯独我不同。父亲却不同意,坚持认为只有我和安涅瑟两人不够。
    最近几日,那些女奴开始偷偷打量我,待我目光扫去,她们居然直视我的眼睛!虽然很快又会变得低眉顺眼,但毫无疑问这是要造反了。如此危险的念头居然挂在脸上,也幸亏她们没读过书,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当初我教安涅瑟打渔、驾船甚至剑技,父亲都只是笑笑,但当我开始教她认字时,父亲大发雷霆。现在我有些懂了。
    可是话说回来,安涅瑟是船上唯一一个识字的女奴,却也是唯一忠诚的那个。父亲如果知道了今天的事,他会做何感想呢?


    第七章:没用的小洛

    就在前日,叶玄与残影在“泰然城”的赌坊中与人勾心斗角时,“枯荣城”内发生了一件小事。
    “帝国纪元”的“枯荣城”,原是“霄云山脉”近旁一个真正的边陲小邑,如今却已是全天下数得进前五的大城。
    “枯荣城”得有今日之势,天赐、人为,缺一不可。
    北至冻土、南抵默海,绵延数万里的“霄云山脉”,横亘于“西域”与“东土”之间,将整片陆地一分为二。丛山高耸入云,几成切天之势。
    西域诸国中,距东土最近的,也有数千里之遥。自古以降,横穿“霄云山脉”的商队,说九死一生不足以形容其险,百死一生,或更接近真实。故而东、西两地的往来,几乎与断绝无异。也因此两地之间,商贸利润之丰厚亦令人发指。
    自帝国末叶,练气之法传入民间,迄今已历七百余载。低阶的“练气者”渐不值钱了。这些武人在中原、草原虽已作不得乱,穿行“霄云山脉”却比寻常“驼商”耐操得多,是以往来东、西商道,也成为众多“低阶武者”的一条出路。
    练气之法,最艰难处在于“几乎不可能被人发觉”。一经知晓,播散却极迅速,是以西域诸国,也日益涌现出越来越多的“练气者”。只不过西域自古邦城林立,未似中原一统,“练气者”也未对原有格局造成太大冲击。
    总而言之,“练气者”的涌现,使吃人的“商路”变得不再如魔林鬼窟般可怖,东土、西域间的商贸往来逐渐增多。“霄云山脉”脚下的边城,也因此由世界的尽头,变作两个世界的桥梁。此为天赐的繁盛。
    话说两头,通西域的商路入口,不止一处。靠近商路入口的边城,更不只“枯荣城”一座。然而眼下其他几座边城已渐凋零,“枯荣城”几乎就是唯一的枢纽。东土的商队出发前,西域的商队抵达后,“枯荣城”皆是落脚休整,清敛财货的不二之选。这便是“木叶家族”百余年来苦心经营之功了。
    “枯荣城”以“税制洁简、治安良好、缔约自由、纸醉金迷”而闻名。忘月楼、千金阁、演武坛、斗兽场,皆是响彻西北的“消金窟”与“英雄地”。
    “枯荣城”不对往来商旅单独课税,内城、外城皆只“一明一暗”两个税种。
    明税为“房地税”。城律所规,“枯荣城”内任何一处土地、房产,起初皆视作无主之物,谁为其缴纳税银,谁便是该处的主人。
    课税之数,为报价的二分(注:即2%),若一处民宅或商铺,报价为“银一百两”,则该房屋的主人,每年需缴二两银子给“城主府”。
    帝国对城民征税时也用过此法,“枯荣城”的新颖处在于,课税基准,即房地总价,由其主人自行填报,并须将报价贴于自家墙柱上公示。“城主府”或城中任意一人,可在报价基础上加价五成,强购该处房产。
    若房主仗着身有武艺而拒抗城卫,则他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鬼蛾大人”的“治安兵团”,甚至“鬼蛾”本人。
    暗税则为“娼赌专营”。“枯荣城”内无论青楼、妓馆或是赌坊,除“夜宫”之外便只十个家族或商团,可做此类营生。十张“枯木牌”每五年重新竟购一次,价高者得。
    青楼绝无可能暗中经营,赌坊、妓馆,亦是稍具规模便难隐匿,或遭清剿,或被持牌者兼并。而“夜宫”正是“枯荣城”中最大的青楼与赌坊的东家,也不虞各商团串联压价。其实“商人的团结”与“臣子的忠诚”一样,自古便是笑话,即使无任何手段节制,新近崛起的商团也会让串联不攻自破。
    “枯荣城”税制虽简,最终所收之数却并不当真轻薄。此“暗税”之法妙处有二:一为不痛,二为不伤。
    专营之策实是携刀兵之威,强吞了娼、赌二行半数的盈余,二行得享专营,角力难以充分,价钱也自偏高。然而对城中居民和往来商旅而言,却无切肤之感。此为不痛。
    娼、赌之好虽根植于人心深处,耍与不耍却全凭自愿。狂赌滥嫖者家道中落,克己自律者财帛愈丰,税源多由前者所奉,赏勤罚堕,顺天应人。此为不伤。
    至于说殷实之家,迟早会落入如“陈启”那样的不孝子手中……强极则辱,盈不可久,那又是另一层的循环果报了。
    越来越多的人口,给“枯荣城”带来的最大烦扰,是粮食。一个淤积了二十余万人的边城,断不可能靠左近良田自给自足,只能由“稍远处”或“更远处”购得。运损所致的高价固然是个问题,不过叶玄更担心的是,北地已近百年没有闹过大灾了。
    侨居“枯荣城”的,并非全是商贾与匠人。两年前,誉享南北的名医“云大”举家迁住“枯荣城”,算得一件不小的轶闻。自“灾害纪元”元年起,至今已有六百四十载,不管文人如何抵赖,“练气的武者”是这个世界当然的贵族。
    不练气的三教九流之中,唯一能令武者低头的,便是医者。练气的武人虽不生病,家小却是难免;练气的武人不能生育,亲人最是紧要。
    “云大”及其众门徒手上,不知活了多少城主、帮主、掌门的亲眷,叫那些武人给他磕几个响头,喊一声“大侠”,多半也是肯的。是以“云大”的迁居,对于“枯荣城”而言也有着颇不寻常的意味。许多人正是自那之后,才终于不再将这里视作一个聚满了贱商与纨绔的糜烂边城。
    “云大”迁居“枯荣城”,除了瞧中此处勃勃生机、欣欣向荣之外,更重要的缘故是,这里能够第一时刻得到稀奇古怪的西域药食,见到形貌各色的西域男女,甚至还有西域的医者。“云大”不是一个餍足于妙手回春的大夫,用叶玄的话说“野望之猖獗,几近裁天”,他想撕开生命的面纱。
    “云大”没有妾室,夫人是已故文豪“鲍鹏”之女“鲍蕊”。膝下育有两女,长女“云溱”,幼女“云洛”。
    “云溱”慧秀娴静,亭亭玉立。绰约惊鸿,犹胜其母。
    “云洛”同样得承母亲不可方物之容,身形却如父亲般瘦小,只比“云大”高出小半个额头。幸而她自幼习武,身子匀称挺拔,配上一张俏脸倒也算得玲珑。那件“几年之后牵出祸端”的小事,便是由她惹出来的。
    自古以降,“南人”对“北人”多厌弃鄙夷,但游山玩水却不会仅止于南地风貌。武人仗剑,云游之风更胜。南人北游,好文史者多喜“苍城”、“凉城”两个旧都,现已成断壁残垣的“骆城”更是文人骚客发诗性、叹古今的快意之地。而好新猎奇者,多愿到“枯荣城”赏玩。
    “忘月楼”对街的“异食居”,是个专哄“东土人”的“西域食府”,号称正宗的西域菜肴,实际徒有其形,味道上更多遵从了“东土之人”的偏好,是以店中瞧不见几个西域食客。
    此间位于枯荣城“内城”最繁茂的街区,午膳时分,雅间早已订满。三位“夕霞派”的仙子,身上虽带着“兑不尽的银票”和“撒不完的金叶”,却也只能座在大厅之中,与众人一同嘈杂。
    “师姐,正宗的西域‘驼唇饼’,味道如何呀?”一个穿着淡粉绸衫的女子嬉笑道。
    “恶心死了!”身旁披着湛蓝丝绒斗篷的女子,一脸嫌弃地骂道。
    “烤羊肋倒还吃得。”坐在另一侧长凳上的女子语调温婉,身上装束全不是武人应有的扮相。“米色罗裙”遮住了她的足踝,与那柄斜倚桌畔,“素鞘银格”的长剑极不相称。(注:“格”指剑柄与剑身之间护手)
    “哼,烤羊肋算得什么‘异食’了?”湛蓝斗篷的女子放下碗筷,显得对这一餐极为不满。“小贝,付账。”
    “嗯,好。”粉衣女子被她颐指气使地呼喝,不怯也不恼,笑盈盈地招呼小二,也没问价钱,直接撕了小半张金叶下来:“就这样,不用找。”
    小二躬身谢了,心中暗骂:“外来的小娘皮,把‘异食居’当什么地方,这小半张也就将够。” (注:一整张金叶,总重约为一两,以极薄的方形金箔多次对折而成。折算成白银,值十两左右。)
    “师姐、小芸,我们去对面‘忘月楼’瞧瞧如何呀?”小贝一脸坏笑说道。
    “你吃驼唇污了脑子吗,去瞧那些下作东西?”被称为师姐的女子冷言讽道,尖刻中却听得出她与小贝关系颇为亲密。
    “哎呀不是,听说忘月楼…有男伶。”小贝压低噪音,探头到师姐近前悄声道。
    “富贵人家的女子,也未必就高洁到哪里去了。”三女愕然转头,见一个穿着淡黄绸衫的娇小女子,正一脸不屑地瞧向这边。那女子坐在凳上,足尖将将踩到地面,乍看以为是个小孩儿,细辨她声线、容貌,才确知她与自己三人一般。
    “你说什么?”被唤师姐的女子勃然大怒,霍地从长凳上站起,居高临下瞪视云洛。未出鞘的长剑紧紧捏在左手。
    “我说,富贵人家的女子,也未必就高洁到哪里去了。”云洛也不起身,仰头迎着对方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她原意是“咱们”富贵人家的女子,也未必高洁到哪里去,但此刻瞧着对方心中有气,“咱们”二字,自是隐去了的。可话入三位女子耳中,自然而然地解成了“你们”富贵人家的女子……这一下,可是将自己骂做娼妓了。就连一贯温吞、纯善的小芸,也不禁因羞怒而涨红了脸。
    刚收了金叶的小二见状,赶忙过来劝解,师姐手腕一翻,真气微吐,长剑当即从鞘中弹出半截,剑柄末端正抵在小二心口。小二见这阵势连忙退了开去,师姐纤秀玉手丝毫未动,长剑又乖乖缩回鞘中。
    云洛见对方显了这手功夫,丝毫不为所动:“干什么,骂了人还要动手不成?”
    在对方看来,分明是她先寻衅骂人,却不知“云洛”与对面青楼的瓜葛。城中女医甚少,青楼女子又受人轻贱,但凡给青楼女诊过病的女医,便很难再与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往来了。因此哪怕是“忘月楼”的伶人,问诊也只能去寻男医。
    青楼女子身上,自是颇多阴私隐晦。偏生这忘月楼…又是真能容忍伶人拣选恩客,卖艺卖身全凭自觉的楼子。是以“忘月楼”的伶人,与惯常伶人相较要矫情许多。“云洛”自父亲“云大”口中闻听此节,便即自告奋勇去给伶人们问诊。为此,父女二人都被“鲍蕊”打了一顿。
    东窗事发后,“云大”青楼逛得渐少,“云洛”却上了瘾。她自小仰慕父亲,最是享受那种悬壶济世的崇高之感,尤其喜欢帮助那些得不到诊治的病人。原先只能找些“鳏寡孤独”来满足自己,后来发现,替娼妓问诊更能激起一种莫名的欢愉,是以近几个月来,她与“枯荣城”各大青楼、妓馆的莺娥们混得颇为熟络。“忘月楼”作为她的“发祥之地”,更是非比寻常。今日听得有人骂楼中的姐姐们为“下作东西”,心头登时火起。
    师姐轻蔑一笑:“你也配让我动手?嘴巴不干不净的丫头,原该割了你舌,今日娘娘慈悲,赏你三个耳光便算,小贝。”
    小贝听见师姐呼唤,全不吝对方桌上有剑,上前几步,抬手就扇。云洛仍如小女孩般脚尖点地,坐在凳上。掌到脸旁时,学着对方打耳光的姿态,一巴掌抽在小贝手心。
    “啊!”小贝捂着手心蹲在地上,被师姐扶起后,大颗大颗的泪水已从宝石般发亮的眼眸中滑出。师姐轻轻拉过她手,捧在掌中看了看:“没断。”说罢两道目光如寒芒般刺向云洛。
    云洛终于不情不愿地从长凳上跳下。起身之后,便真正是“矮人一头”了。
    “直接动手罢,输了给你扇耳光。”说着拿起桌上配剑,直直朝地面一戳。扑簌一声,短剑深深陷入脚下幽黑石板之中。围观人众霎时耸动,最爱瞧女子打架的几个男人,也都自觉地退到墙边。
    “夕霞派”三女也是骇然,一直默不作声的“小芸”走近一步,耳语道:“此女衣饰奢华,却不耻富贵。再加这般身手……怕是‘玄青书院’出身,与‘木叶家’或有瓜葛。”
    “我理会的。”师姐没有侧头,盯着云洛低语道。对方公然寻衅,众目睽睽她已无退缩的余地。被小贝称作师姐的女子,名叫“丁兰”,是“榕和城”巨贾“丁秋文”之女,与表妹“童小贝”均是“夕霞派”弟子。
    持长剑却穿罗裙的“小芸”,本名“仇诗芸”。是“夕霞派”掌门“仇诗迈”的远房堂妹,辈分上算二女师叔,只她年纪最小,练的也不是“夕霞派”武功,二人并未将她当作长辈。
    云洛这边埋剑入石,倒也并非炫技,她是真怕自己动手时,这配剑给识货之人顺了去。云洛的武功承自“无用散人”,可谓尽得真传。“无用散手、有用散手;无用剑法、有用剑法”四路武功,于上次分别时,已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她手中配剑乃是“顾长卿”亲铸。剑刃锋锐之极,却故意磨得又短又细,取名“无用”,于寿辰时赠与旧友“无用散人”以做调笑。后“无用散人”将此剑传给云洛,拿在她手中,竟丝毫不觉有异,仿佛量身定制一般。“剑湖庄”的绝品若随手扔在桌上,怕是没有不丢的道理。
    此时云洛只将双手懒懒抬到胸前:“进招吧。”
    丁兰见云洛空手,立时解下斗篷,与长剑一并递给仇诗芸。湛蓝披风之下,裹着一身雪色纯白。她与小贝对练时,常学着大宗师风范说“让你三招。”此时手一抬便要脱口而出,又生生咽了下去。
    丁兰凝注心神,缓缓向前蹭了两步,右手忽地并指如刀,斜斜朝云洛咽喉刺去。云洛左手一带便即化开,右手凌空一划,又迫退了对方埋着后招的左掌。“无用散手”飘逸中暗藏一股莫可名状的端严,却不伤敌。
    丁兰连着几次抢攻皆是如此,一招被拆,二招遭破,无数精妙后手卡在半途使不出来,直如鸡骨哽在喉头般难过。
    “丁兰,认输吧。”第六次屈辱的倒退,丁兰听到小芸劝降,又瞧对面女子歪头看着自己,神情近乎挑逗。自小众星捧月如她,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委屈,裹着羞耻与愤恨在胸中爆开。倏忽间又退两步,忍着剧痛捏住铜盆边沿,将一盆刚被炭火煮沸的羊汤泼向云洛,竟全不顾身周还围得有人。
    云洛见她此等行径,动了真怒,顽皮之相尽敛,虚起双目直冲上去,悍然用头脸破开羊膻味的滚水。“啪”一声脆响,重重一记耳光甩在丁兰脸上。这一掌辛辣之极,更迅捷之极,丁兰只觉有个小东西从水瀑中钻出,左颊便即中掌,竟什么也没看清。
    “有用散手”原没如此便宜的招,这一式要旨在于打脸的同时,用中指将左耳戳聋,或直接用食指将眼球带出。得手之际,云洛终是删繁就简,去了其精华。
    丁兰瘫伏于地,许久才在二女搀扶下坐起,就着血水将两枚牙齿吐在手心,恨极地喘着粗气,却不敢再抬头瞪视云洛。云洛身后瞧热闹的人,被羊汤烫得哇哇乱叫,幸而隔得较远,没有酿成大祸。
    小贝蹲在丁兰身边不住哭泣,仇诗芸缓缓起身,眼望云洛,沉稳说道:“烦请女侠留个万儿下来,我等日后必登门请罪。”滚水不侵,此为“旱”相。饶是仇诗芸武功更较丁兰为高,也不敢强自出头,只盼用话将对方挤住,今日先脱身再说。
    仇诗芸临危镇静,江湖经验却少。打输了问人名号,自己竟不先报。对面云洛也是个雏儿,全未觉出仇诗芸此般有何不妥,只念着不要被母亲责罚就好。她生怕对方上“云府”告状,是以不肯自报家门:“你若不打,那便走罢。”
    仇诗芸一袭罗裙,却学着男子模样抱拳浅浅一礼,与小贝一起扶着丁兰走了。临到门边,小贝回过头恨恨道:“你等着,此事没完!”甩下狠话后,三人加紧脚步往城门而去。客栈中的行李也不拿了。
    云洛听着对方威胁,并不怎么害怕。她出生时,天下已入“权剑季”日久,武人的江湖早有了自己的规矩。比武输了就只能再约比武,断不可酿成仇杀,更不能累及亲朋。大不了日后有个更厉害的来找自己,她正乐得如此。
    三人走后,云洛赔了半张金叶、几枚银币给掌柜。“异食居”装潢甚豪,也不知够是不够。只是她平日诊病都不收银子,家中又有母亲管着,身上也没更多。掌柜不知她是谁,但见她如此厉害,态度又颇诚恳,也就不便计较。
    云洛赔了银子后,又拉住被烫的几个不住道歉,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烫伤后需注意的事情。被烫的几人也不知她是“云大”之女,对什么“尽量不包扎、包扎要透气;少辛辣、忌烈酒”之类的嘱咐,也不如何在意。只觉这位小姐艺高却不欺人,娇俏玲珑甚是可爱。
    走出异食居,云洛心中叫苦。这满头的油腻,一身的羊膻,回到家中定要给母亲责问,打架的事怕藏不住了。抬眼看见对街的“忘月楼”,心下有了主意。
    忘月楼,是座乍看有些矮胖的三层楼阁,只因底座过于阔大,瞧着低矮,其实站在三层,倚栏便可平视“莫问塔”五层那排永远不会打开的黑窗。“忘月楼”的“主楼”位于一座占地甚广的院落之内。院落分前、后两域,后院中有许多独立幽闭的小院,是高阶伶人的住所。
    午后时分,忘月楼尚自安静,偏门却不关闭。守门的龟公识得她,也不拦阻。“云二小姐,您这是……”
    “去找小笛。”云洛没有满足龟公的好奇,径自走进主楼。
    “小洛?你怎个弄成这样。”云笛已经起了,正于房中百无聊赖地摆弄自己的“宝盒”,里面尽是些恩客们送的稀罕物件儿。
    “在‘异食居’跟人打了一架,我想洗洗,换身衣裳。”云洛也不与她客套,直接说道。
    “瞧你这样定是打输了。受伤了没?”云笛关切地绕着她转了一圈。
    云洛小嘴一撇:“我赢得不能再赢,这羊汤是故意没躲。”她说得是实话,云笛却根本不信:“行、行,没伤就好。”
    云洛轻轻叹了口气,懒得再去争辩。
    云笛拉动绳铃,唤来龟公,让把浴桶蓄满。“忘月楼”的周到远非一般客栈可比,不多时,屋内进了一整队提着热水的龟公,只一次便把浴桶蓄满了。
    “后院有温泉,干嘛跑这‘二楼’来麻烦我?”云笛嘴上这样说,心中却甚欢喜。“忘月楼”中高阶的伶人,日常在“三楼”侍客,自己于“后院”却有单独住所。普通伶人则侍客、起居全在一处,这等地方于良家小姐而言,可算得污秽。云洛在此间沐浴竟不嫌弃,想来是真把她当作朋友看待。
    “谁叫你姓云的。”众伶人中,云洛与云笛最是亲近。
    云笛一笑,显出浅浅两个酒窝:“我才不姓云呢。”云笛有一半西域血统,本名“笛云扎逸普”,只知是这样发音,没人教过她用西域文字是怎个写法。
    “呃……”云洛也不怕烫,龟公刚一出门,便脱去薄衫、绸裤,将整个身子浸入冒着热气的木桶中。云笛此时尚不敢伸手进去,用葫瓢舀着热水,一遍遍为她冲洗被“羊油”腻住的头发。
    “有我能穿的衣裳吗?”云洛问。
    “一会儿我去找杏儿借。”云笛身形高挑,云洛穿不了她的。
    “最好有淡黄色,跟我那身比较像的。可不能叫母亲瞧出来,若给她知道我打架的事……”云洛说到一半便停了口。
    “知道了会怎样?”云笛好奇追问。
    好在浴水滚烫,云洛小脸早已蒸得通红,没给人瞧出窘迫:“就…家法呗。”
    “家法,是怎样啊?”云笛自小孤苦,寄人篱下,动辄便遭打骂。她很想知道千金小姐家里是如何。
    “哎呀,就…用戒尺打手心什么的。”云洛尴尬应道。
    “你还怕这?”云笛总感觉她话中不尽不实。
    云洛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至今还都用戒尺责打自己,她难道不知女儿真气已练到什么品阶吗?云洛更不明白,为什么姐姐犯错时就打手心,自己却总要如儿时一般,被母亲拎到腿上打屁股。或许在母亲眼中,只有个子长高了,才算大人……

    流亡日记-节选(6)
    我太冲动了,必须承认这个错误。并且,我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我得亲自干活了。真不该杀那最后一个女奴!
    抓蛇、处理尸体、清洁船舱……这些下贱事,过去几天都是我亲手做的。诅咒厄古斯!搬走最后一具尸体的时候出了些问题,钉在舱板上的剑,我一个人竟拔不出来,那一剑有这么大力气?
    安涅瑟流了好多血,但伤口没我以为得那么深,我给她涂了些伤药,然后很仔细地把创口包扎好,休息了三天就能干活了,只是左腿还不太灵便,左手也不能用力。这几天我们就漂在海上随波逐流,没有向北航行。
    昨天傍晚,安涅瑟怯生生地对我说,驾船的事,她一个人完成不了。她无法在掌舵的同时控制主帆和前帆,船帆的升、收,她自己也有困难,至少主帆肯定不行。我很生气,但我已决定不再随意鞭打安涅瑟了。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八章:凌迟手-鬼蛾(一)

    一瓢热水将云洛的思绪拉扯回来。云笛看她出神不答,终于没再追问,扶她出了木桶,将一条宽大的白棉浴巾裹在她身上。“我去借衣裳。”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云洛擦干身子,赤条条钻进软被之中。被上香气淡淡,很是怡人。
    “搬个新桶进我屋,灌满热水。”云笛捧着新衣回房时,对龟公道。云洛身上的羊膻,一遍水洗不净。屋中那只木桶壁上,已沾满了羊油,她懒得叫人清洁,寻思着就不要了。
    云笛的卧房不算小,但内、外两室之间却无“木门”,只有一道“珠帘”。龟公抬着新浴桶入屋前,云笛将一副不透光的厚重屏风挡在了大床之前。棉被、纱幔、屏风、珠帘,隔了四层,云洛仍感觉双颊有些发烫。
    “有个事,原用不着你。你既来了,走前顺手给瞧瞧吧。”云洛再次泡入浴桶后,云笛舀着热水,漫不经心地说道。
    “嗯,怎么?”云洛问。
    “素素,受了点小伤。你一会儿看了便知。”
    “行啊。”云洛知道“素素”是谁,未给她诊过,也没什么交情。
    这时房铃轻响,云笛走到门边,门口龟公道:“云姐,有客找。说是姓冯,见吗?”白日来找的都是熟客,云笛有些犹豫。
    云洛耳力好,隔着外间全数听在耳中:“去吧,我自己能行。”
    云笛叫龟公应了,回到小洛身边道:“你不用动,我带他去另间。素素也住二层,你到时跟龟公打听就行。”云洛刚刚根本没意识到,小笛可能要用这房间。“直接推门进去,就别叫她下床给你开了。”云笛出门前回头叮嘱道。
    云洛这次没有泡很久,身上裹了棉巾,运真气蒸干头发,随即换上从“杏儿”处借来的淡黄衣衫。仍有些大,也只能凑合了。
    穿戴齐整后,云洛提剑走出云笛卧房,很快找到了素素的暖阁。敲了三响,推门而入。扑面一股热气涌来,素素的暖阁中,炭火生得极旺。拐进里间,云洛霎时愣住。眼见一女子俯卧在床,身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殷红鞭痕。走近细看,虽算不得血肉模糊,几道较重的伤痕处,皮下鲜嫩却也微微向外翻起,瞧着触目惊心。
    “素素”见“云洛”进来,心中又惊又气:“你?”她不喜欢云洛,不喜欢那人畜无害实又高悬云巅的亲和面容,管她是真的还是扮的。
    “小笛叫我来瞧瞧你,你这是……谁打你了!”云洛愤怒道。
    素素实在厌极了这嘴脸,“萍水相逢,你他娘替我生什么气?”云洛是小笛的朋友,她不愿得罪。云洛的父亲是城主的朋友,她不敢得罪。她只好将想说的话咽下,说她不想说的:“不碍事,已擦过药了,谢谢云小姐。”
    这伤也不致命,擦过药之后就是养着。云洛见创口的处治基本得当,也就没再惦着医她。她知素素是小笛在“忘月楼”中最好的朋友,便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有些蛮横追问道:“告诉我是谁打你!”
    素素心中怒极,一去“去你妈的”险些脱口而出,心中暗骂:“狗揽八泡屎,你还替我报仇不成?”念及此处,素素心中一动,想看看这云端仙子的面具下,究竟会不会浮出畏缩、胆怯的真容。
    “是鬼蛾大人。”素素阴冷地说道。
    “啊?她为什么打你!”素素失望之极,云洛似乎并不害怕鬼蛾。至少她的面具是这样。
    “哼,我是奴籍,要什么理由啊……”这原是随口的自怨自艾,说得凄楚,云洛便当了真,心中更怒。
    “奴籍怎样!这世上就不该有奴!”云洛是真的不怕鬼蛾。她刚到“枯荣城”时,在个虚伪场合见过她一次。二人见了礼,没说什么正经话。后来“城主”叶玄常到家中与父亲彻夜饮茶,“宫主”木青儿也同叶玄一道来过两次,不怎么说话,但对父亲很恭敬,对己也算温柔。
    在云洛心中,鬼蛾就是父亲朋友的一个部下。倒是叶玄的深黑剪影,如受到潮气润泽的菌菇般,在她心中日益滋长。云洛从未见父亲如此欣赏一个武人。
    素素将嘲讽的嘴角埋入枕中,不再说话。
    “你等着,我想办法!”云洛撂下一句仗义,大步走出房去。至于该怎么帮她,云洛自己也没想好。拿钱赎她,母亲定然不给,她根本不许自己和青楼女做朋友。去求叶玄,又显得很没出息,她不想叫叶玄看轻了。
    一边发愁,一边往外走着,快到一楼正门处忽听得龟公谄媚:“蛾大人,慢走啊。”
    “你站住!”云洛大声朝门外喊道。
    一道暗影从门外懒懒踱回:“叫我吗?”语调中透着不善。
    云洛定睛细看,门口女子身着一袭“紫黑二色斜斜渐变”的及膝长衫,“藏青长裤”与“墨色轻鞋”间未尽遮蔽的赤裸足踝处,泛出一丝诡异的碧蓝。长发凌乱收拢,披散肩背,高挺的鼻梁上方,一双凤目正三分厉煞,七分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正是“鬼蛾”。
    云洛见找对了人,快步走到鬼蛾身前稍远处站定,倒并非惧怕,她只是不想抬着头跟人说话:“就是叫你,干嘛要打素素?”
    “关你屁事……你是云家的丫头吧?”鬼蛾往前走了两步,云洛不肯避她目光,只得把头扬得更高些。
    她最讨厌被人当成小丫头。鬼蛾认出是谁后,语调渐和,透出一副长辈似的包容,这更激怒了本就窝着一肚子火的小洛:“我是云洛。你把素素的奴籍解了!”原本也是想先问明前因后果的,但见鬼蛾这副嘴脸,她索性便把铺垫全略去了。
    鬼蛾听着她命令般的口吻,气得笑出声来:“哈哈哈…我要是不呢?”听来更像在逗小孩儿了。
    云洛此时屈辱地发觉,自己被一句轻蔑至极的笑问给噎住了。对呀,她要是不呢?她是枯荣城“治安兵团”团长,木叶家族的鬼蛾。现在她拒绝了,我怎么办?难道打她吗?
    “那你要怎样才肯?”云洛一语出口,立时暗骂自己没用。想不出主意就把话头丢给对方,这架吵得一点气势都没有了。
    鬼蛾瞧着云洛手中短剑,思忖片刻道:“让我见见你那些‘有用’‘没用’的,你能赢,就全依你。若输了嘛……”鬼蛾又笑,这一回,笑得云洛有些小小害怕。
    “输了怎样?”云洛昂着头,倔强道。
    “素素怎样,你便怎样。”鬼蛾望向云洛的眼神,越来越像个猎手。
    “好!你说的话,可别反悔。”云洛想起素素的模样,心中一寒,却还是咬牙应了。
    鬼蛾轻轻勾起一侧嘴角:“别废话,来吧。”语罢竟不抬手,只左脚上前一步,将身子侧对云洛。二人说话间,远处已稀疏地围了六、七人,是些龟公和仆妇,见是“蛾大人”吵架,没人敢劝。眼看就要动手,更没人敢劝。便是连上楼禀报的胆子也无,都怕得罪了她。
    云洛心想这“忘月楼”内,应该不会有人偷剑,一时豪气上冲,学着故事书里的样子,左手将短剑缓缓抬到胸前,目不斜视朝左边一甩,连剑带鞘深深刺入墙壁之中。旋即双掌一错,荡起一股劲风,压着尖细的嗓音说道:“请了。”那一刻,她真希望姐姐“云溱”能在旁边瞧瞧自己的英姿。
    “无用散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大,云洛年纪轻轻,技压其师,自负在这“枯荣城”中,不会输给木青儿以外的任何人。不过自己押了重注,也不敢托大,一招抢攻,便是“有用散手”,直取鬼蛾双目。
    鬼蛾一惊,当即左掌化刀,斜削对方右腕。眼看切上时,云洛右手以根本不可能的速度一翻一抖,叼住了她小臂与手腕衔接处,食中两指更直接扣在“腕脉要穴”之上。以鬼蛾之能,竟没瞧出刺目乃是虚招。她当然不信云洛敢在“枯荣城”内直接戳瞎自己,但比武过手,只要眉眼给人轻轻扫到一下,便是输了。
    云洛叼住鬼蛾左腕后立觉有异,却不撤手,反而气灌指尖死死捏住,将鬼蛾身子朝自己身前一引,借着后拉之势左膝猛提,直撞向她双腿间最柔弱处。这招本是用来对付男人,也不担心会就此把她废了。“无用散手”旨在退敌自保,“有用散手”则招招阴损,全无底限。插眼、撩阴、咬人、吐痰……师傅原话:“有用,就是不讲武德”。
    叼腕已不对劲,一拉之下更是诡异。鬼蛾的身子竟似没有重量,像只纸鸢一般被自己拽了过来。这一拉一撞,原借的是同一道力,拉扯之力卸了,顶膝的速度自也慢了半分。
    鬼蛾凭着以“岚步”身法抢出的半分错乱,将自己修长紧实的大腿喂了进去。“啊”一声痛呼,她拼着大腿受撞,右手拿住了对方左侧腰窝。云洛猛然顶膝,左手自然而然甩向身后,此时根本来不及回救。纤毫之差,胜负已分。
    “若‘岚步’修到小影那般,能再早半瞬贴上她腿,刚才那一下根本撞不疼我。”鬼蛾忍着左腿剧痛,心中暗悔平日用功不勤。得了便宜的手右却同时使出自己最得意的“阴风指”劲力,将真气“时缓时疾”地送入云洛腰窝。
    云洛刚要认输,浑身骤然麻痒,如千万支鹅毛伸进自己骨缝、脏腑中瘙弄一般。她知此刻一旦开口便会狂笑不止,只得紧紧咬着贝齿,直憋得涕泪横流。叼着鬼蛾左腕的右手,这时反要紧紧抓扶着她方能站立不倒。鬼蛾瞧着可爱,也就任由她扶,抬着手并不撤力。
    终于在云洛心下绝望,准备放弃抵抗的前一刻,鬼蛾右手一松,放脱了她。云洛弯着腰,左手扶着刚刚被拿之处,疯狂地喘气。一面调整呼吸,一面用袖子狠狠抹干了快要淌进口中的鼻涕。
    “我输了!”云洛娇喘着,语气仍倔强。
    鬼蛾又笑,轻轻慢慢地卷起左袖,小臂上紧紧缠着一条比云洛小指还细的黑色“绳鞭”。她就这样当着云洛的面,一圈一圈,懒懒地将绳鞭解开。黑绳之下,露出骇人的斑斓刺青。
    鬼蛾一面解着绳鞭,一面享用着云洛的神情变化。
    云洛初时还惦着比武之事,心想“果然叼不住她腕脉是这般缘故。”片刻后忽才惊觉,暗叫道:“这……这是要打我了?说好输了跟素素一样,那定是不能抵赖,可…衣裳若给打破,我身子岂不叫这几个龟公看了去?”她想求鬼蛾换个地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直到鬼蛾将绳鞭解尽,才恨恨地憋出一句:“素素脸上没伤,你可不许打我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鬼蛾再也忍受不住,放声大笑。嘲讽中竟夹着几分天真烂漫,与她孤煞之气全不相合。
    “你笑什么笑!”云洛羞愤欲哭。她输得很不服气,感觉特别窝囊。可短剑分明是自己主动甩出去的,对方从没答应过不使兵刃。
    “叼住我手那刻,你便赢了。后面的戏都是你自己加的。”鬼蛾敛了笑,语调却再也回不去初时的阴刻。她极想收拾云洛,极想极想,但“木叶家族”的骄傲不允许她在比武时占这种便宜。有时她觉得自己很蠢,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为家族骄傲,家主却丝毫没这种念头。
    云洛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鬼蛾,忽然觉得这个姐姐也没那么可恶:“你是说……我赢了?所以你会解了素素的奴籍,对吗?”
    “是,你赢了。可你为什么觉得,我有权解她奴籍呢?”鬼蛾不解道。
    云洛闻言,神色又转愤怒。鬼蛾抬手止住她话头,继续说道:“我只能把她买了,然后烧了奴契。这事你也做得,干嘛要纠缠我呢?就因为我打她?”
    “枯荣城”是个贸易为主的“商城”。只有奴隶,才拥有“按着殷红色掌纹、足印”以明确自己是谁的契约。自由民,反而没有任何用以证明身份的文书。
    “枯荣城”的税收,无论“房地”还是“娼赌”,均不针对具体的人。城主府有没兴趣,也没有能力去了解城中每个人“究竟是谁,从哪里来,要往哪儿去”。
    云洛听鬼蛾这样说,确知她没耍自己,羞怯一笑,说道:“我以为你能解的,我……我银子不够。”
    “哼,银子不够不找你爹爹,跑到这儿来敲我竹杠,我一年能有多少薪俸了?”
    云洛见事情成了,自己比武又赢,便即恢复了本来的性子,嬉皮笑脸道:“银子算我欠姐姐的,我之后多跟家里讹些,慢慢还你,成不?”
    “少废话,请我喝酒!”鬼蛾遇到自己相中的女子,从不肯轻易别过。
    “请,这就请。异食居行吗?”云洛说完便有些后悔,方才竟全然忘了,自己在“异食居”打架就是今日正午的事。
    “哪里的包房比得上‘忘月楼’清静啊?”鬼蛾拒绝,正合云洛心意。
    二人就在“忘月楼”三层的包厢坐了,鬼蛾要了糕点小食,几壶玫酒,吩咐龟公一次上齐,不准反复打搅。二人起先叙了些闲话,桌上摆满五颜六色的点心后,两只“装着淡红枚酒的乳白光杯”轻轻一碰,这才聊起今日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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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凌迟手-鬼蛾(二)

    素素的伤,便是今日落下的。鬼蛾最后一鞭扫过素素右腿时,云洛正在对面异食居扇丁兰的耳光。鬼蛾这边打过素素没走,是在后院泡温泉,那时云洛正在云笛的浴桶中浸着。
    “你跟那素素,什么关系呀?”鬼蛾好奇问道。
    “不怎么熟,她是云笛的朋友,小笛叫我给她看看伤。”云洛坦言。
    “就这?”鬼蛾惊讶。
    “什么就这?你为何把人打成那样,现在能说了吧。”云洛对鬼蛾的态度颇为不满。
    “为了认识你呀。”鬼蛾媚笑着说。
    “别闹!我说真的。”云洛动气道。
    鬼蛾见她坐在椅中勉强够着地面跺脚的模样,心中又是一荡。饮了杯酒,才抚着那条随手放在桌角的黑绳,幽幽说道:“因为我喜欢用这鞭子打人,没逗你,真的。”
    云洛目瞪口呆地望着鬼蛾:“你……这算什么理由,你为何喜欢这种事?”
    “喜欢就喜欢,哪里来的因由,你又为何喜欢给婊子瞧病啊?”鬼蛾戏弄地回视云洛。
    云洛一怔:“这怎么能一样?”
    “都是些情趣而已,哪里不同了?”鬼蛾继续撩拨道。
    情趣?云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做的好事,竟被她看作情趣。可转念一想,这的确是自己爱做的事,只是……
    “我是帮人,你是害人。”云洛想了半天,发现实在不好反驳“情趣”一说。
    鬼蛾又露出那种大姐姐看小女孩儿的神色:“所以说…你是好人,我是坏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云洛低下头,感觉自己话说得重了,但似乎也没什么可道歉的。
    鬼蛾给云洛续了酒,又将旁边两个空杯斟满。三只酒杯摆在云洛跟前:“行,把酒喝了,我跟你叙叙这事。”
    云洛豪迈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你说!”
    似她们这种品阶的练气者,身体对酒已没什么反应,饮酒也是个情趣,兼有调节气氛之功效。
    “素素的卖身契我没见过,据她自己说法,是娘卖了她。那时她跟妹妹已吃不饱饭很久了。忘月楼是朝别的楼子买的她,素素的卖身契是终身的,到了忘月楼,照规矩统一改成五十年,赚够二万两,还能提前变成‘自由民’。至少‘奴籍’这一节上,我们没欺负她。这你认吗?”鬼蛾淡淡地诉说,听不出对素素的命运有丝毫怜悯。
    “嗯。”云洛勉强点点头。“姑且不去论她没饭吃是谁的错。”她心中暗想。旋即又道:“可你就因为自己喜欢,把她打成那样,这不恶吗?”
    “我给的银子多,她自己愿意的。这她没告诉你吗?”鬼蛾提到素素,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语调。“我其实更喜欢小笛,可她不干。你跟她关系好,帮我劝劝呗。”
    “啊?”云洛感觉有些懵。
    “我猜猜啊。小笛让你给素素看伤,素素没跟你说什么,又是你自己加的戏,对不?”
    云洛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悻悻地啜着。她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小笛是奴还是自由民,你清楚吗?”鬼蛾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追问。
    云洛愣了一下:“我记得她说过,她不是奴。”
    鬼蛾一笑:“算你不傻。‘忘月楼’的伶人大半都是自由民,瞧着生意好做,自己来的。”
    “哦。可我还是觉得,这世上不该有奴。”云洛气鼓鼓地说道。
    “还揪着不放是吧?‘粮少人多’的时候,你告诉我,谁死谁活啊?”鬼蛾语调转冷,调戏之意渐淡了。
    “有粮的该多帮别人,可总不好趁人之危,把人家买了呀。”云洛说的,确是她心中所想。
    “放屁!你这千金小姐,一餐没都饿过吧。知道‘泥饼’是什么滋味儿吗?”豪奢日久,鬼蛾已不怎么仇富,今日却被眼前这株“小白莲”唤起了心底的悲苦。
    鬼蛾突然发怒,把云洛吓了一跳:“姐姐,你……你吃过泥饼?”她听父亲说过,倒也知泥饼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我和残影都是‘玄青书院’出身吗?‘玄青书院’又是个什么地方?”鬼蛾语气渐和了些。
    “不知。所以…你是孤儿?”云洛小心翼翼地询道,语气中透着让人恼恨的怜悯。
    “我被接进‘书院’的时候,约莫五岁。再小的事记不全了。只记得跟妈妈一起吃泥饼。后来妈妈不见了,也不知是走散,还是不要我了。剩我一个人,连做泥饼也不会,我就吃土,吃完痛得满地打滚。那时候,别说做奴,有饭吃我连狗都肯做。”提到妈妈时,鬼蛾不再盯视云洛。望着杯中淡红的酒水,眼神有些涣散。
    “姐姐……”云洛轻轻握住了鬼蛾右手。
    “干什么!”鬼蛾重重甩开云洛的小手。她巴不得云洛摸她,却不是这样。“百年前的事了,你少在这儿滥情。”
    云洛悻悻地抽回左手,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顺了。我练气‘入门’极快,十六岁入了‘夜宫’。也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少主和青儿姐。那时家里已有了残影。再后来,我就成了‘鬼蛾大人’。少主从我俩身上尝到了甜头,书院收的孩子越来越多,却再没正经出过人才。”鬼蛾说罢挑嘴一笑,带着股幸灾乐祸的得意。
    练气的规律是:“入门”越快,上限越高。这不绝对,但以此为凭,成算颇大。从没有“真气”到涌现出“真气”的过程,称为“登门”,感受到体内第一缕真气的瞬息,称为“入门”。
    云洛又见鬼蛾笑容,心下放松了些,也陪着一笑:“嘿嘿,你不生我气了吧。”
    鬼蛾已恢复了初时轻松:“人各有命,原没道理对你发火。我已算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孤儿了,以后不许可怜我。”
    “嗯嗯,知道啦。”云洛不住点头,后又半是讨好,半是真心地赞道:“你十六岁就练出‘真气’了?”
    “厉害吧。”鬼蛾毫不谦虚地炫耀:“哼,残影大我五岁,入‘夜宫’比我只早一年。她二十岁才‘入门’,修到‘旱境’更比我多花了十几年的工夫呢。”
    云洛发现,鬼蛾总是主动提起残影。说到她时,嘴上还总要讨些便宜。
    “哎,不对呀。你说你十六岁才第一次见到…叶玄殿下?‘书院’不是他筹办的吗,先前十多年你都没见过他?”
    “嗯,他只出钱,不管事。寻常的‘院生’从入院到离院,是一次也见不着他的。青儿姐就更不露面了。”鬼蛾随口解释,没注意到提及叶玄时,云洛浅浅表露出的关切,以及羞怯。
    “哦,这样啊……”一丝羞怯引出了三分慌乱,这令她难以忍受极短暂的沉默,也令话头转得有些突兀:“对了姐姐,我还不知你本名叫什么呢。”
    “朱十九。这名儿你知道就行,不许叫。”鬼蛾说这话时,神色微有些窘迫。
    “十九?”云洛惊叹道。“你上面……”说到一半,即刻将后半句吞了回去,生怕又触到她的伤心事。也不知她家中饿死了多少人。
    “我不姓朱,也没十八个哥哥姐姐。”鬼蛾瞧着云洛的模样,知她会错了意。“我不知自己原本姓什么,只记得妈妈唤我‘小蛾’。千家姓,缀编号,这是‘书院’给孩子起名的蠢规矩。我运气好才叫十九,你知残影叫什么?”鬼蛾坏笑道。
    “叫什么啊?”云洛凑近身子,兴奋地问。女孩儿们一同说人坏话时,总是分外亲近。
    “冯二七!”云洛其实并不怎么认识残影,却还是被鬼蛾带着笑得前仰后合。
    “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鬼蛾边笑边补充道。
    “嗯嗯,谁都不说。”
    “书院每年收一千个弃婴、孤儿。千加姓缀两个数,迟早有天会不够用。我倒想瞧瞧,到时候是缀三个数呢,还是凭空编些姓氏出来。”鬼蛾自言自语道。
    “嗯,‘书院’这么些年,可是救了不少孩子。叶玄殿下…他是个挺好的人啊。”云洛想从鬼蛾口中多听些叶玄的事情。
    鬼蛾全没会意,摆摆手道:“你不懂,那是个生意。”说罢便转了话题,指着斜倚在桌边的“无用”问道:“我能瞧瞧吗?”
    “那有什么不成。”云洛单手将短剑递给鬼蛾。
    剑鞘触手冰凉,也是精刚所铸,打磨得全不反光。鞘上纹路轻浅,灵动顽皮,是云洛得剑后自己订制。鬼蛾缓缓将短剑拔出,剑身不是银色或黑色,而是一种比云洛衣衫还要淡上许多的黄。剑芒柔和,全无厉杀之意,鬼蛾却能感觉到,只要轻轻一舔,自己舌头即刻便会如蛇信般分出双叉。
    “好剑呀,顾长卿手底当真没有凡品。你说,你这‘无用’要是跟我的‘鬼哭’一同拿去‘千金阁’拍卖,哪个会得价高些?”
    “千金阁”是“枯荣城”最大的赌坊,同时也做拍卖生意。赌赢的人,最爱胡乱出价。
    “鬼哭?”云洛望盘在桌角的黑色“绳鞭”,突然感到有些恶心,之前并未觉得那一团黝黑像条长蛇。她并未伸手要,鬼蛾却主动将“绳鞭”隔桌抛了过去。正想着蛇的事,蛇突然动了,把云洛吓得一个激灵。
    她有些笨拙的将“绳鞭”捧在手中,只觉得这鞭虽细,却结实得紧,分量也比看上去要沉重许多。本想学着鬼蛾的样子赞一声“好鞭”,脑中忽又浮出素素趴在榻上的模样,便没说出口。
    “瞧不出哪里好,就不用赞了。”鬼蛾笑道。她一看云洛拿鞭的样子,就知她一窍不通。“也是顾长卿做的。”鬼蛾归剑入鞘,交还云洛。
    云洛拿了剑,正要还鞭,听见顾长卿三字,又把绳鞭拽了回来。“我再看看。”
    云洛瞧着“鬼哭”,鬼蛾瞧着云洛,一时无声。
    “下回咱们比比兵刃。”鬼蛾收回绳鞭时对云洛说。
    “嗯。用兵刃,我可未必赢得了。”云洛假装谦虚道。
    “真以为姐姐空手治不了你吗?我最厉害的功夫,可没舍得对你使。”想着那武功用到云洛身上的画面,鬼蛾目光变得有些灼热,云洛却丝毫未觉。
    “我不信,什么厉害武功啊?”云洛顽皮道。
    “你不知‘外城’那些混混私底下叫我什么吗?”鬼蛾阴笑着问。
    “不知啊,不是叫鬼蛾吗?‘鬼蛾-朱十九’。”云洛咯咯笑道。云大知道鬼蛾被人叫做什么,却没跟云洛说过。云笛更不敢提。
    “去你妈的。”鬼蛾笑骂,左手隔着桌子虚扇了对面一个耳光。云洛听她竟吐脏话,惊了一下。后见她没真生气,又继续笑问:“到底叫什么呀?”
    “自己打听去。”鬼蛾没好气地说道。她佯扇云洛时,一小截手臂滑出袖口,又露出那骇人的斑斓。
    “姐姐,你臂上这是?”云洛瞪大眼睛,望向鬼蛾前臂。
    “这叫刺青。西域传过来的。”鬼蛾很愿聊这个话题。
    “刺?”云洛马上从这名字中察觉到诡异。
    “是。沾了色料,一针一针刺上去的。”鬼蛾说着又将袖口往上拽了拽,享受着云洛的目瞪口呆。此时整个中原,便只“枯荣城”中,有一位“刺青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云洛自小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孩子,却也知只有犯了重罪之人,才会往身上刺字。将画刺在身上,更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连云洛都感离奇,其他中原人更觉得“刺青”这事实乃大逆不道,是以那位“刺青师”冒着奇险穿越“霄云山脉”来到中原,以图将此技艺发扬光大,却始终举步维艰。他早已耗尽了从西域带来的金币,现今全靠鬼蛾供养,才将门店维持下去。
    “刺的时候…疼不疼啊。我能摸一下吗?”
    “可疼了,敢试试吗?”鬼蛾伸长手臂搭在桌上。
    云洛极谨慎地用指尖触了触鬼蛾手臂,似在测试会不会烫人一样。之后才终于敢将小半只手掌贴在她臂上,像拂拭一块碧玉般轻轻擦过。斑斓之下,触手滑腻。“我也想试试,不过……”
    鬼蛾这次终于被摸出了感觉,周身渐热:“刺在臀上,没人瞧得见。”她开始撩拨云洛。
    这话云洛实在接不住,总不能告诉对方刺在臀上母亲也能瞧见,于是急忙将话头移到鬼蛾身上:“你臀上有吗?”
    “有啊,我满身都是。”
    “真的呀?我能……我能瞧吗?”云洛拿不准,自己与她有没有亲近到如此地步。
    鬼蛾心中暗喜:“今日原没想把你怎样,自己送上门来,可不怨我。”旋即假装漫不经心地懒散道:“打架出了汗,左腿只怕也给你撞紫了,我要再泡温泉疗愈。你肯在旁服侍,给我捏肩擦背,就给你看。”
    “我肯,我肯的。”云洛兴奋地不住点头。
    ……
    自温泉小院出来后,云洛低着头,与鬼蛾并肩而行,一路无话。直走出“忘月楼”前院,二人即将分别时,鬼蛾柔声问道:“小洛,咱们是好朋友,对吧?”
    云洛将头埋得更低,踌躇良久应道:“嗯。只是……我们以后,还是不要一起泡浴了。”
    隔日,云洛打听到了那个诨号,着实惊得不浅——凌迟手-鬼蛾。

    流亡日记-节选(7)
    安涅瑟真像野草一样顽强,她的伤竟然这么快就彻底好了,我很高兴。蛇必须赶紧吃完,这些畜生不吃我们打到的鱼。不吃鱼也好,离“沃夫冈伽”越来越远,现在打上来的鱼,有很多我都不认识了。万一鱼有毒,毒不死蛇但能毒死人,那就麻烦了。但它们也不吃咸肉,这样下去怕是要饿死了。
    沃夫冈伽,有点不愿意提到这个名字。沃夫冈伽是对“所有陆地”的敬称,然而在我小的时候,“帝国”的“皇帝”竟然将自己的国名,改为“沃夫冈伽”,就连书中也没见过如此狂妄的人,这家伙是想把包括“昆斯特”在内的所有“王国”都鲸吞下肚!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最大国家的王,会犯和女奴一样愚蠢的错误。帝国改名之后,所有的王国联合起来,组成了“联邦”。
    不过“联邦”内部也不怎么团结,我常听父亲私底下咒骂其他国王,说他们贪婪、卑鄙、自私,后来在一次与邻国王族的宴会上,醉酒的“霍森特”国王当面辱骂父亲,用的也是这三个词,连顺序都一样。
    这些蛮牛假惺惺地修建图书馆,还互相攀比谁的藏书更多,自己却只喜欢打猎。听他们吵架真是一种折磨,就是那么枯燥的几个词汇不停重复,音量越来越大……他们要是直接像野兽一样对着彼此咆哮,可能会显得更有风度些。
    那次与“霍森特”王族的聚会,因需要我的出席,在父亲的蛮横坚持下,改在了“昆斯特”境内举行。在我很小的时候,“洛拉玛人”就被教廷判作“女巫”,因此我这一生,从未离开过“昆斯特”的领地。
    我儿时愿望中的一个,就是长大后游遍整个“沃夫冈伽”,甚至“帝国”的领地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永远不可能了。就算我没出海也不可能,以“洛拉玛”人现今的处境,一旦离开“昆斯特”,等待我的恐怕只有“火刑架”和“铁处女”,或者那些变态的神卫研究出的什么新刑罚。
    即使是在“昆斯特”境内,最近几年父亲也不许我离开王宫太远,就算带着王庭侍卫,也还是不放心。因为他不确定“王卫”敢不敢挡在“神卫”面前保护自己的公主。
    好在“昆斯特”境内的“神卫”没那么丧心病狂,对王族多少还有些敬畏之心。

    第九章:通汇钱庄

    叶玄与残影徐徐溜着马,边走边玩,三天才至“枯荣城”。
    回城后,残影直奔“莫问塔”,确认自己与叶玄都不在的这几日,四层、五层没再来人,便即开始着手安排“陈丰”的事。
    照规矩,四、五两层的生意,就只残、叶二人可以过问。木青儿当然有权知道一切,但她不愿管,也不擅管。鬼蛾守不住秘密,寒星、孤雁又都是耿直、倔狠的性子,碰不得这八面玲珑之事。
    叶玄来到自己极少露面的“城主府”。此时木青儿书房门口,挂着一只浅灰色的小小木牌,示意“正在午睡,小事勿扰”。叶玄轻轻推门而入,转进内室时,木青儿已被吵醒。自“那一夜”后,她睡得一直很浅。令人安心,也叫人心疼。
    “少主。”木青儿掀被起身,正要下床,见叶玄已来到近旁,索性慵懒地靠坐在了床头。
    “没事,安心吧。”叶玄在床沿坐下,右手轻握住她的足踝,漫不经心地揉捏着。
    “嗯。”木青儿点点头,不再说话。
    叶玄也不再言语,拇指轻蹭着足踝下纤薄、滑腻的肌肤。二人对坐无声,叶玄很享受这种无话可说的静逸,尤其是跟残影待了几天之后。
    “城中没事吧?”过了良久,叶玄随口一问。
    “小蛾…跟云洛打了一架,说没结仇,交了朋友。”木青儿淡淡回道。若叶玄不问,她显然是没打算提。
    “云洛?为何呀?”叶玄对那个小丫头印象很深,不光在“云大”家里,“忘月楼”中也碰过面,二人却未在礼节的范畴之外说过什么话。叶玄每次见到“云洛”时,身边或有“云大”,或有“清尘”。
    “说没结仇,就…没细问。”木青儿微低着头,寡淡的声音中泛出一丝羞惭。
    “要敢祸害云家的闺女,看我怎么收拾她!”叶玄恨恨地说道。

    …………

    走出“城主府”正门,叶玄穿过主街,来到不远处的“忘月楼”。“清尘”正陪着别的客,他只得转身去了近旁的“千金阁”。常一起玩儿“骨牌”的几个损友也没约过,独自去碰碰运气好了。
    “雅室”当然没人,这时刻三层的散桌也颇冷清,只一、二两层还有些热闹,却也是玩“骰子”的居多。忽然间叶玄眼睛一亮,在二楼围坐桌前的赌客中,瞧见一个身着墨绿稠袍的背影。
    “薛让?”叶玄走到近前,确认自己没看花眼。
    被称做“薛让”的男子转头看到叶玄,苦笑着站起:“叶兄。”说着与叶玄走到稍清净处,也没拿桌上筹码。
    “你还玩儿这个?”叶玄讽刺道。玩儿“骨牌”的看不起玩儿“骰子”的,便是城主也难免俗。
    “散散心。”薛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怎了?”
    “你说,要多少个‘旱’,才能弄死一个‘蝗’啊?”隆冬腊月,窗户紧紧闭着,薛让说话时却似遥望着远方的光景。虽不虞有人听见,叶玄还是赶忙将他拉到三楼的雅室之中。
    “你要干什么?”叶玄惊疑地问道。
    “小妹来信,‘风大矛’又在惹事。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气得病了。”薛让叹道。
    “病得重吗?”叶玄关切已极,他这些年赚的银子,有一半都存在薛家的“通汇钱庄”。
    “不重。小妹写信用的‘明文’,措辞谨慎。我猜父亲生病这事,八成是装的。只是……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好好一个‘丰临城’,给‘风家’那帮人搅得鸡飞狗跳。”
    “这回又干什么了?”叶玄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抱怨。
    “‘风沙雁’,竟卖会上喊价,跟‘慕冬阳’的女儿‘慕雪’杠上了。最后不知怎地打将起来,‘风沙雁’吃了亏。‘风家’的人把‘慕冬阳’在城里的铺子砸了个遍。哼,说是砸了,其实就是抢了。
    干完这事,还不依不饶,逼着‘慕家’把女儿交出来。‘慕家’早把女儿不知送到哪里去了,‘风家’找她不着,‘慕家’的店铺也开不了张,就这么僵持着。不管这事怎么收场,只怕又有一大批商人要迁走啦。”薛让忿忿地说。
    “风沙雁,是谁来着?”叶玄假装对这个名字印象模糊。他不想让人感觉到自己对“丰临城”的人事和,有超过正常尺度的关心。
    “‘风四矛’的女儿。唉……‘风大矛’是根芒刺,就这么扎在肉里,各家忍着便是。可这‘风四矛’偏生是根搅屎棍。有他在,创口只能越撕越大,越烂越深。”叶玄觉得薛让这比喻很妙。
    “薛老板这‘会长’当的,不容易呀。”叶玄同情道。
    “多少个‘旱’,才能弄死一个‘蝗’呢?”薛让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他妈认真的?”叶玄瞪视着薛让的双眼。
    薛让偏过头,不言不语,神色肃然。
    “豁出性命的话,七到十个或许能行。要是人人想着全身而退,多少都不够。你能凑齐七个‘不要性命,没有底线,同时又肯服从命令’的‘旱灾’吗?”叶玄沉声问道。
    “不能。”薛让坦诚:“你的佣兵团呢?”
    “不能!”叶玄斩钉截铁地答道:“就算能,我也不会为了银子,去碰风大矛。”
    薛让绝望地叹了口气,又似松了口气。若叶玄说能,他不知会怎样。
    当今天下,有四大钱庄。或者说,一大三小,四个钱庄。薛家的“通汇钱庄”,便是那“一大”,天河以南,就只此一家。北地的生意则被“宝商、开源、日升”三家瓜分,“通汇钱庄”北进的心愿,经年未成。
    三十七年前,距“天河”甚远的“枯荣城”,硬顶着与“北地三大钱庄”翻脸的压力,强行将“通汇钱庄”引入,并存入大笔金银。当时除“天河沿岸”外,“通汇钱庄”在“北地深处”就只“枯荣城”一家分号,银钱存进后,在北方诸城根本兑不出来。没人明白“木叶家”为何要干这种事。
    “薛家”宗主“薛瑞”欢喜已极,居然亲至“枯荣城”商谈诸般事宜,后又将与之同行的次子“薛让”直接留了下来。一留便是三十七年。这期间,“薛让”只回过南边两次。
    “薛瑞”一行人中,令叶玄印象更深的,是他那坐在轮椅上的义女“余垚”,据传是早年故友的遗孤,“薛瑞”不管走到哪里,都亲自推着她。无微不至,胜似亲生。
    以“枯荣城”为根,“通汇钱庄”在“薛让”的执掌下,于北地开枝散叶,渐与南方相接,真正做到了“银币正面”所刻之野望——汇通天下。

    流亡日记-节选(8)
    我们继续向北航行,但没再见到什么东西。白天的太阳实在太毒了,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舱里,傍晚才出来享受一下海风。这段日子经历了太多,我很享受这几日的无聊。
    今天傍晚的夕阳,很温柔。安涅瑟赤着双脚,惬意地躺在她自己用床单制作的吊床上,任凭海浪轻摇。见我走近也不起身行礼,只慵懒地微睁双目,轻声问:“公主,你要躺吗?很舒服。”
    “安涅瑟,踢我脸的事,咱们该清算一下了。”
    安涅瑟慌忙起身,十分狼狈地试图从吊床上下来,吊床柔软,她整个人深陷其中,越想迅速从里面出来,就越挣扎不出,那样子很滑稽。折腾了一会儿,安涅瑟终于站在了我面前,欠着身子,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跪。
    “公主,当时很危急,我…我……请公主责罚。”安涅瑟还是跪了下来。她一向是个笨嘴拙舌的家伙,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天还没想好说辞,除非她根本没想。
    “你要是主动请罚,说不定我能饶了你,不过看你的样子,像是不打算再提这件事了。”
    “维泽知错,请公主责罚。”安涅瑟不再辩解,语气仍显得有些委屈。每次受罚的时候,她会按规矩自称“维泽”,那是我赐予她“安涅瑟”之名前,她的奴名。在昆斯特,每几十个女奴就有一个叫维泽,反正她们也不用跟外人交际,只要在各家内部不重名就行。
    “去拿鞭子来。”我命令道。
    “是,公主。”安涅瑟不再矫情,看来已彻底进入了“维泽”的状态。
    她走回主舱,拿出一根软鞭双手捧到我面前,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随手抱住了前帆的桅杆。
    “你什么时候可以自己选姿势了?”我心中暗骂,没跟她计较。
    软鞭轻卷,抽在甲板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安涅瑟身子缩了缩,却没发抖。这贱种根本不怕我!
    我从不让安涅瑟流血,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这条“软鞭”是小时候我特地给她订做的,跟收拾其他女奴用的“马鞭”完全不同。为这事,父亲可没少嘲笑我。
    ……
    “暴风雨”结束后,安涅瑟的身子早已被她自己的汗水浸透,修长笔直的双腿再也撑不起上身的重量,瘫跪在地,双手仍紧紧抱着桅杆。
    此时的无尽海,格外沉静。安涅瑟却像刚受过风雨捶打的小野花,颤微微低垂、蜷缩着。
    我心情好些了。

    流亡日记-节选(9)
    今天遇到了暴风雨,我吓坏了。我曾见过更狂暴的飓风,但那时我住在宫殿里,而不是船上。毫无征兆,没有黑云从远处飘来,是头顶的云突然变黑了,这该死的无尽海。
    幸亏帆收的及时,否则我和安涅瑟都要喂鱼了。两天前,如果我像对待其他女奴一样,把安涅瑟打得皮开肉绽,今天她收帆动作慢一点我们就死定了。父亲说得对,“做善事,得善报”。
    我们能活下来的另一个原因居然是“小丑鱼”,就连吟游诗人也编不出这么可笑的故事。
    小丑鱼是“昆斯特”近海一种长相很滑稽的鱼,公鱼有父亲的脚那么大,母鱼和我的脚一样大。书上说先民时代没有这种鱼,那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小丑鱼的凶暴令人发指,我总觉得这是对滑稽外表的一种报复。从来没有人见过小丑鱼逃跑,面对海中的任何活物,它们似乎只会做一件事,就是撕咬,疯狂地撕咬。
    如果渔夫乘小木船出海捕鱼,回来时船上的鱼腥味就会引来大量小丑鱼,它们闻着味道就会冲上去撕咬,根本不在乎咬的是什么,渔夫的小木船会被咬穿,然后船上的鱼和渔夫,都会被小丑鱼撕碎。
    据说沃夫冈伽的几个“内海”也都有小丑鱼,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昆斯特的“淡水湖”里是没有的,我就是在那里学会游泳。
    因为小丑鱼的关系,昆斯特能够出海的渔船,比淡水湖中的渔船要大很多,父亲的渔船更大些,用得都是最好的木材。父亲的工作是收税和杀人,他当然不必亲自捕鱼,打猎和捕鱼是他最大的爱好。
    我对捕鱼没什么兴趣,但我喜欢跟着父亲出海。之前我总嫌父亲胆小,不敢驶离海岸太远,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成人礼竟是一次“不能返航,也不知终点”的远行。如今这艘渔船,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到父亲的东西了。
    总之,以上种种,在今天救了我的命。感激父亲和小丑鱼。

    流亡日记-节选(10)
    已经记不清我们在海上漂了多少日子,只知道是在向北航行。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开始感到焦躁。安涅瑟似乎很平静。
    安涅瑟的淡然让我安心,也令我嫉妒。凭什么她可以享受当下,只有我一个人担心未来!
    无论如何,我坚信在“沃夫冈伽”之外,一定还有陆地和人,而且是会写字的人。我比“沃夫冈伽”的任何人都坚信这一点。
    这不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我的卧室里有一块黑色的石头,石头上面刻着一种很明显是文字的东西,但没有人认识。那绝对是文字,而且和“沃夫冈伽”的文字完全不同。
    沃夫冈伽有很多种语言,很多种文字,但都是极相似的,帝国来的人说什么,即使没有翻译也能听懂大半,而这块黑石上的文字,是完全不同的。“沃夫冈伽”的文字像“海浪”,而黑石上的文字,像神卫用的“法锤”。
    我第一次见到这块黑石就被迷住了,父亲说,这是比爷爷还古老的东西,就连爷爷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昆斯特家的藏品中的。
    我向父亲要这块黑石,想摆在我的卧房中。父亲一开始有些担心,他怕黑石上的符号是一种诅咒。我问父亲,它诅咒“昆斯特家”世世代代只能做卑贱的国王吗?父亲爽朗地大笑,把黑石给了我。当父亲想到这块黑石和“无尽海”中生死不明的女儿……以他的愚昧,恐怕会觉得黑石上真有什么诅咒吧。
    我房中的东西,能搬上船的,现在都已经在这艘船上了,这么重要的黑石当然不会落下。从前我只是迷恋它,而现在,它是我的信仰。



    @艾斐 2022-06-20 17:15:18
    厉害呀,一看就是好文帖!只希望楼主不要突然就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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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的
    第十章:余烬

    距“陈丰”醉酒后被鸡骨卡死,已过了两年半。“陈启”欠“千金阁”的赌债,也快要还清了。
    这天,“莫问塔”四层,来了一位带着枯黄面具的男人。
    “我想谈个生意,盼能同时见到‘木先生’和‘叶先生’。”说话间,男人递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给残影。
    “大到不能跟我说的生意?”残影满眼好奇,心痒难耐。
    “能与谁说,由二位先生判定,更妥当些。”男人和缓说道,并未刻意遮掩自己沉厚的嗓音。
    “若真有惊天之事,您该去五层。”是试探,也是报复。
    “我失礼了。”男人说罢,又从怀中取出九张“万两”银票,放到桌上。
    万两银票本极罕见,而桌上十张,竟都是“没有密纹,立等可兑”的“灰票”。
    “我带您去。”残影确知了事情的分量,不再懊恼于男人的姿态。其实对方也并未有意冒犯她,只是那气度让她很不适应。残影习惯了坐在面对的人故作镇定,而不是真的镇定。
    “多谢。”见残影收了银票,男人便摘了面具,露出微黑的脸孔,和修剪得十分齐整的络腮短须。
    残影与男人一同自铁门走出,对值守的侍卫道:“派人去寻少主,说‘五层’有事。我在‘城主府’书房等他。”
    出了“莫问塔”,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候在街边,手中持着长条布包,似是裹了字画或兵刃。“这是我儿,可否带他同去?”
    “可以,不另收钱。”残影的严肃,从来过不了半炷香。
    残影领着二人,一路以脸当作腰牌,进到城主府内:“二位请在‘客室’稍坐,我去通禀。”残影说罢,上楼去了木青儿书房。入屋后,见“寒星”也在,正与木青儿低声说着什么。
    “青儿姐。”残影轻唤一声。与寒星只对视点头,并不互相招呼。
    “嗯,有事吗?”木青儿淡然询道。
    残影将前因后果简要说了一遍,木青儿听后面无表情:“知道了,等少主来吧。”她只想叶玄来了,自己就能少说话,全没在意将客人晾着是否无礼。
    木青儿看了寒星一眼,示意她继续说。残影站在近旁,有些无措。木青儿见残影没有告退的意思,又瞧了她一眼,寒星随即也停了口。
    “我在这儿等少主,成吗?”雇主的事不肯同她说,残影下去也觉尴尬。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就这样被青儿姐打发走了。
    “嗯。”木青儿应允,随即又转头听寒星说话。
    残影没趣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她有些羡慕寒星,可以如此自在地与木青儿相处,甚至…还有些亲近。
    “两个凉薄之人同处一室,画面倒挺温暖。”残影心中暗讽。她偏着头,瞧着寒星,没细听她说什么。只觉这贱人容姿端丽,英气逼人,一头黑瀑长发整整齐齐地垂拢于双侧肩甲之内,没有一丝半缕的顽皮。说话间小嘴儿一张一合,薄唇鲜红似曾饮血,贝齿莹白几欲折光。与己相比,直如“冰原上孤傲的灵狐”与“乡野间流落的柴犬”,判若云泥。
    “所幸那些高贵玩意儿,都不会舔。”残影这样宽慰自己。
    寒星感觉到有人正打量自己,抬眼朝残影望去。没有敌意,却让人寒冷。如果说,木青儿的不可亲近是一种漠然,寒星的不可亲近则是锋利。残影浅浅一笑,避开了那两道令她不适的目光。
    没人理她,没人给她倒茶,也没人责骂她。残影感觉自己真的像一条枯木映在墙边的残影,萧索、零落。过不多时,她已有些懊悔干嘛要留在这儿自取其辱。然而,青儿姐刚刚已允许自己留下,再走也不大妥,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椅中,用指尖揉弄着略有些干枯的头发。幸好叶玄没有让她等得太久。
    “少主。”寒星和残影见叶玄进来,立即从椅中站起唤道。木青儿在时,残影就规矩许多。
    “师姐,客人呢?”叶玄轻声问道。
    说话间,寒星让出自己的软椅给叶玄,而后绕到木青儿身旁“远离叶玄”的那一侧站定。
    “在客室,我想着…等你一起。”木青儿应道。
    “嗯。请他来吧。”叶玄转头对残影道。随即又看了一眼寒星。
    “星儿,出去。”木青儿命令道。这是“莫问塔”的事,寒星不能听。
    “是。”寒星朝着木青儿与叶玄的方向,微微颔首躬身,旋即昂然走出书房。寒星无论在哪儿,都不会放下她的高傲,和她手中的寒剑“裁决”。
    “木先生、叶先生有礼,在下‘陆烬’。这是我儿‘陆醒’。”陆烬的衣着不是武人扮相。站在身边的陆醒瞧着像个练气之人。
    木、叶二人还礼后,请“陆家父子”到厅侧壁炉旁坐下。炉边座椅不只四张,残影未得许可,自觉溜到叶玄身侧站着。没人驱赶,她是绝不肯出去的。
    “小影说,阁下有个生意要谈。这便请吧。”叶玄说道。
    “有个宝藏,想与先生同取。”陆烬开门见山。
    “宝藏?”叶玄觉得有些可笑。但对方已洒出十万两,他不会轻易认为这是个笑话。
    陆烬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旋即用浑厚的嗓音说道:“我知道,要二位相信我不是疯子,并不容易。宝藏,那是说书人口中才有的事,只不过……我父子也可算是书中才有之人。初见不诚,还请恕罪,在下‘罗摩烬’。”
    叶玄与残影的瞳孔几乎同时闪了一下,木青儿一双浅淡灰眸注视着面前之人,不发一语,神色木然。
    “罗摩后裔。确是故事中的人物。”叶玄沉声叹道。“灾害元年”以降,天下便无人敢姓罗摩。
    “所以,你在家传之物中,寻到了宝藏的线索吗?”残影终于忍不住插口问道。随后,她得到一个比罗摩之姓更令人惊骇的答案。
    “不是线索,已找到了。”
    “那还找我做什么?”叶玄语声淡漠,眼瞳却愈发幽亮。唯一可能的理由,呼之欲出。
    “太多了,我取不出。”罗摩烬坦诚道。说书人的故事,总是历尽艰辛,寻得宝藏便皆大欢喜。殊不知“取宝”才是真正的麻烦。
    “我做什么?得什么?”叶玄开始谈生意,简单、直接。
    “取出金砖,替我看护。直到我将自己那份尽数存入钱庄。宝藏,一家一半。”罗摩烬说出早已想好的对策。
    “一半是多少啊?”残影见方才说话没遭呵斥,开始越俎代庖替叶玄提问。
    “我估不太准,总重约莫三、四百万两吧,都是帝国制式的金砖。”罗摩烬平静应道。
    既知是“罗摩家”的东西,叶玄对其体量已有所准备,心头却还是震了一下。“嗯,权且当你没吃‘梦菇’吧。为何要找我呢?”
    罗摩烬瞧了木青儿一眼,缓缓说道:“所有可能的人,我都过了一遍。
    ‘苍城’双子‘吴福、吴禄’,好女色,不恋钱财;
    ‘徐飞’是个豪放之人,我去他的‘凉城’看过,混乱不堪。因此‘上官静’也不用提了;
    ‘顾长卿’虽称顾老板,实则大隐于市,当年连武林盟主都不肯做,今日更不可能为了宝藏出山。而且他毕竟是‘那一代’人,谁知他听见罗摩二字,会作何反应呢?”
    “嗯,南边那几位呢?”叶玄听他说话句句直指要害,也想听他评评南方的人物。
    “‘风大矛’,不可相与;‘墨白’,是个诗人,独行独往,连部下也无;‘胡亢’,仁侠之名太盛,我信他不过。”罗摩烬饮了口热茶,继续道:“九‘蝗’之中,就只‘木先生’在我心里全无轮廓。也是‘枯荣城’的繁盛、‘莫问塔’的信誉,以及……‘叶先生’的爱财之名,让我决心掷下这一注。”
    “这一注掷的可不小啊,知我贪财,就不怕我独吞吗?”叶玄语带讥讽地探询道。
    罗摩烬苦笑:“找谁都有这层凶险,我没更好的办法。”
    “既如此,先带我去看。”叶玄沉声道。
    “这恐怕不成。”罗摩烬拒绝,和缓而坚定。
    “你可知取几百万两黄金,要闹多大动静。我光筹备这事,要费多少心力,耗多少金银。甩下十张银票,再说个故事,就想让‘枯荣城’为你而动吗?”叶玄盯着罗摩烬的双眼,继续道:“再者说,我若要吃你,难道归途上就吃不得?”
    “若注定死于你手,我宁可你当着两千驼队、一千轻骑的面杀我。”罗摩烬迎着叶玄的目光,毫不闪避。
    “什么两千,一千?”叶玄不解。
    “我还没找到的时候,就已在各种地形上,试过驴子、驮马、骡子、骆驼、驴车、骡车和马车了,我甚至还去你的‘斗兽场’看过大象。
    大象不行,力气虽大,却不能长途跋涉。车也不行,那地方就算车子勉强能进,载上重物也出不来。
    驴、马、骡负重太小,只有骆驼合适。可骆驼到了南边脾气暴躁,是以需用‘骟驼’;骆驼在南边容易生病,因此需要两千,更替备用。你‘枯荣城’有一千轻骑,步兵更多。一千轻骑可尽数带走,城防交给步兵,城外农乡若有匪患,交由‘佣兵团’去剿。至于该不该从‘佣兵团’借出更多兵力跟随,我就无力判断了。
    总之,两千骟驼,一千轻骑,是最基本的需要。当然,更重要的是,木先生需在队中压阵。”罗摩烬显然已在心中盘算日久,若宝藏是他的幻想,这可是个不得了的疯子,叶玄心想。
    “越说越像真的。可还是不足以让我动。”叶玄相信,一定还能撬出更多内容。
    罗摩烬道:“我寻这宝藏的时候,为了得到情报,想必也已泄露了一些紧要的碎片,现只寄望于没人察觉。无主之物,先占先得,天公地道。耽搁久了,若是叫有心的‘南人’将碎片拼凑起来,先行寻到,那时你再去抢可就不是一回事了。‘枯荣城’武力再强,也不可能与整个南方为敌。只有你先拿到宝藏,世人依着公序古法,皆默认这金子是你的,你才有可能带得回来。”
    “你何时寻到这宝藏的?”叶玄问道。
    “不久前。”罗摩烬不给叶玄可以模糊推算出距离的情报,虽然他清楚,给了也无关紧要。“你想要证据,这个行吗?”说罢给了儿子一个眼神,罗摩醒当即从怀中摸出两块“中指长、拇指粗的小金砖”放在桌上,金砖表面生满了丑陋的锈渍。叶玄拿起金砖仔细端详,残影也拿起一块。
    确是帝国制式,锈渍不似作伪。黄金原是难腐之物,锈成这般模样,没个几百、上千年怕是难能。
    罗摩烬猜到叶玄所想,趁热打铁:“有主的金砖,很难锈成这样。金砖放在南方一湿潮山洞里,没有箱子,也未埋入土中,就这么肆意堆着。那山洞很小,里面却深。我知道位置,也花了很久才寻到,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被耍了。”
    “我想不通。”叶玄瞧着金砖,幽幽说道:“你说这样的金砖,在洞里有三、四百万两之多,当初是如何把它放进去的?放进去之后,又如何守住这秘密?还有,为何直接扔在洞里,不埋起来呢?”
    “如何放进去,我不知道。至于为何不埋,倒可猜个大概。地图中所标记的位置,已算得精细,但也只大致寻到一个山谷。谷中大、小洞穴甚多,若不是堆在洞中而是埋于地下,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那宝藏的位置已足够隐秘,埋藏之法,就不该叫寻者太过为难,毕竟这东西就是用来给后人取的。”罗摩烬道。
    残影不自觉地朝“罗摩醒”一直拿在手中的长布包望了一眼,转瞬为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羞惭。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将图随身带着?如换做自己,找到宝藏后会立即将图烧了,想必他也一样。
    “这算个证据,但是不够。”木叶家族倾巢而出,不可能仅凭两块金砖。以罗摩烬的心智,也绝不会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念头。叶玄几乎可以断定,那长布包中藏着更大的蹊跷。
    “这个如何?”罗摩烬从儿子手中接过布包,亲自解开,将内里之物双手捧着,交予叶玄。
    叶玄接过后当即明白,罗摩烬双手递交,即非敬人,也非敬物。只因这东西重得有些不可思议,罗摩烬若真不是武人,双手能举可算得力大如牛了。
    这是一柄长剑,黑衫木所制的“剑鞘”已腐烂到有残渣掉落的地步,“剑柄及格手”却不见丝毫锈迹。叶玄自椅中站起,右手缓缓将剑拔出。“剑身”通体黝黑,与格、柄浑然一体,在壁炉的火光映射下,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猩红。罗摩烬注意到,木青儿那始终透着事不关己的淡灰色眼瞳里,闪出了些许异芒。
    叶玄执剑伫立良久,左脚后撤半步,缓缓抖了个剑花。劲风鼓荡之下,愕然惊觉,这比玄铁还要重逾倍许的凶器,竟是柄软剑!
    叶玄归剑入鞘,没有交给木青儿,也没有还给罗摩烬。坐回椅中,等着对方继续。
    瞧着木叶二人的反应,罗摩烬心中有了几分成算:“这剑也是洞中取的。就躺在乱金堆上。”说罢不再言语。双方静默良久,只壁中炉火偶尔劈啪作响。
    叶玄几乎信了。这剑,便是“剑湖山庄”也难出,只有“帝国”能铸。倒不是因为此剑锋利亦或坚固,这些他都未测过。
    兵刃的冶炼锻造,单以工艺而言,如今的“顾长卿”可谓登峰造极,远非先人可比。但兵刃的另一关节,是材质。
    玄铁、精钢、乌金、纯钢、精铁、生铁,世间兵刃,几乎皆以此六种料材所铸,便是以“剑湖庄”工艺之精、炼金之妙,最多也只能以此六料为基,略掺些莫名之物。如叶玄不常带于身边的软剑“腥芒”,主材乌金,辅料不明;木青儿的玄竹“墨节”,则纯粹是以玄铁锻造。
    六种主材中,“玄铁”的硬度及重量皆远超其余,也是唯一“蝗境”武者不可徒手碎裂之物。“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玄铁沉重又兼昂贵,是以世间刀剑良品,惯常为“精钢”所铸。云洛的短剑“无用”,便是“精钢”辅以某些顾长卿不肯言明之物而成。
    世间根本没有“比玄铁更重的柔铁”,这是天外飞石!唯有帝国,方能“集天下之手眼,耗千载之光阴”,归集到此等诡异的料材。“剑湖庄”于天外飞石亦有悬赏,所获却多为废材。
    “先生若愿赌上一把,此剑便是信物。”罗摩烬将剑递出时,已不指望对方归还了。
    “我拿六成。”叶玄沉声道。对方讲的故事,他已信了八、九分。
    “这样的东西,我还有一件。五成。”罗摩烬指着叶玄手中黑剑,缓缓说道。
    叶玄很后悔,见到这柄黑剑时,没有管好自己的神情。“我们不要像小商贩一般讨价,五成五,就是这样。”
    “好,就是这样。”罗摩烬痛快地答应下来。
    叶玄忽然想到一事,补充道:“你那另一件,我若不拿,就是六成。”二人之间,终是叶玄更像小商贩一些。
    “好,就是这样。”罗摩烬又将同样的话重复一次。
    这般大事一言而决,叶玄觉得实在有些草率。可此等怪事,从前确是从未处理过。今次所积累的经验,日后恐怕也没什么用处:“罗摩兄,既已交接信物,我们便是盟友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还请详尽告知。再者,宝藏的具体位置你不肯说与我听,那也罢了,但大致的方位我必须了解。如你所说的‘两千驼队、一千轻骑’,不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横渡天河,挺进南地。”
    “这一节,我理会得。骆队、轻骑如何隐伏,我心中也有计较,稍后与叶兄详叙。至于此事之原委,我们既已定盟,自是要坦诚相告的。只是…烦请叶兄还是唤我‘陆烬’便好。”
    叶玄、陆烬互不知彼此年岁,未入“衰老期”的壮年男子,若非同宗、同门,惯常不叙长幼,互称兄台。
    “是了,陆兄请讲。”叶玄说罢,残影主动将众人茶杯续满,旋即退回叶玄身侧。她本以为叶玄见她乖巧,会指指右手边的软椅让她坐下,然而并未如愿。
    陆烬微微颔首以谢,随后说道:“叶兄,恕我直言。宝藏的事,你当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吗?”
    叶玄愕然:“陆兄,这是何意?”
    陆烬轻轻一叹,苦笑道:“是了,你此刻瞒我已全无必要,原来这几年间,都是我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真是可笑……”
    叶玄一脸茫然,等着对方说下去。
    “帝国末年,‘罗摩’一族隐姓埋名,四散流亡,去往西域的一支,便是我的先祖。先父年轻时,随着商队回了中原,我也是在中原出生。几年前,我依着一些风闻,伴上几件家传小物,牵出了几缕与宝藏有关的线头,其后心中便如野草狂生,一发不可收拾。
    我顺着线头,摸到‘泰然城’,查出先祖流亡西域时,为减负累,将一些重要线索埋在了‘泰然城’城郊一棵巨柏近旁。而那巨柏,不知从何年起,已被圈入了‘泰然城’富商‘裴家’的马鞍厂内。”听到泰然城三字,残影转头望向叶玄,叶玄却并未侧头与她相视。
    “那时正值‘裴家’老主过世,嫡子继承主产,其余几子得了些边角,正争相变卖,那‘马鞍厂’便在其中。我原想将其买下,哪料‘陈家’几翻抬价,似乎志在必得。我还道自己摸索途中,不知怎地漏了情报给‘陈家’。后经询查方知,那‘马鞍厂’早年原属‘陈家’,后来由‘陈家长子’代管之时,于‘裴家’所营的赌坊之中,将这厂抵了出去。
    陈家老主‘陈丰’一直觉得此事是叫‘裴家’给算计了,得机欲将‘鞍厂’购回,不全是为赚钱。这‘鞍厂’总价又低,是以‘陈家’出价甚是随意。我一个外来商贾,若为竞这‘鞍厂’报出匪夷所思的高价,只怕反会惹人生疑。我欲在‘泰然城’行事,也不好公然得罪‘陈家’。正自左右为难之时,‘残影团长’现身‘泰然城’,我疑心病又犯,担心‘木叶家族’是不是得了什么线索。”
    “你为何会识得我?”残影插口问道。
    “我初时不知线索埋于‘泰然城郊’,起先调查的就是距‘霄云山脉’更近的几座边城,其中自然包括‘枯荣城’。我那时就在思索,寻得宝藏后要怎个取法。既到了‘枯荣城’,当然要瞧瞧你们。
    我在‘千金阁’三层,与叶兄玩过‘骨牌’。叶兄当然不记得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散客。那日傍晚,残影团长去寻叶兄,我见你‘腰悬双刃’便猜想你是残影,后来与旁的赌客打听,确知正是‘血筹官’。”
    “原来如此,本以为见过面的人我全能记得。”残影自嘲轻笑。“莫问塔”中虽颇多阴私隐秘,残影行事却并不昼夜颠倒,傍晚便即休息。放闲后,她常到“千金阁”去寻叶玄,陆烬若有心留意,识得残影倒也不难。
    解了残影之惑,陆烬继续道:“见到残影团长现身‘泰然城’,我心下生出一个算计。雇了中间人,去‘莫问塔’买凶,刺杀‘陈丰’。
    此中用意有二:一来,给我除了竞购‘鞍厂’的对手;二来,测一下‘木叶家’对‘泰然城’的事,做何反应。”
    陆烬说罢,意味深长地望叶玄:“你的反应令我震惊!接到委托后,你立即飞马奔向‘泰然城’。隔日与残影团长一起出现在‘裴家的赌坊’,后日又一起去了‘裴家的青楼’。
    ‘泰然城’一桩普通的刺杀,竟引得‘枯荣城主’亲至。而且我刺的是‘陈家’,你查的却是‘裴家’。我当时几乎断定你察觉了宝藏的事,可后来,你这边又没了动静。
    过去几年,我一直疑心你们是否隐于暗处窥视着我。最终决定与你们联手,也有这一层的思虑。与其整日担心不知何时会被你阴死,不如大大方方地跟你合作。”
    听到此处,叶玄终于忍不住侧头与残影对望。残影眼中闪出一丝邀功似的得意。
    “话已至此,叶兄能否解了我心中疑惑,你与残影团长去到‘泰然城’,究竟为得什么?”陆烬说这句话时,语中带着罕有的波澜,显然这事已折磨了他很久。
    “抱歉,不能。”叶玄说着抱歉,语气却没有丝毫抱歉:“若说与你听,便要失信于人。我和小影去‘泰然城’,与宝藏的事没半分关系,就只能告诉陆兄这些。”
    “好吧。”陆烬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个近在前眼的宝藏,骤然间成了海市蜃楼。
    交谈持续了整整一个下晌,用过晚膳,又食宵夜,而后相约明晨继续。临别前,叶玄问了陆烬最后一个问题:“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寻这宝藏。只今日,你便洒出了十万两银子,算上杀陈丰的一万,是十一万。就算这十一万两是你全副身家。在这世间,你已是万中无一的富家翁,开出那宝藏又如何?难不成…你想复国?”
    “叶兄说笑了,若钱能复国,又何至亡国呢?其实我也晓得,这宝藏真开出来,财厚德薄,也只惹得无尽烦扰。有时我真的宁肯从未发觉这隐秘。只是……祖宗的东西,不取不孝啊。”陆烬苦笑道。
    “只盼这财祸,不要累及子孙便好,能不能留些实惠下来,全依天命吧。”这后半句,陆烬心中念及,却并未出口。决定寻这宝藏时,他便遣散了余下二子一女,只留了一个练气的次子在身边守护。
    瞧着陆烬笔挺又仿佛佝偻的背影,叶玄心中更增凄惘:“宝藏究竟是有形之物,得与不得,好歹有个始终。我所盼之事,岂不更可笑吗?”

    流亡日记-节选(11)
    航行真是太乏味了,乏味到我甚至有点想念暴风雨。
    必须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我开始教安涅瑟写字。安涅瑟是识字的,能读懂一些简单的故事,但写字不太行。出海前,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我知道这有些可笑,就算我们找到了“陆地”和“会写字的人”,“沃夫冈伽”的文字也是没用的。但我必须做些什么。
    安涅瑟很不情愿。
    从前我教她剑技、钓鱼、架船、唱歌、作画,她都学得挺开心,尤其是作画,她不喜欢色料,只用炭笔,画山桐树、画斑牙象、画我,全都惟妙惟肖。可是教她认字,读书,就好像在惩罚她一样。
    我告诉安涅瑟,每天必须写出二十个新词,错一个就打她一鞭。这个贱种,居然问我能不能直接打她。明知她在说笑,我还是很生气,于是把错一个词的惩罚提升到了十鞭,这下她必须认真对待我安排的任务了。
    安涅瑟一点也不蠢,比我以为的还要不蠢。十几天了,我几乎没机会打她。有必要增些难度了。



    @李八师2022 2022-06-20 17: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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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更新
    第十一章:守秘

    送走陆烬父子后,三人回至夜宫。残影返回了自己小院。
    叶玄进到木青儿房内,这才将陆烬送的长剑递到她手中。木青儿捏着木鞘,缓缓将剑拔出轻舞了几下,素衣墨剑,烛影飘摇。舞罢,又屈指朝剑身一弹,嗡鸣之声,经久不绝。
    木青儿归剑入鞘,交还叶玄。叶玄却没有接。
    “这是重剑,你用。”师姐难得看中什么东西,叶玄决意将这剑给她。
    “好,我练练看。”木青儿生性质朴、寡淡,武功也是厚拙一路。这剑虽重却软,能不能上手,她实无把握。
    “明日用‘精钢’和‘玄铁’试试这剑,莫徒有其表,反将主人坑死。”叶玄嘱咐道。
    “别吧,我仍用‘墨节’就是。”木青儿心疼这剑,更因这是叶玄送她的东西。
    “剑会断,人也会老。”叶玄刻薄地劝慰道:“这剑比‘墨节’更配你,我想看你用它杀人。”
    “好。明日测它。”木青儿狠了狠心。旋即又道:“少主,你给它取个名字。”
    “名字,鞘上不是写着吗?”叶玄笑道。
    木青儿细看几乎腐烂的剑鞘,复又望向叶玄,摇了摇头。剑鞘的样式颇为古朴,靠近格手处沉雕着二字,那是“帝国宗室”专用的字体。据传是大凉中叶,一个懒于国政,喜好篆刻的帝王所创。此种字体在武人看来,实乃矫情、扭曲到了极致。好在这扭曲有矩可循,在脑中顺着理路将其复位,便能看懂。
    “暗水。”叶玄沉声念道。木青儿此时再瞧剑鞘,便理会了是哪两个字。“这剑鞘反正是用不得了,你若不喜,我再想个新的。”
    “这名字,挺好的。”木青儿抚着长剑轻声道。
    “有了新情郎,今夜同谁睡呀?”叶玄瞧着青儿爱不释手的模样,心中欢喜,口中假意怨怼。
    木青儿踌躇良久,方才应道:“你吧。”无需说太多话时,木青儿也是可以调笑的。
    翌日,叶玄、木青儿、残影三人,又与陆烬父子谈至午夜。这一回,残影有了座位。
    城主府书房的壁炉旁坐得虽有五人,实则“木青儿”除见礼与道别之外,一句话也未说。如此这般过得五日,诸般细节才勉强商讨已毕。再隔一日,“陆醒”将一柄没什么分量的“柳叶刀”交予叶玄。

    …………

    午夜。夜宫,玄院。
    叶玄穿着宽松的深黑色睡衣,坐于软榻边沿,赤足陷入铺满整间卧房的白狐皮裘毯中,木青儿跪坐于叶玄侧后,右手搭在他后颈上轻轻按揉着。叶玄的脖颈并不酸痛,只是望着对面四人,木青儿觉得手上做点什么更自在些。
    叶玄身前约莫五、六尺处,鬼蛾、寒星、孤雁跪坐于裘毯之上,神色肃然。只残影在鬼蛾右手边盘膝而坐,身子较余人矮出半截。
    或许是一种审美上的默契,不管议事的共有几人,她们总会错落而坐,从不坐成一排。
    此刻叶玄刚将宝藏之事说与诸人,正在排布后续事宜。
    “野战兵团千人,每十人一组,分成百组。沿十条不同线路,分批出发。着便装,不骑战马,不携兵刃。于‘谷节’当日,集结于‘汐云城’郊的‘冥神庙’外,各组严禁提前聚结。早到者,迟到者,皆从军法。”帝国破碎,落得满地残片,如今只千百人便敢称“兵团”。“枯荣城”所配之兵力,于这“灾害纪元”已可算得豪奢。
    “是,少主。”孤雁上身微倾,漠然领命。
    “治安兵团、禁卫兵团。团长缺位,副执暂领。”
    “是,少主。”鬼蛾、寒星齐声应道。
    “枯荣城”自“城主府”以下,并列“三团三司”。
    三团为“野战兵团、治安兵团、禁卫兵团”。
    “野战兵团”骑兵一千。高头黑马,长刀轻甲,精弓细弩。是三个兵团中人数最多,装备最贵,也最无用的一个。平日就只在城外清剿些盗匪、流寇,这等闲事若交由“莫问塔”去做,只怕便宜十倍不止。于残影看来,“野战兵团”的存在,全是叶玄胆小所致。
    “治安兵团”步兵五百,并不负责城内治安。这团原叫“宪兵团”,后叶玄觉得此名太过霸道,改为“治安兵团”,仍行宪兵之事。宪兵,就是杀兵的兵。话虽如此,野战、禁卫二团,各由家族成员执领,寒星、孤雁的兵,也轮不到鬼蛾去杀。治安兵团的真正职责,是监管“刑律司”所辖的“衙兵”,同时也在衙兵遭遇强人抗法时,辅以武力支援。
    “禁卫兵团”步兵五百,皆为女兵,全部出身“玄青书院”,专司“夜宫”内卫。单以武力而论,甚至不如治安兵团。除去团长、团副和几个执领勉强算是好手外,其余人众皆武技平平。禁卫兵团的主要职责,是“发响箭”。能入夜宫者,敢入夜宫者,绝非凡俗武人所能料理,因此她们只需在“必要时刻”将宫内高手唤醒,就算行了份内之事。
    “夜宫墙内,寸草不生。”随着越来越多“禁卫兵团”的侍卫届满离退,散于城内变为自由民,夜宫内部的形貌,也逐渐为人所知。没有花园、没有凉亭、没有假山、没有池塘。地面皆是灰白二色的砖石所铺。家族六人各有一处宅院,相邻并不甚远,院名也极简洁:青、玄、影、蛾、星、雁。六处宅院四周,均有超过三十丈的空地。六宅内里,倒是别有洞天,各人照自己喜好装潢布置,每处各有不同光景。
    三司为“财税司、刑律司、节吏司。”
    “财税司”负责税款清收;审定、拨付“三团、三司”的开支;以及城内一些由“城主府”主导的设施修建。
    “刑律司”负责断案缉凶、守夜巡查、调纠仲裁,也兼管城防事宜。分理城防的,反而是个清闲衙门。这个时代,极少有成建制的军队攻城略地之事。有高手驻的城邑更不可能,攻不攻得下倒在其次,便是攻下了也坐不住。城墙的存在,主要是为阻隔灾荒造成的流民,偏北的城邑,还需防范草原“小股骑兵”的侵扰。自从帝国崩碎、长城破损,草原牧人们可以“分头贸易,各自劫掠”后,“游骑兵万人队”这种东西,再也没有出现过。
    “节吏司”负责城律修订、官吏任免、驿馆铺设、驿官往来等事,也在重要节气时,以“城主府”的名义弄些可有可无的仪式。普通的商旅、匠人,对节吏司的存在并无切身之感,各大商团与内城巨贾却知,这个衙门的人,是非结交不可的。
    叶玄交待完“三团”之事,望着眼前纯白裘毯说道:“城主府交‘唐傅’代管。必要时,他有权雇聘佣兵。”唐傅正是“节吏司”的主办。
    “是,少主。”木青儿回话时,按揉他脖颈的左手停了片刻。
    叶玄说罢望向残影:“你不在时,‘四层、五层’封闭。余下三层交谁管,你自己定。”
    “是,少主。”残影心中正盘算着更为紧要的事。
    “雇佣骆队的事,‘陆烬’会办妥。兵团十日后开始分批出发,我们六人两个月后再动。在此期间,鬼蛾禁足,你需时刻待在我、青儿或小影至少一人身边,寸步不离。即使我们在旁,你也不许和家族以外的人说话。”叶玄盯着鬼蛾命令道。
    鬼蛾当即瞪大双眼,羞怒已极:“我不会乱说的!”
    “我不会给你机会证明这一点。”叶玄毫不退让,话语间却没了方才发号施令的威严。
    “你不信我,干嘛告诉我?”鬼蛾眼中已泛起雾气,透过一片朦胧瞪着叶玄叫道。跪压在小腿上的丰臀也随着身子挺起而拔高。
    “小蛾。”木青儿的声息自叶玄身后冷然飘出。只这么轻轻一喝,鬼蛾乍起的身躯,霎时如受惊的小猫般缩了回去。眼泪一滴滴落在自己壮硕的大腿上。
    “若我们五人密谈,不让你听,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啊?”叶玄的声音越来越柔,分不清是质问还是安抚。“本来你也不管具体事,兵团那边,没什么可交接的。”
    “治安兵团”诸般事宜,皆由团副“季九三”代管,鬼蛾实是个闲人。平日除了在青楼荒唐外,主要的爱好便是学习“刺青”和钻研“刑讯”。衙官遇到难审的滚刀肉,每每押到治安兵团交予鬼蛾,数十年来,从没有她撬不开的嘴。有时衙官为了讨好,会将并不真那么难审的重犯也扔给她。
    此时的鬼蛾低头不语,跪坐于地,用手背狠狠抹着珠泪。残影侧头瞧着她委屈的样子,有些幸灾乐祸,又有点心疼。残影与鬼蛾皆是“玄青书院”出身,二人最是亲近。
    那时的残影还不是今日的“血筹官”。初进“莫问塔”给叶玄帮手,残影没忍住女孩儿心性,跟好姐妹分享了些“四层”的秘辛,并警告鬼蛾千万不可说与旁人。没过几天,流言便传入叶玄耳中。
    那是叶玄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惩罚残影。也是那一次,残影明白了感情好不该成为信任一个人的理由。后来,叶玄与残影用“假情报”试了鬼蛾许多次,确知她是个很难守秘的人。
    “雁,你也给我当心。你麾下千人,看见金砖之前,什么也不许知道。”叶玄警告孤雁。
    “是,少主。”柔谧而低沉的嗓音中,透着对叶玄的疏离。“木叶家族”内部隐隐分为两个支脉。残影、鬼蛾亲近叶玄,寒星、孤雁亲近木青儿,这二人对叶玄或多或少有些厌憎和鄙夷。只因叶玄与木青儿太过紧密,这层隐患始终没酿出什么祸端。
    另则,派系之别不显,也因残影和鬼蛾对木青儿实无丝毫恶感。反相,是木青儿对残影左右瞧不顺眼,也为了某些原因刻意疏远鬼蛾。
    “今夜就到这里,诸般细节,明日与你们详谈。”叶玄扫视三人说过此语后,目光停在鬼蛾身上,戏谑道:“小蛾,翻个牌子吧。”
    鬼蛾没理会叶玄,只朝着木青儿低声言道:“青儿姐,我退了。”说罢拉着残影走出了卧房。想到此后两月,自己会像个未断奶的婴孩般,在木、叶、残影三人间被交来递去,鬼蛾心中翻涌着强烈的屈辱,不知要折磨多少人才发泄得掉。

    流亡日记-节选(12)
    终于又见到一座岛,比我之前见过的都大,但依然是岛,不是陆地。从远处就能看得分明。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我又换上公主的华服,佩戴满身珠宝,登上了这座岛。出于恐惧,我左手还是提了剑。钢剑安静地睡在鞘中,即便如此,也能让我稍感心安。安涅瑟的长剑已经出鞘,警惕地护在我身旁。
    出海前,安涅瑟问我,就算找到了会写字的人,也不一定是好人,若是他们害你怎么办?我告诉安涅瑟:“这本就是一场赌博,没有绝对的安全。但你如果听我的话多读些书,总能想出一些办法。”
    我读过历史,也读过一些编出来的故事,从书中我明白一个道理——你像公主,别人就会当你是公主。你像女奴,别人就会当你是女奴。
    山中的贼匪如果抓到一个女奴,会继续把她当女奴使唤,但如果抓到一个公主,贼头会娶她做老婆!哪怕是最桀骜的贼匪,也会主动认可王庭设置的等级。
    所以每当我登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哪怕只是岛屿,我也一定要穿上最华美的衣服,佩戴最名贵的珠宝,身旁跟着一身素服的安涅瑟。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人,只要对方真的是人,就一定能读懂我的高贵。
    当然,如果对方是个粗鲁、下流的贼匪,他依然可能奸污我,打骂我,但他至少会把我当成人而不是牲畜来对待,这就足够了。只要我是人,就有机会学说话,就有机会让人听我说话,未来就有无尽的可能。如果对方认同我的高贵,作为我的女奴,安涅瑟的处境也会更好。
    岛上没有人,也没有蛇,至少今天没见到。这岛上最多的东西,是一种胖得像肉球一样的巨鸟,体型比“夏尔狗”还大。这种鸟不会飞,跑得也极慢,而且完全不怕我们。说不怕也不太准确,它们几乎无视我们的存在。我和安涅瑟走近,它们没反应,安涅瑟壮着胆子挥剑斩死一只,另一只明明看到了,却还是没任何反应,依然按照原本的节奏闲庭信步,不惊慌,不愤怒,不理会。太神奇了,这些鸟是被诅咒过吗?
    我和安涅瑟都需要睡眠。没有多余的女奴守夜,单凭一团篝火可不敢在岛上过夜。先回船上去,明天再来看看。

    流亡日记-节选(13)
    今天仔细观察了一下“肉球鸟”们,它们主要吃岛上的一种果子,这种果子像石头一样硬,会从树上掉落,满地都是。肉球鸟遇到果子,就直接一口吞下去。它们偶尔也啄土里的虫子,似乎是杂食的。
    岛上没再见到更大的动物了,看来没有什么东西会捕食“肉球鸟”,也许这才是它们淡漠、蠢笨的原因?嗯,这个理由至少比诅咒要好。
    这里离“沃夫冈伽”太远了,动物、植物、虫子,我一样都不认识。
    有时我甚至怀疑在“昆斯特”做公主的日子,是不是幻想出来的。会不会整个世界,其实只有我和安涅瑟两个人,在“无尽海”永无止境地漂流。有没有可能连安涅瑟也是我幻想出来的?
    不,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必须警惕这种倾向!怀疑这个世界是假的,这种想法没出过海的人也会有,书上说这叫“哲思”,只有最肮脏、最邪恶的异教徒才会在脑海中做这件事,以此亵渎厄古斯!
    我不是异教徒,我根本不是教徒。虽然我从仪式上早已皈依了“厄古斯”,就像“沃夫冈伽”的几乎所有人一样,但我不信仰任何神祇。
    父亲对此极度愤怒,却还不至于因此撕碎我。他警告我,任何时候不能对任何人暴露这一点,任何知道我有这种想法的人,他会全部杀掉,包括安涅瑟!
    我可不是个蠢货,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险。至于安涅瑟,她当然清楚我真实的想法,也当然不会蠢到说出来。她是个“洛拉玛族”女奴,显然有着比任何人都充分的动机诅咒“厄古斯”。安涅瑟的清醒,让我更加不能理解其他女奴是怎么想的,她们的虔诚似乎不是装出来的!
    如果怀疑世界的真实,就可以亵渎到“厄古斯”,我当然乐于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根本没有“厄古斯”。在神仆眼中,这种想法比直接诅咒“厄古斯”还要恶毒千万倍。
    不关“厄古斯”的事。即便没人告诉我,我自己也能意识到“哲思”这种可怕的行为,会将人引向怎样的深渊。沃夫冈伽是存在的!安涅瑟是存在的!毫无疑问!
    哦对了,我想说的是:这里离“沃夫冈伽”太远了,动物、植物、虫子,我一样都不认识,所以什么也不敢吃。这“肉球鸟”想想就知道一定十分鲜美,而且“沃夫冈伽”的经验是,所有鸟都是无毒的,只有好吃或不好吃的区别。“沃夫冈伽”的经验,在这儿还能用吗?总不能让安涅瑟试毒,我现在更后悔杀那最后一个女奴了。



    第十二章:温泉与假药

    转眼已过了两月,诸般事宜皆已安排妥当,叶玄忙中偷闲,来到“忘月楼”后院“清尘”住处。
    “我要出城一趟,得小半年”。一番云雨后,叶玄浸在温泉池中,随手轻抚着臂弯内的清尘,似有种坐怀不乱的恬静。
    “能问吗?”清尘淡淡询道。叶玄愿意相信,她语调中那若有若无的关切,不是自己的臆想。
    “别问了吧。这事,没道理与你详述。”叶玄信任清尘,但她终是外人。
    “嗯。”清尘将头靠得离叶玄更近了些,只极微小的一个动作。
    “应该死不了,不是来与你诀别的。”叶玄轻笑。
    “嗯。”浅浅一应。
    良久相伴无言,只水波微荡。
    ……
    “云家那个丫头,近日还来吗?”朦朦水雾中,叶玄想到了仍与自己赌气的鬼蛾,又忽然想到被她祸害过的云洛。两年多前,得知鬼蛾带云洛去泡温泉的事,叶玄勃然大怒。可鬼蛾坚持说自己没强迫她,不信可以找小洛对质。
    这事哪能对质,叶玄只得作罢,却好长一段日子没敢去找“云大”饮茶。后来听残影说,鬼蛾拉着她与云洛一起喝酒,这才放心了些。
    “来呀,每月晦日都来。”清尘答道。(注:晦日,指每月的最后一天)
    “晦日,那不就是今天?”叶玄问。
    “是啊,怎么?”
    “此刻她在吗?要在,我见见她。”
    “惯常是午后来,应该在吧。”此时正是午后。“我唤人去寻,你在何处见她?”
    叶玄有些犯难,包厢全在“主楼”,龟公仆妇,惹他心烦。可若在“后院”见,又显得过于隐秘。转念一想,觉得是自己小气了,云洛这样的人又怕得什么?“就在你院中吧,我单独见她不妥,你陪我一起。”说罢轻轻拉着清尘,一同自池中站起。
    二人穿戴齐整,坐在堂屋中饮茶。不多时,清尘的婢女可儿将云洛领到。
    云洛听得叶玄要见自己,心下有些惶乱。近两年,叶玄已不常去家中找父亲闲谈,她与鬼蛾、残影倒是日渐熟络,也从她们口中听到不少叶玄的事。
    只是这两个姐姐提到自家少主时,讲得可没什么好话。尤其是残影,有时尖刻得让云洛生气。她不愿叶玄给人说成是个贪财好色,胆小龌龊之人。另有一事让云洛为难,她已有小半月没洗澡,五、六天没换衣了。
    “云洛见过城主殿下。”她学着姐姐的样子,行女子礼,手中的短剑“无用”让这一礼显得十分滑稽。看到清尘在旁,云洛有些无措,又侧身对她行了一礼,唤道:“尘姐姐。”
    清尘起身还礼,轻声道:“云小姐,请坐吧。”说着又给她倒上茶。这般主人待客的姿态,让云洛莫名有些不悦。她与清尘照面不多,说话更少,此时细细瞧她:一袭素白轻纱,耳、颈、指、腕全无配饰,只一支古旧木钗插在头顶,约束着垂至腰间的密发。拈着沙壶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未蓄,也没染色。方才站起还礼那一刹,双膝微曲后自己仍需仰头望她,这般身形只怕与姐姐和鬼蛾相较,也是长出少许的。这让云洛又多了几分妒忌,在她看来,个子总是越高越好,没有恰到好处一说。
    “这里得你照顾,可多谢了。”叶玄见到云洛,却不知要跟她说些什么。一上来就问她父亲,显得托大。想提鬼蛾,又怕脑中浮出那个的画面。
    “殿下言重了。”云洛本是跟谁都能几句话聊开的活泼性情,今日见到叶玄却很是拘谨。场间一时有些尴尬。
    “小蛾常赞你功夫,得空让我见见?”叶玄实在无话可聊,只好牵出鬼蛾。
    “真的?成啊。”云洛只知鬼蛾在自己面前,嘴上始终不服,二人之后也没再较量过,听说鬼蛾背后赞她,心下很是得意:“殿下是要跟我……比武吗?”云洛怯怯询道,她想确认一下叶玄说的“见见”,究竟是怎个见法。
    叶玄随口一言,没成想云洛竟当了真。他对这曾制住鬼蛾的“有用散手”也颇好奇,于是顺着对方的话头应道:“嗯,我办完事,回城找你比武。”
    “好,一言为定。”云洛眼中闪着光,拘谨之意去了大半。
    “我若胜了,你输些什么给我呀?”叶玄犯了赌徒心性,只觉比武岂能没个彩头?话一出口,立觉不妥,在青楼中跟一个女子说这,实在像极了轻薄之语。
    云洛倒是浑然不觉,偏着头想了片刻,顽皮一笑:“我若输了,便加入你们当个‘愈治兵团’团长如何?”这话半真半戏。她与鬼蛾、残影相交后,很是羡慕二人的同窗、同僚之宜,自己随着父亲几度乔迁,儿时的玩伴早寻不见了。姐姐虽亲,却根本玩儿不到一起。
    在旁人眼中,她就是云家的二小姐。到处帮人诊病,是“好心”的云家二小姐;与青楼女交朋友,是“荒唐”的云家二小姐;武功练到此等地步,也只是个“挺厉害”的云家二小姐。她想有个属于自己的身份。
    鬼蛾、残影虽是“夜宫”之人,却没人叫她们“木叶家的小姐”,鬼蛾就是鬼蛾,残影就是残影。云洛也想这样,她盼着终有一日,云洛就是云洛。另一方面,若与鬼蛾成了同僚,似今日这般和叶玄对坐相谈,想必会变得很寻常吧。
    叶玄闻言笑问:“愈治兵团?名字听着不错,只是这兵团有何用啊?”
    “帮人治病疗伤啊。‘外城’有好多治不起病的人,城外更多。”云洛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们治不起病,关我什么事啊。”他原想说“关我屁事”,话到口边还是修饰了一下。
    云洛一双黑亮的眸子张得更大:“你是城主啊。”
    “城主应该给不认识的人治病?”叶玄说罢浅浅一笑,心想:“她自己就整日给不认识的人治病,也难怪有这种念头。”
    “你自己城里的人,总该管吧?”云洛语气中的顽皮之意又减了些。
    “‘枯荣城’来去自由,谁是里人,谁是外人呐?要是进了城就能治病,这天底下的病汉岂不全给招来?”叶玄一脸玩味地瞧着云洛。
    “治病救人,总是好的。治不完,总好过不管。”云洛反驳道。
    “治病救人,自然是好的。花我的钱,不行。”叶玄说的是真心话,同时似也有些莫名地…想将眼前这小丫头惹怒。
    云洛眼中涌出许多不满,却没叶玄期盼的那么多:“你要真是如此无情的人,为何‘玄青书院’每年要救一千个孤儿?”
    叶玄轻笑,摆摆手道:“你不懂,那是个生意。”她隐约记得,鬼蛾当日好像也说了同样的话。
    云洛忽然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不妙。她不想跟叶玄吵架,她愿意慢慢了解他,还有他的生意。“哎?不对呀。你还没说若你输了,给我什么彩头呢。”云洛聪明地绕回到刚刚那个欢快许多的话题。
    “你要能赢,‘腥芒’给你。”透过云洛的眼神,叶玄看出她清楚“腥芒”是自己的配剑。这名字少有人知,应该是鬼蛾告诉她的。
    那是一柄狭长的“乌金软剑”,归鞘后的样子乍看像根木棍。剑身直通剑柄,中间没有护手,只为多快得半分、多进得半寸。在“枯荣城”内走动时,叶玄身上只藏着几枚“游子”和十几根“青丝”,长剑并不随身。
    “游子”和“青丝”,是叶玄贴身所携的暗器,均为“剑湖山庄”特制。
    “游子”是一种“正四角星”形状的钢镖,乍看与常见的“流星镖”无异,区别在于铸造时,刻意将镖体做了极轻微的扭曲,配以精妙内劲长期磨练,可将钢镖甩出弧线甚至回旋。此等妙到巅毫之法,最艰难处不在于修行,而在于工艺。每只“钢镖”须打造得一模一样,稍有参差,便谬之千里。
    “青丝”则是以乌金为主材,添入莫名辅料所制的细针,较寻常绣花针长出倍许,受外力弯曲后瞬时便即复位,配以“阴风指”劲力,夜袭、暗杀,最见奇效。
    “这把剑是师傅传的,我若输了,只怕不能给你。”云洛爱怜地抚着桌上的短剑“无用”,有些愧疚地说道。她不能用这个赌,却又拿不出其他对等之物。
    “等的就是你这句。”叶玄心中暗忖,假装宽怀一笑:“没关系,你若输了,给‘莫问塔’做个任务就行。”
    在“莫问塔”做事的人,自叶玄以下都有一个恶习,遇到武功高强或身怀奇技之人,总要想办法从人家身上讹个“任务”出来。其实叶玄根本没想过要让云洛做什么,他只觉得,高手的许诺,哪怕只有一半机会兑现,也价值万金。这样的许诺攒多了,迟早必有大用。
    “啊?这……”云洛垂下头,叶玄因此错过了她眼中闪过的异芒。
    “放心,不会让你干杀人越货、欺师灭祖的事。”一个整日给陌生人诊病不收银子的大小姐,叶玄对她没有过多的期许,“高手”这种东西,有诸般妙用,未必非得用来杀人。
    “那好,就是这样。”云洛心下稍安,也有些小小失落。她的短剑“无用”还一滴血也未饮过。她对弱者滥情,见不得人孤苦困病,于豪强间的快意恩仇却颇为神往。
    “小蛾说,你的‘腥芒’也是顾先生做的?”云洛已开始惦记起叶玄的配剑。
    “是。我们六人的兵刃,都是顾老板亲铸。着实给他坑去了不少银子。”
    “枯荣城”与“剑湖庄”生意往来多年,麾下兵团的刀、甲,也均是自“剑湖庄”购得。
    “玄竹墨节、柔刺腥芒、双刃晏鹊、长刀鸿湖、寒剑裁决、绳鞭鬼哭。”云洛面带得色,竟如数家珍。
    “干什么,你还想都赢去不成?”叶玄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云洛,轻声笑骂道。
    “青……宫主殿下的东西可不敢想,其它几样,我倒真想试试。”云洛眼中泛着幽光。
    “哈,好狂妄的丫头。要连输五场,你岂不卖给了我?”
    云洛听得此言,面上霎时微红,忙端起茶杯假假饮了几口,竟没顶撞回去。
    “许久没见‘云大夫’,他近日忙些什么呀,还养虫子吗?”叶玄今日见云洛,一来想多了解一下这位奇女子,另则也是想问问“云大”近况。
    “虫子没再摆弄了。爹爹最近,在做更奇怪的事。”云洛应道。
    “哦?什么事啊。”叶玄对云大所做之事,从来很有兴趣。
    “嗯,这个……我若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说与旁人。”这事父亲不让她说,但云洛想跟叶玄分享些秘密。
    “爹爹近日……”话说半截,云洛猛然意识到清尘还坐在旁边。给云洛倒了杯茶之后,清尘再没过话,也未发出什么动静,让人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哼,倒真是和光同尘呐。”云洛心中暗忖。她此时看着清尘,左右为难。
    清尘淡淡一笑,想要起身出去,刚离坐半寸,感觉叶玄在她腿上轻按了一下。
    “你悄悄说与我听。”叶玄指了指自己右耳,对云洛道。
    云洛跳下软椅,绕到对桌,小嘴贴到叶玄耳旁,薄唇轻启,蚊声道:“爹爹在给人吃假药。”说到一半又偷眼瞥了下清尘,确认这个距离应是听不见。“他将患了同一种病的人分成两拔,一拔给真药,一拔给假药。那假药调的比真药还苦。”云洛说完忙回到自己座上,双颊滚烫。
    叶玄轻轻饮了口茶,又看看清尘,若有所思。
    “我明日要出城办些事,可能挺久才回来,小蛾、小影她们都去。这期间你多在家待吧,万一城中不宁,也好及时照应。”临别前,叶玄嘱咐云洛道。

    流亡日记-节选(14)
    已经在这岛上玩了五天,虽然一直没敢在岛上过夜,但我猜过夜也没什么危险。这个岛简直太温柔了,似乎一点凶险的东西也没有。如果只是为了活着,其实应该留在这儿。要是“肉球鸟”能吃,我和安涅瑟这一生都能安逸吧。
    我问安涅瑟:“如果我决定留在这儿,你愿意吗?”她浅浅一笑,说觉得这儿挺好的。没出息的东西!
    今天遇到一只“肉球鸟”跟其他的不太一样,它总跟着我们。也不知“无尽海”到底有没有尽头,还要航行多久呢?路上多个肉球陪着也不错,先把它抱回船上。嗯,就叫“咕噜”吧。

    流亡日记-节选(15)
    必须要出航了,虽然有点舍不得这个岛。
    咸肉和干饼短时间内是吃不完的,但它们在海上能保存多久呢?什么时候会变质,我实在没有把握。
    “咕噜”已经陪了我们三天,白天把它抱回岛上玩,晚上带回船里。我和安涅瑟都很喜欢它,不知道它是怎么看我们的。它跟着我是因为喜欢我吗?这东西有感情吗?
    唉……它跟着我们活不久的。还是算了吧。

    流亡日记-节选(16)
    实在有些舍不得咕噜,又在这里多住了三天。但是今天必须得走了!
    临上船时,我抱着咕噜,哭了。安涅瑟很吃惊,她不太理解,跟父亲诀别的时候我都没哭,为什么对咕噜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觉得它像我的孩子吧。真可笑,我又怎么知道当妈妈是什么感觉了?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要不是有画像,根本记不清她的面容。父亲表现得很好,他有那么多情人,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如愿变成王后。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是整个“昆斯特”地位第二高的人,也是“昆斯特王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原本想着当了女王之后,说不定有机会跟“帝国”打一仗。万一赢了,我会让“昆斯特”收容更多的“洛拉玛人”,管她是什么贵族、商人、平民还是女奴,只要是“洛拉玛人”,来者不拒!
    唉…我也只能在日记里撒野,真当了女王,我未必能强过父亲。由于妈妈和我都是“洛拉玛人”的关系,“昆斯特”应该是整个北境对“洛拉玛人”最宽容的王国了。“大清洁”开始后,越来越多的“洛拉玛人”流亡到“昆斯特”,大概是父亲的默许激怒了教廷,才引来“神卫”。
    我粗鲁的父亲呀,如果你没有因为我逃亡的事被拉下王位,一定要努力再生个孩子出来。你有那么多女人,却只我一个女儿,真是没出息。只有你的种才是真正的昆斯特!不要便宜了叔叔和堂兄。
    还有“咕噜”,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你就好好地留在岛上。要多下蛋呀!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十三章:诸神与遗产

    浩浩荡荡的三支驼队,驮着数不尽的祭品、贡品,分别停驻在“汐云城”西郊的“圣神庙”、“汐云城”北四十里外的“冥神庙”,以及“汐云城”以南七十余里的“万神庙”。
    这个世界的宗教,分成三个谱系。
    “冥教”信仰“冥神”,认为生命是永无止境的轮回。侍奉者称为“修士”。
    “圣教”信仰“圣神”,认为人间是天域与暗域的夹缝。侍奉者称为“僧侣”
    “道宗”信仰“众神”,认为万物有灵。侍奉者称为“散人。”
    信仰而不侍奉的,称为“供奉者。”
    世间多数人,并无专一信仰。人们希望死后能入“天域”。万一入不得,最好来生投于富贵之家。不过后死、来生,那都是太过遥远之事,人们更希望此生受到山神、河山、谷神、财神的保佑。“灾害纪元”以降,道宗推陈出新、顺天应人,修筑起大大小小无数“武神庙”,保佑供奉者早日练出真气。再后来,女子练气者愈多,庙中又有了“女武神”。
    “冥神”没有真容,信奉者需膜拜虚空。
    “圣神”有特定的容貌,仅高品阶的僧侣才可雕刻临摹,不容凡俗亵渎。
    “道宗”最是缤纷,众神各司其职。小庙多只供一神,大庙则诸神林立,入庙一次,可集齐全套庇佑。
    骆驼在“天河以南”原属罕见之物。三支载满贡品的驼队,淤积在三处“神庙”近旁,实在像极了北地土财主的作风。南人笑讽之余,亦有良善者暗生恻隐,心道这老板想必是遇到了极大的难事。
    人人都知,南边的“神庙”比北边的灵,北人自己也是这般想法。是以多有北地商贾乃至城主、掌门,不远万里到南地求神问道,南人于这等事情早已见怪不怪,只觉驼队有趣。
    各神庙收了贡品,发现数量虽巨,却均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住持也不觉得失望,心想真正的供奉,自然是等正主到了之后,亲手交予自己的。问驼商领队,是哪位老板要来,竟答不出。神秘如斯,只让住持更添期许。万没料想……正主到后,竟直接将驼队领走了,庙门入也未入,只扔下满地狼藉。
    “汐云城”郊的“圣神庙”更是热闹,跟驼队一起被领走的,还有一日内忽然聚集庙外的近千名民夫、商旅、书生、匠人……
    木青儿、叶玄、残影、鬼蛾、寒星、孤雁加上陆烬、陆醒父子,一行八人于驼队出发两个多月后,才快马赶往“汐云城”。“木叶家族”倾巢而出,城内竟没留一人坐镇。
    “少主,这样真的没事吗?”鬼蛾与叶玄并骑,侧头问道。城外天高地阔,雨后泥土的香气沁人心脾,再加上叶玄两个多月来的劝抚,她心中恶气已基本消了。
    “我也不放心,要不你回去?”叶玄笑道。
    鬼蛾翻起一对硕大的凤眼,白了下叶玄:“我才不回呢。”
    “安心吧,只要咱们别死在南边,‘枯荣城’没人敢要。”叶玄安慰着鬼蛾,也宽着自己的心。
    “我是怕城中混乱,家里丢东西。”六人之中,就属鬼蛾最是奢靡,院中私藏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叶玄心知,单凭她薪俸是断不可能如此的,只要大节无亏,他也不愿计较。
    家族之中,叶玄对“鬼蛾”的娇纵犹胜“残影”,与木青儿谈及此事时,只说“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只不过小蛾所好,恰好比较费银子而已。喜欢珠玉玛瑙的,总比喜欢‘做任务’的让人省心。”
    “丢东西,也是丢你的东西。别人有什么可丢啦?”叶玄忍不住讥讽道。这话是玩笑,也非全是玩笑。夜宫的财产,五成放在“通汇钱庄”,三成放在另外三个钱庄,还有二成,换成银币堆在夜宫的金库之中。
    他故意不要金砖,更不要乌金块,只要银币,堆在库中远看如湖海一般。因此他的财产,不怕有高绝的“潜行者”趁着夜宫空虚来取。若不是担心扰乱兑价,他甚至想全换成铜板。
    鬼蛾听得此言,心头微感羞惭,便没好意思还口。那些事,到底算不算贪赃,她自己心中也没个准数。
    “你说,这‘枯荣城’是算他们两个人的,还是算咱六个人的呀?”鬼蛾私底下曾与残影念叨过。
    “不知道啊,要不你造反吧。一分家就知你有多少了。”这是残影想出的好主意。
    八人纵马疾行,也算不得星夜兼程,终于赶在“谷节”当日与驼队、兵团汇合。
    在“众神庙”门口领走最后一批驼队后,陆烬与三支驼队的领队结了尾银。两千多只“骟驼”留了下来,驼商尽数欢喜地走了。他们从未接过如此好的生意,不用穿行危地,也不押送贵重,半分凶险也无,银子却给的一点不少,最后还用比市价高出三成的价钱,将骆驼也买了。
    众人继续南行,隔日抵达“吟雀城”城郊的“隆昌兵坊”。隆昌兵坊于一个多月前,接了一桩大生意——轻甲一千两百副;长刀一千两百柄;硬弓两千副;羽箭二十万;良战马一千两百匹,毛色不论。
    这桩生意来自北边的“莫问塔”,背后买主不明。“莫问塔”的生意,买主当然是隐的,但兵坊不明白的是,这生意凭什么落到自己头上。来人也不解释,只扔下五成“订银”。仅这五成订银,已能保本不蚀,兵坊自然没理由拒绝。
    不知买主是谁也无甚紧要,“通汇钱庄”编号“丁丑仨陆伍伍柒玖捌”的银票,既是尾银,也是取货的凭证。
    兵坊更没想到的是,买主验货之后,近千名扮相各异的男子,竟当场将自己武装起来。
    这几番怪异举动,终于引起左近诸城的警觉。南地水草丰美,驼、马俯头即食,所过之处,如遭蝗害。队伍一路南行,不靠近任何城邑,不招惹任何势力。几日下来,没有人主动前来交涉,但队伍后方坠着的“眼睛”越来越多。
    到此地步,已全无隐匿的可能和必要。大队驼、马披星戴月,直奔宝藏所在的幽谷而去。按照“陆烬”所指方向,愈行人迹愈少,终于踏入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谷。“让他们当心蛇。”陆烬提醒道。
    山谷幽深,崎岖难行,叶玄有些担心骆驼驮上重物还能不能走得出。陆烬说能,此刻也只能信他。
    木青儿骑在马上,听得丛中响动,探身用手中“玄竹”挑出一条拇指粗的青蛇,怔怔望着,似在想什么心事。“暗水”换了钢鞘,紧紧负在背上,她尚不能使这软剑,远远不能。若遇强敌,还需用“墨节”应付。
    叶玄拿到那柄“柳叶刀”后,只忙中偷闲浅浅练了两月。这次出城,“腥芒”竟不带了。木青儿对此颇为不解,叶玄却说:“若都带着,临敌时我会犹豫。无论拔出哪一柄,我都会边打边想,是否用另一柄会更好。那样死得更快。”
    出城当日,他命残影将“腥芒”交给云洛保管。是寄存,也是撩拨。若说夜宫之中有什么怕丢的东西,也就是这“腥芒”了。
    在谷中行了许久,陆烬示意众人停步下马,自己似也找了一会儿才指向山腰处一个低矮洞窟。叶玄当即命人入洞中察探,半晌后两个兵士拿了四块金砖出来。瞧神情,似是受了极大的震骇。
    “把他衣服扒了!”鬼蛾指着一名拿金砖的兵士,厉声喝道。
    众兵悚然,却没有人动。自“枯荣城”出发的,共计一千零七十九人,“汐云城郊”实到九百九十三人,俱为“野战兵团”部从,这里没有鬼蛾的兵。
    “照办。”孤雁下令,语调阴冷。
    那兵士已吓得瘫软在地,连求饶也忘了。轻甲并不好脱,两个兵士花了许久才将他赤条条剥光,其实只一块小金砖藏在靴中,衣甲是白扒了。那被扒光的兵士跪伏在地,浑身打颤。孤雁厉狠的目光,扫向一同进洞的另一名兵士,那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团长大人,小的没拿!”
    “你瞧见他拿了么?”孤雁冷声问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身上仍有衣服的兵士不住磕头,身旁赤裸的那个也复了神智,跟着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跪直身子,抬头看我。”孤雁威严地下令。
    两名兵士闻言,缓缓正身仰头,先是穿着衣服那人眼中渐露坚毅之色,赤身那人片晌后也不再颤抖。
    “不要闭眼。”话中已全无厉煞,竟似带着长姐般的温柔。语罢,长刀“鸿湖”苍然脱鞘,直如湖光映日,一闪间两枚头颅同时落地。长刀饮血后,只凌空停驻一刹,旋即回刀搭于左臂臂窝,夹刀拭血,纳刀归鞘。
    “请少主责罚。”孤雁回身,单膝跪地。
    “回去再说,先办正事。”叶玄面无表情应道。
    “是。”孤雁漠然起身,回头望着地上两颗头颅说道:“睁眼的,以战死论。”
    叶玄对这明目张胆的徇私不由暗赞。孤雁是个良帅,却已没有自己的目的。
    “取。”简单一个命令,将事情扔给了孤雁。叶玄朝陆烬淡淡一笑,握着柳叶刀,在谷中百无聊赖般地信步闲逛起来。
    “叶兄。”叶玄回头,只见陆烬拂袖抱拳,深深一揖,神色郑重已极。
    “陆兄,不必如此。”此情此景,还礼不妥,叶玄赶忙上前相扶。
    陆烬是真心相敬。此刻他已无用,木叶家仍不动他,这是要守诺了。日前他已交待陆醒:“若木叶家的翻脸,你便掷刀于地,慨然赴死,休做自取其辱之事。”于武士而言,战死乃是荣耀;而在罗摩眼中,战死亦是屈辱。
    “小影,找死啊。”残影随着进进出出,呼哧带喘的人流混到洞口旁边时,叶玄的声音自远处一个小丘上追到。
    残影忍不住好奇,非要溜进洞中瞧瞧,然而叶玄早已严令不得入洞。并非针对此事、此地,任何一处山洞、墓穴、地宫、沙漠、戈壁、冻土……凡是能够削弱、消解武人之力的地方,家族成员皆不准入。宝藏也不行,宝藏,尤其不行!在残影看来,这规矩简直荒唐至极,愚蠢至极,怯懦至极。怎奈木青儿盲信叶玄,怎奈木青儿手中有鞭。
    尾随入谷的“眼睛”们,终于慢慢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一些瞪目欲裂,一些掉头便跑。跑掉的,也无人追赶。“这事藏不住,莫乱杀人。”叶玄事先已有交待。
    千人轮番休息,从正午搬到午夜,从午夜搬到正午,终于将洞中金砖尽数放入骆驼鞍袋之中。一驼能载四千两,竟装满了一千两百六十驼。五百多万两!比陆烬估算的还要多。
    “挖。”叶玄又对孤雁下了一个简洁的命令。见到宝藏后,先做什么,再做什么,事先早已安排,此时无需多言。一些骆驼的鞍袋中,藏着短小的铁铲、锤凿,此时方用。
    “地底、壁内,没东西。”傍晚时分,孤雁回报。
    孤雁的语气,让叶玄感觉有些屈辱,那是一种大姐姐迫不得已陪着小男孩玩泥巴、过家家的口吻。取宝之事,丝毫不能令她兴奋。叶玄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才能让她兴奋,还有没有什么,能让她兴奋。
    报了夫仇之后,叶玄再没从她眼中看到过光芒。似乎只有“雀牌”能给她一丝快乐,只有木青儿和残影能让她有些在意。而她对叶玄的忠诚,则完全是一种“信用”。
    “就地休整,明晨出发。”叶玄自己的热情也被浇熄了不少。
    (注:孤雁的长刀,外形介于地球人所用的“苗刀”与“太刀”之间。)

    流亡日记-节选(17)
    今天遇到了一只巨大的……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鱼。那家伙从我们船下游过,游了好久才过去。
    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怎么可能有这么巨大的鱼。可是它游过去很远之后,从水下冒了出来,就像海中突然升起了一座岛,那肯定只是它身子的一部分。如果只是这样,我还可以骗自己说是幻觉,可当它潜回水下的瞬间,一道巨浪向我们扑了过来,比那次暴风雨的浪头还要大,船险些翻了。
    天那,要是它早一点浮出水面,我们就完了!如果我是骗吃骗喝的吟游诗人,绝对不敢给人讲这个故事,实在太可笑了,连贵族家的蠢小孩都不会为这故事付钱的。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书上说的“龙”吗?不对,书上说“龙”一只爪子就能抓起“沃夫冈伽”最大的“斑牙象”,如果是这样,那“龙”跟这家伙相比,简直就是没长毛的小雏鸟。
    该叫它什么好呢,除了“龙”,我暂时也想不出更霸道的名字,就叫“沧龙”吧。以后可千万别再遇到了。

    流亡日记-节选(18)
    “咸肉”和“干饼”果然开始变质,诅咒厄古斯!淡水可以通过下雨来补充,可食物……再这样下去,只能冒死吃不认识的鱼了。
    我问安涅瑟愿不愿意当我的储备粮,她立刻答应了。这贱种真是没情趣,不知道犹豫一下再答应才会比较感人吗?

    流亡日记-节选(19)
    “咸肉”和“干饼”彻底报废,今天中午第一次吃了鱼。残月不怎么明亮,直到目前我们都还没死。
    鱼不是乱吃的,就算赌博也要有谋略。我们不吃颜色鲜艳的鱼,鲜艳的东西容易有毒,这是“沃夫冈伽”的经验。另外,尽可能多地捕鱼,然后挑其中一种来吃。下肚的品种越丰富,越容易遇到毒鱼,这是显而易见的。还有,第一次吃的时候,先切下小小一块,比小拇指的指甲还小,用烛火烤焦,吃下去,然后等待。如果一天之后仍没有不好的反应,第二天就可以多吃一点。
    接下来就看运气吧。我现在倒真希望有个神祇可以供我祈祷,但我宁可葬身无尽海,也绝不祈求厄古斯!
    唯一的好消息是,最近天气没那么热了。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十四章:绳鞭“鬼哭”

    翌日,轻骑伴着驼队向山谷外行去。谷口处守得有人,很多人,或者说,很多人马。见队首将至谷口,一男一女并肩行至谷内。
    男人身形高大,肩宽背阔,双颊、颌下短须浓密。长衫莹白如雪,厚剑通体乌黑,若不是肚子微有些隆起,当真宛若战神一般。
    女人一身湖蓝,容色算得端正,顾盼间却透着一股使人瑟缩的冷厉。右侧腰畔悬着一柄弯刀,形如新月,格柄金黄,墨绿刀鞘嵌着暗红宝石。
    二走近时,身后骑手也浅浅跟进。叶玄见得二人容貌,已大致猜出是谁。
    “诸位英侠有礼了。在下‘燕希城’城主‘焦怀’,这是内子‘甘恬’。不知诸公驾临,未得及时迎候,怠慢之处,还请恕罪。”那男子朗声说道。女人不言,冷然抱拳,行男子礼。
    天河北南,凡“旱境”及以上武者的情报,“莫问塔”都会留意、探听,有时甚至购买。既是生意所需,也是叶玄所命,更是残影所好。
    拥有一名以上“旱境”武者的势力,“莫问塔”更会加倍留心。似“焦怀、甘恬”这般成名日久的“旱鸳鸯”,其形貌、宗属、门派、师承,叶玄与残影心中早有轮廓。此次出行前,更将往年积累的有关南方各大城邑、门派、帮会的卷宗,尽数默背于心。
    “什么他妈诸位英侠,这是直到今日仍没探清我们身份吗?何等荒唐的情报水准。”叶玄心中暗讽,口中还礼道:“在下‘枯荣城’城主叶玄。焦先生、焦夫人,久仰了。”他故意不引见木青儿,想看看对方是何反应。
    焦怀听见“枯荣城”三字,怔了一怔,随即说道:“原来是枯荣城主,失敬,失敬!不知叶先生驾临我境,有何贵干,可有需焦某效劳之处?另敢请教……木先生是否也到了?”
    “师姐。”叶玄侧头唤道。木青儿这才走到叶玄身旁,与对方见礼:“焦先生、焦夫人。”只淡淡念出两个名字,全无寒暄客套之语。口吻中虽无半分恶意,但于对方瞧来仍是倨傲已极。
    “久慕‘木先生’英名,焦怀这边有礼了!”焦怀肃穆抱拳,一揖到地。与面对叶玄时的坦然相较,显得拘谨、持重许多。
    当今武林,谜团有三:
    顾长卿能活多久;
    福禄下有没有寿;
    木青儿是不是蝗。
    百余年前,木青儿驱退上任城主“颜戎”,夺下“枯荣城”。“颜戎”乃是“寒极门”弟子,当年已是入了“旱境”的强手。
    那时“寒极门”三位“旱灾”俱未遭人屠灭,正是高手最多,风头最盛的年景。不久后,“颜戎”携师弟“贺镰”、师侄“步衡”回“枯荣城”寻仇,以三围一,仍遭败北。
    一旱裁三旱之事,虽极罕见,却也是有的。“剑盟”盟主“楚天穷”,就曾以一柄寒剑力杀三名仇寇。木青儿那一战的吊诡之处在于,“寒极门”三人皆只受了轻伤。
    当日情形并非比武。是木青儿不讲规矩在先,悍然夺城。也正因此,“寒极门”三个男子才会不顾尊严合围一女,此战实为仇杀。这样的打斗中,点到为止比直接杀死对手,要难上无数倍。
    更荒唐的是,木青儿以一敌三,使的功夫竟是“金刚掌”和“无极印”!那是连最低阶的“练气者”也瞧不上眼的,极粗浅的入门功法。若传闻属实,则几乎可以断定木青儿是“蝗灾”无疑。
    只不过此战之后,“寒极门”三大高手于十数年内接连被杀。一死于决斗,一死于争风,另有一人横尸街头,凶徒未明。树渐倒,人渐散,“寒极门”今日已只是苟延残喘的一间小小武馆。随着“寒极门”的衰败,人们对那一战的骇意,也渐淡去。
    座实“枯荣城”后,木青儿将叶玄扶正,便即隐于府幕,再无惊人之举。那被木青儿驱退的三人究竟是何品阶,经年日久,似乎也不怎么属实了。
    “寒极门”在“北地以西”毕竟曾盛极一时,风头无两。此间高手与“颜、贺、步”三人亦多有相交,是以西北武人们对“木青儿”的品阶并不如何怀疑。南方武人则本就对“寒极门”这透着北人粗鄙、倨傲的名字颇为不屑,又于“北蝗”多过“南蝗”之事不甘不忿,因此南地的流言之中,对于当年一战颇多戏谑。“木青儿”三字,过了天河,便不似在西北那么吓人了。
    饶是如此,焦怀亲见木青儿后,仍持礼甚恭,不敢露轻慢、狐疑之意。甘恬轻蔑地瞥了丈夫一眼,依旧傲然而立,冷冷抱拳。
    木青儿见焦怀长揖及地,心中暗苦。她实不愿当众做出如此夸张的动作还礼,只得将两手虚扣腰畔,右腿藏于左腿之后,浅浅屈膝,以女子礼相谢。也顾不得玄竹在手,长剑于背,令此礼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
    还礼之后,木青儿不再言语,望着脚下杂草出神,场间一时尴尬。叶玄接口道:“我与师姐来此,取些家中旧物,惟恐叨扰焦先生及尊夫人,是以未敢登门拜见。于礼有失,先生莫怪。”
    焦怀朗声一笑:“先生说得哪里话,贵客前来,原当远迎,是焦某不周了。若蒙不弃,还请二位先生到我‘燕希城’小住几日,也可让焦某略尽些地主之谊,聊表中心歉意。”
    “焦兄赤诚,叶玄深领。此行来得匆忙,家中尚有人相侯,我们这便要赶路了。”叶玄很想知道,他若当真应了这虚伪的邀约,焦怀能不能允他将这一千轻骑,二千骟驼尽数开进城去。
    “叶兄既有事相绊,焦某今次只能抱憾啦。不过叶兄一行自北地而来,想必车马劳顿,我夫妇二人备了些薄礼,万望二位先生不要推辞。”说罢向身后招了招手,谷外有人抬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进来,里面尽是些“财帛、瓷器、珠玉、美酒”等惯常用于礼赠之物。叶玄瞧那些抬箱之人的装束,分明就是“箭手”,只是长弓和羽箭并未背挂在身。堂堂“燕希城主”,断不会连些正经仆从也无,只怕这是在暗示些什么。
    “焦兄厚谊,叶玄愧领了。怎奈携众远行,身旁并无足以相谢之物。待在下回到‘枯荣城’,定备厚礼以报先生‘雪中送炭’之恩情。这便告辞了。”焦怀所赠之物虽价值不菲,于驼队远行却无丝毫裨益,叶玄故意将“雪中送炭”四字说得阴阳怪气,话语中,实已不加掩饰地透出讥讽与轻蔑。
    焦怀面上笑容渐敛,拱手还礼却不让路。
    “先生打算就这么走了?”一直站在“焦怀”身旁的“甘恬”,今日第一次开口说话,语调阴冷已极。
    叶玄不再言语,盯着焦、甘二人,目光愈发不善。片刻后,焦怀忍气尴尬一笑,向前走上两步,低声道:“叶先生,木先生,两位携一众兵甲到我的地头取宝,事先未与我招呼半声,那也罢了。今日我夫妇亲来拜见,礼虽轻薄,入不得先生眼去,怎地也是一片赤诚相待。两位若就这么拂袖而去,往后我焦某人还有何颜面做这‘燕希城主’?”语气诚恳,含义也甚明确,只要“木叶家”假假回赠些东西,这一关便算过了。
    “真是好笑,此间距‘燕希城’几十里开外,哪块牌子写着是你的地头了?”站在木、叶二人身后的残影在鬼蛾臀尖轻掐了一下,鬼蛾当即会意。此等蛮横言语,唯有自她口中说出,最是有种啪啪打人耳光的感觉。
    焦怀不识得鬼蛾是谁,更是全没料到对面除了木、叶二人外,还会有人开口说话,惊怒交集,竟一时语塞。
    甘恬原就憋着一肚子火,此时一点即燃:“留不下你们,还留不下这些畜生吗?预!”最后一字,声震山谷。只见谷口百余名弩手鱼贯而入,山脊之上,更冒出不知几百名箭手,挽弓拉弦,箭头均瞄向骆驼。
    “小蛾。”叶玄轻声唤道。“蛾”字尚未落地,鬼蛾左手“阴风指”已当胸点出,直戳甘恬心窝。甘甜性情悍勇,大惊之下竟半步不退,右手闪电般拔出腰畔弯刀,自下而上撩斩鬼蛾手腕。那弯刀锋锐至极,眼见鬼蛾一只莹白玉手应刀而落,甘恬正拟反手抹她咽喉,只觉眼前一虚,身子向后飞出,未感到臀、背搓地的痛楚,便即没了知觉。
    原来那点向心窝的左手“齐腕而断”的画面,只在甘恬脑中一闪,并未真的发生。高手过招,每一式必埋后手,弯刀与手腕将触未触之际,甘恬心绪已提前飘至那“割喉索命”的第二招上。然而甘恬那一刀,正切中紧紧缠绕于鬼蛾前臂的绳鞭“鬼哭”。
    “夫人!”直到甘甜倒卧于地,焦怀方愕然惊觉场间发生了何事。潜于谷口、山脊的弓弩手,本是焦怀所备的后手,他原想着只要将骆驼射死大半,对方的东西便带不走了。这一节对方也必心知,因而只是个谈判用的威慑,大概无需真闹到此等地步。
    得知对方是“木青儿”后,这一隐伏的后手已不打算用,未料却被甘恬唤了出来。更令他万没想到的是,堂堂枯荣城“木叶家族”,竟一言不和便下杀手!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之时,焦怀正欲忍气再劝,倏忽间一团紫黑魅影自身侧飘过,再一回头,夫人已躺下了。
    那焦怀也当真是个憨直之人,到此地步仍没看清情势,竟欲俯身去瞧甘恬死活,直到鬼蛾右爪如利隼般挠向自己面门……焦怀凭着本能伏地一滚,起身时宽剑脱鞘,左颊已烂成一团,血痕透齿。
    焦怀终于不再犹疑。眼中冒着困兽般的凶光,劈剑斩向鬼蛾。焦怀手中钢剑名曰“断掌”,剑身较寻常宝剑宽出倍佘,剑招中“劈砍”多过“点刺”,似剑实刀,刀招内又藏剑意。
    此时焦怀已萌必死之念,招招势如疯虎,只求拉上一人同归于尽。鬼蛾见这换命的打法,不敢再伸臂硬接,足下运起“岚步”,绕着焦怀游走同时,以她最擅长的“无痕手”功法,顺着剑影缝隙,一丝丝剔着焦怀周身各处皮肉,却也寻不到机会挑断他手筋,亦或割破咽喉。
    焦怀被“无痕手”剐得剧痛惨嚎,招式愈加狂暴。足下长草渐红,鬼蛾却始终没能得手,反被迫得越来越远。
    鬼蛾也不急躁,眼见如此下去,焦怀定要不支而倒。此时随着焦怀入谷的数十轻骑各挺长枪,飞马而上。灾害纪元,“枪骑”极为罕见,骑兵所使的通常是兼顾“步战”与“马战”的长刀。
    “寒星。”见枪骑杀到,叶玄口中又吐二字。于陆烬所觉,几乎是在听见“寒星”二字的同时,“铛”一声巨响,一柄冷意森然的长剑,自寒星青嫩宛若葱蕊般的玉指中延挺而出,硬生生架住了焦怀手中暴风般狂舞的巨剑。
    便是不习武的陆烬也听得出,寒星这一剑使的不是“柔劲”,而是凭着蛮力硬扛下来的。陆烬还注意到,叶玄唤的是“寒星”,不是“星儿”。
    见寒星接阵,鬼蛾自觉地跳出战圈之外。她丝毫不恼怒于被寒星抢去了眼看便要到手的猎物。此刻,她要去做她更擅做,也更愿做的事。
    听得背后马蹄轰响,鬼蛾头也不回,右手浅浅探入左袖,紧接便是一阵绸布被刃风搅碎的声音。又见那“紫黑魅影”拧腰挥鞭,奔得最近的一骑,马头自双目处齐齐切断。场间众人从未见过这等画面:那枣红战马的头盖,竟随着冲刺之力滑落于地。去了半个头的战马,又朝着鬼蛾方向跑了几步,才跪身扑倒于地,刚好在她脚下停住。马上骑手也随之滚落,肚腹处“锁甲”已被鞭梢撕碎,豁出一条深深的血口,挺了几挺便不动了。
    鬼蛾傲然立于场间,左足踏着掀去了头骨的马尸,右手“绳鞭”如墨色长蛇般盘于脚畔,左臂衣衫尽碎,露出骇人的斑斓刺青。那形貌……真如暗域中的厉鬼破开了虚空,骤临人世。
    紧随而来的几骑见这阵势,心胆俱寒,手中“银枪”软了三分、慢了三分,而后更呈屠杀之势。一式慑心,鬼蛾鞭转轻灵,不分人、马,肆意挥扫。此时鞭上减了力道,触者骨碎肉溅,却不立死。一时间人哀马嘶、鬼哭神嚎。
    山脊一名箭手领队艺高胆大,借着枪骑避目、哀鸣吸声,羽箭擦着一名骑手的咽喉直射鬼蛾右颈。鬼蛾目不斜视,双足动也未动,只挥打“枪骑”的间隙顺手多抖出半个鞭花儿,震偏了羽箭锥头。
    旋即握鞭的右手往腰中一探,小指与无名指间,钳出一枚“钢刺”,甩向那箭手。甩出“刚刺”的同时,绳鞭又扫断了一条马腿。箭手左肩中刺,一人一马同时惨嚎,另伴着马上骑手跌落的惊叫。
    那箭手遭“钢刺”透骨,一声惨嚎复又再嚎,叫声竟愈发凄厉,转眼间涕泪横流,下身汤黄肆溢。鬼蛾甩出的“钢刺”名为“毒蛾刺”,那是比残影所用的钢针更粗更长的“三棱刺”。
    三棱刺,是诸般暗器中极为歹毒的一种。不同于钢针、袖箭,三棱刺名副其实,有三面刃锋,中刺者创口呈洞,难缝难愈。鬼蛾的暗器,断不会有这般仁慈,“毒蛾刺”棱间喂毒,却不是使人麻痹的“蛾毒”,也非见血封喉的“蛇毒”,而是“蝎毒粉、石灰粉与辣椒粉”混合调制而成,中者痛不欲生,却难立死。
    其余自负射术精绝,正欲引弓相助的箭手,瞧得领队此等惨状,主公又未发号令,拉满的弓弦全都松了下来。
    “不放箭的可以活。”
    “筒中缺箭者凌迟!”
    “孤雁”与“残影”悉心观察着场间局势,抓准对方意志薄弱之即,朝山脊处喊话。谷口处百余弩手,闻言也自凛然。叶玄轻刀悬于腰畔,右手食中二指钳着“游子”,木青儿左手紧握一枚“铁莲”,于寒星两侧掠阵,若觉寒星遇险,亦或有人喊出“放箭”二字,当即便要以三围一,扑杀焦怀。
    然而叶玄不想如此,他原盼以鬼蛾一人之力屠灭焦、甘,怎奈速杀未果,枪骑又至,只好将寒星也遣入阵中。
    其实“焦怀”哪有余暇去管“箭手”如何。正当鬼蛾撤步跃出战圈的一霎,焦怀只感到被一股凶暴之极的罡劲震得目眦欲裂。瞪睛一瞧,竟是个比方才那女纤瘦许多的小娘,隐约间听到刚刚有人唤出“寒星”二字,又觉这长剑寒芒冷厉,这女子目光更冷。当即愤然一笑:“哈哈,‘逆子’韩兮?今日便代你父裁你!”焦怀左颊漏风,说话的样子可怖之极,语罢剑交左手,挺身又上。
    寒星对这千疮百孔的壮汉本有半分恻隐,听得此语,杀意陡升。也将寒剑递入左手,斜身避过一剑,手腕一抖,直刺对方肩甲。二人方才只交一招,焦怀震得气血翻涌,寒星也觉虎口巨痛,右臂酸麻。此时剑转轻灵,不再与这将死之人硬拼。她虽厌憎叶玄,却认可他曾假装教训鬼蛾,实则说予自己的那句话:“越是愤怒,越不能硬来。”
    寒星不只愤怒于焦怀的恶毒言语,更恨自己不济。她想学木青儿,可她终究不是木青儿,“裁决”也不是“墨节”。
    左手剑对左手剑,寒星不再以刚克刚,场面立占上风。与焦怀相较,寒星左手剑的造诣,实在精纯太多。倒并非用功更勤,只不过她与木青儿对练时,手臂动辄就被震得抬不起来,左右交替早已成了习惯。而焦怀自成名以来,右臂从未给人震酥过,左手剑就只随意练练,以作消遣。
    武学之道,“练气”全凭根骨,师傅再强,半分用处也无。然而到了“临敌实战”一环,一个对练时能死死压制自己的师傅,比任何神功秘籍都更有裨益。
    寒星左剑点抹撩刺,修长身形于巨剑光影中进退趋避,顷刻间又在对手身上添了三条血痕。此刻“焦怀”一身如雪长衣,只余几处斑白,终于足下踉跄,以剑杵地。
    寒星心疑有诈,不敢直进,探身刺向焦怀左腕。焦怀闪避不及,剑锋透骨,瞬息便即拔出。手上没了支撑的焦怀,向前扑跌而倒。寒星后撤两步,长剑一挺,自焦怀后脑贯入。燕希城主,就此了结。地窖中那坛“泡了青蝎的淡红玫酒”,可不知要便宜谁了。
    数十名护主的“枪骑”已被鬼蛾扫翻了七七八八,几个绕开“绳鞭”冲到寒星近旁的,都被叶玄用黑针点死。谷口处,弩手身后又涌入更多持着长刀的骑兵,似乎不是亲卫,未得命令不肯擅动。
    “枯荣城”众兵士,依团长“孤雁”之命,手中弓箭全数瞄着山脊上的“箭手”,对谷口那些“弩手”理也不理。两千骆队,纵向站成三列,正前方的百名弩手射不死几只骆驼,就会被木青儿屠尽。真正的威胁,唯有侧方山脊。
    “焦怀已死,众兵且住!”孤雁柔谧而低沉的声线,总是莫名的让人想要服从。仍在鬼蛾绳鞭下顽抗的十余“枪骑”被她一喝,立时勒马收缰,鬼蛾杀得性起,眼见枪骑勒马后,又扫碎了一名骑手的铁盔,这才住手。
    杀声止,马蹄停。死一般的静默,只衬得“伏地未亡”者惨嚎之声更增凄厉。
    “师姐,说吧。”叶玄用只有身畔木青儿能听到的声息低语道。
    木青儿朝叶玄点了点头,这不应该,但也无碍大局。紧接着,木青儿的声音如清泉般灌入“方圆二里”内的每一个人耳中,谷外听得清清楚楚,谷内却丝毫不觉噪厉。这清冷的音色似有安抚之效,近旁人、马的哀鸣,竟也随之渐转低缓。
    “我,木青儿,到此为取先人遗物,于南地诸公无半分不敬,亦无半分愧歉。有敢仗势欺我者,不吝亲手杀之!愚女一介武人,又兼蛮夷之血,往圣之书却也浅浅读过,知‘受人滴水,当报涌泉’。一路归途,怜我、助我者,来年‘耕节’,枯荣城必有重礼相谢!”说罢对着谷口处,轻浅抱拳一礼。
    叶玄相信,谷外一定还有其他势力的“耳目”,即便没有,场间数百爪牙,同时也是“口舌”。“必有重谢”是句屁话,“来年耕节,必有重谢”则是一句承诺。
    木青儿原说不出这样的言语,是残影提前写好,教她背诵的。为这“蛮夷之血”四字,残影险些又遭毒打。叶玄却觉此处甚妙,南人对北人的不忿,远甚西域番邦。
    要说焦、甘二人,虽是不智,也兼不幸。叶玄、陆烬与残影三人均觉,归途中所遇的第一股势力,只要能杀,便一定要杀!只为让世人知晓,“木叶家族”进南地取物,心中没有丝毫不安。欲强夺者,需冒死生之险。
    他们当然不敢指望以此便能将“南人”尽数慑住,这只是一种滤判。之后再来招惹自己的,不是城府极深,就是亡命之徒。那可真要好生斡旋,不能蛮杀硬干了。
    于叶玄眼中,“焦怀、甘恬”夫妇,实在是“杀人立威”最完美的人选:有实力、无人望、没靠山。他们若是“风大矛”或“胡亢”的人,还真不敢就这么宰了。
    南地最大的几股势力中,叶玄最不担心的是“薛家”,最不愿碰的是“风家”,好在这山谷的所在,于南地而言不算太南,距离靠海的“丰临城”甚远,“风大矛”应不会跋山涉水来与自己为难。他真正忧惧的,是“航帮”帮主“胡亢”。
    天下最大的两个帮会,称“南航、北丐”。
    北方“丐帮”建制原就松散,五十二年前老帮主“边岩”寿终正寝,座下弟子、长老,无一人可以服众,自此内斗不休。至今仍是山头林立,群龙无首。
    南方“航帮”人数虽不及“丐帮”众多,然而帮主“胡亢”以“蝗灾”之威坐镇“沛城”,又兼“航运”这等生意,原本就比“乞讨”要紧肃得多,是以“航帮”的势力之盛、手眼之长,几乎覆盖“横贯东、西的整条天河”及“南地全部支流”。几条可选的归途中,叶玄毫不犹豫抹去了最为便捷的那条,只为远远避开“沛城”。
    “燕希城”一方已无首脑,木青儿语罢,场间无人敢应、无人敢动。片刻后,满地哀号复又渐响。
    “还不速退!”孤雁望着山脊,沉声恫吓。众箭手早已战意全无,闻听此语,如蒙大赦,当即回头顺着背侧山脊溜了下去。
    这时仰卧于地的“甘恬”身子突然动了一动。幸存的十余“枪骑”见状,赶忙上前救主。鬼蛾左手一扬,霎时将一枚“毒蛾刺”补进“甘恬”咽喉。众“枪骑”怒目瞪向鬼蛾,触到她目光时,复又将头垂下。
    “还不速退?”鬼蛾学着孤雁的口吻,阴阳怪气地娇喝道。说话间,右手不动不抖,脚畔“绳鞭”却开始如长蛇般嘶嘶蠕动。众“枪骑”见状,仓惶掉转马头,再顾不得地上主母了。
    见“亲卫”都已四散,谷口处的人马,自也随之退走。却不知往后日子,该听谁差遣,又受谁庇护。
    “拿了二人兵刃,搜他们身子。”叶玄转头对残影道。无论比武亦或仇杀,“胜者取对方兵刃”乃是平常之事,焦、甘二人的刀、剑,定也值得不少银子。至于“搜身”一节,则没有明确图谋,只是叶玄与残影共有的一种习惯:重要人物身上,或许藏有重要的情报。

    流亡日记-节选(20)
    活到今天真是万幸。每航行一段时间,捞上来的鱼就不一样,这该死的无尽海!至今我们已经吃过四种不同的鱼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完蛋的。虽然有多到无法形容的怨恨与不甘,但我已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
    “如果这就是我的一生,最好的安慰就是有你。”当着安涅瑟面,无论如何说不出这么恶心的话,哪怕是死亡的压迫也给不了我如此大的勇气。也许哪天她会偷看我的日记吧。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十五章:逆子“寒星”

    众人出了山谷,浩浩荡荡,徐徐北行。“驼队”并骑排成三列,仍绵延数里之距。依着“驼商”所行惯例,每七只骆驼用绳索串在一起,唤做“一把”。
    每“一把”首驼之上,需坐一人导引。孤雁麾下千名兵士,有近三百人只能骑在骆驼上。好在驼背高阔,虽难机动,射箭却不妨碍。
    叶玄领着鬼蛾、寒星行于队首,陆烬父子也在此间。木青儿领残影、孤雁二人护在驼队中段。说是木青儿领着二人,实则是让二人领着木青儿。
    残影机变百出,孤雁杀伐决断,木青儿却无急智。她勉强可理内政,但极其不擅外交,尤其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拔刀”的外交。处理此等场面,拔刀前是残影专长,拔刀后是孤雁专长。木青儿随在身侧,则是“残影手中最好的棋,孤雁手中最利的刀”。
    分别前叶玄已暗中嘱咐青儿,一路全听二人调遣。万一万一,遇到二人指示相悖时,听残影的。
    木青儿所在的队伍中段,实则已是队尾。再后面的骆驼都是未驮金砖,以备替换的。必要时驼肉也可充饥,驼尿更比人尿纯净许多。
    寒星骑马走在叶玄身后,心头烦恶已极,轻轻一夹马腹,想要溜到他身前去,眼不见为净。
    她不喜欢叶玄的理由,与孤雁全然不同。若说孤雁对叶玄的厌憎尚有三分理直、三分气壮,寒星则是作呕之余,满心歉疚。
    如果活着是件好事,那叶玄对她也算有恩。寒星本名“韩兮”,是“冬荫商团”主事“韩仲”最小的养女。“木叶家族”自木青儿以下,名头最大的是“血筹官-残影”,其次便是“逆子-寒星”。
    七十六年前,“韩仲”两百岁的寿宴之上,十九岁的“韩兮”与两位哥哥、三位姐姐一同跪伏于父亲足下,叩拜贺福。众多养子、养女之中,“韩仲”对幼女“韩兮”最是疼爱,竟不依着规矩“自长及幼”依次派赏,而是先将“岁红”递到“韩兮”手中,更不顾端庄地离座俯身,双手将她扶起。
    “韩兮”缓缓起身时,裹着金币的艳红绸包忽然掉落,场间包括“韩仲”在内,各路财迷均被溅洒的金币扰了片刻心神。回过眼时,“韩兮”纤弱的右掌已自下而上,刺入了父亲的咽喉。
    死寂良久,“韩仲”的侍卫长才回过神,纵身而上一脚将“韩兮”踹倒,余下众侍卫一拥齐上,当即将她按在地上绑了。整个过程,“韩兮”未做丝毫抵抗,双臂被反剪、扭曲至几乎脱臼,痛得冷汗如雨,却始终梗着脖子一声不吭。待得臂上麻木,剧痛稍减,煞白的俏脸上又浮出一抹讽笑。这一切都被叶玄瞧在眼中。那一日,他正是坐在首席的宾客。
    寿宴之上,素手弑父,这等大逆不道,就只史书中见过。“老而不死谓之贼”,那一次,是皇子等不下去了。这韩兮,却又为得什么?
    叶玄回到“枯荣城”后,“韩兮”的面容深深烙印脑中,再也挥散不去。那杀人时的绝决,那忍痛时的倔强,那一抹笑讽透出的惨然……刺痛着他,也撩拨着他。当叶玄放弃抵抗,开始为自己搜寻借口时,才猛然惊觉这姑娘的价值。似他这等精明的生意人,原该第一时刻就想到才对。
    “韩仲”武功算不得高绝,然而“水灾”之境于他这等纯粹的商人而言,也甚是难能了。“韩兮”区区十九岁的年纪,徒手格杀“水境”韩仲,哪怕是父女,哪怕是偷袭,也至少得隐隐触到“火境”才行,否则单凭一只肉掌,根本就扎不进去。
    练气的规律是:“入门”越快,上限越高。这不绝对,但以此为凭,成算颇大。从没有真气到涌现出真气的过程,称为“登门”,感受到体内第一缕真气的瞬息,称为“入门”。惊才绝艳如残影,二十岁才堪堪“入门”。这名叫“韩兮”的女子若能长大,只怕不可限量。
    不久后,“韩兮”的裁决即出:大逆不道,处极刑,腰斩于市。
    叶玄掷下重金,在“莫问佣兵团”雇了自己,又以少主之姿裹胁木青儿一起,于死牢中抢出“韩兮”,带回夜宫。
    叶玄伙同木青儿,众目睽睽之下悍然劫狱,事后竟抵死不认!硬说木青儿半步未离夜宫,弑父血案之后,自己也从未见过“韩兮”。
    众人均知“韩兮”就在夜宫,慑于木青儿淫威,却也无人敢闯,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三十多年后,一个名唤“寒星”的女子接掌夜宫禁卫。
    “韩兮”虽萌死志,莫明被救心下仍存感激。死里逃生固是一番唏嘘,不用再当着男人的面解手,却是她当时更为在意的事。“韩兮”是重犯,兼又会武,是以除了“金针封穴”和“精钢枷锁”外,还有众多狱卒目不转睛地时刻盯守,全无私密可言。
    “韩兮”原只念着格毙养父,而后慨然赴死,中间的事情却算漏了。这等千金小姐,自然不知“死牢”中是怎样光景。她想断水绝食,怎奈口枷有缝,防她咬人,兼可灌粥。
    住进夜宫后,“韩兮”本以为就此重获新生,怎料不久后愈发觉得:这叶玄的背影,以及那喜欢在冬日艳阳下,负着双手悠悠踱步的恶心德行,简直跟父亲一模一样!还有那两个下贱东西,一瞧见她们就想起姐姐!
    那时的残影与鬼蛾未成气候,对叶玄尚存着三分仰慕,半分敬畏。眼见二女整日围着他喋喋不休、言笑晏晏,韩兮脑中总会不自觉地浮出那些让她绝望的记忆。
    她最恨最恨的,不是父亲在温泉池中弄疼她,而是当她哭着求姐姐们帮她时,长姐抚着她的头,柔声安慰:“等你过了二十岁就好了,到时父亲会有新的养女。”
    平日还挺温柔的三姐,竟隔着薄衫狠狠捏住她的胸脯,愤恨地质问:“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幸福!好好珍惜父亲疼爱你的时光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和我一样,只有奉节过寿,才能跟父亲说上几句话。”
    “韩兮”想要呕吐,想将手掌插进自己的咽喉,就像对父亲那样。她谋划良久,隐藏练气进境,还暗自演习“用指甲划破掉落的绸包”,只为在父亲两百岁寿宴上,当着所有哥哥姐姐、叔父姨娘、以及他那些好朋友的面,亲手将他处决!手掌刺入父亲咽喉那一刻,她以为自己逃离了噩梦。万没成想,竟又跌入父亲的背影。
    夜宫之中,唯有木青儿,不会勾起她对那个家的任何联想。多少年来,她就只跟着她,武功也只和她学。可木青儿哪会教人,就只打她。因此寒星一身武艺,全凭挨打时自己领悟。她的剑法、掌法,至今连个正经名字也无。
    “木叶六式”倒是木青儿手把手教给叶玄的,可叶玄总觉她教的全然不对,越练越歪,最后只得无奈道:“你把每一式练成后的效果说清楚,剩下我自己想吧。”
    从木青儿口中得知“韩兮”躲避自己的因由时,叶玄委屈之极:“我跟那姓韩的哪里像了,他那么丑!背影?我他妈又怎知自己背影是什么样了!”
    “救你的时候,确是存了下作念头。但你莫怕,我不会用强。此刻你出去便死,先在夜宫住下,待你武功担得起‘逆子’之名,再决去留吧。”这是叶玄与韩兮讲的最后一句私话。隔了几日,木青儿告诉叶玄:“那女孩儿说,她谢谢你。”往后数十年,公事之外,寒、叶二人再无往来。
    一直到今日,寒星终于主动开口,对叶玄说了句话。
    “少主,我能瞧瞧吗?”寒星溜马驰过叶玄身旁时,终是没能忍住,望着叶玄手中那柄柳叶刀,轻声问道。
    “若不为这,一辈子也不会理我吧。”叶玄强忍着咽下此语,只淡淡一笑,将刀递给寒星。寒星虽跨坐鞍头,仍勉力向右拧身,双手将刀接过。
    这刀与“暗水”一样,换了钢鞘,缓缓拔出时,却不闻金铁擦蹭之音。刀身只露出一半,寒星便懂得了那名字的由来。
    此刀名曰“雪脏”。刀身通体污灰,灰得却不甚均匀。深浅斑驳,亦无章法格律,像极了“一片清雪遭人踩马踏”后的模样。刀身轻薄纤细,与寻常的柳叶刀并无不同,分量却似比木刀还轻。若不是木青儿亲口所言,她很难相信这刀与“暗水”一样,可硬碰玄铁而不损。寒星随手将钢鞘插于鞍袋之中,伸指轻弹刀腹,触手非金非木,竟磕得指尖生疼。
    “暗水”重逾玄铁,而腰身柔软妩媚;
    “雪脏”轻如枯木,却倔强不肯低头。
    寒星呆望着眼前污刀,只觉还是原来的兵刃更配二人。“墨节”孤梗,“腥芒”阴魅。一似青儿,一似叶玄。这脏东西虽好,握在叶玄手中却是不伦不类。叶玄这人,何时硬过?

    流亡日记-节选(21)
    好大一条,吓了我一跳,“无尽海”里居然也有蛇!按照“沃夫冈伽”的经验,任何一种蛇,无论有毒还是无毒,它们的身子一定是无毒的。“沃夫冈伽”的经验有用吗?赌一把!
    如果死了的话,至少我到过更远的无尽海,见过咕噜,见过沧龙,见过各种奇怪的鱼,见过海之蛇。我还亲手杀过人,体验过并肩作战,生死一线的刺激。也算没有白活一次。
    我这精彩又充满怨恨的人生啊,请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吧,为此我愿多受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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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亡命徒

    或许是木青儿谷中喊话起了效用,一路有不少城邑、帮派相赠药食、干草、清水,虽不贵重,却比财帛、珠玉实惠许多。叶玄拒绝了所有“入城休整”的邀请,管他是陷阱、虚伪还是诚心。
    与此同时,他也命令部下,当着对方使节或首脑之面,将与己为善者的名字全数记在牛皮纸上。“来年耕节,必有重谢”这句话,叶玄已数不清重复了多少次。但他不厌烦,说这话的机会越多,归途的危险就越少。
    当然,一路之上遭毛贼哄抢,是不可避免的。驼队绵长,首尾难顾,又兼叶玄胆小惜命,只敢将队中六名高手一分为二,不肯打得更散。因此绵延数里的驼队,薄弱之处颇多。虽有千百轻骑仗长刀、羽箭护持,仍难保周全。
    何况有些“毛贼”的身手,明显并不是真的毛贼。一些技艺颇不凡俗之辈,隐于林间、村落,骤然蹿出,切断驼间绳索,骑了便跑。“轻骑”追上“满负金砖的骆驼”虽不为难,却也不敢分出太多兵力去索小股之敌,若只派出三、五骑,常又斗将不过。孤雁于队尾压阵,每每生出“巨蚣遭群蚁欺凌”的无力之感。
    叶玄甚至怀疑,那些送他药食的,和扮成毛贼抢他骆驼的,有时根本就是同一帮人。更令叶玄感到不安的是:这一路上,他先后派出的十几名“哨探”,没一个活着回来。潜于暗处的盯着他们的“眼睛”实在太多,而且只会越来越多。
    他从没想过派身边的“鬼蛾”和“寒星”去做哨探,虽然她们多半可以活着回来。但万一万一没回来……他承受不起那样的伤痛与损失。到得后来,索性不再派出哨探。破罐破摔,兵来将挡!
    自“枯荣城”出发前,叶玄便与陆烬商定,北归之途,应多走较为平坦的陆路,少盘山,少涉水,哪怕这样慢些,哪怕这样慢许多。
    南地水系甚广,支流庞杂,在北人看来直如迷宫、蛛网一般。“枯荣城”带来的兵士,至少九成不会水,于水战更无半点经验。故事书中:北方的强人到了南边,有一半都是在水上被算计的。
    水路可以不走,渡河却是绝难避免的窘境。每一次渡河,叶玄都如临深渊,心惊胆战,自己领着前队先到对岸,木青儿则于队尾压阵。好在之前两次,没出什么太大的岔子。这日要渡的是条窄河,诸人来到河港近旁,却见港口空空,就只一叶扁舟,河间也不见船只往来。倒有无数闲人,聚在河畔瞧着自己,叶玄只希望,这些真是闲人便好。
    河港无船,定是有人作祟。“叶玄、寒星、陆烬”等队首之人勒马在港前伫足。片刻,一人木杖杵地,缓缓走来。
    这人行到近前,摘下笠帽。发秃齿残,老态毕现。老者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话:“将死老儿‘章檀’,叩见诸位了……不知哪位……哪位是木先生,哪位是叶先生?”语罢又喘。
    叶玄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叶玄。此间无船,和您有关吧?”
    章檀一笑,满脸褶皱:“是了。这一带,有群名唤‘虬龙帮’的歹人,老儿……恬为匪首。七日前,我跟这一带的船夫说呀,近半月间,谁敢渡人,就……就杀全家。”
    “你又怎知,我会经此港渡河?”归程的大体路线,叶玄与陆烬在“枯荣城”就已定好,但细处却多是临时而决。七日前,叶玄自己都不清楚今日要从哪里渡河。
    “不…不知道啊,就……赌一下,杀人全家,又不为难。咳…咳咳……”章檀咳了起来。
    “屠你全帮,也不为难。”叶玄语调温和,不似威胁,倒像询问。
    “今日讹了钱,这帮……就散了。尊驾日后,要肯一个个追,那就……那就是他们该死,我也……管不得啦。”
    “哼,你这混子,倒也坦荡。想讹多少啊?”叶玄讥讽着问道。他知杀这老人无用,屠人全家的威胁,定是由散于左近的帮众执行。
    “可不敢多要,金……二万两,就成。虬龙帮……势力……甚小,尊驾往西行个五、六日,那里船夫,就……不听我话啦。不过我这法子,也教了给些……一并做买卖的朋友,他们敢不敢使,就……就不知了。”
    这价钱报的,让叶玄好生为难。渡条窄河,吃下“枯荣城”一整年的财税盈余,实在忒也离谱!然而与自己刚发的横财相比,却又不算太多。一路担惊受怕,此时真正是归心似箭。若反过来算,多给他二万两金砖,换途中停留五日,那是定然不肯的。
    “八千,别不知好歹。”叶玄阴冷道。
    “金,二万两。”章檀说罢,将衣领松了松,便即扑伏于地,来了个“引颈就戮”,只剩几缕银丝的脑袋死死贴在地上,伏地前还捡起一粒小石放入口中,这是铁了心要耍光棍,不肯谈了。
    叶玄扭过头,看了看陆烬,见他也是一脸不知进退的神情。陆烬自负是个生错了时局的枭杰,今日在这苍髯老贼面前,却也没了主意。
    想到这金砖也有陆烬一半,叶玄心下稍宽,咬牙道:“好,就是两万。”说罢向鬼蛾使了个眼色。鬼蛾忿忿回身,片刻后牵出五驼。“每驼四千。”叶玄无奈地与这敲诈自己的老混子解释道。
    章檀也不说话,颤微微叩了几个头,便要起身查验清点,自己却站不起来了,叶玄叹气,只好招手叫兵士扶他。陆烬也在一旁苦笑。
    章檀查验确实后,朝河畔招了招手,人丛中走出五个男子,来到近前向帮主行礼。
    “可允这几个…将骆驼牵走?”章檀恭谨地向叶玄询道。
    “牵‘三驼’走,余下‘两只’渡河时给你留下。”
    章檀也不矫情,示意手下照办,随即又朝人群做了个奇怪手势。片晌后,有人驾着河港处唯一的轻舟,向上游划去。等了约莫半日,无数大小竹筏漂至河港,大的足有十余米长,筏面铺着厚厚的木板。
    叶玄瞧着暗自点头。骆驼笨重,又负金砖,站在竹筏上极易滑倒,陆烬毕竟久居北地,机关算尽,却没想到这一节,首次渡河时不少金砖就这么沉入河底。想来这“章檀”是算到,此番已经不是驼队初次渡河,想占这便宜怕是难能,索性卖个好给对方。
    章檀与叶玄同筏,先行渡到对岸守候。渡河中途倒没出差池,轻骑伴着骆驼陆续登岸,最后是木青儿一行。
    “希望后面抢我的人,都和你一样聪明。要是不那么贪心,就更好了。”叶玄轻笑着与章檀说了句闲话,不知前因后果的,多半会以为这二人是老朋友。
    “亡命之徒,油尽灯枯。给手下弟兄换条出路罢了。”章檀摆摆手,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叶玄发现,他现在说话不喘了,也不咳了。
    “我来,还是你自己来?”
    听得叶玄此语,章檀面露惊喜之色:“似我这等人,若能自裁,可算得寿终正寝啦。先生仁厚,老儿这里谢过。”说罢对着叶玄深深一礼,自怀中掏出匕首,“噗”地一声刺入心窝。
    “就这么便宜他了?”鬼蛾愤恨道。她有把握,让这假装生无可恋的老贼后悔自己的选择。
    “走吧。”叶玄没有回答,翻身上马。

    流亡日记-节选(22)
    终于找到了陆地,有人的陆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此时坐在不摇晃的屋子里书写,这种踏实的感觉真好。
    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今天清晨我们远远看见了陆地,是的,陆地!和“沃夫冈伽”一样,与海连成一线,望不见尽头的那种。我又兴奋又紧张,赶忙去舱里换了华服,戴了珠宝。刚刚穿戴齐整,我就从椅子上摔了出去。我们的船撞到一块礁石,破损很严重。诅咒厄古斯!
    船在下沉,好在速度不是极快。我和安涅瑟赶忙放下小木舟,弃船的前一刻,我们抢回船舱拿了两把“钢剑”和放着“羊皮本”的皮包,那刻着文字的黑石,我犹豫了一下,放弃了。现在很后悔,当时应该来得及,我太胆小了。
    我们划着小木舟慢慢靠近海岸,我心里越来越忐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越来越近,我隐约看到岸边有船。船不会凭空出现,有船一定有人。
    我们登上了一片浅滩,果然有人!
    一个穿着衣服,赤着双足的男人,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我们,眼中似乎没有杀意。不一会儿,更多的人聚拢过来。
    我命令安涅瑟把“钢剑”收回鞘中,轻轻放地上。随后我也把没有出鞘的“钢剑”并排放在了安涅瑟的剑旁。对方人多,而且越来越多,我们两个女人就算有剑也赢不了。
    聚拢过来的人们,手中没有武器,显然他们不是战士。我们放下剑后,他们的神色轻松了许多。过了一会儿,有个胖胖的女人走到近前跟我们说话。完全听不懂,但那绝对是语言,不是嚎叫。我不知她在说什么,但语调温和,应该没有恶意。我没那么害怕了。
    我鼓起勇气冲她笑了笑,这有点冒险。我不确定“微笑”在这个世界代表什么意思,但我必须做点什么,只能赌一把。
    她也笑了,我还是不能确定“微笑”是不是代表我所希望的那种含义,但她露出笑容之后没有扑上来厮杀,运气不错!至少说明“微笑”不是“挑衅”和“决斗”的意思。
    胖女人回过头跟一个男人说了什么,那男人转身奔跑,我猜他是去找更有权势或更有智慧的人。我身边围了许多男人、女人,他们都穿着衣服,手中没有武器,所以这些一定不是蛮人,说不定他们还会写字呢。
    那个胖女人指着自己的脸,发出两个音节,过了一会儿又再重复。我想她应该是在告诉我她的名字,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这说明他们交流的规则跟“沃夫冈伽”是一样的。给我时间,语言不是问题!
    我指着自己的脸,念出我的名字——格罗萨-昆斯特。然后安涅瑟指着自己说道:“维泽。”
    如果找到新世界,安涅瑟必须先使用奴名,这是事先计划好的。我不知道这里的人能否通过“名字的发音”和“音节的数量”体会到我和安涅瑟地位的悬殊,也不知道这里的人通过什么来判断等级的高下。我只能尝试用各种办法来传递我的高贵。服装、站位、体态、姓名……不知道哪一个有用。
    就算他们把安涅瑟当成公主,把我当成女奴,也不是不能接受。最重要的是,必须表达出我们上下有别,必须用低贱来衬托高贵。唯有如此,才能换取与新世界的“高贵者”对话的机会。
    互通姓名之后,我们的交流陷入了僵局,一时没法再交换更多内容了。围拢过来的人更多了,但除了胖女人之外,都保持着礼貌而警惕了距离。有个小男孩试图跑过来,被一个像是妈妈的女人拉了回去。
    长时间的沉默对望,实在有些尴尬,善意的尤其如此。我收回了目光,看着脚下,这里的沙,是黄色的。
    “‘肉球岛’的地面是什么颜色?”我轻声问安涅瑟。
    “不记得了……”
    但那个“有很多蛇”的小岛,土地是红色的,那种红,和“沃夫冈伽”一模一样,我应该不会记错。难道“无尽海”的另一边,连土地的颜色都不同吗?“无尽海”这个名字,可能也要改一改了。
    胖女人退到了人群中。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动,安静地在这里等待,应该会有地位更高的人出现。
    果然,过了许久,大约二十个“腰间挂着刀”的男人排成两队,簇拥着一个没有武器的男人来到我们面前。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道路,表现得很恭顺。
    这个男人走到我近前站定,望了我好一会儿,又看了看安涅瑟,然后似是有些慌张地,将右手抱在握紧的左拳上,冲着我微微躬身,发出一长串音节。他的声音好像有些颤抖。
    我们的“钢剑”安静地躺在地上,完全想不出对方有任何理由惧怕我们。也许颤抖的发音是这个世界的一种礼节,就像沃夫冈伽的“敬语”。
    此刻我已基本确定,这些人的肢体动作所表达的涵义,与“沃夫冈伽”是相似的。虽然我不清楚抱拳代表什么,但双脚平行的状态下躬身,一定是个友善的动作。如果他要战斗,双脚应该一前一后才对。
    我按照“沃夫冈伽”的礼节,右手贴在左胸,左腿躲入右腿之后,微微颔首屈膝,行女子礼。口中随意说了几句外交辞令,“音节数量”跟对方差不多就行,反正也听不懂。随后我站直身子,将右手贴在胸膛正中,轻声说道:“格罗萨-昆斯特。”用手指着自己的脸实在不怎么优雅,这时我已明白,不必刻意模仿那个胖女人的动作。
    果然,对方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学着我的样子将右手贴在胸前,发音道:“林觉。”他的名字只有两个音节!但从排场上看,这人绝对不是奴隶。难道这个世界取名的规则是相反的?越高贵者,音节越少?
    他说得很慢,语调柔和优美。刚才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时发现,他脸上的线条十分柔和,眉毛很轻,没有胡须。眼瞳的颜色与我的“棕红色”不同,那是一种“近乎于纯黑的棕”,和那个胖女人一样。眼前这个男人比我高出小半个额头,身形匀称,算不上强壮。一身挺好看的淡紫色长衫,不脏,不臭。
    “如果这就是即将奸污我的匪首,我的运气还算不错。”我当时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同时我隐约有种感觉,这人可能不会奸污我,说不定还会像王子尊重公主一般尊重我。他是王子吗?
    互通姓名之后,他用极容易理解的手势,引导我随他走。我当然不会拒绝。
    自称“林觉”的男人走在我左侧,与我并肩而行,安涅瑟和林觉的卫队跟在身后。走出不足百步,另一个男人牵着一只“四脚兽”朝我们走来,林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人便牵了畜生退开。
    是马!虽然跟“沃夫冈伽”的不太一样,但绝对是马。这个世界有人,还有马。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同样驯服了马!我对新世界越来越有信心了。
    林觉应该是乘马来的,此刻与我一同步行。如果发现我会骑马,他会惊讶吗?不要生事,尽可能多的收集情报,尽可能少的暴露自己。
    林觉领着我进了一座城。这里也有城,我已经不感到意外了。城里人很多,很热闹,不时飘来食物的香气。太想吃了,但我必须保持公主的矜持。
    走了好一会儿,我们进入一座明显比一路所见更加豪阔的院落,我心中暗喜,这是王宫吗?
    殿院很大,但还比不上“昆斯特”的王宫,不过这里似乎更精致一些。脚下的石头很平整,台阶上雕刻着什么图案,院子里的植物好像也是修剪过的。
    侍卫们从进院起就不再跟着了。林觉将我和安涅瑟领入一个很大的房间,请我在一张舒服的软椅上座下,指了指桌上“用小小火苗温着的水壶”和“几盘精致的点心”,示意我随意享用,然后对着我躬身行礼。在我起身还礼后,林觉转身离去。
    实在太想念“凡间”的食物了。我拿起点心大口吃了起来,简直比“昆斯特”王宫的还要香甜。不过这时的感觉做不得准,我在海上已经憋疯了。吃了几口,我抬头望向站在身旁的安涅瑟,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怎么可以犯如此愚蠢的错误!居然想把点心分给安涅瑟。万一被人看到我和女奴共享一个盘子里的东西,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假公主。做得好,安涅瑟,我会奖励你的。
    几个餐盘中的点心各吃下一枚,我万分不舍地停了口。
    在“沃夫冈伽”,平民做客的礼仪,是要把主人招待自己的食物全部吃光,若吃不完,就表示看不起对方,认为对方请不起这些食物;而贵族之间的礼仪正相反,做客时把盘中食物全吃光,是一种极无礼的行径,吃光就是讽刺主人家寒酸,招待客人竟不预备多余的食物。情报不足的情况下,应当选择哪种礼节是显而易见的。
    不多久,林觉又回,这次他身边也跟了两名女奴。他将我和安涅瑟带到了院落深处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似乎是殿院之中一个独立的小院,院门处有一座小山,绕山而过,别有洞天,感觉十分私密。
    他准备在这里奸污我吗?两个女奴低眉顺眼,不敢看我,却总是暗暗打量安涅瑟,这两个瘦小的女奴比安涅瑟足足矮了一个头,她们能按住安涅瑟吗?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只要我没有生命危险,安涅瑟是不会做什么的。被奸污,那原本就是预案中的一部分。
    我以为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不禁让我有些羞愧于自己的龌龊。林觉将我们送到小院中最大的那个房间门口,行了个礼又退走了,根本没有进屋。两个女奴留了下来。其中一个女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面一排矮小的房子,然后两人一起对我行了个礼,转身走进了刚才所指的那个房间。我猜她们的意思是说:“我们住在那间房里,有事请吩咐我们。”
    我和安涅瑟走进“林觉”为我们准备的房间,一股幽香沁入鼻中。我在“昆斯特”的“内宫”比这里大得多,也雄伟得多,然而我在这儿感受不到丝毫的寒酸,心里有种奇妙的感受却说不出来,要是我的“画师”在就好了。
    我们带着探秘的心情观览整个房屋。这里似乎是个大厅,左右各有房间。大厅尽头有一道漂亮的屏障,屏障背后果然另有屋室,看来屏障的作用跟门口的小山是一样的。
    屏障后有三个房间,其中一个明显是卧房,安涅瑟在床边找到了便桶,此刻我急需这个。这应该是便桶吧,里面有细沙,揭开盖子后还有浓烈到刺鼻的香气涌出。安涅瑟又在旁边一间“陈设简洁”的房中找到了相同的东西,我猜那是给安涅瑟准备的房间。
    解决完一些基本的问题,我又在大厅方桌上一个“有提手的暗红色圆桶”中找到了食物。一开始没看出这是用来存食物的。圆桶分很多层,打开盖子后,可以一层一层搬下来,每层都是不同的食物,虽然不太认识,但可以大致看出有肉、蔬菜、面饼和汤。最下面一层是空盘、空碗、汤勺和小木棍,没有“叉勺”。小木棍是干嘛用的?先不管这个,就用勺子吃吧。
    没有找到专门为安涅瑟准备的食物。短短的相处,我感觉林觉是个细心的人,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空盘、空碗和勺子各有三副,我猜想,安涅瑟和我一起吃盘中的食物,在这个世界不是什么大问题,至少吃我剩下的应该没事。我再一次感觉到这些食物的美味不是“昆斯特”可以相比的,如果下一餐还是这样,那就不是错觉了。
    饱餐之后,安涅瑟也放下警惕,慵懒地倚在软塌上,看得出她很疲惫,我的精神却还不错。
    小憩之后,我们走到院中散步,也顺便查看其他的房间。两个女奴见我们出来,低着头快步走到我面前,随后用探询的目光望向安涅瑟。安涅瑟没有看我,轻轻摇头示意没有什么需要。女奴收回望向安涅瑟的目光,指着自己的脸拉长声音说道:“小月。”她不敢看我的眼睛,但显然是在对我说。接着另一个女奴指着自己说道:“小梅”。
    主人的名字,是两个音节。女奴的名字,也是两个音节。这……
    我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安涅瑟学着她们的样子,指着自己说道:“维泽。”两个女奴听后,对着安涅瑟欠身行了一礼,安涅瑟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欠身还礼。这个行为得体吗?
    我猜在这个世界的伦理体系中,安涅瑟的地位是高于这两个女奴的,或者说,安涅瑟和小月、小梅谁的地位高,我应该可以绕过林觉自己决定。
    打发女奴回房后,我查看了院子中的其他房间,有小厅、有卧房、有贮藏室,还有一个看上去没启用过的厨房。了解了小院的基本情况,我和安涅瑟回房休息。林觉没有再来。
    傍晚时分,一些女奴送来了大量的起居用品,还有书、画笔和像是乐器的东西。乐器就算了,就连“昆斯特”的乐器我也一样都不会。书,说到书,我进入这个院子后就注意到,这个世界是有文字的!
    墙上、石头上、我房中的屏障上,到处都是。我几乎可以确定林觉会写字,虽然没亲眼见过。这些文字和我遗失的黑石上的字有些像,但又不太一样。黑石上的字,每一个都像神卫的“法锤”。而这个世界的文字,只有极个别的像锤子,大部分更像“纹路复杂的盾牌”。
    林觉送这么多穿也穿不完的衣服,用也用不完的物品过来,是欢迎我长期住在他家的意思吗?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我暂时没有地方可去。
    再晚些时候,小月和小梅分三次端了六盆热水到我房中,离开的时候收走了食桶和杯盘。
    安涅瑟用浸满热水的棉巾擦拭我的身体,感觉舒服极了。清洗完毕,我赤着身子缩进被里,床很软,被很暖。在我休息时,安涅瑟也仔细地清洁了自己的身体。林觉身上没有半点异味,我们不能让人嫌弃。
    一丝不挂的安涅瑟托着一只大木盘回到我的卧房,木盘里摆了好几套衣服。
    “有好多种,但我分不清哪套是你的,哪套是我的。或者……有没有我的?”安涅瑟为难地说道。
    我拿着几套衣服端详、比对,有一套的花色、纹路更简洁些,但触手细密顺滑,质料似乎也是极好的。
    “你穿上自己原来的衣服,去叫那两个女奴过来,让她们帮我穿衣服。”我命令安涅瑟。
    不一会儿,安涅瑟领着小月、小梅来到我的卧房,她指了指衣服,又指了指赤身端坐在床沿的我,两个女奴立刻会意。小月从被我弄得有些散乱的衣服堆中,快速找出了几件,抱着走到我床边,小梅则更早一步走到我近前,望着我的身体露出艳羡的神色。我有些得意,安涅瑟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她总是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坚定而又淡漠。
    两个女奴服侍我穿好衣服后,小梅走出卧房,拿来了一双拖鞋,跪在地上将我的双脚套了进去。穿戴完毕,我有点明白了,这衣服是睡觉时穿的。“昆斯特”也有这种东西,但通常只是个单薄的袍子,没有这么复杂。
    我指了指安涅瑟,两个女奴将她领出我的卧房,过了一会儿,安涅瑟穿着相似的装束走了进来。我们终于还是没搞清楚如何区分彼此的衣服,不过不要紧,明天换衣时再找她们就行。
    我将安涅瑟拉到床上,贴身耳语,详细分享这一天彼此观察到的情况,虽然我们几乎全部时间都在一起,但记住的东西仍有很多不同。
    谨慎起见,最后我还是让安涅瑟回她自己房中去睡。我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天的经历反复在我脑中回荡,夜越深,我越亢奋。
    于是我不再试图进入睡眠,起身把幽暗的“夜灯”小心翼翼端到桌边,详细地把这一整天的回忆都倾吐到一路陪伴我的“羊皮本”上。写到这里,我的心情平复了许多,也终于有些困了。
    我的炭笔快用完了,这里的人用什么写字呢?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十七章:夕霞落叶(一)

    为了避开胡亢所驻的“沛城”,北归时不能选择最大的河港“沛港”渡天河。除“沛港”外,回枯“荣城最”便捷的大港,是“宁港”。
    要去“宁港”,或经“夕霞山”,或经“鹿鸠山”。两山分别是“夕霞派”和“落叶门”的所在。二者皆是南地举足轻重的高门大派。
    “夕霞派”始于近两百年前,开宗立派者,正是现任掌门“仇诗迈”。初创之时,便得“夕霞仙子”之名,不知是人赠还是自封。至少没人觉得她配不上这名号。
    “仇诗迈”是“裕山城”巨贾“仇家”现任宗主“仇诗闻”的二姐。当年仍是已故老主“仇静水”当家时,“仇诗迈”不知因何缘故与父翻脸,愤然离家,创立“夕霞”。
    这仇二小姐风姿绰约,性情豪迈,武艺高绝,又兼诗画。世人都觉她与“墨白”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怎奈二人相交一场,却是无疾而终。
    南地的城主、宗师、文豪、商贾家的小姐们,对“仇二小姐”本多仰慕,知她自立门户,更添神往。这些大小姐们发现,原先跟家中闹别扭时,只能窝在香闺默默抹泪,现在居然有处可去了。
    “仇诗迈”上山时,就只带了些婢仆,所谓开宗立派,全是赌气,自己初时并未当真。不久后见“阮家”幼女“阮棋”上山投奔,心中欢喜莫名,却一时不知是该收她为徒,还是与她结拜。
    就这么玩着闹着,竟渐渐成了气候。后来没跟家中赌气的小姐也往山上跑,再后来,更有人主动将女儿往山上送。现如今,“夕霞派”几乎成了南地各家豪门千金的第二个“娘家”,就连“通汇钱庄”老板“薛瑞”的幼女“薛棠”,也假假算是“仇诗迈”的小徒。
    “鹿鸠山”的“落叶门”,是帝国末叶便已成名的古老宗派,二代掌门“宿穆”,正是那位于“心剑季”被“顾长卿”所杀的“蝗”。如今执掌“落叶门”的四代门主“言禾”,虽未臻“蝗灾”之境,却也是“旱境”强人中拔群出萃的人物。
    一套“落叶掌”,半套“落叶刀”,已数不尽败过多少豪侠。所谓半套落叶刀,另外半套并非失传,只因迄今为止,对他对战之人还没有能撑那么久的。其实“落叶刀法”本身也无甚稀奇,“落叶门”弟子过千,全套的刀法几乎人人会使。无论什么武功,到了凡俗之人手上,都不如“披风兜头”厉害。
    聪颖的武人,艺高之后,往往会依着本人心性、体格,创出完全属于自己的武功;质朴一些的,学了什么便用什么,但随着功力日深,招法日纯,也会不自觉地凭着本能,将原有的刻板路数略做改动。“顾长卿”与“仇诗迈”,明显都是前一种人。而“落叶门”历任掌门,均是后一种。
    在“枯荣城”中拟定路线时,叶玄与陆烬起了小小争执。
    叶玄认为该走“鹿鸠山”。
    “落叶门”弟子过千,“火、水”若干,“旱灾”三人。这实力已经十分棘手,但至少上限可预。而“夕霞山”中有多少强人,则根本无力估算。“夕霞派”半数以上弟子都是带艺投师,“云洛”若是一直住在南方,八成也要在“夕霞山”挂个号,混上几年。
    要说“云洛”已是“无用散人”之徒,再投别派,按规矩得师傅允肯才行。但如拜得是“仇诗迈”,则多半无需请示。“夕霞派”渊源深广,又兼人畜无害,是以“仇诗迈”这些年间,不知收了多少武功原就高绝的便宜徒弟。这些便宜徒弟究竟有多少在山上,完全搞不清楚。
    陆烬则坚持认为应走“夕霞山”。
    一来,“夕霞山”地形简单,进出不易遭人暗算,而且选择“夕霞山”这条路线,可以少渡四次河;
    二来,“落叶门”素有厉狠之名,门主“言禾”更是嫉恶如仇。若一群北人带着从南地开出的宝藏,又领着全天下最恶名昭彰的“逆子”穿过他的地头,很难想象他会端坐家中,不生事端。
    而“夕霞派”名声甚好,又兼豪阔,想必不至于,更不屑于为了金砖与人为难。“仇二小姐”自己也算半个逆子,大概也没兴趣揪着“韩兮”之事替天行道。就算“夕霞派”碍于脸面,偏要给不速之客找些麻烦,有“薛棠”这根线隐隐系着,想来也能善了。
    三来,“落叶门”这名字,实在忒也不祥。
    “哼,叶玄这名字,本就不祥。”叶玄全没想到,似陆烬这等人物,居然还信这个。一番挖苦、讽刺之后,还是默默选择了“夕霞山”的路线。
    “夕霞山”层叠起伏,却并不高绝,低雾缭绕中淡见一片碧影茫茫。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夕霞山”脚下。南地湿气甚重,行到此间已有两百余驼病倒。驼队不便翻山,只沿着山下矮坡绕行,并刻意避开了“夕霞派”山门所在的方位。岚气弥漫,又兼崎岖,驼队头尾不能相望,只这如梦似幻的景致与幽幽草木香气,浅浅安抚着叶玄焦躁的心神。
    “我想到这些金砖,是如何藏进洞中了。”叶玄侧头对与并骑而行的陆烬说道。
    “哦?是如何呀。”陆烬笑问。一路上,陆烬悠闲已极,全不似叶玄那般紧张。叶玄也不知,这算是帝王心境,还是无能为力的自弃。
    “没有百千民夫,也没有事后杀民夫的兵。一个人,一头驴,一辈子。花了两百多年功夫,一点一点续进去的。你说有可能吗?”叶玄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也没什么把握。
    “哈哈哈,这倒是个办法。”陆烬认可叶玄的想法,但他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浑不在意。
    “可是为何要把刀、剑放进去呢?这是个什么仪式吗,类似镇宅?”叶玄终归是个吝啬且务实的生意人,换做是他,“暗水”、“雪脏”这样的好东西,定是舍不得扔在洞里。
    陆烬淡淡一笑,面上透出罕有狡黠:“那两样,是我家传之物,并非取自洞中。为取信于你,刀鞘、剑鞘,是专程找了高人给做旧的。也是没法子,叶兄莫怪。”
    “哼,剑是真,鞘做假。漂亮!”叶玄苦笑,他是真的有些欣赏陆烬。“那两个名字呢,也是你编的?”
    “那倒不是,这假鞘,就是仿着真鞘做的。我久居干冷北地,真鞘腐败太过缓慢,实在不像从南方潮湿山洞中取的。”陆烬解释道。
    叶玄回头瞥了一眼跟在身后数丈的陆醒:“我看他也是使刀的,‘雪脏’舍得给我?”
    “怀璧其罪呀。刀本杀器,太过贵重,反将主人坑死。”陆烬悠悠说道。
    “怀壁?你现在是富可敌国。金山你都敢坐,怀壁怕得什么?”
    “金子可以兑成银票。银票能加密纹,更可分藏各处。刀剑,就只是刀剑。再者,刀剑又与珠玉、字画不同。珠玉引女人,字画惹文人,刀剑却会招来武人。这世上所有‘好东西’中,刀剑是最危险的。”陆烬瞧着叶玄手中“雪脏”,眼里看不出丝毫惋惜,倒似有种送走了瘟神的幸灾乐祸。“你说,这些金砖要多久才能尽数换成银票啊?”提到银票,陆烬又开始思虑回城后的事。
    叶玄道:“我心中也没数,不过消息总比骆驼快,相信此刻‘薛让’他们已经在准备了。”
    无论是“通汇钱庄-枯荣城分号”,还是“枯荣城”内另外几个北方钱庄的分号,谁也不可能一口吃下几百万两金砖。“通汇钱庄”收进的金银,除一批置于“丰临城”总号,其余绝大部分,四散于遍布天下的各个分号中,每家分号所储现银并不甚巨,又通常位于“城主府”近旁,防卫森严。
    抢一个分号,得罪的是“当地城主府”及“整个薛家”,所获之数又算不得惊天,于真正的强人而言,此举并不划算。因此被抢之事偶有,却不常见。每年被抢之数,远不及“死”在钱庄里的金额巨大。
    除了“看护”和“存兑”的收费,“通汇钱庄”最重要的盈余之源,便是“死钱”。
    “通汇钱庄”所印银票,分“白票”和“灰票”两种。
    “白票”有密纹,通常是“在哪个分号存,就在哪个分号兑”。兑取时需交还白票,并写下自己当初所设之密纹。万一分号所在的城邑毁于祸乱,持票到“丰临城”总号,或“沛城”、“榆城”、“裕山城”、“枯荣城”等几个大城的分号,也能兑出。
    大额银票多为“白票”,主要供储蓄之用,票主若需远行,可先行将“白票”兑成“灰票”。
    “灰票”没有密纹,持票在各分号立等可兑。单票银额,通常为一两或十两。百两以上的“灰票”在街市上已属罕见。
    每年总有些持“白票”者未将密纹说与家人便即暴毙,亦总有些持“灰票”者横尸荒野,怀中银票或被鸦、鹫啄烂,或被犬、狼撕碎。这些存银,便永远也兑不出了。
    就算叶玄与陆烬真能将这数百万金带回“枯荣城”,这些金砖也不可能直接堆进几大钱庄在“枯荣城”的分号中,需待钱庄慢慢将金砖散于各地才行。这事颇为繁复,要耗不少时日,在此期间,这上千驼烫手的东西,只能由“夜宫”自行看护。
    叶玄与陆烬有一句没一句地叙着闲话,徐徐行了半日。忽见前方岚雾中,影影绰绰一丛妩媚,嫣红姹紫,冷暖缤纷。叶玄霎时间有些迷乱,旋即心头一紧,暗道不妙。
    一阵清冷山风退散了岚雾,犹如仙人自画中走出。定睛细瞧,对面一行二十余人,没有马,更没有兵马。这是最坏的情况!怎样的二十余名女子,敢挡在千骑之前呢。
    叶玄不敢怠慢。未等对方开口,便即下马。身旁“陆烬”以及随在身后相谈甚欢的“鬼蛾”与“陆醒”也跟着下马。于更远处坠着的“寒星”隐约见到前方有异,当即一踩马头,飘身而至。
    “夕霞仇诗迈,恭迎诸位远道。”一袭槿紫纱绸,左手握剑,浅浅抱拳。婉约不娇媚,英气不逼人。一对乍看有些慑心的杏眼,内里透着让人安慰的恬淡。
    叶玄瞧得心旷神怡。一时竟有些忘却,自己原是多么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此人。片刻后敛了心神,抱拳还礼:“久慕‘夕霞仙子’之名。在下叶玄,这边有礼了。”他见众女站在身后未动,仇诗迈也不引见,猜想这些带刀持剑的娇俏小娘,应该都是夕霞派女徒。
    仇诗迈见只叶玄一人还礼答话,便知他身侧两名女子不是木青儿:“叶先生,久仰了。”
    “归途匆忙,未及登门拜见。失礼之处,仙子莫怪。”叶玄望着眼前一众莺莺燕燕,勉力压下心中不自觉涌出的污秽念头,恭谨说道。
    “原盼来日到‘枯荣城’拜见,不承想先生亲至‘夕霞山’,迈心下惶恐。又想择日不如撞日,是以不揣冒昧,领众徒前来请罪。扰了先生归途,更请见谅。”语罢垂目颔首以谢,顾盼端严,又似仪态万千,更惹得叶玄心摇神驰。
    饶是如此,他仍从“请罪”二字中辨出不祥的机锋。读过书的人,说话颠三倒四。请罪,就是问罪。
    “枯荣城与贵派素无嫌隙,仙子说得哪里话来。”叶玄不解道。
    仇诗迈见对方装傻,只得温言解道:“三年前,小妹仇诗芸,小徒丁兰、童小贝三人,心慕‘枯荣城’异彩,一道同去游玩。丁兰在城内遭人掌掴,破了相貌。依三人所述,她们并未在城中生事,纯是受人欺侮。我想着,总不能只听她们一面之词,便去信贵府询问因由,至今未得回复。”
    一时间,叶玄被乱七八糟的新情报搞得晕头转向。什么丁兰、小贝?什么掌掴?又哪里来的信?他全不知道。怔了片刻才理出半分头绪:不知是哪个跟人打了架,打完不说像是寒星心性,可扇人耳光又似鬼蛾作风。至于那封信,八成是青儿看漏了。
    “叶玄并未见过仙子书信,若师姐见过,也定会说与我听。”既然青儿疏漏,叶玄此刻只好抵赖到底。“至于贵派弟子在我‘枯荣城’受伤之事,在下实不知情。当然,身为城主,不知情也是失职。”说罢回身望向鬼蛾、寒星。二人看着叶玄,轻轻摇头。“仙子可知与‘丁兰’姑娘动手的是谁,丁姑娘在此间吗?”
    叶玄语罢,不待仇诗迈吩咐,一名白衣女子自她身后人丛中走出,正是丁兰。南方温暖,那湛蓝斗篷今日并未披在身上。
    “这是小徒丁兰。”仇诗迈侧头看了下丁兰,复又望向叶玄说道:“至于动手之人是谁,当日小妹‘仇诗芸’也曾请教,那位姑娘不肯透露姓名。”仇诗迈说话间,丁兰正从头到脚,打量着站在叶玄侧后的鬼蛾与寒星。寒星厌极了那衙判般的目光,双眼如冷剑般逼视回去。鬼蛾也从对仇诗迈的想入非非中收敛心神,怒目回瞪。
    “既如此,仙子因何认定是我‘木叶家’的人呢?”叶玄心想,这般阵仗,总不会只为叮嘱我奋力缉凶吧。
    “正因不敢妄断,今日才带同小徒至此,与先生分说。迈也盼此事与贵府毫无牵连。只是,丁兰虽不成器,浅浅也至‘水境’。枯荣城内能一招伤她的女子,我尚想不出旁人。”仇诗迈悉心阐明因由。
    “仙子的意思,叶玄懂了。丁姑娘,你先看看,是她二人吗?”叶玄此刻不想当众念出寒星的名字,“逆子”恶名,对眼下之事有害无益。他只盼这事能以最小的代价收场。
    “不是她们!”丁兰冲叶玄喊道。叶玄这时眼望丁兰,只觉这出挑的身形、容色,便与“忘月楼”的伶人相较也不遑多让。仇诗迈说她“破了相貌”,一时却瞧不出破在何处,男女有别,也不便一直这样盯着。鬼蛾却是瞧出了些微端倪。
    原来那日丁兰在“异食居”遭云洛掌掴,并非只掉了两颗后牙,颌骨也被震裂,虽不致命,却难尽复。伤愈后,左颊处留下极轻微的凹陷,不仔细端详很难看出,因此叶玄并未察觉。但丁兰每日梳妆,均觉自己丑陋至极,于她而言,云洛那一巴掌,真正是“刻骨铭心”了。
    “唤青儿、残影、孤雁过来。”叶玄对身后“石六八”下令。
    “石六八”出身“玄青书院”,他比“孤雁”更早进入“野战兵团”,现为团副。一路始终伴在叶玄身旁,助他指挥调度。
    “是!”石六八做出一个奇怪手势,响箭声沿着驼队此起彼伏。不同声音、不同节奏的响箭,代表着“预警、呼唤、休整”等不同含义。
    这一轮响箭的含义是“呼唤”,不是“急唤”,这意味着如果正在解手,可以慢慢解完;如果正在吃肉,可以嚼完这口。同时,这也意味着三人可以骑马,不必展开轻身功夫疾奔。
    叶玄这一唤,有两层用意。
    一来,丁兰若真是残影或孤雁打的,今日这情势想赖掉也是不易。
    二来,他实在摸不准对面二十余人加在一起,究竟有多少斤两。夕霞派弟子过千,常驻山中的,加上习期未满的,少说也有数百,仇诗迈为何只带这二十几人来?带的人越少,叶玄心里越寒。有木青儿在,他会安心许多。
    “薛棠小姐在这里吗?”等待木青儿三人时,叶玄牵起“薛家”这个线头,希望能将两方关系拉得近些。其实叶玄根本没见过“薛棠”,只是听“薛让”提过多次,知她也是夕霞派弟子。
    不管“薛家”内部对“木叶家”实际是何想法,至少表面上,“薛瑞”须得认叶玄这个朋友,“薛棠”也不可能为了什么师姐、师妹,公然与叶玄翻脸。对于“薛家”而言,“家族利益”当然是高于“师门利益”的。至少叶玄是这样认为。很可惜,“薛棠”不在。
    不过仇诗迈的反应,让叶玄惊喜。告诉叶玄“薛棠”已经期满下山后,她竟主动问起“薛让”的近况。叶玄心知,薛让与仇诗迈仅一面之缘,基本没什么交情。仇诗迈此般叙旧,潜意甚明——她想善了此事。
    其实她前面那句“迈也盼此事与贵府毫无牵连”已是在敲打叶玄,意为“若真是你手下人打的,藏好别出来,将此事滑过便算。”只是此语太过隐晦,叶玄自觉狡黠,却全没听懂。
    思忖岁月熬炼,盛名浸腐。如今的“仇诗迈”,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言不合便上门挑人手筋”的辛辣小娘。得知“木叶家族”一行途经“夕霞山”的消息,“夕霞仙子”愁眉紧锁,左右为难。
    她实在不愿管丁兰这破事。原打算就这么拖着,待得丁兰期满下山,也就不了了之。没成想这“木叶家”竟全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明知有这未解之结,还偏要走夕霞山,搞得一众女徒同仇敌忾,自己也被裹胁着下山拦路。
    不多时,木青儿、残影、孤雁三人赶至队首,下马来到叶玄身畔。残影一双灵动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对面诸人。孤雁紧握长刀,观察着周围环境。木青儿的淡灰眼眸,透着漠不关心又似目中无人,只悠悠踱到叶玄近旁,低唤少主。
    “师姐,这位是‘夕霞派’掌门‘夕霞仙子-仇诗迈’。仙子,这是我师姐木青儿。”叶玄为双方引见时,左手轻搭在木青儿腰上,微吐真气刺了她一下。意思是“对面这人很重要,你须礼貌些”。
    而在对方看来,甚至在背后多数兵士看来,则是叶玄这面首在借机炫耀自己与木青儿的关系。即便是拜过堂的正经夫妻,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去触彼此腰身。夕霞众女徒见此情景,只对“裙下之主”更增鄙夷。
    “夕霞仇诗迈,见过木姐姐。”仇诗迈对着木青儿,温言抱拳。时年仇诗迈已近两百六十岁,比之“薛瑞”还要稍长一些,此时直接将木青儿唤做姐姐,是为极深的敬意。与男子之间不叙长幼,乱叫“兄台”不同。女子之间若无血缘,则地位更高的那个才是“姐姐”。
    “木青儿,见过夕霞仙子。您…唤我青儿就好。”木青儿只知对她要有礼貌,也不确定这样说得不得体。
    叶玄知道师姐不喜跟外人说话,一个来回便将话头接了过去:“丁姑娘,与你争执的人,可在场间吗?”
    “不是她们!”丁兰心下焦急。此时童小贝也大着胆子,未得师命便蹭到了前排,站在丁兰身边。鬼蛾瞧见这个眼睛如宝石般透亮的小娘,心中又是一荡。
    闻听丁兰此言,仇诗迈与叶玄心下同时松了口气。
    “一场误会,让叶玄有幸得见仙子真容,也算没有枉受虚惊。丁姑娘的事,左右是‘枯荣城’治理不善,以致辖内出了歹人。待我回城后,定当着力整肃,并备十斗‘雪参’送致夕霞,盼能补丁姑娘伤损之万一。”
    鬼蛾惊愕地望向叶玄。十斗雪参,价值至少万金。明明与己方无关,凭什么赔她这些?就算那一耳光真是我打的,又如何了!她那脸是什么做的,能值十斗雪参?鬼蛾心中气闷,她不明白叶玄为何如此惧怕这群小娘。
    其实叶玄忌惮之余,也是真心想要结纳。若能与夕霞为善,于他所谋之事大有裨益。薛家,是南地最大的豪族;而夕霞,隐隐系着南地所有豪族。
    仇诗迈见叶玄处事如此得体,心下也生好感。饶是木叶家发了横财,十斗雪参也可算得诚意拳拳,给足了自己颜面。更何况,人还不是对方打的。“此事原是我辈唐突,先生不怪,迈已感激莫名。赔补之事,万恳勿要再提。今日是我夕霞未尽待客之礼,先生归城后,还请来信一封,迈当备薄礼以谢。”
    “仙子美意,叶玄便无耻愧受了。在下的诚意,也望仙子莫要推辞。”听得对方如此说,叶玄赶忙敲钉转角。换过礼物,就算是有交情了。他是万没想到,取宝之余还能有这等好事。仇诗迈的“薄礼”也必不薄,说不定连银子都不用亏,就能白白攀上仇诗迈这个朋友。
    “既如此,先生厚谊,迈这里就代小徒谢过了。”十斗雪参,叶玄说是赔给丁兰,仇诗迈表面只是代领。然而送上了夕霞山的东西,丁兰期满时又岂会真的带走?
    那边丁兰听着场间二人一唱一和,越说越不对劲。似乎自己受辱之事,眼看就这么算了。当即冲着叶玄厉声喝道:“木叶家,就没有旁人了吗?”
    第十七章:夕霞落叶(二)

    “木叶家族”六人尽在场中,仇诗迈瞧得明白。丁兰却搞不清“木叶家族、夜宫、城主府”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只觉对方随便唤出几个不相干的人敷衍自己。
    “丁兰,不得无理。宫主、城主,具在场间。还能当面抵赖不成?”仇诗迈侧头朝着丁兰训道。
    “她穿着绸衫,发钗镶有宝石。提到富贵之家,却又切齿刻毒,这不是‘玄青书院’的人是谁?”童小贝此时也忍不住插口道。这番剖析,原是“仇诗芸”说给她的,此时她竟原封不动将话背了出来。“仇诗芸”是“仇诗迈”的远房堂妹,并非“夕霞派”弟子,这日不在场间。
    “小贝,住口!”仇诗迈羞怒呵斥。她没想到,一贯乖巧的“童小贝”也敢当众给她难堪。
    夕霞派与其他门派全然不同,说是门派,倒像书院;说是书院,又像商会。门规本不森严,执法更是胡闹,但凡超过“用戒尺打手心”可以解决的范畴,全都踢回家中,由爹娘自行处置。仇诗迈对弟子一贯“赏多罚少”,弟子对她也是“亲近多于畏惧”。平日温情脉脉,今时恶果方显。仇诗迈发现,场面竟已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了。
    童小贝之言,算不得胡言乱语,听来却极刺耳。仇诗芸说与小贝,那是私话,小贝却不加润色,直接丢到台面上来。“玄青书院”的院生,皆是孤儿、弃婴。弃婴倒是还好,似鬼蛾这种挨过饿、吃过土的孤儿,确是极容易仇视那些“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小姐。另则,经这几十年的积淀,如今“枯荣城”内,也的确有不少富户是“玄青书院”出身。
    叶玄从来不是个名正言顺的正经孤儿,却总觉得自己也算孤儿。
    所以他在当年那场小灾荒中,逆着贪财心性,设立“玄青书院”,收了一众快要冻饿而死的脏臭小孩儿。所以他此时听了童小贝的话,怫然不悦。
    但他还是强压着怒意,与对面解释道:“这位姑娘,你要拎清楚,不是每个‘玄青书院’的院生,都是‘木叶家族’;也不是每个院生长大后,都在‘夜宫’或‘城主府’执事。更何况,你没有任何实据证明那人与‘书院’有关。”
    “所以叶城主的意思是,我们去‘枯荣城’收拾那丫头,与您无关。对吗?”说话之人不是丁兰,不是童小贝。语调比丁兰阴冷,言辞比小贝刻毒。
    叶玄突然有股想拔刀的冲突,这话实在太难接了。他若点头,“城律”何在?他若摇头,这干系又如何撇清?
    仇诗迈回头,狠狠瞪视“吕凌”,想要训斥,忽又羞愤欲哭。一个个的,全都不把师傅放在眼里。“丁兰、小贝”在外面吃了亏,此时胡闹尚情有可原,这“吕凌”却是丈着武艺卓绝,倨傲惯了的。平日也不见她与丁兰有多亲近,当此危局,竟突然发难,火上浇油!
    残影闻言,立即捏住鬼蛾左臂,出手之快,几近偷袭:“别不懂事。”鬼蛾深深吸气定神,随后摔脱了残影右手。
    叶玄静默半晌,忍气沉声说道:“‘枯荣城’虽是边陲小邑,却也非荒蛮之地。城律之下,怕不容各位仙子肆意寻拿。不如‘丁姑娘’将凶徒形貌说与我听,那人若还在城中,我定会替‘丁姑娘’把她抓来。”叶玄话指丁兰话,目光却望向仇诗迈。
    “丁兰,将那人形貌说与叶先生。”仇诗迈冷然下令,语中已全无平日的温存。
    “是个小矮子,手里拿着短剑。眼睛挺大,声音很尖。”丁兰恨恨地回忆道。
    叶玄心中一寒,是云洛!
    他方才初闻此事,脑中也曾闪过云洛的名字,但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云洛本是南方人,与“夕霞派”即便没交情,至少有钦仰。就算一言不合切磋起来,想来也不至于“掌掴”人家。他与云洛相交虽浅,听鬼蛾念叨却多,怎么也不觉得这是个会“当众扇人耳光”的姑娘。“枯荣城”中本多商旅、游侠,又兼“莫问塔”树大招风,城内有些不在自己视野中的高手毫不稀奇。
    云洛师承“无用散人”,却从没在江湖上行走过,因此“夕霞派”诸人,也根本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小高手。
    云洛。这几乎是所有能想到的名字中,最让叶玄难为的一个。怎么办?要装不认识,或者干脆说那不是自己的人吗?若说出这话,以后如何面对“云大”?自己出城前叫残影拿“腥芒”去撩拨她,又算怎么回事?
    可是,可是,云洛又算什么人呢?有必要为了她得罪“夕霞派”吗?若是在“枯荣城”中,一冲动、一咬牙,将这烂事替她抗下也罢,可这是在路上,而且是南方的路。
    这浩浩荡荡,满载金砖的驼队,有多少人不忿,多少人眼红。偏生“夕霞派”这些小娘,一个个背后深不可测,又盘根错节,他是哪个也不敢伤,哪个也不敢碰。惟恐一招不慎,惹得南人群起而攻。
    叶玄思来想去,此时最合理的选择,还是假装不知对方讲的是谁,一切待回城后再说。正欲开口抵赖,忽觉背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炙烤着自己。那是鬼蛾的目光。
    在这目光注视下,他发现自己说不出那句最该说的话。他不想让背后那双整日充满欲火的眼眸,透出失望和鄙夷。他不能当着鬼蛾的面,背叛她的朋友。
    道理上,叶玄并不认为保护云洛是自己的责任。而情感上,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这就是背叛!如果他说不认识云洛,如果没有了木青儿的淫威,这些人,一定会去找她的麻烦。
    “是我的人。” 背后一道赤炎化做甘泉,身前却有无数寒芒扑面射来!伴着几十道寒芒一并刺向叶玄的,还有仇诗迈目光中,不明所以的怨愤与问责:“不是配合的好好的吗,你这是干什么!”所有女徒都站在身后,仇诗迈神色中的含义无比明晰,懒得做丝毫掩饰。
    “她平日甚少出门,今次也不在队中,我没想到会是她。”心乱如麻中,叶玄的瞎话仍是张口就来。
    “既是贵府的人,今日需当有个了结。”“既是贵府的人”六字,自仇诗迈口中吐出,冷得几乎连坚冰都能冻结。才受三徒忤逆,又遭叶玄戏耍,她的圆滑,眼看要被怒火烧穿。
    “仙子教训得是。叶玄御下不严,以致贵派弟子在‘枯荣城’损伤,这便给仙子赔礼了。”叶玄语罢,双手抱拳,对着仇诗迈一揖到地,躬身良久不起。
    仇诗迈胸中几欲喷薄的怒火,随着叶玄将头低得越来越深,渐渐收敛,而后变得和缓、微弱,最终为寸寸流逝的光阴所熄灭。
    “先生不必如此。”仇诗迈右手轻伸,虚抬叶玄左臂,并不触碰。叶玄借势起身,眼望仇诗迈,满脸歉疚。夕霞众徒瞧着叶玄诚恳的模样,半数怒气已消。她们哪里知道,叶玄心中歉疚是真,所歉的,却是“搭戏拆台”之事。
    仇诗迈没有想到,叶玄不仅舍得赔钱,身段竟也如此柔软。且不论这“城主”是真是假,既给摆在了台上,那就是“木叶家族”的脸面。方才叶玄所行之礼,已是除跪拜之外,最重的礼节。“弟子”挨“部从”一记掌掴,“掌门”受“城主”长揖一拜。怎么算,夕霞派的颜面都已找回。
    这仇结的荒唐,解的窝囊。叶玄不用回身,就能看见残影的摇头轻叹,鬼蛾的揪心愤懑,寒星的冷眼旁观,孤雁的嗤之以鼻。只有木青儿永远站在他身边,不悲不喜,不言不语。
    叶玄起身后,又朝向丁兰抱拳,浅浅躬身道:“丁姑娘受委屈了。”
    “冤有头,债有主。你替她赔礼可做不得数!”丁兰就这样大喇喇站着,对叶玄所行之礼,既不避让,也不回谢。
    “去你妈的!”鬼蛾再也忍受不住:“少主给你赔礼,你不跪领,想找死吗!”
    叶玄原没指望丁兰能有什么得体的回应,只盼她冷哼一声,自己再与仇诗迈谄媚几句,这事兴许还能滑过。见丁兰如此不依不饶,心头也自火起,忽闻骂声乍响,一时竟有些恍惚,还道是自己没忍住,将心中言语放了出来。
    “小蛾,住口!” 平日温情脉脉,今时恶果方显。叶玄刚刚还在心中暗讽仇诗迈御下无能,怎料过不片刻,自己这边也溜了缰。叶玄这时真想回身抱她一下,再狠狠抽她一个耳光!他知四人之中,就属鬼蛾对己最是关切、疼惜。可是她这一骂……自己方才之辱,岂不全他娘的白受了?
    “苍”一声响,吕凌已将长剑拔出,遥指鬼蛾眉心:“贱种。”
    吕凌平日话少,开口字字诛心。她只听得一句,便猜出对面这女子不是什么大户出身。见吕凌拔剑,丁兰、小贝也跟着亮出兵刃。转瞬间,金铁擦蹭之音四起,夕霞众女徒几乎全数亮剑,只余一个身着“象牙色长衫”的女子皱眉不动。
    木青儿右手紧握“玄竹”,左手中指轻轻划断了系着“暗水”的白蜥皮肩带,背后重剑应声而落。
    见木青儿动,仇诗迈眼中寒芒隐现,身形顿时消失在原地。
    “啪”一声脆响,众人侧目间,吕凌已扑伏在地,指着鬼蛾的长剑不知何时也到了仇诗迈手中。
    “为师是不是管不得你们了?”仇诗迈扫视众徒,看也不看地上捂着左颊吐血的吕凌一眼。众徒悚然低头,没一个敢触师傅目光,便是如此,仍能感到被师傅眼芒扫过时,面上一片热辣,背脊冷汗涔涔。只有一个人,迎着仇诗迈的目光恭敬点头,正是夕霞派首徒“阮棋”。
    “收。”令只一字,众徒兵刃慌忙归鞘,金铁相碰尽显瑟缩之音,全不似拔剑时的苍然豪迈。她们以为自己见过师傅发火,却从没见过师傅真正发火。
    一个有眼力的兵士溜到木青儿身后,欲将“暗水”拾起,却全没料到此剑的分量,一把竟没拿动,复又双手使力,这才将重剑拖回阵中,看护起来。
    仇诗迈深深吸气,复又翩然回身,望着叶玄幽幽道:“先生见笑了。”方才电光火石间獠牙一吐,她已瞧清对面情势:一心想要善了此事的唯有叶玄,木青儿则随时准备动手杀人。
    “是我的人无礼在先。”叶玄沉声应道。
    “丁兰之事,原当两方动手之人对质才算得公允,并非谁手上不济,谁就占理。”说到此处,仇诗迈侧目斜睨丁兰。后继续道:“叶先生未明原委,便先行赔礼,待我‘夕霞派’可算得诚意拳拳。迈恬为夕霞掌门,绝非不识好歹之人。‘枯荣城’内,贵我两派弟子的口角、嫌隙,今日就此了结。敢有私自寻仇者,以门规论处!丁兰,你可有话说?”
    “谨……谨遵师父之命。”丁兰瞧着倒卧于地,满口鲜血的吕凌,早已吓得不敢抬头。什么切齿仇恨,刻骨怨毒,在师傅冷厉目光的逼视之下,全都乖顺地缩回心底最幽暗狭小的角落。
    “得蒙仙子宽仁,叶玄谢过了。”叶玄抱拳相谢,心中盘算着后续的应对。他知道,仇诗迈刚打了自己徒弟,绝不可能一回头就放驼队离山。若如此,她这掌门也不用做了。
    “陈年小事,说开便算,先生不必挂怀。日半西垂,原不敢再耽搁先生赶路,只是,我瞧今日两边弟子初识,颇为热络难舍,不如就由得她们小小切磋一下,先生以为如何?”仇诗迈下山前便已决心,今日就算非动手不可,自己也绝不下场去碰木青儿。
    叶玄终于等来了他极力想要避免的场面,只得苦笑应道:“仙子既有雅兴,小试一场无妨。”二人便如老辣的商贾般,一来一回,询好了价钱。仇诗迈的要价,是头面人物不动手。叶玄的要价,是只比一场。
    各路武人于“心剑季”乱砍乱杀数百年,后强人尽废,余者少了血性,多了规矩,天下堕入“权剑季”。
    近几百年,门派间的比武争斗,惯常是两个路数:头面人物多决生死;弟子、部从点到为止。两般规矩,均是同一目的,只为避免仇杀。
    所谓头面人物,是指一门、一派、一帮、一族的至高战力,“夕霞派”不必搞清楚“枯荣城”内,“夜宫”与“城主府”究竟是何从属,也不用管宫主、城主是谁,“木叶家族”的头面人物,就是木青儿。头面不是头衔,头面,是打出来的。
    头面人物决生死:意在打破双方战力之平衡。至高战力被灭杀的一方,事后即便想要寻仇,也多飞蛾扑火。头面对决,若有一方败而未死,伤愈后则极有可能率众反扑。
    弟子、部从点到为止:意在维持双方战力之平衡,同时力求在少流血,不死人的前提下,拟出全面开战的真实结果。因此门派间“次等战力”的对决,多是三战取两胜,或五战取三胜。
    这些经验与规矩,都是“心剑季”的无尽血火换来的。
    丁兰这点破事,原是无需动手就能化解。怎奈仇、叶二人,没一个当得好家,致使场面失控,夕霞这边还流了血。不管这血是怎么流的,见血拔刀,也是规矩。仇诗迈此时只寄望于,能用对面一点小小伤损,换个“血债血偿”。
    叶玄这边更是为难。虽然最恐怖的场面已被“仇诗迈”辣手压住,但接下来这“点到为止”的切磋,却是赢不得也输不得。若说“胡亢”与“墨白”算是南方武林的头脸,在南地武人眼中有如父、兄,那么“夕霞”则是南方武林的腰肋、结扭,一众豪强均视之如姊妹,便只轻刺一下,也是非同小可。此战若胜,恐引得护短之人同仇敌忾;若败,或撩得贪妄之徒蠢蠢欲动。
    “阮棋,你就请‘木叶家’的高手指点一二。”仇诗迈唤出自己心腹弟子,语声柔和,全无方才与“丁兰”说话时慑心夺魄的冷厉。
    “阮棋”是“夕霞派”的第一个弟子,当年正值“仇诗迈”伤心气苦,不知何去何从时,“阮棋”也与家中决裂,上山投靠。
    “阮棋”上山时,真气品阶已修至“旱境”,只是未得名师指点,招式乱七八糟。她根骨奇佳,资质却凡。相较气、艺双绝,无师便可自通的“仇诗迈”,绝难相提并论。如今一身技艺,皆是“仇诗迈”为她量身所创,更是经年累月,一招一招喂出来的。一众弟子中,“阮棋”并非武功最高,却是与“仇诗迈”羁绊最深,最能懂她心意之人。
    “弟子阮棋,拜见木先生、叶先生。”听得师傅呼唤,阮棋缓步走到仇诗迈身旁,持剑行礼。
    叶玄同木青儿一并抱拳还礼,未与阮棋答话。踌躇片刻,低唤残影。
    残影上前拱手,仍是一身陈旧的淡蓝衣衫,身形纤弱,语音清脆:“弟子残影,敬拜夕霞仙子,见过阮棋师姐。”残影之名一出,引得夕霞众女一阵窸窣低诧,眼前这瞧上去颇有些可怜的女子,与她们幻想中阴魅狡黠的“血筹官”全无半分相符。
    鬼蛾知自己闯了祸,又见那骂自己“贱种”的女子已被搀走,便站在叶玄身后垂首不语,没有争着出头。她也明白眼下这局面,还是交小影去收拾更为妥当。
    “要我输给她吗?”趁着与“阮棋”相互虚伪的空当,残影轻声询问叶玄。是请示,也是讥讽。
    “我心绪已乱,情势你自己判断。你不能死,也不能残,就只这个命令。”叶玄低声应道,语中透着疲惫。他没有余暇生气,只知骰子非掷不可时,应该把注下在残影身上。这是家族中唯一能够帮他决断,替他决断之人。
    “知道了。”残影语中透出三分歉疚,七分柔情。说罢走入场间,双刃“晏鹊”拔出时,系着“皮制刀囊”的“腰带”被刃锋划开,跌落于地。强者过招,只争纤毫,是以动手之前,剑鞘要扔,刀囊要弃。
    阮棋也持剑走入场间,长剑出鞘前,又对残影行了一礼。残影持刀回敬,恭谨不言。高手对决,若笃定不想杀人,“使兵刃”倒比“空手”更安全些。贴身比拼拳掌,几乎每一式都要朝对方头脸胸腹招呼,使刀剑时,反而更有机会去损对方手足,伤而不杀。
    “切磋参照,点到为止。”仇诗迈淡淡一语,定下场间基调。复又继续道:“依礼,胜负、终始,均由叶先生定判。”这又是个“权剑季”武人琢磨出的虚伪,由于此处是“夕霞派”地头,场间亦无德高望重的外人在场,是以这场较量的胜负,交给“客方”裁决。何时起手,何时休罢,也全听叶玄号令。双方若有伤损,那也是叶玄未能及时叫停之责。
    “中招、倒地、损血、认输者负。切磋参照,点到为止。这就开始吧。”叶玄皱眉下令。
    二人闻声,并不擅动。温婉、俏皮的两道目光交织碰撞,渐渐化成同一道凝重。
    残影倒悬双刃,执握掌中,缓缓抬臂护于头脸,宛如“蛇口血张”时倒竖的尖牙。阮棋侧身相对,右手长剑微抬,剑峰斜指地面,并不直逼残影。
    倏忽间,残影身形消失在原地,正与方才“仇诗迈”偷袭“吕凌”时的情状无异。眼力稍差之人,只觉她消失的同一刹那,便自阮棋左前方冒出,宛若破开了虚空一般。然而又与仇诗迈不同,那淡蓝一闪即隐,转瞬又在阮棋侧后出现,如此这般摇闪滑纵,身形始终没有欺进“长剑所及之方寸”。
    残影能觉察到,阮棋虽只腰身微拧,剑尖轻颤,却分明跟上了自己的节奏。若想单凭身法将她晃晕,只怕对方还未凌乱,自己先要力竭。
    “失礼了。”残影在阮棋身前七步处站定,浅笑着为自己看轻对手而致歉。说罢不待对方回应,持刀抢步上前。这次身形直进,不再取巧。剑长刀短,阮棋根本不理对方手上动作,探身挺剑,直刺残影左膝。
    残影却未后撤,轻鞋之下双脚也不见有何动作,身子竟霎时向右“平移”了半尺。阮棋一刺不中,翻腕向内横削,“叮”一声轻响,残影左手短刀不知何时已由“反握”改为“正握”,刚好挡住削向左膝的长剑。刀剑交击之音悦耳绵长,却比旁观众人预想中要小声得多。
    右手长剑为左刀所抵,阮棋空门已露,正凝神防她右刀挺进,不料残影并未出刀,右脚闪电般蹬向自己小腹,速度竟似比手还快。阮棋此时已撤步不及,小腹一缩向后坐倒,臀部即将撞到地面时,左手着地一挫,身子向后飞掠,同时长剑直挺,封住身前门户,打了个踉跄方才站定。虽不算输招,场面却是狼狈之极。
    叶玄在旁瞧着,面无表情。心底却忍不住暗赞。
    “木叶六式”之中,“鬼蛾”主修的是“无痕手”和“阴风指”;“残影”主修的是“岚步”和“鹊桥”。
    也是这残影天纵奇才,竟依着自己心性,将“鹊桥”练到了双刃之上,方才挡住阮棋长剑那一刀,绵软阴柔,正是“鹊桥”之劲;“岚步”本是闪避、偷袭为主的功法,主要招式原是“踩脚趾、踹膝盖和撩阴腿”,却被残影改成一套攻防有度,肆意开阖的腿法。
    “木叶六式”练到她身上后,改动之多,改动之奇,俨然已有自成一脉之势。若有一日叛离“夜宫”,以她一人之力开宗立派,也属寻常。
    木青儿性情寡淡,甚少思虑,却莫明总感觉终有一日,残影会跑。叶玄则认为,那是师姐早年间落下的心病所致。
    阮棋狼狈后撤,残影并未追击。一则不想冒进,二则也是不屑。她想端端正正地将对方踹倒。阮棋那边化险为夷,也摸清了对方路数,似乎残影的“双刃”主要用作防御,攻敌则以“双脚”为主。
    阮棋不再困守,挺剑抢攻。迫近残影身前时,剑尖一抖,三道寒芒分刺双乳、小腹。阮棋心性质朴,剑路端严,这一式仿的是仇诗迈的辣手,有形无神,并不指望以此克敌,只求将对方笼在自己剑光之内,逼出破绽。
    怎奈残影全不判她剑路虚实,直接纵身后掠,将这一招避了。阮棋手腕一翻,挺剑再进,这次长剑如蛇信般上下颤动,舔向右腿、右膝,这一剑不是虚招,也不为逗出残影短刀。残影却出了刀。
    依旧不判对方剑路,双刃一反一正,如摇桨般向下斜划,直接将右腿、右膝全部封住,终于仍是“左刀”荡开了长剑。
    剑峰稍一偏转,阮棋“左掌”已从“肋下”迎出,准备硬接残影鞭来的“左脚”,无论是震断了对方脚骨,还是踢折了自己手腕,这一战,就算是没出人命便了结了。
    只是这一次,残影没再出腿,荡开长剑后一个滑步,欺进剑圈之内。距离稍一拉近,“双刃”立转狂暴,如“群鸦归巢”般扑向阮棋面门。阮棋迅疾撤步,回剑横封,欲将残影逼出一剑之距,却感残影身形如鬼魅般粘着自己,怎么退也甩不脱,怎么转也绕不掉。
    剑长刀短。身位一近,长剑立显笨拙,当即左支右绌。却在这时,残影手中“双刃”突又敛了狂暴之意,刀路顿转轻灵,忽上忽下、忽反忽正。阮棋只觉身前这病弱女子,每只手臂似有三节一般,终于眼睛一花,步下一乱,左乳被划开一道浅长血口。
    “住!”叶玄见状急忙叫停。残影不等叶玄发令,一招得手便即跃出圈外。阮棋胸上一痛,急忙将伤处捂住,也不知身子被叶玄轻薄了没有。
    “阮棋师姐,承让了。”残影将双刃归入左手,抱拳郑重相谢。
    “残影师姐技高,阮棋认输了。”两名各位其主的战将,斗罢后又一次做作地互称师姐。
    “残影能得侥幸,全仗仙子爱护。叶玄谢过了。”言下之意,残影此番能赢,全因“仇诗迈”未将最厉害的弟子派出。其实叶玄哪里辨得清对面深浅,只是句虚伪客套。未动手时礼敬有佳,此时打赢,更需谦逊。
    “先生无需过谦。胜负分明,场间有目共睹。夜宫人才济济,夕霞甘拜下风。”仇诗迈坦然认输,毫无扭捏。一方轻伤了事,输得也不算难看。颜面微损,祸根已拔,虽不如小胜来得体面,也算个不错的终局了。
    “仙子言重。天时已晚,我等尚有一段小路要赶,今日就不多叨扰了。还盼仙子闲暇时驾临‘枯荣城’赏玩,好叫在下一尽地主之谊。若来日再渡天河,叶玄也必亲至‘夕霞山’拜望仙子。”叶玄生怕耽搁久了再生祸端,只盼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仇诗迈也是一般想法,只求尽快将这瘟神送走。至于来日亲至“夕霞山”拜望云云…还是不来的好。“枯荣城”虽即富且强,然而自己如今只求安逸守成,并无再多雄心野望,这群偏处西北的豪强,实无太多结交的价值。“既如此,只好相盼来日再叙,迈领众徒恭送诸君了。”
    语罢双方众人行礼道别,阮棋不便抱拳,一手护着左胸盈盈下拜,以女子礼相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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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女人才是男人

    “我想着,输赢都会招来祸端,那还是赢了吧。免得心里窝囊。”残影胜了比武,怕叶玄恼怒,拜别夕霞众人后,忙驱马蹭到身边解释。
    “我不知如何是好,才交你决断,不会事后反过来怨你。”叶玄应道。
    “哼,这还差不多。”残影眼见无事,惫懒之态又现。片刻后忽又敛了顽皮,幽幽劝道:“你别生小蛾的气,她也是心疼你。”
    叶玄面色微沉:“这不是生气的问题。”
    残影见这情形,不敢再劝,心中暗想:这小娘皮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与师姐说几句话,你们就回队尾去。”叶玄说罢将坐骑靠向木青儿一侧,残影自觉地缓了马速,与二人拉开一段勉强可以偷听的距离。
    “滚远些。”她就只成功偷听到这一句。
    “师姐,‘仇诗迈’给‘城主府’去过信,你知道吗?”叶玄语声平淡,尽量隐去责备之意。
    “不知,何时啊?”木青儿一脸茫然。她的表情总是很浅,眼瞳又淡,只有叶玄能分得清,这神色是茫然还是漠然。
    “约莫三年前吧,也可能不到三年。”叶玄当着仇诗迈的面赖掉了此事,也未及问明寄信的具体时日。
    “一到耕节、谷节、年节,信就特别多。兴许看漏了……是我的错。”木青儿自责道。表情仍是极浅,只面颊有些微红。
    “也是‘仇诗迈’办事不周。她该派使节求见,将‘信’当面交予你才对。”叶玄安慰道。他自己懒惰,不愿理“城主府”琐碎之事,便全数丢给青儿。此时也不好对她多做指摘。
    木青儿平日,原也算不得日理万机,大多具体事宜都有人代管,她更多只是将“城主金印”按在拟好的文书之上。只是那些指名寄给“城主”的书信,下属不便代阅,只能交她过目。
    其实“仇诗迈”那信,写是写了,却根本未曾寄出。她从一开始就想将这事混过去。木青儿当然不知此节,就这样蒙了不白之冤。
    陈年小事,问过便算。木青儿很快领着残影、孤雁回到队尾处守护。众人离了“夕霞山”,搭帐扎营已是夜晚。
    叶玄只身行至“鬼蛾”那比余人阔大许多的营帐之前,低唤道:“小蛾。”
    “少主?进吧。”鬼蛾轻声应道。
    “跪下!”叶玄本想着一进门就喝出这句,不给她任何撒娇使赖的余地。然而当他入帐后,立刻便被眼前情景慑住,半个字也说不出。
    只见“鬼蛾”背对自己,坐在一只勉强能将自己容纳的“浴盆”之内,透出水面的香肩,满布斑斓。驼队远行数千里,也只有奢侈如她,才会携带这等物什。
    “能帮我擦背吗?”叶玄正自强敛心神,刚要厉声呵斥,“胡闹”二字又被噎在喉头,伴着口涎吞入肚中。满腔怒意在欲火的灼烧下,灰飞烟灭。
    “好。”叶玄如失了魂魄的木偶般走近鬼蛾,自她手中接过棉巾,轻塔在后颈之上。捏着棉巾的右手微一用力,热泉溢涌。
    棉巾一次次、一寸寸,自上而下,擦过鬼蛾可怖又极滑腻的背脊,有那么一瞬,叶玄脑中忽然闪过“给一匹枣骝色母马刷毛”的画面,虽然这事他一次也未做过。眼前这“满背幽蓝夹着团簇、丝缕的墨绿、猩红”,引出“通体枣色”的幻想更是莫明奇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玄手中棉巾全没有停下的意思。更不知停下之后,该做些什么。
    忽然,鬼蛾擒住叶玄轻搭在自己左肩,未持棉巾的左手,猛地拉入水中。神色丝毫不见娇羞、扭捏,戏谑顽皮之意,更胜柔情。
    叶玄一惊,慌忙将手抽出,扔下棉巾走向一旁,敛起凌乱置于藤凳的几件轻薄衣衫,摔到鬼蛾脸上。“不跟我睡,就莫勾引我!”
    鬼蛾见几团轻绸扑面袭来,双眼一眯,不接不避,任凭薄衫滑落水面:“我只是对男人没兴趣,并不觉男人恶心。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叶玄转过身背对鬼蛾,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没缓过来,又吸一口:“衣服穿好,我有话跟你说。”鬼蛾道歉的方式,叶玄不能接受。
    四人之中,残影与他早有奸情;寒星是一辈子也休想了,为了那荒唐的背影,只怕此生见她对己一笑也难;孤雁,他更是一开始就没敢动丝毫下作念头。然而即便全不考虑这些,四人中,他最想得到的仍是鬼蛾。
    鬼蛾不及寒星美丽,但鬼蛾那种美,让男人无法抗拒。可偏偏,可偏偏让鬼蛾无法抗拒的,唯有女人。
    叶玄是个生意人,在他心中,万事万物皆可交换。他不接受鬼蛾这样的道歉,原因只有一个:有些东西,他不舍得换。
    叶玄是个纨绔,是个赌徒,也是个嫖客。与“薛让”之流相较,他自认勉强不算是个滥交之人。叶玄迄今亲近过三个女人:木青儿、残影、清尘。可他却只有一个朋友,就是鬼蛾。
    木青儿毫无疑问是叶玄此生最重要的人,可他却始终不清楚,青儿算是什么身份。是妻子,是姐姐,还是……总之,绝不是朋友。清尘,则是他对木青儿的另外一种幻想。
    他曾以为残影算是他的朋友,可后来发现自己错了。残影更像是个命运派来收拾他的冤家。与残影相处时,总是充满了刺激与新奇,却难得片刻安详。
    唯有与鬼蛾一起时,叶玄能感觉到真正的轻松。这种轻松,与木青儿带给他的安心不同。安心的背面,是恐惧。
    鬼蛾自很早的时候起,就什么事都与叶玄说,包括她对女人的幻想,对木青儿的幻想,叶玄都是比残影更早知道的人。鬼蛾越长大,叶玄就越觉得自己在她心中根本不是个男人。对于鬼蛾来说:女人才是男人,男人都是姐妹。
    是的,姐妹!没有任务、没有公事的时候,鬼蛾对叶玄的态度,的确很像是对待一个小姐妹。有时一壶“松茶”,有时一壶“玫酒”,二人靠坐在软榻之上,鬼蛾喋喋不休地说话,叶玄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一不小心就至深夜。
    鬼蛾说的某些事,叶玄有兴趣,比如她和她的女人们。更多时候,小蛾说的内容叶玄觉得没什么意思,但他很享受与她闲聊的感觉。鬼蛾说话说得累了,就直接卧在软榻上睡去。每当这时,叶玄总想轻薄于她。每当这时,叶玄总是默默走开。
    其实他也知道,以鬼蛾之狂放,自己即便做了什么,大概也没什么。但是他不确定,若做了那些事,小蛾还能不能当自己是个“小姐妹”。叶玄也很想与她分享自己的心事,可惜“小姐妹”这种动物什么都好,就是守不了秘。若非如此,他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抱着她大哭一场。青儿不行,青儿心中苦的,与他是同一件事;残影不行,残影对他有要求,要求他像个男人。
    “噗”一小声闷响,将叶玄的思绪拉回现实。“你说吧,我跪着听。”叶玄回过头时,鬼蛾已穿好了衣裳,湿淋淋地,赤足跪于软榻之旁。
    叶玄气苦,心中暗骂:“大事糊涂,小心思却多!”她不冲着叶玄,也不对着软榻,而是侧身跪于榻旁,右腿几乎紧贴榻沿。这身位,分明是要让叶玄去榻上坐着。帐中软榻低矮,若上了她这当,往下一坐,气氛立马变成“围炉夜话”,哪里还有半分肃杀?
    叶玄虽不中招,胜似中招。他满腔怒火初一进帐,便被无耻手段浇灭。仅存的一丝余烬,也被这一跪的机巧退散。想要骂她,已没了力气;想要罚她,却不是时候,也狠不下心肠。
    “我要说什么,你全清楚。自己反省吧!”叶玄说罢,狠狠一掀帐帘,走入夜色之中。


    流亡日记-节选(23)
    我不敢贪睡,天光蒙亮便挣扎着爬起,因为林觉随时可能来找我。安涅瑟睡得很沉,我用力捏着她弹嫩的脸皮将她拎起,也懒得责骂。
    领着睡眼迷离的安涅瑟走到院中,清凉的晨风使她彻底苏醒。两个女奴听到动静,有些狼狈地从对面房中出来行礼,头发还凌乱着,显然是没睡醒。和“昆斯特”的规矩一样,奴隶不可比主人晚起——从她们惶恐的神情中,我收获了新的情报。
    我领她们回到卧房,指了指自己的睡衣。小月首先会意,上前为我宽衣解带,小梅见状赶忙小步跑向外房,待我被小月赤条条剥光后,小梅刚好抱着一大摞衣服跑了回来。二人一起服侍我穿好衣裙,然后帮我梳头配饰。
    小月梳头的动作有些笨拙,或许我微卷的长发让她有些无措。小月和小梅都是同安涅瑟一样的黑色直发,或许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女人都是如此。严格来说我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只是和安涅瑟那“古井深潭般的漆黑”相比,我的黑少了些坚定,多了些顽皮。
    这次穿戴花了不短的时间,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安涅瑟静静站在一旁,仔细观察。她必须学习如何为我穿这个世界的衣服。将我“打扮”好后,两个女奴没等指示,主动开始为安涅瑟宽衣。我起身踱步,想好好感受这套没穿过的新衣,两个女奴竟理所当然似地扶着“安涅瑟”坐到我的妆台前。安涅瑟当然可以使用我的妆台,但那是一种需要准许的恩赐,而两个女奴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我心中盘算着“林觉”到来后的各种可能以及应对,没心思观察安涅瑟穿衣。待她穿戴齐整,我发现她的衣着品级与我并没有“余光可辨”的明显差异,只是颜色和纹理不同。我是浅枚色,她是浅蓝色。头上和身上的配饰,安涅瑟略少一些。
    用过午饭后,林觉又来找我,神色有些郑重。
    我随着他来到殿院中另一处独立的院落,比我的小院大许多。守在门口的侍女向林觉和我欠身行礼后,将我们引了进去。
    屋内盘膝坐着一个女人,林觉行礼,同时叫了一声什么,声音显得很亲近。我紧跟在林觉之后行了“沃夫冈伽”的女子礼,安涅瑟有些不知所措,望了我一眼,也随着我行了女子礼。
    那女人微笑点头,并不还礼。林觉的反应既不愤怒也不尴尬,所以这女人的地位应该比林觉更高。她是谁?跟林觉是什么关系?
    那女人知道我语言不通,也不跟我说话,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恭顺地走到近前,她拿出一块温润的宝石放在我右手中,同时轻轻握住我的手。刹那间,我感到一股热泉顺着右臂灌入脏腑,说不清是舒服还是难受。
    我不敢动,似乎也不能动。过了一会儿,女人放手,将宝石留在了我掌中。这块宝石是不是有魔力?她用这石头祝福了我,还是诅咒了我?完全搞不清状况。无论如何,在她面前表现得乖巧些,一定是对的。我看看手中的宝石,又看看那个女人,露出甜美的笑容。她依然只是微笑点头。
    接着那女人招手将安涅瑟唤到身前,做了完全相同的事,安涅瑟也得到了一块宝石。
    那女人向林觉点了点头,林觉似乎很开心,又像是如释重负。
    林觉又对着女人行了一礼,随后用手势引我们出去。出门前,我和安涅瑟懂事地再次对女人行礼,她还是点头微笑,一副慈祥却不怎么亲近的样子。
    今日林觉的心情极好,领着我们游览整个殿院。这次他开始对着我说话,一边说一边对着各处指指点点。我知道不必跟他对话,只随着他语调的顿挫起落,发出一些“嗯,啊,哦”这样的赞叹,我们聊得十分开心。
    最后,林觉带我来到一个小院的门口,指了指院门,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这是他的住处,却并不邀请我进去。我们就在门口告别。他怕我和安涅瑟迷路,又派了两个女奴做引导,其实我已大致记住了整个殿院的布局,和通往重要地方的路线。
    回到住处后,天色还早。我和安涅瑟带了些点心和一壶清苦的汤水,回到我的卧房交换和讨论今天的情报。
    今天的收获如下:
    一:从林觉分配给“安涅瑟”的服饰,以及两个女奴对她的态度来看,林觉似乎没把“安涅瑟”当成女奴。另一种可能是,把客人的女奴也当作客人,是这个世界的一种礼节。究竟是哪种情况,需要继续观察。
    二:今天走遍了整个殿院,这殿院的规模说是“王宫”也勉强可以接受,毕竟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偏于精致。但殿院里“带刀的侍卫”实在太少了,所以这里应该不是“王宫”,林觉也不是王子,这让我有些失望。他是贵族还是商人呢?
    三:这个世界存在我无法理解的力量。安涅瑟也感受到了宝石的魔力,不是我的错觉。那女人用宝石对我们做了什么?目前还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她是“女巫”吗?如果真是,那可太讽刺了!
    “大瘟疫”之后,我们“洛拉玛人”被“教廷”污蔑成“女巫”,现在整个“沃夫冈伽”几乎没有“洛拉玛人”的容身之处,结果我却在“无尽海”的尽头找到了真正的女巫?诅咒厄古斯!这个女人要真是女巫,我宁可跪在地上亲吻她的脚,也要把巫术学会。
    四:林觉带我去见那女人之前,神色有些凝重。从女人的住处出来后,表现出明显的轻松和欢愉,结合女人对我和安涅瑟所做的事来看,或许是女巫通过某种仪式,认可了我和安涅瑟的存在。这种推断是否过于乐观或自欺欺人了呢?
    嗯,大概就是这样。情报还不够多,但已经到了可以使用的地步,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
    一:尽快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
    二:林觉是个关键人物,他是钥匙,也是护盾。必须近亲他,讨好他。
    三:想办法搞清楚女巫的秘密,这可能会有危险。
    四:尽量不要让林觉学习我们的语言,如果他执意要学,想办法拖慢他的速度,越慢越好。
    五: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羊皮本”的存在。以后禁止安涅瑟以外的女奴进我的卧房。写的时候也要小心,尽量在深夜。是不是不该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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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水龙吟(一)

    离开“夕霞山”后,叶玄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变化。初时他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毕竟他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多心。直到后来变得愈发明显,他只能不甘不愿地接受了这个实事:一路之上,送他们药食、补给的人变少了,抢他们的毛贼变多了。
    叶玄和陆烬,对此均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加紧赶路。便是加紧赶路,也不敢真的减少采买,转而杀驼吃肉,毕竟此处仍距“枯荣城”甚远,归途中不知还有多少骆驼要死。不光不敢杀驼,经过沿途村寨时,还要从乡民处购些骡马以作备用。自村寨处购得的骡马,多枯瘦老迈,然而比村寨更大的势力,已经不肯与驼队交易了。
    近段时日,叶玄几乎夜不能寐,后来更将木青儿、残影、孤雁三人调回队首。有了木青儿在帐中相陪,才勉强得以安睡。陆烬对这荒唐的战力部署颇为不解,颇为不屑,颇为不满。好在此处已离“天河”不太远了。陆烬只盼到了北边,叶玄的心智能够恢复正常。

    …………

    天河之阔,与南地细小支流全然不可同日而语。生长于天河沿岸的人,第一次见到“默海”时,几乎不会生出骇然之感。
    天河水势迅疾,河中又多凶鱼,未练过真气的“素人”一旦落水,多半尸骨无存。是以天河的渡船,与寻常支流中的相较,普遍大着许多。便是最小的“板舟”也可乘二十余人。
    叶玄一行,自“燕希城”左近“埋着金砖的幽谷”出发,浩浩荡荡行了两月有余,才终于到达“宁港”。
    “宁港”是除“沛港”之外,距“枯荣城”最近的大港。饶是如此,绕行“宁港”仍需多走八百里有余。只要能避开“沛城”,避开“胡亢”,便再远出千里,叶玄也是甘愿。
    此刻已有三十余艘“大型货船”在河中相候,却无法靠港。这些货船吃水甚深,每船可纳百驼,是枯荣城“刑律司”主办“耿四一”所雇。驼队虽携有少量“信鸦”,消息传递仍难精准。“信鸦”只飞单途,能归巢的也只十之三、四,驼队移动之中,往复沟通更是断无可能。
    “耿四一”为求周全,货船已在“天河南岸”侯了半月有余。为防有人对货船动手脚,更带了“禁卫兵团”两百人,“治安兵团”三百人押船,此刻的“枯荣城”强人尽出,“夜宫”与“城主府”亲卫又减,几乎全靠“衙兵”守护,如遇高手强袭,实与空巢无异。
    一到“宁港”,叶玄便觉不妙。残影、陆烬,神色也转凝重。
    “耿四一”所雇的几十艘货船,全数挤在港外。靠港的,是七艘比货船还要巨大的“楼船”。楼船主舱共有三层,目测每船至少可纳千人。桅杆顶端飘动的纯黑旗面之上,一条巨蟒般的白浪蜿蜒。那是“航帮”的旗帜。
    古代帝王,将天下称为国,又将国称为家。“航帮”之猖狂虽不及昔日罗摩,但这旗帜的含义,分明是将“天河”当成了自家的东西。
    “宁港”甚大,至少可容三十余艘大型船只同时靠港,然而“航帮”这七艘大船在港中一驻,其余渡廊竟无人敢用。除“耿四一”所雇的货船外,另有百余艘渡船、货船和大型渔船,也都老老实实悬在港外。港内空空如也,港外淤积成坨。这般气派,也当真只有帝王可比了。
    待得叶玄一行滞于港口,再难寸进时,自七船“位处正中”那艘的“主舱”之中,徐徐踱出一个不算高大的男人,黑衫银衬,步态端严。另有六人随在他身后。见“主船”有了动静,其余六船也各由主舱之中走出三、五人。
    七丛人影,零落稀疏,分从七艘巨船中走下,经渡廊而至河岸,最终汇集一处。一行至多不足三十人,叶玄却顿生退却之意,只觉仿佛整座“霄云山脉”横亘在“驼队”与“天河”之间,再也跨不过了。更为恐怖的是,山脉正在移动,正伴着无声的轰鸣,朝自己压将过来。
    “航帮‘胡亢’,请木先生说话。”为首的男人抱拳一礼,目光准确地停留在淡灰眼瞳的白衣女子身上。“叶先生”三字,提也未提。木青儿侧头与叶玄对望一眼,叶玄轻轻点头,想给她一些安慰,眼中却难以抑制地透出惶恐之色。
    “胡帮主好,我是木青儿。”木青儿上前半步,与胡亢见礼。叶玄此时细瞧胡亢,此人较自己矮出半头,与木青儿相较,似也短上几许。浓眉方面,藏黑色眼瞳形如豌豆,比之常人要小上一圈,目芒如炬,不怒而威。三寸来长的髯须,遮蔽了毫无褶皱的嘴角,诉说着年岁,也宣示着辈分。
    帝国纪元,未入“衰老期”的男子,常以“蓄须”来呈露自己的年岁,如今北地已不盛此风,天河以南仍有沿袭。
    胡亢见木青儿听到自己名号,竟不说久仰、不感荣幸,也就略过了一些客套,直言道:“我等已在此处恭候‘木先生’两日有余啦,容我给先生引见各位朋友。”木青儿望着眼前众人,眉头微蹙,心想:“这许多人要引见到什么时候,我又怎记得住?”
    胡亢侧身,右掌朝上示向近旁一位也蓄着胡须的男子:“这一位,是‘剑盟’盟主,‘楚天穷’楚前辈。”
    “哎,虚长胡帮主百岁,可不敢称前辈。”楚天穷摆手笑道,随后朝木青儿浅浅一礼,并不叙话。
    剑盟。名字越短,来头越大。“冰河之战”前,天下使刀的武人远远多过使剑的,而“萧饮、安修”二人却恰好都是剑客。那一战后,无数武人弃刀用剑,“剑盟”便是那时节所诞。
    “剑盟”并非一个独立的门派,而是全天下用剑之人聚在一起切磋参照,并一同讥笑使刀之人的一个盟会。“楚天穷”是“剑盟”的第二任盟主。
    叶玄当然知道这个人,凡是成名于“心剑季”还能活到今日的人物,全都不可小觑。如今的“楚天穷”,已有五百零二岁,于“旱境”武者而言,可算得“风烛残年”,随时都会“衰老”。
    “这一位,是经纬镖局‘桑寿通’,桑总镖头。”“经纬镖局”是全天下最大的镖局,“通汇钱庄”的现银流转,九成以上都交“经纬镖局”押送。“莫问塔”与此镖局也有生意往来,“残影”与“桑寿通”却无私谊。
    “这一位,是‘落叶门’门主,‘言禾’言先生。”叶玄仔仔细细听着胡亢说话,目光却跳过他的声音扫视众人。忽而双瞳一缩,夕霞“仇诗迈”赫然也在其中!
    四目相交,“仇诗迈”面容微窘,歉仄一笑。原来自叶玄一行人离了“夕霞山”后,“夕霞”败于“木叶”的消息,很快便随着“信鸦”传遍南地诸城。此时场间人众,有一小半都是夕霞女徒的父、兄,亦或族中尊长。
    今次豪强齐聚,且不论各人心下如何盘算,表面上的理由,一来是给“焦、甘”二人讨个公道,二来便是替“夕霞”出头。又兼“胡亢”亲笔书信相邀,“仇诗迈”虽万般不愿,却也不得不来。
    “这六人,是我‘航帮’熊清四、柳成荫、余媚儿、孟黄平、江童彦和郁满。就不多费木先生心神了。”场间二十六人,终于一一点过。其中大部分名字,木青儿也是听过的,但只这样浅浅说上一遍,她尚不能将所有脸孔与姓名对照清楚。
    叶玄听着胡亢点名,心下越来越寒。“航帮”自帮主“胡亢”以下,六名“旱将”悉数到场。余下一十九人,无一不是成名日久的江湖名宿、武道宗师。
    这些人物平日出门,无不前呼后拥。然而今日就只孤身站在“胡亢”身旁,无一人带着弟子、部从。“胡亢”身边,其他门派就只一个位置。“楚天穷”也一样,“仇诗迈”更不必说。
    叶玄还注意到,这一十九人中,唯有“楚天穷”在“胡亢”说话时接了一句嘴,其余人等皆一言不发,只待他念到自己名字时,朝木青儿浅浅抱拳。好在这些名字中,没有人姓薛,没有人姓风,没有人姓墨。
    木青儿硬着头皮与众人见礼之后,眼望胡亢,不发一语。她只是在等胡亢说明来意。而在胡亢看来,木青儿的淡漠无疑是一种轻慢。她应该谦逊地说“见到诸位名宿不胜惶恐”,她应该主动询问“胡帮主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就只这样木然地望着胡亢。也不知她听见这些名字,害怕还是不害怕;也不知她被人这样拦路,生气还是不生气。胡亢从木青儿的眼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读不出。
    更可恨的是,自见面起,胡亢对着木青儿说了不下几十句话,她就只应了一句“胡帮主好,我是木青儿。”之后便再无言语。
    叶玄知道,不能再让师姐跟胡亢这么聊下去了。他走到木青儿身边,拱手道:“在下枯荣城主叶玄,拜见胡帮主,拜见诸位英侠。”
    “叶城主,久仰。”胡亢冲叶玄抱了抱拳,目光便又转向木青儿:“先生此番驾临南地,戏诸神、开古墓、屠焦甘、败夕霞,这般风采,场间诸位英豪无不心驰神往。是以相邀胡某,一同前来拜会。”
    “嗯。”在木青儿看来,眼前这男人还是没讲清楚他要干嘛,于是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请他继续说下去。
    叶玄未及接话,胡亢已心头火起,语声渐转冷厉:“我等此番来,为两件事。其一,焦怀夫妇,须有个说法。其二,夕霞之事,当有个了结。”
    叶玄握刀的左手捏得更紧。暗道:“‘焦怀夫妇’应该不是‘胡亢’的人,是我的情报错了,还是南方武人当真如此抱团?不对,真正的‘火引’在夕霞,而‘祸根’是这金山,或者说,是北人自南地搬走了金山。”至于渎神、盗墓的泼污,只怕没机会,也没必要解释。
    “残影”与“陆烬”则从“胡亢”话中听出了更深的含义——焦怀夫妇,有个“说法”就行,真正要“了结”的,是夕霞之事。如此明显的暗示,他们以为叶玄必定听懂了,可惜叶玄没有。他的心智,已被恐惧蚀了大半。
    见木青儿薄唇微启,叶玄急忙抢过话头。他很怕木青儿直接问胡亢“你要怎地?”
    “焦怀夫妇,携一众骑兵、箭手伏于谷口,威逼、勒索于我。我等为求自保,迫于无奈才与之相抗。至于夕霞之事,我与仇师姐的误会早已解了,比武切磋,纯是仇师姐雅兴,双方也未多伤损,胡帮主所说‘了结’,不知所谓何来呢?”
    于焦、甘二人之事,叶玄自觉已是当众撒了弥天大谎,站在背后的残影、陆烬却不禁皱眉摇头。其实叶玄只要一口咬定,是“焦怀夫妇”率众偷袭,而后反被己方所戮,这便行了。胡亢此番明显并不针对此事,他只需补上一句“不能仅听一面之词,来日定当细细查明”,这一节便算滑过。然而叶玄的说法,分明承认了那是一场“冲突”,实在愚蠢之极。
    叶玄说话时,胡亢微微侧头瞧着他。待胡亢自己说话时,眼光仍只望向木青儿:“夕霞山中,以武会友,自是一番佳话。只不过,我这侄女倔强好强,输了一阵,更添倾仰,想再与先生请教。又恐云泥霄壤,难望先生项背。我这做伯父的,只好替侄女出一出头啦。”
    仇诗迈闻听此语,当即面红耳赤。自己分明是给众人裹胁来的,胡亢这番说法,却成了自己求他来找场子。“仇诗迈”的父亲“仇静水”在世时,与胡亢相交甚密,她虽与家中翻脸,见了胡亢,仍要称一声“伯父”。
    “胡帮主是要比武?”木青儿淡淡询道。
    “此番切磋,仍是会友,绝无与先生为难之意。”胡亢温言应道,却似乎比与不比,早已凭他已一言而决,对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木青儿侧头望向叶玄。叶玄心知,此番情境与当日在“夕霞山”全然不同。胡亢就是来比武的,或者说,就是代表南方武林,来找场子的。又兼身后这般阵仗,此事想躲是断无可能了。“请教胡帮主,是怎样比法。赢了如何,输又如何。”叶玄恭谨询问。
    胡亢对于叶玄总是在旁插话,心下极为不满,却又没理由发作,只得应道:“既为会友,自是点到为止。然而刀剑无眼,如不幸有所伤损,按江湖规矩,各方不得寻仇。胡某若败,‘航帮’自帮主以下,定牵马坠蹬,恭送‘木先生’渡河,这‘水龙吟’也请先生取去。另有这七只小船,权当是耽搁‘木先生’归程的赔谢。”
    水龙吟,是胡亢的贴身兵刃。至于那七艘楼船,加在一起换个小城,也是不难。
    顿了片刻,胡亢继续道:“若胡某侥幸胜得半招,也不取‘木先生’兵刃。只不过,‘焦怀夫妇’虽是无礼在先,或有咎由自取之嫌,可毕竟是死在了贵派手中。不妨二事并做一事,动手杀人的两位朋友,将‘杀人之手’留下便了。”
    胡亢早已查得明白,杀人者是“逆子-寒星”和“凌迟手-鬼蛾”,既然叶玄糊涂,没能将此事推脱干净,他此时只好替焦、甘二人要个“说法”。于胡亢看来,“两只手掌”换“两条性命”,这已是近乎偏袒的宽仁。
    鬼蛾与寒星闻言相顾而视。片刻,鬼蛾怒目瞪向胡亢,寒星仍是一脸冷峻,只左手微微捏紧了剑鞘。
    “枯荣城主就在场间,你却要挑战城主的女人。匹夫胡亢,要脸不要!”脑中闪过鬼蛾、寒星两只肉掌齐腕而断,血淋淋的五指蘸着地上泥土抽搐的画面,叶玄的机巧、狡狯,终于被恐惧的利爪撕破!
    漫漫归途淤积在心中的气闷、窝囊、委屈、怨毒,更顺着心防的缺口喷薄而出。“我他妈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带着两千匹臊臭骆驼多行八百里路,为得什么?傻子都能瞧出是在躲你!为顾你颜面,我自己已不要脸了,你却追我到此,苦苦相逼。若只讹钱那也罢了,还要残我小蛾、寒星!去你妈的,真当我叶玄怕你不成!”叶玄心中嘶吼,目中怒火直欲烧穿胡亢的眼瞳。
    胡亢终于开始正眼看向叶玄,一时惊愕,竟来不及生气。片刻后放声冷笑:“哈哈哈哈……你?”
    “不敢吗?”叶玄的嗓音,低沉嘶哑。
    胡亢的怒意这才缓缓涌出,心中暗道:“以身份论,‘枯荣城主’求战‘航帮帮主’,倒也无甚不妥。可天下皆知你是个躲在师姐裙下的纨绔,跟我过手,当真是不知死了。”
    “你想怎个比法?”胡亢睨视着叶玄,毫不掩藏心中鄙夷。
    “分胜负,决生死!”
    胡亢闻言,脑中“嗡”地一响。他当然不怕叶玄,只是这一步,将得他好生为难。“要真把他宰了,枯荣城的血仇就此结下,可再也解不开了。这木青儿若真是个‘蝗’,就算今日慑于众寡,不敢生事,女人死了姘头,难保日后不来寻仇。找我寻仇也就罢了,若这番邦女子不守中原规矩,去屠我宗族妻妾、杀我门徒部从,那又如何是好?偏生叶玄这面首当众叫嚣出如此决绝之语,若不杀他,我这帮主的脸面往哪里搁去?为今之势,惟有先震断他腿骨,待他在地上打滚惨嚎时,我再居高临下,大发慈悲,方可两全。”胡亢心中暗忖。
    场间诸人听得叶玄此语,无不惊骇莫名。鬼蛾朱唇轻颤,双目湿红。就连寒星也微微动容。木青儿眼望叶玄,轻轻摇头,叶玄却不看她,只死死盯着胡亢。
    “好,就依你言。分胜负,绝生死!”胡亢说罢,转身望向六名航帮部从:“今日,我‘胡亢’或死于‘枯荣城主’之手,有敢寻仇者,如掘我墓,如鞭我尸!”
    熊清四、柳成荫、余媚儿、孟黄平、江童彦、郁满。五男一女,齐齐单膝跪地:“尊帮主命!”这六人中,有胡亢的门徒、有胡亢的情人,也有曾与他结义的兄弟,此间肃穆场合,皆以帮众之姿俯首。
    胡亢回身望向叶玄,目意甚明。叶玄冷笑一声,也学着胡亢的样子转身训道:“今日,我叶玄或死于胡亢之手,有敢寻仇者,如掘我墓,如鞭我尸!”残影当即单膝跪地:“尊少主命!”
    鬼蛾、寒星、孤雁,迟疑片刻,也学着残影模样,半跪领命。寒星、孤雁,语声清冷,鬼蛾眼中挂泪,喃喃低语,没人知她说的什么。“石六八”领着众兵士伫立阵中,不跪不应。替城主复仇之事,轮不到他,也用不上他。
    木青儿站在叶玄身侧,不动不语。
    “师姐,方才所命,你莫能外。我今日若死,往后一切听小影的,明白吗?”叶玄看着木青儿的眼睛,柔声说道,语中竟含诀别之意。
    木青儿与叶玄对望,仍只轻轻摇头。这一次,胡亢终于从那淡灰眼眸中捕捉到一丝情绪。
    “跪下,重复。”浅浅四字,音色只比先前更加柔暖,却无半分回转的余地。
    静默良久,木青儿垂首屈膝,缓缓跪地:“你若死,我一切听小影的。”语声颤栗,语调决绝。
    胡亢站在对面,越瞧越不对劲。这二人演的是哪一出?这叶玄,究竟想干什么?
    “退吧。”叶玄轻声道,听来却像在说晚安。
    木青儿起身,极缓慢地撤步,目光一刻不离盯着胡亢,右手紧握玄竹,左手拈出铁莲,似乎随时准备暴起杀人。一个淡蓝衣衫的女子走到木青儿身边,右手轻握她左臂,低声说了些什么,她这才再退,与那女子一起回入阵中,左手暗器仍紧握不放。胡亢瞧着木青儿这般惶急、焦躁的模样,心下反而安了。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随即消散。
    胡亢右手轻抬,五指微张,转瞬便有人将一根通体幽黑的“铁鞭”递入手中,正是胡亢的兵刃“水龙吟”。铁鞭并非软鞭,也是玄铁所铸的,与木青儿的“玄竹-墨节”同属一类。只是与“玄竹”相较,这“铁鞭”更为短粗,鞭身“骨节突触”也不似“玄竹”顺滑。
    无需胡亢多言,接过铁鞭后,身后众人便自觉退至十丈开外。只见胡亢双脚微开,铁鞭斜斜指地,左手虚握,背于身后,傲立场间,顾盼睥睨:“叶城主,这便请了。让你三招可够?”
    “好!”
    胡亢、叶玄,相隔七步有余,“好”字方入耳中,一抹灰白直削脖颈。胡亢托大,神未全凝,心中正在盘算“震断叶玄腿骨后,还要不要割那两只手掌”的事。眨眼间竟未看清对面那柄“柳叶刀”是何时脱鞘,又是如何脱鞘!
    叶玄斩得快,胡亢撤步更快,颌下“墨色长须”却没能跟上主人疾风般的身法,伴着那一抹灰白,四散纷飞。
    胡亢大惊。瞪目之下,那原较常人更小、更亮的两枚豆瞳,如白昼的黑星般射出异芒。此刻他顾不得“美髯在风中凌乱”的狼狈,更顾不得“断人手掌”的裁决,疾退间右手“铁鞭”本能地点向身前,封堵扑面而来的魅影。
    随手一点,便是雷霆万钧!叶玄一斩不中,当即借着前扑之势挺身再进,却被当胸点到的“铁鞭”迫得难以近身,只得微一拧腰,向右前方滑去,手中“灰白轻刀”划了个半圆,自下而上斜撩对方擎着“铁鞭”的右腕。
    胡亢右臂微缩,“铛”一声闷响过后,雪脏静默,铁鞭龙吟。木青儿的玄竹,从来不会发出这种响动,也不知胡亢的铁鞭,是炼制时于玄铁中添了什么古怪辅材,还是这鞭体本身有什么肉眼难辨的奇异构造。
    刀、鞭相撞的一霎,叶玄立时感到手中“轻刀”被一股黏腻的劲力朝着胡亢身子“右后方”引去。胡亢极巧妙地借着“鞭身突触”,顺着那一刀上撩之力,腰身右拧,铁鞭提抹,将敌人手中兵刃引向自己心中所指的方位。
    粘引之力,一触即消。下一瞬,胡亢的“铁鞭”顺着提抹之势,在空中划了大半个圆圈,携着山呼海啸般的劲力,自下而上,刚猛无伦地朝着叶玄双腿之间抡去!
    此时,叶玄手中“轻刀”受方才粘引之力,正悬于胡亢右颈之畔,正是叶玄第一刀偷袭未果的右颈。此时只要横刀一抹,双方便是个同归于尽。然而胡亢有绝对的把握,对方不会这么做!
    胡亢那一抡,已使上十成劲力,想要回转,断无可能。叶玄的轻刀,却可横抹,也可回撤。既如此,那他就绝不会横抹。就算他真的想死,电光火石之间,也没有哪个男人能不去护那个地方!
    一切全如胡亢预料,叶玄撤刀、沉肩、屈膝,左手握住紧攥刀柄的右手,灰白轻刀横封于双腿之间,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未及半分思索。
    “铛!!!”一声惊雷般的爆响,巨震之下,叶玄身子腾空而起。
    “无耻!”就在叶玄被震飞之前半瞬,一声尖利、刻薄的咒骂,带着来自暗域深渊的轻蔑,如蚊蝇般钻入胡亢耳中。他猛然惊觉,自己当着群雄、弟子、兄弟、姘头甚至北人的面,信誓旦旦说“让你三招”。然而一抹灰白闪过,刚说过的话,竟比刚放出的屁消散更加迅速,散得连一丝余味也无。
    昙花朝露间,二人已拆过三招,胡亢竟是一招未让!所谓让招,是指任凭对方刀剑、拳脚朝自己招呼,让招者可以闪避,可以格挡,不能反击。对方出了第二招,一招才算让完;对方出了第四招,三招才算让完。叶玄横刀削颈,胡亢让身撤步,伸手就点人胸口,对方后招受迫而变,是以算得“一招未让”。
    胡亢心神一乱,抡鞭的气力便减了半分,以至叶玄被震飞的速度,也慢了半分。就这半分,留了纤毫之机。
    巨震之下,叶玄身子腾空而起,气血翻涌,两臂酥麻。叶玄早已习惯了控制酥软酸麻的手臂,毕竟自小与他对练的人,叫木青儿。身子乍一凌空,叶玄腰身便向左微拧,右手顺势抖出一个刀花,于飘出战圈前的最后一霎,在胡亢“右手腕脉”点出一道寸许长的血口。
    他抖的是刀,使的却是剑招中的“点”字诀。更玄妙处在于,即便胡亢劲缓半分,其力仍可崩山,叶玄身子被震起的速度极快,此时无论用刀还是用剑,都很难点到对方手腕。恰是在刀花抖出的同时,叶玄借着惯劲将刀身翻转,刀背朝下,逆刃点出。柳叶刀末端的月牙处,刚好形成一道弯钩,浅浅豁进了胡亢的右腕。
    腕上一凉,心下顿寒。胡亢凝神对敌,再不敢惦记让招之事。叶玄落地一瞬,借着双膝微曲之势,当即扑身而上,半刻也不肯在原地停留。一招得势,步步进逼!
    这一次竟舍了阴魅飘忽的“岚步”身法,大开大阖,生劈生拿,硬接硬架。右臂震酥,撤步回转,刀交左手,欺身又上。一柄轻刀,居然使上了玄竹、铁鞭的“抡”字诀。一下下刀、鞭碰撞的巨响间,龙吟之声,经久不绝。胡亢心中更增惊异,这轻薄纤细的“柳叶刀”,与自己“铁鞭”硬碰十余下,竟自不断不损!便是“玄铁”所铸,也该蜷曲、凹陷才对。
    又一声轰响,鲜血飞溅到脸上,才终于将左手也开始战栗的叶玄迫退。伴着淌入口唇的腥烈与温热,叶玄将刀递回右手,面上浮出一抹阴笑。胡亢腕脉上的小小血口,此时已裂开一道深缝,再也合不拢了。
    腕脉初被划破的一瞬,胡亢想将“铁鞭”交到左手,但终没下得决心。他怕左手持鞭,挡不住叶玄的快刀。
    叶玄刀交左手的一霎,胡亢又想将“铁鞭”交到左手,但那时创口已扩,败势已成,他想趁叶玄左手持刀时,将其速杀。怎奈叶玄左手刀技,并不拙略太多。
    胡亢伤后两番思量,全都无错。只错在不该喊出“让你三招”;错在不该见到那一抹灰白后,仍顾及颜面;错在不该给对手…任何机会。
    “够了,停手吧!”叶玄用一记轻盈的斩击,拒绝了“余媚儿”的呼恳。
    正如胡亢所担心的那样,他的左手鞭,的确挡不住叶玄右手快刀。更何况,他的生命正顺着右腕缓缓流失。片晌之后,胡亢右腿、左臂,又添两条血口,铁鞭的“龙吟之声”却再没响起。叶玄身法复归阴魅,“灰白轻刀”也不肯再与“铁鞭”相碰。
    胡亢出手愈来愈慢,周身血痕愈来愈多,围观的一十九位宗主、掌门,却无一人出头叫停。一来,余媚儿已经试过,叶玄明摆不肯罢休;二来,“分胜负,绝生死”言犹在耳,强行终了此局不仅得罪叶玄,更是打胡帮主的脸;三来,除非诸人一同出手,否则谁先动,谁就得单独面对木青儿。战圈近旁的“一滩污血,一地碎白”赫然警醒着场间每一个人。
    胡亢身上出现第三条刀口时,他年轻时结拜的义弟,如今坐“航帮”第二把交椅的“熊清四”,终于忍耐不住,拎刀自阵中走出,迫近胡亢与叶玄的战圈,“银背环刀”一挺,指着叶玄暴喝道:“住手!”
    几乎同时间,一枚携着罡风、伴着轰吟的“铁莲子”骤然破空,直袭向“熊清”四右颊。
    “熊清四”闻声辨势,拧身撤刀横封头脸。一声炸雷般的暴响,刀身挡住了铁莲子,却在这一崩之下,压向主人面门。钢肉碰撞的“噗嗤”声,被金铁交击的余音压住,丝毫传不进众人耳中,场面却瞧得分明。
    环刀脱手,“熊清四”仰卧于地,鼻嘴凹陷。满口白牙,小半破碎成渣,就着血水吞入肚中,余下较大颗的,在他被血水、牙渣呛得翻过身子伏地大咳时,伴着粘稠绯浆喷洒于地。
    “孟黄平”和“郁满”欲上前将“副帮主”拖走,还未掠到近前,却见“熊清四”身侧半尺处土泥飞溅,又一枚“铁莲”袭到。木青儿用这样的方式发出警告,谁也不许靠近少主!无论杀人,还是救人。
    为保“副帮主”性命,也为免重蹈覆辙,孟黄平退。郁满迟疑片刻,也撤回阵中。最终还是“熊清四”心智渐复,自己于天旋地转之中,艰难地爬离了战圈甚远,方被余人架回。
    “一起上!救人呀!”余媚儿朝着众人挥手呼喝,自己却不先动。胡亢眼前已开始发虚,似一头千疮百孔,困兽犹斗的黑豹,拼着最后的力气只攻不守,欲与对方换命。“铁鞭”自上而下,砸向叶玄顶门,全然不顾胸腹空虚。黑影一荡,灰芒一闪,擎着“铁鞭”的左手跌落于地。紧接着,一道最深最长的血口,将胡亢身躯拦腰一分为二。
    白云之下,掠过一群白雁。黑星般的豆瞳,目芒涣散。胡亢望着最后的光景,用半条身子残存的最后气力,唤出了此生最后一句慨叹:“坑我……”
    直到白云、白雁化作一团漆黑;直到连黑,也失去了颜色。胡亢至死没有恨过叶玄,也没有恨过木青儿。他只觉得,是“那群人”坑了他。
    第十九章:水龙吟(二)

    千驼千骑于“汐云城”郊汇聚之初,胡亢便查清了来人是谁,甚至隐约猜出了所为何事,他不想理。见驼队绕行夕霞,退避三舍,他还暗赞木青儿懂事。
    可是渐渐的,渐渐的,驼队距“天河”越来越近,胡亢府中访客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夕霞一役过后,本就门庭若市的“航帮”总舵,更加络绎不绝。再后来,居然连“剑盟”的“楚天穷”也到了。
    一甘人等,平日听他话的,不听他话的,俨然将他捧成了“天河以南”的“武林盟主”,俨然将这点捞钱的屁事,说成了南北之争。他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三分是贪,三分是妒,另有四分,是他娘的安逸日子过久了,想瞧热闹!
    他不想去。那木青儿一来一回,没有招惹自己。人家所选的路线,分明已存着敬畏。他虽不知木青儿生辰,却清楚自己年岁,多半能算得长辈。一脸髯须去跟个小娘约战,成什么话?万一那木青儿真是个“蝗”,万一万一,半招不慎输了给她,一世英名,岂不尽毁?
    可是,可是,当他终于从某些人眼中捕捉到一丝嘲讽、一丝失望、一丝体恤……他答应了。七艘航帮巨船,破风乘浪自“沛港”开至“宁港”,船的主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至少,没能完整地回来。
    叶玄站在身侧,听见胡亢说的什么,却不知他在说什么。蹲下身子,拔开断手五指,取出铁鞭。他没敢去合胡亢圆睁的双目,起身时,木青儿五人已尽数掠入场间,围拢在他身后。胡亢死,熊清四残,航帮余下五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由谁上前说话。
    叶玄回身将“水龙吟”交到残影手中,又接过鬼蛾自地上捡回的刀鞘,不擦刀上血迹,也略去“纳刀”这个武人收刀前惯常的做作,直接轻缓地将“雪脏”归入鞘中。
    此情此景,拭血、纳刀,皆有“挑衅示威”的意味,他不想再生事端。只是这样一来,内里沁了血污的刀鞘,恐怕过不多久便会发臭。“雪脏”,“血脏”。想到此处,叶玄嘴角不自觉地浮出一抹讽笑,又急忙收敛。这时刻万不该胡思乱想,更不该笑!
    “烦请‘夕霞仙子’上前说话。”叶玄见面对无人出头,开始主动收拾残局。
    “仇诗迈”望着“胡亢”尸身,正自骇然,忽闻得自己姓名,心头更是一凛,暗道:“难不成,这便轮到我了?”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入场间。叶玄在仇诗迈走近时,也领着身后五人向右行出十余步,避开了“胡亢”尸身。
    “仇师姐,我不知场间尚有哪位是胡帮主亲眷。叶玄得以侥幸,不敢受胡帮主所赠兵刃,师姐既是胡帮主的侄女,这铁鞭,就请你保管罢。”叶玄语罢拱手,残影双手托着“水龙吟”,行至仇诗迈身前,肃然躬身。
    叶玄当然知道“仇诗迈”不是“胡亢”的亲侄女,只是借口将她拉入局中。总归要有一人代表群豪与己方说话。如果可以选,他选仇诗迈。毕竟二人曾搭过戏,他知“夕霞仙子”不是会将事情做绝之人。
    “仇诗迈”还道叶玄恼她反复,这便要与她为难。听得此番说话,心下松了少许,当即将自己的配剑“白虹”掷在地上,对着残影手中“铁鞭”深深一揖,而后双手捧过。转身朝向仍能站立的“航帮”五人说道:“胡伯父遗物,理应由师兄、师姐保管。”说罢上前三步,复又捧鞭躬身。铁鞭之重,若是身无内劲之人以这般姿势捧着,非向前栽跌不可。
    “航帮”五人悲愤之余,又不得不立即面对这为难已极之事:铁鞭,由谁去接呢?五人相顾而视,良久未动。航帮、群豪,皆与叶玄几人相对而立,仇诗迈朝着对面躬身,直引得叶玄、鬼蛾二人想入非非。
    仇诗迈何等修为,又是何等阅历,便不回身也能察觉,此刻正有无比灼热的目光射向自己臀部。她初一躬身便觉这场面不妥,心下顿生羞怯,见“航帮”五人久久不动,羞怯渐转羞愤:“胡伯父遗物,理应由师兄、师姐保管!”仇诗迈重复先前言语,谦恭遣词中,已夹怨怼之意。
    终是女人懂得体恤女人,只听“余媚儿”歉声应道:“多谢仇师姐,媚儿先替几位师兄代领。”
    “柳成荫、孟黄平、江童彦、郁满”四人中,就只“柳成荫”较“余媚儿”年岁更大,入帮更早。“余媚儿”说替“几位师兄”代领,其意内涵有三:
    我虽与帮主有情,却未过门,不敢以长辈自居,此其一;
    我虽接了铁鞭,但无心觊觎帮主之位,此其二;
    帮主应由谁继任,我心中无数,此其三。
    “余媚儿”八面玲珑,“熊清四”忠心赤胆。“航帮”得有今日地位,除却胡亢本人商、武兼通,恩威并举外,此二人于“航帮、沛城”之内政外交、冷暖聚散,亦有不可小觑的作用。
    如今“熊清四”已残,尚不知能不能活,更不知神智损了没有;“余媚儿”无心出头,也无心辅佐旁人。“航帮”数百年积淀,眼看便要如那“丐帮”一般,分崩离析……
    叶玄杀了胡亢,惧意已消,心智渐复,一句话便听出“余媚儿”这人心思深邃,全不是“甘恬”那般悍妇可比。她既接了鞭,不管之后如何,当下“航帮”便是由她主事。如此一来,眼前“一绛一紫”两位美妇,便是今日“定纷止争,结了残局”之人。
    “余师姐、仇师姐,先前胡帮主金诺,我方若得侥幸,南地诸事便一笔勾消。此刻……我若再多虚伪客套,恐惹诸公厌憎。二位师姐,可允我等渡河北归?”叶玄谦恭地询问道。若不是急于逃遁,他倒想多与眼前这二人聊几句闲话。
    “帮主遗令,航帮弟子莫敢不从。余媚儿代帮中众兄弟,恭送先生渡河。”余媚儿暗运内劲,将柔美甜腻的声音颂入场间众人耳中。此时“航帮”余下四名首脑正在捡敛胡亢尸身,闻言不应不答,算是默许了。
    仇诗迈这边,却皱眉低语道:“迈人微言轻,不敢代众位前辈、掌门做主,这便回去请示。”说罢朝叶玄一礼,转身欲走。
    “仇师姐,可允我等渡河北归?”叶玄再次轻声问询,语带哀恳,却夹相胁之意。他设计将“仇诗迈”自一干豪强中单独拎出,就是为了让她做主,哪会管她能不能做主!叶玄断定,只要当众得她一诺,今日便再无“群氓合纵”之虞。
    如今胡亢已杀,强敌去,血仇结。叶玄对“仇诗迈”也不似先前那般忌惮。虽过后仍盼与她谄媚结交,但此刻,能顺利渡河比什么都紧要。
    不等仇诗迈应声,残影伸指轻刺木青儿左腿,口唇几乎未动,以极细微的声息低语道:“重复。”
    “仇师姐,可允我等渡河北归?”木青儿照做,语声淡漠。
    忽见叶玄翻脸,仇诗迈惊惶羞怒,左右为难。余媚儿敢替“航帮”做主,她却不敢替那“一十八位掌门”做主。木青儿清冷一言,终于压倒了恐惧的天平。
    在仇诗迈看来,叶玄的行为是可预见的,虽然她完全没有预见到叶玄的行为,但直至此刻她依旧认为,叶玄的行为是可预见的。而这灰眼珠的贱人若被激怒,却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更可怕的是,仇诗迈根本瞧不出她究竟怒是不怒。
    “胡伯父遗令,迈不敢不从。先生这便请吧。”仇诗迈朗声言道,却又巧妙地将声音控制在身后群豪仅可勉强分辨的程度。
    “多谢余师姐、仇师姐体恤。多谢诸位英侠容肯。今日天时不吉,就不与诸公一一相叙了。枯荣城叶玄、木青儿,这里一并拜过!”语罢抱拳环顾,躬身下拜。木青儿听得话中捎了自己,也上前一步,跟着拜过。
    “航帮”几人除“余媚儿”外,皆只恨恨拱手,并不躬身。“仇诗迈”就站在木、叶二人近前,不好失仪。群豪一十八人,还礼深浅不一。更有一人侧身相避,不受二人之礼,正是“落叶门”门主“言禾”。
    残影于胡亢为木青儿引见时,便将诸人面孔一一牢记,此时正尝试将各人行止镌刻脑中。
    “叩请二位师姐引诸公上船离港,叶玄铭感厚恩,来日任凭召遣!”叶玄躬身以谢群豪,口中却与近旁余、仇二人低声私语。仇诗迈见叶玄顷刻之间威逼、求肯,变脸如此之快,心下有气,又觉好笑,终是浅浅应了声“嗯。”
    余媚儿眼见胡亢横死,知“航帮”不日必内争外攘,心下已生退隐之意。原就打算尽快将“帮主尸身”与“存余残党”带离这是非之地,此时却不肯卖叶玄这个顺水人情,礼罢转身而去。
    “耿四一”在货船之上等得焦急,却不敢领人登岸。叶玄出城前给他的命令,就只是“雇船、押船”。淤积港外的百余船只相隔甚远,并不知港岸究竟发生了什么,直至见到“航帮”七艘巨船先后驶离港口,或沿河而上,或顺流而下,这才终于迫不及待地“泊船入港,散人卸货”。
    “枯荣城”所雇船只虽有“兵甲、箭手”相护,也未敢硬占全部渡廊。直花了小半日,骆队、轻骑才全数登上货船。“木叶家族”六人,齐于港岸压阵,最后一刻方才登船,所幸未再惹纷乱。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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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胜负手

    三十余艘货船渡入天河,叶玄紧绷的心神终于得享片刻松弛。
    他很庆幸,这个时代已没有“战舰”这种东西。所有昂贵且对制约单个武者没有帮助的东西,过去几百年间都已渐渐腐烂、消失。比如战舰,比如城弩。灾害纪元的战争,是比武和刺杀;灾害纪元的军备,是“火水旱蝗”。
    湿腻微风伴着落日余晖映在河中的倒影,安抚着慵懒倚坐船首的六人。就连寒星的腰杆,也不似平日那般端正笔直。
    “功高慑主,大恩如仇。就不赏你了。”叶玄靠着船舷,轻轻踹了下残影的小腿。
    “无耻。”残影白了他一眼,语带得意地笑骂道。
    木青儿就盘膝坐在身边,此刻残影却不担心这般放肆会招致什么惩处。就算木青儿想揍她,待她明白叶玄话中之意,也必不会计较这般小事了。残影相信,在青儿姐被逼到忍无可忍之前,自己应该可以嚣张挺长一段时日。
    与胡亢一战,真正的胜负手,正是残影喝出的那一声“无耻!”
    胡亢铁鞭点出,残影当即开口讥刺,却直至第三招才惊扰了他。若再晚得半瞬,待叶玄身子被震出战圈,胡亢容得片刻喘息,便会迅速看清场间局势。到了那时,“让招”之事恐再也扰他不得。
    隐蝗奇袭,三招便遭迫退。如果没有残影那及时地、绝妙的一喝,如果没有那条趁势点出的小小血口,叶玄对于后续的战局,实不敢抱太多幻想。
    这一战,说是残、叶二人共同杀了胡亢,也不为过。胡亢抡鞭时的半分迟疑,就只与之对战的叶玄感同身受,场间余人均未察觉。残影机敏已极,听得叶玄一语,便明其意。木青儿等人则是待叶玄阐明因由后,方知残影今日竟立下如此大功。
    “少主,今日这事,是不是我惹出来的?”见叶玄终于无事,鬼蛾心下稍安,情绪却仍低落,刚又听得叶玄叙述,才知此战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凶险,心中更增愧疚、更感后怕。
    叶玄不愿当众责备鬼蛾,温言劝慰道:“归根究底,是我惹出来的。不贪财,就什么事也没有了。”鬼蛾摇摇头,垂目抱膝,叶玄的话没能安慰到她。
    残影伸手在鬼蛾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尽量扮出轻快的语气调笑道:“我若输给‘阮棋’,‘胡亢’也不会来。别把自己想得那么紧要。”是否果真如此,残影也不知道。若在夕霞落败,木叶家声威遭损,或引更多撕咬,一路需杀更多贪狼。那样胡亢可能依然会来。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紧要。”这本是残影好意开解之语,鬼蛾心下郁郁,平添许多敏感、哀怨。想到残影,一时自惭形秽,只将头埋得更低。自己在夕霞惹事,是小影出手摆平。后引来了胡亢,要斩自己左手,叶玄翻脸死战,又是小影急智破局。
    同是“玄青书院”的孤苦儿,她比残影后入夜宫,却先至“旱境”,也曾一时自得。后来,小影身法越来越快,路数越来越奇,几乎每次打架都能使出没见过的新招儿,她渐渐有些跟不上了。鬼蛾清楚,少主不会偏袒藏私,那些怪招根本不是叶玄教的,而是小影自己琢磨出来的。
    再后来,自己执掌“治安兵团”,闲散度日。小影入了“莫问塔”,没几年竟将叶玄赶了出去,嫌他碍手碍脚,不会办事。叶玄成了闲人,“莫问塔”却在残影手中风发泉涌,直贯云霄,“血筹官”之名响彻天际,飘散北南。
    鬼蛾很早便觉,自己除美貌胜过小影之外,与她相较实乃一无所长、一无是处。心念及此,大珠大珠的泪水自一对凤目中涌出,擦也擦不干,拭也拭不净。
    残影右手一撑,蹭到侧旁,窄臀紧紧贴在鬼蛾胯上,纤弱的手臂将她丰健的身子揽入怀中,像个大姐姐似的,轻抚着她在河风中凌乱的密发。
    “为何要决生死?”一阵伴着低泣的沉默过后,孤雁向叶玄发问。她不明白一向胆小、圆滑的叶玄,今日面对强敌,为何要主动将场面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雁子,你连这都瞧不出吗?”不等叶玄回话,残影抱着鬼蛾插口道。四人之间,残影与鬼蛾最是亲近,与寒星最为疏远。至于孤雁,她入夜宫最晚,武功一半是叶玄所授,另有一半是跟残影学的。
    更重要的是,残影诱引并教会了她“打雀牌”,让这生无可恋之人找到了半分情趣。是以孤雁平日虽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样,残影心中却将她当作半个徒弟。
    “瞧不出。”孤雁漠然应道,不生气,也不斗嘴。
    “哼,为师今日就教你个乖。”对面若是鬼蛾,残影定会诱她、逼她说些谄媚言语,才肯相教。孤雁不识逗弄,她只好自说自话,嘴上讨个便宜。
    “我们是什么兵力?二蝗,四旱;对方是什么兵力?一蝗,二十五旱!若真打将起来,就算青儿姐能顶住胡亢,就算少主一人能抗十旱,还剩十五人,咱四个怎么分?
    即便单独拎出来打,你胜得了楚天穷吗?你胜得了言禾吗?我与小蛾,又胜得了桑寿通、仇诗迈吗?”残影说话间,又望了望“寒星”与自己怀中“鬼蛾”。若有机会,她倒真想与“仇诗迈”较量一番,但对于胜负,实无丝毫把握。
    残影故意顿了一顿,她知此刻另外三人,也在幻想自己与那几位宗师对战的情景。“假若估算战力时,认为对面只有‘一蝗,二十五旱’,那就大错特错!除‘航帮’首脑外,另外那一十九位大宗师,真的是只身前来吗?那七艘巨船,里面又藏了多高手?
    胡亢挑战青儿姐,一个使‘玄竹’的,一个使‘铁鞭’的,战到最后无论胜败,双方多半是个气衰力竭的局面。到那时,船里船外,众人齐上扑杀我们,又如何能挡?就算‘胡亢’不是这样想的,那一众‘宗师’里面,可难保没有下作之人。
    对面不知少主品阶,只会更增气焰。屠杀之势一起,少主再动只怕就震不住了。要解此局,最好的办法就是——隐蝗奇袭,速杀胡亢!断其首、破其势、寒其胆。少主那第一刀几乎成了,可惜呀……”残影凝望着虚空处,回想起不久前的凶险与刺激,心中仍自亢奋。顿了片刻继续道:
    “就算没能速杀,拎出‘胡亢’与‘少主’对决,仍比由‘青儿姐’动手要好上百倍。纵然两败俱伤,我们这边也至少是个‘隐蝗乍现,明蝗未动’的场面。你是带兵的,知道什么叫‘不动如山’吗?”
    残影考校孤雁,却又自问自答:“不是要像山一样岿然不动,而是‘山不能动’!青儿姐,就是我们‘木叶家’的‘山’,山一动,势就崩。在外人瞧来,一旦‘青儿姐’跟‘胡亢’交上手,我们的底牌就算掀了。
    反过来说,我们几人越强,‘青儿姐’在旁人眼中就越恐怖,这就是必须由‘少主’来接‘胡亢’的原因,也是当初想让‘小蛾’一人屠灭‘焦、甘’的理由。”残影说罢眼望叶玄,等他夸赞。
    怎料叶玄却道:“你说的道理没错,但我不是这么想的。”眼中透出深深的余悸与自责:“辱骂胡亢,叫嚣生死,只因我真的害怕了。在枯荣城,人们背后叫我‘裙下之主’,我不生气;你动辄说我贪财好色、胆小抠门儿,我不生气;一路北归,我渡河遭人勒索,夕霞蒙冤受辱,也不生气。唯独今日给胡亢一迫,我就怒了。你说这是为何呀?”
    叶玄也学着残影的样子自问自答:“哼,我自觉机敏狡黠、宠辱不惊,现在想来,皆因我自出道起,从未遇过真正的强敌。我以为自己擅权衡、知进退,可实际上,我只有在居高临下、胸有成竹时,才有勇气退。一历生死大险,一遭强人威压,就只会像条疯犬般扑上去撕咬。”
    残影望着叶玄,神情复杂。她不愿接受这个解释,更不愿叶玄如此轻贱自己。
    “今日险些累了你们,对不住了。这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叶玄环视五人,满眼愧歉。
    “少主…你别这样说。”鬼蛾敛了泪,带着哭腔劝慰道。
    “若重来一次,你怎么选?”残影低声询问。
    “假如我心智尚存,会交待师姐,只硬接胡亢一招,显了蝗境,立即认输。气力不损,威慑不减。届时以败将之姿,诚心与胡亢相谈,将半数金砖赔给南人谢罪,换小蛾、寒星两只手掌。
    对面没人真的在意‘焦、甘’之死,却必定不乏贪财之辈,这般谈法,多半可行。若对方仍不依不饶,我便绕开胡亢,向‘楚天穷’叫阵,扬言我若战败,就将自己双手一并赔了。只要‘楚天穷’敢应,就可凭他显我蝗境。到那时,想要扑杀合围的,都得重新拔拔算珠。”叶玄语气凝重,仿佛眼下战端未启,胡亢未死。
    “我们筹备数月,往返半年,耗千人万金,冒空巢之险,这般辛苦取来的金砖,给人恫吓一下,就随随便便赔出一半?”残影在叶玄开口前,听他上文,观他神色,已隐约猜出他要说什么,此时亲耳听见,仍是愤恨之极:“那要是他们想全吞呢?要是他们不肯放过小蛾、寒星呢?”
    “这不太可能,尤其在我示出善意又亮出底牌之后,更不可能。”叶玄没有说出这句。因为残影问的,是如果。
    “简单。我们六人当即转身逃跑。胡亢自重身份,绝不会追。只要胡亢不追,群氓便无人敢追。金砖的事,全当是一场春梦。”叶玄坦诚心中所想,也预备好应对残影的发作。
    被残影搂在怀中的鬼蛾,此时紧紧握着她的右手,捏得指节发白,这才压住残影几欲脱口而出的咒骂。残影虽没开口,叶玄瞧她神色,其意却极分明:“你要不要脸!”
    也是心有灵犀,叶玄索性不等她说话,直接应道:“要脸,还是要命啊?”
    残影深深吸气,此时反倒成了鬼蛾将她揽在怀中,一下下顺抚她的背脊,低语劝慰:“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残影强压怒火,语调更增坚毅:“叶玄,我唤你少主,就不怕你将我性命押上赌桌。你做家主的,自己也当有此觉悟!”
    叶玄伸手止住木青儿,回呛道:“胡亢有此觉悟,他死了。”
    听得叶玄讥刺,残影怒意又升:“人在江湖,哪有不危险的道理?你若当真惜命,我们就舍了这批船,封了莫问塔,弃了枯荣城。寻个清净之地,做群富贵闲人。你传我一身本事,我替你看家护院,这一世赔了给你,那也认了!是你自己偏要敛财,敛财为得什么,却不跟我说。那也罢了!你要赚钱,我就帮你赚钱,你要取宝,我就随你取宝。只求你有个男人的样子,不要总是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你是皮又紧了?”木青儿眼望残影,凶芒隐现。
    残影再如何愤怒,却不敢冲着木青儿咆哮。此时胸中一口恶气,当即闭嘴又不甘心,忍了许久,满眼噙泪恨恨憋出一句:“哼,回去再算吧,路上你可打我不得!”说话时也不敢盯着木青儿的眼睛,语罢起身进了船舱,扮出一副愤而离席的模样,实则是与木青儿顶了嘴,吓得赶紧逃了。
    叶玄低头不语,仿佛给残影骂亏了心。大战之后难得的轻快一扫而净,空气又转低沉、凝重。
    其实早在“枯荣城”内,残、叶二人就商讨过“万一胡亢拦路,该当如何应对”的问题。那时最坏的预想,就是直面“整个航帮”外加“三、四个宗门”。万没料到,似“穷天楚、桑寿通、言禾、仇诗迈”这等位格的宗师,竟一口气惹来十九个!这远远超出他们的计划。如此危局之下,“叶玄”这张“暗牌”该怎么使,二人事后复盘,仍不免生出极大的分歧。
    “我们逃了,兵士怎么办?”孤雁只等残影吵完,才说出闷在心中的疑问。
    “只要他们不抢金砖,四散而逃,场间没人会与杂兵计较。”叶玄淡漠道。
    “杂兵”二字,让孤雁心中很不舒服。叶玄瞧在眼中,会错了意:“我只是在说事实,并非想要辩解什么。纵然真会被‘胡亢’屠尽,我也顾不了他们。”
    叶玄的无耻坦荡,反到让孤雁心下轻松少许。忽而有个问题涌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她想知道“若我舍不下这些‘杂兵’,抗命不退,你待如何?”闪过这个念头,孤雁当即暗骂自己下贱,恨自己怎会生出如此荒唐的期许。
    她与叶玄,从一开始就只是“生意”。若是残影、鬼蛾不退,叶玄或肯死战,不过残影骂得虽凶,却是最不可能临敌抗命之人;要是寒星不退呢?孤雁拿不准叶玄会不会为她留下;但如换成自己……哼。想到那一袭黑影飘然而去的情景,自己又为什么会生气?
    丈夫死后,孤雁自忖不该再对任何男人有任何幻想,无论身体还是情义。如今这是怎么了?回想起来,叶玄对着胡亢喊出“分胜负,决生死”那一霎,自己的心也突然紧了一下。无论有没有叶玄,都不妨碍“守约”,那又为什么要在意他的死活?
    正思量间,叶玄已经起身,在甲板之上寻了一桶清水,缓缓拔出“雪脏”,擦拭着尚未污干的血迹。残阳的余辉映在刀身之上,泛不起一丝光亮,只将那一抹灰白衬得愈加惨淡。
    “不知罗摩家的人,渴了你多久。百年,还是千年?跟着我,饮下的第一滴血,是航帮胡亢之血。丫头,我也算对得住你了。”叶玄爱抚着“雪脏”清洁后愈显污浊的腰身,喃喃自语。

    流亡日记-节选(24)
    今天林觉带我和安涅瑟到城中游玩,只带了六名护卫远远跟着,比第一次见到他时还少。
    还是和昨天一样,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指指点点。城中有很多商人,这点与“昆斯特”并无二致。他领着我们逛了很久,整整一个白天,这城着实不小。城里很多人都认识他,对他都极尊敬。小摊贩或许是通过“护卫”分辨他的身份,而那些看上去比较豪奢的店铺中的管事人,明显是很熟悉他。
    我们在一家“布铺”停留了很久,那店很大,看上去像是老板的男人拿出好多不同颜色和纹路的布,让我看,让我摸。这些布的手感跟我身上穿的有点像,很滑腻,是“昆斯特”没有的材质。我对这个没兴趣,但林觉似乎很期待我的反应。此刻我还不确在林觉面前,可以多大程度上表现自己的好恶,先装一下。不知演得像不像。
    安涅瑟好像真的挺喜欢这些,没出息的东西!也不能全怪她,从小到大没让她自己选过衣服,都是裁缝给我量身订制时,顺便用残料帮她做一套。就这,别的女奴已经嫉妒得想撕碎她了。裁缝也不情愿,认为给安涅瑟做衣服是一种侮辱,真可笑,谁又有空管匠人的感受了。
    终于离开了这些让人厌烦的五彩缤纷,临走时,我看到林觉的护卫给了老板一些东西,像是钱币。他不会要给我做衣服吧?
    午间我们在一个很大的酒馆里吃饭,酒馆很喧闹,我们坐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倒还挺安静的。“昆斯特”没有这么大的酒馆,这有点像大贵族家里的宴会厅。当然,比王宫的还差一些。用餐的时候,林觉的侍卫守在门外,安涅瑟站在一旁服侍我们。
    我终于知道“小木棍”是干嘛用的了,他们用这东西吃饭。酒馆的侍者给了我三种不同大小的汤勺,我猜是林觉吩咐的。用木棍吃饭想来不难,回去学一下。我也明白没有“叉勺”是怎么回事了,小木棍替代了它大部分的功能。
    这里的人也喝酒,我没见过这种,但基本可以确定是酒。林觉把酒端给我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可能怕我以为是毒药吧,哈哈。我特意把酒杯放在鼻下嗅了嗅,冲他点点头,让他放心,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不怎么好喝。
    林觉有些惊讶,随后露出畅快的笑容,用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我的空杯,也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碰杯子应该也是一种礼节,而且是极其友善的那种。之后我主动跟林觉行碰杯礼,他开心极了。
    林觉的酒量很差,这么小的杯子喝了二十几杯就有些醉了。父亲开心或者不开心时,都是抱着桶喝。酒足饭饱之后,林觉继续带着我们游玩。我见他身子打晃,伸手扶了他一下,他望向我的神色竟充满了感激,好像我刚从“火刑架”上把他救下来一样。
    午后,他又带我去参观了一些漂亮的瓶瓶罐罐,依旧没什么意思。接下来是画和字,这个我有兴趣了!
    这里的画大多是纯黑的,也有彩色的。画得有人、有物品、有风景,但都不怎么像。林觉带我来的一定是城中最好的店铺,所以我猜“画得不像”是故意的,就像唱歌的时候故意把发音弄乱一样。我希望通过“看画”收集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情报,但今天没什么收获。这些画都不够宏伟,从中看不出王国、宗教之类的东西,甚至这里的画都很少出现“一个以上”的人,连人与人的关系都看不出。
    字很有意思,这个世界的人喜欢把字挂在墙上,这家店铺墙上的字甚至多过画,林觉家里好像也是。墙上的字各式各样,有的很臃肿,像是蜷缩的麝鼠。有的很枯瘦,像被小丑鱼啃过的骸骨。有的很规整,有的很躁动,但我总觉得这些就是同一种文字,只是有人故意用各种办法扭曲它们,就像画故意不画清楚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黑石上那些像“法锤”的文字,会不会也是这种文字的某种扭曲?该死,我为什么没把黑石上的字临摹在羊皮本上。
    我看到这个世界的人写字了,用的是画笔,写起来又蠢又慢。从各个方面来看,这个世界不可能如此落后,我猜这又是艺者的矫情。不过至今还没见到碳笔或是相似的东西。
    还有,这些应该能卖挺多钱的字,都写在一种很脆弱的纸上,我根本没用力就扯破了一个角,后来店家把那幅字卷了起来,我猜林觉把它买了。我可能犯了个错误,不过应该无伤大雅,林觉没有丝毫不高兴的反应,看着我窘迫的样子露出宠爱的笑容。这让我感觉有些屈辱。
    我们在画铺停留的时间比布铺更久,从画铺出来后,林觉带我去了一个卖宝石的店铺,店家见了林觉,表现得极其谄媚。不是害怕,是那种商人见到大买主的谄媚,我猜这个人就是店主。同时我发现这个店铺有自己的带刀护卫。
    店铺里摆满了“女巫”送我的那种宝石,我还看到了黄金!镶嵌着紫色宝石的金镯子安静地躺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我拿起来感受了一下,重量和质感没错,就是黄金。我可以绕到横木后方,随意触碰店里的东西,应该也是跟着林觉的关系。这次我很小心,不能再碰坏任何东西。
    林觉似乎对这些金器没什么兴趣,于是我也装作不喜欢的样子,把镯子放回了原处。
    过了一会儿,林觉对店铺老板说了些什么,老板怔了一下,走进内室,片刻后捧了一个木盘出来,木盘上放了三个精美的小木盒,老板逐个打开,每个盒子里放着一枚宝石,也是“女巫”送我的那种。
    老板讨好地拿出宝石递到我手中,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棒在掌中细细观察,实在看不出和“女巫”送我的那块有什么区别,除了色泽更淡一些。我把宝石还给老板,他又递给我第二块,我又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换来了第三块。
    第三块宝石也被老板小心地放回盒中后,三个盒盖都没有关上。林觉指了指这三个盒子,大概是问我喜欢哪一块。我猜林觉要送我宝石了。
    果然,我随手指了右边那个盒子,林觉看也不看老板,直接从盒子里拿出宝石,郑重地放入我手中。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我的身体。我当然不会拒绝,无论是宝石还是触碰。我登陆的时候,身上也戴了一些宝石,明天挑一块最好的送给他,我们的关系就更紧密了。
    我握着宝石,凝望着林觉的眼睛浅浅一笑。林觉似乎动情想要抱我,却强行克制下来。很好,回赠宝石后再被他抱,会显得更有尊严。
    走出店铺后,我握着宝石的右手有些无所适从,林觉体贴地将宝石接过,放到侍卫棒来的木盒中。天色已近傍晚,林觉带着我来到一条人群密集的街道。这里虽然拥挤,但人们看到带刀的侍卫,都自觉为我和林觉让出足够的身位。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像是小广场的地方,广场的一处围着一大圈的人,看来是有表演。这次连侍卫也花了些力气,才让人群分立两旁,给我们让出一条道路。走到近前才发现,表演还没开始。
    演员们朝我们这边望了望,没有向林觉行礼,但明显加速了准备工作。过不多时,表演开始。
    表演者共有五人,三个人在旁演奏三种不同的乐器,像是热场,然后两个演员亮相。二人先用做作的语调对话,声音越来越高亢,似乎是在争吵,然后两人同时拔刀向对方斩去,我明知是假打,还是被震住了,二人劈砍腾挪,动作之快从所未见。人群中传出阵阵的喝彩,也并不怎么狂热。
    “当”一声炸响,双刀相撞,人群又一阵喝彩。接下来,双刀互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王庭宴会上的打击乐一样。我全神贯注,目光几乎跟不上刀光,每一次眨眼,都会错过一式精妙。就在我连呼吸都要滞涩的时候,两人突然同时向后纵跃,场中留下了大片的空当。这一跃的距离,不太对劲儿啊!
    更大的惊骇冲击着我的心防,应该说,我的常识。左边那人忽地腾空而起,至少有三个我那么高,像天神一般凌空下击,右边那人刹那间缩成一个球,用一种我不能想象的速度滚到一旁。扑哧一声,钢刀斩入坚土,直没入柄。这真的是表演吗?
    那滚倒的人见对方刀身陷入土地,也不进击。另外一人腰身一拧,钢刀从坚土中拔出,两人又斗在一起。后面的表演已经没心思看了,我需要时间消化刚才的情报。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时间来平复我的情绪!
    神智稍复,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刚才究竟露出了多么没出息的表情呢?这是何等的失态!我鼓起勇气望向林觉,发现他也看着我,又是那种让我感到屈辱的宠溺笑容,好吧,至少比鄙夷要强。
    表演的时间并不长,后面也没再出现更加不可理喻的场面。看完表演,林觉带我来到附近小街旁一个有些寒酸的露天店铺,一个棚子,几副桌凳,一口大锅。我明白林觉的意思,有时候平民煮的脏东西格外好吃,在“昆斯特”也是。
    凳上坐满了人,侍卫们过去给了每人一枚钱币,挺有礼貌地请走了他们。这家店的老板、厨师、侍者都是同一个矮小的男人,小摊铺常常如此。林觉没有理他,侍卫对着他说了些什么,那男人恭顺地回到了大祸旁。另一个侍卫拿出手帕,为我们清洁了一副桌凳。我大方地坐在凳上朝林觉笑笑,他露出宽慰的表情,坐到我左边的凳子上。
    我拉了安涅瑟在我右手边坐下,她有些惶恐的顺从了我。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今天午间安涅瑟侍立在旁伺候我和林觉用餐,自己一口菜也没吃,林觉显然已经清楚了她女奴的身份。然而此时林觉对于安涅瑟的入座,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
    这表示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地处置安涅瑟,对她好些也不算对别人的侮辱。这里的贵族挺好,不像“昆斯特”的那么矫情。事后回想,才第三天就做这样的尝试实在有些过早,这就叫恃宠而骄。以后我要小心一些。
    很快,老板端上三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这碗和汤勺绝不是小摊上的,侍卫还带着这些吗?林觉真是体贴。
    这是蛇羹!调料的味道太重了,我竟没闻出锅里熬的是我最喜欢的蛇肉。这种质感,绝对是蛇肉,不会错。这个世界有蛇,太好了!除了蛇肉以外,还有别的肉,我认不出是什么。安涅瑟和我对望一眼,显然她也尝出了蛇的味道。
    吃完一碗后,我又指了指锅,示意想再要一碗。林觉高兴极了,马上招呼老板又端了两碗过来,另一碗给了安涅瑟。他自己的蛇羹只下去小半,一直在看我吃。我已渐渐摸到了些和林觉相处的诀窍,在他面前不用太过矜持,偶尔犯错、示弱,给他包容我、保护我的机会,在恰当的时候表示出对他的依赖、赞许,这些都能使他欢喜。
    我的第二碗蛇羹见底时,林觉的第一碗也吃完了。他见我吃饱,自己也不再续,示意侍卫付账。林觉自己身上似乎不带钱。我伸手拦住侍卫,指了指他的钱袋,又看看林觉。林觉会意,拿过钱袋递给了我,我摸出一枚钱币仔细观察,是银。我把钱袋交还,侍卫付了一枚银币,老板千恩万谢地行躬身礼。
    我感到愕然,一枚银币能买五碗蛇羹,这里的穷人是有多穷啊!很快我察觉到这个想法不对,和贫穷无关,是银的问题。这个世界的银,很贵。所以说林觉在宝石店表现出对金器的冷淡,可能是基于相反的原因,或许“黄金”在这里不像在“沃夫冈伽”那么值钱。
    吃完蛇羹,天色已晚,林觉没有再带我闲逛,一天的游玩结束。林觉送我回到小院,在院门口将装着宝石的盒子交给安涅瑟。
    回到卧房后,我和安涅瑟一边喝着清苦的汤水,一边交换今天的情报。这清苦的汤水我越来越喜欢了。
    夜晚我让安涅瑟留在了我的卧房。在“无尽海”漂流的日子,我已习惯了有这贱种在身旁安睡,如今登上陆地,这脚下的坚实,并不能驱散深夜里噬咬我的孤独与恐惧。
    今天的收获如下:
    一:我们所在的城,比“昆斯特城”更大。通过白天的观察,我越发觉得,林觉家应该就是这个城的最高权力。如果这个世界的常识和“沃夫冈伽”一样的话,那么越大的城,就意味着城外有越大面积的附庸领地。所以那个“女巫”就是国王吗?
    二:今天进一步确认,这个世界存在我无法理解的力量。表演者能跳那么高,也是“巫术”吗?人们好像对这样的事习以为常。
    三:已经三天了,我仍未发现这个世界有任何“神”的痕迹,没见过院子里的人祈祷,城中也没看到像是神殿的地方。难道这个世界没有神吗?那可太妙了。
    四:善待安涅瑟不会引发林觉的不适。那如果我当着林觉的面鞭打她呢?我能隐约感觉到,这不是个好主意。
    五:这个世界有金、银,但金和银的稀有程度与我原本的认识不符。
    六:登陆以来,我所见到的土地都是黄色的,与“沃夫冈伽”的红土截然不同。
    七:我最爱的蛇肉,以后仍然可以吃到!
    八:最重要的一点,林觉是喜欢我的。
    补充任务清单:
    一:学会使用这个世界的钱币。这比学说话容易得多。
    二:尽快搞清楚“女巫”是不是国王。如果是,为什么侍卫如此之少,和“巫术”有关吗?
    三:尽快弄清楚林觉有没有妻子和子女。
    四:找到碳笔或类似的东西,快要写不下去了。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二十一章:奖赏

    天色渐暗,河未渡完。木青儿起身走入船舱,寻着呼吸声找到残影。残影此时正缩在卧舱床角,生着闷气。见木青儿进来,慌忙起身。发现她身后没跟着别人,心中暗觉不妙。
    “关键时,还是你最有用。”残影万没想到,木青儿竟柔声念出这样一句。听到木青儿当面夸奖自己,残影鼻尖一酸,泪水当即汹涌。她已记不得木青儿上一次夸她是什么时候,以她之聪颖,若记不得,就是没有过。
    残影想哭着扑进木青儿怀中,却又不敢。木青儿也没如她所期盼的那样,轻轻将她拉近,好让她不必勇敢,一抬手便能抱住自己。
    狭小卧舱中,木青儿依旧侧身避开了残影,蹭过她身子,坐到床沿之上。残影见状,也跟到木青儿左手边坐下,身子轻轻贴着她的左臂。见木青儿并未嫌弃、推开自己,复又得寸进尺,将双手环在她臂上,侧颊轻靠肩头。
    “少主说,他若死了,往后全听你的。”木青儿淡淡说道,只是叙述,听不出别的情绪。
    “嗯,我听见了。”残影低声应道。她以为木青儿会问“少主若死,你待怎样。”木青儿却不再说话,任凭她依偎在自己身上,似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有想要的东西么?”不知过了多久,木青儿浅浅冒出一句。
    残影对此全无准备,木青儿不仅夸了她,居然还要奖赏她。无怪木青儿整日冷眼相对,这残影也确是一副“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宵小性情。方才忽闻木青儿赞她,多年冷落、轻忽所淤积的委屈,一时尽涌。此刻又知可以许愿,泪痕未干,脸上立即浮出坏笑:“青儿姐,我说什么都行吗?”
    “行就行,不行你就换个。”木青儿心性质朴,却也不至上这种恶当。饶是如此,仍然被残影抓住了话中玄机。不行就换,而非不行就算,那意味着她可以先从最无耻的心愿说起。
    “我想想,成吗?”残影假装扭捏地询道。她问这话,一来不想太早放脱木青儿手臂,二来这奖赏的确太过突然,她竟一时想不出什么新奇、刺激的法子。
    “嗯。”木青儿应了一声,又转静默。
    不一会儿,残影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她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不齿的念头,心下兴奋,又极害怕,不知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怎了?”木青儿察觉到残影的身子不太对劲儿。
    “我有个心愿,说了你别生气,行吗?”残影作死前,想请个免死金牌。
    “气就气,不打你便是。”木青儿此时已经有点想打她了,可今日,什么都要容她。
    残影得了赦免,仍怕得要命,深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颤声道:“你陪小蛾一夜,行吗?”说完立即闭了眼睛,死死抱紧木青儿左臂,等着她右手扇到自己脸上。
    “行。”只淡淡一声。
    残影万没想到,木青儿竟答应得如此迅速,如此平静。“青儿姐,你……听清了我说什么吗?”
    “嗯,小蛾。”
    “那个,陪她一夜,意思是……不,不是只躺着,你知道吧?”残影越说越怕,总觉得自己欠这世界的一个耳光,不知何时会报应回来。
    “嗯,知道。”木青儿答的理所当然,反让残影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你就…就这么答应了?”残影仍觉不可思议,比木青儿主动夸她、决定赏她,还要难以置信。
    木青儿侧头看着残影,满眼透着不可理喻:“怎么?”她很不习惯自己的脸与残影靠得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用肌肤体察她凌乱的鼻息,旋即将头转了回去。
    残影见木青儿完全没有体会到此中的刁难、戏弄之意,微感失望之余,连忙寻了个借口分辩道:“我的意思是,这事…你不用跟少主说一下吗?”
    “小蛾…不用吧。”木青儿的确没有想到此节,这时答的也不甚笃定。“我还是问问。”
    “嗯。”残影倚着木青儿,想再跟她说些闲话,伶俐如她,却一时不知能说什么。残影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寒星和孤雁能够亲近木青儿,因为她们待在她身边时,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残影不再试图搭话,闭目享用着冰山带来的片刻温存。只可惜过不多久,冰山动了。
    “就这样吧。”木青儿缓缓自床沿站起,走出了狭小的卧舱。

    流亡日记-节选(25)
    今天午后,林觉带着裁缝来到小院。裁缝用尺在我身上比来比去的时候,林觉却不进屋,只坐在小院里饮着苦汤。很明显,不进我的屋子也是一种礼节。我耐着性子等到裁缝离开,终于有了与林觉独处的时间。
    我学着他昨天对我的样子,双手捧过他的右手,将我从“沃夫冈伽”带来的宝石放入他掌心。林觉开心得几乎要哭了,这男人还真好取悦。我确信他的喜悦是来自我,与宝石无关。本以为他会抱我,他却没这样做。
    我也不管林觉接下来有什么安排,直接拉着他来到那间有书和画笔的房间,拿出一张薄纸,将画笔递给他,推开窗子指指外边的树,又指指桌上的纸。林觉怔了怔,然后往盘中倒了些清水,拿起一块黑砖在盘中转动,很快盘中浸满了黑色的颜料。又是一件有趣的事,还挺美的。
    得到足够的颜料后,林觉开始临摹窗外的树。我温柔地打断他,拿出一本书,指着上面的字。林觉立刻懂了,换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方形的字,念道:“树。”我跟着轻声念:“树。”林觉笑着点点头。随即我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侧,拿出吃饭用的小木棍,蘸着颜料模仿他写的字,还真复杂。林觉拿起另一支画笔,蘸好颜料递给我,我摇了摇头,又指指木棍,询问他有没有硬笔。不知他懂没懂我的意思。
    林觉没有如我的愿,变出硬笔给我,又在纸上写下另一个字,指着桌子念道:“桌”。我跟着念了,又用木棍蘸着颜料模仿,这次他没有与我计较,又流露出那种让我倍感屈辱的包容、宠溺的神色。我有点生气,究竟谁才是那个蠢货呀。看来这个世界就是用画笔写字的。
    一整个下午,都在学习说话和写字。我学得很仔细,林觉也教得极有耐心。转眼已至傍晚,小月和小梅送来饭菜,我示意林觉留下一起用餐,他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几天来,我发现小月和小梅端给我的饭菜中都是没有酒的,唯一一次饮酒,是昨日在城中的酒馆。我对饮酒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不行碰杯礼的话,默默无言有些尴尬。安涅瑟今天没有同席,也没让她在旁服侍。
    用过餐后,林觉告辞,不一会儿,他的女奴送来三支精美的木笔和一摞硬纸。这让我感到困惑。这个世界明明是有木笔的,为什么林觉要用画笔写字?书画铺老板写字也用画笔,所以这也并非王族身份的象征。继续学,这世界我不能理解的事情太多。有了木笔,至少我的日记可以继续了。
    晚餐后直到睡前,我一直在教安涅瑟说话和写字。她学得很痛苦,也很用心,比我可以鞭打她时还要用心。关键时刻安涅瑟是懂事的,她很清楚,这次不是为了打发时间。
    今天收获的情报:
    一:每一样物品对应一个字,每个字都是方型,但内部纹理不同。至少今天没有学到锤形的字。
    二:今天学到的字,每个字都是一个音节。我猜这是规律,不是偶然。
    最近写得有点多,再这样下去,羊皮本会不够用,我得控制一下。藏一个本子容易,多了就麻烦了。

    流亡日记-节选(26)
    过去的几天,简单又充满挑战。林觉每天上午来小院教我说话、写字,直到傍晚。今日午后,订做的衣服送来了。林觉对我的新衣十分满意,我看不出和他之前送我的有什么太大区别。
    我登陆时穿的那套华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再没穿过了。那些从“沃夫冈伽”带来的珠宝,也一直安静地睡在木盒里,没机会佩戴。父亲送我的钢剑,住进这小院后,更是一次也没敢碰过。
    还有,那个大木桶明明就是泡澡用的,我今天指了指木桶又指了指热水盆,小月和小梅立刻去厨房烧水,然后用一盆一盆的热水把木桶灌满了,虽然花了不少时间。桶满后,我挥手赶她们出去,只留下安涅瑟服侍我。全身浸在热水中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为什么那两个女奴从来没有主动往这桶里倒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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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安抚

    待得皎月低悬半空,船队终于抵达天河北岸。六人先行登岸,千驼千骑在夜幕笼罩之下,徐徐踱下货船。一河之隔,岸边风景几无二致,在叶玄心中,却仿佛两个世界。到了北边,心下依然惴惴,但远不似先前那般惶恐。
    驼队启程不久,叶玄在道旁低矮山丘处,寻到一棵“杉树”,轻挥“雪脏”,将树拦腰截断,六丈多高的“杉树”轰然倒地,月光之下,泥草与木叶飞溅。
    叶玄将“刀尖”抵在年轮正中,内劲暗生,霎时捅进了“杉树”被豁开的肚腹之中。随即指掌用并,运起“无痕手”与“烟波刃”的劲力,削骨剥皮,顷刻间制出一柄简陋的木鞘,将“雪脏”赤裸的腰身紧紧包裹于内。
    行至后半夜,驼队方在一处极开阔的空地扎营。
    主营帐内,夜烛幽微。叶玄侧卧于矮塌,绒被覆盖之下,木青儿饱满、坚挺的胸脯隔着一层轻薄小衣,紧紧贴在他背脊之上,浑不理会压挤、扭曲带来的轻微胀痛。双臂如蚺蟒般缠抱着他的脖颈、腰肋,越箍越紧,直迫近到窒息的边缘,方才滞缓。每当叶玄害怕时,她便会这样抱着他;每当她自己害怕时,也同样如此。
    “我们冒着如此大险,只为那梦幻泡影般的蠢事,值得吗?”叶玄轻声询问,又像自言自语。
    “少主,我…不会算。”木青儿为难已极,箍着叶玄的双臂更紧了些。
    叶玄有些难受,却丝毫没有抗拒。他知道这是木青儿的惶乱,而非惩罚。但他宁愿这是惩罚:既要做蠢事,就莫再说蠢话了。
    叶玄渐渐模糊了意识,分不清是睡眠,还是晕厥。


    流亡日记-节选(27)
    日子过得挺快,住进林觉家转眼已三个多月了。林觉每天来小院教我说话,每过几天带我去城中游玩一次,但从没出过城。这样单调的生活,他丝毫不感到厌烦。我当然也不厌烦,因为对我来说并不单调,通过学习语言,我几乎每天都能收集到新的情报。
    我已经基本能听懂林觉说话了,也能勉强说出完整的话。但我隐藏了这个能力,我是指说话。在林觉看来,我至今只能蹦出一些简单的词汇,比如你、我、他;行、卧、坐;吃、喝、睡;花、草、树之类的。我能听懂他的话,已经让他感觉十分惊喜,为此还总是夸我聪明。我知道这不是讽刺,因为我很清楚这世上除我之外的人是多么蠢笨,比如我的堂兄,还有那些贵族家的孩子。
    假装不会说话,妙用无穷。这样我就可以隐藏一切我想要隐藏的情报,而林觉以及这世界上的其他人,会源源不断地输送新的情报给我。侍卫和女奴的说话,城中商贩的说话……都让这个世界的轮廓变得日益清晰。
    林觉并不亲自教导安涅瑟,就这样,她的进度居然能勉强跟上我,当然只是在听和说的方面,认字和写字,她远远落在后面。每晚睡前,我和安涅瑟蒙在被中,悄悄用“黄土大陆”的语言对话,不能让小月和小梅听到。透过林觉的只言片语,我已了解这个世界的土地几乎都是黄色的,不仅是“烟波城”附近如此。
    我所在的地方,名叫烟波城。林觉的祖母,也就是那个“女巫”,是这里的王。别人称她为“城主”。
    我花了挺长时间,才弄明白黄土大陆语中“王”和“城主”的区别。“王”的含义有点像“沃夫冈伽帝国”的“皇帝”,“城主”比较接近“沃夫冈伽语”中的“国王”。
    简单来说,林觉的祖母在“黄土大陆”的地位,和父亲在“沃夫冈伽”的地位很相似。林觉还真是个王子。不对,王孙。
    林觉说,他的父母在一场针对他祖母的刺杀中陨命,那时他十九岁。说的时候也没见特别悲伤,大概日子久了,该流的泪已经流尽吧。
    最近我总缠着林觉给我讲这个世界的历史。涉及到历史的语言还是有些难,我有很多听不懂的地方。林觉初时都会一边慢慢讲一边观察我的表情,确认我能否听懂,但每次讲着讲着,他就渐渐兴奋,而后滔滔不绝。他讲得越入神,我能听懂的内容就越少。
    另一方面,假装不会说话的代价是,稍微复杂的问题就问不出来。我只能任由林觉侃侃而谈,听到什么便是什么。比如林觉告诉我,“烟波城”这个名字,是源于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城里出了一位名满天下的吟游诗人,那个诗人的绰号叫“烟波居士”,于是这个城改名为“烟波城”。
    这又是一个挑战我内心秩序的情报,他们竟然用吟游诗人的绰号来命名一座城,而且看林觉的表情丝毫不觉得屈辱,反而感到某种荣耀。
    在沃夫冈伽,“主城”的名字一定是那片领土的“王姓”,比如父亲的主城,就叫“昆斯特”。如果一个国王除了“主城”之外还拥有其他城邑,那么通常会用王后或者王子、公主的名字来命名。我小时候,父亲承诺过,要在我四十岁的成人礼上,送我一座名为“格罗萨”的城邑当做礼物。这个一喝酒就乱吹牛的男人啊。
    林觉似乎断定我是从一个叫做“西域”的地方漂过来的。我假装听不懂,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事实上我真的不太明白“西域”究竟指哪里,但应该不是指“沃夫冈伽”。
    这样很好。我不想让林觉太早知道“沃夫冈伽”的事,至少在我彻底弄明白这个世界的宗教之前。
    另外,林觉依着“格罗萨”的发音,用黄土大陆语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葛栗”。他说这名字很美,很像我,我就假装喜欢吧。这里的语言,我听懂都困难,远没有到可以分辨美丑的地步。至于安涅瑟,我当着外人总是叫她维泽,现在林觉常把她唤做“小薇”,听上去跟小月、小梅是一类的。

    流亡日记-节选(28)
    我的黄土大陆语进步很快,现在即使林觉不特意为我放慢语速、挑拣词汇,我也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了。我在林觉面前,也表现出能说一些简单的短语。演戏不能太过,“听”的本领长进了,“说”的本领也要适当长进才行。
    相应的好处是,能问出具体的问题,获取情报会容易很多。我已基本掌握了黄土大陆的历史和现状,有几个事实让我震惊。
    一:曾经真的有一个叫做“凉”的帝国,统治了整个黄土大陆,除了那个叫西域的地方。所以“沃夫冈伽帝国”的野望,或许并非痴人说梦,我更担心父亲了。
    二:西域人的眼睛有很多种颜色,其中一种是与我相同的棕红色,而且西域人半数以上是卷发。所以林觉认定我是通过海路漂到“烟波城”的西域人。而林觉所在的被他称为“中原”的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拥有棕黑色眼瞳和纯黑的直发。幸运的是,林觉对西域的了解似乎仅限于此,如果真是这样,将来我说谎会方便许多。
    三:我认为我已经彻底明白“东、西、南、北、中”是什么意思,因此更加迷惑。“烟波城”明明紧挨着“无尽海”,为什么这里叫“中原”?
    四:这个世界是有宗教的,而且有各式各样的宗教。更重要的是,无论哪种宗教,都没有力量!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要么不信神,要么信好多种神,那种信法,哈哈,简直就是一种调戏!之后我会让林觉仔细讲讲这里的各种宗教。孱弱的神反而让我想去了解和亲近。
    五:这个世界真有巫术!他们称为“真气”。学了这个,能让人的力量强到不可思议。林觉说,之前那个统治整个世界的帝国,就是在“练气者”出现后,才慢慢枯萎、破碎的。表演者能跳那么高,也是因为“真气”的关系。林觉说,他的祖母就是“烟波城”中真气品阶最高的人。可是林觉却没有真气,这让我极其失望。我急需关于真气的更多情报。但我担心,如果对此表现出过度的热情,可能会引发林觉的不适,只能慢慢来了。
    另外,我很想知道林觉有没有妻子和子女,但他不说,我也不敢主动问。林府的殿院中,除了祖母之外,不像有其他女主人的样子,不过我也没怎么自己闲逛过。小月和小梅肯定是知道的,可我觉得主动向她们询问不是好主意。


    第二十三章:苍城“双子”

    由“宁港”至“枯荣城”,最近的路线,会与“苍城”擦肩而过。要擦肩,那就擦肩,千驼千骑,直掠“苍城”而过,不饶不避。
    “苍城”驻着两个“蝗”,如果不是三个的话。但这一次,叶玄不害怕。
    “吴福、吴禄”,可算得南北两地最温和、最年轻、最平凡、也最特殊的两个“蝗灾”。吴福、吴禄是一对双生兄弟,生于苍城,长于苍城,如今依然住在苍城。
    “苍城”是“凉帝国”故都,直到如今,仍是北地最大的城邑。如果没有围墙的不能算城,那么把“丰临城”刨去,“苍城”也是整个天下最大的城邑。
    这“天下第一城”,数百年来却没有一个正经的“城主”,而是由十五、六名“旱境”武者及其背后商团、门派、宗族所组成的“苍城商会”共治。
    忽有一日,“苍城”的“古校场”,如今的“演武场”中,乍然冒出一位书生模样的瘦弱男子,与人对决数十场,均是一招而胜,对手亦不死不残。后来这男子名头渐大,与他对决之人愈来愈强,百战之后,仍无人能过一招。这般反常之事,终于扰乱了盘口,惹来了宗师。
    “旱境者,不得与低阶武人打擂,你不懂规矩吗!”
    “苍城商会”内堂,许谅、翁宏、朗颌、侯申屠、尹秋,五位“执佬”肃目凝视着眼前这位刚从演武场中“请”来的白衣书生。五人均觉,若传闻不曾夸大,此人所行之事,自己未必能够。是以没人敢托大单独与他问话,相互照应,方觉安心。
    “我……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这个…这个……实在不行,花剩的银子退给你们?”五人面面相觑。这书生神色木讷,听他言语显然也不是正经念过书的样子。
    “放屁!丹田满没满,你自己觉不出吗?”朗颌脾气暴躁,见对方装傻,当即发作。
    那假书生听了,依旧讷讷道:“我初时也以为满了,可后来还在涨……又觉着没满。”
    五人闻言,霎时倒抽一口冷气。
    “近日还在涨吗?”许谅温言询问,心中却已起了诸般盘算。
    “嗯,还在涨。”书生坦言道。
    五人望着彼此幽深难测的目光,转瞬便熄了合力扑杀的念头。
    “你有师傅吗?”尹秋眼中闪着异色。
    “没有,我就照着书上教的,每天晚上打坐一会儿。”果如尹秋所料。
    侯申屠急忙插口:“拜我为徒如何呀,不是,收我为师!”
    尹秋气极反笑:“侯老板,生意不是这样抢的。”
    五人争执良久,最后决定:同时收这假书生为徒,师傅不分大小先后,立即磕头!
    一切商定妥当,才发现尚没问过徒儿的意见,更不知他是谁,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一番盘问才知,这假书生名叫“吴福”,父亲在城西经营一家小小布铺,吴福平日就在自家帮工。
    去演武场与人比试,只为赚些银两以供享乐。扮成书生模样,是因茶铺老板的儿子告诉他,人们最喜欢看书生、女子打架,扮成书生模样,能得更多安排。吴福本就纤瘦白净,扮起书生倒是有模有样。他幼时进过书堂,能勉强识字,但做不得文章,更不会写诗。
    听得这五人要收自己为徒,吴福心下也是欢喜。磕完头,敬过茶,又突然想到一事:“几位师傅,能不能把我弟弟也收了?”
    五人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徒弟的面子,岂能不给?待得问出“吴福”胞弟名为“吴禄”,演武场中有三十多场架,其实是他替哥哥打的,五人却再也生不出捡到异宝的喜悦,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收徒之事,不多久便在“苍城商会”内炸开了祸!余下十一位“执佬”说什么也不接受“吴家兄弟”只拜那五人为师。五人却坚持说:按江湖规矩,不得师傅允肯,徒弟没有另投旁师的道理!
    众人争执不下,闹到“吴家兄弟”跟前,让他二人自决。二人毫不犹豫,当即跪地给另外十一位师傅磕了头。“朗颌”气得破口大骂,“吴家兄弟”的应对也当真光棍:不认错,不分辩,不记仇,不疏远。
    一十六位师傅,对这“吴家兄弟”可谓争先恐后、倾囊相授。众人算珠拨得明白,反正教与不教,终是打不过这两位祖宗,索性多教一些。二人日后行走江湖,用谁的招式多,兴许就会跟谁更亲近些。胸有笔墨的则另辟蹊径,武功扔在一旁,尽教些琴棋书画。
    二人来者不拒,师傅教什么便学什么。经年累月,终成了文武兼修的风流才子,引无数花魁竞折腰。
    学成文武艺,饱暖思淫欲。二人出师成名后,不取妻、不收徒;不行侠、不云游;不揽政、不夺城。青楼、妓馆;妓馆,青楼。
    直到十一年前,“徐飞、上官静”的女儿“徐素”嫁给了吴福。四蝗联姻,天下震动!
    “灾害元年”以降,整片陆地从未出现过如此恐怖的势力。凉城、苍城,帝国两大旧都连成一线,隐隐然便见罗摩鲸吞天下之兆。然而接下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吴家兄弟”继续在青楼、妓馆中荒唐,只是“吴福”去得少了。“徐飞”依旧偏安“凉城”,挖他的“雪参”。或者说,仗手中刀,定判着谁有资格入山挖参。
    “吴家兄弟”的崛起,没有在沉静日久的江湖激起太大波澜。似乎这二人的出现,只为向世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个人能否练出真气,能练至什么品阶,并非只是纯粹的偶然。
    任何人,只要他的身体跟“吴福”完全一样,他就是“吴禄”,他就是“蝗”。只不过,“蝗”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体质,乃至于“练气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体质,仍是未解之迷。
    不知何时起,一个风闻,几乎一夜之间飘散南北诸城。说是“吴福、吴禄”还有个胞弟,名为“吴寿”。吴氏一族,三蝗并立。据“莫问塔”迄今所收集的情报来看,此为一派胡言。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件事,“吴家兄弟”或许真会成为活着时就被世人所遗忘的“蝗”。

    流亡日记-节选(29)
    过去几天,我一直缠着林觉问宗教的事。我对这个世界的宗教真的很感兴趣,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必须隐藏自己对“真气”的热情。连续很多天听津津有味地听他讲宗教,之后再问他真气的事,会显得自然很多。
    黄土大陆的宗教真是挺有趣的。
    林觉说,世上信众最多的三个宗教,分别是冥教、圣教、和道宗。

    冥教信仰“冥神”。冥神告诉凡人,生命的本质是轮回与转生。当世信奉者,下一世荣耀顺遂。不信奉者,下一世凄苦悲哀。
    生于富贵者、建功立业者、儿孙绕膝者、寿终正寝者,皆为前世信奉者。
    生于贫贱者、家道中落者、儿孙早夭者、中年暴毙者,皆为前世亵渎者。
    冥神的神仆,称为“修士”。修士不留须发,不穿锦衣,不佩珠玉。
    然而修士的目的却不是追求下一世的荣华。求来世荣华的,是冥神的“信奉者”。修士的目的,是超越生死,达到一种“不生不灭”的状态。不生不灭者,就是冥神身体的一部分,而冥神的身体,就是世界本身。不知道冥神的世界,包不包括“沃夫冈伽”。

    圣教信仰“圣神”。圣神告诉凡人,世界是由“天域”和“暗域”所构成,“人间”是“天域”和“暗域”的夹缝。凡人的一生,就是一场考验。信奉圣神的人,死后会升入天域,异教徒和不敬者统统跌入暗域。升入天域者永沐圣光,跌入暗域者受无尽折磨。
    圣教中没有“死亡”的概念,他们相信诞生即是永恒,生命有始无终。人们能选择的,就只有通往“天域”和“暗域”的两条道路。没有轮回转生再选一次的机会,更没有灰飞烟灭的安逸可享。
    圣神的神仆,称为“僧侣”。僧侣非常容易辨认,他们不束发,乱发披散周身,但会将盖骨顶端的头发剃光,以沐“天域”偶尔泄出的微弱圣光。
    三个宗教中,“圣教”是最像“厄古斯神教”的。但林觉说圣教的僧侣并不杀人,反而时常帮扶病弱,收容孤寡。

    道宗信仰“自然神”。这是一个多神的宗教,他们相信“万物有灵”。所以山中有山神,河中有河神,狼群有狼神,森林有树神。还有能帮人赚钱的财神,可爱极了。
    自然神的神仆,称为“散人”。也许用神仆这个词来形容他们并不恰当,他们更像是自然神的“寻觅者”和“感受者”。“散人”不像“修士”和“僧侣”那样,执着于某种特定的目的。但散人通常比较潇洒、喜欢到处云游,甚少主动追求财富与权力。但林觉又说,经营神庙的“散人”都很有钱。

    “冥教、圣教和道宗”都有遍布于世的神殿,这里叫庙宇。但“冥教”没有神像,信奉者会在庙宇中膜拜虚空。这是何等高妙的境界,是吧厄古斯?
    “圣教”有统一的神像,而“道宗”的庙宇里有各式各样的神像,有的庙宇专供一神,也有的庙宇同时供奉好多个神。也不知众神的关系好不好,哪个更厉害些。

    林觉没有信仰。我想亲吻他!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二十四章:长刀“鸿湖”

    如叶玄所料,驼队经过“苍城”时,收到了“苍城商会”的赠礼,没有见到吴家兄弟。“如果所有‘蝗灾’都这么安分,该有多好。”叶玄心中对素未谋面的吴福、吴禄颇增善感。
    “枯荣城主”杀了“航帮帮主”的消息,早已随着“信鸦”飘散南北。驼队过了天河后,浩浩荡荡朝西北而行。一路几乎未遭劫掠,连冒死冲阵的毛贼都变得罕见。这倒有些出乎叶玄的预料。对于那些豁出性命,只为抢得一驼的小贼而言,阵中是否多出一“蝗”,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陆烬认为,一个重要的理由,是不少草莽之辈对“枯荣城”心生敬意,认为叶玄杀胡亢,是给“北人”长了脸,因此不愿再抢他的金子。对于这个解释,叶玄十分憎恶。他极不情愿自己成为北人的旗帜。
    南北之别,在他看来合情合理,却又可笑之极。如果非要选一边站的话,今时今日,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南人”。并非为了南地有“仇诗迈、余媚儿”这般令他心瑶神驰的女子,只因现在,银子大概已经够了。他要做的事,也差不多该开始筹备。
    天河南岸,直至“苍城”,与南地仍多有商贸、婚配,往来算得密切。越至西北深处,驼队收获的礼赠越多,赠礼的由头也愈发荒谬。初时还只恭喜他此行收获,后来竟有人直接贺他“入南人腹地大杀四方,肢解胡亢,沥血凯旋”。赞得叶玄好生为难,骂也不是,受也不是。
    过了“苍城”之后,前路再无劲手,也加陆烬多番敦促,叶玄终于将木青儿、残影、孤雁三人遣回队尾押阵,但仍不同意将六人拆得更散。
    三人溜着马,朝队尾处缓行,中途“孤雁”被一兵长叫住,似有些为难、琐碎之事,与她请恳、抱怨。孤雁瞧这样子,不知多久方能叙完,便示意木青儿与残影先行。
    过得一刻有余,孤雁与兵长交谈已毕,正欲驰马去追木青儿。蓦然间,路旁稀疏林木中射出一道灰影,迅疾蹿上一匹骆驼,随手一挥,将驼上兵士甩落。
    道旁小小树林与驼队相隔十丈有余,那灰影眨眼即至,驼上兵士方惊得有人冲阵,自己便已跌落于地,却不知是如何摔下来的。
    那人骑上首驼,竟不割绳索,直接将“一把”七匹骆驼全数牵走。那七驼在他手中,竟似生了同一副心肠般,顺“首驼”牵引发足狂奔。急驰之下,步调有致,全不受绳索扰绊。此等驭驼之术,饶是自小见惯了“驼商”的“枯荣城兵士”,也当真从所未见。
    六名身处近旁的“骑卒”见状,忙拍马急追。那灰衣人头也不回,右手向后一甩,三枚“细长钢锥”刺破附于战马头脸处的薄甲,直贯马脑而入,三骑立时倒毙。另外三骑见队友骤然落马,心生怯意。马步才缓,“钢锥”又至,仍只毙马,不伤人命。
    兵士落马滚倒,正觉天旋地转之时,又见远处若有若无一道白影闪过。
    事发之处距“孤雁”约莫四、五十丈,她见有人抢驼,当即弃马飞身,后瞧对方发锥毙马,手段了得,着地之后不敢再起落纵跃,只贴着足下短草疾掠,片刻便已追至“尾驼”后方七八步处。
    那灰衣人惊觉身后有异,不再背身发锥,左掌轻按驼峰,浅浅跃起,腰身猛然向后拧转,右手两枚“钢锥”爆射而出,直刺孤雁双肩。
    孤雁见状,竟不避不闪,疾奔之下脚步骤停,长刀“鸿湖”苍然脱鞘,一道“刃风”携山呼海啸之势,自两锥之间斜掠而过,身前被绳索相连的驼串,自臀至颈,自颈至臀,接连五驼顷刻间斜斜分成两片,肚肠浆血如瀑倾泻于地,“刃风”直逼到第六驼,方力竭而散。
    那第六驼,臀部被切出二尺深的血口,短尾落地,匍匐哀鸣不止。两枚“钢锥”受“刃风”尾芒一荡,锥头分向左右微偏,险险擦着孤雁双肩而过,切断了几缕因“骤起急停”而在空中飘散的乱发。
    “木叶六式”之中,孤雁主修的是“烟波刃”。自从改用“长刀”后,烟波缥缈之意尽散,只存杀伐悲怆。方才这一斩之威,实已隐隐触到“蝗境”,可她终究不是“蝗”,是惊才绝艳的“旱”。怒斩之下,后力难继,“长刀”当下横封身前,就地调息。
    灰衣人眼见这磅礴、凶暴的一斩,竟自镇定不乱,左掌轻挥,割断系着后驼的绳索,双腿一夹驼腹,狂奔而去。“换命不智,穷寇莫追。”灰衣人明显隐了原声的嘶哑嗓音,在旷野之中粗粝地刺入众人耳蜗。
    孤雁的气息片刻便已调均。没有人能在一斩之下,将内体真气尽数喷吐而出,她只是斩得太猛,转瞬间气血凝滞,接续不上。凶险处在于,若那“灰衣人”趁她片刻调息间暴起强袭,长刀恐不能挡。
    孤雁明知此节,那一刀仍决绝地斩出。一来,见对方毙马而不伤人,她已知此人不愿结下血仇。二来,数十年间,她心中一直隐有玉碎之念。此时前路已无劲敌,孤雁不再担心木青儿和残影的安危,行事更平添出几分恣意张狂。
    调息间,首驼已奔得老远。可那毕竟只是骆驼,就算是未驮金、未负人的裸驼,只要肉眼可见,声息可闻,不论多远孤雁都能轻易追上。但她没有动,她决定放过那个刚刚放过了自己的灰衣人。
    长刀轻挥,将那匹残喘之驼了结。兵士牵出六只备用的骆驼,将金砖自散落于地的鞍袋中取出,换到新驼身上。五驼遭“刃风”纵贯,分成两片,几只鞍袋压在了骆驼身下,合力将“驼片”拖走的几名兵士,满身绛污,伏地干呕。

    流亡日记-节选(30)
    今天林觉又带我来酒馆喝酒了,还是第一次喝酒的那个酒馆,还是侍卫守在门外,安涅瑟在旁服侍。
    喝到微醺时,林觉主动提到了“真气”的事,我抓住话头不放,顺着这条线问出了很多情报,其中一些相当惊人。不过我已适应了“黄土大陆”带给我的惊愕。
    今天获得的情报如下。
    一: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真气,大多数普通人无论怎么用功,都练不出半点真气。林觉就是这种普通人。
    二:练出真气的人,有可能强到非常离谱的程度,但这也得看运气。大多数拥有真气的人,水平就跟那天看到的“表演者”差不多。数百年前,一个名叫“安修”的强者,曾以一人之力刺杀了帝国的皇帝,而且不是暗杀,他是强行攻入帝宫的。天呐,如果我能刺杀“沃夫冈伽”的皇帝,刺杀大祭司……
    三:林觉的祖母是这个世界罕有的强者,但远非最强者。我问林觉,祖母究竟有多厉害,他无比骄傲地说道:“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拿着刀,一千个也打不过她,一万个也围不住她。”我没出息的朋友啊,你打不过一个女人,有什么可高兴的呢。现在我明白林府中的侍卫很少是什么原因了。原来军队“长”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四:练出真气居然可以延长寿命!林觉的祖母已经四百八十岁了。而“黄土大陆”的普通人,和“沃夫冈伽”人一样,通常在三百岁左右开始衰老。不过林觉忧虑地对我说,祖母距离“衰老期”应该也不远了。林觉只是个普通人,等祖母死了他怎么办?我没敢问。
    五:练出真气的人不能生孩子!男女都是如此。这可麻烦了。林觉的祖母是先生下林觉的父亲,之后才开始练气。我看过一本被“沃夫冈伽”教廷下令查抄、焚毁的禁书,书上有句话说“一切力量,皆是诅咒”,用在这个世界简直太贴切了。好在这“诅咒”还留了缺口。我必须尽快生个孩子!聊到这个时,我随口问了林觉有没有孩子,他说没有。是否有妻子的事,我仍没敢问。
    补充任务清单。
    一:要尽快生孩子。嫁给林觉是最方便的选择,但要趁祖母尚未衰老时。再晚的话,我和女儿可能得不到足够的保护。如果林觉已有妻子,我做情妇也可以。我确定林觉是喜欢我的,但他好像很有耐心。
    二:尽快学会修习“真气”的方法,生下孩子立刻就练!祖母会教我吗?送我宝石之后,就再没见过她了。

    流亡日记-节选(31)
    今天林觉开始小心翼翼询问关于我的事,问我为什么漂到这里,问我还有没有家人。问完不等我说话,连忙补充说:一直不敢问,是怕触碰我的伤心事,如果我不想说,万万不要勉强。林觉真是个好人。
    不过我对这些问题早有准备。我告诉林觉,我的确来自西域,在一个比烟波城小些的王国长大,是那里的公主。我刻意隐去了“昆斯特王国”的名字,虽然林觉看上去对西域所知甚少,但我不清楚祖母或者别人对那里了解多少。
    我还告诉林觉,后来我的叔叔为篡夺王位杀害了父亲,我和维泽乘船逃往海中。说到这里,我开始哭,一半是真,一半是戏。我说谎时,脑中浮现出父亲肥胖的大肚子被叔叔和堂兄用长剑刺穿的画面,最后真的放声大哭,想停也停不住。
    林觉看到我的样子,惶恐之极地拼命向我道歉,发誓以后再也不提此事。这正是我最想要的结果:暴露私密,没有细节,点到即止。从今往后,林觉会自以为他清楚我的前史,这一关过了。
    谎话是早就编好的。我不想提到教廷和神卫,更不想让林觉知道我的出逃会使父亲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黄土大陆”有一种叫做“孝道”的东西,大意就是说:人应该像奴隶一样尊敬、顺从以及维护自己的长辈。所以我的逃亡是极不孝的,用这个世界的话说,叫“大逆不道”。绝不能让林觉知道我曾做出过这样的事。
    “昆斯特”从来不会只守不攻,我嚎啕大哭之后,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质问林觉:“我的事你现在全知道了,我却根本不了解你。认识这么久,你一直不跟我说你的事。”
    一击攻陷!林觉一五一十把他的情况全部告诉了我。林觉是林府的独孙,没有父母,没有叔婶,也没有姊妹。曾有一个哥哥,当年也和父母一起被杀害了。
    他没有妻子,但有五个小妾。我问他小妾是什么,他从没教过我这个词。林觉支支吾吾解释了半天,我大概明白了小妾就是情人的意思。
    林觉告诉我,他第一眼看到我就被我迷住了,初时想收我做第六个小妾。然而跟我喝酒的那天,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取妻的念头。后来我送他宝石,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我做他的妻子,绝不肯委屈了我。
    但是祖母不同意他娶一个来历不明的西域女子为妻。这段日子他一直在跟祖母软磨硬泡,还吵了一架,但祖母始终没有点头。他说到吵架的时候显得没什么底气,我猜是吹牛的,他应该挺害怕祖母。
    他还告诉我,祖母名叫“欧阳桐”,是位天下闻名的大高手,在这个世界地位很高,很受其他强者的敬仰。但祖母年纪太大了,估计再撑不了多久就会进入“衰老期”。
    “烟波城”的下任城主已经有了人选,也与附近几个势力达成了共识,应该能够和平移交,不会再流血了。林觉会在祖母死后,继续住在现在的宅院里,但到了那时,他就不是城主家的人了。因此他也有些拿不准我的态度,怕我觉得一个普通的富贵闲人配不上我。刚刚得知我是公主,他一点也不开心。
    我轻轻握住林觉的手,望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落魄公主想要和富贵闲人在一起。我愿意做你的第六个小妾。”林觉哭了。他咬牙切齿地发誓,就算以命相胁,也一定要让祖母同意他娶我为妻。
    我加大力气攥紧林觉的手,蛮横地求道:“不,我偏要做你的妾!我没有土地,没有军队,没有财宝。在你的世界,我无法用任何东西来证明我爱你。让我把公主的尊严给你。”说完这句,我把自己也给感动哭了。
    林觉紧紧地抱着我,抱得我几乎窒息。然后他亲吻了我,全然不顾安涅瑟的目光。
    我愿做林觉的小妾,这绝无虚假。真正的原因是,我害怕面对“欧阳桐”的盘问。虽只见过她一次,但我确信无疑,这个女人一定很难对付。如果林觉为了娶我而在“欧阳桐”面前寻死觅活,鬼知道她会把我彻查到什么地步。
    为了学到“真气”,迟早有一天我要直面“欧阳桐”,但现在绝不是合适的时机!我要先跟林觉生个孩子,有了孩子,我和“欧阳桐”才有共同的利益,我相信到了那时,她会愿意把修习“真气”的方法教给我,毕竟她不可能亲自保护她的曾孙,她没有时间了。
    我的时间也不多,希望这个世界的男人,别像“沃夫冈伽”的那么没用,几十年播不下一个种。
    离开酒馆前,我再次叮嘱林觉:“我刚才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你若执意娶我为妻,我就不跟你了!”
    林觉一咬牙,豪迈地说道:“好,那我便纳你做妾。但我也对你发誓,这一世绝不娶妻!余生我会像敬重妻子一样敬重你。”
    日后我若练不出真气……跟着这个没出息的男人过小日子,或许也是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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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焰狱(一)

    距“枯荣城”只剩十余日路程,禁卫兵团、治安兵团随“刑律司”主办“耿四一”押船的五百兵士,已提前回到城中。鬼蛾强留了十名“治安兵团”的兵士在身边候命,队中全是孤雁的兵,她总觉得有些别扭。“野战兵团”众人,早已人困马乏,疲惫面容之上却均浮现喜色。
    “你存的那些宝贝一样没丢,可惜呀。”叶玄与鬼蛾打趣道。
    鬼蛾此时心情已经好转大半,回呛道:“驼队接不着‘信鸦’,消息比牛还慢,谁知现在怎样?哼,仔细你那银湖银海,全叫人给抽干了!”
    “银海?我现在有金山啦。”叶玄说着,露扮出一副土财主的惫懒模样。
    “少主,你现在……是这世上最豪阔的人了吧?”鬼蛾忽然收敛起寻衅之色,柔声问道。她念着叶玄发了横财,往后就更没理由追究自己贪赃之事。
    叶玄摇摇头:“薛家,深不见底呀。知道我为什么不惜得罪北边三大钱庄,也要将‘通汇钱庄’引入‘枯荣城’吗?”
    “为何呀?”鬼蛾眼中闪出好奇之色。
    “舌头比马还长,怎么可能告诉你呀。哈哈哈哈……”小半年来,这还是叶玄头一次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
    鬼蛾怒极,伸手在叶玄座下那匹黑马臀上抓出三条血口。黑马剧痛,长嘶狂奔。叶玄骑术不甚精湛,平时骑的都是别人早已驯好的良驹,此时也是手足无措,只得暗运内劲,将自己身子紧紧吸在马鞍之上,待坐骑自行平复。瞧着叶玄狼狈的模样,鬼蛾暗自庆幸,这一幕未给木青儿瞧见。
    忽而念及宫主,鬼蛾惶恐之余又感怅然。只觉自己此生最深、最痒的欲念,怕是永远也不得满足了。这时刻,残影还未将“那件事”说与她听。
    在喜欢女人的男人看来,“木叶家族”五位女子之中,最让人把持不住的当属鬼蛾;然而对于喜欢女人的女人来说,木青儿则无疑是那“让鱼儿为之癫狂的漩涡,让蛾儿为之飞扑的明火。”叶玄当然是鬼蛾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主上;但木青儿,是她的魔,是她的神!
    叶玄终于驰马归队时,鬼蛾正目光涣散,望着虚空处发呆。叶玄问她在想些什么,鬼蛾目不斜睨,幽幽应道:“怎么可能告诉你呀。”


    第二十五章:焰狱(二)

    烈日高悬,冷风刺骨。叶玄一行于仲夏自“枯荣城”出发,归时已至深秋。西北之地,林疏草稀,道路宽阔。两千匹骆驼在失去六百多只伙伴后,终于回到苦寒干燥之处,个个神完气足,步履愈发矫健。
    忽见前方道中,有一窈窕女子拦路。叶玄驱马上前,临高而望。不下马,不问礼,也不询话,只待对方开口。入得北地,更近主城,叶玄少了谦恭怯弱,纨绔之气复又上身。
    见那女子一袭浅桃色薄衫,身形纤长,发丝微乱,身无缀点,只左手带着一只纯白鼬皮手套,透着三分诡异,七分俏皮。容姿芳艳不及寒星,妖媚丰腴不及鬼蛾,眉眼轻灵不及残影。她很美,却美得毫不出挑,全无锋芒。给人一种莫名的舒适、亲近之感。
    “民女‘田雨’,求战枯荣城主叶先生。”女子抬眼望着叶玄,目色温柔如水。
    叶玄见她衣衫轻薄,立于寒风之中丝毫不见瑟缩,知这名叫“田雨”的女子定是武人,却不料一开口便向自己索战。叶玄终于下马,上前几步凝视着田雨,沉声询道:“因何求战?”鬼蛾、寒星也跟着下马,陆烬父子骑马坠在后方,静默相望,不动不扰。
    “只因钦慕叶先生英姿。田雨一介民女,若待先生归城后登门拜见,只恐夜宫幽深,万难遂愿。今日斗胆拦路,冒死求战,只盼得先生青眼一顾。”低眉顺眼,语意忧怜,扰得叶玄心中一阵荡漾。
    自从杀了胡亢,叶玄感觉所有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在变化,陆烬父子,枯荣城的兵士,甚至包括早就清楚自己底细的鬼蛾、寒星。外人更不必说,渡天河后一路归行,沿途赠礼之人,再没一个问他“木先生在何处”,再没一个面皮之下不意间浮出对“裙下之主”的笑讽。叶玄一直以为,自己享受那样的笑讽,享受那份深藏不露的优越,享受那种众醉独醒的窥探。此时方觉,还是马屁直接拍在脸上,更加过瘾。
    “田姑娘言重了,未敢请教家门、师承?”叶玄尚不习惯应对真心谄媚之人,尤其这回是个美人,只好故作镇定,故作清冷。
    “田雨武功是爹爹所授,没有师傅。民女今日行止…可谓无礼,亦复无耻。事先未得爹爹允肯,是以不敢辱及家门,‘田雨’亦是化名,万望先生宽宏体谅,恕罪海涵。”语罢目中含泪,盈盈下拜。
    叶玄见此情状,忙欲伸手相扶,旋即又觉不妥,持礼道:“叶玄不敢受此大礼,田姑娘快请起罢。”他唤她作“田姑娘”,就表示不再追究对方背景、来历。
    “多谢先生。”田雨又行一礼,终于缓缓起身。双眸凝望叶玄,不再言语,然而眉目含情,又兼乞盼之色,显是在等叶玄重提比武之事。
    叶玄会意,温言相询:“方才姑娘言道,要与叶玄比武。不知姑娘意欲怎生比法,赢了如何,输又如何。”
    “先生说笑了。盲犬吠日、萤火燎冰,哪有半分侥幸万一。民女败后,任凭先生处置。”语调哀恳,如泣如诉。最后一句“任凭先生处置”更撩得叶玄欲血沸涌,心中暗道:“一口一个民女,却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我倒真想把你带走,好生‘处置’一番。可之后又该如何呢?”
    “田姑娘,要战少主,得先过我。”鬼蛾在旁瞧着这楚楚可怜又咄咄逼人的小娘,早已是百爪挠心。
    “小蛾,不长记性是吧。”见鬼蛾又乱插口,叶玄有些恼怒,低声斥责道。
    “你这次应了,以后如何?”鬼蛾望着叶玄,柔声质问。
    叶玄闻言悚然。小蛾说得有理,自己已非昔日“裙下之主”,往后会有多少初生牛犊、不知深浅的家伙上门索战?今日若因垂涎美色,随随便便应了她,以后却又如何推脱?总不好跟人说“你长得丑,我不跟你打”吧。
    当年夺“枯荣城”时,让木青儿出头,就是为了省去整日被人挑战的麻烦。虽说练气之后,男女体力上的鸿沟轻易便可填平,但世间习武之人仍多为男子。男子登门向一女子索战,毕竟于礼不合、于情不耻。可是这鬼蛾,若当真出于公心,该设法搅黄此事才对,又何必揽到自己身上?哼,这小贱人,就是想摸人家!
    无论如何,鬼蛾的话已当众说出口去,叶玄总不好在外人面前与她多所争执,只好顺着话头附和道:“田姑娘胜得鬼蛾,在下自会请教。但若田姑娘输了,毕竟你是拦路索战,我们总要有个说法才行。”
    “民女若败,任凭先生处置。败于鬼蛾大人,也是这般说法。”田雨对于先战鬼蛾之事,显得不太情愿,话中微带赌气之意。
    “‘任凭’之说,太也虚枉,叶玄更不敢如此放肆。姑娘若败,给‘莫问塔’做三个任务。欺师灭祖不会,伤天害理难说。姑娘肯吗?”田雨既说自己没有师傅,则只要不叫她弑父杀母,便不算欺师灭祖。此时叶玄故意不称她“田姑娘”而只称“姑娘”,是在提醒她:名字容你做假,答应我的事,可得当真!
    “好,就依先生所说。不过……田雨只是化名,先生如何找我呢?”田雨问道。叶玄总觉得,田雨话里话外,是盼着自己将她带走。也不知是否自作多情了。
    “我会指给你一家店铺,你每隔两年去询一次便可。田雨虽是假名,我却相信姑娘是个一诺千金之人。”叶玄信口胡言道。他当然不清楚这姑娘的为人,只为给彼此系个活扣。若这姑娘身手当真了得,亦或临别时感觉实在舍不下她,当即便可随手指派个“枯荣城内”的任务,顺道将她领走。
    “先生想得周全,就是这样。”田雨说罢,转头望向鬼蛾。
    “你使什么兵刃啊?”鬼蛾上前两步,与叶玄并肩而立。语声暧昧,全不似将要比武的样子。
    “我没有兵刃。”田雨轻声应道,说罢也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急于开始与鬼蛾的较量。
    鬼蛾瞥了一眼对方被“纯白鼬皮手套”紧紧包裹的左手,没有翻开袖口,解下绳鞭。这时田雨战意已燃,她望着对方双眼,忽然觉得不能小觑了此人。
    叶玄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待鬼蛾上前,忙侧头厉声训道:“比武过手,点到为止。若闹出性命、残损,我可饶不得你。”眼望鬼蛾,隐意却极分明,这是在警告田雨:鬼蛾若是死了,或者残了……下一场比试,绝难善了!
    田雨闻言,会意浅笑:“多谢先生关照。鬼蛾姐姐,这便请了。”
    “当心她左手。”叶玄低声提醒。鬼蛾点点头,徐徐步入场间,心道:“哼,谁的左手,还没些古怪呢?”
    “请了。”鬼蛾轻轻抱拳,随即错掌撤步,拉开了架势。
    田雨语声柔和,动起手来却极霸蛮。一礼方罢,纵身前扑,右掌当胸拍向鬼蛾,脚下全无精妙步法,出手也不寻两臂空隙,就这么硬生生拍将过去。鬼蛾见这气势,不敢出掌硬接,身子向后疾掠,避开了这一式刚猛,却险些撞到叶玄身上。
    与“叶玄战胡亢”时的情景不同,此时在旁为鬼蛾掠阵的叶玄,站得距二人极近,田雨对这般无耻似也浑不在意,欺身追到,又拍一掌,眼看便要将身前二人一并震飞。鬼蛾足下运起“岚步”,身子向左滑出。叶玄身前没了遮挡,胸腹处肌肤立即感受到这一掌的凛冽,也向后撤出半步。
    田雨对叶玄看也不看,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在身前一般。一掌力穷,迅疾向右横扫,携换命之势,迫退了想用“阴风指”袭她腰肋的鬼蛾。
    铁沙掌!叶玄心中震惊之意,难用神情道尽。这姑娘使的武功,竟是比“金刚掌”和“无极印”还要更原始的、更古老的“铁沙掌”。这笨拙滞重,易练易破的功法,早在“心剑季”时就已无人肯用,便是初入门径者,也多以“金刚掌”为启蒙。
    然而瞧这浑然天成的架势,却怎么也不像是为隐藏本门功夫而演出来的,尤其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迫退鬼蛾那一挥,若说是假的,若说她明明还有更好的解法而能在那时忍着不用,叶玄唯有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了。可是这姑娘……她为什么要练“铁沙掌”呢?
    几招一过,鬼蛾惊诧之余,隐约看懂了对方路数。虚招又试几次,心下更自了然,怯意顿消。鬼蛾不认识“铁沙掌”,这时节,只有喜欢读书的人,才可能认识“铁沙掌”,练武之人是没什么机会见到的。
    然而不管这田雨使的是什么功夫,套路却极鲜明,唯“硬抗、换血”四字!鬼蛾每次进招,田雨便出掌击她身上另一处,于自己即将被袭之处全不理会。哪怕是脖颈,哪怕是眼睛!
    初时,鬼蛾以为那是极高明的“心战”,就像胡亢抡向叶玄双腿之间的铁鞭一样。此时已渐渐明白,她这么做,是因为躲不开!这姑娘内力深厚,定是“旱境”无疑,可身形、步法却极笨拙,鬼蛾甚至怀疑,便是三、五步外,直接用“毒蛾刺”点她,她都有可能挡不下,避不开。
    “若当真只有这三板斧,你可是刚好犯到姐姐手里了。”鬼蛾心中暗笑:“‘阴风指’点你,你耍光棍跟我换命,那就莫怪‘无痕手’剔你筋肉”。
    鬼蛾晃身上前,接连逗出对方左右两掌,瞅准田雨右掌回撤的间隙,左手无名指极轻柔地自她小臂外沿拂过。田雨右掌尽收时,前臂衣衫已被裁破,一丝细肉滑落于地,血水沥沥而下。
    一招得手,鬼蛾向后轻盈一跃,等着对方认输,或者哀嚎。怎料这田雨右掌刚撤,左掌立即拍到,对于臂上剧痛竟似毫无知觉。说好“点”到为止,一条“线”都剔下来了,她却还不停手!
    鬼蛾向后轻掠时,心下已无战意,因此退得不够疾、不够快。待田雨左掌当胸拍到,她已无力闪躲,只好抬左臂格挡。虽一直怀疑对方手套之下必有古怪,但鬼蛾对缠绕于自己小臂的绳鞭“鬼哭”很有信心。
    “啊!!!”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嚎,惊得群鸦飞散。叶玄钳于右手食、中二指间的钢镖“游子”几乎顺着本能脱手而出,全不顾宗师廉耻!
    好在脱手前的一瞬,叶玄看懂了场间发生何事,也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撤手却已不及,只得食指轻压,微微偏转了“游子”去向,原本会切开咽喉的钢镖深深嵌入田雨右臂。
    “烬手!”叶玄不禁心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姑娘是不是从书中走出,专程来给自己涨见识的。
    鬼蛾与叶玄全猜错了。纯白手套之下,藏着的不是利刃,是火!鬼蛾的“绳鞭”刀枪难入,哪怕是世上最坚、最硬的玄铁,想要瞬时将其割破也是难能。然而内含“乌金丝”的绳鞭,导热最是迅疾。“烬手”灼烧之下,整条小臂便如陷在烙铁中一般!
    皮肉之痛,锥心噬骨!鬼蛾全身瘫软,跪伏于地。唯有田雨“燃着暗红赤炎,泛着人皮焦臭”的左手,如火刑架般毅然伫立,紧紧箍着鬼蛾的前臂,令她无法一边哭号,一边在地上打滚。
    鬼蛾的身子就如一只紫黑色的破布袋般,“挂”在田雨面前。布袋在寒风中摇摆、激荡,是鬼蛾的挣扎、曲扭;布袋底角一抹湿潮,是鬼蛾失禁的尿水。
    “够了!”叶玄的喝止,几近咆哮。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确信,田雨不打算杀死鬼蛾,“雪脏”已在木鞘中雀跃,那是叶玄战栗的左手。他愕然发现,嵌入田雨右臂的钢镖,没能让她的身子颤动半分,仿佛那右臂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一般。
    随着叶玄一声爆喝,田雨五指微张,放脱了鬼蛾前臂。然而鬼蛾的剧痛却丝毫未减,绳鞭已通体暗红,她上臂的衣衫,也已开始燃烧。寒星急抢上前,将鬼蛾死死按在地上,右脚踩住她的左手,以防挣扎翻滚时,再烫伤头脸胸腹。旋即右手轻挥,拂灭她身上火焰。鬼蛾仍在哀嚎,左臂仍呲呲作响。
    “封她穴道,再解绳鞭!”叶玄对着寒星冷然下令,试图用厉狠的语调压抑自己的颤抖。寒星闻言,立即伸指点了鬼蛾胸腹、臂膀各处要穴,旋即“啪”一个耳光重重抽在鬼蛾脸上:“静!”鬼蛾受寒星一掴,惨嚎果然渐小,却仍不住哀鸣。
    叶玄撕心裂肺,几乎想要哭着跑过去抱住鬼蛾,但他不敢动。双眼死死盯着自称“田雨”的小娘,却不知是该拔刀斩她,还是该逼问她的来历。
    “叶先生,比武之约,还作数吗?”此时的田雨敛了楚楚可人之相,满眼寻衅地望着叶玄。语声仍婉转轻柔,似是本来如此,并非作伪。
    叶玄此刻唯一知道的是:这小娘从一开始就是冲自己来的!可她究竟是谁,从哪里来,想干什么?没有丝毫头绪。难道是胡亢的人,来找自己寻仇?可这姑娘只身一人,武功也不甚济,若当真死斗,只怕连鬼蛾也打不过。就凭一招“烬手”,想与自己换命吗?
    烬手……叶玄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书上才有的荒唐武功,真的有人会练,真的有人敢练。
    “烬手”的练法十分简单,比“铁沙掌”还要简单。只是凭着雄浑的真气,将自己的手掌加热,加热,不断加热,直至引燃皮肉,烧穿骨骼。这功法暴烈之极,残忍之极,痛苦之极,与其说是武功,倒更像一种自毁的艺术。
    “烬手”和“铁沙掌”于死战中的功效都极平庸,“铁沙掌”因其古老而闻名于世,世上还没有“练气者”的时候,就有这门功夫。“烬手”却是因其荒谬和变态而被史书记载。
    旱境以上,“烬手”人人能练,却无人能用。没有人能在“焰火焚烧”之下维持“神智清明”,更不可能维持这么久!然而,田雨可以。并且当她左手抓住鬼蛾前臂那一霎,焰火腾起之快,以叶玄“蝗灾”之境,亦是难能。她能做到,唯有一个原因——这功法,不知已练过几千几万遍了。
    何等深仇大恨,能让一个人坚毅如斯?那如云朵、如初雪般纯白的手套里,究竟掩盖着怎样的疮痍?此时,田雨手上的焰火已经熄了,她正将五指勉力张开,以防止它们融为一体。叶玄只觉毛骨悚然,他不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楚。
    “你是什么人,与我有何冤仇?”叶玄沉声发问。他不认为能得到满意的答复,但仍要问。
    “民女若败,任凭先生处置。”田雨优柔轻慢地,将先前之语又重复了一遍。第一次说出时,叶玄以为那是撩拨,是调戏,心为之摇,意为之荡。此时方知,这是一句何等决绝的挑衅!
    原来这话的意思,不是“我想和你睡觉”,而是“你来刑讯我呀”。
    田雨虽然倔狠,却也不是疯子。她这般说法,只盼叶玄决意将她活捉。如此……或许还能有半分机会。
    忽有那么一瞬,叶玄觉得“田雨”与“鬼蛾”的对决,仿佛是一种宿命!第一阵,鬼蛾输了。输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叶玄决心,要给她第二阵。
    田雨右臂仍嵌着钢镖,血水顺着指尖,沥沥滴落。叶玄此时与她对决,可谓无耻。纯依道理而言,田雨并没有对不住叶玄。
    战前,叶玄警告她说,鬼蛾不能死,也不能残。现在田雨赢了,鬼蛾没死,也没残废。小臂上的灼伤,将养些日子便可痊。然而田雨臂上,钢镖嵌入之深,或已透骨。似乎是在回应叶玄的思虑,田雨右臂微抬,轻轻向外一震,钢镖激射而出,血浆喷涌四溢。
    “快些吧,趁我手还能动,血未流干。”田雨不耐地催促道,柔声细语中,夹着来自暗域深处的鄙夷。
    叶玄心中狂怒!一个无耻之人,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一句“用了双手算我输”几欲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他咽下了。他想起了胡亢。
    叶玄深深吸气,深深吐气。他决定撕下所有的廉耻,双手齐出,半招不让,擒下田雨!可惜他终究没能真正撕下全部廉耻。至少,他没脸拔出“雪脏”。
    叶玄很想拔刀,很想很想。并非担心空手对敌会减了胜算——如果他能拔刀斩向一个“双手半残”的女子;如果他能拔刀斩向一个“刚被自己无耻偷袭”过的女子;如果他能拔刀斩向一个“力战衰竭复又再战”的女子……如果他能做到,自今而后,他将百毒不侵!可惜,他不能。
    “雪脏”直插于地,叶玄正要抬步走入阵中,鬼蛾惨嚎又起!是寒星在解绳鞭。寒星平素不爱理事,此时心中却一片清明。她知道,必须要在叶玄与田雨动手之前,让鬼蛾发出这声惨嚎。再晚,不定坑死叶玄。
    而且鬼蛾的手臂也不能再等了,绳鞭凉透,她只会更惨。残影、木青儿、孤雁,伴着鬼蛾的第二轮哭号,依次疾纵而至。残影最是心焦如焚,她当先赶到,却只纵掠间浅浅向鬼蛾望了一眼,径直奔到叶玄身旁站定。木青儿片刻后也手握玄竹,站到叶玄另侧,目光却好几次忍不住朝鬼蛾瞥去。孤雁到时,见叶玄对面仅站了一人,便即俯身去探鬼蛾伤势。
    “你们都去护着小蛾,她伤我不得。”叶玄说罢,决然走入阵中。“来吧。”
    四目血红,二人默契地省去了行礼的做作。田雨右掌拍出,还是先前的蛮招,别无二致。鬼蛾的哀鸣忽转低闷,是残影将手帕塞进她口中。残影心思细密,怕解“绳鞭”之事纷扰叶玄心神,这次却帮了倒忙。淤积喉头不得释放的凄厉,嘶嘶吟吟钻入叶玄耳中,只令他心头更增压抑,更添揪痛。
    田雨右掌袭至胸口,仍是方才那熟悉的凛冽,速度却慢了几分,力道也减了几许。上臂那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终是无法单凭坚毅便能弥合的滞碍。
    田雨越慢,叶玄越乱。这一掌拍到,可用“无痕手”挑她手筋,可用“烟波刃”削她手腕,也可出掌硬接,直接将她臂骨震断。但叶玄什么也没做,只凭“岚步”闪身避过。
    田雨挥臂横扫,招式直与对阵鬼蛾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处在于,叶玄没有如鬼蛾一般用“阴风指”袭她腰肋,只静静站在一旁,盯着她触目惊心的左手。叶玄总觉得,那只左手会再次燃起。虽然他完全可以不给她机会。叶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田雨攻了十几招,叶玄避了十几招。除了一次蹬踏,三次扫腿,余下全是右掌,泛着焦香的左手始终悬于腰畔,再也未动。田雨臂上鲜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这样下去,不用叶玄出手,她自己就会将生命燃尽。
    叶玄不想这样胜,他有怨愤需要发泄。眼见田雨又至,右手并指如刀,分明是要横削脖颈……她的招式实在太容易看穿。叶玄不再闪避,迎着手刀锋芒欺身直进,宛如一团黑雾飘入田雨怀中,浓雾间倏忽探出一只清瘦手掌,左乳凹陷,烟尘退散。这是“陌掌”。
    田雨手刀尚未削到对方脖颈,自己身子已开始向后飞掠,这一斩眼看是空了。胸上并不如何疼痛,双眼却已开始发虚,她感觉自己正在飘散,飘得很慢,散得很快。也不知那一下,中了没有。
    “陌掌”当胸按到,骤然间数十枚“钢针”自田雨右乳中暴射而出!叶玄双眼看到了这一幕,却根本不及思索发生了什么。全凭汗毛与肌肤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左手前臂真气鼓荡,“鹊桥”本能地护住了胸腹头脸。饶是如此,嘴角、脖颈、肩胛,仍各中一针。
    田雨焦烂的左手猛然握拳,复又张开,靠着掌间传来的剧痛清明了神智。不管中了没有,这是最后的机会!落地,翻滚,前扑,不甚灵巧但却一气呵成。她根本没有去看叶玄现在如何,只隐约辨着方向,双掌使尽最后的气力击向那团漆黑!她的左手,又开始燃烧。
    巨震之下,田雨娇柔的身躯再一次被荡飞,她并未瞧清发生了什么,感觉不是撞到了一堵墙,而是一面厚重的铁壁轰然撞向了自己。这一次,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骨鹊桥!”叶玄双臂交叠胸前,掌心朝外。震晕田雨后,良久未动。这是叶玄与木青儿赌气,全然逆着自己心性研习出的招式。面对木青儿“如金刚、如海啸”一般的掌力,他不想总是躲,总是避。他想知道,这一招能不能顶住师姐全力击出的一掌。可是木青儿始终没有给他机会,去做这种危险的尝试。(注:掌心朝内,是“鹊桥”;掌心朝外,是“骨鹊桥”。)
    这一式,原就代表愤怒!叶玄终于知道自己迟迟不攻,究竟是在等待什么。他想硬接“烬手”。然而这终归不是真正的勇敢,只是宣泄和欺凌。田雨的左手,根本无法像捏住鬼蛾一样索拿叶玄,焰火也根本欺不进那“由致密真气所铸成的双翼”。
    深深吸气,复又深深叹气,叶玄缓缓站直身子,拔去插在自己身上的钢针。他一直念着田雨除“烬手”之外,或许还有别的古怪,然而田雨此时仍在微微渗血的胸脯,仿佛散发着邪魅狷狂的笑讽:“你的想象,何等匮乏。”
    如果方才那一按,用的不是“陌掌”,叶玄身上只怕中针更多。“陌掌”是“木叶六式”中,最难练的一式,只因其与“力从地发”这个最最基本的拳理,全然不合。
    欲修“陌掌”,“岚步”需臻化境,下盘虚浮,如尘如雾。内力忽转忽滞、骤隐骤暴,方能取代双足自大地中所借之力。如此这般倒行逆施,所得之偿补,并非威力更增,只为击敌一瞬,飘身而退。“陌掌”的真意不在杀,在逃。
    木叶家族中,能使“陌掌”的,就只叶玄一人。残影“岚步”过关,真气暴发不足;孤雁内劲凶暴,“岚步”欠着缥缈;鬼蛾两头不靠;寒星更是连一式也未学过。木叶六式,木青儿表面都会,但这一系功法却与她根骨资质全然相悖,临敌根本使将不出。
    然而田雨终归还是判错了形势,她以为自己至少能有半分成算,与叶玄换命。但实际上,她根本没有机会。即便是那枚“刺中了咽喉”的钢针,也只浅浅入肉,再难寸进。即便那钢针刺入眼瞳,致使叶玄方寸全乱,她双掌最后那强弩之末的一击,也绝难索命。
    正如没见过田雨的叶玄,不能想象“人”这种东西可以厉狠如斯;没见过叶玄的田雨,也根本不清楚“旱”与“蝗”真正的距离。
    田雨昏厥的同时,鬼蛾手臂终得脱解。她周身穴道被封,手足被残影、孤雁死死按着。其间无数次,她想求她们杀了自己,奈何口中有绢,不得呼唤。唯一安慰的是,此刻她正躺在木青儿怀中。
    “枯荣城”众兵士,尤其是那被鬼蛾留下的十名“治安兵团”的兵士,瞧着团长今日行止,无不目瞪口呆。原来这位在他们心中有如“地煞恶鬼、暗域魔尊”般的大人,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儿。
    “钢针封穴,绳鞭缚手。”叶玄望着倒卧于地的田雨,冷然发令。忽而心头闪过一丝惊惧,忙伸手阻住了持着“绳鞭”走向田雨的寒星:“我来。”他总觉得,这女子还会再一次暴起伤人。所幸这一次的担心,是多余的。
    绑缚田雨时,叶玄猛然想到一事。几年前“尚云城”城主“邬常安”被杀,满脸钢针,颅骨碎裂。会不会是她?“邬常安”与自己,又有什么关联?
    这化名田雨的姑娘,不仅强练“烬手”,胸脯里还埋着“钢针”,叶玄根本不能想象她是如何行动的。初见时,她对着自己语笑嫣然,盈盈下拜,是何等的娇柔、何等的妩媚。一想到那时她内体的光景,叶玄站在瑟瑟寒风中,不禁冷汗涔涔。还有,回想那胸针暴射的速度,定然也是练过千万次的。这姑娘心中,究竟藏了多少苦楚……
    “我查过她身子了,左乳也有钢针。想是被你‘陌掌’按住,没喷出来。”残影轻声对叶玄说道。
    此时田雨周身要穴,已被三十六枚钢针阻得水泄不通,粘着鬼蛾血肉的绳鞭,将她双手、双足紧紧缚在一起。
    鬼蛾早已昏厥,躺于沿途城邑所赠的“马车”中休养,叶玄在车中看护。木青儿、残影、孤雁三人,也都守在近旁,不再回队尾押阵。陆烬觉得不妥,却知此时不能开口抱怨。
    所幸一路再无事端,队首之人终于遥遥望见枯荣城“外城”的低矮土墙。
    七日前,驼队前使已飞马入城,告知城主府,并恳请城中各个商团、宗族,不要相迎。叶玄疲惫已极,没有心力与人虚伪。
    驼队缓缓入城。城中的“自由民”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倒不是对城主有什么情分,只是这些日子,“木叶家族”倾巢而出,搞得城内人心惶惶。也不知这帮人会不会死在外面,也不知这“枯荣城”会不会乱。
    鬼蛾此时已复了神智,叶玄仍缩在车中相陪,入了城门也不肯出来。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刚好瞥见远处屋顶之上一个小小身影。叶玄目力甚好,瞧得分明,云洛腰畔悬着短剑,手中持着“比她自己身子也短不许多”的长剑,临高眺望,似在寻着什么人。叶玄心头闪过小小感动。“腥芒”寄存给她,想来是放在何处都不安心,只好时时在身边带着。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二十六章:娘子

    “夜宫”之中,从未进过如此多的骆驼。这满地粪尿侵染的腥膻,不知多少场雨才冲刷得净。叶玄瞧着银库之中多出的那座小金山,心中犯愁,只想尽早将这些烫手的东西兑成有印有“密纹”,让人安心的银票。其实银票也不安心,这世上就没有真正让人安心的财产,除了已经挥霍掉的。
    “薛让”与另外三大钱庄的主事,早已摩拳擦掌。“枯荣城”内,“长风”、“霄云”两大镖局,更是全员枕戈待旦。
    “霄云镖局”本多是西域的生意,无论往东还是往南,路子都不过硬,但总镖头“山均”心中清楚,如此大的生意,“长风镖局”一家是绝对吃不下的,家门口的肥肉,总不成给外人咬了去。便是自家走不成的镖,也要硬接!事后再做分包、担保,风险大些,利润薄些,仍是好的。
    残影入城后,家也未回便直奔“莫问塔”。她是真心喜欢拨弄那些带血的筹码。
    陆烬父子在“枯荣城”没有自己的宅邸,暂时住进“夜宫别院”的“凤院”。
    “夜宫别院”位于“夜宫”与“城主府”近旁,围墙只比“夜宫”稍矮,占地只比“夜宫”略小,分“龙、凤、麟、龟”四院。
    “龙院”和“凤院”用于招待“木叶家”的客人,“龟院”住的是“玄青书院”中已练出真气,或读书极有天赋,亦或拥有其他稀罕才能的孩子。“麟院”曾软禁过某些紧要人物,如今已经闲置。
    “龙、凤、麟、龟”四院呈“田”字型排布,每院均被两层厚厚的墙跺环绕,互不相通。墙跺之上可容三名兵甲并排站立,不过平日跺上无人执守。必要时,四院则是四个独立而又相邻的堡垒。
    自“城主府”以下,“三团、三司”论功行赏,“野战兵团”得金最多。“夜宫”中的婢仆既无功劳也无苦功,近水楼台也微有所获。
    叶玄已经许久未见“清尘”,许久没玩儿“骨牌”了。另则,他也想知道“云大”这家伙最近又在搞些什么花样。
    “少主。”清尘见了叶玄,低声唤道,似也没有太多久别重逢的动容。当着外人,清尘只称叶玄“殿下”,私下里才唤少主。
    “早知这般凶险,就不去了。”叶玄将“雪脏”倚在桌旁,身子陷到软椅之中。于“枯荣城”内行走时,叶玄原甚少携带兵刃,如今却将“雪脏”当作半个情人,爱不忍释。
    小小别离最是撩人欲火,今日叶玄却没有主动。清尘见状,知他心力交瘁,且仍存着余悸。斟了杯热茶,随即走到叶玄身后,双手中指、无名指并于一处,抵在他太阳穴上,缓缓按揉:“我知你要这金子,用意决计不浅。如今得了,总是好的。”
    “你能猜出,我要做甚?”叶玄给她素手一触,心神顿时安逸了些。
    “不能。总不是为了喝花酒、玩骨牌。”清尘淡淡道。
    “可以说得深些,真猜出了,也不会杀你。”叶玄轻笑说道。
    “这世上…标了价的东西,不需这许多金子。未标价的,金子换不来。你要做的事,想是在这二者之间。再多,就猜不出了。”语调幽然,浅浅透出好奇。清尘形貌、顾盼像极了木青儿,内里则与木青儿全然不同。机敏细密,善察言色,博闻强记,眉目山河。
    清尘初识叶玄,是作为“莫问塔”的雇主。再遇时,已成了奴。而今以“自由民”之身栖于“忘月楼”,炎凉啖尽,肆意红尘。
    她挺喜欢现在的生活,挺喜欢与那些同样读了书,却只品出风流的伶人们勾心斗角,这能让无聊的日子多出些许滋味。更重要的是,这种争斗很安全。输赢都不死人,更不会累及全家。
    “若有一日,我不在‘枯荣城’待了,你跟我走吗?”叶玄柔声询道。话一出口,他感觉额角的双手滞了半刻,复又行转如常。
    “不走。”听得出,这话尘儿是笑着说的。因此叶玄完全辨不清真意。他不忍逼问她,更怕逼出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
    “走啦,生气了。”叶玄撑着扶手,自软椅中站起。
    清尘毫不理会,探手将桌畔的“雪脏”抄在掌中,兀自走进卧房,坐在床沿赏玩。
    “贱人,放开我娘子!”叶玄一把将清尘按倒在床,夺过“雪脏”,反手轻抹,划开了她腰间束带。

    流亡日记-节选(32)
    昨天我又见到了欧阳桐,没想到成为林觉的情人,也有仪式。幸好欧阳桐没问我太多话,她又送了我一个玉镯子,我现在知道那宝石叫做“玉”了。我还见到了林觉的另外五个小妾,她们都挺漂亮,对我也很友善。少来这一套,我可知道父亲的情人们私下是怎样咒骂彼此的。
    昨晚是我第一次和男人同房,那滋味儿还不错。以前听人说第一次会很疼,我并未觉得。不过有件怪事,林觉抱着我双足,亲吻了好久好久,仿佛对他而言,我的脚比胸和臀更有加诱人。
    林觉整夜都躺在身边,让我很不适应。我早已习惯了身畔卧着安涅瑟。林觉会打呼噜,虽然没有父亲那么大声,但还是扰得我彻夜难眠。以后不会每晚都这样吧……

    流亡日记-节选(33)
    林觉每晚都与我同房,有时候白天也……这很好,希望能尽早怀上。然而打呼噜的事我始终没能适应。林觉看出我睡不好,有时候晚上便不在这儿过夜。我也不假惺惺地留他,反正他每天都来。我需要时刻保持机敏,充足的睡眠很重要。按照“昆斯特”的经验,这种情况下我还得时刻防备他另外五个情人对付我。
    林觉不在时我就看看书,或在小院里散散步,挺无趣的。小月和小梅无事从不主动和我说话,不干活的时候就待在自己房里。我当然可以在林府内自由走动,但我极少四处闲逛。我害怕遇到欧阳桐。
    安涅瑟的情绪最近有些低落。林觉不在时,她还是与我同睡。几次醒来时发现她握着我的手,或者干脆抱着我。这可有些无礼,但不知为什么,总不忍心为此训斥她。



    第二十七章:木叶家族

    别了清尘,天色已近正午。叶玄约了“薛让”、“唐谧”等几位牌友,在“千金阁”的包厢里玩儿“骨牌”。
    “唐谧”是“枯荣城”最大的粮商,城内人吃马喂,大半都经他手。“唐谧”不只为“枯荣城”一地供粮,生意遍及西北诸城。娼赌专营的“枯木牌”,他手中也有一张。
    叶玄到时,包厢内五人已激战正酣,中间留了个正对着“筹官”的座位给他。牌池中央、各人身前,均堆着无数一两一枚的金、银钱币,都是“千金阁”自己的制式。只不过在这张桌上,一枚银币等于一枚金币,一枚金币等于十枚金枚。至于“金价”与“银价”不时略微变化的浮差,此间也无人在意。“骨牌”从来不是单纯的“骨牌”,“上桌”比“赢钱”重要百倍。
    纯为享乐的话,其实叶玄更愿意跟“互不相识的散客”对赌,但今日有事要谈。“木叶家族”出走小半年间,“枯荣城”几乎可说是“城主府”与“桌上几人”共治。
    若无这几位压住阵脚,城就算不丢,也不定要出多少乱子。叶玄不喜推杯换盏,一些事,就在牌桌上谈、在牌桌上谢。几人闲谈间挥洒着筹码,算计着桌上与桌下的得失,转眼已过了两个多时辰。
    “殿下,有位姓云的小姐找您。”侍者轻步走入包厢,与叶玄说道。
    “带她去‘雪谷’。”叶玄吩咐。“雪谷”是“千金阁”三层另一个雅间的名字。“我去一下。”打完手中一局牌后,叶玄与桌上几人示歉,暂退离场。
    “来找我比武的?”见了云洛,叶玄怕她拘谨,先行打趣道。
    云洛瞧他如此,果然免去了行礼的啰嗦,但举止仍有些羞怯:“比武可不敢了,‘腥芒’还你。”说罢双手将长剑捧到叶玄跟前。小半年不见,原本算不得熟络的二人,此时更多了些生分。其实云洛是极想照约定与叶玄打一架的,可一见了面,不知怎的就违心地谦逊起来。
    “那可不成!说好输了要给‘莫问塔’做个任务,你想赖?”叶玄说着,伸手接过“腥芒”。
    云洛闻言,心花怒放:“我才不赖呢,怕你觉得无趣而已。那时我可不知你是……是个……”她尚不习惯说那个字,总觉得像是骂人。
    “小蛾没告诉你吗?”叶玄笑问道。
    “有次一起喝酒的时候,小影说过。可是她那人口中哪有实话,我以为是说笑的,没当真。”云洛嘟着小嘴回忆道。“再说,这也太离谱了吧!”
    叶玄从未刻意隐藏自己的品阶,只是他没有愚蠢到为了证明什么而去惹事生非,更没有无耻到在全无战例的情况下,到处吹嘘自己是个“蝗”。若没有“陆烬”这事,他就那样默默躲在师姐裙下,只怕再过一百年,也没人会主动招惹他。
    叶玄有时不禁会想,若胡亢早知道自己也是“蝗灾”,是否根本不会在“宁港”出现。他想不出答案,但可以确信一点:如果胡亢事先看过所有底牌,仍决定找自己的麻烦,那一战,恐怕会惨烈到不可想象;那一关,可能根本就跨不过去。
    “徐飞、上官静可以,吴福、吴禄可以,我与青儿为何不行?”叶玄假装轻描淡写地反问,心中却有种莫名的满足。
    “徐飞和上官,是后来才在一起的;吴家双子,是生来就在一起的;你们……是如何呀?”云洛对于眼前这个没有背景、没有来历的男子,愈发好奇。
    “小影、小蛾都不知道的事,怎么可能告诉你呀。”叶玄心中暗想,嘴上却只打岔道:“以后有机会再说与你听。想何时比武啊?”
    “明日行吗?我……我想先去看看小蛾,听说她受了伤。其实今日找你,是为这事。夜宫,我进不去。”夜宫不待外客,便是残影、鬼蛾等人,也无权领人进去。云洛请侍卫通报过两次,鬼蛾心情抑郁,不肯出来。
    叶玄踌躇片刻,自腰间摸出一个小木片,递给云洛:“你拿这个去。比武明日不行,再约吧。我近日会去找‘云大夫’。”
    云洛接过后,拿在手中端详,那是一个雕成了树叶状的木制令牌,纹理极其精细。“谢谢少主,不是……殿下。我这时去成吗?”云洛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不知为何,心中想着鬼蛾,脱口便将叶玄唤作了少主。
    叶玄心中也是一荡,暗忖道:“这小东西要是跟了我,那也挺好。老子为了你,连‘仇诗迈’都得罪了,你就连人带剑赔了给我,也是应当。只可惜,唉,可惜呀……”
    “去吧,不碍的。”叶玄说罢,突然想到一事,又将云洛叫住:“你把这两样也带上,万一凭令牌进不去,再给侍卫看这些。”说完感觉十分丢脸,给了人家令牌,还要担心令牌好不好使,实在忒也窝囊。
    这“木叶令牌”就只他与木青儿两人持有,平日多用来招呼“城主府”及其下“三团、三司”。夜宫“禁卫”照理也受“令牌”调遣,但这许多年来从未有外人入过夜宫,若值守之人见到“令牌”不肯放行,那也不足为怪。此时又不便亲自领她去,只好又将一枚“游子”,一支“青丝”递到云洛手中。
    云洛得了三物,行到“夜宫”正门将令牌交予侍卫,果如叶玄所料,侍卫拿着令牌翻来覆去,踌躇不决。云洛又将叶玄所赠两样“暗器”递交,侍卫终是不敢做主,只好入内请示官长。当值的二队执领“程七七”也不敢擅断,最后竟把寒星惹了出来。
    寒星识得云洛,也知她与鬼蛾交好,见她握有令牌,当即引她去了鬼蛾住处:“就是这里,你进去吧。离开时叫侍卫引你,莫自己乱跑。”寒星说完便即转身离去,令牌、镖、针,一样也没还给云洛。
    云洛好生失望,她很喜欢那个“小木牌”,转念一想,那东西也的确不可能留在自己手上,可是“镖”和“针”干嘛也给我没收了呢?她想要抗议,见寒星一脸冰霜之相,退缩了一下,咬了咬牙又欲开口,寒星却已走得远了。
    云洛怅然若失地走进鬼蛾所住的“蛾院”,门口侍女见是寒星带来的人,直接引她到了鬼蛾屋前,随即退了出去。云洛只好自己叩门,拍了几下没人应,拉了拉绳铃,仍没人应,壮着胆子自己推门走了进去。想到屋内只鬼蛾一人,孤女寡女共处一室,当真有些害怕。
    “是我,云洛。”转入内室前,云洛轻唤一声。
    屋内炉火生得极暖,窗门紧闭,又盖着厚重帘布,好大一间屋子仅点着一盏烛灯,这诡异、暧昧的氛围,让云洛感觉愈发不妙。但见鬼蛾身上只穿了件轻薄几不蔽体的蓬松睡裙,抱膝缩在像个小房子般阔大的“围廊拔步床”之内,手里揉弄的一颗泛着幽蓝的夜明珠,将她乱发之下半遮半透一对“凤眼”和那“满身满腿的斑斓”衬得可怖之极。若不是“包裹着惨白纱布左臂”让云洛瞧着有些心疼,她几乎便要转身逃了。
    鬼蛾回到“夜宫”后,整日闭门不出。每每回想那日情状,只觉再也没脸见人。初时叶玄还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蠢事,很快发现这家伙对自己依旧疼惜至极,索财要物、挑酒剔菜,无不变本加厉。
    更借着受伤之势,整日粘着“木青儿”又哭又抱,木青儿上了几日当,便不再理她。于是鬼蛾又开始揪着“寒星”扇她耳光的事不放,闹着要她贴身服侍,以做赔补。
    鬼蛾心中苦楚、气闷是真,主要在于不知如何面对外人。青楼不逛了,兵团不管了,那家全由自己供养着的刺青小店,回城后也没再去。此时见云洛不请自来,羞怒之余,只对她更增情愫。
    “来看我笑话的吗?”动情之时 ,最是心口不一。
    “你…别这样说。”云洛听得这话,非但没恼,反更增同情。恐惧之意瞬时也去了不少。
    “我说没说过,不许你可怜我!”鬼蛾双目藏在乱发之后,蛮横地瞪视着云洛。
    “对不起。”云洛低下头,尖细嗓音中满是诚恳歉疚之意。
    鬼蛾再也忍耐不住,埋头于臂,失声饮泣。
    云洛见状,心中揪痛,也管不得许多,身子向前蹭了蹭,轻轻地将她楼在怀中。“左手拿开,别弄湿了。”
    大哭一场后,鬼蛾心情好转许多,却死活不肯放脱云洛。说自己左臂痛得厉害,非要她坐到旁边给吹吹。云洛心中暗骂:“包成这样,吹个鬼呀。”却终是拗她不过,只好脱去鞋子,与她一起靠着床头并坐。
    鬼蛾倒也没立即做出什么非礼之举。刚才哭的时候,动作大了些,这时手是真痛。她给云洛说了许多路上发生的事,如何戏弄神庙,如何屠灭焦、甘,又如何阴沟里翻船,被那名叫章檀的地头蛇敲诈……只听得云洛心驰神往,目眩魂摇。她好羡慕,羡慕得有些嫉妒,只觉若能活得这般精彩,就算偶尔被烫一下,那也值得。
    说到夕霞之事,鬼蛾一脸奸诈望着云洛:“你知胡亢是如何死的吗?”
    云洛有些诧异,心说怎么不按顺序讲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不是被叶玄殿下杀死的吗?”
    “是被你坑死的。”鬼蛾紧紧盯着云洛面庞,不舍得眨一下眼,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啊?”云洛只觉这鬼蛾神智也被烧坏了,可瞧她样子,与那些害了失心疯的病人又全不相同。
    “你是不是打过一个叫‘丁兰’的贱人?”鬼蛾问道。
    “谁?”云洛没听过这个名字。
    “‘夕霞派’的小娘啊。说是在‘枯荣城’里,被一个拿短剑的小矮子扇了耳光,难道不是你?”鬼蛾心下也自惴惴,要不是云洛打的,这荒唐可忒也大了。
    云洛最恨别人叫她矮子,想要发火,可偏偏鬼蛾只是在复述丁兰之语,只好窝囊地将气忍下:“哦,是有这么回事。我不知她们是谁,原来是‘夕霞派’的人啊。对了,跟她们打架,就是跟你打架的同一天。”
    那日云洛在“忘月楼”初识鬼蛾,也担心丁兰几人与夜宫或有瓜葛,午间打架之事便隐去了没说,后来渐渐淡忘了。此时又将那日原委与鬼蛾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可这事……跟胡亢有什么关系?”又洛不解道。
    若云洛不打丁兰,夕霞与木叶是否便能相安无事?若不战夕霞,胡亢是否就不会在宁港拦路?这中间一层层的关系,鬼蛾自己也理不顺。而且夕霞之事本来眼看就能了结,后来那一战,分明就是自己骂出来的,这一节她却没打算告诉云洛。此时只想好好吓她一吓。
    听得鬼蛾“强牵因果”又兼“添油加醋”的一番说辞,云洛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感动,当即惊得哭了。她没想到,叶玄殿下…待自己如此深重。而且这等天大的事,他方才见了自己居然绝口不提。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品性!
    云洛心思纯善,哪里能懂叶玄的狡狯。“示恩”这种事,自然是交给旁人去做,效果更佳。自己说,那成什么话。叶玄早就料到,云洛见到鬼蛾,必问一路见闻,鬼蛾也一定会将“夕霞山”之事说与她听。只是没想到鬼蛾竟说得这样好。
    鬼蛾见云洛这“小茶客”听自己“说书”听得如此动容,也颇觉满意。柔声安慰道:“虽是有些凶险,也都过去了。没事没事。”她左臂不敢再动,只好伸出手右,替云洛抹着脸上泪痕。
    “小蛾,我加入你们,如何呀。”被鬼蛾讲的鬼故事所惑,云洛决心以命相报。况且与叶玄相伴,江湖纵横、肆意恩仇,本就是她所愿。
    “你?不成的。”
    见鬼蛾答的如此决绝,云洛有些恼怒:“我为什么不成?”
    “我武功又高,医术又好,哪里比不上你了?”这后半句,云洛只在心中喊了,却绝然不敢出口。
    鬼蛾魅惑一笑:“你若能来,我心中自是一万个欢喜、情愿。可是你有家,‘夜宫’容不得你。”
    云洛一愕:“这是什么道理?”
    “我是孤儿,小影是弃婴,寒星是逆子,孤雁是寡妇。懂了吗?”想到已有百多年没见过的妈妈,鬼蛾有些神伤。不知道她还活着没有,若听说女儿被人欺负了,会心疼吗?
    “不懂。”云洛已隐约明白了什么,但她不甘心,非要鬼蛾将话说透才行。
    “我们叫‘木叶家族’,不叫‘木叶派’、‘木叶门’。这名字不是随口乱取的,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真心以木叶为家。”
    “我有两个家,不成吗?”云洛做着最后的顽抗,语气已弱了许多。
    “若有一日,叫你去杀‘云大夫’,你待如何呀?”
    “好好的,为何要杀爹爹……”
    “你觉得,这是个合格的答复吗?”鬼蛾像个要雇聘伙计的掌柜般,笑讽着云洛。
    云洛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心中难受,觉得自己很可怜,又觉得自己不配可怜。
    绳铃又响,侍女将二人份的晚膳端至鬼蛾房内。
    “我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云洛右手一撑,小小身形浅浅飘起,隔着鬼蛾翻身下了床。双足不偏不椅,刚好钻入方才随意甩脱的轻鞋之中。
    鬼蛾怒道:“我都这样了,你不陪我吗?”她特意将云洛骗到“拔步床”靠里一侧,没成想这么轻易便给她跑了出去。
    “过几日再来看你。”云洛边说边转身逃向门外,连鞋跟也不及提上。
    “朱十九!”鬼蛾正自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怄气,一道尖细的声音钻入耳中。
    “小瓜雀,你找死啊!”鬼蛾回骂时,云洛早已去得远了。

    流亡日记-节选(34)
    昨夜,林觉问我愿不愿为他……做画上那件事,语气很怯懦。我看过他好多的“春宫”,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他显然认为这是件极难启齿的事,所以我拒绝了。既然他觉得此事为难,我肯做时他必感激。这是一个有用的筹码。



    第二十八章:玄青书院

    “你得了那么多金砖,就只给孩子们加一顿肉?”晚膳后,木青儿房内,残影汇报完“莫问塔”的事,随口对着叶玄抱怨道。若不是木青儿在旁,她还会刻薄许多。
    “他们有个屁功劳啊,沾些光就不错了。”叶玄漠然应道。
    百多年前,木青儿夺下“枯荣城”不久,西北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旱灾。这等灾情,于史书之上留一笔一画都不配,然而乡野之中,也是饿殍遍地。
    正是那时,叶玄一改本性,于城内设立“玄青书院”,收容了千余名无家可归,眼见便要冻饿而死的脏臭小孩儿。
    时至今日,“玄青书院”仍沿袭初创时的生活水准:每日一餐饭,每年一顿肉。
    第一批孩子,从婴儿到十几岁的都有。那时书院的“院长”,也就是现下“节吏司”主办“唐傅”心生异想,觉得这些人闲着也是闲着,整日乱跑、打闹,累了还需多耗粮食,于是开始要他们“练气”。二十年后,一个编号“冯二七”的瘦弱女子,脱颖而出。
    数百年前便有风闻说:人在饥饿时练气,“入门”会更容易,却始终难得证实。饿着练出真气的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若是吃饱会怎样。
    玄青书院的孤苦儿,不论几岁入院,二十五岁后,便通通赶走,自生自灭。一个小孩儿即使五岁起便能静心练气,二十五岁前得以“入门”,也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但如有人做到,则多半是个“上限甚高的可造之材”。
    百多年来,离院前练出“真气”的院生有十几个,后多至“水境”而止。破了“旱境”的就只两人。一是残影,一是鬼蛾。
    叶玄初设“玄青书院”,纯是出于善念,或说是自怜引发的滥情。不意间筛出残影,便起了“育苗”的念头,挖出鬼蛾后,心意更坚。自此“玄青书院”开始每年固定收容一千名孤儿,对于入院的年纪,也有了更严苛的要求:不能超过五岁。当然,孤儿的准确年岁是无法知道的,只能估个大概。
    初时叶玄还担心,不闹灾的时候,孤儿不够。后来发现,只在“枯荣城”内或左近搜寻,确是难以足数。但只需扩大些范围,稍用心找,便在丰年,城间、乡野,也是满地弃婴。然而自打他起了生意人的盘算,书院就再没冒出过如残影、鬼蛾般惊才绝艳之人,彻底成了亏本儿的买卖。
    再后来,在残影、鬼蛾的逼迫下,书院开始雇聘先生,教孩子读书识字,真正有了一点点书院的模样。“玄青书院”最初只叫“孤饿坊”,并无教书育人之意,直到有了先生,才改叫“玄青书院”。
    “哎,当真是越豪富,越吝啬。”残影轻声讥刺道。
    “书院的娃,必须苟延残喘,绝不能有好日子过。否则城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弃子!如此简单的道理,别说你突然不懂了。”叶玄今日输了大钱,脾气有些不善。
    残影最爱跟叶玄斗嘴,毫不示弱诘道:“你别自欺欺人了,还以为是当年的‘孤饿坊’吗。‘玄青书院’的出身,如今在城内都已算得一个派系,想靠伙食筛出真正的孤苦儿,开什么玩笑?”
    “所以前些年不是把入院的年纪,压到了‘三岁’吗。不能叫他们长大后认出自己爹娘来,否则定会有人投机。你还有脸说,自从听了你的,开始教读书认字,真假孤儿就再也分不清了!你这就叫过河抽板、上树拔梯,这地方要是一开始就有书念、有肉吃,当初能轮到你?”叶玄今日决心非要说赢一次不可。
    残影偷瞥了木青儿一眼,感觉自己离挨打还差着些距离,薄唇一扁,继续回呛道:“我那时又见过什么世面?还不是你同意的?再者说,这事最后便宜了谁,辛苦了谁?我又得了几个铜板哪?”
    叶玄又一次被噎得哑口无言。“书院”早年亏着血本给孤苦儿们聘请先生,致使这些孩子能识字、会算账,许多孩子离院后,便在“枯荣城”内找到了值差。或为徒工,或为店伙,更有些直接在“城主府”执事。
    再过些年,徒工、店伙自己做起生意,凭着与“城主府”的藕断丝连,又兼“枯荣城”日益繁盛、水涨船高,不少“书院”出身的孩子变得殷实、阔绰起来。总是清粥冷米最暖人心,渐渐有一些阔起来的院生开始给“书院”捐银子。此风一起,竟成攀比之势,如今的“玄青书院”居然变成个赚钱的买卖。
    再后来,为了讨好那些捐银较多的人,以“玄青书院”为基,又设立了“青玄书院”,专给那些“捐赠者的子女”讲学。此院聘的都是大家、名士,叶玄与残影偶尔也去授课,瞧得出,人人都更爱听残影说话,弄得叶玄颇为失落。
    几年前,“云大”一去,“青玄书院”更是声名鹊起,隐隐然已有“小夕霞”之势。近些年给书院捐银子的,已不仅限于“玄青书院”出身的孤苦儿了。
    这“青玄书院”的创立,又是残影的主意,更是她凭着执掌“莫问塔”之余暇一力操办。很多时候,叶玄在残影面前,真的有些自卑。这小贱人对家族贡献之大,自己如今对她倚赖之深,除了以身相许外,实在不知还能赏她些什么。
    “行了,滚吧。”叶玄赶在木青儿发作前,驱退了残影。
    木青儿回城后,一直忙于“城主府”淤积的诸般杂务。今日见到残影,才记起曾在船上答应过的那件事。
    “少主,我……应了小影件事。”木青儿仍没想好该如何措辞。
    “何事啊?”叶玄见木青儿面上竟透出一丝羞怯,好奇问道。
    “胡亢那一战后,我许她提个要求。她说让我……陪小蛾一夜。”木青儿音色本就清浅,此时更少了几分冰凉,多了几丝柔弱。
    叶玄一怔,瞳孔霍然收缩:“你答应了?”
    “嗯。”
    见叶玄良久未应,木青儿开口解释道:“我想着,她立了大功,似是…不好拒绝。”
    叶玄坐在椅中,仍沉默不言。木青儿微感慌乱,诺诺道:“你若不喜,我让她换个。”
    “我能看么?”叶玄不敢瞧木青儿的眼睛,有些怯弱地询道。
    木青儿闻言,深深吸了口气,音色又转清冷:“是命令吗?不是的话,不行。”
    叶玄低着头,心中暗自幽怨:“问我是不是命令,也没给我留说话的口子呀。”

    …………

    木青儿再一次见到残影,已是四日之后:“那事,少主应了。”
    “哦。那我去…告诉小蛾。还是你自己说?”残影心下一直惦着此事,却又不敢主动再提。
    “你说吧。”木青儿淡淡回道。
    “还是再等等,近日…先不刺激她。”残影有些惴惴,至今也没瞧出木青儿到底生不生气。
    “嗯。你自己定。”残影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木青儿与她说话时,字数变多了,语调也更柔了些。

    流亡日记-节选(35)
    今晚林觉没有来我的小院,这是一年多来的头一次。
    林觉的心情很差,我心情更差。欧阳桐进入了衰老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学“真气”呢,诅咒厄古斯!
    欧阳桐快不行了,如果我想跟她学,最多还有十五到二十年的时间,这还得祈祷她衰老期的后半程,脑筋不糊涂才行。可是我还要多久才能怀上孩子?
    我焦急欲哭,安涅瑟却很平静。她用那一贯柔柔慢慢的语调对我说:“公主,我可以学。”
    “你?欧阳桐会教你一个女奴吗?”
    “林觉…可能也会。”
    我感觉一道冰锥被塞进领口,浑身的汗毛瞬时乍起。对呀,我怎么没想到!那次在酒馆,他说自己练不出来,也就是说他知道怎么练!
    “你什么时候想到的,为什么不早说!”我真想扇她一个耳光,再狠狠亲她一口。
    “我没想过,是他自己说的呀……”
    安涅瑟都能想到,我为什么会漏掉。是因为那天喝了太多酒吗?不,别找借口,我有时候也是个蠢货。
    “是我疏忽了。你以后要多说些话,多帮我想些事情,别总像个小闷瓜一样,明白吗!”我没什么底气地斥责道。
    “是,公主。”
    “我尽量在用餐的时候问林觉,到时你在旁边服侍,他不赶你就别走开。”我渐渐冷静下来,开始筹划细节。
    “是,公主”。果然还是个小闷瓜,完全指望不上她。
    静思许久,我问安涅瑟:“练出真气,就不能生孩子。你想好了吗?”
    “嗯,想好了。”安涅瑟笃定地答道。我突然有些心疼她,但不想被看出来,故作轻松地调笑道:“你不生孩子,以后谁来服侍我的女儿啊”。
    “我来吧。练出真气,力气大,活得久。”安涅瑟认真应道。
    我没忍住,抱着安涅瑟,哭了。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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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刑讯

    “别给我窝在屋里发臭,审田雨!”叶玄对着鬼蛾,厉声呵斥。
    半月来,鬼蛾眼中终于闪出一丝凶芒:“我准备一下。”
    “你打算怎么审啊,一个练‘烬手’的人。”叶玄欣慰于鬼蛾的斗志,同时也有些担心,若再败给田雨一次,不知她能否承受得住。
    “哼,你到时看了便知。”
    叶玄心下一凛:“我就……不看了吧。”
    “我都这样了,你不陪我吗?”鬼蛾瞪起一双硕大的凤眼,将那句对云洛全没奏效的要挟,摔到了叶玄脸上。
    “那…好吧。”叶玄苦着脸应道。
    夜宫之内,除了“青、玄、影、蛾、星、雁”几处院落以及“银库”之外,禁卫最多,巡视最为密集的,就是“刑院”。并非全因这里关着“田雨”,也因它就在鬼蛾所住的“蛾院”近旁。
    “治安兵团”团长的身份之外,鬼蛾的另一个职司,是“夜宫刑院”的执领。这差事纯是她自己讨来的,由她接受管后,“刑院”两度扩建,如今占地之大,监房之多,刑具之杂,均远远超出了必要的范畴。其中许多刑具,根本就是名贵的古玩,亦或豪奢的藏品。
    “刑院”原只用来训诫及关押一些“禁卫兵团”渎职、犯禁之人,也兼惩处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婢仆,根本不需多大地方,更无需多少人手。鬼蛾自娱自乐,时常搞出了二十多名禁卫看押两、三婢仆的荒唐局面。
    如今这给修成铜墙铁壁般的监牢,终于派上些许用场。而那摆满整整三间“刑室”的琳琅满目的刑具,就只搬出了一个连叶玄这外行都感凡俗的普通木架。
    木架普通,木头可不普通。叶玄抚着眼前这产自“草原”与“冻土”接壤处的“墨酸枝”,心中暗想:“恐怕要重新评估一下她这些年所贪之数了。”摸着这“坚硬如铁、温润如玉”的幽黑木架,叶玄总觉得还有什么古怪,良久方才恍然,这东西纯是榫卯而成,通体无一根钢钉。
    他不明白,为何鬼蛾要命人将刑架搬到卧房之内。鬼蛾也不回答,只叫他明晚再来。虽不明所以,叶玄心下也自稍安,心想鬼蛾房中宝贝甚多,她既将刑堂设在自己卧房,想来不会是个血浆与屎溺飞溅的场面。
    翌日傍晚,“田雨”一身干净、单薄的素白囚服,以跪趴之姿被紧紧缚于刑架之上。左手包了与鬼蛾臂上一样的纱棉,手肘、膝盖、胸腹下方与木架相抵之处,均隔着厚实、致密的软垫。室内炉火生得极旺,窗外寒风萧瑟,此间暖若春深。
    田雨不明所以,只觉这样趴着倒挺舒服,除了有些屈辱之外。她无法自尽,也不想自尽,这是她最后的复仇,也是最后的战斗。叶玄是注定杀不得了,她唯一还能享用的,就是对方的痛苦与愤怒。藏着真相的秘匣,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咬不碎、撬不开,那该是种怎样的绝望。
    按照鬼蛾的要求,田雨周身要穴中的“钢针”已悉数拔出,只靠叶玄以“阴风指”劲力,将其内息流转的通路闭塞。以田雨之品阶,只怕两三个时辰过后,气力便能复原。叶玄在桌案处点了“时薰”,决定每半个时辰就重新“封”她一次。残影、寒星、孤雁早早便在房中相侯。
    寒星、孤雁在鬼蛾无赖地胁迫下,轮番照看了她几晚,抹脸擦身、端茶喂饭。恼怒之余,二人竟也对这可恨、可怜的家伙,生出些许亲近。
    众人没有想到的是,木青儿也来了。“木叶家族”虽同住“夜宫”,六人齐聚一室的情形,却不多见。
    “你是何人,与我有什么冤仇?”叶玄例行公事地发问,他当然知道不可能直接得到答案。田雨被擒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烬手”燃起的一瞬,叶玄首先联想到“陆烬”,这念头合情,却不合理。弄死叶玄,对“陆烬”没半分好处。
    罗摩家的人取名,总是透着股北人北地的苍凉之感。开国祖帝叫“苦”,归拢全境那位叫“渊”,破落之后……索性直接叫“烬”。还是南人的名字听来顺耳些,比如“诗迈”,比如“长卿”。至于那个叫“大矛”的,就算不调查也能断定,毫无疑问是个北得不能再北的北人。
    一次深深的呼吸,算是回答了叶玄的提问。田雨毕竟不是金铸铁打的魔尊,此时要说一点儿不怕,也是骗人。但她对自己有信心。史上受严刑逼供宁死不屈者有,强练“烬手”的也有。真正能使“烬手”的,却一个也无。她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自己受不住的苦楚。
    鬼蛾绕到田雨身后,众目睽睽之下,终是忍住了非礼的念头,轻轻除下了她脚上的布鞋。
    “牵进来。”鬼蛾侧头对残影说道。她选在自己卧房审讯田雨,一是为得此间温暖,对稍后逼供有益。更重要的原因,仍是不愿离开小院,不想见到外人。若去到“刑院”,那些侍卫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瞧自己?鬼蛾摇了摇头,退散那些噬咬她尊严的思绪。
    不多时,残影自屋外牵进两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纯白山羊。山羊下颚浓密白须与那捏呆呆的眼神配在一起,总让叶玄感觉有种莫名的讽刺。鬼蛾拎过一只木桶,用柔软细密的毛刷蘸了桶中盐水,轻刷田雨细嫩的足心。刷毛拂掠间,田雨全身骤然紧绷的样子,让鬼蛾面上浮出许久未见的阴笑。此刻她心下已有了更深的成算。
    “舔!”残影全不在意鬼蛾的颐指气使,悉心扮演着一个恭顺的部从。两只山羊牵到田雨脚边,狂笑声骤然荡满了整间屋室。应激之剧烈,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场间七人,最震惊的,就是田雨自己。她感觉有千条、万条细长毛虫,顺着足心钻入脚掌,深入足踝,小腿,膝窝,然后是大腿,臀尖,腰肋……最后竟连脖颈与头皮,都被那噬骨撩魂的奇痒所侵袭。
    “哈哈哈……停!住手,哈哈哈哈……快停下!”田雨没打算求饶,但她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身体,并不如原本以为的那样忠诚。
    “开什么玩笑,你这就招了?”鬼蛾瞪着田雨,怒不可遏!她当然想要驯服她,但绝不是这样。
    残影闻言,不等鬼蛾下令,立即拉开了山羊。田雨跪趴在柔软的刑架上,粗重地喘息。她当然没有屈服!所以她更需要时间来消化、来理解,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是何人,与我有什么冤仇。”叶玄重复方才的提问,回应他的,仍只有喘息。
    “这还差不多,继续!”鬼蛾命令道。
    山羊靠近,狂笑又起。寒星依着鬼蛾吩咐,用毛刷不住蘸水,过一会儿便在田雨足心扫上一下,如此交替往复。鬼蛾则绕着田雨缓缓踱步,从各个不同的视角,享用着她的猎物。
    山羊也觉奇怪,这美妙的咸味,为何总也舔不淡、尝不尽呢?山羊食草,舌头温热灵巧,兼有软刺,比之手指、毛刷,恐怖何止千倍。
    “哈哈哈停,停,哈哈哈……我说!”田雨坚持了吃完三枚糖葫芦的工夫,终于崩溃。残影又牵走山羊,寒星手上毛刷刚要再续,也停了动作。
    田雨此时体内真气滞涩,浑与“素人”无异。花了许久,才终于将呼吸调匀。她也是这时才明白,刑讯就刑讯,为何非要在这暖室之中,又为何要拔去她穴道中的钢针。原来全是为了让这麻痒能更好地折磨自己。
    “我是……”
    “啪!”一个耳光重重甩到田雨脸上:“你想说的时候,我就得听吗?”
    “小蛾!”叶玄站在鬼蛾身后,低声呵斥。
    鬼蛾眼中冒着毒火,对叶玄浑不理会:“要么求我听,要么继续。”
    田雨此时心志已溃,听得鬼蛾这般羞辱自己,仍感惊怒。她是断然不敢开口骂回去了,但如此下贱的言语,却怎样也说不出口。那进退无据、左右为难的神情,正是鬼蛾最想看的样子。
    “下一轮,十倍时长。三,二……”鬼蛾眼中,异芒愈来愈胜。心中的创口,似也正在慢慢弥合。
    “求你,求你了。”两只呆羊再度迫近之前,田雨的尊严,终于被恐惧击穿。
    “谁求我?求什么?如何求?”鬼蛾得势,不依不饶。
    “行了,让她说正事!”叶玄终于发怒,伸手拔开了鬼蛾。此时绝不能激怒田雨,万一她再挨一轮,适应了,那他娘的可就彻底完蛋!
    “田姑娘,你说吧。”叶玄抄过一把藤椅,坐在田雨身前稍稍偏右的位置。
    田雨深深叹了一口长气。她恨极了自己,却也是平生第一次知道:恐惧,竟也有能压倒仇恨的时候。
    “我叫‘周莲’,是‘尚云城’城主‘周冲’的养女。”寒星听得“养女”二字,眉尖微动。
    “尚云城?城主不是叫‘晁恒’吗?上任城主‘邬常安’是你杀的吧?”叶玄对“周莲”发问,探询的目光却望向残影,他脑中完全没有“周冲”这个名字。
    “‘周冲’是‘邬常安’之前的城主。”残影解释道。其实叶玄和残影都该知道“周冲”是谁,只不过二人的区别在于,残影从不忘记过去的事,哪怕已经非常久远,哪怕根本就不重要。
    “是,‘邬常安’是我杀的。新月城‘沈忠’,断掌门‘诸铁生’,墨玉商团‘解应宗’,还有日升钱庄‘雕大宝’,也是我杀的。”叶玄又望残影,“雕大宝”是谁,他又不知道。这次连残影也摇了头。
    “雕大宝”是日升钱庄“甘荆城”分号的掌柜,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身手却不一般。
    “原本两年前就该去找你”周莲继续道:“也是阴沟里翻船,杀‘邬常安’没出事,杀‘雕大宝’时却受了重伤。我所有要杀的人中,你排最后一个。不是因为你厉害,起先我也不知你的厉害。只因你与我父母之死,干系最浅。”
    “我连周冲是谁都不记得,跟我有个屁的干系?”叶玄心中这般想,却没再打断周莲的说话。
    “我本孤女,父亲在奴市中买了我,却不将我当作奴仆使唤。他说我长得…像他幼时便病死的小妹,更将我收做养女,取名‘周莲’,母亲待我亦同己出。
    七十三年前,一个雷雨夜,父亲、母亲遭人暗害,横死榻中。我立誓要为父母报仇,仇人是谁,却没半点头绪!树倒猢散,那些平日亲近父亲、谄媚父亲的朋友,没一个肯花心力。
    父母死后,我只寄宿在父亲远房堂妹家中,堂姑自是无心也无力去管父亲的血仇,对我这没丝缕亲缘的孤女,肯赏口饭吃便是恩义了。我那时年纪幼小,也没别的法子,只能默默练气。
    父亲生前讲过谁的恶语,骂过谁的不是,我将能忆出的都记在纸上,想着来日全都杀了,总能有一两个是对的。”叶玄听得背脊发凉,孤雁在一旁暗自点头,面露恻隐之意。
    “怎奈我资质愚鲁,待得丹田注满,修至‘旱境’,已是六十五年后的事情。堂姑家的闲饭,也早没脸吃了,只躲在山中茹毛饮血。山中清净,练气倒也适合。真气再也‘涨’不动了之后,我想着拜个师傅,学些杀人的招法。
    可那时我却发现,记在纸上的人,有两个已寿终正寝了。我心想不能再等,需找些可以速成的法子。”听得“速成”二字,叶玄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裹着白纱的左手。
    “所以,你是依着嫌疑的大小,一个一个杀的?”叶玄问道。
    “是。”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与周冲,连面也没见过。”叶玄忿忿道。
    “七十三年前,你是‘莫问佣兵团’的团长。”周莲恨声应道。“凭我父亲的本事,我想不出,写在纸上那些人,有谁能在睡梦中杀死他。”
    叶玄闻听此语,满眼血红地瞪视着残影:“你以后,永远不许独自出城!”
    残影则若无其事地撇嘴一笑:“你以为…她若冲着我来,就能得手?”
    叶玄不愿当着外人的面与残影争吵,又转头望向周莲,示意她继续。
    “叶先生,我死前,盼能问你一事,求你一事。”周莲的语调,回复了初见时的忧怜与哀恳。这哀恳是发自真心,并非阴谋,也不是受鬼蛾所迫。
    “你说。”每当对周莲心软,叶玄便觉对不住小蛾。
    “我不肯透露姓名,只因杀人太多,怕有肖小之辈迁怒我父,去碰我爹娘坟冢。不成想,我竟然……如此无能!此刻只能求肯先生,莫要将我姓名宣诸于世。”说到此处,周莲只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
    “我需得想想,不能立即应你。”叶玄是个生意人,从来不肯凭白答应旁人的请求。“你要问的,是你父之死与我究竟有无关联,对吗?”
    “是。”周莲毫不掩饰语调中的期许。哪怕是求死之人,哪怕是修仙之人,也永远无法寂灭“好奇”这道光火。
    “此刻,你的生死,亦或生不如死,都只在我一念之间,我没有任何骗你的必要。‘莫问佣兵团’从未接过有关你父亲的委托,周冲之死,与‘木叶家族’没半分干系。”叶玄语调低沉,透着愤恨。
    “唉……对不起了。”周莲叹息,致歉。她只感觉,最后的一丝气力已经用尽,最后的一个仇敌已经消散,最后的一抹微光已经熄灭。此时的周莲,只求速死。
    “对不起,可要拿出点儿诚意才行。”鬼蛾幽冥般的声音,在角落中响起。
    “别……”周莲被紧紧束缚的身子,悚然轻颤。
    鬼蛾仿佛没有听到周莲的哀求,轻抚着左臂,冷然道:“方才只是审讯,后面才是赔补。你将我烧成这样……就到这两个畜生,舔不动了为止吧。”
    “叶先生,求你慈悲。”周莲语声战栗,深深望着叶玄。她知道,求鬼蛾是没有用的。
    “唉……对不起了。”叶玄只好将歉意还给了周莲。“师姐,将她周身穴道,再封一遍。”
    周莲凄然而泣,不再言语。只等着幽深的暗域,再一次从脚下升起,将自己彻底吞噬。
    木青儿的“阴风指”力,临敌虽难使出,对着一个静靶却是手到擒来。只片刻,周莲体内隐隐升涌的内息,再次淌入虚空。
    此时的周莲,心中再无斗志,再无仇恨,甚至连怨愤也无,只任凭自己放肆地狂笑,放肆地哭号。肺叶的每一次收缩,呼出的空气,总比吸进的多那么一丝半缕,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点点被抽干。
    更令她绝望的是,每当自己感到就要气衰力竭,油尽灯枯的时候,那一点点被抽去的生命,都会悍然地、狂暴地灌回她早就剧痛不已的胸腔。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寒星冷漠地依循着鬼蛾的指令,刷刷停停,只盼这满身斑斓的贱人自此复了神采,不要再勒索自己给她擦身、喂饭。残影则满眼好奇瞧着边哭边笑的周莲,跃跃欲试。唯有孤雁面沉似水,仿佛时刻准备拔出长刀,将眼前两只呆羊截断。
    “够了,牵走。”叶玄直接对着残影下令,避开鬼蛾怨毒的目光。
    周莲眼前的地面,早已被涕泪、口涎,浸湿一片。
    等待良久,周莲终于调匀了呼吸。叶玄也终于开始,谈他的生意。
    将死之人,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将死之人,我能拿你做些什么?
    “周姑娘,‘田雨’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
    周莲扭曲的面庞浮出一丝茫然,此时的她气息已顺,思绪仍乱:“何事啊?”周莲颤声询问,生怕说错一句,羊又回来。
    “莫问塔。”叶玄解释道。
    周莲紧绷的精神终于松了些许:“作数,作数的。”只要能死,做任务当然是好的。
    “很好。只要你肯守信,我承诺不再折磨你。你须做到的是,在我给你安排第一个任务之前,乖乖住在监牢里,不得寻死。若你自戕未遂,那就全凭小蛾处置了。”叶玄说得很慢很慢,他不确定周莲此时的神智,究竟复了多少。
    “好,就是这样。恳请先生,尽快为我安排。”周莲恳切道。
    “不要提这种无理要求!”叶玄厉声呵斥:“必须‘尽快’扔出去的筹码,还值个屁钱!十年你也给我等着,百年你也给我等着,明白吗?”
    “是,明白。”周莲慌忙应道。只要不再落入鬼蛾手中,她什么事都肯答应。
    “好。今日就是这样,明晨还会提你。如何练的‘烬手’,如何杀的那些人,包括你小的时候,周冲如何待你,又与你说过些什么。诸般细碎,明日全给我交待清楚。另则,还要委屈你再受一次‘钢针封穴’之苦。”叶玄有些歉疚地说道。便是他与木青儿亲自看管,也绝不敢让这恐怖的女子内息通顺。
    “是。不碍的。”周莲顺从地答道。
    鬼蛾缓缓走到周莲身畔,身子慵懒地倚靠在刑架左侧,未受伤的右手轻抚着周莲的脖颈与背脊。周莲浑身汗毛再次耸起,哀怜地望向叶玄:“先生……”
    叶玄并未答话,只回应了一道安慰的目光。鬼蛾的声音,自周莲背后居高临下地幽然飘落。
    “你想错了两件事。第一,你以为练成‘烬手’,自己便算得是个人物,实在小觑了天下英雄。这功夫不是没人能练,只是太过蠢笨而已。”这纯是鬼蛾信口胡言,只为朝着周莲早已破碎一地的自尊,狠狠捻上一脚。后一句,方是发自肺腑,也是真正的诛心之语。
    “第二,你以为练成‘烬手’,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坚毅、最勇敢的人。其实,你只是对疼痛的感觉,比较迟钝而已。在我手里,你连半盏茶的工夫都没撑过,这可连‘外城’的混混都不如呢。”鬼蛾说着话,右手始终在周莲背脊上游走,透过肌肤的颤动,感受着她的情绪。
    “鬼蛾大人,对不起了。”面对已彻底自暴自弃的周莲,鬼蛾的欲火也被浇灭大半,叹了口气,坐回到软榻之中,不再理她。
    木青儿押走了周莲,寒星、孤雁也随了出去。叶玄留在房内,想与鬼蛾说上几句。残影也留了下来,却只盯着那早已空空如也的刑架发呆。
    “我试试!”
    叶玄与鬼蛾同时惊异地看向残影,眼中闪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兴奋。叶玄更多是种“有好戏看”的神采,鬼蛾体内的血液,则又一次燥热起来。
    残影自小放浪形骸,她虽不喜欢女人,却从不拒绝鬼蛾。男伶宿得,姐妹自也睡得。而且残影很早就发现,鬼蛾比任何男人,都懂得怎样令女人快活。
    只不过,残影从来不许鬼蛾折磨她,哪怕只是极轻微的也不行。今日她居然主动求虐,这般美事,只撩得鬼蛾心花怒放!
    “你可别反悔!少主,快封她穴。”叶玄瞧着鬼蛾的样子,心中暗叹:“欲望,真是治心病最好的良药。”
    残影原本纯是好奇,见鬼蛾这般亢奋,忽而灵机一动,心想凭这事定能讹出些旁的好处,斜昵着一脸没出息的鬼蛾,挑衅道:“我要受得住,你输我什么?”
    鬼蛾一愣:“你说。”
    残影拿起案上一只没点过的“时薰”,折下小半截:“一盏茶。我不求饶,你明日跟我出门。”
    鬼蛾听到“出门”二字,当即有些畏缩。
    “小蛾,此时若退,还是你吗?。”叶玄懂得残影的想法,在旁阴阳怪气在帮腔。
    鬼蛾将心一横,叫阵道:“你若受不住,输我什么?”
    哪知残影一脸泼皮之相:“受不住就受不住,我又凭什么要受这个了?”残影浸淫“莫问塔”数十年,论及谈判之机巧,鬼蛾又哪里是她的对手。
    “你……那可不成!”
    残影对鬼蛾的抱怨全不理睬,直接将手中一小截“时薰”扔到她手里:“点不点,不点我走了。”
    “自然是要开始了才点,你先趴上去!”见鬼蛾中招,残影这时倒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一咬牙,给自己鼓气道:“我就不信,这东西有那么恐怖。”说罢如壮士就义般,除下轻鞋,趴到了刑架之上。“哼,来吧。”
    两只山羊再一次品味到盐水的鲜美,残影却忍了十几下才开始放声狂笑。“时薰”燃尽后,叶玄与鬼蛾默契地没有作声,残影一直闭着眼,过了许久才发现。“停!哈哈哈……你无耻!”
    残影抹着眼角笑出的泪痕,娇喘着被叶玄从架上扶下:“没什么了不起嘛。明日跟我走,可别赖账!”
    看着残影被山羊折磨,不知怎的,鬼蛾并没有收获如方才欺侮“周莲”时那般强烈的快慰,后面反倒涌出一阵酸楚。此刻只望着残影幽幽道:“我娘说,不怕痒的人,最是心狠……”
    残影呼吸尚未调匀,对鬼蛾的反映更是全然不解:“你娘?多少年了,还惦记你娘?”
    叶玄轻叹不语,随即面上浮出一抹苦笑。

    …………

    残影晚间就留在了鬼蛾房内。叶玄出了“蛾院”正门,夜风残月,孤雁正提着长刀站在门外。即便在“夜宫”之内行走,各人兵刃惯常也不离手,尤其对于孤雁、寒星这两个寂寥之人,刀剑亦是伙伴。
    “少主,能和你说几句吗?”柔谧而低沉声音中,透出些许温度。
    “当然。”孤雁很少单独与他说话,叶玄猜不出她要谈些什么。也不知是该找个温暖的地方,还是就站在寒风中谈。
    “那个周莲,你要如何处置?”果然还是在寒风中谈。
    “还没想好,怎么?”
    “能不能……待她好些。”孤雁有些为难。既然不知“周莲”会被如何处置,也就不知该怎样替她求情。
    “为何呀?”叶玄已知其意,仍明知故问。
    孤雁下低头,沉默不语。
    “你若不知仇家是谁,会做和她一样的事。”叶玄替孤雁说出了心中所想。
    “是。我知道这要求很无理。我已卖给了你,再拿不出能交换的东西,所以只是……求你。”说到后半句,声音越来越低。“求”字出口前,千难万难,真的出口之后,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
    “我做决定时,会考虑你说的话。”他没有直接答应孤雁,留了些可进可退的余地。
    “谢少主。”孤雁静默而立,总觉得应该再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出话头。
    叶玄也想找些话说,脑中冒出的第一句竟是:“多谢你照顾小蛾。”初一闪念便即惊觉,这是一句什么混账话?小蛾是谁,孤雁是谁,她照顾小蛾,凭什么轮到我谢?自己心中,分明是将她当做了外人。
    “嗯。天冷,回吧。”叶玄主动收拾残局,结束了这场艰难。

    第三十章:愈治兵团

    “出门”倒也不像鬼蛾想象中那般为难,残影只是约了云洛,三人一起在“莫问塔”四层,团长的书房中喝酒。“莫问塔”的侍者、护卫们见了她,似乎也没露出什么特异的神色。
    也是残影良苦用心,思来想去,只有在自己的地盘,能确保诸人口眼干净,不会有什么闲碎言语、奇异目光。
    云洛见鬼蛾终于肯出门了,也颇觉欣慰。但她最近心绪有些低落。与鬼蛾、残影同袍无望,她却也不甘心再做回那个闲散的云家二小姐,更不愿就这么嫁人。“云溱”已拒绝了“枯荣城”内几乎所有像样的男子,母亲对这眼高于顶的长女也无可奈何,近日开始将心思移到云洛身上。
    “我想做些正经事,你们帮我参详一下。”云洛极郑重地对二人说道。
    “哦?你说说。”鬼蛾与残影很少见她这副神情,都觉好奇。
    “我想设个商团,专门帮助城中那些‘孤苦困病’之人。”云洛对于初次与叶玄相谈时随口提到的“愈治兵团”始终念念不忘。只是若自己单干,叫“兵团”恐怕不妥。
    “这商团,靠什么赚钱呢?”残影问道。
    “不赚钱,就是帮助那些‘治不起病、吃不饱饭’的人。”云洛看着残影,严肃说道。
    “那算什么商团呀,这种应该叫……盟会吧?再说,这也能叫‘正经事’吗?”鬼蛾疑惑到。
    鬼蛾的口吻,令云洛有些恼怒:“这怎么不正经了!”
    “且不说正不正经吧。”残影笑道:“不赚钱的话,你这盟会……要如何维持呢?”
    “我自己出些,然后……再找人捐些。就从你俩开始吧!”云洛打算要钱,只好将心中怨气先行压下,嬉皮笑脸地说道。
    残影一脸惊愕,没成想自己今日,竟是攒了这么个局。
    云洛见二人面现为难之色,追口道:“我这商团还没起名儿,谁先捐钱,就用谁的名字。”
    二人同时翻了个白眼,几乎异口同声道:“谁许你用我名字了?”
    “你们、你们……还是不是好朋友啦!”云洛觉得很委屈,不捐银子也就算了,她更难过的是,二人对自己想做的好事,似也打从心底里不屑。
    “好了好了,我捐些。”见云洛眼眶湿红,又想到前几日她去探望自己的情意,鬼蛾轻抚着云洛肩头,安慰道。
    “不用啦!不要你可怜我!”云洛朝旁边挪了挪,同时抹开了鬼蛾那不知是什么用意的右手。
    残影瞧出了云洛心思,神色稍转肃穆,柔声道:“小洛,你当我们是好朋友,才同我们商议,我们不该嘲笑你,对不起。”
    云洛倒也好哄好劝,闻言抹着眼泪,不再发怒。
    残影继续道:“不过,既然是好朋友,我就不能在你面前虚伪。你做这事,我是不认的。帮人帮不尽,赚钱赚不完,真正的好事,该有盈余才对。”
    云洛见残影说得郑重,泪汪汪望着她道:“怎么这样说?是不是好事,跟盈不盈余,有什么关系了?”
    “我们权且认为,‘帮人’是好事,‘抢人’是坏事吧。那你说这世上,做了最多好事的人是谁呀?”残影笑盈盈望着云洛,准备用那套歪理邪说好好将她欺负一番。
    “我不知,你说是谁?”云洛好奇道。
    “我想,应是‘薛瑞’。”残影诚恳回答。
    “啊?为何呀。”
    “你生在云家,又修得这般武艺,想来是从未被人欺凌过。可你知这世上,九成九都是没有真气的‘素人’。这些人辛辛苦苦赚得银两,放在家中,动辄遭贼人盗取,受强人劫掠。
    因此这些‘素人’赚钱之后,只得立即花个精光。吃喝不完,就赌博、宿娼,甚至直接去饮‘忘忧果浆’。当然,人活一世,及时享乐也没什么错,但如被迫去做这些,那不凄惨吗?”
    “嗯。”云洛点头认可,示意她继续。
    “如今那些人赚了银子,若想存下,可到‘钱庄’兑成有密纹的‘白票’。这东西即便给贼人偷了去,不知密纹也是废纸。就算有强人抢了‘白票’,又逼他们说出密纹,只要报出一个与‘钱庄’备录的‘正密纹’对称相反的‘逆密纹’,到时‘钱庄’就知这银票是抢来的。你说,如此妙法,让这世上添了多少辛勤之辈,又减了多少横死之人?”
    “嗯,这的确是件‘大善大好’之事。可与我要做的那些,又有什么冲突了?”云洛疑惑道。
    “这般天大的好事,倘若没有盈余,反而整日亏空,那还做得成吗?”残影反问道。
    “自然是不成的。可是……薛家赚了这许多银子,若能再拿出来帮扶弱小,岂不是好上加好?”
    “好个屁!人‘薛家’凭什么呀。”鬼蛾插口道。
    云洛瞧了鬼蛾一眼,心道:“你从小挨饿,自私些倒也怨不得你。”只不过这话,她是万不敢说出口的。
    “就当‘薛家’满门都想成仙好了。”残影嬉笑道:“可既然开钱庄是件‘大善大好’的事,那赚了银子,干嘛不继续开钱庄呢?”
    云洛愣了一下,一时却不知如何应答。
    残影顿了片刻,继续道:“赚来的银子,一两就是一两,总也凭空变不成二两。同样一两银子,开了钱庄,就不能捐给你。就不能如你所想,去帮助‘孤苦困病’之人。薛家的选择,是开更多钱庄。那你说,‘薛瑞’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是好人。”云洛诺诺答道,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哎?不对呀。开钱庄是好人,难道捐给我就是坏人吗?捐给我也是好人呀。”
    “若是银子到了你手中,帮的人反变少了,而你却从‘薛家’将银子要了过来,你就是坏人。”残影说完,感觉这话稍有些重了,没给她回话的空档,连忙补到:“当然,这是按照你的想法推的。我不觉得帮人就是好人,只有帮我,才是好人。抢了别人来帮我,那更是大大的好人!”
    “可是、可是……”云洛没有理会残影那后半句的无赖言语,只陷在前半句中,感觉有些受伤:“那…我的银票就放在抽屉中,夜宫的金砖都堆在库里。这些钱也没什么用处,拿出来帮人,总是好事吧。”
    “银票上所记的金银,其实是钱庄在用。金砖堆在库中,也并不真的减少这世间‘有用之物’和‘做事之人’,影响的只是价格罢了。这一节我也没完全想透,就不折磨你了。”残影摆摆手,轻声说道。
    “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一个人快饿死了,给他一张饼总是好的;一个人快病死了,给他一副药也是好的。你们俩……不就是‘玄青书院’救活的吗?难道叶玄殿下做的这些,不是好事?”云洛不能接受残影的诡辩。
    “玄青书院,最初叫‘孤饿坊’,那是用‘枯荣城’的税银供养的。你知不知道,‘枯荣城’是少主和青儿姐从别人手中硬抢来的?我方才说‘如果有人抢了别人来帮我,那是大大的好人’,也不全是说笑的。叶玄是我与小蛾的‘好人’,却不是你想的那种好人。
    要说他真正做过什么好事,那就是‘木叶家’执掌‘枯荣城’的这些年,城里‘杀人的事变少了,做生意的变多了’。如今这城中地价又高,粮价又贵,外来的人却一年多过一年,也是这般缘故。”
    云洛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叶玄殿下竟连个“好人”都不算吗?
    “我不想跟你争了。”她情绪低落已极。在心中,默默将残影从第三好的朋友,调到了第四。
    “小洛,那个盟会,你还做吗?”残影柔声问道。
    “做!”云洛倔强地回答。
    “好。那我捐一千两。”
    云洛惊异地望着残影,完全不懂她这翻来覆去是在做些什么:“不,不用了。”
    “我刚说的一些话,可能伤了你。你要还当我是朋友,就让我捐些。这不是可怜你,更不是打发你。我只觉得,不认可的时候仍支持,那才真正算是朋友。”残影望着云洛的眼睛,恳切地说道。她挺喜欢这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小姑娘。下一刻,她会感动。
    “小影……谢谢你。”云洛的确有些感动,眼中又泛潮湿。
    “那我捐三千吧。”鬼蛾贪赃日久,囊中甚阔。残影闻言瞪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真的呀。”云洛欣喜道。“那加在一起,就有四千一百两啦。”
    “多少?”残影和鬼蛾怒极,瞬时感觉被人给耍了。“你自己就出一百,要不要脸呀!”鬼蛾痛骂道。
    云洛窘迫道:“我……我自己手上只有这些,这次……不想再跟家里要了。”
    “你下次去‘忘月楼’诊病时,别不收银子。那些贱人可有钱了。”鬼蛾也知云洛想要摆脱“云家二小姐”的阴影,只给她说些能自己赚钱的法子。
    “那怎么好意思呀。”云洛为难道。
    “怎么跟我要钱就好意思了?我赚钱比婊子还容易吗?”鬼蛾只觉这小东西实在不可救药。
    残影白了鬼蛾一眼,心中暗骂:“你还有脸说这。有谁赚银子比你更容易了?”
    “对了,不许用我名字,也不许跟人说我捐了钱。”鬼蛾提醒云洛道。
    “哟,你倒还有些廉耻。”残影阴阳怪气地讥讽道。云洛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流亡日记-节选(36)
    我轻而易举地从林觉口中得到了有关“练气”的秘诀。方法简单到让我想扇自己的耳光。我这一年多来的筹谋、算计,原来全是在跟自己演戏。其实我任何时候问,林觉都会立刻告诉我。“练气”的方法,根本就不算秘密!
    确认“欧阳桐”进入衰老期已经十多天了,我觉得林觉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于是今天午餐时试探着跟他说:“祖母老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如我试着修炼一下吧。”
    林觉听了还颇感动,说道:“栗儿,你有这样的心意,可难为你了,不过我不愿你受这份苦。”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我都不知怎么练法,会很疼吗?”
    “疼倒是不疼,练气的方法说来简单,就是心无旁骛地将全部心神凝注在小腹丹田处,然后幻想从那里涌现出力量。”
    我等着林觉说下去,他却没了下文。我只得继续追问:“嗯,然后呢?”
    “就这样,没了。”
    “什么,就只是这样?”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压制我不可置信的神情,但还是失败了。
    林觉苦笑:“练气的难点不在于方法,而在于‘漫长的煎熬’和‘机会的渺茫’。一个人需要‘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如一日的打坐冥想,才有可能在某个瞬息突然得到第一缕真气。
    劳作之余顺便练练,通常是不行的。练气的时候,几乎什么也不能做,最好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冥想,最好连饭也别吃太饱,这才有希望。即便如此,练出真气的机会也只不到一成。
    我们站在一旁,看着十几个人练气,可以轻易知道这里面大约有一人能成,可是修行的人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若十年练不出,还练不练?若三十年练不出,还练不练?
    就算练出真气,多半也会在很浅的程度停滞,根本强不到哪里去。你还记得那两个耍把戏的人吧?练出真气的人,大多就是那个水准。那样的人在祖母面前,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练气是件很让人绝望的事情。更要命的是,真气这种东西无论深浅,只要你体内有了一丝一缕,就绝无可能再生孩子。文人讽刺武者,说他们用数十年的寂寞,修来一个断子绝孙。虽不免阴刻怨毒,却也是一剑诛心呐。”
    “‘漫长的煎熬’和‘机会的渺茫’”。这句话起先轻飘飘入我耳中,随着林觉的解释,越来越重,最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喉头。我要的东西近在咫尺,眼前却突然拔起一座山。如果真如林觉所说,那这世间第一个发现真气秘奥的人,会是个怎样的疯子呀。
    “那……你练了多久?”我问林觉。
    “我从五岁练到十九岁,后来父母和兄长遭仇人杀害,林家剩我一棵独苗,祖母就不逼我练了。这么些年,祖母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一眼曾孙。唉…我没用啊。”林觉想到祖母,神色黯然。
    “五岁就开始练,那幼时岂不很辛苦?”我握住林觉的手关切道。
    “是啊,一个五岁的孩子,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只打坐……小时候我还挺恨祖母的。不过后来我也懂了,祖母是怕她走后,林家无人护持。”
    “那祖母为何不逼你父亲和哥哥练呐?”我继续维护林觉,当时并未意识到“你父亲”这个说法是极不妥的。
    林觉苦笑道:“爹爹怎么肯听祖母的话?祖母说一句,爹爹顶她十句。后来才知,就是爹爹撺掇祖母逼我练气的,他说他不能练,他要开枝散叶,给林家生一百个孩子。至于大哥……这样说吧,练气的通常都是家中‘次子’或者‘幼子’。”
    听到“生一百个孩子”,我也笑了。我想到了父亲说这话时的蠢样子。
    林觉见我笑,心情也变好些,继续解释道:“不过祖母说,爹爹的想法也并非全是混账,练气这种事,幼童的确更合适些。人见过太多事,心里就不干净了。真气乃至纯之物,心思单纯更易捕捉。”
    说到“心思单纯”,我望了望安涅瑟:“让她试试如何,我还是想先为你生个孩子。”
    林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薇安静质朴,兴许能成。不过她若开始练气,就没时间服侍你了。”
    “没关系,我可以服侍她。”我轻笑道。“虽说练气之法就是那一句话,但总还有些细节要注意吧,你得空教教小薇。”
    “好,我今日便教她。小薇,日后我与栗儿,可就靠你护持了。”林觉笑道。
    用过午饭,林觉在房中煞有介事地指点安涅瑟如何打坐,如何内观,如何收摄心神不受外物所扰。又说也不是非要打坐,打坐只是为了方便确认丹田的位置,想躺着练也可以,但最好不要躺着,容易睡着……
    我听来听去,最重要的还是那一句:不断幻想丹田处有力量涌现。其余都可以随心所欲。
    我问林觉:“你刚说,要‘十数年’到‘数十年’,才可能练出一丝真气。有没有更快的,或者更久的?”
    林觉应道:“据说‘顾长卿’天纵奇才,四年便即‘入门’,不过关于他的传闻太多了,也不知哪些可信。”
    顾长卿,这个人林觉之前也提到过。
    “至于更久的,我没听说过。几十年还练不出,应该没人会再练了吧。”林觉补充道。
    “那如果练出来了,会是什么感觉,自己能立刻知道吗?”我又问。
    “应该能,体内会出现一股可以随着心念流转,分不清是凉是热的气。祖母是这样说的。”看林觉的神情,显然他也很向往那样的体验。
    “然后呢,练出来之后怎么办?”
    “之后就容易了,让真气顺着经脉,在体内一圈一圈地循环,出于丹田,归于丹田。可别问我经脉在哪儿,我不知道。祖母说有了真气的人自然会懂,能贯通全身的路就只一条,很容易找的。
    万一走岔了,比如到指尖处回不来了,那也不要紧,不管它就行。过段时间,丹田中又会升出真气。总之真气这东西,就像肚里的蛔虫一样,只要有了,想甩也甩不掉的。”林觉教人时,身上总有种师者风范。不得不说,讲得倒是挺生动的。
    “一圈一圈的循环,然后怎样?”安涅瑟极少主动提问,看来她对这事很有兴趣。
    “到了这一步,后面就跟下苦功没什么关系了。真气游走周身,很容易,也很舒服。以丹田为始终,真气每循环一圈,丹田中所储的真气就多一分。不过绝大多数人的真气,并不能积累太多。”
    “为什么啊?”我急切地问。
    “我也没体会过,这该怎么解释呢?丹田并非脏腑,祖母说有了真气的人都能感觉到丹田的存在,对于没有真气的人,那就只是小腹。每个人拥有真气的人,其实丹田的大小都差不多,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池塘。
    可是多数人的池塘,只倒进一壶水,就会开始漏;少数人倒进一盆水才开始漏;还有极少的人,他们的池塘不漏水!只要不漏,池塘早晚会蓄满的。这样的奇人万中无一,祖母就是这样的人。”林觉又露出那种自豪的表情。
    “所以说,这世上厉害的人,都是因为运气好?”我心中难受,忍不住揶揄道。我不想靠运气,更别说什么万中无一。
    “也不尽然,至少有三处是人力可为的。
    一来,贫苦之人练不得气,需有足够的财力供养一人几十年不事劳作才行。有些孩子多的人家,甚至会卖掉几个孩子,供另外的孩子练气,可谓豪赌;
    二来,便是刚才说的漫长与渺茫,没有决心毅力,是入不了门的;
    三来嘛,这天下之大,能把池塘蓄满的,少说也有百来人,然而能胜得了祖母的却没几个。真气的运用,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林觉完全没听出我的刻薄。
    “可是你说过,祖母远不及‘顾长卿’。他又有什么不同吗?”这次是真心求教。
    林觉似在眺望远方:“一人之力,可乱天下,说的便是那样的人。祖母说,在她之上还有数人,丹田蓄满之后,可将真气贮于经脉之中。如果把祖母比作池塘,那‘顾长卿’就是江河。”
    “这也是运气,对吗?”我还是有些不甘。
    “不知道,我只知祖母把池塘蓄满,没有用过特异手段。”林觉淡淡答道。
    我与安涅瑟对望一眼,她幽幽说道:“这样挺好的,简单。”
    这种丝毫不能取巧的玄妙,或许真的适合安涅瑟。
    “那祖母是用了多久,才把池塘蓄满的?”
    “入门十五年,蓄满…也用了十几年吧,我记不清了。”
    “嗯,蓄满之后呢,这些水,或者这些气,怎么用啊?”
    “祖母说,真气就像手足一样,有了自然会用。只是若想用得巧,还得多加练习。”
    “这些水,会用完吗?”我陷入了“池水”这个方便的比喻。
    “每当武者做出一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像是碎砖断石,起落纵跃,池里的水就会减少。如果池水用尽,就会变得跟普通人一样。”
    “之前就都白练了?”我焦急道。
    “哈哈,那怎么会。只要好好休息,至多十天半月,池水会自己涨回来的。”
    我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就好像我有真气一样。
    今天收获了很多情报,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关于真气的一切情报,全都唾手可得!我决定今天不再纠缠林觉,有什么不懂之后再问他好了。



    第三十一章:贪赃与抗命

    周莲,审了整整三日,直将她被“周府”收养前的情状、在“周府”时怎样生活、离了“周府”后的日子;堂姑、堂弟、堂妹;烬手、钢针、铁沙掌等诸般细碎全部摸了个底掉。到得第三日黄昏,才终于无话可问。
    走出“刑院”正门,紧挨着就是“蛾院”。想到“刑院”中的种种荒唐,叶玄决定就趁今日,去跟鬼蛾谈个明白。也是趁着她臂上伤未痊愈,此时不忍心对她如何。
    叶玄一边朝院内走着,一边在心中暗骂“财税司”主办“元沛”玩忽职守。可这事起初,分明是自己叫青儿睁一眼闭一眼的,“城主府”隐隐表了态,“元沛”又怎敢得罪鬼蛾?
    进到鬼蛾房内,见残影也在。叶玄想了想,便没有假惺惺地将残影驱退,反正她什么都知道。
    “我有些事情,想请教蛾大人。您是站着听,还是跪着听啊?”叶玄尽量使自己的语调显得阴冷一些。
    鬼蛾心中一寒,又不禁生出些委屈,心想:“我都这样了,还要说我吗?”然而终是心里有鬼,怯声问道:“少主,什么事啊?”她也不知该不该跪,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残影见没赶她,乖乖坐得远了些,默不作声,想着关键时如何替小蛾解围。
    “你们治安兵团,在城中打了多少架呀?为何兵团的刀,一年补六次缺口,一补就是五百柄?盔甲也是,为何修补一副‘锁甲’用的钢,比一副‘板甲’还重?你们这是叫人砍了多少刀,砸了多少锤呀,我‘枯荣城’的治安,何时恐怖到了这等地步?
    还有,刀和甲,都是‘纯钢’所铸,为何修补的时候,要用‘精钢’啊?你不如直接镶宝石好了!”叶玄越说越怒,深深吸了口气,暗自调息。“后面,还有大概两张羊皮卷的内容,我还说不说呀?你是站着听,还是跪着听啊?”
    鬼蛾这才幽幽跪到地上,做作地抚着左臂,柔声道:“少主,你听我解释。”
    “哼,你最好有个像样的解释,要不然……你自己扩建的‘刑院’,可还空着二十多个监房呢。”叶玄观察着鬼蛾的神色:好像有点儿害怕,但远远不如自己期望的那般。
    “我是觉得,‘枯荣城’大概也有我一份,只不知是十一,还是百一。想着你比较爱财,我就按百一算的。这些年,确实是在薪俸之外,占…占了些银子,但应该不足总数百一,而且你……应该是早就知道吧?”愧歉之中,竟夹幽怨之意。她后面半句完全是信口胡说,几十年下来究竟贪了多少,根本没记过账。就连“木叶家族”总共有多少财产,她心中都没个准数,更遑论什么十一、百一了。
    这般胡搅蛮缠,竟一时将叶玄噎得有些语塞:“啊?你、你是这么算的吗?”她说得好像……挺有道理。不管一开始如何,至少这百多年后,叶玄的确是没将“枯荣城”当作木、叶两个人的东西。若有一日,自己和师姐不管因什么缘故不在了,“枯荣城”也的确是要交到屋内这二人手中。他突然想到,那些只有自己与师姐知道密纹的“白票”,是不是也该跟她俩交待清楚。可是,可是……
    “放屁!你要真是这么想的,为何不直接说清楚?为何要在账目上动手脚啊?”叶玄终于将思绪理顺了些。
    “我、我又没想分家,说这事,多伤情份呐!”鬼蛾跪在地上,越说越委屈,似是被人欺侮、刁难了一般。
    “这、你这……先不管什么十一、百一,你偷摸占了,别人怎么办!”见叶玄已彻底被她带偏,残影在一旁险些笑出声来。
    “那就……也不知在你心中,我原占多少。不管如何吧,你心中再给我减些,不就行了。”鬼蛾越说越觉自己理直气壮,后半句竟生出慷慨大度之感。
    叶玄坐在椅中,气得浑身发颤:“以后你所有账目,交我亲审。滚出去!”
    “可……这是我屋啊。”鬼蛾茫然道。
    “你屋如何,全是我的!滚!”叶玄嘶声咆哮。
    见叶玄这般蛮横,眼看像要动手打人的样子,鬼蛾只好先不与他计较,抚着伤臂,悻悻走入残阳与凛风之中。站在院里,又有些彷徨,也不知该去找谁。
    鬼蛾出了屋后,残影终于憋不住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少主,你倒说说,我跟小蛾各占多少啊?”
    叶玄却全没有调笑的心情:“唉……则日不如撞日,你的事,也谈谈吧。”
    残影有些惊疑:“我有何事?”
    “‘莫问塔’的账目,就当真不怕查吗?”叶玄说话间,语调似比初时审问鬼蛾还要阴冷,或者说,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阴冷。
    残影怒道:“这是何意,你道我也贪赃吗?”
    “你的事,只怕不是‘贪赃’那么简单。”
    叶玄说得很平静,残影两条大腿上的肌肉却开始忍不住微微发抖。只片刻思虑,她决定放弃狡辩,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跪了下去:“我认罚。”
    “认罚,就是不认错了?”叶玄从牙缝中挤出一语。
    “是。”害怕,却坚定。
    二人极有默契地省略了中间的质问与辩解。自“枯荣城”出发去南方之前,残、叶二人,发生过一次争吵。残影认为,应带上与“莫问塔”关系匪浅的两名高品刺客。叶玄断然拒绝,认为带着外人,只会更增凶险。残影则坚持说自己有绝对的把握能控制那两人。二人争执不下,最终以一句“这是命令”收场。
    然而一路之上,叶玄感觉有两双完全不同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盯着驼队。他也不确定这种感觉是哪里来的,想来并非单纯是一个武者的机敏与警觉,毕竟盯着自己的眼睛,何止百双。这种感觉,或许只是源于对残影的了解。
    与鬼蛾的贪赃相比,残影所行之事,当属抗命。若按照帝国纪元的律法,这算是“战时抗命”,罪加……可不止一等。
    残影已经做好准备,承受比“那一次”更为惨痛的后果。家族之中,残影是唯一受过鞭刑的人。上一次,是为了“莫问塔”泄密,回想起来,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残影,还颇有些纯善;那时的叶玄,也尚存些狠厉。
    “男子廷杖,女子鞭笞”是自凉帝国所沿承下来的一种古老传统,如今仍是南、北多数城邑所使用的基础刑罚。简单、方便、直接。
    那一次,残影受了十二鞭。与木青儿日常收拾她的“家法”全然不同。鞭鞭见血,皮开肉绽。
    也是那一回,残影第一次对叶玄心生鄙夷。分明是他定的规矩,自己却不敢下手,临场将藤鞭扔给了木青儿。
    “多少鞭?”残影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决绝地发问。
    叶玄沉默。那十二条如丰唇般翻出嫩肉的血痕,他没有勇气再看一次。更遑论,是二十四条,亦或更多。
    “当我没问过吧。”叶玄坐在椅中,直挺的背脊慢慢弯了下来。
    “唉……”残影深深叹气,透着一分侥幸,更藏着九分轻蔑。
    “这算什么?你要么别问,要么让我知道厉害,这他妈的算什么?你能不能像个男人!我只求你像个男人!就只求你,像个男人……”残影几乎耗尽全部的坚忍,以及浸淫“莫问塔”数十年所沾染、沉积的市侩,才狠狠咽下了这句哽在喉头的刻毒。
    一时口舌之快,换一月卧床不起。以前的她,会不管不顾;如今的她,只觉得不值。虽然残影还很年轻,即便不考虑真气修至“旱境”所延出的那些寿数,她依旧很年轻,但此刻她仍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到已经懒得去改变别人;老到已经开始认为……人,是不可改变的。

    流亡日记-节选(37)
    安涅瑟整日缩在自己的小屋中打坐,服侍我的人变成了小月和小梅。而我也真的开始亲自照顾安涅瑟,当林觉不在的时候。
    虽然林觉说练气没什么凶险,我还是不愿让小月和小梅靠近她。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实在太无聊了。“巫术”的秘密已经探明,“黄土大陆”的格局也已基本理清——就是一个没有“帝国”的“沃夫冈伽”。我该做的事也很清楚,专心致志地配种。
    连“争宠”的乐趣都没有,林觉每晚都在我这儿,白天也经常来。那五个,就整天聚在一起打雀牌,也不见她们想法子对付我。倒是有一个受排挤的来找过我几次,想教我和安涅瑟打雀牌。她说她的婢女也会打,加上我和安涅瑟,刚好四人可凑一桌,就不用等那四个姐姐赏位了。
    真是痴人说梦!我家安涅瑟身上担着多大干系,陪你这闲人打雀牌?我倒是可以学学。
    我最近才搞清楚,小月和小梅不是女奴,是婢女。婢女有点像“沃夫冈伽”的“契约奴”或是“债务奴”,不是和安涅瑟一样的“自然奴”。
    再过二十几年,小月和小梅就是自由民,那时她们可以嫁人,也可以继续留在林府做婢女,如果林府还愿意的话。那个想教我打雀牌的小妾叫柳儿,从前也是林觉的婢女。另外四个小妾是青楼出身,她们瞧不起柳儿。我又不懂了,吟游诗人也就算了,难道妓女在这个世界也是很受景仰的行当吗?

    流亡日记-节选(38)
    这雀牌,还真挺有意思。我拉着小月和小梅一起学的,小月比较聪明,现在已能和我们玩到一起了。最近几天,我和柳儿、小月还有柳儿的婢女小葵常在一起打牌,小梅需要多干活,心情很差,我赏了她一些银币。
    真怀念可以随意鞭打女奴的日子,如今我还得照顾这些贱种的情绪。按照林觉的建议,安涅瑟现在每天只吃一餐,每日正午我亲自把饭给安涅瑟送进屋去,不让小梅伺候她。
    我怕雀牌的声音打扰安涅瑟,又不愿离安涅瑟太远,就在小院的西屋找了个闲置的空房,我们就在这里玩。有了雀牌之后,日子过得快多了,刚吃过午饭,眨眼就见夕阳。
    最近林觉白天很少过来,他要帮“欧阳桐”处理“烟波城”交接的事情。
    今日晚膳时,柳儿告诉我说,诗诗她们私底下说了我不少坏话。就是另外那四个小妾。她们说我是西域来的下贱妓女,冒充公主骗了林觉。
    我问柳儿,她们自己不就是妓女吗,干嘛说妓女下贱?柳儿解释说,她们不是妓女,是青楼女。我不明白有什么区别,柳儿告诉我,青楼女可以挑选客人,可以“卖身”也可以“只卖艺,不卖身”。
    真有意思,有机会要让林觉带我去青楼看看。可惜最近不是时候。
    后来,柳儿怯生生地望着我问道:“栗儿,你真是公主吗?”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三十二章:孤雁

    雾气蒸腾的浴池侧旁,婢女“小檀”手中握着一条粗粝的方巾,蘸了暖水,用一种近乎攻伐力道,擦拭孤雁的背脊。一遍过后,又是一遍。直到她整个后背,变得像只“蒸釜中的湖蟹”。
    紧接着,滚烫的池水一瓢一瓢,不住地浇在身上。最后,是一桶冻在室外,已微微泛着冰碴的冷水,狂暴地泼洒在那血红的背脊之上。
    每当“小檀”这样做时,她总觉得那柄斜椅池畔,名唤“鸿湖”的长刀,随时都会脱鞘而出,将自己斩成两截。反正,如果有人对她做出这样的事,她确信自己一定想拔刀。虽然她根本没有刀,也不会武。
    即便是用此等苦法交换出的丝缕快慰,也仍令“孤雁”对自己感到深深地不耻。“穆郎”死了,杀他的人也死了。我活着,原该是一具只会拔刀的行尸走肉才对。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给你擦吧。”
    相思最是惹人迷乱,迷乱到她竟没有听见身后缓缓而来的脚步。哪怕她的“岚步”比自己更纯熟些,给她潜近到这个距离,也断然不该:“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孤雁迅疾地隐入池中,瞪视着眼前这个…用无比诚挚的目光亵渎自己的女人。她想不清,若自己身子被这个女人碰上一下,究竟算不算不贞。
    “我被少主赶出来了,没地方可去。”鬼蛾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关我何事,滚出去!”孤雁只觉她在信口胡说。而且自己小院分明有人执守,她怎么进来的?唉,她若硬闯,禁卫又怎么敢拦,也总不能为了她“发响箭”吧。
    “我都这样了,你还骂我……”鬼蛾全不理会孤雁的威胁,委屈地抱膝坐在地上,一地水渍浸透了臀下绸裤,也浑不在意。
    “我都这样了。”半月来,这话孤雁已数不清听了多少次。过去几十年,她一直有意疏远、冷淡着鬼蛾,哪怕一起打雀牌的时候,也不怎么与她说话。当她终于受了伤,终于借此由头撕破二人的边界,开始撒泼使赖……孤雁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将她当成个纯粹的陌生人来对待了。
    “蛾院”分明有婢女,却闹着要她陪护,她答应了;右手分明能动,却嚷着要她喂饭,她又顺从;左手不能沾水,逼她帮忙擦身,孤雁不肯,鬼蛾当即便要哭闹“我都这样了,你不帮我吗!”
    孤雁没有孩子,也不能有孩子。然而照顾鬼蛾的那几日,她似乎感受到了“孩子”带来的烦扰,以及……烦扰之外的一些东西。
    鬼蛾不走,孤雁只得迅速披上浴袍,将自己裹藏在洁白之内:“你要怎地?”
    “我真的无处可去了,你能收留我一宿吗?”语声低柔,凄楚。
    “唉……”孤雁恼怒又无力地叹了口气:“你睡我屋,我去厢房。”
    “啊?我都这样了,你不陪我吗?”鬼蛾一脸幽怨,全无半分鸠占鹊巢的愧歉。
    “你那点小伤,想使多久啊?”孤雁恨恨地甩下一语,将鬼蛾一人留在了那间燥热、狭小的浴室。

    流亡日记-节选(39)
    三年多了,我的肚子没有任何动静,安涅瑟也没有任何进展。我知道这么短的时间,没进展是正常的,肚子和真气都是,可我还是很着急。我恨这种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安涅瑟一如既往地不为未来感到焦虑,漫长的打坐冥想于她而言,似乎也没有林觉描述的那般煎熬和痛苦,她甚至还有点享受。这是唯一让我欣慰的事情了。
    每天靠“雀牌”消磨时光,是不是也消磨了我的心志?如果没人陪我打雀牌,我是不是已经想出更多办法了?
    还有,孩子的事,指望林觉一个人,是否有些冒险了?万一他不行……
    欧阳桐衰老得很快,牙齿只剩不到一半了。她真能再撑十几年吗?

    流亡日记-节选(40)
    昨晚睡觉时,安涅瑟蒙在被中告诉我,她练出真气了!
    顾长卿四年,安涅瑟三年半?我捏着她的脸恶狠狠威胁道:“小贱种,你要是敢耍我……我可好多年没打你了!“
    安涅瑟侧躺在被窝中,被我捏起半张脸皮,不清不楚地诺诺道:“真的,公主。我没骗你。”
    “是什么感觉?”我兴奋欲狂。
    安涅瑟把食指抵在我唇上。我的声音没大到需要警示的程度吧?
    “就跟林觉说的一样,有一股气……如果没人告诉我是气,我可能会觉得是水,我能控制它在身体里走。”安涅瑟也很兴奋,说话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
    “怎么可能这么快,不会是闹肚子吧?”我还是不敢置信。
    “不是,真的!”安涅瑟有点着急了。
    “好好,我当然希望是真的。”我揉揉她被我捏肿的脸颊。这大概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哄她,就好像她怀孕了一样。
    “林觉说过,练出岔子也没有任何危险,对吧?”我让安涅瑟帮我回忆。
    “嗯,说过。”安涅瑟确认道。
    “那就先不要告诉他。”
    “啊,怎么?”安涅瑟不解。
    “我也没想好,总之先不说,我们再观察一下。”
    “嗯!”安涅瑟侧颊贴着枕头,重重点了一下头。
    接下来怎么办?真是玩物丧志,我对这种情况居然没有任何预先的准备。

    流亡日记-节选(41)
    我还得继续打雀牌,继续配种。过了这么些天,我已想清楚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如既往地生活,就是现在最好的选择。未来的路怎么走,就看安涅瑟和林觉谁更争气了。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三十三章:刺青

    将养了一月有余,鬼蛾的臂伤已彻底好了,没有留下疤痕,只是那满臂刺青全然缭乱。这丑陋令她心烦,却也不怎么惶急。练气之人,尤其是修至她这等品阶的,除非手足被人“连肉带骨”直接削去,一般的皮肉外伤,皆能以比之“素人”快上数倍的速度痊愈。
    与之相对的,高阶“练气者”的身体对外物的消融、排异,也与“素人”不可同日而语。因此鬼蛾的烧伤再如何疼痛,也无法通过服饮“忘忧果浆”来缓解;也因此,随着钢针深入肌理的色料,过得几年,便会消失不见;更因此,那间刺青小店绝不能倒,她这一身斑斓,必须反复的补、反复的补……
    “师傅”。臂伤痊愈,又在周莲身上扳回一局后,鬼蛾的心疾也渐淡了些。这日乘着马车,来到许久未至的刺青小店。这小店的名字,就叫“刺青”。正如诞生于“顺帝国”时期,那全天下的第一家镖局,名字也只叫“镖局”。
    小店门庭不大,内里别有洞天。这是个只有“一进”的小小院落,庭院正中,伫立着一棵极其诡异的雪松。雪松之粗,需三人牵手才能勉强环抱,然而仰头望去,却只堪堪二层小楼的高度。繁密低矮的松枝,如一只巨爪笼罩整座院落,给人一种无比压抑的感觉。
    小院位于枯荣城“内城”,原是鬼蛾用脏银购置的私产。她极爱这个地方,无需阔大的广场和雄奇的殿宇,只一个逼仄、狭隘的空间,也能让人体会自己的渺小,在鬼蛾看来,这无疑是一种艺术。
    果然,今日又无别的客人。“粟宓什”正坐在屋内,用木笔蘸着色料,在硬纸上画些什么,似又在构思新的作品。可这满室满墙的奇异,又有谁来替他呈现呢?
    两名鬼蛾买给“师傅”的婢女,正透过雪松的缝隙,慵懒地享用着午后的阳光。也不知,这两个娇俏女子他享用得如何,已经好多年了,要不要换呢?“粟宓什”不爱说话,更从不跟鬼蛾谈论这些。
    “小蛾。听说你受伤,好了没?”粟宓什的“中原语”说得已经很好,近些年,更连发音中的怪异处,都已修正得差不多了。
    “嗯,已全好了。”鬼蛾面上微红,师傅既听说自己受伤,想必也听说了受伤时的诸般耻辱。不过,在这个人面前,鬼蛾倒也不觉得如何。毕竟每次“补色”时自己那没出息的样子,师傅已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只是,现在全乱了。”鬼蛾委屈地掀起左手衣袖,轻轻搭在桌上。
    “嗯。你这‘暗域荆蝰’是通体一幅,改了不妥。等它散尽吧。”
    “圣神教”于“凉帝国末叶”随着商队传入西域,如今已成了西域最主要的七十几个宗教之一,“天域”和“暗域”的观念,在靠近“霄云山脉”的几个商路入口左近,更是人尽皆知。
    “好,那就再等几年。我‘功课’已荒废好久了,今日继续教我吧。”鬼蛾轻声求道。在“粟宓什”面前,她总是乖巧得像个小女孩儿。
    “粟宓什”走进里间,半晌后拿出一张人背大小的“羊皮”,放在鬼蛾面前:“你上次没完成的。”刺青的基础,是画功。鬼蛾一窍不通,全是从头开始学的。如今画功已能入得师傅眼去,下一步,就是用刺针蘸着色料在“羊皮”上演练。
    将未完成的部分补全后,外面天色已经昏黄。
    “退步不大。”粟宓什看着羊皮点头道。
    鬼蛾也分不清,这算不算是赞许:“师傅,我什么时候能来真的?”
    “现在已差不多了。只是……我们没有客人。”粟宓什怅然道。这家小店,或者说小院,一年也进不得二、三个外人,即便有,也几乎都是西域人。可正是因为此艺在“西域”日渐凋零、颓败,无力回天,“粟宓什”才在绝望之下发了臆想,妄图将此艺带到“东土”开枝散叶。
    却没料想,这刺青之法,在“东土”犯着大忌。无论“权贵富贾”还是“贩夫走卒”,无论“文人”还是“武者”,皆将此法视做异端邪术。直至金币全数耗尽,走投无路之时,他终于遇到一个看见自己身子后,没有恶毒咒骂,也没有转身逃走的客人。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日,自己的小店变得络绎不绝。“粟宓什”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起色,后来他才明白,原来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五十个客人,都只是为了攀附那第一个客人。那第一个客人,正是鬼蛾。
    那时,“粟宓什”的“中原语”还很生涩。他只能艰难地告诉鬼蛾“我不喜欢这样。”但“这样”究竟是哪样,却没能力说清。之后,那些假客人就不见了,他也不知这中间都发生了什么。再之后,他搬进了这座不用付租金的小院。
    “没有客人。但‘人’我有的是。”鬼蛾没敢将这句话说与师傅。“粟宓什”很严肃地告诉过她,火候不到,不能用真人演练,那是一种亵渎!然而“治安兵团”的监房中,却已不知有多少死囚遭过蛾大人的“渎手”了。
    对于“没有客人”这事,鬼蛾也是爱莫能助。她挑唆过残影,撩拨过云洛,也鼓动过叶玄,均没有什么收获。残影和云洛倒是来店中瞧过,一个毫无兴趣,一个没胆尝试。叶玄更是不可救药,每次都只刻毒地呵斥:“不跟我睡,就莫勾引我!”
    “师傅,咱们不急。迟早有一日……”鬼蛾无力地劝慰。想起叶玄的讥刺,后半句言不由衷之语,再也出不了口。
    “你那‘师傅’若想成事,需先由‘艺人’变作‘商人’才行。那些攀附你的客,他为何要赶走?为何不将他们也收做徒弟?”叶玄这话,鬼蛾无论如何也不忍说与师傅听。
    回“夜宫”的路上,鬼蛾坐在马车之中,心绪有些沮丧。她不在乎这“刺青”之艺能不能在中原兴盛,但想到师傅那落寞的,孤独的,一个人拿着木笔描描画画的侧影,止不住有些心酸。
    出于“防卫”的需要,或者说,由于叶玄“随时随刻都会遭人迫害”的妄想,“夜宫”从来没有“进马车”这回事。更遑论鬼蛾所乘的这种,车厢阔大而密闭,几乎专门就是为了刺客潜藏而存在的豪奢马车。
    马车停在距“蛾院”最近的西门,鬼蛾低着头,故作懒散地踱向自己的小院。这些日子,她已习惯了在“夜宫”之内行走的感觉,但总少了往日那女主人般顾盼睥睨的嚣张,更无法去直视禁卫、婢仆们的眼睛。
    终于熬完了不算太远的路程,回到自己“蛾院”后,残影正在她房中小憩,留下一桌凌乱杯盘和每样都被扒拉、挑拣过的冷菜。见鬼蛾伤愈,寒星、孤雁早已先后罢工。近段日子,每晚都是残影陪着她。
    “怎么了?”残影瞧出她神色不怎么欢喜。
    “没,就觉得师傅……挺可怜的。”鬼蛾答道。
    “哟,还有心思可怜别人,我瞧你是好得差不多了。为贺你痊愈,姐姐送个‘大恩大德’给你,你是站着听,还是跪着听啊?”残影半卧在“拔步床”近旁的软榻之上,一副示恩、惫懒之态。
    “什么‘大恩大德’呀,周莲可以任我折腾了?”鬼蛾刺了一下午的羊皮,此时神困力乏,没有心情与残影斗嘴。
    “整日就惦记一个女囚,你可真有出息呢!是木青儿。”最后三字,残影故意将声息藏得若有若无。
    “谁?”鬼蛾半垂的眼帘立刻弹起,放着幽光,几欲望穿榻上残影。“青儿姐,怎么了……”
    残影坐直身子,靠在软榻的背垫之上,如召唤宠物般朝着鬼蛾勾勾手指。鬼蛾立刻脱了鞋子爬到残影脚边,与她侧对而坐,毫不掩藏目中焦急、 乞盼之色。
    残影见这模样,反倒不想再逗弄她,直言说道:“胡亢的事,我立了功。青儿姐许我一个心愿,我说……让她陪你一夜,她答应了。”
    鬼蛾闻言,怔怔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残影在一旁,等了很久很久,仍未从她脸上见到丝毫欣喜之色,眼中也没有冒出可以烧穿整间屋子的欲火。
    “小蛾,没事吧。”残影伸指戳了戳她的左肩,鬼蛾身子轻晃,仍呆若木鸡。“你这是……欢喜得傻了吗?”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件蠢事。
    “小影,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声音柔和,空洞。像只刚刚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
    “你……”残影不敢走,一时竟不知能问些什么,以确认她神智是否清楚。
    “我没事的,只是忽然有些……谢谢你。”鬼蛾望着残影挤出一个笑容,随后低下头,抱着膝,不再理她。
    残影只好悻悻地、怯怯地离去,闭上卧房的木门之前,又偷偷瞧了她好久。

    流亡日记-节选(42)
    安涅瑟的进境很快,没有任何“漏水”的迹象。练出真气后,“月事”就没再来过,不过我们同住一个屋檐,日子也差不多,倒也没那么容易给人察觉。
    另一个难题是,安涅瑟不能自由地测试自己的力量。今早她抠掉了木桌的一个角,希望林觉不要发现什么异常。
    现在即使林觉不在,安涅瑟晚上也不跟我睡在一起了,她怕自己梦里乱动,弄伤了我。我还是会在睡前蒙在被中跟她说一会儿话,再让她滚回自己的小屋。



    第三十四章:暗水

    夜宫内的“演武场”,是除了“青、玄、影、蛾、星、雁”几个私院之外,唯一一处有土丘、有假山、有树木、有水潭的地方。诸般布置,只为拟出更接近“仇杀”而非“比武”的真实环境。
    水潭尤其妙用无穷。隆冬时,可在冰面上切磋;每至盛夏,木、叶二人还能在潭底寻得一些“美好的记忆”。
    然而今日,木青儿与叶玄只站在一大片平坦的坚土之上。木青儿手中“暗水”已经出鞘,叶玄的“雪脏”却换成了一柄“白坚木”所仿的“木刀”。
    用“玄铁块”试过这一刀一剑的硬度之后,二人不会愚蠢到再让那“黝黑柔软的汉子”与“灰白坚毅的小娘”相互撕咬。正如木、叶二人,永远不会真的生死相搏一样。
    更重要的是,这两柄“罗摩家”的遗产,就连“陆烬”也不清楚是何种料材所制,如若损了,那就永远损了,根本无人能补。
    叶玄与木青儿的武功,走的是全然相反的路数。一个轻灵,一个厚重;一个阴魅,一个拙朴;一个奇诡,一个端严。
    修习新的“功法”与“兵刃”时,往往是叶玄速成,木青儿慢慢追赶,直至叶玄再也占不得她半分便宜。
    二人初从“顾长卿”手中换得“玄竹-墨节”与“柔刺-腥芒”时,木青儿持着兵刃,只比空手还弱。数不清被叶玄欺侮了几百次还是几千次,终于有一日,“腥芒”再也无法钻入“墨节”挥舞的缝隙,去挑断木青儿的腰带,或是划破她的衣襟。
    而今,“墨节”已练到如臂使指的境地,“暗水”却要从头开始。木青儿并不焦急,她实在很喜爱这柄“即重且软”的怪剑,在手中握得越久,就越觉它在诉说着自己。
    “木刀若断,也算你输。”叶玄说话间,身形缓缓朝木青儿飘去,轻慢优柔,如同调戏。“输”字落地,二人堪堪相隔一斩之距。木刀闪电般削向木青儿垂剑指地的右手手腕,变脸之快,几近偷袭。
    “留力不留手;留手不留力。”高阶武者对练时,若为修招式通变,则遵前者;若为修内劲吞吐,则循后者。
    二人此番对练,只为让木青儿适应重剑之软,修的纯是招式。因此叶玄斩向木青儿那一刀虽快,所含内劲却不甚济,实乃徒有其表,外强中干。便是真斩到了木青儿手腕,也只破得皮肉,难损筋骨。
    木青儿对于叶玄的无耻伎俩,早就习以为常。走入演武场后,便时刻凝神防范。眼见白芒乍闪,右腕一提一抹,将木刀封住,顺势荡出。使的仍是“玄竹”的招法。这一式,让叶玄不禁又想起了胡亢。
    高手过招,最忌胡思乱想。一失神间,木青儿左手“金钢掌”已按向胸口。叶玄陡惊,左手掌心朝内,小臂迅疾斜封在胸前。木青儿只觉左掌击中了“绵软蓬松”之物,叶玄则如受到劲风鼓荡的蝙蝠般,向后飞掠而出,又是“鹊桥”。
    叶玄面上浮出一抹自嘲。这还只是对练而已,真正到了千钧一发之际,“骨鹊桥”根本就是个笑话。他现在有些后悔,何必要用那一招欺负周莲呢?那一招,也就只能欺负周莲。
    “好好练剑!干嘛用手?”叶玄像个受了气的男孩儿般,训斥着耍赖犯禁的师姐。
    “……没说不让啊。”木青儿有些委屈地辩解,随即挺剑朝叶玄心窝点去,还是“玄竹”的招。
    叶玄也不闪避,右腕一抖,刀芒化做一道白圈,硬将长剑震开。“暗水”究竟与“墨节”不同,受击之下,剑身微曲,力量如一道水波般,荡漾至木青儿握剑之手。
    木青儿右腕朝下一扣,欲回剑斜撩,怎奈“扣腕”之劲使得过猛,剑尖颤得更凶,这一撩之速缓了半分。“剑身”与“刀锋”相抵之时,木青儿手肘处,白衫已被浅浅刺破一个小口。顷刻之间,叶玄出了两刀。
    “刀轻剑重,仍需攻我必救之处,这一点与‘玄竹’并无不同。至于那剑身之柔……你就先当手中是根‘木竹’吧。”叶玄原想自己先练练这“暗水”,再教木青儿,后来想想觉得不妥。
    木青儿传自己“木叶六式”,传得乱七八糟,反过来只怕也是一样。“暗水”到了叶玄手中,是“腥芒”变重了;到了木青儿手中,则是“墨节”变软了,这中间的差别,实在太过玄妙。“教”,只会适得其反。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她,不断打她,直到打不过了为止。
    “嗯,再来。”木青儿抖了个剑花,欺身又上。这次抖的真正是剑花,不是棒花。
    二人自晌午练到深夜,中途只饮了几次冷茶。暗水归鞘时,木青儿全身已破得像个丐帮女徒一般。右腹一条轻浅刀口,月光之下,皎白烂衫微微渗出殷红。
    叶玄将事先备好的披风裹在师姐身上,二人携手回了“青院”。

    流亡日记-节选(43)
    想到一个好办法,我近些日子口味突变,迷上了“棒骨”。
    “欧阳桐”现在几乎只喝粥,林觉对食物也不矫情,膳房做什么,基本由我的偏好决定。林觉见我吃肉吃得欢,还以为我怀孕了,空欢喜了一场。
    没人会记得“棒骨”的总数,安涅瑟靠感受捏碎“棒骨”的难度,来了解自己力量的变化。一根“棒骨”能用挺多天,残片的处理是个问题,暂时找机会埋在花丛里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谁都知道我不是个摆弄花草的人。

    流亡日记-节选(44)
    “棒骨”残片的问题解决了。安涅瑟现在真是个怪物,她把捏碎的“棒骨”全吃了!这贱种还当着我的面,得意地嚼了一块,骨片碎裂的声音让我汗毛倒束。
    我好羡慕。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三十五章:血筹官

    “好几日没见着你,怎又不出门了?”叶玄明知故问。残影其实早将鬼蛾“受了刺激”的事与他说了。
    “‘功课’荒废的久了,近日需勤奋些。”鬼蛾放下蘸着色料的钢针,对叶玄说道。
    叶玄朝桌上看去,确是有大半张“羊皮”已浸满斑斓,想必耗了不少时日。瞧鬼蛾神色,也不见有什么异常,至少表面没有。
    “有件事,需和你商议。准确来说,需经你同意。”叶玄在鬼蛾身侧坐下,语气颇为郑重。
    “何事啊,还需经我同意?”鬼蛾心下有些茫然。
    叶玄望着桌上羊皮,稍感眩晕,随手将羊皮向对面折了折,说道:“若将周莲收了,你会生气吗?”鬼蛾瞪大了双眼,惊异中似乎没有夹杂愤怒。“你别管我是如何盘算,告诉我你的感觉。”
    鬼蛾叹了口气,抚着早已不再疼痛的左臂,低声道:“倒也不那么恨她了,就是觉着,还不太够。”
    “怎么,非要把羊累死才够?”叶玄笑着讥刺道。鬼蛾的态度,在他预料之中。对自己极好的人,通常不会特别记仇。尤其是,已经报过的仇。
    鬼蛾也笑了。叶玄最喜欢鬼蛾的笑容。残影的笑,总夹着挑衅与嘲讽;木青儿的笑,常透着一丝悲苦;鬼蛾虽整日满眼欲火,笑容却最是纯粹。
    “这姑娘倒也有些可怜。”鬼蛾敛了笑,略带同情地说道:“而且…还怪好看的。”
    叶玄笑道:“你不恨她,有一半是冲这个吧?”
    “哼,别装模作样了。真收了她,不定是便宜我,还是便宜你呢!”
    “我不打算碰她。”叶玄声音忽转低沉,两道目光滑至鬼蛾饱满的胸脯:“我现在一看见胸,就软。”
    “哈哈哈哈哈……”鬼蛾笑得无比欢快,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倒让叶玄有些欣慰:“那你是不反对了?”
    鬼蛾刚要点头,忽又想到一事:“我虽能放过她,却不知她恨不恨我呀?”
    “我审了她三日。这姑娘,虽有些愚执,倒也恩怨分明。知找错了仇人,对你对我,都存着歉疚,我看不像装的。”
    “嗯,那我不反对吧。”想到周莲,鬼蛾又开始有些悸动。“要能再借我玩儿几天,就更好了。”
    “非要让她恨上你,是吧?”叶玄狠狠白了鬼蛾一眼,继续道:“也不是你同意了,就一定能收她。一则,要看她自己意愿;二则,她说的一些事,但凡能核实的,‘莫问塔’都已在查。若是满口胡言,我也容不得她。”
    “知道你不肯,我嘴上过个瘾还不成吗?”鬼蛾幽怨道。
    “你练吧,我走了。”叶玄起身前,将折上的羊皮掀了开。
    “少主。”鬼蛾叫住叶玄,终于不再强颜欢笑:“那事……我该如何呀?”
    初时,叶玄与残影一样,没有料到鬼蛾会是这般反应。此刻他忽然有些理解:若自己所念之事,就只差一步便成,那个时候,难道不迷惘、不恐慌吗?
    “‘鬼蛾’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要扑火,就扑火吧。反正终是忍不住的。”叶玄语罢,没敢回头看小蛾的眼睛,直接推门而出。他实不知,这样说算是帮她还是坑她。更分不清,其中究竟有几成真心,又有几成是为了自己的幻想。

    …………

    “小蛾不反对。”莫问塔四层,残影书房,叶玄喧宾夺主,揪着残影的胳膊将她拎了起来,自己坐到书桌后的主位之上:“周莲这事,可行吗?”
    残影也没生气,右手轻轻一撑,坐到桌上,双脚交叠悬在桌畔,极轻微地摇摆着:“她交代的事,还没尽数查透,目前没有可疑之处。你怎么不问我反不反对?我不喜欢她。”
    “你去给她烧一下,我就问你。”叶玄轻声讽道:“你也不喜欢寒星,这不是相处的挺好吗?”
    “你哪只眼睛瞧出我们相处得挺好了?平日连话都不说,雀牌也不打。我和她,根本就只是住在一个围墙里,有什么‘相处’了?”一想到寒星那副孤绝冷艳的模样,残影心中气就不顺。
    “同住在一个围墙之内,七十多年了,竟没结下什么冤仇,这还不算相处得挺好吗?我要猜得不错,‘周莲’应该比‘寒星’好应付得多。”
    “除了美色和武功,你还看重她什么?”残影尖刻地质问道。
    “这两样还不够啊?”叶玄扮出一副不可理喻地神情看向残影,复又继续道:“周莲这个人,坚忍而又脆弱,危险而又简单。一旦认同我们,她将会无比忠诚。比忠诚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很好控制。知道吗,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难操纵,我永远只能祈盼你自觉、自愿的服从。这种感觉,很不好。当然,这或许是拥有一个卓然超群的部从所必须的代价。”
    “哼,念你用词得当,且先认了你的道理。卓然超群,下次最好当众说呀。”无心之言,最见真心。叶玄为了不想吵架,随口找补的一句话,让残影十分受用。“周莲,大概真的会很好用,可你要干什么用呢?知道你不肯说,但别阻止我问。这又攒钱、又收集战力的,不是想当皇帝吧?”
    “原来你的想象,也有如此匮乏的时候。我连你一个人都管不了,还当皇帝?”
    “但凡你露一点点线头给我,我准能猜出来。”残影不甘不忿地说道:“算了,那你打算如何收她?”
    “宗旨很简单,给她一个家。关键是怎么让她认可呢?这有怨无恩的,突然对她动真情,我也做不到。你能演好吗?骗得一时就行,只要她认了,就会开始自己骗自己。”说话间,叶玄按住了残影轻摆的双腿,不知为何,这毫无撩拨意味的摇荡,让他有些迷乱。
    “男人好骗,女人我没把握;贪心的好骗,求死的更没把握。而且我真的不太喜欢她,别让我演。”残影拒绝。腿不让摇了,只好摇头。
    “唉……”叶玄叹了口气,陷入沉思。
    “她不还欠你三个任务吗?实在不行,先命令她加入进来。感情什么的,慢慢培养呗。”残影随口出着主意。
    “骗都懒得骗,是不是太没诚意了?”叶玄很不满意这个办法。虽说这也是个办法。
    “那你再想想吧,我没法子了。”残影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索性慵懒地躺倒在书桌上,闭目小憩起来。迷离间,感觉自己腰带越来越松,腹上肌肉一紧,身子骤然弹起:“不能在这儿!”
    话没说完,又被一股更大的力道压回桌面:“少废话,要的就是血筹官!”

    流亡日记-节选(45)
    满了!练出真气不到五年,池塘就满了。
    顾长卿四年入门,安涅瑟三年半?
    欧阳桐十几年蓄满池塘,安涅瑟不到五年?
    没有这么多巧合,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安涅瑟心性质朴或许是个理由,但这解释不了如此离奇的事。难道“黄土大陆”就没有纯粹之人吗?
    我猜真正的理由,是安涅瑟来自“沃夫冈伽”。或许我们的身体与“黄土大陆”的人不同。即便在“沃夫冈伽”,我们也是异种,是“洛拉玛”血统的关系吗?如果这个猜想是对的,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也可以。
    还有一件令我在意的事,林觉说所有人的“池塘”都差不多大,“所有人”显然不包括“洛拉玛人”。安涅瑟不到五年蓄满了池塘,是因为水蓄得快,还是因为池塘太浅呢?这要怎么确认,难道去跟欧阳桐打一架吗?
    欧阳桐现在“齿掉光,发尽白”,反而显得更有神采。斑白的头发看上去十分凄惨,纯白的头发却有种莫名的圣洁。



    第三十六章:云大

    内城,云府。
    “云大”与叶玄相对而坐,悠闲地饮着茶,将“给人吃假药”的事告诉了他。叶玄只能假装惊异,不能让“云大”瞧出“云洛”已偷偷说过了。对于叶玄所行之事,开宝藏也好,杀胡亢也好,“云大”没有丝毫兴趣,连假装问一句的礼貌也省去了。
    “你说奇不奇,假药也能治病。而且我开的假药,跟我徒弟开的,功效又是不同。我开出的假药,几乎就跟真药一样灵。”云大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哈哈,都道你是名医,不成想,原来是个‘巫’。”叶玄讽道。
    “这就说笑了。吃假药的人,当然是自愈的。只不过,我这些年医好的那许多人,尤其是成名之后医好的那些……药占几成,心又占几成,可能得重新估量一下了。”
    “你这假药……对外伤不管用吧?”叶玄问道。
    “那是自然,否则不真成了巫。”云大笑道:“不只外伤,真正侵入脏腑的恶疾,也是无用。轻症、杂症、怪症,最见奇效。
    叶玄忽而冒出个怪异念头:“那些吃假药的,如果明知你开的是假药,又会如何?那些被假药治好的,要是现在突然告诉他们真相,病会回来吗?还有,那些吃了真药的,若以为药方是个庸医所开,会不会反而不灵了?”
    “云大”抬起如门缝般细长的眼皮,意味深长地望着叶玄:“你不当我徒弟,真是可惜……”
    “算了吧,你家那云洛……我可不想喊她小师姐。”叶玄说着饮了口茶,脑中不禁浮出自己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拜师时的荒唐场面。
    “我可以把她逐出家门。”云大开了句完笑,后神色渐转肃然:“近日原要去找你的,刚好你来,问个正事。我想去‘西域’瞧瞧,你那佣兵团,能不能确保我活着回来呀?”
    “若多少银子你都肯出,我有九成把握,你穿越‘霄云山脉’途中,不被歹人杀害,不被山狼撕碎,不被狮鹫擒走。至于你自己会不会生病,会不会坠崖,就不好说了。另则,你到了‘西域’,要走多深呀?离‘商道出口’越远,我们对那边的了解就越少。你去那边要做什么?”叶玄耐心解释,复又好奇问道。
    “看看沿途的禽兽、蛇虫、花木;看看那边的禽兽、蛇虫、花木,还有人。要走多深,我也没想好,能活命的话,自然是越深越好。”云大言道。
    “如今‘西域’也有不少练气之人,远处完全估不出深浅。你一个‘素鸡’,还是别走太深。”素鸡,就是豆腐的意思。也是武人对“素人”的一种讥讽,是说他们就像豆腐一样脆弱。
    “嗯,我想想吧。还需些时日准备。”云大感觉有些无力,但他无论如何,是绝不肯花数十载光阴,去修那或有或无的真气。他宁愿花钱买。
    “带不带云洛呀,她是个不错的护卫。”叶玄随口问道。
    云大摇头:“既然有凶险,还是多花些银两,雇旁人的好。你那些佣兵,靠不靠得住啊?”
    “要跟女儿相比,那自然是靠不住的。不过,肯定比你从别处雇来的强些。”叶玄自己也是不太信任佣兵的。这问题若叫残影来答,或许能说出“云大”更想听的话。
    “路上不要逞强,也别怕丢脸。这许多年的经验:‘素人’想在那穷山恶水中活命,最稳妥的法子,是让队中第二厉害的人背着你,第三厉害的在前边探路,最厉害的那个,永远护在你身边,吃饭、睡觉、解手,寸步不离。”说完后,叶玄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婆婆妈妈,而且现在嘱咐,是不是早了些?
    “我记下了,谢谢。”云大简洁地应道。
    叶玄与“云大”谈天时,“云洛”一直在书房门口处游荡,母亲“鲍蕊”赶了她几次,也没能赶走。
    终于等到叶玄与云大一并走了出来,云洛也随着母亲一起迎了上去。鲍蕊对于叶玄,始终保持着对待“城主殿下”应有的恭谨和距离。
    与鲍蕊寒暄了几句之后,虽觉有些不妥,叶玄还是转头对云洛说道:“明日午后,去夜宫的‘演武场’找我吧。”当着云母的面,他刻意将重音放在“演武场”三字上,好让事情显得正经一些。
    “嗯,好!”即便母亲在旁,云洛仍难掩兴奋之意。
    察觉到鲍蕊的气息有些不妙,叶玄急忙告辞。刚向外走出几步,云洛喊道:“等一下,小木牌呢?”
    “不用了,我会交待。”
    鲍蕊在一旁听了,神色愈发不善,冷冷盯着云洛,心道:“好啊,这是之前就偷偷去过!”只是当着叶玄的面,不便发作。
    对于“云洛”与“城主”之间的不清不楚,云母一直颇为不喜,同时也暗怪叶玄为长不尊。再则,这“城主殿下”表面虽未婚配,可明眼人都瞧得出,他那“师姐”分明就与正妻无异。武人荒唐,不遵礼法那也罢了。云家的女儿,可决计不能去给人做小。
    鲍蕊屡次敲打云大,让他提醒叶玄持重些,云大对此却浑不在意。别说是跟叶玄有染,便是宿了男伶,那也是他最最疼爱的小女儿。


    流亡日记-节选(46)
    我已经不怎么惊讶。池塘胀满水,没能让安涅瑟停下来,她已经开始往河里蓄水了。我问安涅瑟,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她摇摇头,说现在感觉很好。
    安涅瑟的进展让我欣喜,也让我焦急。我的肚子,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我向柳儿打听过,林觉二十岁出头便有了第一个小妾,到现在四十多年了,林觉有六个女人,却没让任何一人怀上孩子。当然这也没什么奇怪,父亲还不是一样没用,母亲死后,他有了更多情人,却再没添子。
    只不过,我觉得此事不能再指望林觉一人。之前我没有选择,现在不同了。



    第三十七章:有用剑法(一)

    入了“夜宫”,云洛直接请禁卫将她带到“演武场”,没有先去寻鬼蛾。
    云洛心中,这场比武应只有她与叶玄二人才对,只是不知…叶玄是何想法。到得“演武场”中,却见叶玄与木青儿两人正在对练,心中失落已极,全没有心思去观赏这“两蝗相抗”的绝景。
    木、叶二人见云洛到来,停了手中刀剑。叶玄招手示意,请她过去。云洛低着头,走到二人身前,极恭谨地行礼道:“云洛见过城主殿下、宫主殿下。”木青儿只淡淡应了句:“你好。”随即侧头向叶玄道:“我先回了。”
    云洛闻听木青儿之言,如沐甘霖。愣了片刻,对着木青儿的背影躬身道:“恭送宫主殿下。”
    未及起身,背上便给叶玄用木刀敲了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别尽学那些酸腐。”
    “啊!你这是偷袭,还讲不讲武德啦?”木青儿尚未走远,云洛已觉场间空气轻盈了许多。
    瞧着云洛娇俏叫骂的模样,叶玄心中忽而有些悸动:“少废话,拳脚还是兵刃?”
    云洛环顾四周,没有回答叶玄的问题:“小蛾她们,不来瞧吗?”她心中越是欢喜,越偏要装出一副有些失望的样子。
    “约战的时候,没说要找人见证。我想着当众揍你也不大妥,就没许她们来。要派人去唤吗?”叶玄瞧出云洛的小心思,故意戏弄道。
    “不…不用了,太麻烦了。”云洛心中暗骂自己,好好的干嘛要生事呢?
    叶玄看着云洛,笑了。笑得有些歉疚,有些满足。似乎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在他面前如此真挚地羞怯过。
    “好,那就我们二人。你既带了这‘无用’,让我见见吧。”叶玄主动选择了用兵刃。也是怕比拳脚的话,自己会忍不住轻薄于她。他很享受云洛的爱慕,却不想有什么进展,至少暂时不想。也不知这算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高洁,还是一种更为阴晦的下作。
    “嗯。你用什么?”云洛望着叶玄手中木刀,轻声问道。她不希望叶玄只用木刀战她,尽管这木刀刚战过木青儿。
    “你选。”叶玄将木刀放在身旁一张摆有茶具的方桌上。云洛走入“演武场”后就只盯着木、叶二人,这时才注意到,除了那柄木刀外,桌上竟还摆着一刀一剑。
    那刀,正是将“胡亢”拦腰截断的“雪脏”,她那日在千金阁、昨日在自己家,共见过两次,但从未看过鞘内的光景;那剑,是跟了自己小半年的“腥芒”,长剑与她身形、路数皆不相配,可她整日练、整日练,归还时早已用得熟了。
    见叶玄如此待她,云洛顿时心花怒放,暗道:“他…竟如此看重我吗?”
    要说叶玄心中对云洛有丝缕情愫,是真。可这事,却是云洛多心了。叶玄生性胆小吝啬,得了“雪脏”之后,可谓爱不释手,只觉世上所有人都想偷他的宝贝,因此无论走到哪儿,都要带在身边。至于“腥芒”,那纯粹是一种礼貌,二人约战时,将“腥芒”定成了彩头,今日比武若连带都不带,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对方“你连半分侥幸也无”吗?
    “我选‘腥芒’。”
    如今天河北、南,没有任何一个武人不想见见那柄“送走了航帮帮主”的灰白“雪脏”,云洛当然也不例外,但她更看重“腥芒”。在她心中,那是她与叶玄之间的信物,更是将二人相连的纽带。
    “好,就是‘腥芒’。”今日,或许是最后一次使这软剑了,就当是告别吧,叶玄心想。他持起木棍般的长剑,朝场间走去。
    “我们去冰上打吧。”云洛方才环顾时,早已看重了那结满坚冰的水潭。与脚下这枯黄坚土相比,她觉得那边更风雅一些。
    叶玄没料到云洛还有这般情趣,欣然应道:“嗯,甚好。你是‘萧饮’还是‘安修’啊?”
    “我是‘没用的小洛’。”俏皮的语调中,伴着几分娇羞。云洛师承“无用散人”,武功也叫“无用散手”,是以鬼蛾取了“没用的小洛”这个绰号讥刺于她。初时她气恼之极,给人叫得多了,也渐渐习惯。此时竟用这绰号开起自己的玩笑来。
    叶玄心中微动,随即撩拨道:“你是‘没用的小洛’,我是‘裙下之主’,咱二人倒也般配。”
    云洛闻言,双颊霎时滚烫,再也不敢接话,低着头快步走入冰潭。左足与冰面相接时,竟“哧溜”滑了半步。云洛不觉娇嗔一声,脚下急忙运劲,将自己紧紧吸在了冰面之上,之后便如履平地。
    叶玄跟在身后,只瞧云洛背影,便能感觉到她此时面色是何等尴尬。好歹一个“旱境”武人,若还未动手,自己先在冰上滑倒,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只怕以后人人都要叫她“没用的小洛”了。
    二人依次在面冰上站定,叶玄突然觉得自己离“雪脏”是不是太远了?随即狠狠摇了摇头,挥散了心中执念。他爱那刀,已爱得有些痴狂。此时又觉有些对不住手中的“腥芒”。
    叶玄缓缓拔剑,故意让剑身在鞘中弯曲。剑峰弹出时,如一条“尾巴被烧红的铁钳捏住”的黑蛇般,不住颤动。
    云洛也随即拔出“泛着淡黄微芒”的“无用”,那拔剑时的轻柔几近惜怜,看得出,她也爱极了自己手中这柄短剑。
    二人默契地同时将“剑鞘”朝冰面一戳。一短一长,一钢一木,两柄剑鞘同时陷入坚冰之中。
    “让你三招可够?”叶玄学着“胡亢”那句将自己坑死的言语,又怕云洛理会不了其中玄机,生出什么误解,故意将语调从倨傲改为轻佻。
    云洛当然理会得,那日鬼蛾已将她能记住的全部细节,都添油加醋地说给了云洛,自不会落下如此重要的一句。
    “那可不够,三十招吧。”云洛顽皮应到。
    “哈,原来小洛不光没用,还很无耻。”叶玄也是宵小心性,遇上能容自己轻佻的女子,便得寸进尺,越聊越骚。
    “看剑!”云洛面红耳赤,欺身而上,不再容他轻慢。
    “有用剑法”当真无耻,云洛借着身形矮小,又兼让招之誓,竟直接用短剑削向叶玄足踝,将整个后身暴露于对手剑芒之下。叶玄只得撤步疾退,右腕轻翻,抖了一下斜指冰面的长剑,以示不满。
    剑身嗡鸣,剑尖轻颤,却不光没能给云洛丝毫震慑,反而令她凭空起了飞智,一招未能得手,右足在冰面奋力一蹬,居然朝着左前方蹿出,身子直直迎着“剑刃”撞了过去!
    一退之间,叶玄已经在心中预判了对手所有可能的后招,然而云洛恰恰挺进了“唯一不可能”的那个方位。叶玄大惊,忙将“软剑”甩到自己身后,惶急之下使力过猛,带得自己腰身也向右微拧。
    舍身撞向“长剑”的同一时刻,云洛右手“短剑”已闪电般戳向叶玄小腹。叶玄是万没料想,这一脸人畜无害的小洛,出手竟下作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仅两招,便将自己逼入了死局。
    其实云洛那一撞,叶玄只需沿着第一步的线路继续倒退,也能化开。怎奈他算漏了这一招。人在情急之下,“不想杀人”与“不想被杀”所触发的反应是极相似的,就像胡亢抡向两腿之间那一鞭,叶玄想也不想就回刀封挡一样,云洛撞向“腥芒”的一霎,叶玄本能地做出了“最能避免误杀”的应对。
    然而“软剑”回甩之下,自己拧了腰。拧腰和撤步,是冲突的!他只能向后坐倒,臀部着地前,左手五指深深陷入冰面,猛力一荡,身子沿着冰面向后飞掠,双足在冰上擦出纷飞碎屑。立身站定时,叶玄足跟已靠在冰潭边缘。这一式狼狈,像极了“夕霞山”中,那个名叫“阮棋”的温婉女子。
    情势稍定,叶玄心中更感惊愕:这一切,难道全是她提前算好的吗?自己先前是不是完全看错了这个人?
    “找死吗!”此时的叶玄,全然没了居高临下的宗师风范,开口怒骂道。
    云洛一脸得意之极的神情:“这是‘有用剑法’,厉害吧。师傅说了,‘有用’就是不讲武德。此为我派功法要诀,只告诉你一人,可别给我说了出去。”
    叶玄苦笑,自己只惦着云洛纯善、萌蠢,一时却忘了“无用散人”是个什么声名。那样的人,又能教出什么干净路数?
    “还差一招!过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叶玄嘴上发狠,心中已扇了自己无数耳光。真他娘的是不能让招,胡亢都死的,我怎就不长记性呢?
    “啊?不是说好三十招吗!”云洛隔着长长的冰面,站在远处大声质问道。
    “放屁!那是你说的,我可没应过。”不知何时,此战已成了一场比谁更加无耻的较量。叶玄拖着狭长软剑,边说边朝云洛走去。那样子,直如个拎着砍刀的混混一般。
    云洛好比武,却从没跟“素人”打过野架。叶玄像个宗师的时候她不怕,此时目露凶光像个青皮,倒让她有些畏缩。“你…你可要点到为止啊。”云洛举着短剑紧守门户,口中慌忙提醒道。
    “谁和你点到为止,还差一招,赶紧攻完了准备受死!”叶玄厉声恫吓道。
    云洛听他这样说,知他没动真怒。轻声一笑,挺剑又上。这一剑没使诡计,端端正正,直刺心窝。叶玄闪身避过,这回长了记性,将长剑藏在身后。三招过了又如何,她再撞上来,还是得躲。
    避过当胸一剑,只觉云洛后招连绵而至,短剑的淡黄微芒,竟似突然变得有些耀眼。叶玄足下运起“岚步”,在剑芒缝隙间翩然摇闪,几次想要伸指点她,又都忍住。他不甘心就这么赢了,一来想将这一路“有用剑法”瞧尽,二来想着需让云洛输得狼狈些,出掉方才那一口恶气。
    云洛的短剑既快且准,也不纯是轻灵一路。光影飘忽间,不时便有几下雷霆之击。叶玄心中暗想:若将“劲力”与“速度”强压到与她相近的水准,不以“蝗境”欺她,还真没有必胜的成算。
    比“有用法剑”更加麻烦的是,几乎没人有经验对抗一个身形如“小孩儿”般的敌手,而云洛却很习惯对付“大人”。就像惯使“左手剑”的人,临敌时总会稍稍占些便宜。与“左手剑”相较,云洛这“小人剑”更是难防难御。
    云洛久攻不下,心中也暗暗焦急。叶玄说让三招,自己漫天要价,叫到三十招。可这已过得快七十招了,人家仍没还手,而且眼见避得越来越从容,初时还伸指吓唬自己,这会儿竟连左手也背到身后去了。
    头两招占了便宜,全凭“不讲武德”,他这长剑往背后一藏,连下三路的法子也给堵住了。一旦堂堂正正地战起来,我与他的距离当真如此之大吗?不行,不能就么窝囊的败了。师傅说过,只要肯用心,就一定能想出更下作的法子。下作,下……
    一式“提撩剑”划向叶玄腿根,待他侧身避过,云洛小小身躯顺势着地一滚。叶玄没见过此招,料想应是“地趟剑法”一路。“喀拉”一声,脚下冰面破碎!二人身子蓦地同时下沉,叶玄的想象力再一次受到无情地嘲讽。
    “淡黄轻衫”伴着“淡黄短剑”骤然坠落,有心算无心,入水的刹那,就是反败为胜之机!叶玄再快,“失重的眩晕”也能惊他片刻,“彻骨的奇寒”也能凛他瞬息。加在一起,总能让他慢上半分。
    可是,那通体一身的幽黑,并未如云洛所料,与她一起陷入冰冷之中。下坠的一瞬,叶玄两侧臂膀如鹏鸟般爆绽,“鹊桥”鼓荡着劲风,双翼朝斜下一合,磅礴而又迅疾。
    借着“振翅”之力,叶玄身子轻盈地飘出战圈,留下云洛一人在寒冷漆黑的冰窟之中。凌空望着身下“湛起的水花”和“漂浮的碎白”,忽觉心尖有些揪痛。
    落地前的一霎,叶玄体内“真气”如奔流一般涌向双足,使之坚逾精钢。他总觉得有柄短剑,会从冰面下陡然刺出。然而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发生。叶玄小心翼翼地,走到“边缘参差丑陋”的“冰窟”近旁,浮冰轻荡,水下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这小东西,会不会游泳啊?就算不会,以她的品阶也不至于淹死吧?只要闭住气,就会浮起来;只要撞上冰面,就能破开。应该是这样吧?嗯,绝对是个阴谋,想将我骗下去。”叶玄此时对这株小白莲已有了新的认识,他决心不上这个恶当。
    “万一这是个蠢货呢?万一呛了水,心神一慌,气息会不会全乱?会不会在水底瞎折腾,手脚乱挥反而浮不上来?史上有没有“旱境”武人被活活淹死的先例?小影在就好了。”又等了片刻,叶玄心下开始有些焦躁起来,他决定还是潜下去看看。
    入水前,叶玄使出了他最不擅长,最不喜欢的“金钟罩”,将大量真气凝结在周身“纤络”之中。“金钟罩”是“金刚掌”的一个变种,或者说延展,与“铁沙掌”和“无极印”一样,是个“全无难度,人人可练”的功法。
    习练“金钟罩”的人,身子能够“变硬”到什么地步,全凭真气品阶。修与不修,没半分差别。唯二的不同在于:经年修习者变硬的速度更快;变硬之后行动更加自如。
    可这有什么用呢?无论攻敌还是守御,莫不是让身体“局部变硬”才最见功效,真气凝在全身各处,真正遇到强人,岂不似“蛋壳”般一敲即破?而现在,叶玄终于明白“金钟罩”是做什么用的了。
    相比这蠢笨功法,叶玄更不喜欢的,是自己此刻的想法。他不得不分出一份心神来担忧:这小小云洛,会不会是另一个周莲?虽然这似乎全没道理,可叶玄毕竟刚刚被蛇咬过,怎么能不怕井绳呢。
    更何况,他并不真的了解云洛,因此才万料不到,她会在比武时用性命来讹诈自己。那么她在水下,在武人被削弱,在“旱、蝗”之距被缩减的水下,又会干出些什么呢?
    “金钟罩”、“千斤坠”。叶玄忐忑不安地沉至潭底,却将“腥芒”留在了冰面。坚冰覆盖之下,潭底朦胧幽暗,只身前一尺隐约可见。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他唯有凭借身体对水流的感觉,回避潜藏在暗处的偷袭。一面提防,一面找寻。
    云洛那边,原想在“破冰入水”的一霎奇袭叶玄。然而对方却没能跟自己一起跌落。潭水冰寒,激得她全身一颤,脑中倒还清明。云洛心知,此时若回到冰面之上,定是有败无胜。索性身子一沉,直接降入潭底,又朝后面撤了几步,等着叶玄下来之后再行偷袭。
    就这么单膝跪地,潜伏水中。不知等了多久,仍不见有人下来。云洛只感身子愈来愈寒,渐渐有些顶不住了。其实以云洛品阶,此时距离身体的极限尚有十分遥远的距离,不过她虽根骨奇佳,却未曾真正受过磨砺,此番苦楚于她而言,已是远远超乎预料的了。
    潭底阴寒噬骨,幽暗压抑,与冰上宛若两个世界,时光的流速仿佛也在错乱。可谓寒潭一日,世上千年。
    云洛越等越难受,越等越委屈:“你为何不下来找我?为何不来瞧瞧我死了没有?都已这么久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半点也不着急吗?好,好!你永远不下来,我便永远不上去,就葬在你这潭中罢了!”
    正当云洛自苦自怜,伤心欲绝之迹,一道“分明不是鱼儿荡出”的水波,拂过她已无血色的面颊,掠过她娇小瘦弱的身躯。滚烫的泪水顿时涌出双目,转瞬融于无尽寒凉。
    此时的云洛,就像一个被遗弃在“孤饿坊”的小女孩儿,忽然又见到了那丢下自己的家人,带着深深的怨毒与狂喜,想也未想便扑了上去。至于扑上去之后,究竟是要紧紧抱住他,还是继续打他……
    叶玄入水时,云洛正缩在潭底静默。因此她能觉察到叶玄带来的水波,叶玄却只感到“瞬时被夺去了大部分观感”的茫然与恐惧。忽而间,背后传来一阵异样的波荡,他什么也来不急分辨,拧身发掌,右手朝着水波击了过去。
    这一掌,击得很浅很浅,他不想打到云洛,只想凭着掌中劲力,推出更汹涌的水波阻她片刻,同时将自己“震退”到安全的间距。
    云洛虽自己也没想好“近到叶玄身旁后”到底要不要打他,但却全未考虑过叶玄的反应,只觉他来的如此之晚,已是一万个不对,下来之后当然是“任凭自己处置”。万没想到,此时此景,他竟仍会攻击自己。
    劲力鼓荡之下,水波如铁锤般砸向胸腹,云洛毫无预料地受击,口中喷出几个气泡。她生于南方,自小家教却严,能偷偷游泳的机会并不甚多,只能算是略通水性,更从未在水中挨过打。受击之后心神全乱,寒冷的潭水疯狂地涌入口鼻。
    叶玄一击而退,已辨明了云洛的方位。此时的距离虽然“目不能见”,不远处传来的水波却分明诉说着惊惶,她呛水了!
    叶玄急忙朝云洛的方向漂了过去,“如果这还是装的,就认了吧。”他心中这样想着,凝在周身的“罡气”却不敢卸除。
    终于借着冰面透入的微光,朦胧中瞧见云洛,叶玄脑中霎时浮现出“一只淡黄色的蝴蝶,翅膀被点燃后在风中狂舞、错乱”的模样。他心中微痛,一把将那片淡黄揽入怀中。黑鹏的双翼,紧紧包裹着受惊的孤蝶,破水而出。
    回到冰面之上,叶玄双手一提一荡,将“怀中”的云洛送至“肩头”。就这样扛着她,朝冰潭边沿行去。
    云洛挂在叶玄肩上,头脸朝下,疯狂地咳着,将那些灌入口鼻的“并不如何清澈”的潭水,伴着涕泪、口涎,一点点自肺叶中挤了出来。所幸这个有些羞耻的姿势下,叶玄看不见自己面上情状。
    待得叶玄小心翼翼将云洛放到潭边一块“低矮宽阔的青石”之上,她腹中的潭水已吐得差不多了,咳声渐转轻缓,仍未停息。叶玄瞧着对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愧疚,忍不住伸出双手,将她两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握住。一股致密的真气顺着双臂,缓缓覆盖云洛周身的肌肤,而后慢慢升温。
    不一会儿,云洛感觉自己从头到脚浸没在热泉之中,口鼻吐纳却无比顺畅,说不出的舒适、安慰。冻得青紫的薄唇渐转绯红,煞白的小脸也慢慢浮出血色。
    直到薄衫、绸裤的湿潮也被蒸发,直到贴在面上的发丝变得蓬松、顽皮,叶玄这才依依放脱了云洛的双手。
    “这事她自己分明做得,我这般多此一举,算不算非礼?我体内真气裹住她全身,又算不算轻薄了她?”云洛羞涩地睁开双眼,没有去接触叶玄因胡思乱想而有些涣散的目光。
    “好些了吗?”语中的关切与温柔,比叶玄自己以为的要明显许多。却不料这浅浅一言,将云洛在幽暗、冰寒中所淤积的委屈与愤懑,尽数勾了出来。
    “你干什么打我呀!”心绪本已平复的云洛,短短一语只说到一半处,泪水又已崩涌而出。
    “这……不是在比武吗?”叶玄也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但总觉得这话说出口时,有些亏心。
    沉到水下,确是自己一番诡计,云洛左想右想,不知如何驳斥。可越是这样,心尖越觉酸楚,不禁失声痛哭。
    叶玄见此情状,极想将她按入怀中狠狠地安抚,就如刚刚在潭底一般。然而此刻光天化日,实不便如此,只得无奈又无力地低语轻诉:“是我不好,我不好……”
    这般可笑的劝慰,只惹得云洛更加伤心欲绝,哭得越来越痛、越来越悲。她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一个更深、更暖的拥抱,然而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到后来,哭声已将那单调、恼人的开解,压得听不清了。
    终是云洛自觉无趣,而且也实在有些哭不动了,慢慢敛了泪,取出手帕,拭了拭那“本该抹在对方肩头”的一缕涕痕。
    第三十七章:有用剑法(二)

    “我的剑也丢了。”云洛哽咽着,打破了这尴尬的僵局。呛水的时候,她手中的短剑“用无”已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不碍的,我去捞。”叶玄正自手足无措,闻听此语,如蒙大赦一般,又朝着冰窟走去。此时冰窟边缘又已浅浅凝了一层薄霜,尚未覆盖到中心处。叶玄皱着眉,咬了咬牙,左足轻轻踩向霜面,伴着清脆的碎裂声,又一次坠入潭底。
    饶是体内真气已如“天河之水”般在经络中汹涌,这寒潭的滋味儿也实在不怎么好受。他只凭着记忆,大致行到云洛扑袭自己的方位,伏在地上用力看、到处摸。费了不少工夫,才终于和那短剑相遇。钻出水面时,见云洛抱膝蹲在冰窟近旁,叶玄心下不禁升出一丝暖意。
    叶玄浑身湿透,一头浓密黑发软趴趴糊在脸上,显得颇有些可怖,又颇有些可怜。云洛接过短剑,歉声道:“原该我自己去捡的,多谢你了。”
    叶玄伸手敛开面上遮挡视线的湿发,扮出一副比实际更冷些的样子,柔声低语:“不要这样说话。每次隔一段时日不见,你就拘谨。我这下水一趟,也算重逢?”
    云洛轻轻一笑,没有回话。向旁跑了几步,将躺在冰面上的“腥芒”捡回,递给了叶玄,又转身去拔插在冰面上的两柄剑鞘。二人没有再到青石上坐着,叶玄一路滴着水,回到平坦的“坚土”上,回到那摆着“雪脏”与“茶杯”的方桌旁。
    “我热茶,你热自己。”云洛对叶玄说道,不经意间竟是一副长姐般令遣的口吻。
    “嗯。”叶玄非但不恼,反而升出一丝甜美,仿佛心尖被鹅绒轻轻撩抚了一下,随即听话地坐到椅中,闭目调息。
    暖自己,终是比暖别人要容易许多,不一会儿,叶玄衣衫已干,头发也恢复了那一副纨绔的样貌。睁眼时,云洛双手捧着圆滚滚的瓷壶,已将其肚中冷茶烘得滚烫。这般手法用来炙茶,可算得无比豪奢的温柔;若反过来炙烤自己,就是“烬手”。
    桌上茶杯就只两个,是叶玄与木青儿用过了的。云洛虽才呛过潭水,吐出后更感饥渴,此时微觉尴尬,也不知自己该不该饮。
    叶玄这才察觉到自己的不周,明知她今日要来,却忘了另配一只茶杯。只好将木青儿喝剩的半杯清茶倒掉,复又将热茶斟入杯中,但没把茶杯推到云洛身前。
    “你为何留这样的头发?”云洛瞧着叶玄“堪堪齐颈”的黑发,好奇道。言下之意:有教养的人,不是该将头发蓄起来吗?这般问法可谓无礼,正是这无礼之中,透着从前没有的亲近。
    “再长,就该卷了。”叶玄藏起了真正的答案,扯谎道:“这样好洗呀,垂到背上可多麻烦。人生短短……我也不知多少载吧,每日花一盏茶的工夫梳理头发,实在大大不值。不如你也剪短了吧。”顾长卿至今仍未衰老,叶玄也不知道,自己若不横死,最终会是个什么寿数。
    云洛闻言,笑骂道:“小蛾诱我刺青,你又教我断发,这是盼着我被逐出家门不成?”说完心中忽然一动:逐出家门,我是不是就能……
    “哼,我瞧你就是将‘云府’烧了,‘云大’也不舍得训你一句。”叶玄与云大极少聊到云溱、云洛,偶尔提及,依然很容易看出,云大对于云洛的宠爱,远远胜过云溱。
    “嘿嘿。”念及父亲对己的宠溺,云洛心中也自温暖、得意,但终是不愿将话题牵扯到自己家去:“那个,我的功夫…如何呀?比小蛾、小影厉害吗?”
    “略胜小蛾,远逊小影。”这话叶玄又不敢说,传到小蛾耳中那还得了?她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旁人说又是另一回事。他只得再次扯谎:“胜负生死,一线之间吧。这‘有用剑法’如此下流,真要搏命的话,我看多半是你的胜算大些。”叶玄想起她飞身撞向自己长剑的情形,仍是有些气恼。
    云洛怯怯一笑,心中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也是没法子嘛,换做你是我,你倒说说,这架该怎么打?”
    叶玄摇头道:“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得承认,你是个鬼才。舍身、破冰,两次我都险些着了你的道。哼,你若肯杀人,会是个不得了的刺客。”
    云洛心中暗忖:“我几时说过不肯杀人了?可是…我究竟肯不肯呢?”
    “我比武输了,你给我安排什么任务呀?”想到“腥芒”再不能陪伴自己,云洛心中十分难过。但想到有任务可做,又不禁有些兴奋。
    “还没想好,你且乖乖等着吧。”叶玄尚没想过能让云洛做些什么,情分越深,能派给她的活计就越狭窄。“对了,还清我的赌债之前,你可少跟人打架。”
    叶玄后半句,倒没什么深意,纯是一个胆小商人的啰嗦。云洛听了,却又不禁想到自己与丁兰的过节,以及之后引出的种种事端:“夕霞派的事,我还没谢过你,更不知该如何还你。原想着…既还不清,干脆就加入你们。可小蛾说,你们不收有家的人。”云洛说得郑重之极,倒让叶玄有些尴尬。
    “唉,我是真想收了你呀。若只当个安逸城主,你有爹有娘我也忍了。可是后面的事,实在没道理将你牵扯进来。”叶玄心中暗苦,面上却浮出一丝暖意,温言道:“夕霞的事,诸般因果根本缠夹不清。你今日谢我,我索性就占了这糊涂便宜,无耻领受了。不过,此事说过便算,以后不准再提了。”
    “好,以后不提。但我心里会记着。”语中满是柔情。
    叶玄浅笑,一时没接上话。场间的静默使得二人有些无措。比武之事已了,若没话说,可就该走了。叶玄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云洛也终于捧起木青儿用过的杯子,轻轻饮了。
    “这茶,挺好喝的。”云洛觉着需得说些什么,随口诌了一句。
    “这是南边的茶,‘薛让’送的。”二人都不懂茶,叶玄本想提一下这茶的名字,话到口边忽又想不起了,只好提了送茶的人。“你喜欢,我叫人给你送些。”他也觉察出,这不是个很好的话题,但总比“天色不早了”要好。
    “好,那我就无耻领受啦?”云洛一脸顽皮地仿着叶玄刚说的话。她根本不想要这茶,但很愿接受叶玄的好意。
    “听小影说,你创了一个‘盟会’。起了名字没有啊。”
    说到这个,云洛的眼睛又亮了些:“还没有,谁捐的银子多,就用谁的名字。小影捐了一千两呢,你怎个也要比她多些,十万如何?”那日残影教了云洛谈判的法子,说是要价的时候不能怕,一定要喊个连自己都觉过分的数额才成。
    叶玄听得连“倒抽凉气”的力气也无:“你这是募捐呀,还是造反呐?”
    “你从南边搬了座小金山回来,十万也不算很多吧?”云洛咬着牙坚持。她感觉小影教的法子很妙,话说出来后,自己也觉得挺有道理,十万确实不多。
    “不如这样,我教你个更好的法子。”叶玄说得诚挚,云洛还道真有什么金玉良言,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去‘莫问塔’雇些佣兵,把‘枯荣城’打下来。事成之后,‘夜宫’里的东西全是你的。也不用一千、一万的四处去讹了。”
    “哼!你不肯就算了,我有别的法子。”云洛听得叶玄讥刺, 气鼓鼓地倔强道。
    “哦?什么法子呀。”
    “这世上还是有许多好心人呐。你不捐,我这盟会可就用他的名字了。”瞧着云洛小小得意的神情,叶玄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妒恨:“这算什么别的法子,不还是讹人。谁呀?”
    云洛小嘴一撇:“不给你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叶玄心中越发好奇,暗忖道:“哪个不长眼的,将她胃口养得如此之大,张口就敢要十万。那人所捐之数大概不足十万,但也必定是个荒唐之极的金额。若不是‘云大’,就是个想要对她不轨的男子。”
    “你可莫叫歹人给骗了呀。”话一出口,叶玄便觉得有些酸刻,却也收不回了。她是讹钱的,要骗也是她骗别人。到了她这品阶,药也迷不倒,酒也灌不醉,又有几个歹人能祸害她了?
    “什么歹人,人家是……哼,你别想诓我。”云洛十分满意于自己的机智。
    二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话可说时,就假装饮茶。待到大肚瓷壶中的清茶见底,天边已只余一抹残辉,日头落得几要看不见了。
    “我……要回去了。”云洛到夜宫比武,云母本就恼怒。若是入夜方归,进门之后会如何,她不敢想。拖到这个时辰,已是十分不妥了。
    “嗯,我送你出去。”叶玄起身,将桌上“雪脏”插于腰畔,左手又持起“腥芒”,要引云洛出门。
    “不用了,我记得路。”云洛本不是个在意身周目光的人,但不知为何,今日她不想与叶玄一道,不想忍受禁卫们的窥探。“同你打架,很欢喜。”不等叶玄反应,淡黄身影一闪,迅疾向“演武场”的入口处飘去,几个起落,便即消失不见。
    叶玄站在原地,望着云洛隐去的方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不是欣喜,也不是辛酸。良久之后,缓缓拔去手中木鞘,释出“腥芒”,看着那黝黑纤细的剑身,自言自语道:“本想最后让你嚣张一次,哪料到……一剑未出,反给人追得到处躲藏。窝囊啊,和你主人一样。行了,睡个长觉吧。”
    长剑宛若一条黑曼,乖巧地缩入鞘中。再见天日,也不知是何年月了。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三十八章:青蛾

    与周莲一战后,鬼蛾始终有些惧怕自己的绳鞭“鬼哭”。然而今日,漫长且仔细的沐浴之后,她还是鼓足勇气,一圈一圈将“绳鞭”缠绕在左手小臂之上。
    自从定下了那个日子,鬼蛾已有好几夜未能安然入眠。于她而言,这几乎成了一种折磨,几乎就是一个诅咒。这一天,终于到了。
    鬼蛾推开木青儿的房门时,天色仅至傍晚。她知道自己到得太早,但她顾不得那么多。自己的小院,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木青儿的卧房,几乎与叶玄的一模一样。也可以说,这里才是叶玄真正的卧房。但今日,叶玄不在。今夜,都不会在。
    鬼蛾在玄关处除下鞋子,赤足陷入铺满整间卧房的“白狐皮裘毯”中,左足背上一抹碧蓝,与裘毯的纯白一衬,更增幽深可怖。
    一袭白衣的木青儿,已坐在床边的软塌上等她。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坐着。鬼蛾瞧不出木青儿的忐忑,她只知道,自己在抖。
    木青儿的床,是一张至少可容三人安睡的“拔步床”,没有围廊。床侧的纱幔敞开着,似是一种引诱,一种召唤。
    鬼蛾今日一改紫黑的幽冷色调,着一身暗红衣裤。站在白毯之中,像一滴随时会被裘绒吸进去的浓血,刺目而又无助。
    “青儿姐……”鬼蛾颤栗着低唤一声,却不知后面该说什么。
    “嗯。”木青儿也是同一般的无措。
    二人隔着软榻间的小小矮桌,侧对而坐。忍受着令人发疯的静默。
    “不必…等到夜深。”居然是木青儿先开了口。
    鬼蛾的血液开始沸腾,但总感觉有股莫可名状的力量,在压抑自己。“青儿姐,我、我能不能……能不能…我……”
    “不可伤到我脸。”木青儿浅浅一言,划出了底线。这线低的,让鬼蛾不敢置信。
    上一次有人折磨自己,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两百年吗?木青儿不确定自己是否怀念那滋味儿,但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带给她痛楚的人。
    “站起来。”生平第一次,鬼蛾对木青儿施出命令的口吻,这几乎耗尽她全部的勇气。
    木青儿照做,轻缓地站直身子。从她的动作中,鬼蛾看不到丝毫恭顺,也瞧不出半分抗拒,就只是照做。
    鬼蛾被暗红绸裤包裹的丰臀,也慢慢自软榻上升起。她伸左手捏住木青儿右肘,将她牵到裘毯正中,复又轻轻一引,令她背对自己。拢住垂至腰间的密发,顺手拔到身前。
    这原是一套鬼蛾早已熟练到不需思索的动作。下一步,该是抬起右脚抵住她的膝窝,狠狠踩下。然后抽出臂上黑绳,朝着那跌伏在地的曼妙,肆意鞭挞,让“鬼哭”撕破她的衣衫,咬开她的肌肤……然而鬼蛾抬起一半的右脚,始终没能踩将下去。
    鬼蛾心头忽然涌起强烈的愤恨,她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没用。分明已得了允肯,却还是如此怯懦。她咬了咬牙,又抬起脚,朝着木青儿的膝窝重重踹了下去。木青儿的身子只微晃了一下,没有跌倒,连向前蹭出一步也没。又试一次,依旧如此。鬼蛾这才明白,自己只是在心中发狠,踹向木青儿的右脚,却根本不听使唤,绵软得像块豆腐。
    “需要我倒下?”木青儿轻声询问道。
    这一问,彻底激怒了鬼蛾!她发出一声近乎惨叫的低吼,右手死死掐住木青儿后颈,粗暴地将她推到木床边沿,右脚狠狠踩了下去。这一次,木青儿终于跪倒。鬼蛾右手掐得更紧,猛力向下一按,将木青儿的头脸深深埋进柔软厚重的棉被之中。这姿态,令木青儿感到耻辱。她没有动,像一只木偶般,任凭摆布。
    鬼蛾松开了手,感觉无比疲倦。还什么也未做,似乎便已耗尽了全部心神。
    怒意稍敛,神智透出一丝一瞬的清明。她愕然惊觉,自己要折磨一个“蝗”,却竟然忘了封她穴道。
    十成劲力的“阴风指”,一处一处封住了木青儿肩、背、腰、腿上所有能触碰到的要穴。究竟是不是真的封住了,鬼蛾心知肚明,凭自己那点道行,至多让她在不想反抗的时候,更容易做到些罢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自床沿站起,朝着与木青儿相反的方向,浅浅行出七步。回过身望着伏在床沿等待自己享用的珍馐,口干舌燥,烈火焚身。
    刺刺声响,绳鞭携着凄厉的长嘶,将鬼蛾左臂袖管搅得稀碎。暗红残绸,满室纷飞。其中一片,落在四周笼着纱罩的油灯之内,灯芯骤然发亮,片刻又复乖巧。
    黑蛇盘落,伴着鬼蛾凌乱的鼻息,嘶嘶悸动。不远处,她心中最深最深的欲念,正以近乎低贱的姿态,等候自己的处置。与那些用银币换来的娼妓,毫无二致。
    绳鞭乍起,呼啸破空,木青儿闻得鞭声,身子悚然微缩。这惊悸,有如一道闪电霹中了鬼蛾抖鞭的右腕,更如一声奔雷轰进她的心房。
    “啪”一声利响,绳鞭在半空陡然转向,撕破了悬在床侧,系着纱幔的丝带。半副“纱帘”自床架顶端飘然垂落,堪堪遮蔽了木青儿那一袭素白衫裤包裹下的欣长身躯。
    鬼蛾呆望着眼前的光景,狠狠咬破了自己丰满的下唇。“这是在干什么?在干什么!我真的想看见她肩背臀腿,满布疮痍吗?我真的愿听见她在我鞭下哭叫、哀号吗?
    不,她是木青儿,是我的神!我应该永远跪在地上仰望她;我应该永远围在她身旁谄媚,趴在她脚边乞怜;我应该永远盼望有朝一日能得到她,但那一日不会来,也不该来。永远都不该来!”丰唇滴血间,鬼蛾在心中嘶吼、咆哮。
    绳鞭“鬼哭”伴着强压在喉头的低泣,狠狠摔落于地。鬼蛾如逃命一般蹿向房门,一爪撕碎了门栓,赤着双脚飞奔而出。夜风寒凉,根本无法平息她沸腾的欲血;满月皎洁,更加剧着她失魂后的狂暴。她没有想过要去哪儿,却很清楚这副已全凭“兽性”驱使的肉身,会将自己带往何处。

    …………

    忘月楼中,无数道目光凝注在这个“双足赤裸、衫裤暗红、左臂斑斓、披头散发”的女子身上。
    “清尘在哪儿!”鬼蛾不知自己正对着谁吼叫,只是吼叫。
    “哟,这是蛾大人,您……您且息怒,尘儿正在、正在……我给您叫素素来,成吗?”忘月楼管事的妈妈“边姨”惶恐地走到鬼蛾身侧,却停在四、五步的间距之外,不敢再近。
    鬼蛾身形陡移,右臂暴涨,四根手指深深扣进“边姨”的颈窝,握着锁骨将她拽了过来。
    “啊!”边姨的惨嚎,鬼蛾的辣手,惊得所有客人目瞪口呆。城主家的楼子,居然有这种事?
    “三楼,还是后院?”鬼蛾不再嘶吼,滚烫的双唇贴在“边姨”耳畔,阴冷地问道。忘月楼的高阶伶人,惯常在“主楼”三层待客,自己亦在后园有独立的小院,相熟、相好的恩客,也会带到小院中私晤。
    “三楼!三楼!啊……”鬼蛾四指拔出时,边姨又一声惨叫,像块被放脱的布袋般,瘫软于地。
    鬼蛾不用问是三楼的哪一处,“清尘”这个位阶的伶人,都有自己专属的暖阁。那是鬼蛾守在门口谄媚过无数次,却始终没能进入的地方。
    叶玄曾极严厉地警告过鬼蛾:不准对伶人用强!不光是“忘月楼”的伶人,对“枯荣城”内任何一个伶人,都不能用强。手中有刀而不轻拔,这是“枯荣城”得以繁盛的根本。
    叶玄的话,鬼蛾没能做到彻底的遵从,但“忘月楼”的伶人,她从没要挟过,更没强迫过。今日,顾不得了!
    一掌震断门栓,破门而入。清尘房内,坐了一个有着棕红色眼瞳,十分俊美的西域商人。二人衣衫齐整,杯中竹酒浅半,正是那风月之事最为清雅、曼妙的时刻。
    “出去。”只短短二字,口吻分明是在呼喝一条狗。
    商人大怒,咆哮站起,骂着鬼蛾听不懂的言语,欲将她推出房去。下一刻,他的心脏已被悍然刺破胸骨的手掌捏住,惊愕,痉挛,然后死去。
    清尘没有尖叫,只缓缓从椅中站起,向后退了两步。
    鬼蛾眼中布满血丝,她甚至懒得去关那扇已经无法反锁的厚重木门:“衣服脱了!”简单,直接。没有商榷的余地。
    “蛾大人,请你自重。”
    幽幽一语,却莫名地令鬼蛾想要服从。她死死盯着眼前这高挑的白衣女子,身形、顾盼、音色,无不像极了她,就连那棕黑的眼瞳,似也比常人淡上少许。
    “去你妈的!跪下!”鬼蛾歇斯底里地咆哮。
    “没人瞧见你杀,还能赖,快走。”清尘喜静,暖阁设在幽暗转角处。鬼蛾上到二楼时,确是无人跟随,也无人敢随。
    鬼蛾又是一惊,万料不到,此情此景,清尘竟说出这等话来。愣了片刻方才了然:她这是在拖延,在等叶玄来救!
    “下贱东西,还敢耍我。”鬼蛾不再废话,几步抢上前去,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呼”地一声划过,右手竟打了个空。
    “哼,你还会武?”鬼蛾轻蔑一笑,足下“岚步”风起,伸臂要去拿她锁骨。倏忽间肋下一痛、腰窝一麻,气息顿感滞涩,竟险些跪倒在地上。不知何时,清尘已飘到了身后。
    鬼蛾抚着腰肋,缓缓转过身子。双目如锥般盯住清尘的眼瞳,自牙缝中挤出一语:“随风入夜,这是陌掌!”
    “既认出‘陌掌’,该自知非我敌手。有人来了,跳窗走。”清尘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学陌掌!”鬼蛾很清楚清尘在说什么。她既会使“陌掌”,至少表明,她的“岚步”远胜自己,内劲吞吐之功,也非己所能及。但鬼蛾不甘心,不服气,更不能接受!
    你只是青儿姐的一个影子,只是少主养的一个婊子!为什么连你也强过我,凭什么连你也能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呼喝我?我输给残影、输给云洛、输给周莲!我守不住秘密、管不好兵团、被人烧得嚎啕大哭还尿了裤子!人人都耻笑我,以为我瞧不出来?人人都看不起我!如今连你也敢…你是什么东西,连你也配!
    这些日子一直压抑着的悲苦、哀怜、怨毒,一时尽数涌上心头。
    “鬼蛾大人,请您……请您随卑职……”刑律司的衙兵,惶恐地走进敞着门的暖阁,赫然见到地上尸身和鬼蛾仍在滴血的右手。
    “忘月楼、千金阁、莫问塔”,均坐落于“夜宫”与“城主府”近旁,这一带是整个“枯荣城”的中心,也是地价最为昂贵,衙兵巡逻最为密集的地方。
    “跪!”所有的羞怒与愤恨,化作一声爆喝,震痛着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耳膜。一队衙兵悚然听令,齐齐单膝跪地。纯依法度而言,“治安兵团”团长无权指挥“刑律司”的衙兵。然而衙兵们惧的,不是团长的权柄,而是鬼蛾的疯狂。透过那雌狮般的嘶吼,他们能真切地感觉到、预见到:下一瞬仍站立的人,只怕会比死更惨。
    “今日,非得你不可。”说罢,鬼蛾五指一曲,又扑向清尘。狂怒之下,“无痕手”少了曼妙,“阴风指”失了诡谲。横冲直撞,破碎了满室的精致。
    “陌掌”原是一路“杀意寡淡,力求自保”的功法,清尘平日只悄悄与叶玄对练,几乎全在屋室之内。咫尺方寸,进退趋避,最是她所擅长。
    鬼蛾又是一爪抓向清尘胸口。“岚步”斗转,清尘霎时藏到一张“梨木桌”后。区区木桌,自是挡不得鬼蛾,却可缓她、扰她。鬼蛾提起左脚,狠狠撩向木桌,桌面碎裂的同时,清尘右脚却自下方跟着撩到,足尖向上一勾,刚好踢中鬼蛾左腿膝窝。“鹊桥”迎着纷飞碎屑,肆意温柔。木桌的残片,竟连清尘一处衣角也未划破。
    膝窝挨的一脚并不甚痛,但左腿回收后,却已酥软无力,几乎全凭右腿撑着,方能站立不倒。进击不得,鬼蛾回手一抹腰带,没能如愿拈出“毒蛾刺”,她去见木青儿时,身上没带那种东西。
    跪在地上的衙兵,见“蛾大人”动手竟没能拿下一个倡伶,无不目瞪口呆。有个机灵些的没得指令,躬着腰,自行朝门外跑了出去。余下诸人见状,也急忙跟着蹿出。
    鬼蛾此时已自知毫无胜算,面上露出绝望的讽笑:“好啊,‘鹊桥’也会,这是学全了不成?”
    “快走罢。”眼见自己的“暖阁”已被祸害得不成样子,清尘心中也是有气。
    鬼蛾站在原地,瞪视着清尘,一动不动。这时的她已不似先前那般狂暴,击碎无数桌椅、瓷玉,散了些许怒气;膝窝、腰肋的酥软酸痛,也助她复了些许神智。此刻她已不再指望能对清尘如何,但她不能忍受自己遵从她的令遣,更不愿当众一瘸一拐,灰溜溜地被赶出去。
    “不走!你有种将我杀了,瞧少主容不容你!”鬼蛾蛮横说道。
    清尘秀眉微蹙,心中暗道:“什么乱七八糟。哪有奸污不成,转争宠的?”
    “朱十九,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治安兵团团副“季九三”怒气冲冲地闯进暖阁,对着鬼蛾厉声呵斥道。
    “季九三”与“鬼蛾”同是“玄青书院”的院生,较她早入院两年,年纪约大她四岁,那时的书院还叫“孤饿坊”。有次鬼蛾遭人欺凌,被两个男孩儿堵在墙角,朝她头上尿尿,是根本不认识的“季九三”替她打了架,脸上还流了血。
    那是鬼蛾迄今唯一一次经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书中才有事。她没有沾染“季九三”的品格,却记住了他的情分。入“夜宫”后,恃宠相胁,不惜撒泼打滚,逼迫叶玄重于此人。
    这“季九三”也当真颇有些将才,品阶未至“火境”,却能将无数强过他的武人管得服服帖帖。虽然这与鬼蛾的淫威不无关系,但如随便换个庸人,也绝难让一干“火、水”如此驯服。更何况,“治安兵团”与“禁卫兵团”不同,团内官长,大都不是“书院”出身,而是“演武坛”中厮杀出强人。
    见“季九三”到来,不替自己解围,反帮着外人喝骂自己,鬼蛾心中更是委屈,一对凤眼又被溢涌的泪水模糊。只是当着清尘的面,她不肯哭出来。
    望着鬼蛾那可怜又可恨的模样,“季九三”无奈地压低噪音,劝慰道:“先跟我离开这里,把手上血渍擦干净。至少别让‘城主殿下’瞧见这副光景。”说着指了指地上尸身和鬼蛾血红的右手。
    语罢,也不管鬼蛾是何反应,朝着清尘深深行了一礼,随即大步上前,擒着鬼蛾赤裸的左臂将她拽了出去。鬼蛾左腿不便,不拽倒还可勉强凭着单腿轻盈。这一下,轻身功夫也使不得了,只能随着黑铁塔一般的“季九三”,狼狈地跳着脚走了出去。“慢点儿,你不长眼吗!”鬼蛾愤恨地骂道。
    待得叶玄赶到,暖阁中的尸身已经拖走,清尘斥退了诸人,独自坐在房中,欣赏这满室的狼藉。清尘的暖阁,是个三房的套间,被鬼蛾弄乱的是“外室”,“内室”和摆着鸳鸯浴桶的“浴房”尚未及祸害。
    “受伤了吗?”叶玄殷殷关切又满眼歉疚地望着清尘。上楼之前,他已听说了鬼蛾做的好事,也确知了鬼蛾的安危。
    清尘缓缓起身,显得有些失神,有些疲倦:“没,你教的那些,挺管用的。”
    叶玄上前几步,将清尘抱入怀中,却不敢使太大的力气,仿佛她身子已被“无痕手”剐过一般:“没能护你周全,怨我。”
    耳鬓厮磨,看不见清尘面容,叶玄仍能感觉到她浅浅一笑:“这不是周全着吗?”
    叶玄将清尘自怀中放脱,牵着她手,进到没有被鬼蛾祸害的“内室”,又引她仰卧于躺椅之上,自己则找了个圆凳坐下,缓缓按揉着清尘的额角,试着安她心神。
    “初时逼着你练气,后又教你武功……原只为占你些时日,叫你没空接别的客。不成想,终是有了大用啊。”语中满是后怕之意。今日若“尘儿”没能制住“小蛾”,真不知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如将她打死了,你叫我偿命吗?”清尘闭着眼睛,口吻似是在问“这钗子多少银两”一般随意。
    “你个小狼,怎也开始琢磨这些了。要偿命……也是我偿。”叶玄苦笑着搪塞道。清尘好读史,心中最钦慕的人物,是狼王“髯蓠”,是以叶玄私下里将她唤做“小狼”。
    清尘笑了笑,不再言语。叶玄心下惴惴,也不知自己这答复,过不过关。他还从未遇过“自己关切之人相互撕咬”的窘境。好在今日这事,曲直太过分明,尘儿、小蛾又均无伤损,想来应结不下什么深仇。
    “此番露了底,往后这楼中更没人敢招惹你了,会很寂寞吧?”叶玄不失时机地劝诱道。
    “你是觉着,我非要寻个随时会挨鞭子的地方,才过得下去?”清尘知道叶玄在讲什么,淡淡一语,绕开了话中机锋。
    “我是说,你这一世,真的就这样了?”叶玄没指望能得回应,只自言自语地轻叹道。


    流亡日记-节选(47)
    安涅瑟说她能明显感觉到,经脉中可容纳的真气,比丹田多出好多倍。我问她,那是不是要很久很久才能贮满?她说也不一定,“河水”涨得比“池水”快,而且似乎越来越快。到了这一步,“林觉”从“欧阳桐”口中听来的经验已经没用了,只能相信安涅瑟的感觉。
    我决定再给安涅瑟一点时间,也再给林觉一点时间。



    第三十九章:最后一餐

    翌日晨间,“木叶家族”六人齐聚在位于夜宫“银库”近旁,建好后几乎从未使用过的“议事厅”中。叶玄与木青儿,均不喜太过肃穆的场合,是以家族议事,多在木、叶二人屋中。
    鬼蛾跪在“墨绿的孔雀石地板”上,已整整一夜。手上血污擦了,衣衫却没换过,仍是赤足裸臂,通体暗红。看到鬼蛾跪在厅间的光景,叶玄不自觉地想起了“甘恬”的弯刀,也是“墨绿刀鞘,镶嵌暗红宝石”。回城后,那柄弯刀已被鬼蛾据为己有。
    “议事厅”并不甚大,内里空空如也,就连座椅都是晨间现搬来的。木青儿没有坐,她站在叶玄侧后,右手轻塔在椅背之上,感觉这样自在许多。木青儿不坐,影、星、雁三人也不好坐,索性围拢到二人身边,仍是残影挨着叶玄,寒星、孤雁伴着木青儿。
    “兵团交给你,不管事,报花账,我容得你;到了夕霞山,学那丁兰一般,不听号令,肆意嚣张,我也容你;可你昨日竟……竟他娘的干出这等事来,你跟那‘风四矛’有什么区别?若不治你,‘木叶家’迟早叫你祸害的和那‘风家’一般声名狼藉!”叶玄越骂越怒,指着鬼蛾的手指,微微颤抖。
    鬼蛾知道这一次叶玄是动了真怒,困饿干渴之下,身子仍跪得比直,只求能得个便宜些的处置:“少主,你别气了。我认错,认罚……”鬼蛾可怜兮兮地偷望了叶玄一眼,目光一触,忙又低头。
    “怎么罚,你自己说!”
    鬼蛾一时呆住,不知如何做答。独自跪了一整夜,她不是没琢磨过自己会受什么处置。只是,自己说实在忒也为难,说轻了或惹得叶玄更怒,万一说重了……至此,鬼蛾对那横死于自己手中的俊美商人,没有丝毫怜悯、愧疚。
    “关她三个月监房!”残影见鬼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右手指着她鼻尖,恶狠狠斥道。仿佛自己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怨,仿佛口中说的是什么令人发指的重刑。
    被叶玄怒目一瞪,残影伸出的手臂立即乖巧地缩了回去,动作显得十分滑稽。她就是想将场间肃杀的气氛搅乱。
    “革除‘治安兵团’团长之职。鞭二十,监百日!”话一出口,叶玄心中暗骂自己无能。“我有什么脸瞪小影。鬼蛾在‘内城’明目张胆地滥杀,鞭二十?她当众杀人的地方,就在‘城主府’的斜对街,监百日?那跟奖赏有什么区别?可是,我又能拿她……怎么办呢?难道依着城律将她斩了?”就这徇私枉法的处置,原下了一整夜的决心,定四十鞭。话到嘴边,又砍一半。
    “还有,将她所有财物,除了‘鬼哭’和身上这套衣裳,全数卖了,赔那商人!”
    鬼蛾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叶玄,目中透出怨愤。鞭刑虽也可怖,却已在她意想之中,毕竟有残影前车之鉴。可变卖自己财产,却是大出所料。想到这数十年的辛勤贪墨眨眼便成泡影,一时如遭雷电,惊怒交集。
    叶玄呼地从椅中站起,上前几步“啪”一个耳光重重甩到鬼蛾脸上。
    “怎么?是觉得欺负你了?你他妈再用那种眼神看我试试!”他右手指着鬼蛾,目眦欲裂,暴跳如雷。
    残影见状,慌忙跑上前去拉住叶玄。“少主,你别…别真动气呀。”便是“莫问塔”泄密那次,也未见叶玄愤怒到如此地步。
    叶玄愤怒是真,却跟那个无辜枉死的西域商人没太大关系。一是因为清尘,昨晚那情形,清尘要是被鬼蛾制住…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二是因为鬼蛾,将来到了那边,她若还如此行事,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鬼蛾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懵了,呆呆怔了一会儿才捂着肿起的左颊嘤嘤低泣。泪水越涌越狂,却吓得不敢放声。
    残影抬起右足,一脚将跪在地上的鬼蛾踹倒,心中暗骂:“平日不是挺会装吗,关键时候怎个蠢成这样?扇你耳光不顺势伏倒,是要拱火还是等着再挨?”旋即小心翼翼地将叶玄半搀半扶引回椅中,好似他是个一阵轻风就能吹倒的老翁。
    双足污秽,衣袖破损,斑斓残乱,面颊肿胀;一身暗红伏地颤抖,声声呜咽哽在喉头。望着眼前的鬼蛾,叶玄仿佛看到一个被妈妈弃在街头,受尽欺凌却连哀求也不敢大声的小女孩儿,厉狠的斥骂再也喝不出一句。他闭上眼睛,试图调缓内息的流速,以抚平自己的心绪。
    “少主,息怒。”寒星毫无情感地念出四字,像是书堂中背诗的小童。
    没有人料到寒星会在这样的场合说话。“她这是在安慰我吗?不可能。难道是在求情?”叶玄想不通,但他感激寒星暂时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今晚执刑。打完直接扔进监房,与其他囚犯一般待遇。”叶玄尽量掩藏着情绪,扔出一句冰冷的指令,而后转身逃离了“议事厅”。
    “这次倒瞧你敢不敢亲自动手。”残影望着叶玄那分明修长、比直,然而在自己瞧来却总觉不够挺拔的背影,暗自腹诽。“他若真的自己动手,说明他更疼惜我,还是更疼惜小蛾呢?”
    木青儿也随着叶玄而去,经过鬼蛾身边时,停步看了她一会儿。
    “你……”孤雁想跟鬼蛾说些什么,终是摇了摇头,跟在寒星身后走了出去,刻意与前面拉开一段不必寒暄的间距。
    叶玄与木青儿走后,鬼蛾终于伏地放声大哭。残影跪在地上,引她将脸放在自己膝头,未说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极轻缓地揉抚那一头浓密的乱发。
    “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没说让你接着跪,就不用跪了,也别大喇喇坐在椅上,去墙角缩着。”待鬼蛾哭声渐敛,残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
    见残影回来时只拿了一个水袋、一篮面饼,鬼蛾眼中透出失望之意。残影不禁气得笑出声来:“你倒永远知道对自己好,现在是什么情形,还挑肥拣瘦?”
    幼时吃“泥饼”的经历,让鬼蛾很排斥饼状的食物。她最喜欢吃的是“蜜糕”以及各种禽兽的“肉、蛋、奶”,其实也都是些城中普通匠人踮脚可及的奢侈。反而似“霜葵、茸菇”这等能入“薛让、山均”之流法眼的珍馐,她只觉寡淡无味,吃起来一点儿也不过瘾。
    鬼蛾此时腹中饥饿,口中干渴,也顾不得许多,配着袋中暖水,大口嚼起面饼来。
    “哎?你把饼咽了再喝水!这样我还怎么喝呀?”残影有些后悔,她只从膳房拿了一个水袋过来。
    “本座今日也不去‘莫问塔’了,就坐在这冷石板上陪你吃饼。我屁股上可没你那许多肉,硌得疼死了。这份恩德,你可一定要感激涕零、没齿不忘才行啊。”残影故作轻松地与鬼蛾调笑着,盼能稍稍和缓她心中的恐惧。
    残影将第一张面饼的最后一角送入口中时,鬼蛾已拿起了第四张。残影静静坐在一旁,瞧着鬼蛾将第四、第五张面饼送如肚中。她一直挺喜欢看鬼蛾吃东西时没出息的样子,尤其这次…饼是自己拿来的,更让她感到一种“投喂”的快乐。
    食篮中的面饼还剩一张,鬼蛾终于不再伸手去拿,只将皮袋中的暖水豪饮似地灌入口中。这一餐,仅仅享受到了咀嚼和吞咽的快感,味蕾却没得到什么像样的刺激。
    鬼蛾靠墙而坐,满足的同时又颇觉沮丧。方才少主说“打完直接扔进监房,与其他囚犯一般待遇”也不知是不是气话。若当真如此,只怕这顿面饼就是百日内最好的一餐了。
    想到此处,她又把最后一张面饼从篮中拎了出来,卷成个纸桶一般,将前面一截深深噻入口中。这吃饼的法子,一来是为避免对“泥饼”的联想,二来也是自小在“孤饿坊”中练出来的。“孤饿坊”每日一餐饭,食物粗鄙,倒不限量。只是坊中孩子太多,众人分成若干批次,轮流到伙房用餐。每餐时刻有限,吃得快,才能多吃。
    残影津津有味地瞧着鬼蛾赌气似地将最后一张面饼吞下,心中只觉无比畅快,笑骂道:“你这吃相,不知道还以为是死刑呢?”
    “吃不饱,还不如死了。”鬼蛾抚着撑得有些难受的肚子,幽怨地说道。
    残影轻轻白了她一眼:“你这就叫自作自受,‘刑院’交你掌管之前,就只是个行刑和监禁的地方,‘管吃不管饱’是你定的规矩吧?还依着各人体形配粥。哼,偏偏自己是个体形和食量全然不符的饿鬼。”
    鬼蛾还未开口,残影看着她的神情直接回绝道:“少主正在气头上,别指望我给你送吃的。”
    “那个…是什么滋味儿?”靠着暴饮暴食冲淡了的恐惧,此时又慢慢爬回鬼蛾的五脏六腑。若在平日,以治安兵团“蛾大人”手段之酷烈,区区藤鞭在她的道具室中,就连扔在墙角吃灰都不配。然而这许多年下来,她“忍受痛苦”的能力,显然没有随“创造痛苦”的能力一并提升。同“周莲”一战,已毫无疑问地证实了这一点。
    残影极力想要回避这个话题,发现终是绕不开的。经年日久,她的肌肤已不记得当时的痛楚是如何剧烈,但那时闪过脑中的一个念头,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若有一日我落在敌人手中,只怕不是个宁死不屈的豪杰。
    身为一个拨弄旁人命运的筹官,残影自认为那场刑罚于己而言,是一次极重要的成长。那之后,她对人的意志、人的身体,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不过此刻不是跟小蛾讨论这些的时候:“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的。就像被山羊舔脚底,对周莲来说,那明显是种让她生不如死的酷刑,我却觉得还挺好玩儿的。对了,你是怎么做到一下就猜出周莲怕这个的?”
    “我也说不好,就是一种感觉。少主说要审她,我脑中就冒出了山羊。”鬼蛾轻声说道。
    “唉,得折磨多少人才能换来这样的直觉。你经这一遭,也算个小小报应吧。”残影尽量扮出轻佻的口吻讥刺道,随即发现当自己真心关切时,情绪这种工具,并不像在“莫问塔”中那样容易驾驭。
    “我不知这样说能不能安慰到你,藤鞭……应该没有‘烬手’厉害。”残影不再假装云淡风轻。
    “嘶……”鬼蛾深深地倒抽一口冷气:“别说了,一点儿也不安慰。”
    “对不起。”残影抱歉道。“我知道‘等待’比‘处刑’更苦,你试着睡一会儿吧。能睡着的话,也算少受些罪。”残影觉得,不管晚间是有由谁来执刑,鬼蛾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议事厅”中,等人来领。
    残影挪动自己的身子,与鬼蛾并排靠墙而坐。鬼蛾则乖顺地侧身卧倒,将没有红肿的右颊枕到残影伸直的大腿上。残影的小腹当即感受到一股灼热的鼻息。她伸出右手,轻抚鬼蛾的脖颈,用不怎么纯熟的“阴风指”,按揉着后颈处两个容易致人昏厥的要穴。慢慢地,鬼蛾凌乱的气息变得和缓、有序,而后进入了睡眠。

    流亡日记-节选(48)
    林觉现在不是每晚都来了,我要闹一下吗?
    我愚蠢的丈夫啊,安涅瑟可不会等你。


    第四十章:太阴石

    “残影这贱人说鞭刑没有‘烬手’厉害,他妈的骗子!”或许在心中咒骂旁人,能让自己得到一丝丝的慰藉。当疼痛超过了某个限度,鬼蛾根本分不清哪个更痛,哪个比更痛还要痛。对她来说,正在经历什么,什么就是这世间最恶毒的残酷。
    二十鞭终于打完,木青儿有些厌倦地将藤鞭扔在地上,推开铁门走了出去。
    不多时,四名“刑院”的禁卫,随着木青儿回入刑室。其中两人一前一后,抬着已铺好“柔软绒被”的“楠木担床”。另外两个,一人去解鬼蛾束缚,一人与木青儿一起搀扶着她,确保手脚得脱后不至跌倒。随后三人一起将她架上了“担床”。
    直到伏上”担床“,鬼蛾口中扔塞着绵帕。木青儿不动,几名禁卫谁也不敢去取这东西,一来总觉得手指会被咬下,二来没有人知道她是否愿意哭得更大声些。
    对于见惯了鞭笞的“刑院禁卫”而言,鬼蛾身上的伤痕算不得触目惊心。甚至可以说,放水的痕迹实在太过明显。然而想到今日受刑之人…是这刑院的主子,几名禁卫心中不禁涌出一股莫名的辛快。当然,还有远远压过“窥探隐秘所带来的欢愉”的无边恐惧。看过这一幕,蛾大人能容自己吗?
    “抬到监房,与其他人一般待遇。”木青儿冷漠地重复着叶玄的指令,自己却也跟着抬“担床”的禁卫,走进监房之内。几名禁卫见木青儿跟来,如蒙大赦。
    “与其他囚犯一般待遇”的指令,午时刑院已收到过一次,方才宫主又说了一遍。可是……这意味着抬到监房之后,要将蛾大人从“担床”上搬下来,扔到冰冷的石板地上。谁来做这事呢?谁敢做这事呢?此时宫主在场,几名禁卫当着她的面将“担床”轻轻放在地上,急忙躬身告退。只要她亲眼看见却没计较,那就是默许了。
    木青儿靠着墙,在“担床”床首近前坐下,左手食中二指探入鬼蛾口中,拈出已经湿透的棉帕,随手扔在地上。此时毛孔中不注溢涌的汗液,被刑室外干冷的空气治得服帖了些,鬼蛾创口剧痛稍减,仍止不住凄哀吟泣。木青儿不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该不该安慰她,只将微凉的左手轻搭在她头上。
    此时的鬼蛾早已精疲力尽,没了平日的骄横与娇懒,只在吟痛的空隙间低声唤着:“青儿姐,青儿姐……”这时她最怕的,就是木青儿半晌便要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监房中孤苦。
    另有一个恼人之处。这“担床”前端伸出的两根木杆,将青儿姐迫得远了些,她只能感受她左手在自己后脑的轻蹭,却分享不到她的体温,闻不见她身上那淡到要调动一丝幻想才能捕捉的幽香,更不能将头枕在她修长的双腿之上。于木青儿来说,这倒是个比较自在的间距。
    木青儿坐了没一会儿,臀下传来一股让人极不舒服的寒凉。同时她感觉,“股骨”与“地面石板”之间相隔的那层臀肉似乎越来越薄。这当然不可能,但她就是有这样的感觉。简单的调息,退散了两种莫名的不适,木青儿这才记起,小蛾好像曾炫耀过,她设计的监房有些不同。
    环顾之下,并未发觉有什么明显的异样。这监房比“刑律司”的大些,也干净许多。三面砖墙,一侧铁栅,从外面经过时,内里光景一览无余。她又想到自己押着鬼蛾走往刑室时,经过了几个有人的监房,若没记错的话,里面的人每一个都抱着身子蜷缩在墙角。
    木青儿有些懂了。她靠坐在墙边,臀下传来的寒凉却与背脊所感受到的完全不同,这地上的石板,直如坚冰一般冷硬,不知是从何处弄来的古怪料材。体内没有真气的素人,亦或是被钢针封了穴道的武人,若没有棉衣、被褥,在这样的地方住上十天半月,那该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鞭二十,监百日。与其他囚犯一般待遇。”念及少主对鬼蛾的处置,又看了眼她身下“担床”和厚厚的绒褥,木青儿轻轻摇了摇头。
    “我走了。”木青儿缓缓站起身子。鬼蛾创口的血液正在凝结,她一动也不敢动,才转低缓的哭吟立时变得凄哀、急促起来。“你是刑犯,我在这儿守你不妥。”木青儿的语声,带着少有的温度。
    再之后,鬼蛾就只听见身后传来铁门的“吱呀”开合,以及冷脆的“咔塔”一声落锁。她想要哭,可如果只能哭给自己听,那还是算了。残存的力气,留着忍痛吧。
    昏也昏不去,睡也睡不着。寒夜之中,鬼蛾死死咬着身下的绒褥,瑟瑟发抖。想到这样的苦楚才刚刚开始,她十分后悔当时为何要杀那漂亮商人,轻轻将他手骨捏碎,让他自己哭着逃出去,不也一样吗?
    隔着担床和绒褥,鬼蛾仍觉身下传来幽幽冷意。想到那些受了鞭刑还要直接扔在地上,被彻骨阴寒日夜折磨的刑犯,心中泛起一丝同病相怜的恻隐:“这来自‘冻土’的‘太阴石’是不是过于恶毒了?用这东西对付‘偷窃的婢仆’和‘渎职的禁卫’,有必要吗?”
    要穴处的滞涩,被体内不甘寂静的真气一点点冲淡。终又重受主人驱使的内息,退散了身下的寒凉,也挥散了鬼蛾对弱者的怜悯。她感觉好多了,渐渐通畅的经脉,并不能止息背后隐隐传来的痛楚,然而体内真气按照自己心意所示的节奏如清泉般涤荡,却极灵验地抚顺了她的心神。
    “身上的痛”和“心中的苦”暂时分离。满身疮痍的鬼蛾,勉强入梦。


    流亡日记-节选(49)
    今天我告诉林觉:“你如果不能每晚都来,那就不要来了!”
    本以为他见我生气,会唯唯诺诺地讨好我,可他居然对我说:“栗儿,我一定要让祖母走之前看到曾孙,这段时日我不能每晚都来。你一向是最识大体的,盼你能体谅我的难处。”
    我愤怒极了,厉声骂道:“这是什么混账话!你自己没用,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没用?我没用?好吧,就因为我不知道是谁的问题,所以我才不能每晚都来,你懂吗!祖母已经快走不动路了,你知道吗!”林觉也生气了,这是他第一次和我发脾气。
    “怎么?欧阳桐老了也算在我头上吗!”
    “你叫她什么!”林觉咆哮着抬起了右手。
    “你要打我?就因为我念了她的名字,你要打我!”我惊得喉咙打结,泪水霎时从眼角涌出。他还是我认识的林觉吗?
    小月和小梅听到我们争吵,一溜烟躲进了房间,安涅瑟却急忙从屋内出来,护在我身旁。安涅瑟的到来让我从暴怒中恢复了神智,不能再激怒林觉了,万一他真动手打我,安涅瑟会不会撕碎了他?我不敢想象。
    林觉缓缓放下颤抖的右手,没哄我,也没道歉,重重一甩长袍,就这么转身走了。
    安涅瑟微微张开臂膀,似乎以为我要抱着她嚎啕大哭。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狠狠擦干了眼泪,拉着安涅瑟回了卧房。



    第四十一章:苦糠粥

    迷离中,鬼蛾梦见叶玄站在自己身后,紧紧捂着口鼻嘤嘤吟泣,模样像极了那些受了委屈又不敢放声哭闹的娼伶。
    无力地睁开双眼时,天光已明。鬼蛾身上,不知何时覆了一条滑腻、柔软的丝绒小毯,堪堪遮住早已不再溢血的伤痕,满是斑斓刺青的小腿与肩头,仍露于毯外。监室中没有窗,但她的汗毛与肌肤能感觉得到日与夜的微妙差别。
    叶玄就靠坐在“担床”床首,与昨日木青儿几乎一般姿态,大腿却紧紧贴着她“泛出些许酸腐气味”的乱发。“担床”首端伸出的两根木杆,已沿着床板齐齐切下,断面光滑如镜。
    “你这地方,伙食不错呀。”叶玄说着,从右手边一个破木桶中,舀出一碗混了“苦芥菜”的褐色糠粥。轻啜了一口,忍着喉头的粗粝强咽下去。瞧着叶玄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鬼蛾更分不清梦中那一幕,究竟是真是幻。
    “少主。”鬼蛾低唤一声,旋即又发出痛苦的低吟。
    “张嘴。”一勺糠粥递到鬼蛾嘴边。
    她尝过这东西,比“泥饼”还难吃许多。那恶心的味道让她十分满意,不想今日却要自食苦果。鬼蛾腹中饥饿已极,也顾不得许多,两眼一闭,自暴自弃地张开了双唇。
    “呃……”吞下一口后,鬼蛾皱着眉,发出一声似“幼童咽下汤药”的哼吟,然后又自觉地张开了嘴。“味蕾的折磨”和“饱腹的快慰”相比,还是后者更有力量些。
    一碗糠粥见底,鬼蛾闭着双眼浑然不觉,再一次张口等待着木勺的投喂。一大块蜜糕,蛮横地塞入口中。那让人迷乱的甜,在早已被“苦芥汁”浸透的口舌间翻江倒海,鬼蛾瞪大了双眼,放肆地享受着味蕾辛快。本就绵软的蜜糕嚼得稀烂,竟不忍心让它顺着喉咙滑入深渊。
    双唇带着企盼与惴惴再次分张,换来一个她早有预感的回应:“就一块,别不知好歹。”
    “是,少主。”鬼蛾乖顺的应对,让叶玄感觉心尖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她不是应该说“我都这样了……”吗?
    经了昨日一遭,鬼蛾见到叶玄是真的有些害怕。她虽然早就知道,但也直到昨日才真正知道,叶玄与残影不同、与云洛不同,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朋友,更不是一个纯粹的“小姐妹”。
    “别说这样生分的话。”叶玄左手拔弄着鬼蛾的乱发,心疼地嗔怪道。
    “是,少主。”鬼蛾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可以伤害叶玄。于是将所有的委屈和怨毒,都藏进了阴阳怪气的恭顺之中。话一出口,有些后悔,此时激怒叶玄实在愚蠢,与他离心更非自己所愿。但鬼蛾没能忍住,她有太多情绪需要宣泄,却再也不敢对着叶玄咆哮、咒骂。
    通过叶玄左手的僵硬和急促地喘息,鬼蛾知道自己的报复远远超出了她所预料的效果,更远远超出了她所期盼的效果。她想说些什么补救一下,一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好,好!你喜欢这样是吧,我满足你!”叶玄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道:“爬过来,抱着我哭。这是命令,是任务!完不成,再打你十鞭。有胆你就试试,看我能不能说到做到!”
    鬼蛾伏在“担床”之上,交叠身前的双臂开始随着肩头微微轻颤,创口受到牵扯传来剧痛,“哇”的一声,鬼蛾终于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越哭身子越抖,越抖创口越痛,越痛哭号越厉……倒让故意将她情绪逼出的叶玄有些无措。
    “不是让你爬过来,抱着我哭吗?刚受完刑就抗命,当真不知死了?”叶玄嘴上骂着,伸手解开鬼蛾交叠的双臂,托着她的下巴,自己向左挪了一尺,坐到担床前首,将左腿垫在她头脸之下。
    鬼蛾右手顺势自叶玄身后环住他的腰肋,左手前伸,紧紧扣在他右腿膝关节上。力道之大,让叶玄不禁怀疑这小贱人是不是想弄残了自己。体温的交换,只让鬼蛾眼中珠泪涌得更凶,不一会儿,叶玄一侧的裤管便已湿透。
    鬼蛾饮泣不止,叶玄心下渐安。他庆幸自己没有失去这个“小姐妹”,至少没有彻底失去。下一刻,发生了一件让叶玄“更加安心”的事。
    “啊!”伴着一声惨叫,鬼蛾的牙齿缓缓咬进了叶玄腿左之中。她故意咬得很慢,让他可以选择抵抗,或是不抵抗。叶玄右手五指深深嵌入下方石板之中,用尽全部的毅力,压抑着自行反扑的内劲。“再不松开,我可忍不住了!一……”叶玄全身冒着冷汗,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没等他数到“二”,鬼蛾的牙齿从皮肉中拔了出来。抬起头时,唾液伴着鲜血,牵出一缕粘丝。叶玄忍痛时的震颤,将她创口扯得更痛,然而鬼蛾的哭声却在这一咬之后,渐转和缓。
    “你他娘的,是要……造反不成。”叶玄的喘息沉重而急促。
    “是,少主。”鬼蛾心中的阴郁,已随着哭泣和噬咬消散大半,此时带着浓重鼻音的寻衅,终于有了往日的刁蛮。
    “早晚将你那颗狗牙拔出来。”叶玄恶毒地说道。鬼蛾口中两排贝齿,算得十分齐整,唯独右上“切齿”旁的“尖牙”,形如矛锥一般,与常人相较实再锋利太多,叶玄总觉得那根本不是“人”应该有的牙齿,因此总将那一颗叫做“狗牙”。
    “我原谅你了。”鬼蛾没再接叶玄的话,伴着哭泣后特有的浓重鼻音,幽幽说道。口吻之中,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仁与怜悯。
    叶玄听得此言,如沐甘霖,复又气得发笑:“原谅我?你还有脸原谅我?你……好吧,我接受你的原谅。不过,你的事可还没清算干净。师姐说,昨日至少有六、七下都放了水。你是想现在补呢,还是等养好了再补?”
    “什么?”她至少有九成九的把握相信叶玄不是认真的。饶是如此,声带仍颤栗不止,额头和背脊更不可抑制地沁出一层冷汗。
    “不是不是,我…说笑的。给你安排个任务,完成得好,余下几鞭就免了。”看到鬼蛾的反应,叶玄连忙抚着她的没有鞭痕的肩头安慰道。他有些后悔,不该在这种时候戏弄她。
    鬼蛾羞怒之极,刚刚生出的一丝亲近顿转森冷,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恶狠狠挤出:“叶玄,你若不想我在你面前恭顺得像条狗,往后就少拿这事吓我!”
    短短一言,字字诛心。叶玄听了只觉得自己万般对她不住。不过就是滥杀无辜、贪赃受贿、临阵抗命罢了,怎么能将她欺负成这样呢?
    “好好,是我不对,我不对。其实呢,只是想跟你说‘有个任务’,可两个话头之间,总得有个转折不是。而且你刚刚还咬了城主,这按律本来也该……”
    “少废话!你说清楚,我要完不成任务怎么办?还打我不打!”鬼蛾一朝得理,从来不依不饶。咆哮时胸腹的起伏,又一次牵动了创口。她的左手,也又一次如兽夹般锁紧了叶玄的右膝。
    “不会,不会。都说了是…说笑的。”叶玄忍着右膝的疼痛,惶恐地劝慰道。“这任务也不是你份内之事,就当是…帮帮我还不成吗?”
    “哼,什么任务啊?不是还要关我一百天吗?”鬼蛾没好气地问道。
    “是,这个不会变。只不过,我想将你和‘周莲’关在一起。”
    “周莲?”鬼蛾只半刻便懂了叶玄的用意:“好啊,原来你打我是为了这个!”
    “放屁!你犯的这些事,‘鞭二十,监百日’轻了还是重了,自己心里没数吗?”见鬼蛾开始胡搅蛮缠,叶玄也终于壮着胆子复了些少主的威严。交谈的气氛,渐渐有了二人熟悉的轻快。
    “那你就不怕‘周莲’把我害死了?”鬼蛾转了个话头,继续质问道。
    “我是何等胆小的人呐。你都想到的事,我能不防?她身上三十六处要穴都埋了钢针,力气连个‘素人’也不如。手上脚上,各扣两副‘精钢锁链’,链上系着二十几个银铃。这样她要能杀了你,只能是因为你想死。我倒是更担心你做梦的时候,把她给拍扁了。”叶玄解释道。
    “好吧。就算我去了,能做什么?”鬼蛾当然不讨厌这个差事。
    “做你自己。”叶玄似乎胸有成竹。“你对她的怨恨,对她的同情,对她的欲望,甚至包括我让你去的目的,统统不用掩饰。她知道我想用她,应该也很想有个新家,但她需要一个认同我们、亲近我们的理由。”
    “我就是那个理由?嘶……”鬼蛾不解地问道。她的伤口又开始疼痛。
    叶玄没办法替她止痛,只能轻抚她的脖颈以示安慰:“没错,你是她最容易接受的理由。人与人之间呐,不怕有梁子,就怕什么也没有。我们所有人中,你与她的恩怨最深,她对你的歉疚和畏惧,也远远大于对我。更重要的是,除我之外,就只有你是真心想要留她。虽说是为了一些荒唐的理由,但总比不想要好。”
    “你也是真心留她,干嘛不直接跟她说呢?我要是她,我准答应。”在鬼蛾看来,这完全是周莲的福气,她不懂为何还要做许多算计。
    叶玄爱怜地望着鬼蛾,鬼蛾却瞧不见他的神色:“你这是先入之见,旁人可不觉得跟着咱们有什么好,咱们也的确没安什么好心。我想要她,因为她是一把刀。你想要她,是因为她长得美。然而呢……虽说这都是利用,但情欲终归是一种更纯洁的东西。”
    “所以,我能……”
    “不行!你不能奸污她,也不能折磨她。”叶玄不等鬼蛾说完,斩钉截铁地喝止了她的念头。
    “我都这样了,我能干什么?”鬼蛾狡辩道。
    “哼,近一月干不了什么,后面可就难说了。”叶玄刻薄地戳穿道:“记住,派你去,是让你‘收’她,不是让你‘收拾’她。‘做你自己’意思是不用演戏骗她,不是让你为所欲为。”叶玄一边说,一边像敲西瓜一样,从上面轻叩着鬼蛾的头顶,他忽然觉得这样很有意思,说完之后,又敲了几下。
    “知道了,知道了。”鬼蛾不耐烦地答应道。“那……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呀?”鬼蛾借机提些要求,并不出乎叶玄的意料,但他还是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
    “我不能整日吃这个。”趁着此刻伤口痛得缓些,鬼蛾松开扣着叶玄右膝的左手,轻轻指向那装着“苦糠粥”的破木桶。“还有,还有……我那些东西,别卖吧。”后半句有些心虚,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她实在是太心疼了。
    “小蛾,卖你那些宝贝,是惩罚的一部分,这事没得商量。周莲那边,你要是不想去,我不怪你。”叶玄用极尽温柔的音色包裹着自己的不悦。
    “我去,去还不行吗?”鬼蛾原就只是对着枣树踹一脚试试,见没有甜枣掉下来,也就算了。“那第一条总成吧?”
    瞧着鬼蛾完全不会谈生意的样子,叶玄心下好笑。若换成残影,一定能勒索出很多东西:“我要讨好周莲,怎么会让她吃这个?哼,你到时就捡人家剩的吧。便宜你了。”鬼蛾自手臂烧伤后,一直躲着不愿见人,刑院也不管了,如今是叶玄在主事。周莲是什么状况、什么待遇,鬼蛾全不清楚。
    “嗯,那好吧。”鬼蛾当然知道,不会真让她吃人剩的。“几时送我去呀?”
    “怎么,这是一顿也等不了了?唉…你都这样了,食欲、情欲怎就丝毫不减呢?”
    “不减有什么用?得不到,更苦。”鬼蛾幽幽叹道。叶玄一时却分不清她说的是周莲,还是木青儿。
    “真气已全复了吗?复了的话,这就送你过去。”哪怕是凭常识就能推断出的事,叶玄仍要谨慎地确认。
    “复了。”
    “嗯,那她就没有任何机会杀你。虽然我几乎可以断定,她根本不想杀你。”
    叶玄顿了顿,继续说道:“下面说的三点,你需牢记。
    第一,进去之后先不要理她,等她主动跟你说话;
    第二,不用刻意讨好她。疼的时候,心情差的时候,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骂人就骂人,但是记住,万万不可辱她爹娘!‘去你妈的’这种话,绝不能说!
    第三,百日之后你出狱时,正式邀请她加入我们。”
    “九十九日!”鬼蛾不满地抗辩道。
    “是,蛾大人。卑职说错啦。”叶玄无可奈何地认错,复又扮出严厉的口吻道:“就知道惦记那点儿私利,我刚说的记没记住啊?重复一遍!”
    “第一,不主动理她;第二,不辱她爹娘;第三,出狱时邀约。你一直觉得我笨,对吧?”鬼蛾幽怨道。
    “你不笨,你是又贪又懒。”叶玄笑骂着不肯承认:“行了,我叫人抬你过去,趁着伤口还新鲜。”
    “干什么,想让她给我撒盐不成?”鬼蛾嗔怒道。
    “想让她可怜可怜你。”叶玄讽刺地说:“正愁没有一个合适的说客,你就送上门来,我现在不禁怀疑,这一切都是蛾大人的苦肉计呀。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叶玄斗嘴从来斗不过残影,他最爱跟鬼蛾说话。瞧着她分明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怕牵动伤处不敢大骂的模样,叶玄心中涌起一阵像是小孩儿做了坏事的欢快。
    “我只担心,你这伤在周莲看来……实在太轻了。她要认定这是个苦肉计的话,会觉得咱们毫无诚意吧。”叶玄一面絮叨着自己的担忧,一面托着鬼蛾的下巴,将带着血与泪的左腿挪了出去。
    离开监室前,叶玄自虐般地又喝了一口桶里的苦糠粥。他自己也不懂这是为什么,似乎那东西有种莫名的诱惑。

    流亡日记-节选(50)
    大吵之后,林觉已有小半月没来过了。等我去给他认错吗?可笑!
    但是安涅瑟突飞猛进,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得不弃掉林觉了。我还是想给他机会。算了,今晚再不来,我就去认个错好了。我这可怜的丈夫,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第四十二章:生死之交

    周莲被关押在一个特殊的监房中。此处位于连排监房的“东北角”,是一个分成“内、外两室”的套间,与其他监房并不相连,甚为隐秘。
    套间“外室”有禁卫值守,可容五到七人,专门看押“内室”的囚犯。
    “内室”更为空旷、阔大。“监牢”的面积,只占得“内室”小半,仍比外面的普通监房宽敞许多,东、北两面是厚重石墙,西、南两侧皆为铁栅。
    如此布置,禁卫若在“内室”监看,可从西、南两面透视,确保牢内一个死角也无。若禁卫守在“外室”,里间就只是个“有铁栅的卧房”,囚犯可得私密。
    此间暖炉生得极旺,地板也非“太阴石”所铺,除了空气有些浑浊外,倒也勉强算得舒适。周莲一身素白囚服,坐在软床之上百无聊赖,枕边一本《闷葫芦》,一本《剃头匠》都已看完了,跟她自己的故事相比,也算不上有多刺激。
    忽觉额角有些瘙痒,轻轻一动,链上“银铃”叮咚作响。好在这银铃质料考究,碎石洒入泉池般的声音,并不特别刺耳。周莲手足之上,各扣了两副“精钢锁链”,脖颈也扣了一个“钢环”。“钢环”靠近咽喉的位置,一条“钢链”自胸前垂下,与双手“横链”相接,手上“横链”中央又垂下一条“钢链”,与双脚间的“横链”相接。
    如此一来,她双手可以活动的范围十分狭窄,断不可能绕到身后,去拔埋在腰背要穴中的钢针。只要背上的不拔,胸前的即使拔了,也挡不住禁卫合攻;即使全身的钢针都除了,“旱境”武者也撕不破“精钢”制成的锁链。
    更何况,只要银铃响动的时刻稍久,或连续响动的频次过密,都会引来外间七名禁卫的巡查。即便如此,叶玄仍不放心,要求禁卫每隔六个时辰,重新摸一遍她身上“三十六枚钢针”是否仍埋在穴道之中。
    周莲觉得叶玄有些可笑,堂堂枯荣城主,竟谨小慎微到这等地步。有时却也不禁会想:爹爹要是胆小如厮,是不是就不会死呢?她也觉得那些禁卫颇为可怜,整日在风声鹤唳的惊惶中虚度光阴。
    周莲终日独处,全不知外面情形。当她发现被抬入监房的人竟是鬼蛾,不禁目瞪口呆。
    “你……”
    叶玄完全是多虑了,周莲一上来便主动开口与鬼蛾说话。在监房中苦熬的这些日子,周莲心中最怕的就是再次见到鬼蛾,万没料想,她竟以这种情状出现在自己面前。
    躲在山野间“练气”的时候,周莲也曾很久很久不跟人说话,那时并不觉得怎样。然而这段时日,关在“灯火通明”又“不见天日”的监牢之中,身边分明有人,却谁也不肯理她,那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滋味儿。她渴望有人能跟她说说话。“你这是…怎了?”周莲缓步走到鬼蛾所伏的“担床”近旁,蹲下身子怯生生问道。
    “你眼睛瞎吗?”鬼蛾被抬动时,伤口又开始作痛,嗓音颤抖着将气撒到了周莲身上。
    周莲给她一喝,吓得忙向后缩了缩,退回床上,不敢再言。满身银铃叮咚,又将禁卫惹了进来。
    “滚出去!”见七名禁卫鱼贯而入,鬼蛾心下怒极,只觉她们都是来瞧自己的笑话。
    “大人见谅,我等只是依令而行。城主殿下交代,银铃响动,需入房查探。”为首的禁卫“蔡九一”战战兢兢地回话道。
    “我就在这儿,你查探个屁!不唤你伺候就不要进来,滚。”
    “蔡九一”咬了咬牙,鼓足勇气低声道:“‘城主殿下’交待,今日……不,昨日起,‘刑院’中的禁卫受‘寒星大人’统辖,不再奉‘蛾大人’令,大人恕罪。”
    “我如将你弄死,你猜会打我几鞭?”鬼蛾越听越怒,越怒越痛,左手五指深深抠入担床的木檐之中。
    “卑职只是奉命,大人恕罪!” 蔡九一单膝跪地,心中委屈之极。身旁六名部从也齐齐跪地:“大人恕罪!”
    见威胁不动,鬼蛾屈辱地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众人。夜宫禁卫都是“玄青书院”出身,鬼蛾再如何,也不能真杀了她们。况且这个时候,她哪里还有胡乱杀人的胆气?
    “蔡姐姐,是我不好。我之后不再乱动就是。我没拔针,也没自杀,你若不放心可过来察看,原也快到了‘例行查检’的时刻,是吧。”周莲话音方落,外室“水钟”闷响,确是到了例行查检之时。
    “蔡九一”领着另外三名禁卫,打开铁栅走了进去。经过鬼蛾身边时,四人都远远绕开,仿佛一不小心,“无痕手”就会拂上自己脚踝。四人八手,探入周莲宽松的囚服内,迅疾而又仔细地摸了一遍。
    四人对望点头后,起身朝周莲浅浅一礼,退出了监房。按照叶玄的指令,如无绝对必要,禁卫不可与周莲交谈。没人知道该不该对鬼蛾行礼,“蔡九一”心中有气,也是害怕多做多错,索性避过头不去看她。
    “叫残影来!”四名禁卫已快要退到“外室”时,鬼蛾蛮横地命令道。
    “影大人……此时只怕不在宫内。”蔡九一诺诺应道。
    “去你妈的!‘莫问塔’在哪儿,你不知道吗?”不让辱周莲父母,鬼蛾只好去骂“蔡九一”这没娘的孩子。
    “是,卑职这就派人去请。”蔡九一心中,也回了一句“去你妈的。”
    半个时辰后,残影腰悬双刃,轻盈地走进监房。
    “怎么回事,这么久?”鬼蛾极不满地抱怨道。
    “三层有个雇主,我亲自接的,总要说完吧?”残影看了一眼周莲,没有理会,抱膝坐在了鬼蛾身畔。
    鬼蛾听了更加委屈:“三层的事也叫事?三层的事,都比我要紧?”
    “行啦,我这时来瞧你已是擅离职守。你有没有事,没事我走了。”残影心知,此时要是耐着性子哄她,今日只怕回不去了。
    “我……我想解手。”
    “唉,那就解呀,叫我有什么用?”残影怜悯又无奈地应道。
    “废话,我动不了!你装什么装,你不懂吗!”鬼蛾不愿给守在“外室”的禁卫听到,只好压着嗓子低声骂道。
    残影拔开鬼蛾的乱发,轻轻抚弄着她的耳垂,柔声道:“我懂,但我没法子。伤口在你身上,你只能自己受着。”她抬头看了眼坐在稍远处的周莲,将声音压得更低:“我那时如何,你又不是没瞧见。”
    “你给我把那些人赶出去,然后回来扶我。”鬼蛾小声说出自己真正的要求。
    “那些不是你的部下吗?”话在心头一闪,还没出口,残影已经明白了。“蔡九一”的武功在禁卫之中算得出类拔萃,原不在“刑院”执事。周莲被关押后,叶玄才将她调了过来。何况以鬼蛾现在的情形,只怕“夜宫”内任何一个禁卫她都指挥不动了。
    “行,我去说说。”
    为便于监看,内、外两室之间那扇“即不隔音,也不防盗”的轻薄木门从不关闭,也不允许关闭。残影脚步极轻,从里间走出时,以“蔡九一”的功力竟半点也没听到,直到亲眼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走得越来越近,依旧没有声息。其余六人,更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踏步无声”这个古怪,只觉得她跟走进来的时候相比,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蔡蔡,你们能出去一小会儿吗?”残影轻轻拉着“蔡九一”的衣袖,走到“外室”一个角落,温柔、亲昵地求道。
    “蔡九一”已在“夜宫”做了近三十年的禁卫,残影与她并无交情,但也算得有几分熟络。
    残影的态度令“蔡九一”感到十分舒适,但说出的话却让她为难已极:“影大人,这恐怕不合规矩,换岗前我们不能离开监房。”
    “小蛾要解手,不想让你们瞧见,或者听见。这里有我盯着,放心吧。”残影劝慰道。
    “影大人,职责所在,恳请您…体谅一下卑职的难处。”不得叶玄或寒星的指令,蔡九一仍不敢擅退。
    残影扮出一副感同身受的神情,仿佛自己也经常夹杂几个上司之间左右为难,轻轻拍了拍蔡九一的手臂:“我懂,我懂。你看啊,小蛾这要求也在情在理,我现在去找少主说明,他必能允肯。只是这一来一回,小蛾憋得久了,难免会记恨你。你也知道,她那人做事……有些乱七八糟,咱们尽量还是别得罪她,你说呢?”
    “蔡九一”踌躇不知如何作答,残影瞧得出她已有些松动,继续补道:“蔡蔡,我说句不得体的话,你别生我气啊。要是我守着还能出事,多你们七个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小蛾现在是囚,将来不定哪天又要跟你共事,送个人情给她,也是为了以后方便。就一小会儿,求你了。”
    “蔡九一”这才有些明白,方才残影为何要莫名其妙地在自己面前显功夫。她清楚残影品阶,却从不知她的能耐可怕到这等地步。眼见她行至身前一尺,自己分明看着她脚步落地,竟还听不见任何声息,真如鬼魅一般。有她这样的人在,自己七人确实与摆设无异。
    “影大人,卑职问个无礼的问题,如有冒犯请您责罚。城主殿下特意嘱咐过‘要防范周莲,更要防范蛾大人欺负周莲。’我若带人出去,您二位不会……”蔡九一话没说完,停在了一半,含义已十分明确。
    残影面上即刻浮出宽和而又清甜的笑容:“放心,不会的。我可不想一起被关进来。”
    “好吧,那卑职就在门外守候。恳请您稍快些,我们站在外边,给人瞧见也不太妥。”蔡九一恳切道。
    “嗯,我会尽量快些,不给你惹麻烦。若真有人问起,我亲自解释。小蛾这刚一进来,没少给你气受吧?我一会儿告诉她,你是担着风险在顾她颜面,她要敢不念你的好,我以后再不来瞧她了。”
    “可别,蛾大人以为我告她的状,就不好了。多谢姐姐体恤。”几个来回,蔡九一对残影好感倍增,只觉若能调到她手下当差,那也不错。她却哪里知道,“残影团长”在掌管“莫问塔”的时候,心有多狠,脸有多硬。近几十年间,“一层”以上几乎没有泄密之事,那又是多少鲜血换来的规矩。
    “安心吧,我知道怎么说。多谢你了,蔡蔡。”残影柔声道。
    回到监房内室,残影意味深长地盯着周莲,直到她面上渐渐浮出惊惶之色,噗嗤一笑,走到周莲身畔,俯身将床下便桶拎了出来,拿到鬼蛾所伏的“担床”近旁。掀开木盖,桶内细沙异香刺鼻,什么味道也掩盖了去。便桶每日晨间更换,此时尚没人用过。
    残影伸手轻拍鬼蛾肩头:“来吧,这一关,早晚要过的。”左手又自怀中取出一方手帕:“要不要?要就张嘴。”
    再次趴回“担床”后,鬼蛾已是满脸涕泪,几缕发丝被汗水腻住,软趴趴贴在额角。残影跪在地上,身子俯得极低,头脸紧挨着鬼蛾,在她耳边说着些安慰的言语。
    许久之后,鬼蛾喘息稍缓。残影终于将头抬起,变回了抱膝而坐的姿势,居高临下望着鬼蛾,轻声道:“你这也是自欺欺人,她们站在门外就不知是怎么回事吗?再说还有一百天呢,迟早不都得她们帮你?”残影说着,将鬼蛾口中棉帕取了出来,一脸嫌弃地扔在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都这样了,你不每日来吗?还有,昨夜你干什么去了?今晨你干什么去了?我都这样了,你为什么不来瞧我!”听得残影漫不经心的语气,鬼蛾心中淤积的委屈全数涌了出来,顾不得伤口疼痛,抬起头对着残影哭喊道。
    “你别……你别动。”明知她有借故撒泼的成分,残影还是有些慌了神。“昨夜我在的,只是没打扰你。你觉得他那样的胆小鬼,敢将你一个真气未复的‘素鸡’独个儿扔在监房里吗?”
    听残影这样说,鬼蛾心里略微好受了些:“那以后呢,你每日来不来?”
    “别不知好歹,你是个囚犯。我没请示就来看你,已不合规矩了,还想让本座天天伺候你吗?”残影柔声训斥道。
    “你少跟我说这些,我不管!我受这些苦,还不都是你害的?”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又太过激烈,鬼蛾本已经忘了“祸根”埋在何处,这时突然想了起来,气势马上壮了几分。
    “这……这能怪到我头上吗?”对于此事,残影一直有些亏心,如今被劈面一喝,口齿也变得不那么伶俐了。正自为难、踌躇间,感觉一道幽深的目光似要望穿自己的背脊。回身看去,周莲与她眼神一触,忙将头低下。
    周莲一直坐在床边,默默瞧着鬼蛾与残影二人,瞧得好生羡慕。
    “不怪你怪谁,还有谁能想出那种下作主意?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是为了成全我吗?你就是想整青儿姐!”
    残影虽觉有那么一两分的冤屈,却也无力反驳:“行行,我每日来,每日都来。今晚我就去请示,还不行吗?”
    “不行!你现在就去请示,今晚就来伺候!”鬼蛾蛮横地指使道。
    残影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打人的冲动:“是,蛾大人。卑职这就去。”残影说着站起身来,忿忿地向外走去。
    “你对看管你的禁卫们,尤其是蔡九一,要客气些。寒星是个护短之人,欺负她的兵,惹得她对你公事公办,你往后日子也不好过,明白吗!”闭上铁栅门时,残影隔着栏杆对着鬼蛾厉声道,语气倒真像是衙兵训斥犯人一般。
    见残影忽然对自己凶起来,鬼蛾有些不悦,想到寒星那一双冷眼,又真的有点小小害怕,只得懒声敷衍道:“行啦,知道了。”

    …………

    “青儿姐,又没去‘城主府’执事啊?”在夜宫演武场的冰面上,残影寻到了叶玄和木青儿。
    “嗯。近日练剑多,去得少。”残影现在越来越确定,自胡亢一战后,青儿姐对自己说话,字数就是变多了,语调也比以前柔了些。这改变让她无比欣喜,也让她对那件事更感歉疚。
    “影大人,又没去‘莫问塔’执事啊?”叶玄学着残影的口吻讥刺道。
    残影急着回“莫问塔”,她愿意跟木青儿多闲聊几句,却懒得与叶玄啰嗦:“少主,小蛾不愿当着禁卫的面解手,以后我每晚去守她一会儿。我在的时候让禁卫出去,行吗?”
    “不行。派小蛾过去是为了收周莲,你整日陪着成什么话?还有,谁允许你去瞧她了?”叶玄不满道。
    “想收周莲,就更该让我去。你没见她看着我和小蛾相处时那副样子,羡慕的都快伸舌头的。你让小蛾去勾她,不如直接给她看她‘最渴望’的东西,叫她自己爬过来。”残影的口吻就像给“莫问塔”的部从训话一般,自信而又霸蛮,仿佛她金口一言,这事就已定下了。
    叶玄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嗯,说得有理。那你干脆在‘监房’住下吧,白天做血筹官,晚上演姐妹情。有能力的人就该一直干活儿,半刻也别浪费了。”
    “那是什么鬼地方,我才不住呢。”残影忿忿道:“你要是答应了,今晚前给禁卫下个指令,别再让本座低眉顺眼地求人家了。还有,蔡九一是个挺尽责的人,今日给我逼得没辙,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你要罚罚我,别找她的麻烦。”
    “嗯,蔡九一办事牢靠,我心里有数。周莲的事,你有几成把握呀?”叶玄对自己的心机、筹算很不满意。为什么小影说的事,自己没想到呢?
    “九成以上吧。”残影颇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道:“你把她弄进家里,真的好吗?虽然用她的次数可以变多,但你很快就舍不得送她去死了。不管你将来要做什么大事,一个可以‘兑掉’的棋子,会比小蛾、寒星更有价值。尤其是在你无子可兑的情形下。
    ‘雁子’本来是个可以兑掉的棋子,一起打了这许多年的雀牌,至少在我心里她已不是了。周莲怎么用,你想清楚。现在还来得及。”残影本不想当着木青儿的面讨论这个,话到口边还是没能忍住。
    “需要‘兑子’的时候,不是还有‘莫问塔’吗?”叶玄很不满意残影的说法和态度。这不是尊卑不分,不是没规矩,而是真真正正在教训自己了。
    残影低着头静默半晌,又抬眼望向叶玄,用比方才更加肃穆的口吻说道:“少主,今日既然话赶话碰到了这层,咱们索性说得透些。明知我要坑他还肯为我死的佣兵,有。但那几个人,我不想送他们去死。
    这些年,你一面重用我,一面担心我不够忠诚,这很有道理。假如对调个身份,我对你也是同样的想法。
    我是忠臣,不是忠犬,因此我对你的服从是有限度的。我们也莫要不清不楚地相互试探,明说了吧:我性命是你所救,本领是你所授,在这世上也与你相处最久、共事最深。不管论‘恩’还是论‘情’,我这副肉身,永不叛你!但若为了你的私欲,将我‘朋友’的性命一个个都填进去,我做不到。”
    叶玄如望着深渊一般,久久凝视残影毫不闪躲的双瞳,心中几般滋味,交融混杂。五分欣慰,三分失望,另有两分是“占有”和“掌控”的欲望不得满足妒恨。
    “我知道,这般说法十分混账,毕竟你才是‘莫问塔’真正的老板,我只是个掌柜。当年哭着闹着将你赶出去,只是单纯觉得‘没你捣乱能赚更多银子’。可是后来,慢慢就不一样了。
    一直没有勇气和你谈这个,一来不想你生气,二来我也实在舍不得这份差事。少主,你须明白:‘莫问塔’若一直让我管下去,迟早会变成我私人的东西。赚的银子是你的,但‘雇主’和‘佣兵’是我的。他们只认我,也只听我的。
    雇主与雇主的合作,佣兵与佣兵的合作,更是只能通过我。只要不断地、不断地接任务,派任务,我与雇主和佣兵,就会渐渐生出情分,甚至成为朋友。
    我们一起去谋划这世上最危险、最残忍、最下流的事。可你知道吗,次数多了,时日久了,这叫‘生死之交’。如果……”残影握着拳,狠狠下着决心:“如果随着‘莫问塔’的力量越来越大,终有一日会让你我离心,那这隐患……不如现在就绝了它吧!”
    “唉……我懂啦。”叶玄强压着心头的郁结,扮出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有些人,你不舍得让他们为我而死。不就是这点事吗?搞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还想撂挑子不干?我告诉你,‘莫问塔’你必须给我管好。就算不能‘兑子’,它也还有别的价值,不是你说扔下就扔下的!
    还有,周莲的事,我意已决。以后只讨论如何做,不讨论该不该。禁卫那边,我会招呼,滚吧。”说罢有些疲惫地冲残影挥了挥手,做出驱赶的样子。
    残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灵动的眸子转着泪水,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屈之极地说道:“少主,我心里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你这贱人,恁的无耻。分明是你伤了我,我还得安慰你吗?”叶玄嘴上这样说着,一把将残影揽进怀中。他以为残影会哭,残影也的确计划自己会哭,但她没哭出来。木青儿清冷的目光,让她这半真半戏的情绪,总也奔涌不出。
    默默抱了半晌,残影有些尴尬地从叶玄怀中滑出。她此刻无比后悔:青儿姐好不容易才对我亲近了些,干嘛要当着她的面说这个呢?青儿姐是何等质朴的性子,她能接受这种有瑕疵、有条件的忠诚吗?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吃里扒外的叛徒,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青儿姐,我说了这样的话,你更不喜欢我了吧?不管怎样,我是喜欢你的。小蛾的事,对不起!”残影说完,手腕抵着鼻尖,真的开始失声大哭。这一次她没有演,却哭得停不下来。她也不敢求木青儿抱她,就只一个人站在原地,不住地哭。
    “你不跑,我就喜欢你。”木青儿的声音仍是淡漠中带着一丝丝温度,并没有变回如以前一样,或是更冷。这让残影感到莫大的宽怀,也让她哭得更加声嘶力竭。虽然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
    叶玄对着木青儿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乱说。随后对着残影笑道:“你把鼻涕擦干净,师姐就喜欢你。”
    残影明知他在胡说八道,还是伸手去摸怀中棉帕,却不意摸了个空。那手帕从鬼蛾口中取出后,已被她扔在监房里了。叶玄见状,对木青儿使了个眼色。木青儿会意,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残影手中。
    残影接帕时,故意将手伸得过长了些,指尖轻轻在木青儿掌心滑过。残影对木青儿并无鬼蛾那样的欲念,但她从不放弃任何与她肢体相触的机会,以这样的方式,卑微地索取一丝温暖。


    流亡日记-节选(51)
    安涅瑟已经彻底“满了”,丹田、经脉,再没一丝缝隙可容纳新的东西。这次只用了不到三年。顾长卿有这么快吗?
    我告诉安涅瑟,给她一个月的时间适应。安涅瑟却告诉我,她不需要时间。
    “我说一个月,就是一个月!”我瞪着安涅瑟怒斥道。



    第四十三章:花魁

    近段时日,“枯荣城”内两件轶闻,闹得沸沸扬扬。
    第一件,是鬼蛾在“忘月楼”争风杀人之事。没人相信,也没人指望“城主府”会让鬼蛾给一个“西域行商”抵命,但众人也都翘首以盼,想知会是个什么处置。
    于城内的匠人、店伙而言,纯是看场好戏。在“薛让、唐谧、管杰、山均”这些与“木叶家”关系匪浅的人物看来,虽不完全掌握内情,也能断出个大概,知道事属偶发,应该无碍大局,不会影响自己在“枯荣城”的利益。
    然而对于城内那些无法与“薛家、唐家”等豪族相提并论的小富商、小门阀,以及来来往往的普通商旅,尤其是西域商旅而言,“城主府”对此事的态度,隐隐影响着他们对“枯荣城”的信心。
    “鞭二十,监百日”这没有公开宣告,也未刻意隐藏的消息自“夜宫”传出后,众人很是不满。且不说这处置是否过轻,谁知你鞭了没有,又监了没有呢?反正又不会游街示众。
    此类事件若发生别的城邑,人们也不会觉得有异。但“枯荣城”是个以外来移民为主的“商城”,商人们来到这里,或选择从这里经过,除了税收得少,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有规矩。
    “灾害纪元”毕竟是一个“武人祸乱天下”的时代,秩序再好的城邑,每年也会出不少人命。多一案、少一案,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在这座城里,比在别的城里被歹人杀掉的机会更小,人们就满意。但此次的凶徒“鬼蛾”是城主家的人,这不一样。她杀的是西域行商,这又不一样。
    对鬼蛾的惩罚,轻到让人愤怒。对那位“行商”的赔补数额,却高到令人发指。“城主府”以这样的方式,试图挽回一些失去的信任。没有人会带着父母、妻小穿越吃人的“霄云山脉”,如何将银子准确地给到那位“行商”的家人手中,也是个难题。
    事到如今,“枯荣城”的税银是不是一年比一年多,叶玄已不怎么在乎了。但他希望这地方继续繁盛下去,他喜欢这个地方。更重要的是,“木叶家族”的名声不能坏,尤其不能坏在这个时候!
    第二件,是“清尘”治退“鬼蛾”。一个夜晚,一间暖阁,炸出两道惊雷。那一晚后,鬼蛾便隐于“夜宫”之中,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如何了。清尘,则转瞬被推上风口浪尖。众星捧月,一时无两。
    “忘月楼”的伶人,分“素玉、墨玉、碧玉”三个品阶。品阶的划分也极简单,得“恩客”赏银每年超过九千两的为“素玉”;超三千两为“墨玉”;三千两以下为“碧玉”。
    若伶人是“自由民”而非奴籍,则所得赏银六成都归自己。玉阶的划分,不问伶人给“忘月楼”带去多少利润,只看赏银总数。
    “清尘”得与其他六位惊采绝艳的伶人同栖“素玉”之阶,倒并非因为叶玄给了她多少银子。很多年前,清尘就已不再收叶玄的银子了。以“清尘”的品貌资质,放在妓馆不够风骚,放在青楼又欠才艺。
    她好读史,不擅诗词,也作不得画;弹唱倒是颇为动听,但多少年就是那么几副她自己喜欢的古曲,陈词唱穿也不肯尝新;更从来没有人见她舞过,也不知是不屑还是不会。
    然而这许多年来,几代新人换旧人,清尘却从没掉出过“素玉”之阶,只因总有一些恩客,想要“尝尝城主的滋味儿。”尤其当“叶玄杀死胡亢”的消息传回“枯荣城”后,清尘的行情更是水涨船高。
    对于那些靠着“刻苦才艺、委屈逢迎”换得声名的伶人来说,清尘的存在,无疑是一种嘲弄。那一晚,得知“蛾大人”要收拾她,许多伶人的窃喜甚至压过了对“坏掉规矩”后自己处境的担忧。万没料想,最后竟是蛾大人被清尘收拾了。
    “苏米米”心情十分低落。这一年,她本该是“枯荣城”内所有青楼的伶人中,毫无疑问、当之无愧的“花魁”。眼见“年节”就要到了,“忘月楼”中得赏银第二多的“聂九娘”,连自己一半都不到。
    得了“花魁”之誉,进可攀龙附凤,退可委身豪门。那做了一辈子锁匠,前年已经开始“衰老”的爹爹,兴许也能不再以己为耻。可是清尘,清尘这贱种,偏偏在这个时候驱退了蛾大人,偏偏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这半月来,她只弹一支曲、饮一杯酒,就引得无数蠢货一掷千金。入暖阁私晤的价码,更是被众人哄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这“清尘”性情倨傲,贪美好色,被她挑中的,往往不是赏银最高之人。饶是如此,今年的“花魁”也非她莫属了。
    依眼下这风头,来年得赏最多的想必还得是她。到得后年、大后年,就算清尘过了气,自己只怕也已凉透。而且“苏米米”非常怀疑,清尘这风头,还过得去吗?
    “旱境”娼伶,全天下也没听说有第二个。钱财、声名和力量,就是春药啊……尤其是力量。这张嘴就能吃人的家伙,干嘛非要跟小猫、小兔到一个锅里抢食呢?有意思吗?有必要吗!就算得了“花魁”,她又能拿去换些什么?
    与苏米米一般郁郁的,还有清尘本人。“忘月楼”已经不是一个能让她“好好休息”的地方了。叶玄那边,似乎也会有更大的动作。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流亡日记-节选(52)
    林觉的价值已经用尽,我们之间所剩的…唯有感情。
    过去一个月,我每天缠着林觉,几乎卑贱地求他多陪我。
    昨夜,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他做那件“图画中的事”。
    “你没用了,勿念。”我用林觉送我的玉佩,将字条压在桌上。突然有点想念咕噜,不知它还活着吗,下蛋了没有。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四十四章:恶意

    距离“木叶家族”领着“千驼千骑”将那座“小金山”搬回“枯荣城”,转眼已过了三月有余。城主缺位引发的诸般杂乱与不畅,如今皆以理顺。“枯荣城”仍是一副纸醉金迷,生机勃勃的模样。
    叶玄又在“千金阁”中赌钱,从午间赌到了下晌。玩的又是他最爱的“骨牌”。而且这一次,围坐长桌的赌徒们,是他最喜欢的“散客”。没有生意,没有人情,就是纯粹的勾心斗角,就是纯粹的赌钱。
    叶玄右手边隔着一人的软椅上,坐着一位脊背微驼,头上发丝黑、白杂乱的男人,这是已入“衰老期”的迹象。老人精神健旺,赌了两个多时辰也未见丝毫萎顿。然而叶玄分不清这老人的神采是不是一种假象,因为场间飘散着一阵浅淡而又沁人心脾的芬芳,那是“忘忧果”的幽香。
    在一把大牌与大牌相撞的“全押”后,叶玄输光了手中的所有筹码。
    “留位,补筹。”简单对筹官甩下四字,叶玄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木门,行到空旷、寒冷的露台上透气,也同时反省着刚刚那一把有没有押错。
    不多时,身后木门又响,老人也跟了进来。叶玄心下感到一阵厌烦:又是借着赌钱来打我的主意吗?城主就没资格享受一场纯粹的赌博吗?
    然而叶玄面对已入“衰老期”的人,心底总是有股莫名的柔软。他没有拂袖而去,回过身望着寒风中瑟缩的老人,等他开口说话。
    “你看看这个。”老人递过一张字条,在叶玄捏住后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松开手,似乎很怕那一纸轻薄被凛风卷走。
    叶玄接过纸条一瞥,瞳孔陡然收缩。他懒得掩饰自己面上的惊异之色,他也无力掩饰。陈旧枯黄的纸条上,不怎么娟秀的六个小字:你没用了,勿念。
    “你是……”
    “你识得这字迹?很好,很好!”老人眼中闪着泪,透出无尽的温情:“我是林觉。”
    叶玄望着眼前的老人,千般思绪交织、缠绕成一团乱麻。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栗儿,还在吗?”林觉嗓音颤抖着问道,似乎很害怕听到答案。
    叶玄强压住所有不合时宜的情感,艰难地梳理着思绪:“我们寻个安稳的地方说话。你先回牌桌,再玩儿上一盏茶的功夫,然后去‘城主府’找我,就是那个地方。”叶玄说着朝右手边指去。
    “千金阁”三层的露台,可以清楚地望见“城主府”所在的阔大宅邸。
    “和正门的侍卫说你姓‘葛’,会有人引你。”叶玄指使着老人。口吻却极温和。
    “唉……好。”林觉感到几乎所有的气力,都随这一叹散了出去。他已隐约猜到了答案。唯一支撑他没有倒下的,就是眼前这个黑衣长身的男子。“真像,真像啊。”
    叶玄离开“千金阁”,以不至引起路人惊惶的最快速度,疾步行至“城主府”。
    “一个姓葛的老人找我时,引他去客室,立即到书房报我。”与值守的侍卫交待后,顺着青石铺就的楼阶,上到“城主府”二层。
    “城主府”的“主楼”,总共只有两层。叶玄有意让近旁的“千金阁”与“忘月楼”高过这里,用这样的方式向商旅们传达着善意。
    二层共有几十个房间,除了“城主书房”皆空空如也。迫得余人全部挤在一层,或被挤出主楼,到其他偏房办差。只因“木青儿”不喜欢自己所在的楼层总有人走来走去。不被打扰,就是木青儿的奢侈。
    叶玄有些粗鲁地推门而入,见木青儿正手握“暗水”,隔空刺着烛火。一声嗡吟,剑尖轻颤,七步外的三支明烛,霎时寂灭。她适应这软剑的速度,远远快过叶玄的预想。然而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情赞她。
    “林觉来了。”叶玄焦躁地对木青儿说道。
    木青儿的背脊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立即收剑回身,望着叶玄惊讶道:“在哪儿?”
    “稍后到。我在‘千金阁’遇见他,没敢同他一道来。”叶玄急促地低语道:“时间不多,我们需串好说辞。就说她生我时死了。你们逃离‘林府’到入‘玄青谷’之间那段,不必扯谎瞒他。但要隐去具体的位置和逃遁线路,也不要提‘木叶城’。”
    “嗯,好。”木青儿有些不安地整理着自己的记忆。“他为何会来这里?”
    “我猜是因为去南边这一趟,你详尽的形貌被更多人所知,传到了他耳中。” 叶玄心下自责,他认为没有预先顾虑到此节,是一个极严重的疏忽。
    淡灰眼瞳在西域人中并不罕见,单凭这点,林觉不可能猜出木青儿就是“小薇”,否则也不会等到今日才来。
    “有危险吗?”木青儿当然知道,林觉了解一些很麻烦的事。当今天下,没有人清楚叶玄与木青儿的过往;当年的林府,也没有人知道“葛栗”和“小薇”的去向。
    “有。我们需要弄清楚,危险到什么程度。”与木青儿的交谈,让叶玄慢慢恢复了冷静。
    “嗯。”木青儿这才想起将“暗水”归入鞘中。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可能以为我是他儿子吧。”叶玄语带悲苦地说道。
    木青儿面上露出难得一现的轻蔑,这让叶玄有些意外。他们很少谈论这个人,木青儿似乎也不太愿意提及“林府”的往事。
    叶玄又与木青儿确认了一些当年的细节。没说上几句,绳铃轻响,侍卫禀报说,那位姓葛的老人已经到了。林觉显然没有依着叶玄的话,继续玩上一盏茶的工夫。
    叶玄没有再让他等。当即下到一层客室,亲自将林觉迎了上来。
    “小薇,我们多久没见了,有两百年了吗?”林觉望着一身素白衣衫,漠然立于室中的木青儿,嗓音颤动。
    “没有。”木青儿冷淡道。
    “林先生,坐下说吧。”叶玄说着,将林觉引至壁炉边的软椅中坐了,亲手为他斟上茶。自“千金阁”露台初见,叶玄就开始为难,不知该如何称呼林觉,只好暂时唤他作“林先生”。
    木青儿持着长剑,也随了过来,在林觉面对坐下。木青儿得到“暗水”后,几乎从不离身,此时林觉瞧在眼里,却十分不是滋味儿。叶玄坐到木青儿身旁,故意将软椅侧了侧,避免与林觉正对而坐的尴尬,也用这样的姿态,浅浅示出亲善之意。
    “‘航帮’的势力遍及南地,若有人知道我们的渊源……我担心胡亢的残党会找你的麻烦。”入坐后,叶玄没等林觉开口追问“栗儿”的事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听得叶玄对己如此关切,林觉心下顿生暖意,安慰道:“放心吧,没人知道。见到你们之前,连我自己也不确实,又怎么敢到处和人说‘枯荣城主’是我儿子呢?”
    “少主不是你儿子。”木青儿幽冷的声音,夹着不满和厌弃。
    “怎么不是!这眉眼,虽不像我,跟我那爹爹……也就是你的祖父,简直一模一样!”林觉初时瞪着木青儿,说到后半句,目光又极爱怜地转向叶玄。
    “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林觉终于鼓起勇气,又一次颤抖着探询起那个问题。叶玄心头感到一丝揪痛,让他问两次,实在有些残忍。
    “是。生下我的当晚,就不在了。”叶玄用沉重的嗓音,压抑、隐藏着自己的情绪。
    “唉……”林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哭,没有瘫倒。对于这样的答案,他已有了准备。在露台上叶玄不肯回答时,他就已有了准备。或者说,是在他打听到“木叶家族”的人物中,并没有一个棕红色眼瞳的女人时,就已经有了准备。
    “‘烟波城’中有得是名医、有得是产娘。若是好生留在家里,她又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噬心的哀痛转为刻骨的怨毒,迁怒到木青儿的身上。
    木青儿呆坐椅中望着林觉,不言不语。似也在忆着往事。
    “你还住在‘烟波城’吗?”叶玄很关心林觉的境况,但他从来不敢调查。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意这个人;不能让任何知道,木青儿就是当年林府中的婢女“小薇”。
    “不了,早已迁到了‘泉阳城’。祖母过世之后,‘烟波城’很长一段时日都不太平。不对…不对呀,你没见过她,为何识得她的字迹?”林觉想到叶玄方才所言,心生疑窦。
    “我出生前,她用木笔给我写过一封长信。我整日看,整日看……”叶玄早已想好了说辞。他讲的是谎话,露的却是真情。林觉瞧着他怅惘的样子,心痛不已,深信不疑。
    “玄儿…那封信,能让我瞧瞧吗?”林觉也一直苦恼于不知该将叶玄唤做什么,此时再也顾不了许多。
    “少主不是你的孩子!”那带着深切的舐犊之情的一唤,让木青儿恼怒至极。
    “不是我的,那是谁的?你告诉我,是谁的!”林觉愤恨地冲着木青儿喊道。
    “不知是谁的,但绝不是你的。”木青儿决绝地说道。
    “你这贱婢,你……”木青儿的说辞,让林觉怒不可遏。同时在林觉看来,这无疑是一种蛮横、无赖的泼妇行径。只让他更加确信,叶玄就是自己的子嗣。
    叶玄不满地看向林觉,正要开口请他放尊重些,却发现林觉指着木青儿的手臂不住颤栗,神色痛苦至极。那不是单纯的狂怒带来的颤栗,叶玄见过这样的场面。
    果然,林觉立即向自己腰间摸去,那里挂三只精美的小木葫芦。叶玄当即起身过去,将三只小葫芦依次打开闻了闻,取过冒着“忘忧果”香气的一只,同时也确认了另外两只葫芦中,装着 “雪参”和“梦菇”。
    林觉不光服食“忘忧果”,居然还吃“梦菇”。
    叶玄将手中那只小葫芦里的东西,倒进林觉的茶杯。不是果浆,而是果粉!这表明林觉用这东西,至少已有数十年了,如果不是百多年的话。这也解释了叶玄心中的另一个疑问:林觉的衰老期,为何来得这么早。
    在叶玄的帮扶下,林觉颤微微地饮下混了“忘忧果粉”的清茶,若不是有人喂他,只怕小半杯都要洒到身上。将小葫芦递还林觉,叶玄坐回椅中时,右手轻轻抚过木青儿的左肩,以示安慰。
    待林觉喘息平复,叶玄语中夹着丝丝歉疚,低声说道:“林先生,你当年做的一切,我很感激。但我不是你的孩子。”
    “那你是谁的孩子?不会真的姓叶吧?”林觉既知木青儿是假名,自然不相信叶玄的姓是真的。
    “名字是随意取的。青儿没骗你,我的确不知自己生父是谁。”叶玄落寞地说道。
    林觉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木青儿,最终仍是望向叶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出生的日子,与你最后一次见她,对不上。她离开林府之后,做过一段时日的……娼妓。”叶玄自己并不以此为耻,但为了顾及林觉的情绪,说到那两个字时,仍将声息压得很低。
    “你这贱婢!”林觉霍地起身,将手中带着残水的茶杯,重重摔向木青儿。木青儿端坐在椅中,不挡不避。任由汁水和茶叶泼洒到自己身上。浅淡灰眸中,夹着一抹几不可辨嘲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觉忽然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狂笑,久久不息。以至于叶玄以为他这是吃“梦菇”落下的疯病犯了。然而到得后来,林觉笑声中欣喜、恍然之意渐浓,又不太像是“发病”的样子。
    “我懂了,全懂了!玄儿,你让这贱婢骗了,你让这贱婢骗啦!”
    叶玄目瞪口呆地望着林觉,此时已顾不得他言语中的无礼:“怎么?”
    林觉恶狠狠地盯着木青儿:“你以为我瞧不出吗?你心中恨我,以为我瞧不出吗!不,你不是恨我,你恨的,是我与栗儿亲近。你恨我与她有情,恨我与她成家,换成任何人都一样,对吧!你假惺惺地跪在地上,扮出一副奴婢模样,实则却想要霸着她、占着她、圈禁着她,让她永远只能伴你一人,对吧!我也是今日才懂,原来……原来栗儿是被你拐走的!”
    “你没看见那字条吗?”木青儿冷冷说道。
    “字条是她写的,却是你逼她写的!我不知你是用什么法子逼迫的她,是折磨了她,还是用我的安危要挟了她,总之那个时候,你其实已经练出真气了,我猜得没错吧?
    你原就计划将她掳走,迟或早而已。至于为何选在那个时候……触发你的火引,就是栗儿怀上了我的孩子!她想要孩子,你阻不了,但你不能接受她有丈夫,不能接受她的孩子有父亲,更不能接受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因为那样的话……你,就成了真正的奴!”林觉边想边说,越说越怒,语调已近乎癫狂。
    “胡说,是公主要我带她走的!”木青儿愤怒地驳斥道。这还是叶玄第一次见到木青儿与人争吵的样子。
    “带她走?带她走?听听你说得什么话,玄儿,你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你只是个低贱的奴婢,如果真是栗儿要走,为什么你不是‘跟’她走,而是‘带’她走?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带’她走!
    玄儿啊,你可莫要再被她欺骗了。你的生辰,你自己怎么可能知道呢?全是她告诉你的,对吧?栗儿……她是公主啊,怎么可能去做娼妓,怎么可能去做娼妓!这等荒唐的谎话,只有贱婢才编得出!”
    林觉的喉咙已因咆哮而变得嘶哑:“玄儿,你若不信我……我告诉你,我还能猜出一件事。你没有孩子,对吧?你也快有两百岁了,为什么没有孩子?因为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气,不是你自己要练,是她逼你练的,我说得对吗!”
    “住口!”喀拉一声,木青儿座椅的扶手被捏得粉碎。
    林觉毫不畏缩:“哈哈,你为什么要生气?我如果是在胡说八道,你为什么要生气!玄儿,看见了吗?她就是这样的人,栗儿被她坑死了,她就将自己那变态的欲望移到你身上!她就是这样的人,假装卑微地跪在你脚下,然后牵引你,控制你!为了满足她自己,不惜让你…断子绝孙!”
    眨眼间,“阴风指”袭中了木青儿的侧颈。木青儿眼前一阵晕眩,身躯霎时瘫卧椅中。几乎全无知觉,连呼吸都已滞涩的喉咙,艰难地、无声地挤出二字:“少主……”
    叶玄急忙起身,轻扶起半身瘫软的木青儿,缓缓揉开了她颈上被封的穴道,也将自己的身子挡在了她与林觉之间,用极尽温柔的语调说道:“我若不动,你会杀了他吧?”
    木青儿望着叶玄,满眼绝望,满眼乞怜。她无法否认,只要叶玄再慢得半瞬,林觉的头颅就会粉碎,也可能是胸腔。她没想过,没计划过要用什么手法,但她无比清楚自己想要杀人。
    “我送他出去,你在这里等我。莫怕。”叶玄的语气依旧温柔,听不出半分怨怼与责难。这只令木青儿更加不安,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愤怒,难道……难道……是要告别吗?
    林觉没有听清叶玄轻柔的低语,但他能看懂发生了什么:“小薇,我等着你来杀我。”木青儿的失态,让林觉恢复了理智。语中满是胜者的倨傲与复仇的辛快。
    “别说了,我们出去吧。”叶玄引着林觉走出木青儿的书房,在二层随意找了一间空屋:“告诉我你的住处,子时我去找你。”
    “好,好。我住‘东篱客栈’,三层甲四房。”场间没了木青儿,与叶玄独处的林觉,神色、语调立即变得无比温暖。
    “嗯。此间发生的事,还请不要说与旁人。是保护你,也是保护我。”叶玄柔声叮嘱道。他想过要将林觉留在“城主府”,但很快敛了这念头。一个男人到“城主府”谈事,原不怎么稀奇。对他太过特殊,反倒容易引人注目。
    “好。”林觉当然听不出叶玄语中更多层的含义,只觉他说的“保护”仍是指“航帮”可能寻仇之事。“她今日被我戳穿,痞性已露。要当心她害你。”
    叶玄淡淡一笑:“放心吧。”
    林觉见他全没将自己的警告放在心上,焦急补道:“她就算不会杀你,也要防她将你废了,囚禁进来。你相信我,她做得出的!”
    “好,我会当心。”叶玄不愿与林觉争辩此事,只得郑重地答应道。

    木青儿呆坐在“右侧扶手破碎”的软椅上。见叶玄回来,竟似无力站起,又像是不敢站起,只抬眼望着他,目光一触又连忙低头,直像个“孤饿坊”中刚被捡回的孩子般手足无措:“少主,我……我不是……我……”满腔的悲愤、满腹的委屈、满心的惶急,尽数涌上喉头,淤积、哽咽。木青儿从来没有过如此多的话想说,偏偏她此刻一句整话也说不出。
    “师姐,我娶你吧。”叶玄分外的镇静,镇静到连他自己也觉诧异。他没有试图安慰木青儿,没有试图让她相信自己相信她。他撕破了真相与谎言结扭交织的心网,直接了当地告诉她——不管怎样,我都认。
    木青儿不再试图说话,不再试图解释。将左臂横在鼻下,连衣带肉咬进口中,失声号哭。
    叶玄没有俯身去抱她,只坚定地站到她身畔,右手轻搭在后颈之上,缓缓揉捏着,就像她常对他做的那样。
    木青儿哭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不只是在宣泄今日的委屈。叶玄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用指尖不住地温柔告诉她:我没有走,也不会走。
    直到喉咙已如含着炭火般滚烫,直到泪水已再也流淌不出,木青儿胸脯的起伏终于渐渐和缓。叶玄将杯中早已冷了的清茶端到她口边,喂着她喝了下去,随后牵起她,走进书房里侧那间平日供小憩用的内室。
    木青儿像只木偶般跟随着叶玄,任由他摆弄自己靠坐在床头,任由他褪下自己的鞋子,将足踝轻握在手中把玩。直到右手食指的薄甲滑过足心,她才只好有了那绝然不属于木偶的回避与瑟缩。
    叶玄在几乎快要抓握不住她的足踝时,停下了手。他只想唤醒她、触动她,而不是挑逗她、戏弄她。至少不是现在。
    “少主,我……”木青儿已经不再害怕,但仍想解释。她感激叶玄伸手阻住了她,因为她实在不知究竟该如何解释。
    “你心里乱,我替你说吧。有不对处你再纠正。”叶玄温和地体恤道。
    “嗯。”木青儿实在爱极了这种只需要说“嗯”的感觉。
    “先说逃跑的事。林觉的推断当然不对。入林府,出林府,全是她审时度势,自主所为。林觉不肯接受真相,将对他的算计和利用,全数推到你身上。这样他才能欺骗自己说‘栗儿’是爱他的。
    但他对你心中想法的拿捏,也不全错。你的确厌憎他,也的确想要占着她。逃离林府不是你谋划的,但却是你乐见的。”叶玄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用探询的、不加评判亦不含期盼的目光,望向木青儿。
    “嗯。”木青儿避开了叶玄的目光,轻轻点头承认。
    “再说娼妓的事。日记里写的分明,全是她一手所谋,还险些连你也搭进去。林觉说,这种事只有贱婢想得出来。哼…他错了,这种事只有公主想得出来。我出生的时日,也的确与林觉所盼不符。至于他说的什么眉眼相似,一个吃‘梦菇’的人,他的记忆靠不住的,尤其当他有执念的时候。除非……”叶玄顿了一顿,语调略微变得深沉:“除非你和她一起骗我。‘欧阳桐’枯萎,‘烟波城’眼看便要易主,她是担心留在‘林府’会卷入什么祸乱?”
    “不是,没有!”木青儿靠在床头的背脊顿时前倾,焦急地分辩道。
    叶玄轻轻挥手,退散了自己荒唐的念头:“是我胡思乱想了。以她的心性,要算计林觉、背叛林觉,即便那真是我的生父,她也会大大方方地写下来,根本不怕我知道。我用自己这‘污秽的下作’,去揣度她那‘纯粹的下作’,实在是不该,不敬。” 叶玄说罢,自嘲的笑了笑。
    “最后说我练气的事吧。前面二事只浅浅将你激怒,这事却击溃了你。”仅仅虚握着木青儿的足踝,亦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叶玄说到此处,也终于不再故作轻松。
    “我知道你最想分辩这个,但诸般情愫缠扭在一起,这一丝是真的,那一缕也是真的,连你自己也难梳理明白。就算你能说清,我也不愿听。我只想告诉你,不管林觉点出的那个理由,在此事中究竟占着多大成分,我都不怨你。不管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爱你。”
    木青儿将头埋得更深,右手紧紧纂着身下素白棉单,哭红的眼角又溢珠泪:“少主,我……我该死。”
    “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说,你也爱我吗?好歹算是江湖儿女,恶心的话都让我一个人说,你还讲不讲义气?”叶玄一脸严肃地怨怼道。
    木青儿面上终于微现笑容,也终于抬起头望着叶玄。却终是没能与他同甘共苦,说出那句为难之语。叶玄当然也并不真的想让她说,淡灰的眼眸、清冷的面庞,若配上什么甜腻的言语,反倒会令他无所适从。
    “我说娶你,是当真的。”叶玄盯着木青儿的眼睛,郑重地说。
    “别吧…还是习惯唤你少主。”木青儿有些为难地低声应道。
    “也不是非得改口不可,怎么称呼,还不全是夫人说了算吗。”他刻意将重音放在“夫人”二字上。是轻佻,是戏弄,更是一种尝试。
    木青儿面上果然又现尴尬之色,叶玄不确定那尴尬背后是否隐着一丝羞怯,太淡了,就连他也辨不清。“少主,我们还是……这样,就挺好的。”
    叶玄依旧看着木青儿的眼睛,也不管她是否与自己对望:“师姐,我说娶你,不是想弄个愚蠢的仪式给旁人看。我想让你明白:在我心里,你不是奴。从来都不是,一天也不是。
    这么些年,我早已习惯了指使你、命令你,因为你不喜欢‘想’。我也承认,我享受你的服从。你美丽,又强大,这世上没有人会不享受你的服从。
    可是如有一日,你看我的眼睛对我说不……我大概会生气、会争吵,甚至可能撒泼打滚。但我不会认为你背叛了我。更不会如她那般,一面嫌弃你不爱想,一面觉得你不配想。
    从前没与你讲过这些,因为我知道这般想法并不使你欢喜。可又总觉得有些话,一辈子至少要对你说一次才行。”
    木青儿终于抬起头,淡淡灰眸,深深对望:“嗯。我懂。”
    叶玄亲吻了她。不带有丝毫情欲,就只是浅浅的亲吻。口唇分离后,木青儿找回了那份最让叶玄感到安心的,不悲不喜的恬静。哪管这恬静之下,藏着波澜起伏,惊涛骇浪。

    第四十五章:往昔

    叶玄脱去了日间所穿的一袭黑衣,换上黑色的夜行衣,在约定的午夜子时,划开了林觉的窗格。林觉所住的“套间”位于“东篱客栈”三层的边缘,唯一的隔壁没有住人。叶玄提前预备好的“迷香”于是无处可用。
    “你来了。好,好。她没有为难你吧?”林觉有些兴奋,衣衫齐整,目光炯炯。叶玄也不知道他是睡了个好觉,还是服了更多的“忘忧果粉”。
    “没有,我们不谈论她吧。”叶玄不想再听到林觉对木青儿说出什么刻毒的言语。“你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唉……”林觉坐回椅上,深深叹了口气,陷入回忆之中:“栗儿离开后不久,祖母就过世了。‘烟波城’交到新城主‘方杰’手中,这是早就谈好的事。我派出去的几路人,都没有寻到栗儿,发出的悬赏也是石沉大海。
    我也清楚,寻人这种事,时候越久,就越渺茫。到得后来也就绝望了。栗儿和祖母先后离我去而……很长一段时日,我什么也吃不下,整晚都睡不着。我已是这般样子,也不怕你笑我,哈哈…有天夜里呀,我偷着上吊了。
    可是我没用啊,栗儿说得一点不错,我没用啊。寻人寻不着,就连寻死也寻不明白,绳扣系的不好,竟从梁上掉了下来,扭断了脚。为了止痛,我开始服饮‘忘忧果浆’,这一服就再也没能停下来,腿上的伤好了,‘果浆’却饮得越来越多。
    再后来,有天我捡敛府中财物时,在个小瓷罐中发现了一些风干的‘梦菇’。我知道那东西不能碰,可我已上了‘忘忧果’的瘾,多一个又怕得什么?吃下‘梦菇’的当晚,我梦见了栗儿。
    初尝得了甜头,之后便每日吃、每日吃。可这‘梦菇’啊,唉…也不是我想梦什么,就能梦见什么。这么多年…我与栗儿,每年也就见上一两面吧。那也是好的。”说到此处,林觉只流露出淡淡的感伤,叶玄的眼眶却已有些泛红。今日之前,林觉这个人就只存在于那个“羊皮本”以及他自己的想象之中,然而他对这个人的情感,无比复杂。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有五、六年吧。‘方杰’有次跟人比武,两条腿全没了,从那以后‘烟波城’也就不安宁了。林府宅深院阔、树大招风,我知道待不住了,只好变卖了祖产,迁到‘泉阳城’苟且。
    卖林府的时候,索性将侍卫、婢仆,还有我那五个小妾,全遣散了。自从沾了‘忘忧果’,我早就不近女色了。哈哈,就是想近,也硬不起来。她们几个都年轻,姿色也不赖,就不叫她们跟着我守活寡了。
    迁到‘泉阳’的时候,我就只带着‘小月’和‘小梅’,这俩原先是栗儿的婢女,我瞧着她们,好有些念想。再后来,她俩也嫁了人。我又买了新的婢仆,蜗在泉阳城‘内城’的一个小宅子里,当个富贵闲人,这一晃眼呐,头发就白了。
    我还记得,祖母去世那天,我跪在她床前哭不出来,心里就只想着,一辈子那么长,我可怎么熬啊?嘿,其实也不怎么长。我运气不错,临死临了,还能看一眼儿子。”林觉望着叶玄,眼中透着不尽的欢愉和满足。
    “林先生,我……”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他不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残忍。
    “你还是不肯认我,那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林觉瞧着叶玄双目潮湿喊他林先生,全然会错了意:“我没抱过你一天,没养过你一日,没道理逼着你唤我爹爹。我只看见你,知道这世上有你,就足够啦。”
    “你……开始衰老有多久了,‘雪参’管用吗?”林觉只感受到一个儿子对老父的关切,却如何也想象不到,叶玄一面动着真情,一面冷酷地归集着情报,推算着他的死期。
    “我日子过得糊涂,约莫五年吧。‘雪参’有没有用,现在瞧不出,反正吃着没坏处。”进入衰老期后,若持续服用“雪参”,可将残寿由十五至二十年,至多延长到三十年上下。然而这东西,只对不到一半的人有效。谁吃了管用,谁吃了不管用,至今也没任何法子提前分辨。饶是如此,“雪参”因其产出稀少,价钱仍贵到令人咋舌。更有不少垂暮之人,为得多残喘几日,耗尽一生积蓄。
    “‘雪参’和‘梦菇’都是极昂贵的东西,你服了这许多年,银子还够吗?不管够不够,请你收下这个,就当是……”就当是什么,却说不出口。
    林觉笑了笑,没有去碰叶玄放在桌上的一摞灰票:“作为男人,我弱小,也软弱,但我好歹是个男人。所以我不能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施舍,除非……”
    叶玄自椅中站起,面对着林觉,双膝跪地,深深叩拜五次。旋即跪直身子,仰头望着林觉说道:“就是这样。”
    林觉忍不住掩面而泣:“好,好,就是这样。你肯拜我,不肯唤我……很好,很好了。我收你的银票,我收。”说着将桌上一摞“灰票”小心翼翼地对折,放入怀中。
    见林觉欢喜,叶玄心下稍感慰藉。缓缓站起身,坐回到椅中:“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心愿已了,明日或者后日,就回‘泉阳’去了。家里有只老黄狗,陪了我七十多年,我出门的时候,它已快不行了,此刻大概正吊着最后一口气,等我回去送它。”说到此处,林觉已敛了泪,想着那老黄狗,一副温和慈祥的神色。叶玄的眼泪却终于没忍住流了出来。今日之前,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男人面前哭泣。
    “哈哈哈…玄儿,你这是做什么。老黄不在了,还有它的崽子们陪我。你今日又给了我这许多银子,回去就再多添上几个美婢,给我揉肩锤腿。你可安心,我在南边日子过得不差。”林觉轻拍着叶玄的肩头,和声安慰道。
    “给我讲讲当年的事。”叶玄强压住泪水,对林觉说道。
    “好,好……”

    从“子时”讲到“寅时”,林觉终于将当年那一段往事叙完。讲到最后“小薇携主潜逃”那段,仍切齿愤恨。
    林觉对木青儿的咒骂,让叶玄从深深的恻隐中抽离,恢复了些许冰冷与理智。“护卫带得够吗?回去时,可在城中多雇些。”
    “在‘泉阳镖局’雇了几个护卫,回去时仍是他们伴我,无碍的。”林觉应道。他享受着叶玄对他最后的关切,也知分别的时候就快到了。叶玄既穿着“夜行衣”溜窗而入,必不会等到天亮才走。
    “还有一事难以启齿,盼你莫要怨我。”叶玄无比内疚地说道:“几年之后,我可能会去南边,做些为难事。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渊源,不想让人用你的安危来要挟我。所以到时候,我可能不会去看你,也希望你不要找我。还有,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青儿’过去的事。”
    “你放心,爹爹决不给你添麻烦。你到南边,我至少离你更近些,那也是好的。只是……你要做的事情,危险吗?”林觉心中本就认定,今日一别,便是永诀。他只是想看一眼儿子,叶玄能认他,肯给他磕几个头,他已心满意足。
    “没有软肋,就不危险。”叶玄低着头,轻声说道。
    “好,不危险就好。”叶玄如此郑重,林觉当然听得出是有危险的,但他不是祖母,他无能为力。
    “我该走了,再给你……磕个头吧。”叶玄又自跪倒,拜了三拜。
    这一次林觉没有哭,只坐在椅中,宽怀地微笑。待叶玄缓缓起身,林觉亲自走到窗边,替儿子掀起厚厚的棉帘,万分不舍地推开了窗格。叶玄深深地与林觉对望一眼,随即如一团黑雾般飘出了窗外。
    林觉站在窗沿,伴着阴冷的夜风眺望,早已寻不见叶玄的身影。

    流亡日记-节选(53)
    我们没拿任何行李,只带了“金叶子”和“钢剑”。“沃夫刚伽”的“钢剑”在这个世界有些扎眼,只好用布裹了起来。
    来到城郊,用金叶买了两匹瘦马,我们一路向北疾行。黄土大陆的马可真小啊。
    我们彻夜赶路,行了十几日。今天清晨,来到一个荒僻的小山谷,安涅瑟想好好测试一下她的力量。我们把马栓在树上,向山谷深处走去。
    很快我们找到一块半人多高的青石,安涅瑟让我退开些,我向左走了十几步,安涅瑟挥挥手,示意再远些。这动作可有些无礼呀,看来又该给她做做规矩了。
    安涅瑟挥掌在青石身上拍了几下,看姿势像没怎么用力,可是那几声“砰砰”的闷响告诉我,这力道也就只有青石能承受得住。
    接着安涅瑟吸了口气,用力打出一掌。轰隆一声,青石碎了。我清楚地看到青石的残片以极快的速度飞了出去。如果我不是站在她侧面,而是正对着她,恐怕现在我已经死了。
    “试试能跳多高!”我对着安涅瑟喊道。
    “天哪……”林觉说,那两个耍把式的人,在“欧阳桐”面前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当时我觉得他有点吹牛,现在完全懂了。
    “还能更高吗?”我激动地问。
    “能,但我怕摔伤。”安涅瑟也有些兴奋。
    直至正午,小山谷中的山石树木,已被安涅瑟祸害了大半,她这般折腾也不见累。
    “钢剑你也能弄断吧?”我好奇道。
    “别试了吧,那是你送我的。”安涅瑟乞求。
    晚间,我们来到一个名叫“木叶城”的小城。
    林家势力不小,为防追踪,我们一路绕开城镇,只在乡村借宿。村民见我们长相奇怪,都很警觉。但当我们撕下金叶子时,没人拒绝我们。每次付完钱,我都会故意露出裹在布中的钢剑剑柄。
    这是我们逃离林府后,第一次在城中留宿,没想到城里的客栈居然还得登记姓名。我叫什么好呢,“葛栗”这名字绝不能再用了。我们长相本就奇怪,如果想得太久,定会惹人生疑。迎着店伙的打量,我接过愚蠢的软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字“叶红儿”,店家又看了看安涅瑟,我紧接着写下“木青儿”。
    格罗萨是“红色”的敬语,安涅瑟是“青色”的敬语。不过“黄土大陆”的语言有些浅薄,形容颜色时只有“平语”,没有“敬语”和“贬语”。这城名叫“木叶”,我只好用城名加上真名,随便胡诌了两个名字。店家看了看,也没说什么。收我的金叶子时,他指了指余下的一大片,说金叶惹眼,容易招贼,问我要不要换些碎银。不过金换银需收“半成”的费用。
    我问他:“半成的意思,是一成的一半,不是总价的一半,对吧?”他点头称是。于是我撕了小半张金叶给他。
    我们叫了些饭菜送到房中,安涅瑟现在力大如龙,食量却没见长。“真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第四十六章:怀抱

    叶玄怅然地回到“青院”。此时天已微蒙,木青儿正坐在床边的软榻上发呆,不知是起得早了,还是根本一夜未睡。她没有开口,只用探寻的目光望着叶玄。
    “林觉这一两日就回去了。”叶玄坐在榻上,有些疲倦地说道。
    木青儿倚到叶玄身边,左手又习惯地轻轻揉捏着他的后颈:“不杀他吗?”
    “我又请他说了一遍当年的事。除了一些恩爱处讲得过于梦幻,余下与‘日记’中差别不大。我感觉他完全陷在那段回忆之中。对于我们担心的事,大概想也未想过吧。你是‘蝗灾’,你的主人随随便便生出个孩子,也是‘蝗灾’。林觉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这其中的异常。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也懒得去琢磨这些。”叶玄安慰着木青儿,更多是在安慰自己。
    “要是之后想到了呢?”木青儿问。
    “我用些别的理由唬住了他,他已答应不乱讲当年的事。”叶玄的情绪低落已极。“而且,关于咱们的过去,江湖上已有无数流言。就算他讲了,谁会信一个吃‘梦菇’的人呢?”
    “嗯。”木青儿点点头,不再多言。
    “唉……我这也是自欺欺人。‘真相隐于流言’总不如‘没有真相’来得安全。可是对于林觉,我实在是,实在是下不了手。你知道吗,如果可以选,我真的希望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而不是什么他妈的写诗白嫖的骗子,或者死在你脚下的混混。”说到此处,叶玄显得有些激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揉捏他后颈的左手忽然僵硬。
    “此前,林觉只是一个‘日记’中的人,但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是极感激的。若当年遇到的不是他,我很难想象你们还能有更好的境遇。在你们还不了手的时候,他没有欺侮你们;在你们一无所知的时候,他没有欺骗你们。
    相反,他给了你们‘体面的生活’和‘周全的保护’,还有强人面对弱者时,最难得的克制和尊重。从头到尾,是你们在算计他、利用他,用完之后,又在他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丢弃了他。
    就算为了自保,亦或为了那镜花水月的妄想,我有一万个理由应该杀他,可我就是下不了手。这世上,没有什么万无一失。这一次,就一次,我还是……做个人吧。”叶玄艰难地挣扎,艰难地说服着自己。林觉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

    迄今为止,“莫问塔”归集到的所有流言中,仍没有人怀疑过木青儿“西域人”的身份,叶玄的“蝗境”暴露之后,流言又分出两叉:
    一说木、叶二人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目色有异,只因其父母一为中原人,一为西域人。这般流言显然是受了“吴氏双子”的误导;
    另有一说,认为木、叶二人与“徐飞、上官静”一般,是各自先至“蝗境”,后才结识的。至于木青儿为何将叶玄唤做少主,叶玄又为何将木青儿唤做师姐,更是众说纷纭,什么奇谈怪论都有。
    “嗯。你一夜未睡,歇息吧。”木青儿说着,伸手替叶玄解开黑色夜行衣的腰带。
    当叶玄赤身钻入被中,刚被木青儿从背后锁紧时,他忽然想到一事,极不情愿地挣出了她的缠抱。“我去找下小影,你先睡吧。”

    …………

    晨光熹微,安睡中的残影被一阵急促地绳铃唤醒。一身几不蔽体的轻薄亵衣,踩着拖鞋,烦躁地开了房门。
    “这么早,出什么大事了吗?”残影又不自觉地用上了质询部下的口吻。猜到叶玄有要紧事相谈,仍没示出作为部从应有的郑重,慵懒瑟缩着,又钻回暖被之中。只是没有躺下,背脊轻轻靠在了床头。
    叶玄没有顺势坐到床沿之上。他站在床边,临高而下望着残影,用这种令双方都不舒适的视线落差,宣告着自己的不满,以及事情的严肃。
    “我知道,城内遍布你的眼线,‘内城’尤其多,‘城主府’和‘夜宫’附近,更多。我不知道的是,昨日那个在‘千金阁’骚扰我,后来又入了‘城主府’的老人,有没有引起你的注目和好奇。谨慎起见,我就当你已经注意到了。”
    “嗯,所以呢?”残影抬眼望着叶玄,不置可否。
    “所以我命令你,如果你愿意,当成是乞求也行。总之,不要调查昨日去到‘城主府’的那个老人,不要让任何人觉得他可能重要。否则,你会害死我和青儿。”
    听得叶玄如此说法,残影终于开始警觉起来:“这世上,有谁能害你和青儿姐?”
    “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冒险,不要找死,我一定会让你知道全部的真相。”叶玄严正道。
    “那……我如果乖乖听话,有什么奖赏吗?比如,是不是能提前知道一些事?”灵动的双眸泛着幽光。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要不答应,你待如何呀?”叶玄怒道。
    残影一脸乖巧、祈盼的模样立刻转成委屈:“你都说得如此严重了,我能如何呀?少主,你这般谨小慎微,实在是多此一举。就算我注意到他,也只当成是个找你谈生意的人而已。
    如今跟我说了这些,又不叫查,这不是活生生折磨我吗?此刻我心里,比被那山羊舔脚底还要痒,你却告诉我,只要好好活着,终有一日那两只羊会停下,这不残忍吗?”
    叶玄给她一番楚楚可怜的痛诉说得有些亏心,坐到床沿,轻抚着她袒露在外的臂膀安慰道:“你都没觉得有异,我就更不担心给外人察觉了。好吧,作为弥补,提前告诉你一件事……”

    …………

    正午,“莫问塔”四层,团长书房绳铃轻响。残影愕然望着一身白衣,手执黑剑的木青儿。
    “青儿姐,你怎会来这里?”在残影的记忆中,木青儿从没到过“莫问塔”。至少在她做了团长之后,没有。
    转入房内,残影想引木青儿到自己椅中坐下,木青儿却只行到书桌近旁,站立不动,将沉重的黑剑轻放在长桌之上:“小影,我要你…做件事。”
    “嗯,什么事啊?”木青儿不坐,残影也只好站着。她十分敏锐地开始感到紧张。有什么事,需要青儿姐亲自来说呢?
    “昨日晌午,有个花白头发的男人到过‘城主府’,你知道吗?”木青儿询道,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
    “知道。”残影乖巧地应道。
    “归途杀了他,悄悄的。”语气与平日一般淡漠。
    “青儿姐,这是……少主的意思,还是……”
    “不要让少主知道。”木青儿命令。
    残影做梦也想不到,像只木偶般服从少主的青儿姐,居然会干这种事情:“不,这不行。我…我不能背着少主……”残影一边说,一边不自住地向后退。
    “他活着,少主危险。”木青儿音色渐转冰寒。
    “那为什么少主不杀他?”残影惶急地追问,却不敢去瞧木青儿的眼睛。
    “有恩,不忍。”
    木青儿答得简洁。残影只能在全无准备、全无线索的情形下,极艰难地梳理着思绪:“少主不动,定有自己的算计。我不能!”
    如有一日,青儿姐与少主下了相反的命令,该听谁的呢?如有一日,青儿姐与少主离心,甚至分离,又该跟着谁呢?残影发现,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叶玄的意思,就是木青儿的意思,这是她早已确信无疑的铁则,这是“木叶家族”最最基本的常识,怎么…怎么今日突然就不一样了呢?
    木青儿双膝一屈,跪倒在残影面前,没有一丝犹豫:“求你。”
    “青儿姐,你干嘛?”堪堪退出几步的残影,急忙跑上前去搀扶。扶她不起,自己也只得跪倒:“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残影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因为,你能办到。”木青儿残忍地诉说着一个无法反驳的事实。残影更是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才能,羡慕起小蛾的平庸。
    “我若不肯,你会怎样。”残影颤抖着抬起头,鼓起全部的勇气,直视木青儿的双眼。
    “求你。”木青儿对着残影,俯身叩拜。语调仍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别……够了!”残影扳住木青儿的肩头,绝望地制止着她:“我要是不从,你就会找寒星、孤雁,甚至自己去刺他。对吧?”
    木青儿沉默,她不知道能不能那样。她只知道,唯有残影能将此事做得悄无声息,不留半点痕迹。
    “你说是!说是啊!”残影勉力压抑着嗓音,愤怒地、凄厉地、嘶哑地咆哮:“连一个非做不可的理由,都不肯施舍给我吗?”
    “那就,是吧。”木青儿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但如果这样就能让残影答应,她不介意。
    “好…我给你办。”残影无力地摊坐于地,噬心的惶恐和锥心的内疚,残忍地侵袭着她。
    “谢谢你了。”木青儿淡灰的眼眸凝视着残影,透出她能读懂的感激,然后缓缓站起了身子。
    残影却依旧摊坐在地上,双瞳似没有焦距般,失神地说道:“青儿姐,你不该来‘莫问塔’。”她很庆幸叶玄对自己过度的依赖,依赖到他作为“木叶家族”的首脑,竟没有培植专属于他自己的眼线。木青儿亲临“莫问塔”这等反常的行径,她若不报,他便不知。
    “嗯。下次不会了。”木青儿终是不擅筹谋。这才意识到,自己第一步就出了差错。
    残影“嚯”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没有下一次了!青儿姐,求求你,别再有下一次了……”后半句说完,右手捂住口鼻,泫然而泣。
    木青儿走上几步,极温柔地伸臂将残影揽入怀中。残影惊异地瞪大了红肿的双眼,片刻后紧紧环住木青儿,放声号哭。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一直欺不进、入不得的那个怀抱,今日终于向自己敞开。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一朝得到木青儿的宠爱,竟是因为自己背叛了叶玄。
    她贪婪地享用着这“根本算不清是用何等代价”换来的温存,双手在木青儿腰间环得越来越紧,头脸抵着她的侧颈,几欲将口鼻埋进她肩颈的肌肤之中。
    渐渐地,渐渐地,残影感觉呼吸有些不畅,试着将口鼻从颈侧移开,肺叶的饥渴没有丝毫缓解。她这才惊觉,木青儿裹着自己的纤长双臂,正如蚺蟒般一点点收紧,收紧。“青儿姐…我难受。”
    无情的蚺蟒听不懂小兽的哀恳。残影的肋骨开始疼痛,胸腔慢慢感到比窒息更加强烈的压迫,血液在上身淤积,脖颈和双颊憋得绯红、殷红,而后绛红。
    残影的忠诚与顺从,终于被求生的本能碾碎,右手五指如铁钩般扎向木青儿的腰窝,却如刺中了一块“柔软而又致密的甲胄”一般,腰窝处的肌肤只微微凹陷,五指再难寸进。“饶……”。
    “不要查他,我会杀你。”泉水般清冷的声音,紧贴着残影的左耳灌入脑中。
    索命的环抱如烟尘般退散,残影的身子仿佛一件刚刚被人剥落的衣衫,倾泻于地。她伏在地上疯狂地喘息。一丝口涎,伴着对空气“过于暴烈的掠夺”侵入肺叶,她又开始剧烈地咳。
    再抬眼时,只觉那素衣墨剑,如仙子般微步踱向门边的颀长背影,似散发着来自暗域深渊的幽冷与恐怖。



    第四十七章:安眠

    当晚,残影没有如每日一般,去狱中探望鬼蛾。
    此时鬼蛾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腿根处一条最深的创痕还未收尽,不时隐隐作痛。踱步、解手等日常,也已不需旁人帮扶。她早能穿衣,却死不肯着囚服,禁卫也只好容她一袭淡玫色连裙,在铁栅中嚣张。
    身子堪能行动时,周莲身上各处要穴,每日两次例行摸检的任务,便被她强行索到自己手中。初时周莲以为,这是要借故折磨自己,却没想到这厉鬼的双手,竟似比世间的一切都更温柔。
    周莲不是没有察觉到这温柔中的异样,但她不在乎。有人陪她说话,有人让她服侍、照料,有人把她当成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一个不得以的任务。她很满足,甚至有些幸福。
    周莲此时更担心的是:似乎挺喜欢自己的鬼蛾出狱之后,不怎么喜欢自己的残影只怕也不会再来。那时又剩下自己一人,面对着冰冷的铁栅、冰冷的禁卫,该怎么熬下去呢?
    “瞧你也无家可归,怪可怜的。等我出去后找少主说说,让你跟着我,当个贴身的使唤丫头,你可乐意?”鬼蛾没有遵从叶玄的指示。她提前对周莲发出了邀请,而且还擅自做了些篡改。
    周莲闻听此言,只觉一股从天而降的甘霖沁入心脾:“蛾大人,我…能吗?”
    “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尽力帮你求吧。”鬼蛾见得了手,欢喜不已,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享受着示恩的快慰。
    “谢谢蛾大人,谢谢你了!我对你做出那样的事,你还肯帮我,我……”
    见周莲不知如何措辞,鬼蛾好心帮她截断了话头:“我脾气坏得很,跟着我少不了时常要受些打骂,你想清楚了?”
    “嗯。只要……能不能,别用那个。”想到那两只纯白的山羊,周莲有些退却。她实在想不清,是待在有人味儿的外面,隔三差五受些残酷折磨好呢,还是像个幽魂一般禁在暗室之中,不麻不痒的好呢?
    鬼蛾轻轻一笑,阴魅中带着顽皮:“那得看你的表现。你不烧我,我就不舔你,不是…就不让羊舔你。”
    “不烧,肯定不烧!”周莲如蒙大赦,心中对鬼蛾更增感激。
    提前完成了任务,是不是能早些出狱呢?鬼蛾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

    …………

    鬼蛾收服周莲的当夜,木青儿坐在卧房的软榻之上,正色望着叶玄:“少主,你罚我吧。”
    “师姐,这是做什么?”叶玄明知故问。他以为,自己是在明知故问。“我说了不怨你…不必这样。”
    “总之,你罚我吧。”木青儿不答,只是坚持。
    “好吧…”叶玄以为,仅仅是为了那一抹被林觉点破的阴暗。木青儿则再也分辨不清,也懒得再去分辨,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她起身行出几步,打开没有被衣裤、斗篷填满的“灰檀衣柜”,取出那条并非为了残影特制,但几乎只用来收拾残影的软鞭。
    “我不想用这个。”叶玄坚定地拒绝。他很清楚,木青儿当年制这软鞭,是在怀念些什么。他不想那样欺负师姐,更不愿自己被当做谁的替身。
    “小蛾送你那支箫,放在何处啊?”木青儿不知自己生辰时日,更厌烦过寿、礼赠的搅扰,鬼蛾则坚持在每年的七月十九,送木青儿一件礼物。木青儿被送得恼了,狠狠责骂过一次。鬼蛾哭了好些天,来年却依旧坚持。木青儿也没法子,只好忍气收着。
    经年累月,“青院”一排北房中,竟不得不腾出一间小室,专门用来堆放鬼蛾送她的礼物。木青儿虽厌,叶玄倒饶有兴趣。每年鬼蛾所赠之物,他都要过目、把玩,并且暗自妒忌一番。前年那一支紫竹洞箫握感极佳,还被他当做“短棍”和“点穴橛”练过几日,因此印象颇深。
    “记不得了,应该…都在一处吧?我去找。”木青儿应道。
    “我去吧。”
    木青儿的住处,基本就是叶玄的住处,他对这里比对“玄院”更加熟悉。那间堆满礼品的小室,有婢仆负责整理,也算得错落有致,“前年”收的东西并不难找。
    不多会儿,叶玄握着那支二尺来长,古拙、温润的紫竹洞箫回到卧房。却见木青儿已褪去外袍,一身轻薄服帖的素白衫裤,聘婷立于暖室正中,脚下柔软雪白的裘绒,自赤裸双足的趾缝中顽皮地微微探出。
    一袭浅墨睡衣的叶玄,握着洞箫站在木青儿身畔,二人都有些无措。
    即便在叶玄前面不着半缕,木青儿也并不如何羞怯,然而被他责罚却是从未有过的经历。因此她并未使自己衣衫尽去,仿佛那轻薄的丝绵,不仅堪堪遮蔽曼妙的身躯,也能浅浅遮掩她的窘迫。
    叶玄更不知如何是好,一句“你怎样比较舒服”几欲脱口而出,又生生咽了下去。他当然知道,其实怎样都行,可是到底应该怎样呢?
    “你平日对小影,是如何呀?”这样问,依然十分可笑。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师姐每次收拾小影时,自己都要主动退出去呢?为什么不看一看,学一学?反正小影那人,也没什么廉耻。
    “也…没个定式,多让她伏在那桌上。”木青儿指了指“妆台”旁延伸出的一截木桌。
    木青儿不擦胭脂、不涂香料,妆台却极阔大。她不喜欢梳妆,她喜欢空旷。喜欢原可琳琅满目的妆台只摆着梳子、木钗和发带;喜欢这远远没能物尽其用的妆台侧首又扩展、延伸出一截根本毫无用处的木桌。实际上,这是那种“需在一晚之内换妆数次”的伶人,才会使用的妆台。
    “你就和她一般。”叶玄无力地说道。
    “嗯。”木青儿顺从地缓步走向妆台,俯身伏于桌面。结实、饱满却不似鬼蛾那般肥硕的臀部微微翘起,修长、比直的双腿垂落于地,两手自然而然又局促不安地,在高挺的鼻尖下紧紧相握。这般姿态,令叶玄忍不住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
    直到翌日正午,木青儿方幽然醒转。朦胧间,叶玄正靠坐在床头,深深注视着,或者说…观察着自己。这探询、赏玩的目光令她有些无措:“少主,怎了?”
    “当年‘那一晚’后,就从未见你睡得如此香甜过。”叶玄有些安慰又有些心痛地柔声道:“难道昨夜的事,能助你安眠?”
    “我也不知。只记得…公主以前常罚我,后来不了,也不要我了。”语调平淡,却掩不住心中悲苦。
    “所以…我以后该多罚你吗?”叶玄轻声询道。
    木青儿忍着臀腿上残留的痛楚,艰难地坐直身子与叶玄对望,片刻后轻浅一笑:“公主可不会这样问,你不必学她。”
    叶玄怫然不悦,蹙眉道:“我没学她!正因我不是她…所以,我会问。”
    “嗯。”木青儿避开他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你这应的,是哪一句呀?”叶玄苦笑道。
    “嗯。”木青儿又应一声,这次他懂了。



    第四十八章:冥烛

    鬼蛾立下大功,却没能如自己所盼那般提早出狱,仍是住满百日才放出监房。翌日,周莲也被请出。手足镣铐已去,周身钢针尽除,素白囚服也换成了浅浅桃色薄衫。左手仍带着一只纯白手套,只是鼬皮换成了狐皮。
    “烬手”造成的溃烂早已好了。练气之人受些皮肉之伤,原不至留下什么疤痕,可周莲这左手实在是“千锤百炼”,伤得太深、太透。只怕那“惨白中泛着斑驳的肌肤”以及“微现扭曲的手骨”,均已记不清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家族入了新人,是不是该有个什么仪式?叶玄有些犯愁。残影、鬼蛾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谁都不觉有异。寒星是从死牢中抢出的,回想起来,直到今日她也没正式表过态,承认自己是“木叶家”的人,但她当然是。而孤雁,则源于一桩赤裸裸的交易。
    叶玄总觉得周莲有些不同。她至少有一半算是“诱”来的,因此她比那四人更需要一个仪式。
    可是,弄个什么仪式才好呢?“木叶家族”不是帮会,歃血为盟不妥;不是门派,磕头敬茶也不妥。周莲离开监房后的第三日,叶玄终于想出一个不那么尴尬的主意。归根到底,周莲就想有个家,那就做些…像是家人会在一起做的事情好了。
    夜宫“演武场”的水潭已开始融化。七人或坐或站,挤在水潭之畔的青石旁,正是叶玄将云洛从潭底捞出后,坐过的那块青石。
    水潭与青石之间,摆了一只生着炭火的“精铁烤架”,叶玄拿着一副粗长木筷,不怎么熟练地翻动着趴在“铜网”上的牛脊,残影站在一边,手拿一把“竹扇”不时对着炭火扇风,又在火苗腾起时用“花洒”浇些细水上去。
    周莲坐在青石边沿,缓慢地咀嚼着油脂四溢的肉片,咽下之后,紧接着又有一片喂入口中。鬼蛾伤好后,整日窝在“监房”里百无聊赖,直闲得抓耳挠腮,又烦她身上银铃响个不停,便开始亲自给周莲喂饭。不成想,这一喂竟上了瘾,现在把食物塞到别人口中,已成了她除“刺青”和“刑讯”之外,另一个重要的情趣。场间这几人,除了正在干活的叶玄与残影外,也就只周莲肯让她喂。
    “行了,别喂啦。也不问人吃饱了没,你这是虐待知道吗?”残影站在一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她本不愿干这“烟熏火燎”的活计,就是被鬼蛾给喂跑的。
    “饱了她自己不会说吗?用你多嘴?”鬼蛾毫不示弱地回呛道。
    寒星仍是一脸冰霜。孤雁瞧着二人争执,面上浮起一丝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
    周莲有些为难地看了鬼蛾一眼,悻悻地没说什么。她确实已经有些撑了,只是这几月养成的习惯,食物一送到口边,嘴就会不自觉地张开。她决定再吃几片,不能在鬼蛾跟人吵架时让她难堪。
    叶玄将最后一炉烤熟的牛脊夹入盘中,坐到“抱膝望着潭水发呆”的木青儿身边。悠闲地一片片吃完后,又饮了一大碗竹茶。酒足饭饱,神思不免有些困倦,刚好伴着这份慵懒,悠悠然对周莲说道:“今日起,你就是木叶家的‘冥烛’了。”

    …………

    “来年耕节,必有重谢。”木青儿在谷中当众喊出的承诺,如今到了考虑如何兑现的时候。此事并非日常的城务,属于外交范畴,无法偷懒甩给师姐,叶玄只能自己头痛。
    一路归途,谁“帮”过自己,谁又“放”过自己,他翻着当时的笔记,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
    “要给多少银子才合适呢?那两个明明在路上送了补给,后来又跟着胡亢到‘宁港’堵我的家伙,理还是不理呢?那些我无论如何都想讨好的人,比如仇诗迈,要不要也趁此机会表示一下?
    还有,‘航帮’的新帮主‘柳成荫’,又该怎么对待?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想办法重新结纳?眼下‘航帮’纷乱:‘熊清四’伤重不治,死在了回沛城的路上;‘余媚儿’除名退隐,不理帮务;‘孟黄平’自立门户;‘江童彦’和‘郁满’在帮内联手与‘柳成荫’分庭抗礼,据说已成水火之势。我该袖手旁观,还是应该掷下一注呢?唉……千头万绪。算了,还是先去解决眼下的问题。”

    …………

    周莲成为“冥烛”,住在“夜宫”而非“夜宫刑院”的监牢,已有月余了。
    “冥烛”这个刻薄的名字,是残影想出来的。一来讥她对亡父念念不忘,二来讽她“烬手”灼人损己;更阴坏处在于,“冥烛”两字隐隐与“鬼蛾”对账,同时暗述着二人的仇怨。可没想到,这名字入耳后,如有魔性似的烙在了各人心底,尤其是周莲自己。
    残影、鬼蛾、寒星、孤雁,名字都是自己取的。周莲也是读过书的女子,让她想个名儿,却怎么也想不出。连《千诗集》都翻了,念来念去,只觉得自己就是“冥烛”。
    在狱中的最末一段日子,周莲就已知晓,原来让她加入是叶玄的意思,自己纯是被鬼蛾诓了。然而她离开监牢之后,却出人意料地守了诺,真的给鬼蛾当起了婢女。
    叶玄逼着她从几个“空置的小院”中任选一座。她选了,却不肯搬进去,始终执拗地住在“蛾院”的佣人房中。初时叶玄还担心,是鬼蛾使了什么手段又在欺负她,后来也想明白了,如今这世上与她关系最亲近的,就是鬼蛾。
    叶玄信步走入“蛾院”,周莲没穿婢仆的服饰,却真的在做婢仆的活儿,持着一把一人多高的大扫帚,正清理着院中的积尘。
    “少主。”见叶玄到此,周莲停下了手上动作。
    她已适应了唤他做少主,而不是叶先生。也已知道在“夜宫”之内,无论见到叶玄还是木青儿,都不用正式行礼,只需起身站定,唤一声即可。她还知道了只要木青儿不在,鬼蛾与残影见了叶玄,是不会起身的。
    反倒是叶玄,仍不太适应眼前这娇媚的女子,已正式成了自家之人。更没能适应她现在的名字:“你真的确定自己就叫‘冥烛’了?那我该叫你‘小冥’还是‘小烛’啊?”叶玄轻笑着问。
    周莲羞怯一笑,莞尔道:“都成。‘小烛’好些吧。”每当周莲说话时,叶玄总觉得心里有种酥酥的感觉。
    “好,那就小烛。”此前他仍一直将她唤做周莲:“小蛾呢?”
    “蛾姐姐去刺青了。”冥烛应道。鬼蛾原想带着她一起去瞧,可实在没想好该如何与师傅介绍此人。
    “嗯,她不在正好,我单独与你说些话。”叶玄的语气严肃了些。
    周莲有些紧张,诺诺道:“是。”她此时对自己的身份尚有些凌乱,也不知该不该,或说有没有资格,将叶玄请入“主屋”。
    “日头宜人,就在外面说吧。”叶玄瞧出了她因何无措,心中暗笑:“活该呀,让你有院儿不住。”随后转入正题。
    “那日,你说自己杀孽太多,怕有人掘你父母坟冢,请我对外隐瞒你的姓名、来历,我没答应。如今你已是自家人,这事当然依你。只不过,你孤身一人拦路刺杀我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连茶铺里的‘说书人’都开始讲了。我不认为你的身份定能隐藏得住。
    ‘夜宫’也非净土,从此间透出风去那也难说。你若实在担心,我可以从‘莫问塔’雇些佣兵去守。但你需想清楚,如此做法很容易弄巧成拙。最初我与我小蛾也都恨你,可我们知道你身份后,根本不曾想过去挖你父母的坟,是你自己开口求我,我才知原来这事能要挟你。”
    她一直隐隐担心此事,见叶玄仍替她想着,心下不禁感激。如今她已如叶玄所期盼的那般,凡事将“木叶家”的人往好处去想了:“少主,多谢你了。还请容如想想。”
    “小蛾是个很难守秘的人,如有一日,从她口中将你想隐藏的事说了出去,我希望你明白,那绝不是有意在报复你!她只是生性不能守秘,就像那两只畜生靠近你的时候,你没办法忍住不笑一样。这些日子,想必她也跟你说了很多我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其实,这才是叶玄真正想说的。周莲已经接受,并且享受自己“冥烛”的身份,但她身上仍有两个隐患,这是其中之一。
    “是,我知道了。”周莲无可奈何,她只能承认叶玄说得是对的,毕竟她已数不清…自己在狱中曾问过鬼蛾多少次“这也能告诉我吗?”
    叶玄继续叮嘱道:“人的身上有些特质,是不可改变的。我们只能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学着与她们相处。比如,你可以不要告诉她,你父亲的坟冢在哪儿;比如,你可以不要反复提醒她你在意什么,而是盼着她将这事淡忘。
    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你决定亲近一个人,就只能将她的方方面面全盘接受。”叶玄顿了一顿,用更加沉厚、凝重的语气说道:“死去的人,不是活在坟冢里,而是活在惦念他们的人心中。小烛,你能不能答应我,永远不要为了一个家人,去伤害另一个家人?”
    周莲缓缓抬起头,望着叶玄的眼睛,笃定地说道:“我已伤害过蛾姐姐一次,决计不会再伤她二次。”
    叶玄感激地对周莲一笑:“嗯,此事说开便算,就不必告诉小蛾了。”
    “明白。少主,我去给你倒杯茶吧。”见叶玄一直站着干说,周莲觉得有些不妥。
    “嗯,好。”叶玄不渴,只是在享受周莲的体贴。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心中暗想:“有些美妙,还是远观的好。”
    鬼蛾从来没有细细品茶的习惯,她室中的茶杯,也多是渴饮用的木杯。这倒极合叶玄的心意,他右手握着木杯,走到院中一块二人多高的灰珀色“水冲石”下倚靠着,周莲也跟了过去。叶玄本拟变卖掉鬼蛾经年集藏的所有宝贝,可这“水冲石”实在太过沉重,只好作罢,给她留了下来。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叶玄终于开始触碰那个让他有些紧张的话题:“那日我说没杀你父。你觉得自己性命在我手中,我没理由骗你,于是信了。你这一信,致使‘木叶家族’添了一个能使‘烬手’的强人。所以我说没杀你父,是真话还是假话呢?”
    周莲霍然抬头,与叶玄的目光相接片刻,复又避开。她的身体因愤怒和恐惧开始颤抖,牙缝中挤出刻骨的怨毒:“你既收了我,为何又跟我说这些?”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了一个归处,终于有了一份温暖,终于有了一些复仇以外的理由支撑她好好活着,好好生活。于她而言,这是极宝贵、极宝贵的东西。可这美好眼看又要破碎。
    “说透无毒。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与其等你自己琢磨出来,或者来日被别有用心之人挑拨,不如我现在给你点破。”叶玄沉声道。
    周莲的双眼泛着缕缕红丝,目光中的乞怜竟似多过杀意:“那请你再告诉我一次,父亲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叶玄凝视着周莲的双眸,毫不闪躲:“当然与我无关。若真是我将他害死,又怎么敢把你留在身边呢?”
    周莲长长的嘘出一口气,宛若一个刚刚卸下了扁担的老妪般,如释重负。
    “你又信了。”
    “呃!”周莲再也忍耐不住,“裹在雪白中的左手”和“素玉般净美的右手”同时狠狠朝着背靠“水冲石”的叶玄推了过去。一推之下,自己身子却向后退了两步。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对着眼前这残忍的黑衣男子,嘶声咆哮:“这是你的复仇吗!”
    回应周莲的,是更加凶暴的粗鲁。叶玄双臂暴涨,十指紧紧扣住她的双肩,紧到她感觉肩胛几乎要被捏碎:“我要你认清现实,做出自己的选择!你杀了那么多人,永远也不知杀得对还是不对,说不定真凶一直在偷偷瞧着你阴笑,也可能在你那疯狂的复仇开始之前,真凶早已死了。我们永远活在迷雾中,永远活在阴影里,永远找不到真相,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叶玄逼视着“血红双目噙满珠泪”的周莲,扣在她肩头的手指慢慢放松了些,语气稍转和缓:“你必须明白一点,那就是‘我永远无法向你证明,你父之死与我无关’,你想相信我,就只能像刚才那样欺骗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想必你也体会到了,那样的自欺是何等脆弱。
    小烛啊,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折磨你。就算我不说什么,过不多久你自己也会心疑。一旦起了此念,这心魔就会一辈子缠绕着你,至死方休。
    不光如此,我还要告诉你,若有一日我与‘周冲’一般,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最先被怀疑的也会是你。你愿意带着我们彼此间永远洗不干净的猜忌,成为‘木叶家族’的一员吗?我要你认清现实,做出自己的选择。”
    叶玄双手松脱,周莲的身子蹲了下去。像只泄了气的鱼泡,像个受了欺凌的孩子,抱着膝头,不发一语。叶玄绕到周莲侧后,单膝跪地将她裹在臂弯之内,嘴唇紧紧贴着她的左耳,轻吟道:“今夜,宫门不闭。明晨你若仍在这里,世间便再无‘周莲’。带着那个诅咒般的名字,在阳光下好好生活。你的复仇,结束了。”



    第四十九章:欺凌与佣兵

    转眼间又至仲夏,自“木叶家族”为取“罗摩遗产”倾巢而出,已过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戏诸神、开宝藏、屠焦甘、战夕霞、杀胡亢、遇田雨、鞭鬼蛾、拜林觉,后来家中又添了“冥烛”。这一切回想起来,让叶玄感觉很不真实,唯有伏卧身旁,又一次伴着蝉鸣睡到正午的木青儿那悠长的鼻息,让他于恍惚中触到几分确切。
    蝉声扰她不醒,“暗水”缓缓脱鞘时若有若无的哼吟,却撩动了她的眼帘。“少主…”迷离中一声低唤,寒凉的剑峰已抵在木青儿侧颈。“我回来时,暗水在我刀下,需过得百招。”
    “……没那么快。”木青儿只有在刚睡醒时,嗓音才会带着此般惹人怜爱的软糯。
    “办不到的话,瞧我饶不饶你。”叶玄左手中,染得与剑身一般黝黑的“精刚剑鞘”隔着绒被点在了木青儿腰窝处,一阵麻痒令她的身子在被中蜷缩起来。
    轻笑间,“暗水”重又归入剑鞘,代替叶玄躺在了木青儿身侧:“睡吧,不用送我。”

    …………

    “怎么这时才到啊?”夜宫东门里侧广场处,鬼蛾早已等得不耐。冥烛从鞍袋中取了萝卜,掰得细碎,一小块、一小块如同调戏般地喂着一匹纯白的高头大马。
    “怎么还有你呀?”叶玄当然知道鬼蛾也会同去,只是借此提醒她:原可不带你,少给我抱怨。
    冥烛见叶玄到了,立即将所有碎萝卜全数喂进白马口中,转身低唤道:“少主。”
    叶玄点了点头,翻身骑上为他备好的黑马,鬼蛾也跨上一匹枣骝色公马,三人并骑,离了夜宫。
    行出“外城”东门后,许久未撒过欢的鬼蛾,发泄般地纵马狂奔。叶玄骑术平平,使尽浑身解数,才堪堪没有丢失她的背景。冥烛骑马的本领更不济些,追上叶玄倒不觉如何吃力,她不知自己凭着对“形貌”的偏好随意牵出的这匹马白,实是“最擅冲刺而耐力不足”的“西域纯血马”。
    有意避开大路,奔入乡野之间,鬼蛾更觉天高地阔,心情畅快已极。这终于是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过去的一年,连番受挫、连番受辱。败给田雨,又输清尘;烧了手臂,又挨鞭刑。今日的“枯荣城”中,治安兵团“蛾大人”已由一尊煞神变成了一个笑话。当着她的面,人们更敬她、更怕她。可她当然知道,那些恭谨背后藏着什么。
    现在到了外面,她终于可以,至少这一路上,她终于可以和以前一样,嚣张地直视旁人的眼睛,坦荡地享受旁人的注目。
    带鬼蛾同行,一来是觉得她需要散散心;二来她所有职司都已罢免,真正是个闲散之人;三来若一路无她相伴,自己单独面对冥烛,叶玄还是颇感为难,又怕尴尬无话,又恐自己忍不住轻薄于她。
    木叶家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件“顾长卿”为己量身定制,亲手铸造的兵刃,“冥烛”自然也应该有。不过选在此时前往“剑湖山庄”,更是因为要与“顾长卿”谈个生意。
    “剑湖”原叫“镜湖”,位于“枯荣城”以东,“凉城”以西,“苍城”以北,又比这三城都更加靠近“草原”。“剑湖”北岸两百余里,就是早已千疮百孔的“古长城”。
    三人轻装简从,动辄策马飞驰,只半月便到了“剑湖”,若不是冥烛的白马跑一小阵就要停下来喘,大概会到得更快。
    “剑湖”之阔,仅凭肉眼观瞧,绝难看出其纵深不及“默海”。三人所到之处,是剑湖“南岸”,距离“剑湖山庄”所在的“东岸”尚有一日马程。沿着湖岸行了两个时辰,明显感觉湖畔处人烟渐渐稠密起来。此间已十分靠近“剑湖”东南最大的城邑——镜月城。
    要说“镜月城”中,最有名的是什么,北地之人皆能脱口而出:是骗子!其次便是仿“剑湖庄”的赝品。
    武人行走江湖,最尴尬的事莫过于遇到一人,与自己持着一模一样,却也刻了“卿湖印”的兵刃。
    “卿湖印”是“剑湖庄”所铸“上品兵刃”的标识。刻了“卿湖印”并非意味着该兵刃为“顾长卿”亲铸,而是表明独此一件,绝非量产。“撞了兵刃”的二人,尤其是“当众撞了兵刃”的二人,通常都要打上一架,强行收了对方手中之物,以证明自己不是那个上了恶当的蠢货。
    至于“顾长卿”本人亲铸的兵刃,反而没有任何标识。那是赝品最多,仿冒最为猖獗的一批名品。
    不过“顾长卿”亲铸的那些东西,大都握在名宿手中:“双子”是福、禄的;“水龙吟”是胡亢的;“晏鹊”是残影的;“白虹”是仇诗迈的……因此赝品只供收藏、赏玩之用,不会有人当真。
    行至一个小码头处,叶玄来了兴致,提议道:“乘船到湖中游游吧。”
    仲夏时节,游湖赏景者众。寻个有人看守处寄存马匹,便要付两百文。三人寄了马,想到湖畔找只小舟。没走几步,近旁一个小伙见他三人游客模样,衣着质料颇佳,于是友善地迎了上来,直接对着叶玄说道:“这位官人,可是要雇船吗?”
    “要小舟,不与人同。”叶玄简略应道。
    “是了,您几位这边请。”小伙眉开眼笑,将叶玄引到岸边自家生意处:“官人要不要捞上一把?”
    见冥烛面露不解之色,小伙解释道:“夫人可知,这剑湖之中,沉着无数江湖名宿的贴身兵刃,随便哪一件,少说值得数千两银子。到了湖中啊,您随意指定一处,船夫便潜到湖底找寻,要能捞出宝贝,那自然是归您。
    您看这舟中,还放有‘绳索’和‘坠石’,要是这位官人有兴致,想自己潜下去碰碰运气,那也是成的。不过这湖心处约莫有六、七丈深,若不擅水的话,这一下一上还挺难受的。”小伙也不知她与身旁男子是什么关系,只瞧她温婉娴静,就随口称做“夫人”。惯常来说,称陌生女子做夫人,便是错了也不会挨揍。
    冥烛听得“夫人”二字,心下有些尴尬,也未解释什么,只笑了笑说:“知道了。”
    “捞一下,收多少啊?”鬼蛾好奇道。上次去“剑湖山庄”时,也游了“剑湖”,但那时没见有“船家”做这生意。
    “船家去捞,收一两。客亲自下水的话,除上面拉绳的船夫,还需多配一人随着潜下去,因此就贵些,收二两半。”小伙耐心解释道。
    “船我买了,你们都走。”鬼蛾看着小伙,又指了指小舟上候着的船夫,随手自怀中摸出一张“金叶”递了过去。一张完整的金叶,折合十两银子。金叶可随意撕剪,省却许多找零的麻烦。
    一条小木舟,原不怎么值钱。小伙眼见这生意做得,嬉笑着伸了双手去捧,鬼蛾却忽将“金叶”抽了回去,转头看向叶玄道:“你来。”
    鬼蛾阔绰惯了,这才想起自己所有财产都已罚没干净,现又没了“兵团”的职司,一文钱薪俸也无,真正是一穷二白。就这几张金叶,还是出门前残影赏她的零花儿。
    叶玄苦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张十两的“黑票”递给小伙。小伙眼中闪过一丝为难,又极快速地重新打量了三人一遍,仍笑着接了。他更愿意收“金叶”,银票可能有假,金叶却蒙不了人。
    “黑票”是“宝商钱庄”所印,功效与“通汇钱庄”的“灰票”无差,都是“立等可兑,不需密纹”的银票。在这一带地界,“宝商钱庄”的银票比“通汇钱庄”的要好使许多。
    到得舟中,叶玄也懒得去辨方向,只一味朝船影稀疏处划去。过不多会儿,目力可及处,便只一叶偏舟在湖心孤寂。无风时,湖面光洁如镜,不时又有水雾泛起,润得人心旷神怡。
    “要不…我下去试试?”鬼蛾给那小伙撩拨得有些心动,只觉不能白来一趟,需捡些宝贝回去才成。
    “去吧,抓条大鱼上来也行。”叶玄说笑道:“把绳系上。”
    “还怕我淹死不成?”鬼蛾不满地提高了音调。
    叶玄心情甚佳,也不同她吵,娓娓道:“这儿雾气重,你闭气又久,怕你上来时寻不见了。”
    “寻不见,我喊一声不就成了?”鬼蛾一边说,一边将怀中“金叶”和臂上“绳鞭”交到冥烛手中。
    叶玄慵懒环顾:“你看看这仙境似的地方,厉鬼吟哦,不煞风景吗?”
    “哼。”鬼蛾没理会叶玄的讥刺,脱了鞋子,翻身跌入水中,故意溅出一朵大大的水花,湿了二人衣衫。
    过得片刻,水波静默,舟中只剩叶玄与冥烛二人。对坐无言,一时微有些窘迫。
    “她没欺侮你吧?”叶玄用一个更加窘迫的话题,打破了湖心的寂静。
    冥烛面上霎时羞红,诺诺道:“没…没有。”
    心玄心中一阵荡漾:“说了两个‘没’,那就是有了。趁她不在,还不赶紧告状?”
    “真的没有,真的。”冥烛急切地辩解道。
    “总之,你有自己的院子,不是非得跟她一起。”叶玄也不好深问,只得勉强给出一句的宽慰。
    “是,我晓得。少主,我有一事…想问你。”为了避开此题,冥烛牵出了一个原不打算在这时谈及的话头:“那个…莫问佣兵团……啊,我不是想问父亲的事。”半晌没想好措辞,她赶忙摆手解释道:“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无冤无仇的,只要给了银子,让杀谁就杀谁吗?”
    “嗯,我明白了。虽然‘周冲’的事与‘莫问塔’毫无干系,但你仍然不喜欢这生意,是吗?”叶玄用尽可能轻松的口吻询道。
    冥烛面现为难、惶恐之色,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少主,我并非不识好歹之人,我…我绝没有别的意思,我……唉,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小烛,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叶玄没等她回答,继续道:“能不能把我当成一个安全的人?我不会因为你说了一两句话,就生气。就算我生气了,也不会怎样。你能不能不要如此紧张,你这样……弄得我也很紧张,我都想下去和她一起捞剑了。”
    “嗯。”小烛抿嘴一笑,气氛终于有了几许应景的轻松。“我就是想问‘莫问佣兵团’,可又不知具体想问什么。”
    “行,那我就随意说说。”叶玄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手肘搭在船侧舷板之上:“先要承认,我本就是个为赚银子不择手段的歹人,弄这佣兵团,纯是图财。很多事情,我也是做了‘城主’,当了‘团长’之后,才慢慢开始琢磨的。”
    “嗯。”冥烛身子坐得愈发端正,两手抱着膝,脖子微微朝前探出,像极了茶馆中蹭书听的小孩儿。
    叶玄瞧她这般模样,也不自觉地冒出几分“说书人”的顾盼,就连讲话都带了些“说书人”的口吻:“七百多年前,练气之法遍传北南。强人四起,掀翻了‘大凉帝国’。那纵横数万里的版图,被撕成了一块儿、一块儿,大城被‘旱、蝗’占着,小邑给‘火、水’瓜分,就连乡野和村落,也都由‘浅浅练出些真气’的人话事。
    后来呢,这成千上万的碎片,又凭着生意往来,勉强织连在一起。‘凉帝国’坐拥中原、草原八千年,不管是有心引导,还是自然而然,总之除了‘西域’以外,整个天下的人,不论耕民、牧民,不论天河北、南,全都说着一样的话,写着一样的字。
    这使得‘练气’之法蔓延更快,帝国被撕碎得更快。也使得破碎后的残片,织结起来更容易些。如今的天下,大致就是这般模样:各自为政,藕断丝连。”
    “嗯。”叶玄觉得小烛是个不错的听客,还知在恰当的时候给上呼应。
    “没有帝国,没有王师,自然也就没有统一的法度。各城虽有自己的‘城律’,哈哈…其实全是笑话。若真依城律办事,你和小蛾,现在都该是死人了。但那又怎么可能呢?
    有时我也觉得恍惚。我们抢下‘枯荣城’的时候,城中不足三万人,如今养到二十余万,如果不是更多的话。这‘枯荣城’究竟算什么?是木叶家的私产,还是木叶家的责任?是我们伺候这城,还是这城供奉我们呢?”
    说到此处,叶玄摆了摆手:“扯得远了。总之,强人彼此杀伐不断,城邑、门派、帮会,相互间也没有律法约束,只有些可笑的‘江湖规矩’。佣兵团,就是在这样的夹缝中滋长出来的。
    我不是指‘莫问’。佣兵团这生意,六百多年前就已有了,‘莫问塔’只是将这生意做了些小小改良。我们自己不出人、不出钱,只收集情报。只将‘雇主’与‘佣兵’撮合到一起。
    ‘雇主’与‘佣兵’愿意找我们,一来他们不容易寻到彼此,二来‘佣兵怕雇主赖账,雇主怕佣兵反咬’,我们在中间做个担保。说起来,赚的是个伺候人的钱。只不过近些年头,在小影手中做得过于好了,渐有店大欺客之势,可实质并没有变。你刚说,不知自己究竟想问什么。那我问你一句:佣兵团的存在,让这世上欺负人的事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啊?”冥烛对这问题颇感意外。“自然是多了。可你这样问……说明我答得不对吧?”
    叶玄轻声一笑:“问你不是考你,我自己也没想透。但至少,佣兵团的出现,让‘素人’有了一个对抗‘武人’的办法。这世上,能练气的人就那么些,‘火水旱蝗’更少,可银子却是人人赚得,人人使得。
    如果银子能买到武人手中的刀,那‘武人’在欺负‘素人’的时候,就得重新掂量一下。一个镇子的‘素人’联合起来,也杀不掉一个‘水灾’,但一个镇子的银钱集结起来,却能买死一个‘水灾’。
    从这一层上说,‘佣兵团’将‘武人’与‘素人’之间的鸿沟,填得浅了些。当然,‘雇主判而不审,佣兵决而不裁’,这其中一定会有滥杀。‘佣兵团’从来不能主持正义,只能维持平衡。
    可这样一个时代,又指望谁来主持正义呢?你为给‘周冲’讨个公道,杀了那么多人。就算不是全部,其中大部分也都是冤杀。如有一日,解应宗、雕大宝的家人来找你要公道,你反不反抗?”
    “反抗。”冥烛认真答道,听语气似也有些亏心。
    “哈,你倒不蠢。其实,残影要是早生些年……周冲的事,或许还有另一种解法。”叶玄幽幽说道。
    “什么解法?”冥烛的眼睛瞪得大了些。
    “复仇金。”叶玄一字一顿,将残影的创举念出,毫不掩饰语中赞许之意。“你被复仇之事逼得几乎疯了,不是因为‘仇人不好杀’,而是因为‘仇人不好找’。那我问你,这世上除了凶徒本人之外,最有可能猜到凶徒身份的人,是谁呢?
    我想,应是‘周冲’自己。他与谁的矛盾最深,谁又最希望他死……他至少比你更清楚些。如今的‘莫问塔’,只要雇主存上一笔银子,再写上一份案卷,当雇主没能寿终正寝,而是死于非命时,‘莫问塔’就会派出佣兵,去刺雇主指定之人。
    复仇金,分‘暗金’和‘明金’两种。
    ‘暗金’就是只有‘雇主’和‘莫问塔’知道;若付的是‘明金’,则‘莫问塔’还会专门派人,去将此事到处宣扬,亦或直接通报给‘雇主’指定之人。只不过七十多年前,‘莫问塔’是我在主事。我可想不出这等高明的法子。”
    冥烛惨然一笑:“就算早些想出来,只怕也赚不到爹爹的银子。”
    叶玄没有接话,欲将此事带过,继续道:“另则,‘莫问塔’也不是只撮合那些行刺和仇杀的买卖,‘佣兵’也不都是‘刺客’,护人、救人的事也做,修园子的委托我们也接,采药、打猎的也接。还有一次,有个靠着山的村子,说山洞里蝙蝠太多了……只要能寻到干活儿的人,这样的委托我们也接。”
    冥烛将目光移向水雾深处:“欺凌弱小的委托,也接吗?”
    叶玄轻声一笑:“你怎问出和‘云洛’一般的问题?而且听你口吻,似是把自己带入了‘弱小’一方。你可不是‘弱小’,你是‘欺凌’。你自己算算,这世上有谁欺凌过你?就只那凶徒一或几人而已。你又欺凌过多少人呐?别人不提,就说我吧,咱们之间,是谁欺凌的谁呀?”冥烛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将头低了低。
    叶玄继续道:“知道为什么这‘佣兵团’取名叫‘莫问’吗?佣兵是刀、是盾,不是判官。刀和盾不会知道谁强大、谁弱小,更分不清什么是欺凌、什么是复仇。
    方才说过,佣兵团从不主持正义。你的事,小蛾的事,还有之前无数我不愿告诉你的事……我连‘枯荣城’一地的正义都主持不了,更别提‘整个北方’甚至‘天河以南’。
    小烛,我问个可能会惹怒你的问题。你若真怒了,到了岸上再打我,别弄坏了船。周冲之死,究竟是欺凌,还是复仇呢?”
    叶玄不知是否与自己的铺垫有关,冥烛没有发怒。只幽怨地探出右手,撩抚着如镜面般的湖水:“唉,不管是什么吧……”后半句却说不出,也不想说了。
    “小蛾…下去的有点久吧?”瞧着被冥烛拨荡的湖水,叶玄忽然想到,小蛾潜下去,已有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了。
    “嗯,好像是。”
    “少主,叶玄!”二人刚刚有些焦急,鬼蛾的呼唤透过缭绕的烟波传入耳中,凭声音而判,似乎离得挺远。
    “滚过来!”叶玄发声,助她辨清小舟的方位。
    片刻后,一条紫黑色的身影如“水鬼”钻出镜面,轻盈地翻入船腹。“什么也没有!”鬼蛾有些生气地用手右理着糊在脸上的头发。
    “要能捞着,船夫早发财了,能轮到你?”叶玄瞧着她狼狈的模样,心情甚好地讥笑道。
    倏忽间左手一扬,暗器自鬼蛾袖管中激射而出,正中冥烛脖颈。
    “啊!啊!!”冥烛一面惊叫,一面慌乱地将右手伸入衣襟之内,随即扯出一条比小指还细、比绳鞭还细的一尺来长的黝黑水蛇。“干什么呀!”她冥烛愤怒地将水蛇摔到鬼蛾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鬼蛾倚在舟侧,笑得前仰后合,对那条摔向自己的“水蛇”全不避让,任由它盘挂在自己因湿透而更显隆起的左胸之上,直到笑声渐息,才随手将蛇拈起,丢入湖中。“你一个练‘烬手’的,还怕这?”
    冥烛整理好春光有些外溢的衣襟,“手心的湿寒”和“背脊的冷汗”摧毁着她对鬼蛾本已是半真半假的畏惧,一把抓过盘在脚畔的绳鞭“鬼哭”,作势要往湖中甩去。
    “唉!不行!”鬼蛾惊慌地喝止道。
    右手扬起的同时,冥烛左手极迅速地将鬼蛾交给她的四张“金叶”揉捏成团,两近两远,两左两右,以四种不同的力道将金团抛入湖中,最后一枚附的内劲极大,金团斜斜掠出,贴着湖面激起一条白色的水线。
    眼见自己全副身家化为泡影,鬼蛾怒目切齿,一把将冥烛按倒在船板上:“贱人,赔我!”
    “我没有薪俸。”冥烛也不还手,一脸无辜地望着鬼蛾。鬼蛾左手掐着对方脖颈,扬起右掌便要扇她耳光。
    冥烛双眼一闭,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嘴角却没忍住泛起一丝得意。
    “你……你怎能这样!”冥烛没能得意太久。鬼蛾扬起的巴掌并未扇到脸上,“无痕手”沿着乳沟,如剃刀般划开了前襟。冥烛起身后,急忙将双手抱在在肩头,身子转向船尾,背对叶玄。
    “小蛾!”知二人没动真怒,叶玄一直津津有味地在旁观赏着两个美丽女子的嬉闹,此刻再行喝止,什么也都晚了。换洗的衣物,全在“马鞍袋”中,仲夏时节也没人披着斗篷。他自己只是“内衬”之外,套了件“轻薄长衫”。这时只好将“长衫”解了,兜头扔给小烛。
    鬼蛾丢了金叶,冥烛丢了脸。二人赌着气,谁也不肯开口说话。叶玄只好一个人悻悻地摇着双桨,朝南岸去了。

    流亡日记-节选(54)
    在“木叶城”住了几日。这地方不错,我决定安顿下来。生孩子的事也不能拖延太久。
    “就在这城里把孩子怀上。”我咬着牙说道。
    “还找城主家的少爷吗?”安涅瑟问。
    “我现在有你保护,招惹城主家的人做什么?”
    “那要…找谁借种啊?”
    “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只要我不下令,你永远不会主动帮我想事情,是吧?”我不满地盯着安涅瑟。
    “我…这就想。”安涅瑟低下头,怯生生答道。
    “不用了,早知道指望不上你。我们去妓馆。”
    “啊?公主,你……不行,不行!”安涅瑟一激动就说不出整话。
    “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最快的办法。”我决绝地说。
    “可……可你是公主啊!”安涅瑟似要急哭了。
    我双手捧起安涅瑟的脸颊,逼视着她:“正因我是公主,才不能有尊严,你明白吗?我为何急着生孩子,为何急着练气,你不会连这个也没想过吧?要是那样,安涅瑟,你可太让我失望了。”
    安涅瑟双颊被我捧在手中,仍不敢抬眼看我,低垂着眼帘轻声呜咽:“公主,我懂。”
    我缓缓放脱安涅瑟的脸,轻轻抱了抱她。“明天就去。我们的姿色…老板会很满意的。”
    “我、我们?”安涅瑟惊异。
    “怎么,你不跟我去吗?”我怒道。
    “我跟你去,但我…只跟着你。”
    “胡闹!哪有人带着婢女去妓馆找活儿干的?”
    “我不,我只跟着你。”安涅瑟执拗地重复。
    啪!我重重打了安涅瑟一个耳光。“公主做得,你做不得吗!”
    安涅瑟捂着左颊,仍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嘟囔:“我不,我不做。”边说边向后退,最后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
    我越来越怒,口不择言:“好,好,你现在厉害了,了不起了!明日我一个人去,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明日起,我就是个下贱的娼妓,再不是什么公主,你也别跟着我受委屈了,走吧大宗师!”
    “呼”的一下,安涅瑟霍然站起,我分明听见楼板“吱呀”一声。她起得太快,我吓得急忙退后两步,颤声叫道:“你要干嘛?”
    “公主,我去。”从没见过安涅瑟如此委屈,又如此绝决的神情。她口中挤出四字,却像四枚钢针,一根一根扎进我心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比神卫还坏。
    静默良久,我叹了口气坐到椅上:“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我刚说的话,不是真心的。”虽然觉得很丢脸,我还是没忍住补了这句。
    安涅瑟又缩回墙边,将左边小臂连衣带肉咬进口中,呜呜痛哭,哭得整个身子剧烈颤抖,久久停不下来。我走过去,坐到旁边紧紧搂着她,也跟着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涅瑟渐渐安静下来,她转头望着我,张口欲言。我立刻将手贴在她还挂着些鼻涕的嘴唇上。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此刻我不愿听,也不忍听。
    “今天对你发火,不光是因为你违抗我。说真的,我现在有点怕你。我知道这毫无道理,更没想过你会害我。只是……瞧你刚才站起来那下,楼都晃了。”
    “公主……”
    “行了,说破更好。你现在知道我怕你,我反倒不怎么怕你了。还有啊,我真没想到你会在乎那个,昆斯特的女奴,不都是任人……任人……你还帮好几个女奴接生过呢。也怪我,小时候把你欺负得太轻了,就应该学学堂兄的手段,犯错时给你扔进兵营里,看你还矫情不矫情了。”
    “公主,我可以去,真的。”安涅瑟还是很容易掌控,但我这次没想算计她。
    “我说了会想别的法子,这件事不许再提。”我命令道。
    安涅瑟重重点头,眼中满是感激:“公主,你以后打我,还是用鞭吧。用手,我怕震伤了你。”还真是,好险。
    “现在根本打不疼你吧,就别辛苦我了。”
    “那也不是,我把气往里收一收,就能打疼。”安涅瑟认真地说。
    “得了吧,那不跟你赏我的一样。等我练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唉,但愿吧。


    第五十章:镜阁

    当晚,三人赶到“镜月城”中寻了间客栈歇息。“镜月城”是一个靠着游客繁盛起来的城邑。与“枯荣城”一样,夜间城门不闭。
    翌日晨间,在客栈的厅堂“用早”时,蛾、烛二人已谈笑如常,没有结下隔夜的怨仇,只是“冥烛”对“鬼蛾”的恭顺变得浅淡了些。
    距书信中与“顾长卿”约定的时刻,尚有五日。三人并不急于赶路,叶玄想带小烛去逛逛这“镜月城”中最有名的“长卿街”。其实叶玄与鬼蛾也只约莫七十年前逛过一次。
    “长卿街”是个专营赝品的街市,分“东街、西街”两段。“东街”更像个寻常集市;“西街”两侧,则均是装潢豪奢的店铺。赝品,也分三六九等。
    三人所住之处,刚好位于“西街”最西首。然而逛这“长卿街”,尤其是初逛的话,还是自“东街”起步为佳。
    三人悠悠闲步,路上又被一家小摊铺飘出的“炸面肠”的香气勾引,吃了第二顿早餐。直花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绕到“东街”最东。此时虽远不及傍晚热闹,但也已聚了不少人。熙攘而不拥挤,正是“逛集”最好的气氛。
    “卖假货”这种事,总是越小的摊铺越狂野。一个衣着陈旧但还算干净的男子坐在凳上,脚下一块“两张方桌大小”的白布之上,诸般奇形暗器围绕着两柄长剑。似是怕那些“读书读坏了眼睛”的人瞧不清楚一般,剑鞘之上“瘦长的烫金大字”几乎占了小半个剑身的长度。名字更是骇人:欺君、无名。
    “安修”与“萧饮”那一代武人,崇尚更加纯粹的力量,并没有“为兵刃取名”的习惯。直到“冰河之战”后,“安修的长剑”也只是“安修的长剑”。
    也不知是后世武者沾了文人脾性,还是根本就是文人的矫情,总之“安修的长剑”在主人死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欺君。
    “欺君”刺死了天下的主人,而萧饮的长剑又刺死了“欺君”的主人。后人为它取了无数或孤高、或悲怆、或风雅、或冷厉的名字,又觉不论哪一个都配不上它。最终,是一个透着无奈与作罢的名字脱颖而出,得到了南北武人的一致认可——无名。
    “多少银子呀?”冥烛蹲在地上,指着两柄长剑随口问道。她自小听爹爹讲“冰河之战”的故事,对安、萧二人也颇神往。鬼蛾下水捞剑时,她倒真有些盼着她能将“顾长卿”归隐时沉于湖心的这两柄名剑摸上来。
    “单买的话,二两一柄。要是全要,共三两就成。”卖剑的男子有些兴奋地说道。
    听得此语,叶玄起了生意人的心性,市侩地询道:“本地人买的话,要多少啊?”
    男子望着叶玄,扮出一副遇到行家的心疼模样:“好吧,一共二两。这些暗器你可随意拿两样。”
    “你这人,不耿直啊。”叶玄丢下一句借口,转身走了。小烛原也没打算买,赶忙站起跟了上去。
    “唉,你再看看,再看看呐。”呛啷一声,男子将长剑拔了出来。若不是在这“长卿街”中,过路者恐会以为,这是一言不合要暴起杀人了。
    一路之上,大致都是这番光景。堪堪行至“东街”西首时,一个蓄着短须的男人,神情诡秘地靠向叶玄,低语道:“兄台,想要‘好东西’不?”
    “什么好东西呀?”不等叶玄回答,鬼蛾先行问到。
    男人用一种瞧着“外行人”的神色看向鬼蛾,对她没有与自己一般压低嗓音感到不满。复又继续对着叶玄说道:“兄台想也知道,此间皆是假物。我有真货。”
    “怎样的真货?你为何有?”叶玄当然不信。不过要逛此类街市,“暗货”也是趣味之一。
    男人装模作样地环顾了一圈:“我侄,是‘剑湖山庄’杂役执领,能得‘顾爷爷’座下七徒亲铸的兵刃。当然,得的只是‘残品’。那些出炉后不过关、不合意的,原当拿去熔了,我侄能截下一二。”
    叶玄心想,这人编瞎话倒也用了几分心思,继续与他纠缠道:“残品,卖多少银两?”
    “剑湖庄的东西,残品亦是绝品。五百两,不还价。”男人倨傲地说道。
    叶玄忍不住讽刺地一笑:“哈,你倒真敢开口。凭什么觉得我能拿出五百两?”三人衣裳质料虽好,却也不是什么稀奇之物。叶、烛二人本就没有佩珠玉的习惯,鬼蛾的各种珍奇首饰,更是早已罚没干净,如今连发簪都是木的。他倒真想知道,这人是瞧出了什么,还是根本懒得去钓小鱼。五百两,几年蒙上一个傻子,也是够本儿。
    男人与叶玄侧对而站,听他发问,目光不自觉地朝他脖颈处扫了一下,没有回答。叶玄当即了然:发短及颈,这是近年来“富家纨绔”风行的扮相。
    “兄台若是有意,可随我去验验成色。”男人劝诱道。
    “七徒中,谁铸剑,谁不铸剑;谁好色,谁又好赌?”叶玄心中盘算,只要他应对得当,就继续陪他玩儿下去。然而望着男人僵硬的神情,三人只好默默走开。
    “谁好色,谁好赌啊?”鬼蛾偏着头问道。
    “我怎知道。”叶玄淡淡地说。

    “西街”与“东街”间,横着一条两丈来宽的土路,路边摊贩售卖各种小食。假货、佳肴,一纵一横,井然有序。
    “西街”脚下道路,由狭长的“灰石板”铺就,便是雨天也不泥泞。沿街两侧的店铺,外饰装潢颇为考究,便与枯荣城“内城”中售卖珠宝、文玩的店铺相较,也不遑多让。
    “西街”中段处,赫然一块“马车长短”的巨大浮雕牌匾,悬于门庭之上。一家商号,约莫占了六间铺面。
    “镜阁?”叶玄狐疑地念出巨匾上“潦草且未涂色”的两个大字:“上次来,有这家吗?”
    “没有吧?”鬼蛾也在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情景。
    入得内厅,只觉此处根本不是“兵器铺”,倒像是个“古战场陈列馆”。
    需四骑并立才能拖拽得动的黑铁战车;比山牛还要巨大,需用绞盘才能拉开的城弩;用来对付骑兵,也只能用来对付骑兵的近两丈的笨重长枪;还有专破城门的粗圆撞木……总之都是些于“灾害纪元”根本全无用处,已几乎被人遗忘的古旧军械。
    买假兵刃,需上二层。
    然而上到二层之后,三人四下闲看,格柄处刻有“卿湖印”的东西,一样也没瞧见。无论“精钢刀剑”,还是“乌木硬弓”,均印着“镜阁”自己的标识。
    “你们……不卖假货吗?”叶玄把玩着一柄刃峰开得极薄的月牙弯刀,只感觉自己被人耍了,十分不满地对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店伙抱怨道。
    “先生要看‘仿品’,请到那边棕红小门处,付三两银子便可入内。”店伙友善而又大方地,朝着一个距楼梯很远的不起眼处指去。那是三人还没逛到的地方。
    “看假货,还收银子?”鬼蛾一对凤目睁得浑圆,惊异地瞪着店伙。
    店伙暖暖一笑:“是了夫人,‘镜阁’所仿,皆是‘顾老板’亲铸之绝品,三两银子能瞧个遍,也是妙的。”
    “每一件都有吗?”叶玄听他如此说法,更觉得此店颇不寻常。
    “小人失言。不全,大半吧。”店伙躬了躬身子,歉仄道。
    三人满心好奇,行到棕红木门之前。门楣之上一个小小匾额,端端正正地沉雕着“镜阁”二字。
    这般制设,全然不合常理。就如“夜宫”之内不能再有一个小院也叫“夜宫”,哪怕是木青儿的住处。守在门边的,是两名高挑清瘦的女官。叶玄递出一张十两的黑票:“不找了。”他生性吝啬,细处倒是不拘小节。
    女官双手接了银票,柔声道:“谢先生。”
    只看,每人便要收三两银子,这足以让绝大多数游客望而却步。然而一楼“古器”和二楼“真货”的铺垫,却使得不太心疼这三两银钱的客,更想入那小木门一探究竟。
    小木门内,却非小室。墙体、屏风、盆栽,构成几处巧妙的曲折蜿蜒,将阔大的屋室,分隔成几块“相通却又互不打扰”的区域。
    各种刀、剑及奇形兵刃,或直接悬于墙壁,或摆在桌案、木架之上,亦或斜倚在盆景之畔,甚至被“嵌入墙内的褐黄沙狼”衔在口中。
    这光景,与其说是店铺,倒更像是“千金阁”偶邀书画名家或西域珠宝商人所办的“艺展”。只瞧了一件仿品,叶玄便即了然:此处,才是真正赚银子的地方。
    便在傍晚人流最密时,小木门内的客,仍极稀少。此时未至正午,阁内更只叶玄一批观客。一个身形微胖,留着两撇胡须,瞧来温和而又可靠男人接引了他们,女官叫他“陶掌柜”。
    陶掌柜说话不多,只在三、五步的距离外,静静跟随着三人。待到三人有所疑问,或在某件兵刃前驻足稍久时,才上前做些解释和介绍。
    每一件兵刃近旁,或书或刻,简洁地标识出“名称、执掌者和价钱”。因“比武、杀伐及传承”的关系,有些兵刃的“执掌者”不止一人。有些则已去向不明,执者横死,兵刃再未现世。
    浅廊转角处,朱墙凹陷,一颗骇人的头骨半隐半露,眼窝中插了一柄“细短钢刺”,额骨上刻着极小的七字。目力稍差之人,需将脸贴到近旁方能看清,想来这又是一种撩拨:鼠胆、硕硕、三千五。
    “镜阁”着实狂妄。除非“顾长卿”亲铸,否则便是那些刻着“卿湖印”的真东西,多半也要不上这个价来。
    未经招呼,叶玄探手便将眼窝中的“钢刺”抽了出来。陶掌柜果然没有制止,只温言示道:“刺客‘硕硕’,出道仅二十余年,已裁了七名‘水境’强人,更杀了瑶池城‘董舒’、折花门‘宫纪’两位‘旱境’宗师。
    七位‘水境’者,均是左目中刺,贯脑而亡;‘董舒’和‘宫纪’的致命伤,则一在后心,一在后颈。‘硕硕’每次杀人,会在尸身上留下一条鼠尾,至今没人见过他的真容。据说去请‘顾老板’铸这“钢刺”时,为表敬重,‘硕硕’没有易容,而是带着铁面具。”
    叶玄轻轻点了点头,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钢刺“鼠胆”,应该说“假鼠胆”。这钢刺有锋无刃,与“腥芒”一样没有护手,长度比之残影的“晏鹊”还要短上几许。钢刺轻盈之极,根本不是“精钢”该有的分量,却分明是“精钢”所铸,难道这细小钢刺,竟为中空?
    叶玄没见过“硕硕”,也不知真正的“鼠胆”是什么模样,但手中这钢刺工艺之精、工艺之美,不论用于行刺还是收藏,绝对可算上品。
    “这个要了。”叶玄说罢,将“细短钢刺”插回骷髅眼窝之中。
    “是了。”陶掌柜微微颔首以谢,全无捕到大鱼的喜色。向着一名米色衣衫的侍者做了个手势后,示意叶玄三人可继续观赏。片刻那名侍者将“鼠胆”连同骷髅头骨,一起捧入了后室之中。
    转入由两层屏风分隔的另一区后,周围色调渐转幽暗。叶玄与鬼蛾同时被一物吸住了目光——水龙吟。
    叶玄将黝黑“铁鞭”自“嵌入墙体的木架”上缓缓取下,入手沉重,竟真是“玄铁”所铸。单这料材本身,就已非千两能止。撇眼一扫,果然木架上横刻七字:水龙吟、胡亢、七千。
    陶掌柜见叶玄单手握鞭,并如何不吃力,便知这伴着两位美人的黑衣男子身有武功。
    “这‘水龙吟’乃是‘航帮’前任帮主‘胡亢’之兵刃。后胡帮主被‘枯荣城’城主‘叶玄’所杀,此鞭至今未得新主,始终摆在胡帮主牌位之前以供参拜、悼念。
    但据说真正的原因,是新任帮主‘柳成荫’威不能压人,德不能服众,因此这在‘航帮’之内如帝玺、如权杖般的铁鞭,他未敢独自占下。这‘水龙吟’所以价高,料材昂贵倒在其次,只因这毕竟是‘蝗灾’遗物。且‘航帮’不管往后如何,至少今日仍是南边最大的帮会。”
    听陶掌柜口吻,竟仿佛这“铁鞭”根本不是假货一般。“龙吟之声,也仿得出?”叶玄忍不住开口提示道。
    “先生可以一试。”陶掌柜如变戏法般,自怀中摸出一只精美的小钢锤,递向叶玄。叶玄疑心锤有古怪,没有接过,伸左手中指朝鞭身重重一弹,嗡吟之声顷刻荡满整间屋室,久久不绝。
    凭着那一战的记忆,叶玄感觉此鞭所发之声,与“胡亢”手中的真货稍有不同。不是更难听、更刺耳,只是不同。乍闻弹鞭之力沉猛如斯,陶掌柜面上终于浮出一丝惊诧。
    将余音未息的“铁鞭”放回木架,叶玄三人继续缓缓观行。瞧得出,其中很多件鬼蛾都极想要,而叶玄每次都只迎着她渴求的目光,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摇头,完全没有买给她的意思。
    转入一个盆景甚多,桌、墙色调以浅灰为主的区域。这一次,三人的目光同时被一物吸引。小夜柏宽厚臂膀下,圆润的白鹅石堆上,赫然盘绕着一条细长黑蛇,那是绳鞭“鬼哭”。冥烛忍不住蹲下身去细细观瞧,只见黑蛇右侧,最大的一块白鹅石上刻着六字:鬼哭、鬼蛾、四千。
    “此鞭近日声名鹊……”陶掌柜话未说完,黑衣男子蛮横地伸手打断了他。只见那“紫墨衣衫的妖艳女人”怒目朝自己瞪视一眼,旋即羞愤地偏过头去。拧首侧身间,颈上一抹幽蓝映入眼帘。
    那短发、黑衫,那弹鞭的劲力和手中的柳叶刀,当即倒灌回脑海之中!陶掌柜霎时抽了一口冷气,不自觉地想要向后退。终是饱经世故、机敏老辣,一步尚未退出,便已复了心神。左右双手略显夸张地向中间一合,抱拳长揖到地,诚挚且爽朗地吐出二字:“失敬!”
    叶玄虚伸左臂相扶,谦道:“陶掌柜言重。”
    陶掌柜起身后,体贴地没有再向鬼蛾行礼致歉,也没有询问与叶玄一起的二人是谁。甚至对于叶玄,也依旧只称先生,而非叶先生。
    自冥烛手中接过“绳鞭”,叶玄细细打量,心中愈发惊异。那缠拧的理路、阴凉的触感,甚至手腕轻抖之下的顽皮、绕在左臂之上的致密,几乎便与自己经年把玩的“真货”别无二致。
    几十年来,除自己的贴身兵刃外,叶玄把玩最多的就是“鬼哭”。可以说,他与鬼蛾这“小姐妹”饮过多少次茶,喝过多少次酒,谈过多少次天,就将这“绳鞭”握在手中抚摸过多少次。他得不到鬼蛾,或说不肯得、不敢得也好……只觉抚摸这鞭身,也是对她的一种轻薄,对己的一份慰藉。
    硕硕的“鼠胆”叶玄没见过,不知仿得像不像;胡亢的“水龙吟”世上有太多人见过,那铁鞭亦是无馕、无鞘,经年累月赤身露体地给人观瞧,能仿得极像也不足为奇。
    然而这绳鞭“鬼哭”,叶玄却知,除了“取宝时灭枪骑、归途中遇田雨”,它平素没见过太多外人。倒是撕咬过一些妓馆、青楼中的娼伶,可那都是数千里外,“枯荣城”内的事。怎么会仿得如此之像呢?像得直如“镜中倒映”的一般。“镜阁”原来是这个意思。
    “‘镜阁’背后的老板,是剑湖庄?”叶玄一边询问着陶掌柜,一边随手将“绳鞭”轻抛给鬼蛾,想让正主辨个究竟。
    陶掌柜谦和地笑言道:“在下只是‘镜阁’的掌柜,严格来说,是三个掌柜之一。‘镜阁’的老板,名叫‘宗仁’。至于‘宗老板’背后是否还有老板,在下就不得知了。”
    鬼蛾摸着手中黑绳,也是怔怔有些发呆。叶玄没有理她,继续在近旁懒散信步,不一会儿又寻到两件熟物。
    灰墙之上,斜斜挂着两柄轻盈、纤细的短刀:晏鹊、残影、四千六;
    未刻字的灵牌案前,端放着一柄冷厉的长剑:裁决、寒星、三千二。
    “只有这三件吗?”没有见到玄竹“墨节”、长刀“鸿湖”,更没有自己的柔刺“腥芒”,叶玄心下有些不甘。
    陶掌柜抱歉地笑了笑:“仿出一件,也是极难。易把玩的,更好卖些。”他没有说出,也不敢说出另一个原因:有故事的,也更好卖。
    “好吧,都要了。”平日对练时,使这几能乱真的赝品,倒也不错。
    想必“镜阁”也没料到,原来“赝品”还能卖给“持着真货的正主”。叶玄忍着心疼没有还价,他知道鬼蛾不喜欢如小商贩般计较,更知道鬼蛾此时心情十分不好。
    陶掌柜恭谨一礼,伸手招唤侍者。叶玄则从鬼蛾手中接过“绳鞭”,直接撸起袖管,缠在了自己左臂。另外两物,又被捧入后室。
    收好绳鞭后,叶玄望向鬼蛾,她摇摇头示意不想就此便走。叶玄更不愿走,除猎奇之外,他心下还有另一番盘算。
    许多名宿、名器,耳听过无数次,眼见时却难认出。若“镜阁”所仿之物,全如“鬼哭”一般逼真,则室中这些兵刃、注释,具是极有价值的情报。若能将室中画面尽数刻于脑中,来日行走江湖,辨器识人,未通名号先知对方底细,也是妙处无穷。只可惜,叶玄并无残影那般“过目不忘”的本领。
    “有想要的,可送你一件。”叶玄低声对鬼蛾说道,盼如此能给她些许安慰。
    “嗯。”鬼蛾挤出一个笑脸,却最终也没挑选。
    沿着盆景铺就的道路继续蜿蜒,后又见到仇诗迈的“白虹”,桑寿通的“柱杵”,言禾的“破落”,福、禄的“双子”。
    离开“镜阁”前,陶掌柜将三人引到“后厅客室”之中。“假鼠胆、假晏鹊、假裁决”具已连器带鞘,摆于长案之上。
    “没带这许多银两,送到‘夜宫’去吧,我写个手书给你。”叶玄将四张“千两黑票”放在桌面。绕在臂上的绳鞭,不打算解下了。
    陶掌柜见到“千两黑票”这等物什,更加确信眼前之人是叶玄无疑。接过手书,见纸上也未交代因果,只浅浅一列小字:一万一千三百两,加镖银。
    陶掌柜当即温言道:“区区跑腿之事,‘镜阁’自会处置妥当,断没有再收‘镖银’的道理。另则,这‘鼠胆’细小,随身并无不便,先生带着吧。”说罢捧起裹了“褐色蟒蛇皮鞘”的钢刺,双手递给叶玄。
    叶玄也不推诿,谢过后,便领蛾、烛二人离了“镜阁”。
    “明晨启程去‘剑湖庄’吧,早几日到也不碍的。”回客栈的路上,叶玄与二人商议。
    “这就去吧,我想骑马。”鬼蛾低着头,幽幽道。

    …………

    总是策马疾驰最能解心中气苦,奔得小半日,天色已近傍晚,鬼蛾又恢复了爽朗泼辣的模样:“我想好要什么了,回程买给我吧。”
    “哼,就说你怎么可能给我省银子呢。”叶玄口中讽着,心下安了许多。
    三人不走正路,也不沿湖而进,只大致辨着北向,专寻人影稀疏处纵马。日头未尽时,遇到一小片密林。三骑穿林而行,余晖透过木叶的缝隙在泥草上斑驳,幽暗与微芒交杂,显得有些瘆人。
    马步稍缓,背后“细长黑绳”忽而圈住鬼蛾腰身,一把将她腾空扯了起来。鬼蛾身在半空,蛮腰向右一拧,左臂袖管中一条黑蛇朝叶玄面上舔去。
    叶玄左手同时握着“马缰”与“雪脏”,右手一探一抖,鬼蛾击出的“绳鞭”已缠了两圈在自己手心。迎住鞭梢的一霎,原本握于右掌之中那条“假鞭”已然松落。
    此时猛力一夹马腹,黑马疾纵而出。鬼蛾身子凌空,右手却死死握着自己那条“正货”不放,凶暴地向后拉扯。叶玄不愿使蛮力与她相抗,左手、双腿同时一松,任由鬼蛾将自己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换!”对于鬼蛾毫无默契的蛮横,叶玄有些不满。
    “早说嘛……”鬼蛾右手一松,转瞬摸向在自己腰间缠了三圈的“假鞭”,稳稳捏住鞭梢尖处。
    冥烛坐在马上,竟有些没瞧明白。叶、蛾二人,右手分明都捏着对方的“鞭梢”,是如何在自己未眨眼间就握住了“鞭柄”的?只觉得他俩右手都没有动,是两条“黑蛇”自己在游。这光景,直让她感到脏腑内有些瘙痒。
    持鞭站定后,鬼蛾率先发难。内劲鼓荡之下,绳鞭自“柄尾”而至“尖梢”,好似“皮管中注满了水银”一般,迅疾变得硬直。如钢针般尖利的“鞭梢”弹抖着、凌乱着迫向叶玄,连她自己也辨不出那“蛇信”终会吐在哪一处。
    叶玄双膝未屈,只足踝一动,身子如魅影般飘向左侧一棵杉木。眼看便要撞上时,握着“雪脏”的左臂轻轻一横,仅凭“刀鞘与小臂”的夹角,钳住了笔直的树干,稳稳地挂在离地三丈高处。右腕轻抖,“绳鞭”在空中画了个圈,劈面朝鬼蛾天灵盖砸去。
    看似夺命的一招,实则既不够狠,也不够快。给鬼蛾留足了在新人面前炫技的余地。
    鬼蛾见此情状,也当真不吝做作。就这么站在原地,直等到鞭梢压弯了她头顶两根顽皮耸起的黑发,这才学着平日嬉闹时“残影”常使的身法:身子瞬时缩成个圆球,着地向左一滚,避开了“扫落的绳鞭”和“飞溅的泥草”。
    鬼蛾不是潜行者,这一式仿效残影,倒非徒有其形,反而将自己的鞭法融了进去。急速翻滚的同时,“黑蛇”陡然缩入球中。地上圆球“爆绽成人形”的一瞬,“绳鞭”随同鬼蛾旋拧的腰臂,呼啸着几近撕破虚空的尖厉,扫断了叶玄所栖那棵“足有一抱之粗”的高大杉木。落鞭处,竟不见有太多纷飞碎屑,宛如遭利刃削切一般。
    冥烛乘马立于稍远处,望着叶、蛾二人相交的几招,尤其互换“绳鞭”后的两招,只感觉眼前这位蛾姐姐,和那日与自己交手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她若用这鞭法对付自己,“烬手”怕是连她半根头发也燎不到。这样的间距,暗藏在胸脯里的“钢针”也难奏效。那岂不只有任凭她宰割的份儿?
    正惊异于“蛾姐姐”鞭法的玄妙与凶悍时,冥烛又见到另一幅奇景——被齐踝切断的衫树,朝着一个全然不合道理的方向倒了下去,那是鬼蛾所站的方位!
    一声呼响过后,叶、蛾二人均已在“不受波及的树根旁”站定,此时的场面更让冥烛目瞪口呆。这堪堪五、六尺的间距,两条数丈长的绳鞭居然仍在交战!她什么也瞧不清,只觉二人具已身陷“黑色藤蛇所构的囹圄”之内,眼看便要被绞杀、吞没。
    终于,经过一段在冥烛看来“于这般艰难之下已久到不可思议”的时长后,两条“绳鞭”紧紧纠缠在了一起,再也泛不起精微。
    妙到巅毫的长鞭近战,又变回了蛮力的拼夺。到得这一步,意犹未尽的二人也只好默契地同时散去了手上内劲,蹲在地上如挖蚯蚓的两个小孩儿般,仔细拆解起交织结扭的两条细绳。
    “如何呀?”叶玄低着头询问道。若不是看到了先前场面,此时跑近的冥烛只怕会以为是在问“蚯蚓挖了多少”。
    “动起手来,还是略微有些差别。内劲突转时,不如‘鬼哭’灵巧。”
    说到“鬼哭”二字,饶是只当着叶玄与冥烛二人的面,鬼蛾心下仍感到一阵不适。她有些后悔,当初干嘛要听“顾长卿”的话,不尽欢喜地将这“黑绳”唤做“鬼哭”呢?原是“绳鞭祭出,鬼哭神号”之意,如今却恰好成了“鬼蛾哭鼻子”的讥讽。
    “些微差别,厮杀时就是生死之别。既然‘顾老板’的东西不是人人都买得起,那赝品还是有些瑕疵的好。咱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银子,可他妈不是为了艺术。”说话间,双鞭纠缠最深的地方已经解开。冥烛蹲在旁边,一下也未搭上手。
    “姐姐,你用鞭的时候……好厉害呀。”冥烛诚心赞叹,不料反惹怒了鬼蛾。
    “我用手的时候不厉害吗!分明是你不讲规矩,说好了点到为止,我划破你手臂,你该认输才是,哪有追过来继续打的道理?我要知你这样,那一步也不会退得那么浅!”灼烧自己的“田雨”,如今已经变成小姐妹“冥烛”。冤仇虽已了结,可鬼蛾对那日所发生的事,始终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是,是。我不对,对不起……”冥烛原蹲在靠近叶玄一侧,这时急忙蹭到鬼蛾身边,轻抚着她肩头不住道歉。给人骂了个措手不及,心下也有些委屈,万没料想…连这也能绕到自己那桩亏心事上。
    “小蛾,不许再翻这笔旧账了。”叶玄低声斥道。
    “还给我呀。”鬼蛾朝叶玄伸出左手,对他的责备全不理会。叶玄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这条绳鞭才是真正的“鬼哭”。
    简单饮了些水,吃下几块自“镜月城”带出的糖糕,三人上马又行。入夜后抵达“剑湖庄”近旁的一家客栈。
    三人沐浴休整,决定翌日入庄。马上便要见到传闻中的“顾长卿”,冥烛心下不免有些紧张,这一夜未能安眠。

    流亡日记-节选(55)
    带着婢女去妓馆找活儿干,实在太奇怪了。但若自己单干就没那么惹眼。我和安涅瑟在城中一个不算繁华的街道旁租了间小屋,碎银这会儿派上了用场了,金叶这种东西,以后还是少用。
    我们将房子临街一侧的砖石拆掉一块,从外面把脸凑近,就能看见屋内光景。我在屋中只穿着贴身小衣,屋外的人就都懂了。这是我在“林府”时闲来看书学到的办法,故事是瞎编的,但这法子应该不是胡说。
    人美价又低,我一天能接十五、六个客人。这些人又脏又臭,还粗鲁,不过这都是预料中的事。我没指望他们像林觉,也不希望他们像林觉。
    遇到太过丑陋的,我就只背对着他们,为此还挨了打。
    我干活时,安涅瑟就守在隔壁房间听着动静。我反复叮嘱,如果客人只是辱骂我,或者扇我几个耳光,万万不可冲起来伤人。
    羊皮本快用完了,明日买个新的去。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五十一章:剑湖山庄

    剑湖山庄,坐落于“剑湖”东岸偏北处。名为“山庄”,左近却是一马平川,目力所及,一座小丘也瞧不见。
    确切说来,此处就是一个竖有“围墙”的兵器工坊。围墙很矮,只为阻住不时南下侵扰的小股草原游骑。
    工坊中是否住着“顾长卿”,游骑兵可未必分得清楚。即便知道,也未必就不敢来抢。草原缺铁,对于宝刀、宝剑,“草原人”有着比“中原人”更加狂热的痴迷。若无围墙阻隔,不定只抢得更凶。
    与“夜宫”相较,几经扩建后的“剑湖山庄”,大着十倍不止。
    初时“顾长卿”归隐于镜湖之畔,“顾大侠”变成了“顾铁匠”,只盼带着几个徒弟,打造些稀世神兵出来。后渐渐感受到做生意的乐趣,“顾铁匠”又变成“顾老板”。
    他此时的野望,已不光是制出绝品刀剑,同样也很在意“剑湖庄”今年又赚了多少银子,比去年增了还是减了。至于赚了银子要做些什么,倒在其次。他认为,银子是世人对自己另一种才能的认可。摊子铺得越大,这种认可与他“杀人的才能”关系就越小。
    当他在镜湖之畔制出第一件兵刃时,市面上给出几万两银子的要价,可能是因为“顾长卿”这个名字;当他制出第一百一十六件时,仍能卖到几万两,大概是因为东西本身真的不错,可那毕竟还是抹不去“顾长卿”的烙印。
    然而,当由“剑湖庄”的“普通工匠”们打造的数十万柄铁刀、钢剑,卖到了北地大大小小数百个城邑、门派,甚至连天河以南的“航帮”弟子,腰间都挂上了“剑湖庄”量产的凡品,他心头升涌的欢愉,似比亲眼目睹“冰河之战”时犹有过之。
    “你杀了我最大的买主,这还有脸来见我!”见到叶玄,顾长卿劈头就是一顿数落。
    “所以现在,我是你最大的买主。骂跑了我,你今年的账目只怕更难入眼。” 叶玄狡黠地回呛道。
    “哼,就是那把刀杀了胡亢?给我瞧瞧!”指着叶玄握在左手的“雪脏”,顾长卿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他已不好杀,对兵刃的痴迷却丝毫不减当年。
    “现在不行。我有事求你,这是诱你的筹码。”叶玄直言不讳,将自己的小心思袒露出来:“顾老板要是不睡午觉,不如就把正事办了吧。这是冥烛。”
    “见过顾前辈。”冥烛上前两步,盈盈拜倒。
    女子行跪礼,并不会以额贴地,她只能尽量将头埋得更低些,盼掩住目光中难以抑制的失落。天下武人莫不敬仰的“顾长卿”顾前辈,怎个生得如此丑陋呢?
    这人瘦得像根竹签,个子比叶玄整整矮出一个头,眉眼口鼻十分随意地堆砌在一张狭长马脸之上,瞧着根本不是一套,倒像从不同的人脸上拆下来拼凑而成的。两只眼珠也对不齐,左眼端正盯着前方时,另侧黑瞳却歪向右边。
    面色倒是颇为红润。只是这一抹潮红晕染在他脸上,更增出几分猥琐。若是一脸干枯蜡黄,兴许还显得正派一些。冥烛看戏不多,上一次是两个月前,再上一次是七十四年前,但她只望了“顾长卿”一眼,脑中就浮出戏台上的“小丑脸”和“奸佞脸”叠在一起的样子。
    “见过顾老板。”鬼蛾也随着冥烛上前见礼。却不跪拜,也不称前辈。
    顾长卿伸左手将冥烛扶起:“不要拜我,不吉利。学她一样,叫我顾老板。”说着朝鬼蛾笑了笑:“那鞭,还合用?”
    鬼蛾面上一红:“嗯,合用的。”
    “小烛,稍后可能有些尴尬,忍一下就过去了。”叶玄在旁叮嘱道。
    “啊?”
    见冥烛一脸懵懂之相,顾长卿不满道:“怎么现在才告诉人家,你这是故意的不成?”
    听得顾长卿如此说,又瞧鬼蛾也是一脸奸坏笑容,冥烛心下更是无措。
    “总之,不许打人。”叶玄不理会顾长卿的责难,对着冥烛命令道。
    “是…少主。”

    约莫一盏茶时分后,鬼蛾与冥烛被叶玄遣了出去。只剩他与顾长卿二人,在一间不怎么隔音,还大敞着窗子的小室中,一面下棋,一面闲谈。鬼蛾不愿让人相陪,问“顾老板”拿了腰牌,与冥烛一道在“剑湖庄”内闲逛。
    “他那样,真的不是在…非礼我吗?”冥烛回忆方才的情景,对“顾长卿”这位传说中的古侠,更增幻灭之感。
    鬼蛾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那又怎分得清呢,他是铸剑师,也是男人。”
    “可是…有必要吗?”
    “反正他摸过我之后,给了我这个。我想不出能有更好的。”鬼蛾抚着缠绕在自己小臂上的绳鞭。“当然了,可能他不摸我也是一样。”
    “就算是这样,可是他…他……”冥烛总觉得像吃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观她神色,鬼蛾便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如果‘触摸’是必要的,那‘腰胯’一带摸得多、摸得久,就有道理。毕竟那一带是身体的枢纽。他摸叶玄的时候,也是如此。这样能安慰你吗?”冥烛的窘迫,令鬼蛾心情十分舒畅。
    “你们…全给他摸过吗?”冥烛不甘心地追问道。
    “不啊。青儿姐只让他摸了手。寒星更是连指甲、头发都不让碰。后来‘墨节’和‘裁决’,她们也挺满意的。”
    “那……”
    “所以我说不知道啊。”鬼蛾不等冥烛说完,截断了她的话头。“除非你有本事叫‘青儿姐’和‘寒星’去给他摸一遍,看能不能打出更合用的。”
    “你说,他会打个什么给我呀?”想到不久便有专属于自己的兵刃,冥烛倒是满心期盼。“也没问我会什么。”
    “他才不管你会使什么呢。”鬼蛾轻笑道:“他给你的,就是最适合你的。练就是了。”
    “嗯。真有那么神,就最好了。”冥烛想着顾长卿脸上那一抹潮红,实在觉得此人不怎么可靠。
    “鬼裁-顾长卿。”鬼蛾看着冥烛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他看过冰河之战;杀过蝗灾‘宿穆’。如今被人记住的却是这么一个诨号,你还对他没信心吗?”
    “好,那就等等看。”冥烛悠悠说道。
    衣服是“贴在身上”的,兵刃是“挥向别人”的。裁出合用的兵刃,比裁出合体的衣衫难上千万倍。因此“顾长卿”被一众江湖名宿称做“鬼裁”。
    “老规矩,四万两。输了免,赢加倍。”顾长卿说着将第一枚白子落下。
    “顾长卿”亲铸的兵刃分为两类:一类是凭自己偏好所铸;一类是为雇主量身裁订。前者多拿去“镜月城”拍卖,后者则统一要价四万两。叶玄赌徒心性,有次找“剑湖庄”订购兵团刀、甲时提出此议,之后便成了惯例。但凡他亲自来谈的生意,都要赌上一局。
    “好。还是三局取二,免得你凭运气。”叶玄随手将黑子按到木盘之上,发出悦耳的轻响。
    “哼,深藏不露啊,叶老板。可别说你棋下得臭也是装的。”两个臭棋篓子,都觉得对方不如自己。然而“顾长卿”此言另有所指,讽的是他奇袭“胡亢”之事。
    “怎还念叨这个?‘航帮’帮众数万,我只杀了一人。卖刀剑的事,你跟新帮主谈不也一样吗?”
    “柳成荫?他连屁股底下那张椅子都坐不稳,哪有心思理这等闲事?”顾长卿忿忿道。
    “只要‘航帮’不散,该采买的东西,总要采买的,至多不过缓上几年而已。柳帮主现在如此艰难,你若能帮他一下,即便只是口头上给些虚伪的支撑,还怕他日后不买你的东西吗?‘航帮’不缺银子,只是他现在可能使不动那些银子。”
    顾长卿皱着眉,连连摆手:“卖刀就是卖刀,我可不掺和你们武林那些滥事。”
    叶玄一脸无趣地摇了摇头,又落下一枚棋子。
    “为何撺掇我干预‘航帮’的事?”顾长卿忽然警醒:“刚说有事求我,就是这个吗?”
    叶玄轻笑一声:“我还没能勾搭上柳帮主。‘谷节’过后,‘刀剑大会’又该办了,想邀你去瞧瞧。”
    “哼。你这一去一返,惹了夕霞,杀了胡亢,将‘南人’得罪个透。要借我这张丑脸帮你缓和,是不是啊?休想。”顾长卿当即回绝。
    “你只露个面,虚伪几句就成,又不是与我结盟。来日若真有‘航帮’残党或者其他什么人找我寻仇,你袖手旁观便是。”叶玄继续劝诱道。
    “我说了,不掺和你们武林那些滥事。我是个匠人。”
    “匠人?那你让小烛叫你‘顾老板’?你分明是个商人。我跟你谈的,也是生意。”顾长卿假装想棋,没有回应。
    叶玄只好自己接话:“枯荣城‘野战、治安、禁卫’三个兵团,用的已是‘剑湖庄’的刀、甲。但‘刑律司’还有三千衙兵,手上尽是些便宜家伙,我这一趟发了财,他们也该换换新了。顾老板去枯荣城,是为了谈这桩生意,恰好赶上‘刀剑大会’,瞧个热闹而已。”
    实际上枯荣城的“衙兵”没有三千,他是连“文吏”也算了进去。实数并不重要,这是贿赂。
    “哈哈,你安排得还真妥当。”顾长卿气得饮了一大杯茶,嚼着苦叶怒骂道:“少来这一套!我若不去,‘雪脏’就不给看,是不是啊?还有没有别的筹码,一并堆上来罢。”
    “砰”一声响,“雪脏”重重横放到棋盘之上,盘上黑白震得散乱,这一局算是掀了。
    “叶老板,这是何意?”顾长卿的语气愈发不善。
    “去不去,都给你看。”叶玄淡淡说道。
    顾长卿疑惑地望了叶玄一眼,左手迅疾将“雪脏”抄到身前。他是个率真之人,不去就是不去,想看就是想看,断不会为了“骨气”之类可笑的因由让自己难受。
    顾长卿看刀,也不似旁人那般“端举到双目之前,凝视着刀身缓缓褪鞘。”他右手捏住刀柄,一把便即抽出。像个初进暖阁,伸手就撕人衣裳的莽汉般,粗鲁而又急切。
    “雪脏”的刀鞘几经更换,此时已改成了“致密、温润且颇沉重”的“灰梨木鞘”。经“酸叶”浸透后,那灰色…已腐败得有些接近叶玄身上的纯黑。
    “灰白肮脏”的刀身自“灰黑腐败”的木鞘中滑脱的一瞬,顾长卿再度确认了那入手时便已察觉的异样:这刀…实在轻得有些不像话。
    “就是这雪片一般的东西,硬抗了‘水龙吟’十几下?”他毫不掩饰心中的惊诧。如今天下皆知,叶玄用一柄“灰白的柳叶刀”斩杀了胡亢,却极少有人知晓这“雪脏”握在手里是什么感觉。
    “是。”叶玄很满意顾长卿的反应。
    “罗摩家的东西?墓中取的?”顾长卿又问。
    “是。”他懒得去辩解说那是山洞,自己不是盗墓贼。
    灰芒一闪,如削豆腐般,将趴在木盘上的黑白棋子薄薄切分成上下两片。“不怎么锋利呀。”
    “嗯,以她的硬度而言,是钝了些。我猜想,罗摩家的刀,大概不是杀人用的。如仅供把玩,太过锋锐只徒增凶险。”
    顾长卿叹了口气,没再理会叶玄。左手抚着刀身,将“雪脏”灰白污秽的胴体仔仔细细、一寸不落地摸了个遍。摸过一遍,又摸二遍。然后左手捏住刀身,又开始猥亵“护手”和“刀柄”。
    叶玄坐在对面瞧着,心中好生不是滋味儿。过了约莫半盏茶时分,“灰白雪脏”终又重新安睡于“灰黑木鞘”之内。
    “如何呀?”叶玄轻问道。
    “以工艺论,算得出类拔萃,难说巧夺天工。关键在这料材……唉,当皇帝,也不是全无好处。”顾长卿眼中满是妒意。
    “哈哈哈…哪有人当皇帝是为了铸剑的。遣亿万臣民归集天外飞石,去寻这世间原不该有的料材,那只是罗摩家一次小小任性罢了。”叶玄轻笑道。只觉得“顾长卿”泛起“匠人心性”的样子,倒颇有几分童真。
    “小小任性?哼,这小小任性所得,我只怕再过几百年也求不来。”顾长卿的神情有些落寞。他毫无疑问是古今最好的匠人,却制不出古今最好的刀剑。“你为这‘脏东西’弃了‘腥芒’不用,那也怨你不得。”
    “这样的东西,还有一件。”叶玄爱怜地望着回到手中的“雪脏”,悠悠吐出一语:“青儿为它,弃了‘墨节’。”
    正自有些郁郁的“顾长卿”霍然抬头,盯着叶玄的双瞳泛起异样的光芒:“我说你怎的如此好心。用‘雪脏’诱我,原来是这个意思!”
    “正是。出席刀剑大会,‘暗水’就给你瞧。”叶玄的语气有些得意。
    顾长卿望着黑白散乱的棋盘,两颗眼珠朝不同的方向乱转着。叶玄第一次见此情景,也是吓了一跳。后才明白,那是他思考时独特的样子。
    冥烛只瞧了“顾长卿”一眼,后一直低着头避免与他目光相接,却是高估了他的丑陋。“顾长卿”两只眼珠并非真的对不齐,只是与常人相较有些特异。他的双瞳,可以同时望向两个不同的方位,脑中却毫不混乱。冥烛抬眼瞧他时,他正一眼看着叶玄,一眼打量着鬼蛾的左臂。
    “我只去,不说话。”眼珠转了良久,直看得叶玄有些发晕。顾长卿心中的“匠人”终于踹倒了那个扬言退隐的“宗师”。
    “不说话,但要坐我身边。”
    “三千衙兵,每人三副刀、甲。”匠人顾长卿被诱,商人顾长卿开始锱铢以较。
    “那绝不行!刚发了横财,一口气买九千副刀、甲,旁人会如何想我?顾老板,你就别再讹我了。镜月城中,我已照顾了你一万多两的生意。‘镜阁’是你开的吧?”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成,叶玄不愿再被敲诈,忙转了话题。
    顾长卿闻言笑道:“你去过‘镜阁’了,都买些什么呀?”
    “哼,果然是你。卖给我的东西,以后能不能别让人仿啦?”叶玄抱怨道。
    “兵刃卖你,图可没卖你。”顾长卿断然拒绝。“‘镜阁’这主意,是我小徒‘南孙’想出来的,也由她一手操办。不纯为赚钱,她跟我说:‘世上恁多朋友想仿咱的东西,总要给人行个方便不是?’仔细一想,确是这么个道理。我打造出的好东西,有大半到了买主手中后,就再不露面了。实在有些可惜呀。”莫南孙,是唯一一个“顾长卿”归隐之后才收的弟子,也是七徒中唯一的女徒。
    “可你这么干,时日一久,有心人凭着兵刃的模样,就能辨出执者身份。日光下行走的还好,阴影里那些怎么办?比如……硕硕。”叶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没有护手的钢刺,扔到棋盘之上。
    “你买了‘鼠胆’?这东西可不大好仿啊。”顾长卿浑不在意叶玄的控诉:“我从没说过‘会对兵刃的形貌保密’,一个刺客若死于此节,那是他自己不周。”
    “这些东西,是谁仿的?”叶玄好奇道。
    “庄里的工匠,谁愿意仿都可以。过了我眼,就入‘镜阁’。”顾长卿漫不经心地说。
    叶玄随口道:“你若盼着别人仿,干嘛不直接把‘图’散出去呢?”
    顾长卿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是一点儿风雅也不懂。”
    “哼,那我们…就把这‘风雅’事做完。”叶玄轻笑着将“鼠胆”收入怀中,随手抹落了被切成薄片的黑白棋子。

    流亡日记-节选(56)
    今日来了个面相凶恶的壮汉,他告诉我:在这儿干活,需每月给他三两银子。
    这个好说。我付了银子给他,他又说要我陪,一副无赖模样。那有什么不行,谁都一样。
    临走时这壮汉告诉我他叫姚二,以后若有人欺负我,可以提他的名字。
    “我叫小玫,多谢姚二哥。”我感激地说道。这样挺好,近段日子应该不会有麻烦了。

    第五十二章:荒唐事(一)

    叶玄一行三人自“枯荣城”启程当日,旧都“苍城”乍出一条骇人听闻的秘辛。与“枯荣城”相比,“镜月城”距“苍城”更近,然而三人一路少与人交道,却是回城之后方才知晓。
    鬼蛾闻听后兴奋不已,叶玄一时却感恍惚。他想不清这传闻若真,当算是大事还是小事?对自己的计划有没有影响?应该躲得远远的,还是主动凑上去试着捞些好处?最后那个念头一闪即灭,这等烂事,当然还是躲开的好。
    “刀剑大会”得顾长卿口诺出席,叶玄回城之后立即亲笔书信,但凡能说上话的头面人物,皆邀了个遍。南边那些在“取宝归途”中或真或假帮过他的势力,也去了信。还有“仇诗迈”,这位在旁人看来与“枯荣城”有怨,实际却没什么真仇的“夕霞仙子”,他也试着邀了。虽没指望她能来,好歹释出一份善意。
    然而,所有邀约信函中,叶玄刻意漏掉了“苍城商会”。
    “苍城”与“枯荣城”相隔甚远,他与“苍城”任何一位头面人物均无私谊,只“城主府”与“苍城商会”互通过例行公事的虚伪文书。驼队北归时,“苍城商会”赠了礼,之后二城的虚伪变得密切了些。若没有“那件事”,这次原也是打算一并邀请的。

    忙至深夜,又睡到日升。尚未起床的叶玄与木青儿二人,被一阵急促的绳铃闹醒。寒星避过叶玄惺忪、迷离的目光,冷冷地告诉他:“吴福、吴禄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叶玄惶惑地询问。
    “‘城主府’报到‘夜宫’,禁卫报给我,没说更多。”寒星面无表情地回复。
    回城一月有余,始终陷在筹办“刀剑大会”的诸般繁琐之中,叶玄几乎淡忘了那个传闻。
    此刻他心下十分后悔:“我竟然没有为可能发生的事,做任何准备。怎么可以如此傲慢?怎么可以轻佻到将‘不想掺和’等同于‘与我无关’?残影又他妈在干什么?唉……能帮我想事的人,多些就好了。”
    “去‘莫问塔’,叫残影立刻到‘城主书房’等我。不管她在干什么,就算‘五层’有事,你也给我闯进去!”
    “是,少主。”寒星低头领命,疾步走出“青院”。
    “这事……严重?”木青儿披上一件乳白色丝绒睡袍,走近站在门口的叶玄。
    叶玄闭上房门,深深吸了口气,快速整理着思绪:“处置得当,就不危险。梳洗一下。”
    二人洗了脸,换好衣衫。叶玄站在宽阔的妆台后,与木青儿一起梳理她睡乱的长丝。木青儿不涂脂粉、不配珠玉,她的梳妆,就只是那一头黑瀑般的密发。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素衣墨剑、黑衫灰刀,两道修长身影,快步行出“青院”。
    “让两位吴兄久等,实是万分抱歉!在下叶玄,这是我师姐木青儿。”叶玄走进“城主府”一层的客室,先行赔礼,复又见礼。
    “二位先生好。”木青儿随着叶玄行礼道。
    “吴福、吴禄,见过叶先生、木先生。我兄弟二人未通书信,擅自叨扰,实是无礼之至,万请二位先生宽宏、恕罪!”吴家兄弟语罢,一人对着一人,长揖及地。
    叶玄急忙弯腰,伸手相扶:“吴兄,这是作甚!”
    木青儿实在厌极了这等情形,无奈却只能学着叶玄的样子,伸手去扶眼前自称“吴禄”的清瘦男子。
    叶玄注意到,二人行礼时手中并未持着各自的配剑,两柄长剑也没有放在身畔的方桌之上,而是远远地倚在墙角处。这番于武人之间毫无必要的礼敬,让他对“吴家兄弟”又增了些善感。两柄长剑旁边并排搁置的两柄木剑,也让叶玄对二人的来意,有了更为确实的猜想。
    一番客套之后,望着眼前两个“白衣方巾,脚踩黑色短靴,系着浅淡银丝腰带”的男子,叶玄脑中浮出一个词语:病弱书生。同时又忆起一个画面:那是于“泰然城”中扮成男子的残影。
    吴福、吴禄二人,面容、身形、服饰皆一般模样,唯一不同处在于,自称“吴福”的男子,唇上留着两撇不怎么浓密的短须,或说只是稀疏且齐整的胡茬,瞧来与他自身气度极不相称。
    “二位吴兄,请到书房详叙。”不失礼貌地浅浅打量二人片刻,叶玄将“吴家兄弟”引至二层的书房之中。
    四人入内时,残影已在房中相候,壁炉旁的矮桌上,摆了五只茶杯。此处原放有八张软椅,这时也只余五张,另外三张不知给她搬到何处去了。残影这一回是铁了心非要“入座”不可,绝不肯如上次与“陆烬父子”相谈时那般,只站在叶玄身侧。
    “吴家兄弟”与残影见礼时,二人对她的敬重,几乎与面对木、叶两位家主时一般无异,这令残影颇为自得,也稍感无措。以身份论,二人毕竟是少主与青儿姐的客人,自己总要显得比对方更恭谨些,才算得体。可是,这俩人的腰已弯到如此地步,总不能给他们跪下……
    “二位吴兄,不必客气,快请入座吧。”叶玄也觉“吴家兄弟”的礼数有些过了,他瞧出残影的尴尬,伸手引二人入座,将她解了出来。
    残影连忙将矮桌上五只茶杯依次蓄满,乖巧地侍立于旁。待四人坐定之后,装模作样地探身去挪了挪叶玄的茶杯,而后自己也顺势滑入椅中。
    瞧着残影这般机巧心思,叶玄心下好笑,转瞬又增怨责。他总觉得自己与残影之间,至少应有一人预料到“吴家兄弟”可能会向“木叶家”求助,既然自己没想到,那残影就该想到。然而她没有。直到二人找上门来,她仍将一部分心思花在了这等无聊事上。
    “福兄、禄兄到此,想必有事与在下相谈。此间私密,二位不妨直言。”叶玄温言说道。他是个虚伪之人,却也不喜浮于表面的虚伪,入座后主动开口引向正题,略去了相互吹捧一环。
    福、禄二人互视一眼。与叶玄正对而坐,蓄着两撇胡须的“吴福”开口道:“我兄弟二人,神慕叶先生、木先生久矣,却始终无缘结交。谷节将至,特携一份薄礼前来冒昧。这也是‘十五位师傅’与‘苍城商会’的意思。”吴福说罢,自怀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递给残影。吴福、吴禄二人,原有一十六位师傅,如今年岁最长的一位已寿终正寝了。
    残影接过礼单,强忍着没有翻开,直接交给了叶玄。透过叶玄的神色,大致知晓了这两张“长方硬纸”间所夹的分量。
    不等叶玄推却,“吴福”率先开口道:“叶兄,今次我二人有事相求是真,诚心结纳也是真,‘苍城商会’与‘枯荣城’通好之意,更无半分虚假。我们所求之事,无论方便与否,单上所记这些轻薄之物,万望叶兄莫要推辞。先行将礼单示出,正是惟恐惹出什么误解。若叶兄将这不成话的赠礼,会意成我们相求的筹码,那可真让在下汗颜无地了。”
    “两位吴兄一片赤诚,在下就无功受禄了。”叶玄心知,此事并非财帛珠玉可解,索性不再纠缠,直接将礼单收了。如若帮不上忙,寻个节气回份重礼便是。“不知我能为吴兄做些什么?”
    福、禄二人又自对望一眼,面上均现为难、神伤之色。半晌后,仍是“吴福”低着头,开口言道:“那事之后,我面上留了胡须,如此便不会…将我兄弟二人错认了。”吴福措辞含混,叶玄一听便即了然。那流言是真,此刻已毫无疑问。

    …………

    “吴福”的发妻,名唤“徐素”,是凉城“徐飞、上官静”之女。
    “徐素”原名“上官素”,母亲“上官静”是南地豪族“上官”氏宗主“上官阁”的庶女。
    “上官静”生母早亡,自幼少人教管。豆蔻初成之年,与家中仆役暗通,不意有了身孕。“上官阁”震怒,当即将那男仆乱棍打死,“上官静”也遭圈禁,后诞下一女,取名“上官素”。
    上官氏人丁甚多。“上官静”身为庶女,又污了名节,幽于家中嫁不得人,更是受尽了冷眼、嫌恶。偏生这“上官静”容姿绝美,园中诸般芳艳,经她一衬便显凡俗,更惹得众姑嫂妒恨、欺凌。
    “上官静”性情倔狠,始终不与父亲认错,更不肯与旁人委蛇。无依无靠亦无出路,只得窝在小屋之内,默默练气。却不曾想,仅过得七年便即“入门”,而后更是突飞猛进,一发不可收拾。素手碎裂青砖之后,过不数年,竟又隔空碎裂了花岗石板。
    这一切,都被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上官素”瞧在眼中:初时人人都欺负妈妈;后来那些欺负妈妈的人,变得越来越懂礼貌;再后来,就连那些欺负妈妈的人见了都会畏畏缩缩的外公,那个从前一年只能见上一次,妈妈给他叩头他也爱搭不理的外公,也开始围着妈妈谄媚。
    “上官素”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能把“精钢手杖”掰断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女儿堪入壮年,自己也终于修至“蝗境”。“上官静”带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上官素”毅然离家,渡天河北上。一路数不清有多少“轻薄了片言半语”之人,死于非命。
    半年多后,漫无目的的母女二人,于古都“凉城”遭衙兵调戏,白雪皑皑中染得殷红满地。被数百“箭手”合围后,惟恐乱战中难护女儿周全,“上官静”弃剑于地,悍然索战“徐飞”。
    性如烈火的二人,于天寒地冻之季,一战倾心。仅七日后,满城侍卫单膝跪地,对着屠了自己兄弟、官长的女人,齐呼“主母”。
    “上官素”更名“徐素”,跪在这个苍山般的男人面前,生平第一次唤出“爹爹”二字。“徐飞”自幼习武,膝下无儿无女,对“徐素”的宠溺直比娘亲更甚。
    伉俪情深,父慈女孝。转眼之间“徐素”已近六十芳龄。诺大一个“凉城”,却始终没有一个能入她眼的男子。
    有次一家人入“大雪山”中狩猎,“徐飞”拖着被自己活活扼死的白虎,笑问女儿想嫁个怎样的夫婿,只要说得出,自己便去将他掳来。
    “徐素”却只幽幽回道:“能被你掳来的人,我要他何用?”言下之意,非“蝗灾”不嫁。
    这可叫“徐飞、上官”好生为难。那时“胡亢”早有妻室,“叶玄”仍是裙下之主。天河北南,就只“墨白、风大矛、顾长卿、吴福、吴禄”五人可选。
    毫无疑问,“墨白”是最好的选择。毫不意外,“墨白”不肯娶妻,回信婉言谢绝。
    “风大矛”是这世上名声最坏的“蝗”。“徐飞”丝毫不因自己是第二坏的那个而对其稍减厌恶。
    “顾长卿”的年岁,比“徐飞”的祖父还长。就算他愿意,“徐飞”也不肯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去给人尽孝。
    余下便只剩“吴福、吴禄”。这二人没什么出息,整日流连青楼,却又作不出“墨白”那般艳绝古今的诗文。怎奈这不尽人意的选择,已是仅有的选择。
    这一次,“上官静”汲取了教训,不再让“徐飞”去信,而是携了丈夫与女儿,同去“苍城”游玩。
    “徐素”没有继承母亲的根骨,练气未臻“火境”便再难进取。然而她却继承了母亲的绝美容颜。“上官静”有十足把握,“吴家兄弟”只要见得女儿一面,便不阋墙反目,也必争相谀媚。
    果不出“上官静”所料。待得“苍城商会”为己方接风时,“徐飞”隐隐点明来意,后归“凉城”不足半月,“徐家”便收到了“吴家”和“苍城商会”的两份聘礼。
    吴家长子,苍城商会十六“执佬”之爱徒吴福,求娶徐素。徐素念着吴福谦谦君子的文弱模样,倒也颇觉满意。虽然她根本分不清楚,哪个才是吴福。
    嫁入吴家时,徐素的嫁妆,直比“吴家”和“苍城商会”的聘礼加在一起,还多出十倍有余。自“凉城”带去的婢仆,也比“吴府”原有的更多。大有鸠占鹊巢、喧宾夺主之势。
    吴家父母,原只是老实本分布铺的商贩。不意间生出两个连商会“执佬”都争相讨好的厉害儿子,心中惶恐多过喜慰。不顾家中财帛是否堆积如山;也不问那些字画,是否撕下半角便能换得自己一年辛劳。仍只起早贪黑,经营着那间小小布铺。
    徐家小姐嫁入府中,二人只觉害怕。只盼这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儿媳,不要依着什么规矩、礼法,三不五时来给自己请安。徐素也没让二老失望,一家人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徐素远嫁“苍城”,仍是公主王孙般的待遇。尝过云雨,更绽放得艳丽无伦。丈夫对己亦是百般呵护、千般细腻。唯有嫖妓宿娼的恶习,令她十分不喜。
    这吴福瞧来一副病弱模样,于男女之事竟似不知疲倦。她每晚都要,到得白日,他却仍逛得动那些腌臜之地。每晚两次,依旧如此。时日一久,徐素自己有些受将不住,复又退到一次。
    回“凉城”探望时,她也曾悄悄问过妈妈。上官静却告诉她,真气修至“蝗境”于那种事情并不如何增益。“爹爹”比之自己还未出世就给外公乱棍打死的“亲爹爹”强些,但也只是强些。
    寒来暑往,枯荣交征;过得一年,又是一年。“徐素”对于“吴福”那宿娼的恶习,也只例行公事地打骂,懒得再动真怒。
    忽有一夜,丈夫在欲仙欲死、魂销玉醉之际,轻唤了一声“嫂嫂”……五雷轰顶不足以形容“徐素”那一刻的震怒,她只觉有万千惊雷在自己脑中同时炸响!
    黑暗之中,瞧不清嫂嫂几欲爆裂的双瞳,直到四根手指刺中脖颈,“吴禄”方才惊觉自己犯下了一个怎样的错误。然而普通武人与“蝗灾”的差距,终究不是偷袭能够弥补。哪怕是成功的偷袭,哪怕是在他最软弱的一个刹那。
    吴禄赤身露体,仓皇逃出兄、嫂的卧房。徐素披了裙衣,提着吴禄落下的长剑赤足追出,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狂怒之下,徐素只裹着那件单薄到仅可勉强藏羞,却全然掩不住曼妙的裙衣,闯进吴府的每一处院落搜捕。连公婆也在睡梦之中,给她从被褥里揪了起来。
    闹醒了全府,遍寻吴禄不到。徐素在众家丁的瞩目下伫立良久,不再叫嚣、咒骂。赤足污秽、衣不蔽体、披头散发,宛若一个跌入凡尘的仙子般,幽幽踱回了自己卧房,窗门紧闭,再无声息。满院婢仆围拢屋外,无一人敢闯。
    “吴福”被“吴禄”从妓馆中唤回,震断了门栓闯入内室。徐素污浊的手足早已清洁干净,散乱的长发也被梳理齐整,红肿的双目和被泪痕洗过的面宠补了淡淡妆容,破损的裙衣泻落于地,一幅完美无暇的胴体在床间安睡,安详到连呼吸和心跳也不敢扰。
    脉息已绝,尸身未冷。吴福惶急地查探着徐素周身,找不到一处创痕。直到他满眼噙泪,最后一次深深亲吻妻子的双唇,那浅淡到几不可闻的暗香,终于让他知晓了亡妻的死因。是“黑霜”。
    似“徐素”这般浅浅练出真气的普通武人,不会生病,不可生育。然而“黑霜”这样的剧毒,只要剂量大些,仍可入口封喉。“吴福”没有心思去想“徐素”为什么会有“黑霜”。他当然知道,“黑霜”只不过是她直接的死因。真正害死妻子的,是自己和弟弟的禽兽行径。
    这等恶趣,已悄悄行了十余年。吴福心下也常惴惴,却万没料想一朝东窗事发,妻子竟会刚烈到这等地步。
    他总觉得自己与弟弟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徐素平日也常分不清楚。便在分清楚时,叔、嫂二人笑骂嬉打,也没见如何避嫌。纵然有千般恶、万般罪,可毕竟都是一家人呐,怎么…怎么就不活了呢?
    恩爱十余载,夫妻二人却并不真的了解彼此。吴福自记事起,便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徐素心底的自卑、自怜,亦被蛮横与高傲包裹得滴水不漏。
    当“吴家兄弟”终于开始懊悔,一切都已晚了。他们甚至不敢分出太多心神,让悲痛与自责放肆地折磨自己。因为他们无比清楚:家门、师门,危在旦夕。
    南北“蝗灾”之中,“徐飞”的声名之恶,仅次于“风大矛”。其实“徐飞”迄今所杀的人,比“风大矛”多得多。之所以“风大矛”更惹人憎,只因他胡乱杀人,行止难测。“徐飞”从来只杀犯他之人——屠全家,灭满门。
    第五十二章:荒唐事(二)

    半晌静默,见叶玄神色踌躇,并未接话,吴福继续凝重道:“以岳父、岳母的性情,只怕杀我二人并不算完。若我们兄弟引颈就戮,家门、师门……恐遭屠灭。”
    “徐爷的手段,远近闻名。所以二位是准备一战了?”残影插口问道。
    吴禄眼望残影,咬牙应道:“是!我们兄弟作孽,不可累及爹娘。诸位恩师传我们一身技艺,几十年来,我们没替师傅杀过人,也没帮师傅赚过钱……可至少,总不能害死了师傅。”
    叶玄觉得这二人有些啰嗦,“难道没有牵绊,你们就肯死吗?”心中虽这般想,嘴上还是附和了一句:“祸不及家人,在情在理。”复又将话头引向自己最关切处:“所以,我能为吴兄做些什么?”
    “我二人所求之事,实在忒也唐突,万望叶兄和木先生莫要见怪。吴福、吴禄,这里先行谢过了。”说罢起身避席,再一次长揖而拜。
    “又来?”木青儿眉头微蹙,无奈只得再次随着叶玄站起,一并上前相扶。
    五人终于重新坐回椅中后,吴福一脸为难,恳切道:“除彼此对练外,我们从未和其他‘蝗境’武者交手过,全不清楚自己斤两。与岳父、岳母对决,实无丝毫把握。因此…因此……”
    “想拿我们试试。”见吴福故意拖沓,叶玄顺着他意,自己将最为难的后半句说了出来。
    “吴家兄弟”闻言,又要起身行礼。叶玄急忙伸手阻住:“容我想想。”
    “枯荣城”在西;“凉城”在东;“苍城”居中。这是天河以北,最大的三股势力。吴福、吴禄作为“苍城”头面,上门索战“枯荣城主”,此等行径端的是无礼至极。叶玄与木青儿没有当场发怒,两兄弟已感庆幸。
    叶玄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计较,故意低头不语,扮出踌躇为难的模样。木青儿则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静默。残影见状,懂事地轻轻提起茶壶,往根本没人碰过的五只茶杯中浅浅续了些水。场间令人窒息的气氛,顿时松了些许。
    “试招可以,我有条件。”假装思考了足够长的时间后,叶玄沉声说道。
    “那是自然,叶兄请讲。”吴福心知此事必不简单。对方肯提条件,总比当场翻脸要好得多。
    “两位吴兄,每人为‘莫问塔’做一个任务。欺师灭祖不会,伤天害理难说。”
    吴福、吴禄迅速互视一眼,又是吴福开口道:“任务…不能牵扯到‘蝗’。”虽没什么实据,但叶玄十分确信对面二人方才已换过心思。似乎他们能用目光与彼此交谈。
    “吴兄,你说要多少个‘旱’,才能杀死一个‘蝗’呢?”叶玄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至少也得……”终是旁观者清,吴福正思索间,一旁的吴禄赶忙开口截住话头:“叶兄,账不好这样算的。”
    叶玄不理吴禄的质疑,自问自答道:“豁出性命的话,十个兴许能行?”说罢,侧头望向左手边的残影,揶揄道:“旱灾,终究是不怎么值钱。”
    残影心知,此刻不是斗嘴的时候,叶玄也不是真的在挑衅自己,只假假扮了个怒脸,以示不满。
    “吴家兄弟”自小在布铺帮工,也是谈过生意的人,想将他们绕晕并不容易。吴福谦逊一笑,温言应道:“叶兄,在下斗胆胡言,也不知是不是这道理。我们初时答应的,是做两个不牵扯‘蝗灾’的任务。因此‘旱’‘蝗’该如何兑换,并不关乎要害……当然,毕竟是我兄弟二人无礼在先,有求在后。不如这样,我们做三个任务,你看如何?”
    残影在旁瞧着场间一黑二白,奸商与小贩似采买布头似的讨价,心下只觉无比荒诞。虽然这与她自己平日在“莫问塔”所行之事,并无二致。
    “少主,我能说句话吗?”残影恭顺地求恳道。
    叶玄满眼狐疑地望向残影,心中暗道:“你说话什么时候请示过?别是又憋了什么坏主意吧?”当着外人的面,此语不好出口,只得点头答应。
    残影得了应允,当即开始收拾乱局:“二位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称吴先生好不生分,叫吴爷又显得谄媚,我唤你们吴大哥、吴二哥成吗?”
    “当然,那有什么不成?”吴家兄弟欣然应道。
    “好,那我不客气了。你们也莫拘谨,叫我小影就好。”初时连座椅都是花了小心思得来的,此刻却俨然成了场间主导。她问叶玄能不能说句话,叶玄还道是有一两句不得体的言语,这时方才惊觉,自己已被她从桌上踢了下去。
    “吴大哥、吴二哥,我乱猜的,说错了请别见怪。你们眼下有两个难题:一是‘打不打得过’,二是‘打不打得成’。第一个问题最紧要,第二个问题才最麻烦。
    单以战力而论,两‘蝗’十五‘旱’。‘苍城’毫无疑问是整个天下最强的地方,徐飞、上官静再怒,也不会蠢到明着上门寻仇。你们当然也不肯去‘凉城’。若约战于不相干处,也是一般。人少的一边总是会有遭合围、扑杀之虞。
    换做我是徐飞,欲将你家门、师门屠净,必先隐于暗处,一个个剪除掉你那些麻烦师傅。当然,师傅们也不会像花骨朵儿一样,乖乖挂在枝头等他去剪。你们此番离巢,师傅们是跟着来了,还是各自隐了?”
    吴福点头道:“小影团长,目光如炬。此刻‘苍城’已空,三师傅、七师傅、九师傅与我二人同来,其余师傅带同家眷,暂时隐散了。”
    吴福、吴禄那一群师傅,并非按照年岁大小排的先后,因此就连残影也分不清“三、七、九”究竟是哪三人。只大致猜想,是那四个“没有父母妻儿”的师傅中的三个。
    第四个师傅没来,即便来了也不能说。此时“冥烛”之事尚未传开,“木叶家族”明面上的高阶战力就只“二蝗、四旱”。若未通书信、未得允肯,贸然带着同等甚至更多的高手前来,那就不是“无礼”这么简单了。
    “暂时?暂到何时啊?此事若不能尽早了结,‘苍城’恐会生乱吧?”和声细语,咄咄逼人。
    吴福愁苦道:“唉……只能委屈师傅、爹娘多隐一阵。我二人明着,迟早会来找我们索命吧。”
    “他们暗着,养精蓄锐;你们明着,提心吊胆。消耗得久了,岂有不败不死的道理?”几句话说过,残影已彻底找到了“血筹官”的感觉,将“城主府”的书房,当成了“莫问塔”的五层。
    “小影团长说得不错,我们也知这样拖着不是办法。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主动去找岳父、岳母的麻烦。那样当 狗不如了。”念及亡妻,吴福心下哀伤,又自摇头叹气。
    “不如这样吧。帮人帮到底,两个难题,我一并给你们解了。莫问塔,六个任务。”
    “如何解法?”听残影语气,似是胸有成竹。吴福、吴禄当即浮出企盼之色。
    “少主给徐飞去信,约他夫妇到‘枯荣城’与你们一决。当着顾长卿的面。”纯依谈判机巧而言,原该先说前半句,待“吴家兄弟”质疑叶玄能否劝得动徐飞,再幽幽吐“顾长卿”三字,方能给人最大的震骇。
    然而此间局面,“双子”突然到访,残、叶二人均无准备,主意是残影临场想出的,事先未与叶玄商议,更来不及说服他。惟恐说到一半便遭呵止,残影只好将全部筹码一并扔到桌上。
    “小影!”叶玄果然发怒。
    残影忍着对搅局者的不满,整个身子转向叶玄一侧,恭顺之极地求道:“少主,我这可不是越权擅断,要怪只能怪‘吴大哥、吴二哥’没有提前知会。事出突然,我什么都是当场想的,不及和你请示嘛。”说罢不待叶玄反应,立即转向对面,扮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吴大哥、吴二哥,我说了不算的。就只是在一旁想些主意……对不起,我多嘴了。”
    这一来可急煞了吴家兄弟。吴福连忙冲着叶玄拱手道:“叶兄,此事到头来终是由你决断,成与不成,不妨先让小影团长说完如何?”
    叶玄心下恼怒,感觉自己又给这小贱人耍了。他就这样被对面四道殷殷求切的目光盯在当场,想要说不,却又没办法说不。
    见叶玄点头默许,吴福也顾不得谢,立即转向残影问道:“顾老板在枯荣城?”与“剑湖庄”打过交道之人,都知应称顾长卿做“顾老板”,而非顾前辈、顾爷爷。
    “此时不在。两月后‘刀剑大会’,顾老板会到。”叶玄那边刚一过关,残影装出的惊惶、怯懦当即消散,又恢复了“团长大人”的顾盼和神采。
    “若有‘顾老板’主持公道,岳父或肯前来。”
    “‘顾老板’不会主持公道,只是会到。因此这信需写得巧妙。”残影坦言道。吴福不清楚,为何“枯荣城”能请得动“顾长卿”,也不敢指望“顾老板”会过问自己家中这些滥事。但“顾长卿”是个象征,是个图腾。
    “好,不管如何吧。若能尽早一战,若能侥幸得活,我兄弟二人,欠小影团长六个任务。”叶玄听了好生不是滋味儿,心中暗怒:“不是欠小影团长,是欠莫问塔!”可当着外人的面,他不能发作。
    “如此做法,恐有算计‘顾老板’之嫌。我与师姐还需商议,过几日答复吴兄如何?”眼看这事似要莫名其妙地定下了,叶玄赶忙插口道。
    叶玄问吴福“如何”,吴福却不能如何。虽心下焦急,也只好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残影看了叶玄一眼,又将话头接过:“徐飞手下强人,仍只一个‘项养’吗?”此事尚未敲定,她已开始评估后续的诸般隐患。
    “是。岳父麾下‘旱境’者,就只项叔叔一人。”徐飞性情蛮霸,对妻女虽不尽柔情,于下属、部从,却少统御之能,亦无容人之量。
    “嗯,如此甚好。吴大哥、吴二哥,容我无礼一句:此番约战若成,必是生死之决。你们下得了手吗?”残影眼望二人,轻声说道。
    二吴互视一眼,各自低头。片刻后“吴禄”沉声道:“事关父母、恩师性命,那也顾不得了!”
    “是了!”吴福也跟着艰难应声。
    “若真有此觉悟,什么‘岳父、岳母、项叔叔’,就莫要挂在嘴边了。”残影语调顿转严厉,口吻近乎训斥。
    吴福、吴禄霎时一愕,旋即颔首应道:“小影团长教训得是。”
    眼见“残影”与这萍水相逢的“吴家兄弟”几成同仇敌忾之势,叶玄决意不能再让他们谈下去了:“二位吴兄,后面这事不论成与不成,试剑之约,决不食言。烦请将住处告知小影,明日正午,在下派人前去接引。”
    福、禄二人听得出叶玄潜意,这是要送客了。吴禄自怀中取出印着客栈详址的布牌交予残影,便即起身告辞。叶玄不理推脱,执意将二人亲送出“城主府”正门,一番客套之后,沉着面与青儿、残影一同回到书房。
    “你是越来越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叶玄一脸怒容,倚坐在木青儿的书桌外沿。
    “少主,我一贯凡事都跟你请示的,今日……事出突然,措手不及嘛。再说,不是也没答应么。”残影娇声狡辩道。
    “放屁!你那些话,明日说不得吗?是真的不及请示,还是盼着不及请示?当着我面先斩后奏,借着‘吴家兄弟’逼我,你他妈究竟想干什么!”
    残影小脸一昂,便欲还口。瞧着木青儿提剑站在近旁,心下有些胆寒。她当然知道木青儿提剑不是为了斩她,只是未及放下。但经了“那件事”之后,她是真的有些害怕木青儿。
    “青儿姐,我能回嘴吗?”残影转头望着木青儿,可怜兮兮地求道。
    木青儿给她一问,当即有些懵了,过得片刻方才应道:“你要回嘴,便回嘴。我要打你,便打你。”
    残影悻悻地撇了撇下唇,转向叶玄,收敛了险些释出的嚣张,却没有修改刻薄的言辞:“少主,我的确是想着借他二人,助你决断。这等送上门的好生意,若由着你的心性去做,到头来只怕鸡飞蛋打。”
    “‘助’我决断?哼,今日说不出个道理,瞧我如何‘助’你腿断。”威胁越重,残影越不害怕,只道叶玄这般说法,定是懒得与她计较了。
    “好,我们一桩桩拆开了说。青儿姐…你能把剑放下么?”
    木青儿皱了皱眉,将长剑轻放到书桌之上。手中没了抓握,又觉不甚自在,随即绕道书桌后的软椅中坐了。
    “先说凶险处,你最在意这个。”残影说到此处,面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丝讽笑:“你不愿得罪徐飞、上官。更不想引狼入室,让‘四蝗’决死枯荣。可是在我看来,你答应与吴家兄弟试剑,才是真正触犯徐飞之处。约他到城中决斗,反而是在帮他。
    苍城人多,凉城人少;吴福、吴禄温和,徐飞、上官暴戾;一方心中有愧,一方背着血仇。按照以往作风,徐飞从来都是先杀正主,再屠对方家门、师门。这次没这么干,纯是实力不济,怕遭合围。
    二吴那些麻烦师傅们藏得越好,徐飞越不敢动。一场痛痛快快、干干净净死斗,正是他此刻求之不得的事。”
    叶玄回斥道:“且先不论你后面的道理,吴家兄弟上门寻衅索战,我应了、打了,天经地义,徐飞能说什么?”
    “寻衅还是求教,决斗还是喂招,明眼人一看便知。徐飞说不出话,不碍他心中恨你。不过这也没什么的,只要他们不是疯子,断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再树强敌。我们惹他一次,帮他一次,就更扯得平了。”
    残影漫不经心地翻过此篇,后面一句又转严肃:“再说吴家兄弟。两个蝗灾,六个任务!值多少两银子,值多少个周莲?为这样的买卖担些凶险、惹些麻烦,难道不该吗?”
    叶玄虽不喜欢,却早已习惯了被残影这般无礼质问:“哼,我看你就是喜欢凶险和麻烦,接着说。”
    “牌面明摆着是‘苍城强,凉城弱’,而且相差不是一星半点;两个书生也分明知道自己一死,‘亲生父母’和‘十几位恩师’要么遭人屠戮,要么一辈子缩在土里见不得光。都已到了这等局面,竟还是黏黏糊糊地不肯翻脸!
    换做我是吴福,徐素一死,不等徐飞应对,我当即带着弟弟和师傅们去把‘凉城’屠了,让他一家三口去‘冥神庙’团聚。回不了头,就该错尽错绝。”说出这般凶残之语,残影面上却不见丝毫狰狞。
    “就算狠不下心做恶人,两兄弟见了徐素尸身,若肯当即自刎,谢罪殉情;或是抬着徐素的棺木去‘凉城’领死,徐飞也未必就放不过他们爹娘、师傅。
    全因那两个书生怯懦无决、首鼠两端,既不肯攻、又不肯死。这才轮到我们漫天要价。如此便宜的事,今后只怕再也遇不见了。”
    一语言罢,残影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忽然提高了嗓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应了任务,就是‘莫问塔’的财产!我们就该想办法帮他们赢,让他们活。
    你没瞧见俩人那没出息的德行吗?什么时候了,还一口一个岳父、岳母、项叔叔……这等心境,还有脸跟人决斗?不死在徐飞刀下才有鬼呢!少主,你清醒一点,根本没有‘三个任务’这回事,要么六个,要么一个也无。”
    叶玄不得不承认,残影想事情的速度比自己更快。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认为她的眼光更毒、思虑更周:“我细想想,迟些给你指令。就算你说得都对,那也不是你先斩后奏,携外人逼宫的理由。师姐,今晚打她!”
    “是,少主。”木青儿淡漠的语调中,透出一抹唯有叶玄能够辨出的笑意。

    流亡日记-节选(57)
    “姚二”隔三差五就来白嫖,我也不计较。跟其他人相比,他身上倒还干净些。本以为靠这恶人庇护,可以多太平一阵,可这不知死的东西偏要招惹安涅瑟。
    昨日午后姚二过来,正见到安涅瑟端着木盆出去,他拉着安涅瑟非要三个人一起。我劝不住,安涅瑟身子被他摸了几把,手一甩把他弄了个趔趄。姚二也不警觉,反倒更加兴奋,冲上去就撕安涅瑟衣服,安涅瑟双手捏住他两个腕子,“卡啦”一声,姚二像山狼踩到兽夹一样,凄厉地惨号。
    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冲进三个拿着短棍的男人。没想到姚二来干这事还带着人。
    “全杀了,动静小些。”到此地步,已难善了,我说着从被褥下翻出“钢剑”护在身前。
    姚二滚倒在地,缩成一团不住大声哀号。我的话,对面三人看样子全没听见。安涅瑟左脚在姚二头上踢了一下,也没见用力,姚二便不动了。这是安涅瑟第一次徒手杀人,她楞了一下,迈过姚二疾步上前,伸出双手掐住了两只脖子,却没用力。
    短棍狠狠抡到安涅瑟头上,“嘭”的一声闷响。这一棍着实吓了我一跳,也算帮安涅瑟下了决心,她双手分向左右一拧,“咯吱”一声,两颗脑袋歪歪斜斜地垂向两旁。剩下那人扔下短棍转身就跑,他站在刚死的那二人身后,入屋最浅,可还是在逃到门口时被安涅瑟钳住了后颈,这次安涅瑟没有矫情,瞬间掰断了他的颈骨。
    安涅瑟做得不错,但还是引发了骚乱。恐怕三人踹门进来那一刻,门外就已经有好事之人在围观了。在门口杀掉最后一人时,屋外当即传来惊叫和骚乱的声音。
    “快跑,出城!”我将另一柄钢剑扔给安涅瑟。我们临街租的小屋没有马厩,入城时骑的马匹早已卖了。
    我们一路狂奔,应该说,是我一路狂奔,安涅瑟焦急地跟在我身边守护。前面没人拦阻,身后也没人追赶,城卫反应果然很慢,跟“昆斯特”的一样无用。奔到城门附近,身后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非常刺耳,应该是一种警报,城门口的六名侍卫立刻拔出了刀,朝着城内观望。
    “你先过去了结他们,快!”身后肯定会有人追来,如果被围住就麻烦了。
    安涅瑟眨眼间就冲到了城门处,停在六个侍卫面前,拔出“钢剑”,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她从未一人面对过六个拿着“钢刀”的男人。六人见她奔跑迅疾,想来也是害怕,双方对峙着,谁也不敢动。这时我也奔到距离安涅瑟十六、七步远的地方,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帮她。
    领头的侍卫率先反映过来,左手做了个手势,六个人慢慢形成一个半圆,眼看要合围安涅瑟。
    “别被人围住!”我用“沃夫冈伽语”对安涅瑟喊道。
    安涅瑟闻声侧头看了看,手一扬,将握在左掌中的“剑鞘”甩了出去。蹭到她左侧那人距她五六步远,不及反应,“剑鞘”穿透他身上皮甲,贯胸而入,那人向后飞出几步,才跌在地上死了。围上的另外几人立刻向后退开,但最后还是形成一个圈子,将安涅瑟围在中间。
    “他们没你快,跑起来刺他们!”
    安涅瑟很怕“正对面”那个“领头的侍卫”,听见我的话,立刻向“右后方”蹿了出去,几个侍卫间隔很远,轻易就被她突出了圈子。安涅瑟奔跑中绕着右边一个稍胖的侍卫转了两圈,那被圈住的侍卫大叫着挥刀乱劈乱砍,安涅瑟长剑冲着钢刀舞成的光圈撩了上去,“叮”一声响,钢刀斜飞出去。安涅瑟见敌人没了兵刃,不再害怕,右脚向前探出半个身位,横剑划开了对方咽喉。
    这时城楼上又有更多侍卫下来,我扔下“钢剑”用最快的速度奔向安涅瑟:“背上我,强突城门!”
    我隔着几步远奋力一跃,蹿到安涅瑟背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双脚盘在她腰间拼命往上抬,生怕拌住了她腿。安涅瑟左手回探,拖在我臀腿相接处,右手长剑斜指着地面向城门直冲过去,眨眼间到了门前,那为首的侍卫也真悍勇,举刀便要迎战。安涅瑟可不敢跟他打,长剑脱手飞出,直接在他心窝正中钻了一个洞。
    强敌已毙,安涅瑟跑得更快,挥手拨开那侍卫首领时,尸身还未倒地。冲出城门后,我看到地上有个反光的东西,那应该是安涅瑟掷出的长剑,穿透身体后,居然又飞了这么远。
    “别跑直线!”我叫道。
    安涅瑟听了我的话,晃得我险些吐了。也不知背后有没有人放箭。
    我们尽往荒僻无人处跑,许久之后,到了片稀疏的林子中,附近已不见有人的踪迹。
    “放我下来吧,休息一下。”安涅瑟也不见喘,我伏在她背上却受不了了。
    我们找了一块枯木坐下,安涅瑟低着头,情绪低落之极。
    “怎么了?”我问。
    “青芒,丢了。”安涅瑟难过地说。“青芒”是我送她那柄钢剑时,随口起的名字。
    “就只惦记这个?刚才的事,你一点想法也没有吗!”我生气道。
    “公主,我也想了,可以用小石头丢他们。一会儿我去捡些。”
    “这还差不多。还有呢?”我的语气和缓了些。
    安涅瑟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了看了我,立刻又低下头“还,还有……”。
    我没指望她能再说什么,安涅瑟不笨,却没有主动想问题的习惯。
    “还有,你就算没有兵刃也能轻易弄死那六人,只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有,凭你一个人是保护不了我的,你的力量更合适杀人,不是救人。如果有上百人合围我们,或者朝我们放箭,在你杀光他们之前,我就会死。还有,下次背着我跑时身子平稳些,不要颠!”
    “是,公主。”又是这句,每次我说一大段话,她就回这么一句。哼,真是方便。
    “接下来我会训练你。除了飞石之外,奔跑纵跃,徒手格杀,都要练。还有,你要学会背着我一边跑,一边扔石头。”
    “是,公主。”
    “行了,我们去找点水喝。”
    我们迷路了,找不到人家。安涅瑟又背着我朝北边跑了很久,终于见到一户农家时,已是傍晚了。


    第五十三章:游子(一)

    翌日正午。艳阳高照,北风徐徐。残影引着吴家兄弟进了“麟院”。
    “夜宫别院”分“龙、凤、麟、龟”四院。“龙院”和“凤院”用来招待木叶家的客人,“龟院”住的是“玄青书院”中已练出真气,或读书极有天赋,亦或拥有其他特殊才艺的孩子。“麟院”曾软禁过某些紧要人物,如今已经闲置。
    “麟院”之中,没有专门用来比武的地方,但围墙甚高,内有广场。此时清退了所有无关人等,只余“木、叶、福、禄、影”五人,整个“麟院”便是一座阔大而私密的演武场。
    福、禄二人解下自己的佩剑“双子”,恭敬交到残影手中,各持仿“双子”所制的“木剑”走入场间。叶玄与木青儿,也将“雪脏的木鞘”与“暗水的钢鞘”递给残影。一时间,残影像个“抱着薪柴的枯瘦女孩儿”,显得颇为可怜。待得将“双剑、双鞘”捧到小广场近旁的凉亭内放好,回头看去,四人已两两一并,分立场中。
    残影心中有些亢奋,更不免自得。眼见便是“四蝗相争”的奇景,木叶家族就只她一人得看。这等纯为切磋参照,不决生死亦不争输赢的比武,若发生在各派头面之间,下属、部从照规矩是不能在旁观瞧的。
    然而残影就是残影,她能在“四蝗”的夹缝中挤出座位,如今更让“吴家兄弟”对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昨日临别前,残影对着“二吴”一番训斥,数落得对方唯唯称是。今日再见,还真就大喇喇端出一副师长模样。“吴家兄弟”肯受,也不纯粹因为暂时有求于她。二人总觉得,“小影团长”似乎是真心在为己着想。
    那边“小广场”正中,吴福、吴禄两柄木剑垂指地面,拱手抱拳以谢。木、叶二人依样还礼,旋即撤步斜身,灰刀、黑剑虚抬轻握。
    对面两柄木剑也已笔直地指向胸口,叶玄瞧着七步开外的福、禄二人,不禁生出一种老迈昏聩的错觉,仿佛眼前根本只有一人,是自己两眼聚焦错乱,才看出了双影。
    “吴家兄弟”虚伪、啰嗦是真,识礼、懂事亦真。二人登门索战,主动选用木剑,这是将自己性命交到对方手中。“蝗境”武者相争,木剑说是兵刃,倒更像一种封印。
    使木剑者,需分出部分真气护在剑上,攻敌之劲便欠着一分。而叶玄这边,则是全凭自觉,将劲力压抑到与对方相近的程度。到得纤毫一线之际,决进退、判生死的,必是木、叶一方。
    双影合而为一,瞬息又自分离。顷刻间,福、禄二人凭着诡异步法互换身形,挺进到木、叶身前,双剑直逼二人咽喉,快得让人心悸。
    黑影一荡,灰刀轻闪。叶玄向左滑开半步,“雪脏”横削吴禄右腹。那边木青儿伫立于地,伸臂挺剑,迎着对方锋芒将“暗水”递了出去。看似不吝换命,实则木青儿与吴福身高相若、臂展相近,“暗水”却比吴福手中“木剑”长出四寸有余。
    吴福见此情状,手腕微抖,木剑轻压暗水,欲以柔劲将黑剑引开。却不料这黑剑比自己预想中沉重太多。一拨之下,剑锋只极轻微的朝左偏转,所进、所指仍不离自己咽喉。
    堪堪交得一招,眼见便成贯颈之势!情急之下吴福舍了重心,力灌于臂,借着暗水之沉,猛然将身子朝右侧荡出,全不顾及地撞向身旁正与叶玄“千钧一发”的胞弟吴禄。
    吴禄一击未果,遭叶玄闪身横削,当即回剑封堵肋下空门。刀剑相撞,发出“嘭”一声闷响。吴禄心头一惊:这声音与其说“金木交击”,倒更像是“木木相碰”,难道对面也是木刀?
    叶玄反击不成,正欲回转刀锋去截吴禄右肘。刀、剑相抵,未及缩手之际,吴禄背脊遭吴福一撞,身子和剑刃同时向前压了半寸。叶玄本能地加力相抗,却见吴禄腋下忽而钻出一柄长剑,急忙缩身而退。电光火石间内息突转,叶玄撤身后,胸腹内泛起一阵烦恶。
    正当“吴福”的长剑自“吴禄”腋下刺出,迫得叶玄疾退的一霎,木青儿手中“暗水”追到,却被及时回身的“吴禄”封住剑路。
    为胸间那一阵烦恶所扰,叶玄只多喘了半口气,“吴福”双眼紧盯着叶玄,回剑不回身,背对木青儿倒退半步,长剑斜斜撩向右腿,转瞬便成夹击之势。
    所幸一时被“吴禄”逼住身形,未能欺得太近。木青儿狼狈撤步间挺剑阻住“吴福”,右腿险险避过那背身一划,素白长衫给“木剑”削去了下摆。
    眼见木青儿遭人合击,叶玄心头一紧。“岚步”生风,黑影霎时闪入战圈之内,未及换招,蓦然惊觉有异。此时要退,却已不及。只得携着前扑之劲,逆刃挥刀斩向地面,蛮横地将自己身子朝“右前方”崩去,避开了“二蝗双剑”的锋芒。
    “退!”身子腾起的瞬息,叶玄仓惶地向木青儿发出指令。若晚得半刻,木青儿怕是又要杀回战圈。
    只交得三、四招,木、叶二人便不觉跌入了“双子”的节奏。一退一进间,竟已出现两次“二人合攻一人”的场面。倘若叶玄醒得稍迟,倘若木青儿没能不暇思索地听令,眨眼就是第三次、第四次。如此下去,很快便会有人被对方刺中。
    奔逃间,叶玄与木青儿终又合归一处。“吴家兄弟”万料不到,对方竟会逃跑,立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最习惯的打斗,就是比武。可此战若是比武,事先却没划清楚擂台的边界,也不知对方跑出这么远去,算不算认输;此战若是仇杀,对方这般打法,兄弟二人当真是涨了见识,也当真是不会应对。
    二人攻一人,威胁是双倍的;二人追一人,速度却不能累加。游斗,该是怎生斗法,师傅们没教过。
    木、叶二人并肩而立,远远望着吴家兄弟,不退不进。叶玄脑中疾速回闪着方才那一口茶的工夫所发生的事:一个对一个的时候,并未觉得对方如何恐怖。战局的倾倒,就在那看似狼狈的一跌一撞。
    激斗间给人从背后冲撞了的是吴禄,被扰乱的却是自己。那一撞,是事先算计好的吗?绝不可能!根本没有外人见过木青儿用剑,更遑论“暗水”是柄全然不合常理的怪剑。
    假若一切都是他们临场挥洒,那该是一种怎样的默契?难道这二人的心意,真是相通的?一撞之后,“两两对阵”变成了“四人混战”,己方瞬时便落下风。那感觉,直如遇到了一只双头八爪的怪物!
    吴福、吴禄看着远处交头接耳的木、叶二人,面面相觑。
    “这是仇杀!对方在盘算如何弄死你们,你们就这样站着?”残影立于场边,对着吴家兄弟怒骂道。
    二吴心下凛然。微微侧头只以余光互视一眼,终于不再顾及规矩、脸面,不再思虑对方是如何想法。身形一闪,如两支白箭射向木、叶二人。待得迫近到身前十余步远时,复又使出那“曲折交错”的步法,双星斗转般逼将过去。
    叶玄左手一扬,两枚“游子”伴着嗡吟之声破空而去,穿过两道白影的缝隙,连二人衣角也未划破。(注:“游子”是一种正四角星形状的钢镖,乍看与常见的流星镖无异。)
    便以残影之能,在远处瞧来也只觉“钢镖”脱手后的半瞬,福、禄二人便已欺到木、叶身前,场面与四人初交第一招时,十分相近。然而这一次,木、叶二人齐齐门户洞开,凶暴至极地砍出四刀、四剑,只攻不守,招招换命!叶玄使的不是“烟波刃”的阴劲,木青儿出的则根本不是剑招。
    这般粗鲁的打法,时候稍久,必给法度森严的福、禄二人寻到破绽。叶玄没有发疯,他带着木青儿装疯,只求吓住对方片刻。四招一过,“游子”归家。
    钢镖离手时,刃锋指地,纵射而出,归时却平平飞回,以并不奇快的速度切向二人腰肋。身前,是势若疯虎的劈砍;身后,是愈来愈近的寒镖……情急之下,福、禄二人终于分向左、右跃开。
    钢镖余势不止,缓缓袭向叶玄与木青儿肚腹。叶玄拧腰挥臂,手中“雪脏”如棍棒斜斜抡出,重重扫在钢镖侧锋之上。“当”一声响,钢镖疾速射向“吴福”胸口。
    吴福提剑封挡,小小“游子”,势大力沉。钢镖、剑脊轰然相撞,吴福又退半步。叶玄一招得手,如一只黑鹏般扑身而上。
    浑不讲理的悍戾劈砍并未如期而至,叶玄刀招复归轻灵,身形却决然地横亘在吴家双子之间,半步也不肯让。
    木青儿已晓得叶玄心意,却不似他那般熟识“游子”脾性,无法精准地将“钢镖”击向朝右跃开的“吴禄”。索性不花心力去瞄,剑脊一翻,将“钢镖”崩向对手大致所在的方位。紧跟着欺身而进,重剑“暗水”携雷霆万钧之势点向“吴禄”胸膛。
    吴禄撤步疾避,欲在木青儿回剑的间隙抢攻,哪知木青儿手臂并未回缩。虽一招刺空,剧震之下,剑身如重金入水,砰然波荡。剑尖颤动之猛烈,更似“蛟龙乱海”般无伦狂暴。吴禄从没见过如此霸道的剑法,顿时被逼在场间,不敢寸进。
    木青儿得“暗水”已一年有余,爱不释手,日夜习练。进境之快,远超叶玄所料,亦远超自己所料。时至今日,叶玄已难在两百招内占得她丝毫便宜。
    见吴禄不攻,木青儿脚步再进。不待“黑龙”怒息,手腕着力一抖,非刺非斩,直将“暗水”如软鞭一般斜斜抽向对方肩头。
    吴禄的六师傅“臧青雷”是使软剑的名家,这一招的阴损他早已烂熟于心。此时若举剑上格,对方剑尖必似鞭梢一般咬开自己背胛;这一式的破法他已练过千万次——仍是举剑上格,同时脚步向前滑动,在剑锋与剑脊相交的一霎,避开舔向自己背后的剑尖,趁对方未及撤剑之际,横削腋下空门。
    不需半刻思索,心神未动,身形已动。两剑一触,吴禄右手虎口顿感酥麻,抵住“暗水”的木剑,骤然压向自己左肩。肩头剧痛,前滑之势未止,左腿一软,跪跌在木青儿前身。
    这一格一跪,下压之力卸去了大半,剑尖倒是没能扫到吴禄背脊。然而单手单剑,根本格不下那山呼海啸的一记“剑鞭”。
    见对手俯身,木青儿左膝猛提,悍然撞向吴禄面门;吴禄左手成钩,直抓木青儿右腿。将触未触,戛然而止。这边胜负分了。
    叶玄能感觉到,单打独斗,“二吴”应不是自己和师姐的对手,却料不到木青儿胜得如此之快。叶玄心觉意外,只因他没有似吴禄一般感受过忽遇“暗水”的窘迫。
    初握着“暗水”的木青儿,笨拙得像个孩子,她一点点熟悉这既重且软的长剑,也给了叶玄足够的时间,适应渐与“暗水”合而为一的她。
    实则于外人看来,“暗水”之怪,犹胜“雪脏”。那灰白的“雪脏”虽既轻且硬,也只是让叶玄出刀更快而已。然而对付“暗水”,却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自己的常识。至少,吴禄做不到。
    两两捉对厮杀,一边分了胜负,另侧绝然无幸。这一阵,双子已经败了。背后剑风止息,叶玄却不肯罢,手中轻刀仍似落雪般向着“吴福”缥缈。这一战虽是“吴家兄弟”求来的,于木、叶而言,也是弥足珍贵。
    灰芒一闪,虚切左颈,又在剑锋点到自己右腕前疾缩。虚指右腕的“木剑”顷刻变招转向,疾刺心口。刀锋圈转,堪堪在中招前的半霎拨开了长剑,顺势斜撩回斩。
    木青儿虽已取胜,叶玄仍当作身后战端未止,横在“吴福”身前不肯退避。他武功原是阴魅轻灵、机变诡谲一路。步法受制,威力骤减。眼见交了二十余招,没能占得对方丝毫便宜。
    “你们继续呀!吴二哥,想办法汇合!青儿姐,阻他!”残影此时已缓缓飘至战圈近旁,如教官一般,呼喝着停手罢斗的二人。
    木青儿正自凝神观瞧着叶玄与吴福的对决。闻听残影呼喊,也顾不得她言辞、口吻是否无礼,当即拧步回身,横剑挡在吴禄面前。
    吴禄心中对残影更增感激,望着木青儿恭敬道:“请了。”二字出口,身形蓦地向右疾掠。木青儿心下已有防备,足下风起,白影紧紧粘着白影。寸步不离,寸许不让。
    她身法虽不似叶玄迅捷,却也慢不太多。吴禄折反了几个来回便即了然,想要一招不交,纯凭身法扯出一人一剑之距,绝无可能。覆车之鉴在前,又不敢与她硬碰,无奈只好边游边斗,仍落得险象环生。
    吴福心知,要在叶玄面前晃出身位,更是痴人说梦,只以凌厉剑法进逼,试图将他迫开。叶玄紧闭门户,七分守御,三分攻袭。双方一时僵持不下,心神、气力亦在刀芒剑影中慢慢耗损。
    倏忽间,一式撩向腿根的阴损过后,叶玄收转刀身,横于胸前,双手“陌掌”齐出,将“雪脏”刃锋朝外平推了出去!修长黑影,蓦然后掠。
    “雪脏”轻如枯木,“陌掌”借不出些许反推之力,身形陡退几乎全凭“岚步”。然而这赌徒般“弃刀舍身”的一式,全然出乎吴福预料。仓促间提剑封挡,虎口一震,立即惊觉不妙!
    木青儿与吴禄,如两道素白的帘幕般,沿着一条笔直的横线,不尽地折反、游斗。叶玄辨着背后声息飘身疾退,刚好封住二人奔袭的去路。场间情势陡转,又现夹击之态。
    吴禄这边本就处在下风,无余暇眼观六路。突见叶玄闪到身前,骤停不及,足下顿时凌乱。又遭直迫眉心的“阴风指”一扰,腰间软肋终于被“暗水”浅浅刺破。待得吴福追到,木青儿已然回身。
    “吴福”惨然一笑,与腰间受刺却并未跌倒的“吴禄”并肩而立。二人同时抛下木剑,拱手认输。比武斗罢后,主动抛却手中兵刃,于江湖中是一种莫大的礼敬。兼有“心服口服”和“永不寻仇”之意。
    第五十三章:游子(二)

    叶玄赶忙将两剑拾起,双手捧还:“承二位吴兄相让。我们亭中饮茶叙话。”说罢,将二人引至“小广场”近旁一处低矮土山顶上的“凉亭”之内。残影将一直温着的“松萝茶”倒入木杯,自己却不入座,只在叶玄左手旁侍立。
    福、禄二人心下奇怪,亭中分明有六把藤椅。想请她座,又不好僭越。
    “吴大哥、吴二哥。架打完了,有何想法?”残影虽不便坐,却不妨碍说。当头一语,竟含考校之意。
    吴禄忍着腰侧疼痛,凄然道:“唉……两阵全败,怕是难活了。”
    残影转向吴福:“吴大哥,你也这般想吗?”
    吴福没有去迎残影的目光,只望着她的方位,叹气点头。
    “少主,你说呢?”残影像个书院的先生般,逐个儿点过坐下学子们。
    “别废话,你既想清楚了,就直接说出来。”叶玄不耐道。
    “同徐飞、上官一战,要能下注的话,我买你们胜。”残影望着对面白净、孱弱的吴家双子,语声笃定而恳切,不似虚言宽慰。
    “独个儿拎出来打,你们不及少主和青儿姐;四人混战的话,少主和青儿姐远非你们敌手。此番少主能赢,只因为……不为颜面所累。”她原想说“无耻”,顾及木青儿在旁,只得改了措辞。“吴二哥,你说自己两阵全败,那不对的。少主只‘分开’了你们一次。”
    吴福心中稍慰,嘴上仍自谦逊:“叶兄能‘分开’我们,我们却‘合’不起来。”
    “奇招只能用一回。”叶玄浅笑道。
    “下一次,叶兄会有新的奇招。”恭维之言,却含潜意。
    “没有下一次了。”叶玄淡淡回绝:“整日陪你们练,徐飞还敢来?”
    吴家兄弟互视一眼,仍是吴福开口道:“叶兄…答应给岳父写信?”
    “你叫他什么!”残影站在一旁,厉声斥道。
    “在下失言,是‘徐爷’。”吴福慌忙改口。
    “徐飞!”残影不依不饶,继续相逼:“你们若连他名字都不敢叫,后面的事,我看也不必谈了。”
    “是。叶兄愿意给…徐飞去信?”给残影一通教训,二人望向她的目光,只更增感激。另则,福、禄心知,叶玄答应相帮,也必是残影劝诱所至。
    “权且试上一试。”方才一战,叶玄虽勉强得胜,对“双子”却是信心大增。二人合在一起时的恐怖,他这个当局者,比在旁观瞧的残影有着更深的体会。就只那“一跌一撞”的绝妙,叶玄几乎可以断定,他与木青儿便练上一辈子也是难及。应该说,那根本不是靠“修行”所能跨越的鸿沟。
    “所以现在就只两个问题。如何确保他们来;如何确保你们赢。”尚没说得几句,残影已开始谈起具体的筹算:“那信是怎生写法,又由谁去送,还需做些思量。”
    “由谁去送,用不着思量。”叶玄蛮横地打断残影:“我知道你想去,不行!”
    “小蛾、寒星、雁子,都不适合与人交道。难不成你亲自去?”知今日要战双子,木、叶二人也颇慎重。昨日晚间打过残影,木青儿与叶玄便早早歇息,以养精神。正午前的一个时辰,残影才终于说服叶玄,答应写信去邀徐飞、上官。于诸般细节却还未及敲定,此时又当着外人的面起了小小争执。
    “为何非要咱们去?城主府难道无人?”
    “如此大事,我去才显诚意嘛。”残影分辩道。
    “那是他的大事,不是我的。此事无需太有诚意,也不能太有诚意。‘苍城’强,‘凉城’弱,我这是给他机会。‘刀剑大会’不会为他延迟半日,‘顾老板’更不会多坐半刻。来就来,不来就罢。”
    残影站在叶玄左手,比坐于藤椅中的四人浅浅长出小半个身子。叶玄微偏着头说完此语,方才抬眼望她,那神色分明在说:“你又想出去玩儿了吧?”
    残影说话时本就瞧着叶玄,直直迎着他的目光,回了一个内含轻笑的眼神,叶玄读得确实,她在说:“你只是不敢让我去吧?”
    “吴家兄弟”显然能用目光交谈更复杂的事,但却读不出残、叶二人之间这一瞧一看之意。
    见叶玄态度决绝,残影只得说道:“好吧,送信的事搁下,先说后面。吴大哥、吴二哥,你们见过徐飞、上官出手吗?他二人又见过你们出手吗?”
    吴福应道:“算是不曾见过吧。我与‘素素’回‘凉城’那次,徐…徐飞曾说要比试一下,我没敢应。后来徐飞、上官带我和素素入‘雪山’狩猎。住在山中那几日,倒是见过彼此出手。虎豹孱弱,也试不出什么深浅。”
    “那就当他们与少主和青儿姐差不多,或者稍强些好了。四人混战的话,你们胜算应是不小的。‘刀剑大会’总共七日,‘顾老板’只首日出席。可在开场时安排‘比武助兴’一节。徐飞、上官一到,要想办法引他们在擂台之上动手。这一战虽是仇杀,但众目睽睽之下登了擂台,徐飞应该没脸再主动跳出去。”
    说到此处,残影又眼含笑意地望了下叶玄,嘲弄中夹着些许欣赏。“战场越小,想‘分开’你们就越不易。乱斗之势一成,天平就会倾向你们。木叶家不会明着与徐飞、上官为难,我也只能在这不经意处作些小怪。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了。”
    听得残影如此苦心思虑为己,福、禄二人多礼之病又犯,当即从椅中站起,冲着残影抱着躬身,口中不住称谢。残影受揖竟不还礼,只漠然望着二人,冷声道:“杀过人吗?”
    二人愕然互视:“不曾。”
    “随我来吧。”残影言罢,头也不回径自走出凉亭,行到“麟院”中一处屋舍近旁。二吴紧随而至,心下不禁惴惴。叶玄与木青儿也跟了过来,停在稍远处站定。
    “将屋中人拎出来。”这已全然是呼喝下属的令遣口吻。
    吴福、吴禄惶惶推开木门而入,但见屋内锁枷、钢拷,缚着四男二女。此间并非囚室,六人除手足遭锁外,足上镣铐中段各伸出一条钢链,盘绕环扣于室中梁木之上。福、禄手中没有钥匙,只得伸手将钢链扯断。六人未上口枷,却不敢出声,只眼中透出异芒。
    不多时,六囚并排跪伏于屋舍门外的青砖地面之上。瞧这情状,两位素手扯断钢链的大侠,似又不像是来搭救自己性命的。
    “把这两个杀了。”残影指着最右的两个汉子,淡然下令。仿佛于她而言,取人性命便是“折花摘木”一般。
    福、禄二人虽早已猜出残影心思,事到临头心中仍感震骇:“这……他们是死囚?”
    “不许用剑,更不许用剑气!盯着他的眼睛,手掌插进咽喉!”残影不会告诉他们,这六人加在一起,至少背着三十几条性命;她也不会骗他们说,这六人是街上随意掳来的。于这喂给吴家兄弟“铸心”的六人,她什么也不交代,只任凭福、禄二人自己去挣扎。
    “吴大哥,你先。”残影走到最右边那名大汉身后,膝盖顶住后脊,右手抓住蓬垢的乱发,一把揪起,使他仰面对着一脸惊惶的吴福。
    “你要么睁开眼,死个痛快。要么我先将你眼皮撕下来。三、二……”这手臂几乎比残影大腿还要粗壮的汉子,颤抖着张开双目,满眼乞怜地望着眼前这留了两撇胡须的温润书生。
    吴福缓缓举起右掌,“并指如刀”悬在对方颈畔,不住颤栗。
    “干什么,等妈妈哄你么?”病弱孤女鼻中的轻蔑,终于逼出了病弱书生眼中的杀意。洁白纤瘦的右掌,贯颈而入。大汉面目骤然狰狞的一霎,“吴福”还是没能忍住,将眼闭了。手掌拔出的同时,残影也松开了揪着乱发的右手。那大汉扑跌在地,并不立死,像条被扔在烧红铁板上的鳝蟃般,蜷缩、翻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不动了。
    “吴大哥,做得好。”残影望着神魄已有些散乱的吴福,微笑赞许:“不过你杀下一个时若还闭眼,我就让人再送二十个过来。吴二哥,该你了。”
    见此情状,跪伏于地的余下五人中,两个男人冲着“二吴”不住叩头、哀求,另有一个挣扎着站起要逃,没奔出两步,便给自己脚上镣铐绊倒。倒是那两个女子心知无幸,垂手默不作声。
    残影抓过那瘦骨嶙峋,奔逃未果的男人,按倒在“吴禄”面前。他顶上无发,残影右手如鹰爪般扣在他盖骨之上,仍如先前一般令他仰头瞧着吴禄。“你想第二个死,也由得你,睁眼。”残影不再重复相同的威胁,左手食中二指,直接抵在男人眉心,随时准备将他眼皮扯落。
    “睁了!睁了!”干瘦男人生怕残影站在背后,瞧不见自己乖巧。便是将死之人,少受一分痛楚,也是极重要的。
    双生子的心意,也不知是否真能相通。杀第一人之前,“吴禄”面上惨白之色丝毫不比“吴福”更浅,然而当他右掌刺破这干瘦男子的喉咙时,却已没了生平第一次杀人的惊惶。莫不是在“吴禄”心中,方才那名大汉,根本就与自己所杀无异?
    残影拔出腰间两柄短刀,分别递入“二吴”手中。根本不给他们空隙擦去手上血污,又将磕头如捣蒜的两个“中等身形的男子”薅着头发自地上揪起:“取心脏。”
    “吴家兄弟”一时有些错愕,也不知这“取心脏”是照武人说法“一刀直取心脏”的意思,还是说真的要将“人心”取出来。二人也不敢多问,齐齐半蹲于地,双刃“晏鹊”透胸而入。两名男囚当即毙命,与咽喉中刺者相较,死得快上许多。
    杀人这等事,就只头次最为艰难。此时“初血”已尝,二番手起刀入,心中竟涌出一丝快慰。残影瞧着福、禄面上神色,心知莫问塔那“六个任务”的横财,到手的成算又大了几许。
    “你们尝了腥烈,‘双子’也要饮血。”残影取回“晏鹊”,连刃上血渍也不擦,随手插回腰间刀囊之内。
    “怎么,瞧不起女人?”已破了杀戒的吴家兄弟,此时面对两个女子,又生踌躇、退却之意。
    “上官静会杀你们。杀完你们,杀你们娘。”
    银白“双子”,盈然离鞘。二女眉心,一线殷红。
    这是残影第一次真正见到“吴家兄弟”的兵刃,那意味很妙:平凡,却又无比相配。这就是两柄寻常的精钢长剑,不似“无用”泛着淡黄微芒,也不似“裁决”透着彻骨森寒。“双子”握在双子手中,浑然一体,浑然天成,浑然不觉。
    “这一关过了。我们回吧。”残影满意地引着四人,回到方才饮茶的凉亭之中。
    “‘苍城’有通‘凉城’的信鸦?”四人重新入座,叶玄浅浅饮了一口杯中微凉的松萝茶,随即开口询道。
    “有不少。”徐素的棺木,早已随着陪嫁入“吴府”的婢仆们回到“凉城”,数百只“信鸦”却未曾带走。
    “烦请留个信物给我。书信拟好后,我会抄录多份,派几批使者分送。其中一批送至‘苍城’,由信鸦飞渡,徐飞得息或能早些。”场间五人,均不知徐飞、上官是否仍在“凉城”。即便不在,凉城“城主府”想必也有法子知会他二人。距“刀剑大会”之期仅余两月,枯荣城、凉城,一西一东,远隔万里。时日不甚充足,勉强得够。
    五人在“凉亭”之内谈至深夜,残、叶二人事无巨细,盘问着有关“徐飞”与“上官静”的诸般琐碎。木青儿只安坐静听,不发一语。
    残影腰背臀腿满是绛紫鞭痕,藤椅近在眼前,却不得坐。侍立久了,到得后来双腿愈发酸痛,心下渐渐生出怨气。送走福、禄二人,回至“夜宫”内园后,终于忍不住冲着叶玄发作:“我一心为你办事,你还叫青儿姐打我!”
    叶玄只觉残影满腹委屈,泪眼盈盈的模样,相较平日的尖利、刻薄要可喜许多。被她当面叫嚣也不恼怒,温言道:“莫要胡搅蛮缠。打你,是因你携外人向我‘逼宫’。从前我只苦于制你不住,现在看来,如何才能不被你控制,也是个难题。”
    “哼,反正家里就是我做事最多,挨打最多!”说罢一滴泪珠顺眼角滑了出来。
    叶玄轻笑:“你挨打,有几次是因为做事啊?又有多少次是你跋扈无礼,主动寻衅的?你记性好,不忘事,要不今晚就列张单据出来?”
    残影此时没有斗嘴的好心情,只站在原地抹泪不语。叶玄瞧着有些心疼,复又柔声叙道:“知道昨日为何非打你不可吗?哼…你又要嘲笑我,那也随你吧。总之,不仅仅因为你做出那等僭越之事,更因为我虽愤怒,却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愤怒。”
    “这是什么道理?”残影呜咽道。
    “小影,我说真的。若能再活一世,我挺意愿做你的部下;挺愿意什么也不想,只乖乖听你令遣。我得承认,你或许比我更适合做家主。
    然而我们这一世,只能先这样了。我有背景,你一片空白;我有过去,你惟有木叶;我有目的,你要寻刺激。所以这一世,你只好听我的。所以昨天的事,不能饶你。”
    “我做了家主,定要整日打你。”残影撇着小嘴,一边抽泣,一边恨恨说道。然而听得叶玄如此说法,心中怨气倒也消了大半。
    “你说什么?”木青儿冰冷的声音,令残影身周、心底,同时一凛。
    “没…没有啊,说的是下一世嘛。”残影的委屈,只对叶玄好使。因此她也只有对着叶玄的时候,才有更多委屈。
    木青儿依旧望着残影,夜色之中,那浅淡灰眸被月光一映,显得幽冷而诡秘。残影被看得愈来愈毛,喉头的抽噎也不敢不愈来愈缓,终于像个犯了错的小女孩儿一般,站在原地低头瑟缩,手足无措。
    “师姐,回吧。”叶玄轻轻挥手,是驱赶,也是放走了残影。伴着木青儿,回了“青院”歇息。
    残影在寒凉夜幕中,漫无目的的行了一阵。有意无意间,踱到了“蛾院”近前。小蛾大概早已睡了。她不在乎会否扰她清梦,也懒得去管“冥烛”在侧室还是主屋。今晚,她不想一个人。

    流亡日记-节选(58)
    安涅瑟身上还有几张金叶,我们撕下半张,买了农夫的驴子,一路往北逃去。很快我就发现驴的耐力不如安涅瑟,我骑驴,安涅瑟跑着,驴跑不动时,她却没有丝毫疲惫的样子。
    我问安涅瑟,如果你背着我,我背着水和饼喂你,你是不是能一直跑下去?她说那也不是,驴太慢了,跟着驴跑真气消耗也慢,但是如果不等驴,自己拼命跑,是能感觉到体内真气迅速变少的。
    今天安涅瑟还学会一种新的跑法,她身子前倾,两足交替点地,一下下往前跃,一个起落能有七、八个驴身的长度,还有优美的。
    这里离天河很近了,我想去看看。


    第五十四章:鸩芙

    翌日晌午。“吴家兄弟”退了客栈套房,于“枯荣城”中销声匿迹。叶玄不清楚这二人是否真的暂时去到了别处,至少残影的眼线没有在城内发现他们。
    三日之后,三批使者自“枯荣城”出发。一批去往“苍城”,两批依不同线路去往“凉城”。
    饶是武人祸乱天下的“灾害纪元”,情报的远程传递,仍只能依靠“马匹”和“信鸦”。
    寻常消息的传递,多以“途马”为主。“途马”与“战马”、“驮马”不同,是一个既难冲刺也难负重的马种,其优点在于耐力悠长。
    只乘一不高不胖之人,另负干饼、水袋,轻装简从,每日可行四百里。冲刺用的良战马,一日奔行四百里也非不能。但如此跑法,行一日便要歇上几日,否则便会口吐白沫,力竭而亡。
    “信鸦”一日可飞六千里。缺欠之处在于:只飞归巢单途,不能往返,更无法如马匹般供人肆意驱驰。另则,便是“通体乌黑无半缕杂色、双目暗红如沉血琥珀”的“冥鸦”,释出一笼,真正得以“归巢”的也只十之三、四。这已是最好的信鸦。
    另则,“信鸦”对巢穴的记忆,也会随着光阴慢慢损耗。关在笼中时日愈久,归巢便愈发不易。超过三年,就算是废了。
    “马匹”、“信鸦”。陆、空两途情报传递之效,于“凉帝国”中叶真正被压榨到极致。
    一种名为“鸩芙”的焦黄毒叶,于人迹罕至的密林中,被一医者偶然发觉。此药可令服食者腹泻不止,脱水而亡。强喂入马口之中,却能让马匹神气陡增:奔行如风,不知疲累,至死方休。
    更奇处在于,马匹服食此药后,全身“骨血筋肉”中的力量,如昙花般透绽,却只微微增出些许狂暴,不会使得寻常“骑手”难节难驭。然而“鸩芙”泛有异香,马匹不肯主动服食。掺在干草之中倒是可行,但总不及“必要时随手喂入几片”来得便捷。
    后“凉帝国”军方找到妙法,将“鸩芙”于烈日之下暴晒使之干枯,再将“麦若叶”的粉末粘抹于“鸩芙”之上,可将马匹骗过,使其将毒药当做普通料草,张口即食。
    自此,帝国官家、军方的紧要情报,多不再使用“途马”,改由“战马”奔送。驿站之中,亦常备战马、鸩芙。叶玄当年仅半日便自“枯荣城”奔至“泰然城”,正是一匹上品“雪花聪”配以大剂“鸩芙”之效。
    几乎同一时期,国库已充盈到足以干扰金、银兑价的“大凉帝国”,一旨皇命,令举国上下所有城邑,不论大小远近,全数豢养“信鸦”,并与左近诸城年年互换。自此,帝都“苍城”中的诸般细碎,皆可由“罗摩”随口一言,诏告天下。荒唐时,南地所贡“荔桃”核儿较去年大了些,惹得“幼公主”不悦之事,也随着“鸦网”传遍全境。
    时至今日,“鸦网”仍遍及天河北南,网中“枢纽”却早已各自为政。没有直接互换过“信鸦”的两个不相识的势力,再也无法如“帝国纪元”那般,透过“鸦网”的层层交递,互通有无。
    在这“灾害纪元”之中,唯一能使“鸦网”复归如“帝国”中叶那般通畅的,就只有似“吴家兄弟”那样的逸闻。与己相关之事,唯有自己关切;与己无关之事,倒是人人皆可在书信中提上两笔。
    “木叶家”与“徐家”,无任何交情,无任何交道。信鸦难通,全凭使者奔马递送。“枯荣城”与“凉城”,一西一东,远隔万里。南地多山水,北地则是一片苍野。
    “凉城”以北的“大雪山”据说绵延而至“冻土”,“枯荣城”以西的“霄云山脉”更如铁幕般纵贯北南。然而除这两脉之外,整个北地极少见“群山起伏”之相,多孤峰零落,亦或数峰错落。全不似“天河以南”的重峦叠嶂。
    正是因此缘故,整个天下遭武人分食之前,无论“顺”还是“凉”,皆是先行一统北地,再倾举国之力,将“天河以南”的势力各个击破。
    吃了“鸩芙叶”的“良战马”,一日可行千里有余。便是“途马”和“驮马”,药力催逼之下,七、八百里也是能够,“骡子”约莫五、六百。
    “枯荣城”所派使者,携大包“鸩芙叶”,跨“良战马”而出,奔至傍晚入城邑、村落休整,买换马匹,晨间喂药再奔,如此往复。
    即便是平原旷野无垠,自西而东也断不可能真正跑出直线,算上绕道、换马、寻路等诸般滞碍,到得“凉城”需二十日上下,这还要仗此番派往“凉城”的两批使者,皆有“火、水”之境,臀腿不至磨烂,沿途不虞贼匪。
    “凉帝国”末叶,天下武人原分“贼、盗、寇、匪;火、水、旱、蝗”八境,于帝国军方而言,“火境”及以上所指的,是那些无法单凭“更多更狠的素人”解决的强者。其后六百四十余年,“灾害纪元”历“心剑季”而入“权剑季”,练气之人愈多,高阶武者之数亦不住膨胀。现如今,“火境”以下便再无区隔,统统扫入“杂兵”之列。
    另一路去往“苍城”的,如此不惜马的跑法,约莫七日可抵。届时“信鸦”出笼,不日便至“凉城”。即便“信鸦”先至,“枯荣城”的“使节”也非去不可;即便“枯荣城”的“使节”去了,“徐飞”边那相不相信,也是两说。
    若“徐飞”人在“凉城”,他有足够的时间赶至“枯荣”。若“徐飞”不在,待部属想法子知会到他,是否仍来得及,又是另一个未知之数。
    “刀剑大会”每五年筹办一次,出席、参与者多为武人。但这实际是一个“兵器商人”的集会,或说是“天河以北”各个“兵坊”的展会。
    往年的“刀剑大会”并不如何盛大,“剑湖山庄”作为天下兵坊之魁首,也只因“枯荣城”是个不小的买主,才每次假假派一徒出席。更不屑带着“剑湖庄”的绝品与诸般凡俗并列与市,供人品头论足、相较短长。
    早在数十年前,“枯荣城”毫无疑问便是“北地以西”最大的势力,既富且强,却始终没什么威望。直至去年夏末,叶玄于天河南畔,众目睽睽之下斩杀胡亢,“木叶家族”终于凶名鹊起。
    这“刀剑大会”亦是叶玄早年间于“枯荣城”初露繁盛之相时想出的主意,数十年来弄得不咸不淡,又觉弃之可惜。后自己也不如何重视,只每隔五年例行筹办。
    今次搞得如此隆重,皆因“顾长卿”要来,皆因叶玄欲借“顾长卿”这“古人”的颜面,冲淡、和缓一些南人对己的无端怨愤,顺势也给“木叶家族”增些人望,给“叶玄”这个名字增些谈资。他至少希望人们在提及自己时,不要只记着他杀了胡亢;他至少希望“南人”不要将自己看做“北人”的一面旗帜。
    “刀剑大会”揭幕前半月,便已陆续有叶玄书信、遣使所邀之客到了“枯荣城”。
    “夜宫”不藏珍宝,所有好物都换成钱。此番来了这许多贵客,叶玄亲手所赠之礼,皆是装了“千金阁”筹码的“青檀木盒”。
    “千金阁”二层以上,原就直接以金银为筹。不过盒中这些金银钱币,是“千金阁”自己的制式,相较于“四大钱庄”的钱币,更薄、更大,也更加浑圆。
    掀开木盖:一纵十枚,“二金、四银”共六列筹币,紧紧嵌于凹空的“深黑硬棉”之中。最左一列金币,乍看之下,上端似是漏放了一枚。定睛细瞧会发现,那处挤着的,是一枚与“硬棉”几乎同色的筹币。拈起之后,凭着触感和分量,多数宾客迅即辨出,此一枚乃是“乌金”所制。
    这小小不悦,小小好奇之后的小小惊喜,多少能够抵消一些清雅之客“被主人家用金银怠慢”的感觉。
    以“筹币”做礼,另一层机巧心思,便是指望将这些金银从“千金阁”收回来。原不好赌之人,得了这些筹币,也难免想去试上一把;原不好赌之人,初进赌坊,最是容易把持不住。
    一副仙风道骨的“燕池派”派掌门“曲崆”,第一日便留了九张千两“灰票”在“千金阁”。带的盘缠输没了,又到处寻着熟人去借。“曲崆”到得早,后他而来的宗主、掌门,但凡认识的,来一个他便借一个,借一个便又输光一次,一时闹得啼笑皆非。不知前因后果的,还道他中邪害了疯病。
    眼见大会未开,“曲掌门”便有倾家荡产之势。叶玄是既不敢阻,也不好劝。钱是在自家赌坊中输的,拦着不让人翻本儿,那成什么话?
    大会开场前七日,“吴福、吴禄”照先前所约,暗中与残影碰了面。残影却没办法告诉他们,“徐飞”究竟会不会来。派往“凉城”的两批使者早已返回,据报:没有见到“徐飞”和“上官静”,书信交给了“项养”。
    大会开场前一日,“顾长卿”只带了幼徒“莫南孙”一人,姗姗入城。一个丑陋男子身侧伴着窈窕美妇,这等情形在“枯荣城”中,倒也不如何引人注目。
    生于“权剑季”的武人,见过“顾长卿”的并不多,反倒是“莫南孙”的面容更为江湖熟识。除却找顾长卿“量身订制”的委托外,剑湖庄的寻常生意,多是由她出面商谈。二人有意低调,未给旁人认出。
    叶玄心知“顾长卿”不愿与闲杂人等啰嗦,夜宫别院“龙、凤”二院早已人满为患,整座“麟院”就只待他一人。
    “先给我看,还是后给我看呐?”顾长卿坐在“麟院”北首的小宅内园,淋着暖阳,隔着茶盘,与木、叶二人相对而坐,随手捻玩着身畔“莫南孙”的发梢,向叶玄问道。
    “自然是后看。”答得漫不经心,却又斩钉截铁。
    “莫南孙”似笑非笑地望着叶玄,嫣然轻语:“叶老板,怕我们跑了不成?”
    “莫师姐,怕我们没有不成?”叶玄装作听不出“莫南孙”语调中的不满,温言调侃道。
    顾长卿作为“顾老板”,从未有过言而无信之举,但他也从来都是先收银子。
    作为武道宗师,顾长卿于“权剑季”初始,在整个武林拼杀得只剩自己一位“蝗灾”时,以盟主之姿发下号令:“如无血仇,勿决生死。无端残害武林同道者,吾必亲手诛之!”说完转身便于剑湖归隐,再不理江湖之事。
    如此作派,当然算不得是骗子。损自己声誉,给当时已杀红了眼的武林换出片刻喘息,在叶玄看来这无疑是个善举。但同时也难免让人觉得:他说过的话,不能当真。
    “成。‘雪脏’是头款,‘暗水’算尾银。”顾长卿明知那斜倚在木青儿身畔的“黑鞘长剑”就是“暗水”,近在咫尺,心痒难耐。然而对于叶玄信不过他一节,却不似“莫南孙”那般愠怒:“你们事忙,不用在这儿陪我。”
    叶玄心知“顾长卿”不会与人客套,没说上两句便即起身告辞。留下他师徒二人,在园中独处。
    “也不知他还有多少日子。”行出老远后,叶玄喃喃低语。说话时,没有朝木青儿侧头。
    木青儿却知这不是自言自语,轻声应道:“就这样,也挺好了。”
    “还是盼他长命千岁吧……”

    …………

    当晚,叶玄在城主府“主楼”西首的宴厅中,宴请自己邀来了一众宾客,顾长卿当然不在。
    “刀剑大会”原是各大兵坊的集会,宴厅之中十余张圆桌,百多把软椅,却只在厅角边缘处的一桌,给“兵器商人”留出六个席位。
    “木叶家族”现今已有七人,就只叶玄与残影两个在席间相陪,难免给人落下无礼、倨傲的口实。
    然而叶玄实在没有法子。木青儿、寒星、孤雁,皆不是能与外客相与之人。就算木青儿能始终陪自己坐在主桌,能在自己起身去别桌敬酒时寸步不离,于她于己,也都是双份的辛苦,想想还是罢了。
    鬼蛾原是泼辣豪迈的性情,但那件事留下的阴影,怕不是三年五载能够消散。冥烛倒是很能虚伪,扮做田雨时,也将叶玄耍弄得不浅。只是叶玄总觉得…此时遣她入席并不甚妥,还是让她好好跟着小蛾吧。
    练气之人喝不醉,喝不醉便不会酒后失德,也没机会借酒撒泼。与此同时,一群喝不醉的人聚在一起,也让“宴会”这件事,虚伪得更加彻底。
    直至散席前的最后一刻,叶玄也没有明着答复场间众人,“顾长卿会到”的传闻,究竟真是不真。他盼着几个惊雷一同炸响,又怕炸得太响,连自己也抵受不住。

    流亡日记-节选(59)
    天河果然壮阔,一眼根本望不到对岸,简直像“无尽海”一样。河上漂着大大小小许多船只,有些帆船比我渡海的那只还大。
    河水湍急,不过上船下船的人神色从容,乘船渡河应该不怎么凶险。我决定去对岸看看。安涅瑟杀了三个城卫,也不知“木叶城”的主人会花多大力气追杀我们。
    渡船宽大,驴也能上。我们用一小角金叶包下了整条船,我要好好享用天河的美景,不愿有人打扰。船家伸出缺了半截中指的右手警告我,千万别把手脚放到水中,河里的鱼极其凶暴。难道这里也有小丑鱼?肯定不是,否则这船早就咬穿了。
    过了天河,就算是北方了。我问船家,附近有什么有名的地方,船家说沿大路一直往北走就是“苍城”,那是北方最大的城,也是“大凉帝国”的故都,如今这世道,再也建不出那么大的城了。
    “苍城”究竟有多大?真想去看看。不过还是算了,北方最大的城,里面的人得有多厉害?我不想再惹麻烦。
    船行到一半,我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翻腾,早上吃的饼全给吐了。“无尽海”那么大的风浪,我没晕过半次船。难道说……有了?



    第五十五章:狼与狐

    “刀剑大会”每五年在“枯荣城”筹办一次,每次共计七日。依惯例,开幕首日有个小小噱头:与会大小兵坊,各出一件上品兵刃向众人展示,后由叶玄及场间重要宾客,每人投一“暗票”,评出魁首。胜出的兵刃,于第七日大会闭幕时,当场拍卖。
    翌日正午,大会揭幕。
    顾长卿真的到了!台首宾客和拥在场下围观的“自由民”虽早知有此传闻,看到那张丑陋的马脸,听到那个清雅而又骇人的名字,仍不免震惊。
    更让众人意外的,是根本毫无预兆、霍然临场的吴福、吴禄!谁也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两兄弟的逸闻,近几个月可算得是酒馆、茶舍间最大的热闹。“叶玄杀胡亢、鬼蛾尿裤子”这两个脍炙人口的故事,如今在说书人的“单目”中,都已成了昨日黄花。
    得以遍传北南之逸闻,要么关乎“血火”,要么关乎“阴私”。今时如此,亘古皆然。“吴家兄弟”的故事,绝妙地同时满足了这两重幻想,更附赠一个尚未揭开的续章。街头巷尾处,人们窣窣窃窃地在口中、心中淫荡着那“败化伤风”的香艳图景,又自预判、企盼着一场“翁婿相残”的惨烈仇杀。
    展会的主场,仍循着往年惯例,摆在内城西角“演武坛”近旁的一条长街之上。而揭幕的仪式,以及大会首日“众兵坊各自展示上品兵刃”的所在,今次则直接落在了“城主府”正门外,那宽阔且无用的广场之上。
    广场正中,摆着一张“用青砖临时垒砌”的擂台。擂台周边北、东、西三侧,围着半圈呈“凹”字形的宾台。往届大会揭幕,从未有过“北首宾台”座满仍挤不下的状况。
    “顾长卿”理所当然地坐在“北首宾台”正中,左手边依次坐着叶玄与木青儿,右手一边,坐得却不是吴福、吴禄,而是他的小徒“莫南孙”。小徒一说,只因她是“顾长卿”门下最末一位弟子。纯以年岁而言,“莫南孙”比“吴家兄弟”长着百岁不止。
    另则,“顾长卿”的弟子出门在外,遇到各派头面,皆不讲辈分、不论主从、不分品阶,默认与场间地位最高者平起平坐。当初“莫南孙”独自去到“航帮”总舵与“胡亢”谈生意时,也是一般无异。这倒并非倨傲、托大,纯是与人方便。如此,对面就无需费心思忖,自己与“顾先生”相较,分量差着几许,辈分矮着几层。
    吴福、吴禄兄弟二人,依长幼坐在“莫南孙”右手。北侧宾台共坐有十人,木青儿以左,吴禄以右,分别是:“驼帮”帮主“林漠”、“锭远城”城主“齐逢”、“冻土商团”主事“宠羽”以及那位“不知找多少人借了银子”的“燕池派”掌门“曲崆”。
    东、西两侧宾台各有八席。东首坐的,是余下宾客中位分较高的头面,“枯荣城内”如“薛让、山均”等与“木叶家”交好的要害人物,则聚在西侧宾台。
    “西首宾台”最靠北一侧的席位,原是要留给“云大”。然而“云大夫”的西域之行,半月前终于筹备好了,他懒得再等上十几日,答应叶玄的事,转头就不算数。只遣了长女“云溱”代其列席。云夫人本不愿意,转念一想又即答应,“云溱”眼高于顶,在城内已许不到合适人家,此番来的皆是北地“拔群出萃”之人,如得月神眷顾,或能寻个良配。
    此时叶玄在外已负着不浅的凶名,又兼“云大”早年声名鹊起,正是因其在“南地”与不少头面人物有过恩义,是以叶玄十分在意这个能够当众炫耀“自己与云大夫交情匪浅”的机会。便是代父出席,叶玄仍将“云溱”放在了西席之首。
    “云溱”右边,依次是“通汇钱庄”北地总掌“薛让”、“霄云镖局”总镖头“山均”、“廪粟商团”主事“唐谧”、“长风镖局”总镖头“伏森”、西北最大的药商“管杰”、专营珠宝玉石,触角可及西域的“宗辉”。
    还有……叶玄望着那最末一席的嘉宾,忍不住摇头轻笑。那是“云山盟”的盟主“云洛”。
    那日,云洛在夜宫“演武场”鼓动叶玄给她捐银,说是“谁捐得多,就用谁的名字。”叶玄没有上当,云洛也没有食言。“云山盟”的“山”,便是“山魁”的“山”,那是“霄云镖局”总镖头“山均”的独子。
    “山魁”恋慕“云洛”,又兼诚心认可她所行之事。豪迈之下,竟一次捐出六万两!“山均”十岁练气,五十余岁方才“入门”,其后再不能育,膝下唯此一子。“山均”对待此子,已不能称“溺爱”,而几乎就是“孝顺”。
    便算假假是个盟主,只凭“云山盟”的分量,远不足以让“云洛”栖身八席之末。将她摆在此处,也是诸般缘故交叠所致。
    一来,左边七张座椅均是名副其实,第八席却找不到理所当然之人;
    二来,这种整日“白送人好处”的盟会,声名自是极好,又兼这“云山盟”在“山魁”带动之下,聚集了一批尚未或根本无力接掌家业的大小纨绔。各家宗主见儿子、女儿所混迹的荒唐盟会登了厅堂,自己能没上去,那也说不出什么。
    三来,这其实是在讨好云洛。叶玄心知,此生与云洛的缘分,也就仅止于做个不怎么纯粹的好朋友,但他就是想见她欢喜。
    云洛于众目睽睽间坐于宾台之上,春风得意,容光焕发。她极想扮出沉稳持重的模样,奈何城府终是太浅。欢欣、快慰之情,不争气地浮上面容。她终于不再是“云家的二小姐”,终于有了“只属于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当云洛沾沾自喜又含情脉脉地望向叶玄,却见他轻薄的嘴唇正贴在另一人耳边。
    宾台另一端,云家的长女“云溱”,收获了妹妹求而未得的秋波暗渡;或者说,是“吴禄”得到了哥哥无福消受的嫣然一顾。
    “吴福”上唇那两撇稀疏的胡子,让他失去了“病弱书生”的忧怜。“云溱”喜欢病弱书生,但不喜欢真的病弱。她喜欢强大的病弱书生,如果是全天下最强,那就更好。至少至少,不能连妹妹也打不过。
    “云溱”这番心思,从未与母亲说起过。她是何等的骄傲,怎么可能妒忌云洛,又怎么可以妒忌云洛。另有一个万死也不能让人知道的念头——她好生羡慕“徐素”。
    自从听到了有关“吴家兄弟”那个逸闻,云溱心中、体内,便似有什么东西忽被引燃。不似赤焰焚城般暴烈,但那一苗影影绰绰的小阴火,却怎么也熄不灭,怎么也盖不住。扰得她夜不成寐、辗转反侧。万没料想,堪堪入席坐定,罪魁祸首竟从天而降!
    “吴禄”那边原与“吴福”一般,坐立不安、惕然惴惴。蓦然瞥见右手斜对处那一影绰约惊鸿,顿时念起嫂嫂,又霎时忘了嫂嫂。
    擂台南首,错落有序排布着百余张木椅,坐的具是“上不得宾台”却可“入得场间”的宾客。会场“北首宾台”以北,便是“城主府”。东、南、西三侧围着阻隔人群的木栏。木栏之后每隔三人之距站一衙兵,背对席台,持刀侍立。
    “治安、野战”二团“火境”以上的高阶兵士,也都零落散于场间,不动声色地警觉着。
    欲瞧栏内光景,南侧视野最好。此间集聚、围拢的人群最密,已呈水泄不通之状。
    木青儿与叶玄坐于台首,席间、椅间,却不见“影、蛾、星、雁”,“冥烛”亦不在场。
    鬼蛾在“城主府”主楼的二层,选了个视野最正的房间,推窗临高而望。虽隔得远了些,凭这五人目力仍可瞧得清楚。
    “我们这……算是禁足吗?”鬼蛾皱着好看的眉头,不满道。
    “无所谓吧,反正你也没脸见人。”残影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惹得鬼蛾怒目一瞪。
    万一万一,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叶玄希望这五人离得远些。留在场间,就有责任维持秩序。维持秩序,就有可能受到殃及。
    众“兵坊”示出各自参展的兵刃前,惯常会有一、二歌舞助兴,今次却改成了比武。这场比武,半真半戏。胜者得银千两,但杀死对手判败。对战双方均是枯荣城“演武坛”中颇有人气的斗士,品阶堪入“火境”。
    二人一虎背熊腰,一枯瘦如猴,赤膊空手而决。场间亦有不少宾客并非武人,于看不出门道的外行而言,双方体型相差愈大,就愈觉刺激。
    拳如奔雷,掌若流云。二人在看似招招索命的凶险中舞了百余式,四掌一交,枯瘦那人如伶雁掠水般盈盈飘退。身形一定,摆出个“沉沙掌”的起手式,目光忽转肃厉。方才百招,是“演武助兴”的规矩。若初时便动真格,万一“两三招”就见了分晓,对于看不懂的宾客,就太不体恤了。
    此刻二人全没了初时的从容不迫、挥洒飘逸,足下踩着不同的桩法,一步步极审慎地朝对方缓缓蹭去。
    这当口间,南侧木栏外之外,“彩声方止,正自屏息以待”的人群,忽又传出一阵惶乱喧哗。残影几人居高临下,瞧得更加分明。
    只见那“早已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如被竹片缓缓剖开的豆腐般,自正中分开一条细线。一个“裹着雪白狼皮斗篷”的魁伟男子,全不管身前情状,顾自走向会场。身周三尺之人,如被无形的气浪压迫,要么疾步退开,要么一面跌倒一面扭曲着身形被浪头冲走。人群本就拥得致密已极,摔跌、踩踏带来的惊呼、痛骂,霎时此起彼伏。
    男人身后,随着一个娉婷袅娜的纤长倩影。宛若“假着狼威的娇狐”,又似“遣着野兽的仙子”。
    “不要拦阻。”隔着擂台,伴着嘈杂,叶玄暗运真气,将命令送入距混乱处最近的衙兵耳中。
    话音方落,气浪骤然凶暴。南首木栏,支离破碎。撕开木栏的瞬息,男人足下半步未停,行进之速亦不见稍疾、稍缓。
    转眼行至“擂台南侧”百余张木椅近前。木椅纵列之距,分明可容一人轻易穿梭,男人目中却似空无一物,悍然笔直而进。档在身前的木椅,被气浪逐一掀翻,不及反应或一时舍不下颜面的,连人带椅一并滚出。
    座下品阶较高,不至给气浪迫退的几名“旱境”好手皆坐于前排,凭着更充足的时间和更敏锐的知觉,早早辨出了此人的可怖,谁也不愿触这霉头,果断起身而避。
    云洛忽见场中有异,不及细思急忙跳下软椅,掠到姐姐身边相护。
    到得擂台近前,两名正拟一决高下的斗士,毫不犹豫地分从擂台东、西两侧跳下,也顾不得思虑“谁的脚先落地,千两‘花红’便归对方”的事。
    北、东、西三侧宾台,均垒得甚高。男子从不习惯仰着头与人说话,左踝微一使力,飘身而至擂台正中。身后女子以更为轻妙的身法紧随而至,在男人右手后侧半步处站定。
    男人鹰视狼顾般扫看场间诸人。自中而左,自左至右,再自右而中。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人脸上多停半刻。与他目光一触而未闪躲的,就只“顾长卿”与“木青儿”两人。
    “跟这红了眼的疯狼对望,于我所谋之事有害无益。”叶玄如此这般在心中宽慰着自己。
    台上众人心间,皆是五味杂陈。一时受创最深的,便是“顾长卿”身畔的美徒“莫南孙”。
    她自诩早已见惯了这世间一等一的人物,自得与世人敬之如神的“顾长卿”贴心致腹,自负与南人畏之如虎的“胡亢”谈笑风声……然而今日,面对这个男人,自己竟连瞧一下他眼睛的胆量也无。
    第一眼猝不及防,那也罢了。当他目芒自左至右,又再扫回来时,自己仍胆怯地低着头,面上一阵热辣。正如幼时读书,被拎着戒尺的女先生察审、打量一般无措,只盼这目光快些移开,快些移开。可是,可是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未经人事的小小女童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更何况,师傅就坐在自己身边,怎么会有这种事……
    “徐飞,给顾爷爷磕头!”
    “轰”的一声,双膝跪地,“砰砰砰”三响,青砖碎裂,额上鲜血顺着鼻梁沥沥而下。
    “徐老弟,这是作甚?”宾台、擂台,隔得甚远。顾长卿不及上前相扶,也不愿上前相扶。徐飞更不等他来扶,三头磕罢,傲然起身。
    顾长卿假意问他作甚,实则徐飞此举,含义甚明。便是鬼蛾、云洛磕头震碎青砖,也断不会受半分伤损。他故意将额头砸破,就是在警告对方:“敬你是高人前辈。但要敢拉偏手,老子连你一起弄死!”
    徐飞对顾长卿的回话理也不理,自顾转头望向叶玄:“叶老弟,你的事缓一缓。”这霸道的口吻,已不是“命令”二字所能形容。命令尚需有人服从,而徐飞此言,根本只是在告诉对方一个事实。
    “这就来罢!”不待叶玄回应,也不需叶玄回应,徐飞对着吴家兄弟一声断喝。左手握住“自背后探出肩头”的黝黑刀柄。
    玄铁所铸的无鞘巨刀,凭筋绳勒负于背。刀身祭出的一瞬,筋绳崩断,包裹周身的“狼皮斗篷”应声撕裂,泻落于地,露出内里仍是纯白的短衫、长裤。那不是“冰原狼”通体无杂的雪白,那是“灵堂”之中才能得见的煞白!
    上官静手中银白长剑,伴着丈夫的一声爆喝盈盈离鞘。前胸“系扣”没有遭受切割甚至任何触碰,碎裂随风飞散。一般雪白却更加柔腻的“狐皮斗篷”,无声滑落。
    如果说“上官静”那一袭煞白也是丧服……死亡,该是件多美的事情。鬼蛾调动内息,将全副心神凝聚在那几欲喷火的双眸之上,想要瞧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拔剑。这是“上官静”飘上擂台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徐飞环顾,她目不斜睨;徐飞叩拜,她冷然伫立。双眼始终死死盯着那“留了两撇胡须”的福吴,管他究竟是不是吴福。不重要,都得死!
    福、禄二人互视一眼,缓缓自椅中站起,似已有所觉悟般肃然走向擂台。绕过长桌右沿的顷刻,“吴禄”与“云溱”深深对望一眼,他从未与她靠得如此近过,更不知这一转头,是否便成永诀。
    “旱境以下,烦请暂退!”叶玄盯着擂台,没有刻意侧眼看谁,只将声音平稳地送入场内所有宾客耳中。
    “吴家兄弟”满眼凝重,朝着擂台缓行。百余宾客,大半绕过擂台、宾台,窸窸窣窣朝着“城主府”内院退去。叶玄临高环视,分明看到一些本事不济的家伙没有动。
    叶玄也没去管。该说的话他已说到。这一战,值不值得冒死观瞧,由各人自行决断便了。
    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云溱”竟然不退。
    “站到我身边来。”恶战一触即发,叶玄此时顾不得是否无礼,对着“云溱”直接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直到“云溱”袅娜的身姿,娉婷立于自己与木青儿当间,身前还挡着全不会遮蔽她视线的小小云洛,叶玄仍不放心。双手平平置于桌面,“鹊桥”时刻准备乍起温柔。
    福、禄二人走下宾台的一瞬,长剑“双子”的两柄钢鞘,同时跌落于地。对面兵刃已亮,他们不敢到了台上再拔剑。他们不知到了台上,还有没有机会拔剑。“这是仇杀!这是仇杀!记住,这是仇杀!是仇杀!是仇杀!”残影歇斯底里的警告,终于还是在一对谦谦君子心中,刻下了印痕。
    两身和暖,两身厉煞。四袭白衫在艳阳之下,映散着迥然的异彩。
    徐飞的巨刀,没有刀尖。与其说是刀,更像是“一块长方玄铁,开了单侧刃锋”。徐飞的黑刀,亦没有名字。那就是“徐飞的刀”。
    上官静的精钢长剑,日光之下耀得骇人。顾长卿瞧得分明,那已不是单靠的“抛光”所能达成的炫目。剑身之上,镀了水银。
    “徐爷,请了。”吴福面无表情,漠然吐出四字。
    “不要说话,照面就杀!”这一次,他没能遵照残影的嘱咐。然而他们不听残影的话,却非事先筹谋,纯是临时变卦。因此二人遵了前半句“走得近些,让他们以为你有什么隐秘私话要说。”
    不论吴福说什么,徐飞当然放他不过。但闻听这浅浅一言,仍是勃然大怒。左手“无尖巨刀”轰然撞向对方胸口!就在徐飞缩腹、拧腰带动手臂的一霎,上静官右手“银剑”忽地一翻,日光映返,烈芒直刺双瞳。
    刀重、剑轻;挺臂慢,翻腕快;更没有什么比光更快。“吴福”正自凝神对刀,卒然间眼前一闪,心神陡慌!
    翻腕借“日芒”攻敌,就只半瞬。顷刻间,上官静身子前探,长剑闪电般刺向“吴禄”小腹。银剑后动,却已追上了黑刀。
    “吴福”那边双眼辨不清刀路,仓惶间身子猛力向后跃开。这一跃,已全然不是“进退趋避”的范畴,全然不及思虑后手反击与应对,全然不顾此举是将弟弟一人留在战圈之内。
    “上官静”那一剑虽辣,想要一招毙敌却也难能,“吴禄”只需将垂指地面的长剑向内轻划,抹开来剑后,顺手就可点对方右膝。然而若如此做,不管点不点得中,下一刻便会夹在“上官静”与“徐飞”之间,即便侥幸损得“上官静”一腿,自己性命也在顷刻旦夕。
    当真心有灵犀一般,“吴禄”抹开“上官静”袭来的一剑,并未趁势反击。身子与“吴福”几乎同时向后急掠。二人堪堪站定,黑刀、银剑又追到身前。
    徐飞的巨刀,自下而上斜斜撩向吴福。“精钢长剑”不敢硬接“玄铁巨刀”,“吴福”更不敢硬接“徐飞”,一人一剑向左后掠出。
    “吴禄”钢剑一抖,半个剑花儿由左至右,击在了银剑侧脊,大力荡开了“上官静”直逼咽喉的突刺,身子借势朝着与“吴福”相同的方位弹了出去。
    这一式换过,四人方位偏转。福、禄站定后挨得更紧,二人皆是距“上官”稍近,离“徐飞”稍远。若对方仍如方才一般追逼过来,则“上官静”至少会有半个瞬息单独面对“吴家兄弟”。高手死决,胜负往往就藏于昙花朝露、咫尺纤毫。
    果如“二吴”所盼,两影煞白同时闪动。
    大失“二吴”所望,黑刀银剑同时袭到。
    不是徐飞变得更快,是狐放慢自己,等了狼。上官静怀着彻骨锥心之恨,却未见愚蠢、莽撞。
    更出预料的是,徐飞左手“黑刀”荡尽全身劲力,如巨钟的锤摆一般,拦腰抡转。浑不在意这一招收式不住,会将“眼前恶畜”和“身畔仙子”一并截断。
    “上官静”为等“徐飞”,奔袭时足下缓了半刻。身法越慢,变招越快,也是对“徐飞”的路数太过烂熟,听得左边最后一步“踏地之声沉重异常”,心下便已了然。也不顾对面会出什么招法应对,当即顺着前冲之势,着地朝右前滚出,一招阴厉的“地趟剑”划向“吴禄”左腿。
    “铛!!!”一声巨响,震骇了包括“顾长卿”在内,场间所有人众。福、禄二人即没有滚倒,也没有再退。迎着巨刀雷霆般的锋芒,正对徐飞的“吴福”居然向前挺出一个身位,双手握剑,拧腰格在了巨刀中段!
    “吴福”一人,当然架不住“徐飞”的巨刀。就在“吴福”向前欺身的同一刹那,“吴禄”身形忽向右闪,避开“上官静”的银剑,占住了“吴福”本来的位置。兄弟二人,幻出如重影一般的姿态,四手双剑,齐齐格住了“徐飞”左手巨刀!饶是如此,精钢“双子”侧锋,仍崩出两道破口。
    徐飞再如何凶横,单人独臂之力,终不能抗二蝗。巨震之下胸间滞涩、虎口迸裂!瞬息间,吴福双手一松,竟弃了长剑。只为撞向徐飞心脏的左肘,能再快得半分。“嘭”一声闷响,骨肉交击,徐飞身子登时向后飞跌出去。手中巨刀握持不住,伴着轰响落在吴福脚边。
    “吴福”身子向左弹出,袭向徐飞胸口的一霎,“吴禄”身形朝右拧转,探手抄住了方被“吴福”放脱的剑柄。一人双剑,扫向身后,重重砸开了滚倒之后又自抢攻的“上官静”手中银剑!
    忽见丈夫倒地,“上官静”攻伐顿转狂暴,迎着双剑寒芒飞扑而上,只求能在“吴福”欺来之前,换出一条性命。“吴禄”急忙撤身后掠,一退一进间,“上官静”身前又已横着“福、禄”两人。
    女儿横死,丈夫眼看又已不活,此刻她已不管不顾,有如徐飞的魂魄上了身一般,门户洞开,长剑抡转,竟妄图一斩截断两人!
    然而“精钢长剑”与“玄铁巨刀”路数终不相合。这一招徐飞能使,是因那一刀根本硬接不下,对方要么换命,要么闪避。可是上官静这一剑,是能挡的。
    “叮”一声响,不知何时已回到“吴福”手中的长剑,稳稳地格住了这一记抡斩。“吴禄”右手单剑,也同时刺中了“上官静”左肩。
    煞白之中,透出一点殷红。未及晕染整个肩头,右手“银剑”又斜斜斩向“吴福”左腿。“吴福”剑锋下沉,撤步拧腰一引,将对手重心带得偏了稍许。“吴禄”长剑趁势点破了“上官静”左胯,剑锋浅浅入骨。
    “啊”一声轻呼,胯骨剧痛,扰得足下蹒跚。步法一乱,剑招再厉也是全无威胁。叮叮几响后,“上官静”双腿膝窝,又被绕到身后的“吴禄”刺破。最后一剑几乎是瞄着标靶一般,点在后腰麻穴之上。连皮肉和衣衫也未划破,浑厚致密的真气却透着剑锋灌了进去。一时之间,“上官静”下身几乎动弹不得。
    “没出息的东西!”残影站在窗格之畔,口中恶狠狠地骂道。
    “上官静”瘫伏在地,仍不肯罢。右手“银剑”或挥或刺,催逼着体内真气,凌空击向身前“留着胡须的吴福”。她当然知道,同品阶的武者想要仅凭“真气喷吐”隔空割伤或刺伤对方,根本就是痴人说梦。“离体真气”撞上“附体真气”,霎时便会消散于无。
    但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屈辱地闭目待死。哪怕这没有半分机会的“困兽之斗”在旁人看来只令她更增屈辱。
    正当“上官静”一剑又一剑地耗损着自己,“徐飞”仰面躺倒的身子突然动了一动,而后不住颤抖着,极艰难地缓缓坐起。“上官静”见到此状,心中顿时好似照进了一道暖光。
    她左肩受刺不浅,整条左臂此时已抬不起了。当即舍去长剑,右手五指扣入身下青砖,如在平面攀岩般,一把一把将自己拽往“徐飞”所在的方位。独臂单手,却显得毫不吃力。
    “这些练气的,真是怪物。”云溱瞧着远处的上官静,又低头看了看护在自己身前的云洛,心下感慨道。
    “徐飞”堪堪坐起身子,尚未挺直腰背,却感再难挪动寸许。衣衫之下,皮肉内里:胸骨纹裂,将碎未碎;心跳羸弱,将息未息。
    他知若能好生休养,这伤或可痊愈。但如想要杀人,今生今世,就只能再动最后一下!此刻,他只盼眼前这对害死了女儿的畜生,比自己以为的更加下作。他只盼这二人在杀死自己之前,可以走到近旁,最好蹲下身子,将自己好生羞辱一番。如此,他才有机会暴起雷霆,换得一条性命!
    “上官静”爬到“徐飞”身畔,二人却谁也扶不动谁。她只将头脸枕在他肌肉虬结的大腿上,贪婪地享用这一世最后的温存。
    福、禄二人持剑迎面而立,对望良久。倏忽间,四目厉芒陡现,右手长剑兜转,齐齐削下了对方左臂!双臂坠跌,血浆喷涌如瀑。
    二人掷剑于地,咬牙忍着臂上剧痛转向“徐飞”,四膝伴着一声闷响,撞在青砖之上。单臂杵地,重重叩拜九次。抬起头时,脸色似比对面丧服还要煞白,双唇紫绛,如遭霜冻。
    “上官静”伏在“徐飞”腿上,没有瞧见那一幕。但她能听到场边的惊呼,能感觉到丈夫紧绷的肌肉骤然泄弱,接着是一声无力的、绝望的叹息。她没有回头,已猜到发生了何事。
    此时“上官静”腰间麻穴处的封印,已渐渐被体内不甘滞涩的真气自行冲淡,虽未全复,却已能动了。同品阶的武人,若想真正制住对方,从来没有只封一穴的道理。
    “上官静”重新适应着自己的双腿,忍着膝窝、胯骨、左肩的剧痛,单手扶了丈夫,缓缓起身。对面那一滩血污之上,落的究竟是哪个零件儿,她连一眼也懒得去看。两人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擂台,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出会场,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消失在人们的目光之中。
    据“莫问塔”购买的情报所述,二人绕过凉城,携手入了雪山。那之后,再没有人听过他们的消息。

    正当“徐飞、上官”二人颤微微走下擂台的石阶,“云溱”已不顾优雅地自另一侧爬了上去,夹手夺过紧随在身旁的“云洛”手中短剑,割下自己裙摆,带着不尽的哀怜与温柔,为“吴禄”包裹那条“创口平滑、齐整到不可思议”的断臂。好在暴涌的血浆,已被他用更加凶暴的内息强行压住,否则别说一叶裙摆,就是整条裙子脱给他,也无济于事。
    一旁不穿罗裙的“云洛”,也随手划下自己长衫下摆,轻轻包裹在“吴福”的断臂之上。
    一大一小,两位美人;一净一须,两个书生;一裙一衫,两叶绸缎;一胭一黄,两条残臂。这般暧昧,让坐在台上的“叶玄”不禁升出一股莫名的恼怒。
    “两位吴兄,先入内府暂歇吧。”叶玄走上擂台,蹲下身子对着福、禄二人低语。随后遣人将“吴家兄弟”引至“城主府”内可供休憩的暖室。
    “吴禄”断的是手,却如残了腿般一手勾着“云溱”脖颈,将半身重量压在她的肩头。“云溱”俏面绯红,心口砰砰乱跳,左手环住“吴禄”腰肋,右手紧紧扣着他的右腕。她仗着自己不是武人,扮作全然不知他自己能走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一缓走入“城主府”内院。
    “吴福”却没这等福气。创口包好后,“云洛”小而有力的臂膀稳稳将他扶起,便即退到一旁,再无触碰。可是,望着身前那单人独臂,落寞而行的背影,云洛心头泛起一阵揪痛,觉得这人好生可怜。几步追了过去,左手浅浅握在他右肘之上。“吴福”偏过头,俯望那娇俏中带着英气的侧脸,满眼感激。
    这一战,没有如叶玄所担心的那样,打出擂台之外,殃及池鱼。“吴家双子”也没有如叶玄所盼望的那般,格毙狼、狐,除绝后患。
    他望着地上两截残臂,想着现如今“莫问塔”最最宝贵的产财,心中隐隐不安。又看着似是被主人舍弃了的黑刀、银剑,这才忽而忆起:“上官静”好像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说。
    这当口,暂避于“城主府”内的一众宾客,正自鱼贯而出。“山魁”瞧见轻揽吴福,迎面走来的云洛,擦肩一瞬,心中说不出的酸楚。
    闹出这等大事,今日自是什么仪式也办不下去了。到场的一众宾客,除了真心想来卖刀的以外,其余诸人既目睹了如此刺激的一场“开幕”,后面的事情如何,哪家的刀剑优胜,已没有谁还提得起兴致。
    世间九位“蝗灾”,一次凑足了七个。除“墨白”与“风大矛”外,悉数到场。四蝗相争、翁婿相残、断臂相赔……只一个午间所见的奇景、所看的好戏、所瞧的热闹,只让众人觉得:这一趟来得太值了!那些胆小贪生,受叶玄蛊惑躲进“城主府”内院的,此刻早已悔穿了肚肠。

    流亡日记-节选(60)
    一直在吐,吃什么都吐,月事也没有按时来,太好了!不过这滋味儿可真难受。
    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休养,城里不能住,村子也不合适。我和安涅瑟生得过于漂亮,即使在“洛拉玛人”中也算出挑。“黄土大陆”的人显然很认同“沃夫冈伽”的审美,这在当初登陆时是个好事,现今可成了麻烦。
    我和安涅瑟向西北方走,也不知多久能找到合适的容身处,总之要避开“苍城”。我们在一个小镇的市集上,买了干饼、短刀、长绳、小铁锅和几大袋盐,然后骑着驴尽往荒僻处走。哪里山高林密,我们就朝哪里去。安涅瑟的飞石已经练出些准头,遇到猛兽大概也能对付。
    今日安涅瑟胸前挂着行李,身后背着我,翻上一座挺高的山,临高下望,发觉这谷不错,有个水潭,林木茂密,还有一小块空地。


    第五十六章:顾长卿

    “他们要来,你事先知道吗?”麟院内园中,顾长卿颇有些气恼地质问叶玄。
    叶玄没搞清楚他所指的是徐飞、上官二人,还是他们翁婿四人。不管如何,答复都是一样:“邀你的时候不知道,后来知了,也不确实。”
    “哼,不是你谋划的吗?”顾长卿依旧不信、不满。
    “是,也不是。二吴求我,我没拒绝。”叶玄不打算透露太多细节给他。
    “莫南孙”仍坐在师傅身畔,只双眸中少了昨日的神采。“顾长卿”又开始用手指揉搓她的发梢,似乎已是经年养成的一种习惯。“你得了多少好处啊?”
    “‘坐我身边,袖手旁观’这是你答应我的。‘暗水借给你看’是我答应你的。现在你已兑现了你的承诺,我这就兑现我的。”
    叶玄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对“顾长卿”感到抱歉。他邀他时,的确没想过借他的威望,引今日蝗战。甚至对那“人畜无害”的吴家兄弟,他原本也是敬而远之。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后来确实利用了他。
    可是,事情不是他预先谋划的,而是“二吴”主动找上来的。“顾长卿”事先没有过问除他之外的宾客究竟有谁,更没要求过可以有谁、不能有谁。今日,他也没有做任何额外的事,仍只是“坐在身边,袖手旁观”。
    叶玄发现,如此这般安慰自己之后,他面对着顾长卿,心下仍感歉疚。但他实在不习惯、不喜欢那一连三个审讯似的逼问。
    听得“暗水”二字,原本直直盯着对面叶玄的顾长卿,一只眼球移向了木青儿左手的黑鞘长剑,紧接着另一只眼球也追了过去,最后脖颈跟着转动,整张丑脸又将两枚黑亮的瞳仁框在了正中:“就是它吗?”
    木青儿没有应声,抬起左手将长剑递了过去。她极少生叶玄的气,但这一次,有些生气。因为她不喜欢自己与叶玄之外的人碰这柄剑。
    顾长卿接过“暗水”,仍是如看“雪脏”时那样,一把便即拔出。先前他已看过“雪脏”,今次对这黑剑“非同寻常的沉重”也不如何惊异。并且这一次他没有猥亵般地在腰身上摸来摸去,只左手捻了个剑诀,用指腹缓缓抹过,以不同的劲力在不同处按压,感受着剑身的柔与韧。
    灰袍一晃,顾长卿霎时离座。“枯瘦矮小”的身子,轻舞“欣长滞重”的软剑,竟无半分不协。
    他舞得很慢,叶玄凝视良久,却想不出自己的快刀若要攻他,该从哪个缝隙欺进去才好。并非这“剑圈”封得滴水不露,而是这如“伶人弄戏”般的剑舞,分明将世上最凶险的残暴与厉狠,藏入了温柔。
    “顾长卿”越舞越慢,越舞越慢。含而不吐的涓滴杀意,似正在那古井深潭般暗黑的剑身之内缓缓淤积,不知哪一刻便会喷涌磅礴!
    就是这一刻。长剑沉猛地朝着两丈开外一棵半抱粗的“杏杉”凌空点去,剑身嗡鸣,锋尖狂颤,良久不止。
    “暗水”终归静默,场间更无声息。“杏杉”一侧的坚皮,尽数剥落。内里细肉,完好无痕。宛若一个衣襟脱扣、春光半泄的娇娥,在寒秋中瑟缩袅娜。
    “好剑,好剑呐。”顾长卿拾起置于桌面的钢鞘,极缓慢地将黑剑送入,似是不舍得让它重归幽禁。
    “方才那一手,师姐再练三十年,能办到吗?若‘暗水’一直留在‘顾长卿’手中,三十年后,又会被他使到何等恐怖的境地?哼,说不定与现在并无二致。天才做事,起手即是巅峰。”叶玄如此安慰着自己,勉力不使心中的震骇浮到脸上。令叶玄感到惊诧的,不光是那一式的高妙,更因他适应这“既重且软”的怪剑竟几乎没有过程。
    “丑脸露过,剑也看过。这笔买卖算做完了。衙兵购置刀、甲的事,南孙和你接洽。我这就回了。”顾长卿仍在生叶玄的气,也仍惦记着那笔不小的生意。
    一个月后,“莫南孙”回到“剑湖庄”时,带了两笔订银。一笔是“刑律司”衙兵的三千副良品刀、甲,另一笔是“野战、治安、禁卫”三个兵团,尚没怎么耗损的装备,全部换新。这算是叶玄对“顾老板”示出的一份小小歉意。
    “徐飞”和“上官静”弃在擂台上的黑刀、银剑,叶玄思忖良久后,坚持让“吴家兄弟”将其带走。后由“苍城商会”雇佣镖师,将刀、剑送回了“凉城”。

    …………

    “啪!”一个耳光重重甩在“云溱”凝脂般的面颊之上:“你要嫁那猪狗般的东西,容易得很,只需叫他一剑将为娘的挑了!”
    “不得嫁,守寡那总成罢!”那日之后,“云溱”真如“上官静”一般,穿起煞白的丧服,再不出云府半步。
    家中闹成这般模样,云母治长女不得,更将心中怨愤转洒到“云洛”身上。“云洛”于是更不愿归家,只把全副心思投注到自己一手创建,亦为之骄傲不已的“云山盟”中。
    “山魁”自见到“云洛”与残臂“吴福”携手而行的一幕后,更加疯狂地将府中银票,一摞摞地送入那假假缀着自己姓氏的盟会。让“云洛”不曾想到的是,除却以“山魁”为首的一众纨绔外,给“云山盟”捐银最多的,竟是内城各家青楼、妓馆中的伶人。尤其是“忘月楼”,那些姐姐居然这么有钱!
    不过“清尘”一文也没捐过,果然和叶玄一般吝啬。更可气的是“鬼蛾”,她居然将自己先前所捐那三千两给要了回去!
    当真是星移斗转,世态无常。如今倒成了鬼蛾囊中羞涩,云洛财大气粗。
    “早知如此,那时多捐些就好了。”鬼蛾不止一次与残影抱怨:“以后再占了银子,一定要想办法散些出去。不能全存我手里,最后给人一祸端了!”
    “云山盟”募集的银钱越来越多,白送给旁人的好处越来越多,声名也是越来越盛。终于如叶玄所担心的那样,引来了“枯荣城”以外的困病之人。
    “枯荣城”分“内城、外城”两域。要入“内城”,需凭“城主府”所发放的腰牌,无牌者付两百文亦可。“外城”城门则经年大敞,随出随入。(注:一两银=一千文)
    据“刑律司”主办“耿四一”所报:“外城”凶杀、强抢、偷盗之案宗,一年之内陡增三倍。叶玄心知,必须要寻个时机,与云洛好好谈一谈了。然而眼下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想不想当…枯荣城主?”叶玄与薛让这两个赌徒谈事,惯常都是在“千金阁”三层的包厢之内。今日要谈之事虽极郑重,叶玄几番思量,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刻意换个更加肃穆的场合。
    薛让一愕,颇为不满地应声道:“叶兄,这是何意?钱庄近日确是新添了两百护卫,‘刑律司’诘我们未先通禀,不合规矩。文书已经在补了。这点小事,还惊动你?”
    叶玄摆手轻笑:“我何时理过这般细碎?”抹去了误会,神色又转严峻:“正经问你,想不想当枯荣城主?”
    薛让盯着叶玄那熟悉的面孔,瞧了好久,终于相信他是认真的:“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将这城卖了,先问问你的意思。咱两家若能谈拢,也不找旁人来抬你的价。‘枯荣城’繁盛不易,百多年了,我对这地方有感情,不愿交接时闹得流言四散、人心惶惶。”
    相较于叶玄一贯的奸商作派,如此谈法可谓赤诚。放眼天河北南,能接得下这桩生意的,不出十家;愿意接的只怕不出三家;接了之后能经营好的,倒未必只有薛家,但他还是对薛家最有信心。
    “好好的为何要卖?卖了之后,你又去哪儿?”事出突然,薛让不可能当即给出答复,他有太多情报需要归集。
    “我去哪儿,是另一个问题。”叶玄不打算一上来就掀开所有底牌:“至于为何要卖……城主这差事,有些做腻了。往后想过过不同的日子。”
    薛让听得出,叶玄不想谈论卖城之后的事,至少此刻不想,但他仍坚持问道:“叶兄啊,‘枯荣城’是个二十几万人的大城。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树大根深、藕断丝连,我不可能连你们的去向都搞不清楚,就贸然将‘木叶家’的‘主城’买下。任何人都不可能。”
    “那是自然。只不过,事情要一步一步地来,牌也要一张一张地翻。我已亮了张最关键的牌出来——这城要卖。现在轮到你了:请先告诉我,薛家有兴趣吗?”
    “你也知我是薛家次子,上有父、兄。如此大事,我不能独断。”
    “嗯,这事最终还要‘薛老板’点头。但在我看来,你的态度更加重要,毕竟你才是薛家最了解‘枯荣城’的人。至于‘薛谦’,我猜他是乐见此事的。”叶玄与薛让,难说是不是朋友,但至少在诸位“盟友”当中,二人交情算得紧密。这等不好明言的话题,私下也不如何忌讳。
    薛让有些苦涩地一笑:“那也难说,天河以北的分号掌柜们,半数以上是我的亲信。大哥若想通盘控住全局,我一直待在北边,只怕……他大概希望我回‘丰临’,留在身边帮他吧。”
    “他就不怕你一旦回去,自己连‘宗主’的位子也接不稳吗?你我都是连‘财神庙’也不进的商人,有些犯忌的话就直说了。‘薛老板’如今,年岁已不小了。‘木叶家’的钱财,大半都储在‘通汇钱庄’,薛家来日由谁接掌,我也要大致有个成数,心下才安。”
    “叶兄莫要说笑。一‘谦’一‘让’,早在取名时就已有了定判。薛家的下任宗主就是我大哥,没旁的可能。”
    “既如此,你是怎样打算呢?真要回‘丰临城’去当个二掌柜吗?”叶玄有意说“二掌柜”而不是“二当家”,他想提醒薛让“你回去,就什么也不是。”
    薛让不想外人看出他的踌躇与不甘,但事出突然,叶玄又问得如此直接,他一时却不知如何接话。
    叶玄心中也是两头为难。他与“薛让”好歹在一张桌上打过几十年的骨牌,“薛谦”却连面也未见过,更无半分私谊。如果“薛让”能接掌“通汇钱庄”,于他所图之事,定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好处与方便。但同时,他又很怕薛家生乱。如果“薛让”誓死要争,叶玄会开出无比苛刻的条件,然后帮他。但“薛让”不争,他也不愿主动撺掇。
    “假如,只是假如,薛家要买枯荣城,叶兄开个什么价呢?”薛让谨慎地探询道。
    “枯荣城一年的财税盈余,约莫是‘金,二万两’,就按照盈余的二十倍,‘金,四十万两’吧。”叶玄不自觉地将“银”换算成“金”,说出口时显得数额小些。
    “那‘野战兵团’没个正经用处。‘治安兵团’,哼…情况你也清楚,只要没‘小蛾’在中间报花账,也用不了许多银子。这两笔开销一去,真实的盈余,其实不止‘二万’。‘千金阁、忘月楼、演武坛、斗兽场’,都是夜宫私产。你要的话,一并折价卖你。不想要,我就找‘唐谧’他们。”
    “这价钱,实在贵了些。不过……也勉强是在可谈的范畴之内。”薛让已是个极老辣的商人,照说绝没有这样谈判的道理。但他心中早已认定,大哥“薛谦”才是未来的薛家宗主。如此算来,银子不是他出,“城主”却是他做。崽卖爷田,又哪有心疼的道理?
    听得“薛让”如此说法,叶玄心下已大致有数。“薛让”对自己的提议有兴趣,且他不介意拿薛家的利益,交换一些私人的东西。
    之后一连数日,叶玄与薛让如“上衙点卯”般,晨间到“千金阁”密谈,晚膳后各自归家。
    一个月后,“薛让”带同八名护卫、八名婢仆和两位美妾,离了“枯荣城”。兹事体大,他要当面说与父亲。
    护卫虽少,一“旱”七“水”,这些人若肯犯浑,沿途多数城邑只怕都能硬抢下来。更别提什么南边的山贼,北边的马匪……
    八人之中,最强的那个名叫“乔阴”,是父亲派给他的。余下七人是“薛让”到了北边之后,自己觅的。几十年相处下来,他仍不清楚在自己和父亲之间,“乔阴”更忠诚于谁,但老乔绝不是大哥的人,这一点他无比确信。那也就意味着,这八人基本可算是自己的“私兵”。
    来日不论是做“城主”还是“宗主”,这些人……都不太够啊。

    流亡日记-节选(61)
    我花了十多天时间,指挥安涅瑟在林中搭了个小木屋。砍树难不倒安涅瑟,比较麻烦的是把树皮和藤蔓搓成绳子,我俩谁也没学过,只从书上知道这样可行,试了好久才成。
    木屋很简陋,但有了它还是安心。天气越来越凉,听说北方的冬天很冷,越靠北越冷,能活活把人冻死。可是我也搞不清这山谷的具体位置,我们究竟有多靠北呢?
    要赶紧再建一个木屋,万一这个坏了,得有个备用才行。
    听说到了冬天,水会冻成冰,像石头一样硬。天上还会飘下白色的雪花。我挺期待的,又有点害怕。
    水潭里有挺多鱼,空地上时常跑过些山猫、野兔、狐貂什么的,安涅瑟见到就用飞石打死,倒也够吃。林觉说过,黄土大陆的飞禽走兽全都可以吃,不会遇到毒肉,只是有些特别难吃而已。湖中与河中的鱼也极少带毒。我们一开始就只吃走兽,后来安涅瑟打瘸了一只猫,我们喂猫吃潭中的鱼,猫没死,我们也开始吃鱼。吃不完的就熏成肉干留着,日子应该能过得去。



    第五十七章:色目

    薛让这一去,便是小半年没有消息。直到转年“耕节”,叶玄才收到他寄来的书信和茶叶。
    信上说,薛家的宗主“薛瑞”薛老板,今夏会亲至“枯荣城”商谈。
    说服父亲同意这事,薛让花了几个月的工夫。说服他千里迢迢跑到“枯荣城”去谈,却没费太多口舌。买这么大一个物件儿,总要亲自验验货才行。“薛瑞”上一次去“枯荣城”,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枯荣城”已勉强算是富庶,但还远不及今日的繁盛。

    …………

    得“暗水”之后,除了去南边那一来一回,路上不敢乱耗气力,木青儿几乎所有闲暇都在练剑。近段时日与叶玄过手,已不是次次都要受他欺凌了。
    这日,夜宫“演武场”内,又是木青儿一个人在练。如今她已不再拘泥于那些凶暴、横强的剑式,她正试着将杀意“藏”起来。
    尖冷的剑锋,刺中一条细长白鱼的肚腹,却没有穿破她柔软的鳞片。那白鱼像被木杵轻轻顶了一下,身子一抖,慌忙逃了开去。
    幽黑的长剑缓缓抽离水面,夕阳之下映出微弱的猩红。忽而一只浅淡的青蛾盈盈落于剑身之上。此处距最近的花丛亦有不短的距离,木青儿不懂,是什么将这飞蛾引来的。望着眼前这轻薄、纤弱,似经不起任何触碰的曼影,木青儿感觉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此前没有人知道,就连木青儿自己也不清楚,那次对鬼蛾的刑罚,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些挥散不去的东西。当然不是那一条条溢血的鞭痕,而是第一鞭落下之前,鬼蛾被绑缚于她自己重金淘来的“古刑架”上的那幅光景:
    一丛无根的荆棘,自肩背延展至双臂、腰肋、左臀、整条左腿以及足踝、脚背,右腿却光洁如同皎月一般。
    藤蔓如蛇,叶若蜱虫,狂花犹似巨蛛!荆蔓与花叶的色彩,更与这世间的真实全然不符。蝰蛇般盘绕全身的荆棘,泛着恐怖的幽蓝,构成整幅画卷的主色;鸟蛛似的狂花,用一种无比靠近棕褐的墨绿,嘲讽着生命对生命的想象,肆意嚣张;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那星星点点,形如蜱虫的殷红荆叶,稀疏零落而又赫然夺目,盯得久了竟仿佛在蠕蠕爬动——这满身的狰狞,就只为衬托右侧臀峰上沿,那只浅淡到若有若无的小小青蛾。木青儿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认为,但那时的她,就是不可抑制地这样认为。
    “青儿姐?”鬼蛾没有想过,这扰了自己“用功”的绳铃,居然是木青儿拉响的。“快…快进来坐。”她有些慌乱地将冷茶倒入木杯之中,双手捧到木青儿面前。鬼蛾喜欢喝冷茶,也知木青儿不会在意这些小节。
    “青儿姐,找我…有事吗?”鬼蛾清楚,若没有事,木青儿是绝不会来找自己闲坐的。
    木青儿小口饮着茶,望着桌上一张焕彩斑斓的羊皮,若有所思:“哦。我想再看看,你身上那幅画。”木青儿也知,与鬼蛾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有些不妥。如果是残影,那没什么;哪怕是寒星,只当着自己一人的话,也没关系。但小蛾,小蛾她……可是没办法,就只她身上有。
    窗缝中透入丝缕斜阳,明亮着屋内的烛光。鬼蛾的双颊,霎时变得绯红、滚烫。木青儿预见到这般反应,却得到一句意外的回复。
    “青儿姐,是命令吗?”鬼蛾的声音颤抖着。
    “不是。”木青儿轻声道。
    “那我不想给你看,不…不是,我是说,现在不想。现在……太丑了。”
    木青儿已猜到是什么缘故,语中略带迟疑:“打坏了,是吗?”
    “没、没事的。过两年褪尽了,再刺一幅新就成。”创口痊愈,色料却不会复得如肌肤那样齐整。
    “那…还是原来的吗?”
    “是。‘暗域荆蝰’是师傅专为我一人画的。师傅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幅。”鬼蛾有些骄傲,又有些虔诚地说道。
    “这一幅是谁的?”木青儿又低下头,瞧着桌上那张羊皮。
    “谁的也不是,这是我的‘功课’。”一语言罢,鬼蛾的双眼霍然发亮:“青儿姐,你想学吗?”
    “嗯。”这边浅浅一应,那边欣喜若狂。鬼蛾鼓动过家里所有人,连不怎么理她的寒星和孤雁都试了,唯独没有劝过木青儿。
    “那…那我们明日去找师傅,成吗?”如果不是天色已晚,她真想今日就去。
    “嗯。”

    知道粟宓什一贯早起,鬼蛾清早便急忙领着木青儿来到师傅住处,似是怕她反悔了一般。这被怪松笼罩的小院,也是鬼蛾用脏银所购的私产,照理该一并没收了才对。但叶玄有意疏漏了此处。
    “师傅。这是,她是……”百多年来,从没有轮到鬼蛾向旁人介绍木青儿是谁的时候,事到临头竟一时语塞,不知怎样措辞才好。
    “你好,我是木青儿。”见鬼蛾支支吾吾,木青儿自己开口道。
    “原来是小蛾最爱的女人,你好。我叫粟宓什。”粟宓什的中原语已说得极流利,但中原人的含蓄他却始终没能学会。瞧着木青儿似也是一副“西域人”的面孔,粟宓什却怎么也辨不出,她的先祖大致是哪个地方的人,身上又含哪个部族的血统。
    “师傅,你…别乱说。青儿姐她,也想和你学。”鬼蛾像个懵懂少女般羞红了双颊,急忙扯开话题。
    “好。进屋吧。”粟宓什说着将二人引入屋内。
    一入屋室,便见满桌满墙的奇异炫彩,木青儿既不相询,也不需导引,便自行一幅幅地观瞧起来。她动作柔和,脚步轻缓,但以观赏画作而言,这速度快得近乎无礼。
    幸好粟宓什并未生气。鬼蛾知道,如果师傅不高兴,就一定会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绵里藏针、口蜜腹剑,那是叶玄和残影才有,也是他们才应该有的能耐。
    “觉得如何?”等到木青儿看完最后一幅,粟宓什低声问道。
    “我想看小蛾身上那幅。”对于室中这些,包括鬼蛾房中那张已基本完成的“功课”,木青儿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那一幅的‘底彩’,已烧掉了。”粟宓什平淡地说道。
    “师傅说,相同的图景,不该浮现在两个地方。刺到我身上,就不能留在硬纸上了。”怕木青儿不悦,鬼蛾赶忙替师傅解释道。
    “可小蛾身上的坏了。”
    “不碍事,我记得。”
    “分毫不差吗?”
    木青儿这般较真,倒让“粟宓什”面上浮出很难见到的微笑:“我不知怎样才算‘分毫’,只能告诉你,有没有‘底彩’,对我是一样的。”
    “嗯。我想刺出那一幅,可以教我吗?”木青儿望着粟宓什的眼睛,诚挚地问道。
    “那幅‘暗域荆蝰’只属小蛾一人。你学会,也只刺在她身。”粟宓什提出条件。
    “嗯。”木青儿点头答应:“拜师是怎样?”
    见鬼蛾唤他“师傅”,木青儿想着,学艺之前大概会有个什么仪式。
    木青儿不喜欢仪式,但自己生命中迄今唯一一次郑重而又荒唐的拜师,却是她一个人呆坐时,最常浮现脑海的画面之一。
    粟宓什一时没懂木青儿的意思,探询地望向鬼蛾。
    “不用,青儿姐。”鬼蛾学艺之初,曾试图按照中原礼法给粟宓什磕头,却被他打断了。那时粟宓什的“中原语”还很生涩,没办法清楚地告诉鬼蛾,在他的故乡,只有神明才受跪拜。
    后来粟宓什渐渐明白了“东土人”是如何行事,也慢慢发现在自己的母语之中,没有任何一个词汇可以直接译成“东土人”所说的“师傅”。
    “师傅”大概是“授艺者、父母、恩人、智者、贤者”这些词汇糅在一起的意思,但又都不一样。
    “刺青的基础,是画功。你会作画吗?”没有仪式,连过渡也无,粟宓什直接开始授艺。
    “只会用木笔。”木青儿答道。
    鬼蛾睁着大大的眼睛,惊异地望向木青儿。这么多年了,她只知道青儿姐不喜软笔,偏爱木笔,字写得也挺丑的。从没听说她会作画。
    “嗯,只需木笔。”粟宓什说罢将一排粗细不同的木笔、一张硬纸和一盘色料摆在桌上,示意木青儿坐下。又指着墙边一个“小案几上的铜瓶”说道:“画那个瓶。”
    他没将那“铜瓶”拿过来摆到木青儿眼前,是有意增些难度。她既说“会”,自然要瞧瞧她“会”到什么地步。
    木青儿绘的很慢,只蘸纯黑色料,画上几笔,就扔掉一张硬纸,重新再画。如此反复了很多次。如果不是木青儿,鬼蛾只怕早就不耐烦了。此时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像只乖巧的小猫般,蜷缩在一个不打扰的角落,注视着木青儿的侧影。
    “好了。”木青儿放下木笔,清淡的声音似带着些许疲倦。
    鬼蛾靠坐墙边,眼光只望着木青儿,这才意识到她已有“近两个时辰”没换过硬纸了。起身走到近处一瞧,立时瞪目结舌:“青儿姐,这…这是,你刚画的?”不只是铜瓶的“轮廓与光影”惟妙惟肖,就连“瓶身的斑驳”与“墙上的细小裂纹”都纤毫毕现。“你何时学的,我怎从没见你画过?”
    “幼时学过,已生疏了。”木青儿浅浅应道。自当年进入“林府”,谨慎起见,公主不许她展现任何“奴隶不该有”的技能。其后而至今晨,几经辗转流离,木青儿再没画过。
    “画功不差。”粟宓什点头认可。“为什么只用一色呢?”
    木青儿看了看桌上那只“一时也辨不清是有数十还是百余小格”的色料板,随后抬头望向粟宓什:“我不会。”
    “嗯,我教你。”此时天已过午,木青儿与粟宓什谁也没有要用午膳的意思,鬼蛾腹中饥饿,却不敢提。
    粟宓什发现,对于极其相近的颜色,比如杏红和橙红,靛蓝和宝蓝……木青儿很难辨出其中差别。这有些麻烦,而且刚好与鬼蛾的麻烦相反。一些在粟宓什眼中完全一样的色彩,鬼蛾却总坚持说那是不同的。
    “你说,想要学会刺小蛾身上那幅‘暗域荆蝰’,而且要分毫不差?”粟宓什望着木青儿淡灰的眼眸,颇严肃地与她确认道。
    “是。怎么?”木青儿不擅察言观色,仍能听出他的语气有些异常。
    “你的眼睛……这样说吧:你能刺出在你眼中一模一样的,但在别人看来,会有些不同。”
    木青儿垂下眼帘,微低着头,静默不语。似乎是在消化“粟宓什”刚刚告诉她的事情。半晌后,复又抬眼迎上粟宓什的目光:“嗯,没关系。”
    “青儿姐,你就只喜欢我身上这幅吗?”来找师傅之前,鬼蛾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很好,不…那样最好。
    “嗯。”木青儿点头,没有一丝犹豫。
    “是不是因为…刺在身上的缘故?你想象一下,这幅,还有这幅,印在我身上的样子?或者别人身上也行。”鬼蛾不懂自己为何要如此追问。是不甘心,还是不放心。
    “我不想知道。”木青儿淡漠地回应道。
    粟宓什摇头轻叹,却不是那种失落的叹:“有些人,只认自己一眼看中的东西。”

    …………

    “你学这个……脱不脱衣服啊?”得知木青儿日间去了何处,叶玄脑中首先冒出的,便是这个问题。
    木青儿清浅一笑,面上浮出极少见的顽皮:“哪有穿着衣服刺的?”
    “啊?”只一瞬的惊愕,叶玄便知自己是被耍了。泄气般地幽幽一叹,语带哀怜道:“唉……原是‘我克你,你克她们,她们所有人克我’。如今连这点平衡也没了,你也开始戏弄我。”
    木青儿本不是与人调笑的性情,戏谑之态,一现即敛:“我只想学着…刺出小蛾身上那幅。你看过吗?”
    叶玄的神色忽而僵硬,心中暗苦:“这……该说看过,还是没看过呢?”
    “嗯,看过。”叶玄终是不愿对师姐撒谎,答得有些亏心,又有些委屈。看是看过,但没做什么。应该解释吗?
    “觉得如何呀?”木青儿的口吻好像没有什么异常。但这一语,又似双关。
    “我觉得……还是‘素玉’更美。”叶玄说得是心里话,也盼木青儿能听出其中的谀媚之意。
    “嗯。”木青儿坐在桌边,缓缓铺开师傅布置下的“功课”。她的画功已经过关,色彩方面的问题,粟宓什认为,可以直接用“刺针”在羊皮上一边练习,一边改进。
    “我跟小蛾,没有过。”为小蛾着想,叶玄决定还是解释一下。这么些年,残影受木青儿鞭打不计其数,除了她本人寻衅挑事,以及那个不可言说的理由之外……有没有那么一两分,是因为自己与她的奸情,惹了木青儿不悦呢?
    “嗯。”木青儿抬头望了叶玄一眼,仍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随即打开一个小小瓷盒,里面只有九格色料。“师傅说,我的眼睛有问题。”
    叶玄一愣,忙问道:“什么问题呀?”说罢自榻上站起,走到了木青儿身边。
    “我能分辨出的颜色,比常人少。”
    “你…只能认出这九种吗?”叶玄看着桌上的小小色盘,惊疑道。他从未感觉木青儿在这方面有任何异常。
    “那倒不是,只是有些极相近的,我分不清。”
    “嗯,那应该没什么大碍。”木青儿以为“没什么大碍”是指作画和刺青,叶玄心中想的,却是与人动手时,这小小缺陷会不会让她吃亏。
    “这是什么颜色?”叶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他伸手指着色盘中一个小小方格,问木青儿。
    “蓝色。”
    “这个呢?”手指向右挪了两格。
    “绿色。我能分清。”木青儿淡淡安慰道。
    “那如果……你看到的蓝色,在我眼中是绿色,我们能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吗?”
    “能啊,怎么?”木青儿疑惑地望着叶玄。
    “用你手上的针,指红色。”
    木青儿不明所以,继续依循着叶玄可笑的指示。
    “这是红色?”
    给他这么一问,木青儿居然有些心虚,用力眨了眨眼,确认道:“是。”
    “所以,人受伤后流出的血,也是这个颜色?”
    “嗯,是。”木青儿不知他要干嘛,索性不再犹疑,问什么就答什么。
    “那什么是‘红色’呢?红色是血浆的颜色,血浆的颜色是红色。要是你从小看到的血都是绿色的,从小看到的夕阳也是绿色的,但人人都告诉你,那个颜色的名字叫‘红’,你以后看见血浆和夕阳,也会说那是‘红’,但其实你看见的是‘绿’,身边的人能发现吗?”
    木青儿不再作声,淡灰的眼眸凝视着“色盘”中那一格朱红。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叶玄的意思。
    “少主,别想这些吧?”半晌过后,木青儿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叶玄也觉得,不该将心思放在这种蠢事上,更不该拿它折磨木青儿。“嗯。你练吧。”
    羊皮、色盘、银针、素手。烛光映晃之下,又怎不是一幅诡秘的画卷呢。

    流亡日记-节选(62)
    天气越来越冷,我把四套衣衫裹在身上,缩在小木屋中勉强能坚持住。
    我让安涅瑟多打些山猫、野兔,剥下皮洗干净些,自己在屋中试着把皮毛做成一整张毛毯。没有针,只能把木头削尖了将就着用。木屋前的空地没跑来过更大的野兽,安涅瑟也不敢丢下我去远处狩猎。



    第五十八章:薛老板

    转眼又至仲夏,自“木叶家族”那一次倾巢南下,已过了整整两年。“枯荣城”仍是一副欣欣向荣、纸醉金迷。夏季的午后,让人颓靡、委顿,每致傍晚,“内城”街巷最是熙攘。
    “薛家”现任宗主,“通汇钱庄”的老板“薛瑞”,在次子“薛让”的伴同下,出了“内城”的北门,他要到“外城”去四处瞧瞧。
    “薛瑞”身畔,伴着六名其貌不扬的侍从,随得也不极近,似有些慵懒、倦怠地散漫在四周。有这六个人在,“薛让”只担心“丰临城”的“薛园”,防卫是不是有些空虚。
    “薛瑞”的双手,极熟练的轻搭在身前“银丝楠木轮椅”的握柄之上,椅中坐着一个罗裙轻纱,般般入画的静秀残女,那是远比长女“薛兰”、幼女“薛棠”都更得他怜惜、宠爱的义女“余垚”。以年岁论,“薛瑞”亲生的四子二女,都要称她做姐姐。
    “内城”洁整有序,虚伪奢靡。“外城”则透着粗粝、野蛮的生机。
    嘈杂喧嚣,朝彼此排泄着污秽的各式工坊;争相侵占着本不宽阔的街巷,肮脏却极鲜美的露摊小食;涂着如便桶中的香沙般刺鼻脂粉的娼妓,若发现你指甲里没有泥垢,或是在食摊上吃过东西后,碟碗之中竟然有剩,便会悠然飘到你身旁艾艾轻蹭。那悠然,不会曼妙到被更远处的姐妹抢先,那轻蹭,也不会冒犯到给自己惹来一顿痛揍,多数时候不会。
    一些光着脚丫,或干脆赤着身子的孩童,游荡在小食较为密集的街巷,躲避着摊主的驱打,不住骚扰着或坐或站的食客。运气好的话,可以得到一口吃食,甚至几枚铜钱。一些阴损的食客,故意当众将铜钱塞入更为瘦小的孩童手中,然后站在一旁,享受他们的厮打与争夺。
    枯荣城中,四肢健全的壮年乞丐原不多见,近段时日随着“云山盟”的崛起,蔚然成风。
    “还记得‘云山盟’第一次在‘外城’施粥,用的是云洛自己喜欢吃的‘黑稻米’。那大釜一熬,香气漫天扑鼻,人群‘轰’一下就围了过去。想也知道,最后是身子结实的人尝了鲜,真正病饿的,哪里挤得进去?啊,云洛就是‘云山盟’的盟主,‘云大’先生的小女儿。”薛让解释道。
    “别当个笑话似的讲。容她这般下去,将来祸害的是你。”淡淡一语,薛让当即悚然,唯唯称是。

    …………

    “我不还价,提三个条件。”翌日,“麟院”一处清池畔的凉亭内,“薛瑞”靠坐在藤椅之上,平静望着叶玄说道。目光澄澈,语调柔和。
    “第一,‘木叶家族’需声明天下,除了‘薛家’的人以外,谁做‘枯荣城主’,你们就回来杀谁,这声明由你亲笔手书,刻在‘城主府’门口的石碑上;
    第二,为免震荡,‘枯荣城’要徐缓交接。短则三年,最长不超五年。在‘薛家’彻底掌控‘枯荣城’之前,你们不能走;
    第三,头银两成,尾银八成,用‘通汇钱庄’的银票支付。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们之后的动向,不要让我太过为难。卖掉‘枯荣城’后,去哪儿、做什么,你不肯与‘老二’明言,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哈哈,现在‘老薛’已经来了,能否请教叶老板,为何要去‘丰临城’啊?”
    “薛老板,好眼力。”残影可以忍住不坐,却永远忍不住不去插话。此时凉亭之内,就只有叶玄、薛瑞、残影三人。
    残影心知,此番情形与“吴家兄弟”那次不同。那时木、叶、福、禄四人,在书房之中倚着壁炉而坐,多她一张椅子不多,少她一张椅子不少。而今日,连“木青儿”和“薛让”都已欣然亦或被迫回避了,残影若大喇喇坐到对面,不免显得太过轻忽。
    其实这般密谈,原是不带残影更得体些。可叶玄只能无奈又恼恨地对自己承认,不知什么时候起,每临大事若无她相伴,心中便会隐隐不安。不过这一次他长了记性,绝不会任由残影将话头彻底抢去。
    “第一,声明可以宣,碑文不能刻。若‘枯荣城’真在‘薛家’手中给人夺了去,就只可能是‘那几个人’干的,那我当然不会管。威慑如明锁,防良不防贼。想必薛老板原也是这个意思;
    第二,主城交接,三年为限。交接期间,财税盈余两家平分;
    第三,可以。
    薛老板,要是大节上没有异议,细碎就交旁人去理。我们开始讨论那件…你真正关心的事。”
    这次谈判,筹备了半年之久,相较于先前“陆家父子”和“吴家兄弟”的两次突袭,虽然此刻对面坐的是更加老谋深算的“薛老板”,叶玄仍感觉舒适很多。
    “好。如此的话,我仍是先前的问题。叶老板迁往‘丰临城’,是为得什么呢?”金四十万,于薛家而言:伤筋,不动骨。如果只是为这,薛瑞可以来,也可以不来。
    之所以非跑这一趟不可,更有两个重要关节:
    一来,“薛让”做了“枯荣城主”,就是把“根”扎在了西北。自此,薛家分出二叉,一母同胞的两个嫡子,开枝散叶,分庭抗礼。如此重大的决断,不能只凭一封手书。游子一去,再不归家,便是千里、万里,他也要亲自送这一趟。
    想到长子“薛谦”那锋锐的眼芒,“薛瑞”几乎可以断定,“老二”此生,再不会回“丰临”了。包括自己死的时候,尤其是自己死的时候。“通汇钱庄”南、北两边的生意若不能相融,那就趁着自己还没有老迈昏聩,用余下的几十年,帮他们两兄弟……切割清楚。
    二来,若真如自己所料,若“木叶家族”真的要迁居“丰临”,这些人究竟要干什么?危不危险?能不能合作?他必须确保,自己是第一个弄清楚真相的人。
    然而,叶玄却给了他一个不可置信的真相:“我想做些…海上的生意。”
    “薛瑞”的面容,只僵硬了片刻:“叶老板,我相信你说的不是‘捕鱼’和‘晒盐’。所以,你为什么要去做一件,早已被‘帝国’证明了不可行的事情呢?”
    “大凉帝国”八千年,在那最鼎盛的两千多年中,“罗摩家”的人做过许多匪夷所思之事。其中最为异想天开的两件,皆出自同一位帝王之手。便是“通天塔”和“大探海”。相较之下,“归集天外飞石”和“铺满全境的信鸦网”实不足挂齿。
    “塔天通”倾塌后的遗迹,迄今仍瘫卧于“凉城”北郊,忍受着大雪山苍茫的嘲讽。“大探海”的印痕,则只残落于古籍史料的字里行间。
    天河北、南的整片陆地,抵呈隆起之状。靠海处多崖峭嶙峋,可容巨形船坞并行而列的浅长海滩,就只“天默、丰临、烟波”三处。“天默城”坐落于大陆东侧“天河入海口”的北岸。“丰临”、“烟波”二城,均在大陆南端。
    “凉帝国”五千七百八十九年,史上最长寿的皇帝“罗摩夏”于登基之日发下宏愿:“令普天之下无不臣之邦、无未知之域。”誓要在自己任内,镇服西域、探明默海。“罗摩夏”心知,大军穿行“霄云山脉”绝无可能,故而二事并做一事,欲先行探明默海,再以海道图之。
    那时的渔人早已知晓:沿岸近海处,礁石密布。明礁已不好躲,暗礁更是难避,别说艨艟巨舰,便是吃水稍深的大渔船,一入默海,多半是个有去无回。是以默海之上,渔人所驶皆是至多可乘四、五人的小叶舟。亘古以降,更从没听说有人入过默海深处。
    “夏帝”野望虽猖,细处却也务实。四支船队分别以“天默”、“烟波”为港,朝东、南、西、北四向进发。北、西二向的船队,各驶五千只“红坚木”所制的小叶舟,沿海岸缓行。而东、南二向的船队,则各领两百“巨舰”,以飞蛾扑火之势,强突近海“礁石带”。怎奈海中“礁石”排布即密且广,虽愈远愈稀,却是绵延数百里而不绝。入得深海之舰,十不足一,而后更无片帆归港。一入默海,再无音讯。
    “北向”的船队沿着海岸,探至了“冻土冰原”后,无力沿冰岸再探,掉头折返。饶是如此,侥幸归港之舟也只十之二、三。
    “西向”的船队确是探到了“西域”,然而当时的船队执领们,却根本不知自己找到的究竟是不是西域。在那分明不属“大凉”国土的地方,船队见到的是一片“雨林”和穿着兽皮、蛇皮,连耕种也不会、连铁器也没有的“蛮人”。
    众人不敢深入密林,小叶舟沿岸再行。岸边地势越来越高,直与崖壁无异,同时愈往西行,近海风浪也愈加狂暴。一路礁石嶙峋,便是吃水极浅,轻缓而行的小叶舟,时日一久也遭破损。又兼食物腐烂,无处补给,“西向”船队亦在船只、海员折损超过七成后,转头铩羽而归。回至“烟波港”时,所余海员只不足一成,竟比去到“冻土”的那一支更为惨烈。
    随着往返“霄云山脉”的商旅渐多,现今中原人已知:西域繁盛、文明之邦国,多集于中腹一带。若以中原为标尺,大抵便是“天河以北,冰河以南。”
    西域以西,仍是“默海”。与中原一般,沿岸多为高地,甚少浅滩,近海亦是风高浪疾,明、暗礁石奇布。想借“海道”通商,根本就是痴妄。更别说随着近几百年间练气之人愈多,陆上的“商道”早不似以往那般凶险了。
    叶玄浅笑应道:“我是说,要做些‘海上’的生意。不是通过海路,去做‘西域’的生意。”
    “薛瑞”不再掩饰面上的不可理喻之色,他知道,此刻假装漠然才更显无礼:“你的意思是……东边和南边?”
    “正是。”
    薛瑞不相信叶玄没读过史料,但仍轻声提醒:“帝国的舰队,一艘船也没回来。”
    叶玄肃然道:“他们只试了一次,只试了两个方向。你应该知道,如果默海真的很大,那么东、南其实并不是两个方向,而是无穷多个。”
    薛瑞冷然道:“无穷多个方向,无穷多条性命,无穷多的银两。”
    “薛老板,你说当今世上,什么生意最有赚头呢?”
    薛瑞看着叶玄,没有应声。
    叶玄继续道:“毫无疑问,是钱庄。那么,如果有一门生意,比钱庄更有赚头,你说会是什么?我想,只能是‘根本不存在’的生意。惟无中生有,方能一本万利!当然,这一本万利的‘一本’或许是大了些,也虚了些。可这陆地之上,哪里还有‘闲废的沃野’和‘低垂的果实’呢?”
    薛瑞目光幽深地望着叶玄:“叶老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是,我知道。我知道每一个说书匠,都在耻笑那个修‘通天塔’的人;我知道每一个修史的家伙,都认为‘罗摩探海’是想寻那痴人说梦的仙岛,求生长之法。
    哼,那又如何呢?罗摩一脉,早年因走出雪山,唾手而得天下。后代所行之事,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只是在尝试走出另一座更大的‘雪山’罢了。
    你若实在觉得可笑,就当我是在挥金享乐也行。我机缘巧合得了罗摩遗产,多少也该做些……只有罗摩才会做的蠢事。”
    薛瑞又一次轻轻摇头,语气之中却多了几分郑重:“叶老板,你让我吃惊。不过现在我至少明白了,为什么非得是‘丰临’不可。”
    “不错,帝国可以把船坞建在‘烟波’和‘天默’,甚至只要他们愿意,任选一处崖壁,把海填了也行。但我只是个普通的商人,除了‘丰临’,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烟波”和“天默”,也都是颇为富庶的城邑,然而“丰临”虽也称作“城”,却几乎是个小国。很多城邑,都有自己的特产和专长,比如“枯荣城”擅商贸,“镜月城”擅仿冒。“丰临”不同,“丰临”什么都有!
    那是一个没有围墙,大到也根本不可能有围墙的地方;那是全天下人口最多、银钱最多,多到根本无法像“枯荣城”那样估算出个大概的地方;那是一个在“大凉帝国”归拢全境之前就开始繁盛的地方;那是一个靠着“默海”,也连着“天河支流”末梢的地方;那是陆地最南端一十三座大小城邑商贸往来的枢纽,更是一个无需与人勾连便可循环自足的地方。
    “好,就算‘丰临’是唯一的选择。可你想必知道,如今的‘丰临城’,住着一个叫‘风大矛’的人吧?他认为‘默海’是‘风家’的东西,至少连着‘丰临城’的那一片,全都是。”
    与“苍城”一样,“丰临城”没有城主,由各家势力聚拢而成的“丰临商会”共治。又与“苍城”不同,“丰临城”的外延,随着商贸与人流的变化而无休无止地波荡。
    “薛瑞”,毫无疑问是“丰临商会”的会长;“薛家”,毫无疑问是“丰临城”的基盘与柱石。然而这一切,在三十多年前随着“风大矛”的出现,变得有了疑问。
    “我知道。为了将自己的想法变成事实,他杀了‘梅容’。”淡淡说出这句话后,叶玄温和地望着“薛瑞”,尽量不放过丝微的神情变化。“薛瑞”没有动容,但开口前的沉默变得长了些。
    “孤舟客-梅容”是“薛家”的朋友,准确地说,早年间是“薛瑞”的父亲“薛常”的朋友。“梅家”上数几代,皆在“丰临城”做渔、盐生意。自“吴家兄弟”为世人所知以前,“梅容”可算得是全天下最与世无争的闲散“蝗灾”。
    此人最大的嗜好,便是乘着一叶孤舟去到“深海”处,钓些没人见过的怪鱼。轻舟动辄给浪头掀翻,他就一个人游回岸边,换只小舟再去。
    “梅容”做渔、盐生意,但从不干预旁人。哪怕对自家的掌柜也是爱理不理,孤舟海钓之余,多在赌坊中消磨闲暇。奈何赌技极差,赌品又好。祖上传下的家业,经年日久,也渐渐给他败光了。
    “薛瑞”于是借机将“梅容”引入“丰临商会”,并以会长之姿力排重议,在商会内为他增设了一个“议席”,“梅容”则许诺以己之力,护持“丰临”。
    这一手,可谓一石三鸟:
    一来,以商会之银供养“梅容”;
    二来,那增出的一席,“出票”全依“薛瑞”而决。实则是将“薛家”的议席,由原本的“三席”凭空增至了“四席”;
    三来,“梅容”虽不是刀,却是极坚实的盾。得他一诺,本就强盛的“丰临城”日后更无危虞。
    千般机巧,终不及一刀凶横。仅仅过得两年,一个干枯高瘦的男人,当着一众“执佬”的面,将“梅容”的头颅掷在了“丰临商会”议事大厅那张“五丈来长的沉香木桌”之上。
    “你打算怎样说服‘风大矛’,让你用他的海呢?”薛瑞意味深长地问道。
    “渔夫和盐客怎样,我就怎样。海是他的,滩是他的,港也是他的。我付银子便是。”叶玄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似一个仗着家中钱财,目中无人的纨绔。
    薛瑞摇头:“怕不会如此简单。”
    “怎么?”
    薛瑞饮了口茶,有意使自己的动作显得滞重、迟缓:“叶老板,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薛老板,此处没有旁人,我们不要打哑迷。你说得清楚,我才听得明白。”言罢,二人直视着彼此的双目。良久良久,不发一语。
    终是一旁侍立的残影,再难忍受场间那令人发疯的静默:“你们都不说话,那我来说吧……”

    流亡日记-节选(63)
    肚子一天天隆起,我却完全不吐了,倒是比先前舒服许多。闲来无事,我开始训练安涅瑟。我体内没有真气,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教她,只能逼着她做些为难的事情。
    比如在跑动中激射飞石,单指倒立躲我丢过去的石子,挂在纤细的枝头上不许折断……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安涅瑟花些时日也能做到,可我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除此之外,我还继续了一件当初在船上没能彻底完成的事——教安涅瑟写字。


    第五十九章:交接

    当去往“西域”探奇的“云大”,在仆人的搀扶之下,一瘸一拐回入云府时,“枯荣城”将要易主的消息,已从沸涌于街头巷尾的风闻,坐实为“城主府”通示栏中的一纸朱红。确知将要接手的乃是“薛家”,城民的躁动与不安,终渐和缓。
    “木青儿”与“薛让”的交接甚是简洁,将“城主金印”往书桌一放,欣然而去。“城主府”执理具体事务的“官仕”们,却是一个个焦头烂额,难得半刻清闲。
    去留未定的,心下更是惴惴。“薛老板”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十二人。然而所有人都清楚,那绝不是唯一的一批。其后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薛家”派出的人,会如浪头般一波一波涌向“枯荣城”。谁将被替换,谁会被排挤,谁又能借势成为“新城主”的近臣?诸人各使手段,各自奔忙。
    “薛让”自己的人手,实在有些不足,不论文臣还是武将。要镇住“枯荣城”这样一个地方,“一旱七水”显然是不够的。即便父亲又留了三名不知能否绝对信赖的“旱将”给自己,即便来日还会有数十“火水”填到自己麾下,“薛让”时期的“枯荣城”也仍免不了是个“共治”的局面。
    山均、唐谧、伏森、管杰、宗辉,甚至包括那个“云山盟”的小盟主云洛。少了木青儿的淫威,这些人在自己辖内,只怕都不会如从前那般安分。
    此时的“枯荣城”,有一个比“薛让”更忙碌的人,她叫“残影”;有一个比“城主府”更难交接的地方,那是“莫问塔”。
    准确来说,“莫问塔”不是“交接”,而是“扫尾”。“莫问塔”也不能“交接”,必须“带走”。
    麻烦处在于,品阶越低的佣兵,能够行动的范围就越狭窄;那些“人数多、成建制”的大型佣兵团,更是轻易不渡天河。因此,真正能够保留的,只有“四层”和“五层”的一部分生意。“三层及以下”是根本带不走的。
    带不走,也绝不能留给旁人。哪些案卷要烧,哪些案卷要先背下来再烧;哪些部下要重金遣散,哪些部下绑也要绑到“丰临城”去,都需尽早做出决断。
    另则,有些委托要加紧做完,有些委托则根本不可能在几年内做完,比如“复仇金”。那就要在第一时刻派人知会雇主,告诉他们:答应的事,永远作数。三层没了,四层给你办;四层没了,五层给你办;五层没了,团长给你办。
    当然,她不会告诉雇主,真到了那个时候,团长可能会被一个胆小鬼捆绑、幽禁起来,可能没办法亲自去做任务;她更不会告诉雇主,如今的“莫问塔”,已经有了“六层”,六层的名字,叫“双子。”
    已抹不去“木叶家族”烙印的“玄青书院”,还要不要继续维持下去?“薛让”至今也没能拿定主意。他不知道在“木叶家”迁走之后,“书院”还能不能得到和以往同样多的捐赠;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在自己的“主城”之内,有这么一脉天然近亲着旁人的势力。但他答应叶玄,“玄青书院”至少不会立即解散,仍会依着原先的规矩,让那些孩子白吃白喝到二十五岁,再一批批地送出去。
    “青玄书院”当然要想办法留着。不论为了主城的繁盛、为了内政外交的通润,还是为了钱庄的生意,那都是个价值连城的地方。如果说,日后“薛让”决定将“玄青书院”保留下来,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不能让“青玄书院”对“新城主”生出恶感。
    “云山盟”正、副两位盟主,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得知叶玄要走,“山魁”心下不禁狂喜。而“云洛”这些日子,始终憋着两股邪火。
    “云山盟”派粥送药,引得流民入城之事,叶玄训斥了她。也可以说,是她与叶玄吵了架。云洛坚持认为,“云山盟”帮助了很多人,自己做得是大大的好事。而维护“枯荣城”的秩序,那完全是“城主府”的责任。治安变得差了,居然赖到自己头上,可真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更加岂有此理的是,“枯荣城”要易主,“木叶家”要迁走,自己居然是通过“城主府”的“通示栏”与旁人一起知道的。云洛恼恨之极,她想冲到叶玄身前,当面问个清楚!问问他究竟将自己当成什么人,是不是连好朋友都不算。
    可是当她站在“宫夜”近前,望着那浅灰的砖墙和暗黑的木门,又满眼通红、满心怨愤转了回去。她决意等他来找自己。分明就是他的错,他若不来,便再也不理睬他!
    叶玄也在暗暗生着云洛的气。“枯荣城”的交接,可说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迄今唯一让两方僵持不下,甚至直接令新、旧两位城主起了争执的麻烦事,就是“云山盟”。
    “薛家”认为,一个地方得以繁盛,无外乎“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食其力,自生自灭”而已。这世上绝大多数城邑之所以破败,多因做不到前二句。而“云山盟”的存在,则背离了后二句。因此,“薛让”希望在“枯荣城”交接期间,由“木叶家”出面,遣散“云山盟”。
    叶玄拒绝了。并且他恳请“薛让”,在自己走后不要对“云山盟”下手,即使非下手不可,也绝不能使“云洛”有任何伤损。求肯之中,竟含相胁之意。
    “薛让”怫然而怒,直斥叶玄蛮不讲理:“‘云洛’不是‘山魁’那等普通的纨绔子,她是个‘旱境’武人。万一万一,真的起了冲突,烈度不是单靠我一方收敛就能控制的!”
    “那就不要起冲突,不要有万一!你们跟‘风家’都能几十年相安无事,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云山盟’,还非得铲除不可。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云洛’,还非得流血不可!你就当她……是‘木叶家’遗在‘枯荣城’的孤女好了。”叶玄出人意料、从所未见的强横,只激得“薛让”如鲠在喉,掷杯而去。
    云府那边,因“鲍蕊”和“云溱”的冲突,闹得鸡犬不宁。“云大”回来后,叶玄怕惹“鲍蕊”嫌弃,又兼事忙,始终也未得机会去找“云大”聊聊他“西域之行”的所见所闻。
    一日,“云大”主动找到叶玄,却只字未提路上的事,看得出心绪不怎么畅快。他只对叶玄说了一句,不待应声,便即转身而去。“走之前,好歹跟她睡个觉啊。两个断子绝孙的练气之人,禁得哪门子欲!”

    流亡日记-节选(64)
    天气已开始渐渐转暖,林觉这个骗子!水根本不会结冰,天空也没飘过像小白花一样的雪。可是书上也说北方的冬天有冰雪。
    肚子每天都在动,乖女儿,再过不久就要见面了。



    第六十章:修罗场

    寒来暑往,暑往寒来。“木叶家”与“薛家”交接“枯荣城”的第二年,北地遭遇了一场千年未有的大旱。天河以北的耕田,颗粒无收的,竟占十之八九。唯“凉城”一带未受波及。
    祸不单行,大旱大冻。一直持续到深秋的炎夏结束后,紧随而至的,便是延至晚春的酷寒。饿殍遍地,流民四起。
    中原欠收,草原又遭“白灾”。大雪半月不休,草场化做茫茫白海,偏北之地,积雪厚逾一尺。
    牛、羊无寸草可寻,数月之间几乎尽绝。更擅“破雪采食”的马匹,小半残喘得活。眼见必是熬不到来年,不待牛羊吃净,草原以北的牧民大举南侵。这一次侵伐,事关部落存亡,绝非寻常劫掠。回首便是族灭,停步便是族灭,进得缓些,也是族灭!
    面对没有退路,势若疯狼的北方牧民,靠近中原一侧的牧民转头而下,穿过千疮百孔的“边镜长城”,南下掳掠耕民。却见“天河以北”沃野万里之境,能吃的东西,已只剩人。
    尚有存粮,不至相食的,只余大大小小,如孤岛般错落的城邑。而后渐有小城断粮,渐有小城陷落。再后,群龙无首又兼人心涣散,“凉城”破。
    饥寒交迫之民,如群蚁般涌入一切可能寻到吃食的所在。药铺之内,比黄金还要昂贵的千年雪参,被大口大口,一颗一颗地填进肚中。而后肠溃腹烂,七窍溢血而亡。
    旧都“苍城”,凭着全天下最高、最厚的围墙;整个北地最丰、最足的存粮,悍然独立于流民最多、最密的中原腹脐之处,静静企盼着血火燃尽后的新生。
    “苍城”以南,便是“天河”。
    “天河”北岸,细木伐绝;“天河”槽底,骸骨累累。想要素身游度“天河”,亦或抱着横木漂浮而过,非“火水旱蝗”,绝无侥幸。
    “凉帝国”中叶,酷吏“汤固”专为谤主之臣新设一刑,名曰“水凌迟”。其法便是将受刑者下肢一截截分段浸入“天河”,足见河鱼之凶暴。“天河”奔涌湍急,临时扎成的简陋木筏,十有八、九未抵“南岸”便即倾覆。
    真正可在“天河”肆意的渡船、渔船、货船,于灾变之初载得一批北民南渡,靠港之后,再不北归。
    “南地”靠北一侧,也受大旱波累,粮产不及往年。初时遇北渡灾民还多搭手相救,后觉自身难保,渐将北民同匪盗视之。
    “天河”有鱼食人,北岸之人,更争相抢食河鱼。人肥了鱼,还是鱼活了人,一时难分。
    “枯荣城”外,淤积万千流民。再向西行,就是“霄云山脉”。
    于“素人”而言,入那吃人的“霄云山脉”求活,实于赤身投入“天河”无异。欲转向南行,却又撞见大批困饿褴褛,望北而归。人人都想渡“天河”,人人都想捞河鱼,有希望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第一部完


    《木叶青玄》第二部《归途莫问》,敬请期待!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第一部完。第二部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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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6-23 01:21:17  更:2022-07-06 00: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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