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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好梦流年》一个女孩的成长史 (完本)[第2页] |
作者:山河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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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昧未得十魔乱舞 自燕子洞野炊过后,史微再没有和夏红近距离呆过,这次真是被她吓了一跳。 那是中午,史微刚走出厕所,正好夏红朝这边走来。夏红瘦弱不堪,神态异常疲惫,她左手捂在心口,有气无力,以至于让人担心她随时会一头栽倒。“夏红,你怎么了?你又生病了吗?”史微站住惊疑地问。夏红苦笑了一下,懒洋洋地说:“还是以前的老毛病。没有什么。”夏红有胸痛病,胸痛时就手捂胸口。同学们曾经很关心她,一次她妈妈来学校,大家正好也在,叶也红惦记她的病,首先向她妈妈提出带她去检查。大家跟着讲了她犯病时的痛苦神情,不约而同地求她妈妈一定带她去看病。她妈妈则说,她那种病从小到大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医生了,个个医生都说不出所以然来,也都讲没有什么大问题。回答完这群热心的姑娘,她妈妈横她一眼,说:有时候她是装成那个病痒痒的样子;她很小就知道在大人面前装病,让大人迁就她。听这么说,大家默然。后来玩耍时,如果她突然称病,有人不禁就要揭穿她,说她佯装,而她呢,报之以好玩似的一笑。她妈妈的说法得到证实后,同学们不再那么紧张她的病。现在,对于身心成长迅速的她们,史微不相信夏红又是装病,况且,她那么消瘦、疲惫,这是往常没有的现象:“可你的样子不对劲呀!”夏红再次冲史微苦笑,调侃地说:“病到末期了呢。”径自走进了厕所。 史微心里犯嘀咕,看见叶也红就提起了遇到夏红的情景。见史微那么认真,叶也红粲然一笑:“你还蒙在鼓里啊?你去问楮绿珠吧。”史微听出了问题,追问,叶也红还是笑:“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去问楮绿珠就知道了。”叶也红初中时只是和她们睡在一起,在她看来,楮绿珠和史微与夏红的关系更近。 比起史微,楮绿珠与老同学热乎多了。楮绿珠和每一个老同学都能搭拉上话头,不象史微,总是浅浅地一笑,浅浅地一声招呼。史微知道楮绿珠、叶也红和夏红的交往多些,话也多些,但她们未必真关心夏红。反之楮绿珠不爱理睬史微,其实是在痛惜史微的固执和执迷不悟。 晚饭时,史微端着碗去一班寝室。 “史含华!”欧阳小玉拿着空碗、空桶子正急忙往外走,看见史微,转头兴奋地冲屋子内的人报信儿:“吴笑梅,史含华来了。” 吴笑梅见史微进去,那张灿烂的脸流露出来的高兴神情语言无法描述。史微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春天的阳光。“为什么这么久不回班上来玩了?星期天我想找你一起去上街也没有找到你。”吴笑梅亲昵地责怪史微。另外两个同学应和吴笑梅的话,也热情地问史微为什么不去玩耍。“你们个个都在忙学习,我找哪一个玩呢?”史微一边笑着回答大家,一边冲吴笑梅答道:“星期天我也去上街了。”“那你为什么不来邀我?是不是心虚不敢来了?”吴笑梅笑眯眯地谐戏她。“什么话?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怎么知道你也要去?吃什么菜?”“你吃什么菜?”说着她们坐到一块儿去了。柳锦云也在寝室,当大家和史微招呼时,她默默提着水桶出去了。楮绿珠不在。 大家都走之后,吴笑梅说:“班上很多人都知道江豪追求你遭到了拒绝。现在,江豪的情绪很低落,学习一点也不认真了。大家都说江豪是自不量力、自讨苦吃,没有几个人同情他。有人还说,看他那副自甘堕落的德行,谁瞧得起呢。”史微听着,没说一句话。吴笑梅看了看她,忍不住继续说:“听人讲刘琥珀为此事还恨恨地骂了他一顿,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果为这件事毁了自己前程,那是活该。也许,我们班只有刘琥珀一个人还在激励他。”除了邓磊和朱青青,史微没与其他人说。史微不知道怎么传开的,但事已至此,追究已经毫无意义。史微很愧疚,尽管觉得自己没有责任,还是希望他振作起来,因此在心里感激刘琥珀对江豪的帮助。 楮绿珠拿着吃光的饭碗回来了。史微说有事找她,她抢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我刚才碰见叶也红,她告诉我了。”史微突然明白,原来传一件事这么简单、迅速。楮绿珠继续说:“夏红现在落得这个样子与她以前的病没有关系;和她好的男同学现在把她甩了,去追他们班另外一个女同学了;全世界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你史含华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知道?夏红就是再掉二十斤肉也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因为她不是因为生病,更不是因为学习!”楮绿珠没好气地说。楮绿珠不理解,史微有心理压力从而影响学习,但这压力不是因为谈恋爱,不是来自男同学。她是因为理想渐行渐远而在煎熬自己。如果她说要像居里夫人,要像所有名垂青史的杰出女性那样,同学们还不是会笑话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父亲不是说知道她野心勃勃吗?但还是说她无能,用不堪的话警告、污蔑她。父母、老师、同学,所有的人都认为一个人学习下降、情绪低落是因为谈恋爱,他们怎么可能例外地看待她史微?他们宁肯相信她是谈恋爱。 楮绿珠很不友善,史微却觉得非常幸运:不管怎么说,任何时候,我总不缺真心希望我好的同学、朋友。史微感激老天爷。 夏红给人的整个感觉是一蹶不振。再想吴笑梅说的江豪,史微意识到自己必须有所行动。这晚史微重操手中的笔,一气呵成地写下八十余行诗句:爱并非不可以/谁不渴望真诚的爱/但我们还是雏儿/幼稚的心灵/怎么承载爱情的重压/明澈的眼睛/如何透过迷蒙的雾纱/看到事情的真相?史微觉得包括自己在内,如果真想恋爱,那也是一相情愿的事情;因为他们缺少许多现实的支撑,无法做得很好;因此他们心眼里美丽的爱情会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史微又买了本书《真爱的追求》一并送给江豪。她也特意找夏红玩了两次。 史微又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有人干脆说她真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她坦然、沉默。 苏月桐看了那首诗歌,评语是“真诚,但平庸,没有新意。”史微说:“你承认它真诚,这就够了。”苏月桐和史微和解。苏月桐说史微捉弄她,史微不知何意,苏月桐就说:“当我说出你在一班喜欢的人是秦安之时,你并没有否认,却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后来又告诉我真正喜欢的是刘琥珀。你以为你是侠义肝胆,可我却感到极大的耻辱。你是聪明的,能凭借这种聪明立足于社会。”史微说:“你说话的语气那么不容置疑,我只是承认你的聪明,承认你的骄傲而已;不是吗?难道你心里不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得多吗?如果说我聪明,我就聪明在能够承认别人比自己优秀。”苏月桐说:“本来就是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俩对对方的要求都有些太苛刻了。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相处在一起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你什么时候都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本领。”史微说:“我这是识时务。识时务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吗?”苏月桐又被史微惹笑了,并且笑得直不起腰来。史微认可苏月桐的话,不然就不好解释她和吴笑梅在一起时那一份轻松自在的融洽了。她觉得和苏月桐在一起有时就像和柳锦云在一起,她们太好奇,她只能躲,只能退。 中秋节又到了。交通方便的同学都回去了,不回去的同学大部分家里也派人来看望了。史微属于无人问津的少数。苏月桐说刘亚彬的姑母送来了好些糍粑,给她分了些,叫史微去吃,史微无动于衷。 “往年父亲如果在家,他都会来学校看望我。今年父亲大概忘记我了吧?父亲未必忘记我,但他显然已经不愿意像以前那样爱我了。是我令他失望吧?可毕竟还是女儿啊!别的同学都是他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可我呢?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切都因成绩差。成绩好的时候,父亲重视,亲戚也重视;现在他们都疏远我。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无偿的爱!如果你想获得爱,那你就表现优秀吧。可这样得来的爱,还算是纯洁的、伟大的爱吗?爱是有功利性的吗?” 这晚自习的人很少,但张老师还是来查堂了。大家都在埋头学习,史微却不做任何事,呆滞地坐着。他想给史微一个提示,特意走到史微座位旁默默地站了一会,但史微完全进入了无人无我的状态。张老师走了。 下自习后,史微来到沅江边,望着天空那轮皓月,宁愿神话是真的。她想飘离尘世,去与嫦娥结为姐妹。月宫或许冷清,仙子或许孤苦,但给予史微的却是心灵的宁静。 史微第二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昨晚呆过的地方看望月亮。月儿还挂在西边那均匀的青灰色天幕上,静静地洒着银光。史微暗道:我将永远爱你,我会回味同样孤独的我热恋着寂寞的你的惆怅滋味!爱吧,自然界的一切存在都不会拒绝与你相亲相爱。 涟源一中在今年高考中打了大胜仗,辰阳一中请来涟源市教育局局长和涟源一中教导主任作报告。这天早上,各年级各班级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搬着凳子来到操场坐等。教学楼旗杆前, 台也已准备就绪。报告八点钟准时开始,一中全体师生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在他们谈成功经验时,渴望在高考中获胜的学子常报以热烈的鼓掌。特别是高三,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地倾听,群情鼎沸,激动万分,不时响起掌声。可是,史微昏昏沉沉地在忙着打瞌睡。她值经期,打不起精神,但 台上真诚的语言不时飞进她那对诚恳有着天然敏感的听觉器官,内心也激动不已。报告结束她才鼓起双手。不知为何,成绩差劲的史微却对高考充满了信心,她相信自己能够考取更高一等的学校继续读书学习。 九月下旬了,天气还是那么热。这天史微和苏月桐洗过澡,把衣服提到沅江江面上的木排上洗。学校水房只有十几个水龙头,因此,只要天晴,木排上总有一中的女生洗衣服。尤其夏季,放学后,河中央洗澡的男生,与木排上洗衣服的姑娘,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现在虽然河水变凉了,但依然有不少男生,他们远远地泅到河那边玩耍。女生不下河洗澡就像男生不把衣服提到河边洗一样,这大概是传统性别教育最成功的例子。总之年轻生命所到之处总是生机盎然。夕阳下去了,天空似乎凝聚有一层薄薄的雾,朦胧而迷离,却使人清新而舒畅。史微和苏月桐一边洗衣服,一边讲笑话,看到每一张脸都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史微真想放开喉咙高唱一曲《踏浪》之歌。她感到久未有过的心旷神怡,但还是朗然地控制了自己。回校路上,她们意犹未尽。史微谈完趣事感触道:“你发现没有,我总是能给人带来快乐!”苏月桐看着兴致勃勃的史微说:“我早就感觉到这一点了。可我和你刚好相反,我总是给人带来烦恼。”“嗨呀,难得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你不知道,这个学期来,我被你弄得烦躁不安!”史微笑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回答苏月桐;之后转向苏月桐,说:“你不要以为我真的认为自己能给人带来快乐,其实我刚才纯属信口开河。”转头的瞬间,她发现秦安之就在她们后面。她马上闭上了嘴巴。 从苏月桐刚才有节制的表情判断,她已知道秦安之在后面。史微为自己的放肆非常后悔。她不知道秦安之听了她们的谈话会在心里怎样笑话她?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总是给他人带来不同程度的烦恼。史微怪自己讲话不知天日,颓丧极了,反过来又安慰自己。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程中。但史微察觉到,近来班里许多男生对自己简直是望而生畏。与史微坐得好好的男生,这日突然央求另一个男生和他换座位,而那个男生看了一眼史微,竟然连连摇头。史微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她清楚地意识到:作为一个女生,自己在男同学心目中的形象是处境维艰。史微虽不稀罕他们对自己有任何好感,但还是悲哀。不过,这个阿Q承认做人失败后,随即说:“管他呢。” 话虽这么讲,日子却越来越艰难。受了什么影响?遇到什么障碍?史微却说不出来。她自信之时,看到的是一条通往理想的康庄大道;她失望之时,觉得自己已经身陷天罗地网,在作垂死挣扎。更多的时候,她看到无数铜墙铁壁,这些铜墙铁壁像是操纵在魔鬼的手里,缓慢有序而不可抗拒地向她移来。这种步步逼近让史微恐惧极了:我是无路可走的垂死者,即使不甘心死去而在拼搏,那也是一目了然的徒劳。史微度日如年。 除了与苏月桐、朱青青、吴笑梅有点联系外,史微与她身处的环境是隔绝的;因此,她也被这个世界孤立。史微写了一篇命题日记《裂变》:世界在周而复始地运转,什么都在发生变化,什么又都还是老样子。面对这个强大的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世界,任凭你作怎样的努力,它仍然运转如初。原来,对于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一切都只能在命运安排的既定轨道里运行。 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清楚地意识到愿望和现实背道而驰。史微期盼有所改变,她用冷漠和骄傲编织一个面具戴着,她以为,那就是坚强。而她内心却有一个微弱而倔强的声音在挣扎呼唤:“救救我!救救我啊!天!” 史微强烈地希望秦安之能主动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倾其所有地向苏月桐诉说;又找曹园菊。但是,秦安之没有来拯救她;苏月桐说“爱莫能助”;曹园菊的友谊也苍白无力。是的,史微掉入了她自己努力挖掘的万丈深渊,她在深渊里喊:“生命有无希望?!生路藏在何处?!” 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六日,这天星期五,史微上了一节课之后,在教室再也呆不下去,她决定立即行动,寻找母亲许彩凤。 |
十、寻绝情人写疯狂诗 十多年过去了,虽然这十多年没有互通音信,但史微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听到许彩凤的消息,她住哪里,史微早听说过。 史微找到大概位置,打听许彩凤爱人曹孝儒的名字,别人就指着一栋卓尔不群的楼房说:“这里哪一座房子最漂亮、最阔气,哪一座房子就是他的。看见了吗?那栋楼房,那栋有许多玻璃反光的楼房就是他家。”那房子确实不同:周围都是盖青瓦的旧平房,它不仅没有用一片瓦,而且二楼的阳台与房子一样长,玻璃安上了顶,给人的感觉是那一面墙都是玻璃。史微来时下了很大决心,但在门口还是徘徊了许久,甚至折回过,最后通过邻居把许彩凤叫了出来。 出现在史微眼前的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妇人。她衣着朴素,与大街上的妇人没有两样,甚至比别人更不事张扬。但史微马上就注意到,这个妇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脸型都和自己一个模样,只不过自己年轻些、高些。史微立即认可了她,一点儿都不感到陌生。 “你姓什么?你来做什么?”许彩凤打量史微后问。 “我姓曹,我慕名而来。我想得到您的帮助。”史微不想马上暴露自己,说了曹孝儒的姓。 “今年多大了?有十八岁了吧?” “二十三岁。” “不对。今年十八。” “真的二十三岁。” “你是哪里人?到底姓什么?” “您为什么老是要问这些呢?” “既然你来到我这里了,我当然要问呢。我想,你最好不要来找我,晓得吗?这儿很危险,这不是好地方。”许彩凤顿了顿,继续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应该懂得。你听懂了我的话了吗?你明白吗?” “我知道。您的母亲很有威信吧?” “唉!你在下面等一下我,我要出去有事。”许彩凤交代完史微转身回家了。 为了避开母亲很有“威信”的婆婆,史微和母亲周旋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在一条小巷子见面。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我晓得您已经知道了。” 她们说话这会儿,来到了一座大楼房前。当史微发现这里是银行时,她阻止说:“我来并不是为钱,我不需要钱。” “我知道。你今天不上课吗?” “我是请假来的。” “今年读高二吧?” “高三了,明年毕业。” “你为什么来,我现在还不知道。” 听了母亲的话,史微思绪万千:自己心头的那许多困惑,心里郁结的那许多障碍,一时半会儿如何用一句简单的话表达? “我是什么时候生的?” 沉默了许久,史微说。 只有老天爷知道,她来并不是为了这个问题! “你是四月七日生的。” “几时?” “中午十二点半。我把你的八字翻了翻,有五两五钱重,算命的也说你很好,将来能成大器。”母亲停了停,叹一口气,继续说:“丢下你的时候,你婆婆放心不下你,她吃斋念佛信那一套。我并不相信命运,这也是不得已。这是被迫。” “我理解。” 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往辰阳一中的路上走。 “是谁叫你来的?” “没有谁。是我自己要来。” “你父亲让你来吗?” “他不让。他也说随我自己。” “你命苦,你晓得吗?你应该自己保护自己,自己爱自己;别的人是不爱你的,你没有人爱。你不象电视《血凝》里的什么幸子有那么多人爱,你只能自己爱你自己,你懂吗?” “我懂。您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四月份,你刚满六岁的时候。” “可有人说我是三岁,说四岁、五岁、六岁、七岁的人都有。” “那时你已经那么大了,你应该记得。在离婚的时候,大队的书记包庇你父亲,他是我最刻骨仇恨的人。作为母亲,我本来应该带你,但是你的父亲不让。如果带你,他就不放过我。你晓得吗,把你养到六岁了,我还舍得抛下你,这足以见我的残忍。我心狠,我心硬,对于你,我没有半点想头。我只希望你好,希望你自爱、自重、自立。我的这一生是苦命的,碰到的两个婆婆都是恶人。现在我只想过一个清闲、安定的日子。我什么也不想,我的心里只有我的两个儿子,你懂吗?我的心里只有两个儿子,其它什么都没有,你姨姨我也不认了。” “难道连您的母亲也没有吗?” “没有。作为她儿子的妻子,我应该把她的话为重,但我还是有我的主见。她是一位老人家,但她心非常毒辣,非常残暴,她并不是有威信,这就是人性,是她的人性。就是为你,她经常吵。她怕我把你给钱。对于你的情况,她比我的消息还灵通。刚才你来,她又在打听了。” “这我早有所知。” “所以你不应该来认我。第一条,小小的时候,我们就不在一起,没有感情。第二条,在社会舆论看来,我的家境算好,但其内幕我的处境并不好,我的母亲是很凶恶的。”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说:“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要自己保护自己,自己爱自己。正确地处理好自己的一生,切莫做那些不应该做的事。十八岁,讲起来已经不小了,但是十八岁你现在什么也还没有知道。我十八岁的时候与你父亲相好,那时,我把一颗无知的、幼稚的、纯真的少女心全全地交给了他,想不到他竟然是那样的自私、冷酷。他是小人,无能的小人。他是一个刽子手!一提到他,我就不能克制。当我母亲被淹后被人救回来时,他像一点事也没有,拿起一把琴,到楼上去嘎嘎地拉。他好自私。”她停下来,让自己平静,然后继续说:“本来,我不该讲这些,这仅仅是我的认识。你是他养大的,无论如何,你应该对得起他。” “我还可以向您提一个问吗?” “你讲不要紧。” “您现在的爱人怎么样?” “他是通情达理的。只是,他不愿意提起别人的孩子,他不希望别人说他娶的人是一个结过婚的女子。但他对我好。他说我们要相认就相认,这与他无关。这不是对他夸奖,我们夫妻俩是好的,这你放心。”接着,她转过来问:“听说你父亲现在找了一个女人,是吗?” “是的。” “她是姓燕吧?听说她的男人跟雷云儿跑了,她也是一个苦命的人。我晓得,你是一个厉害的孩子,泼辣不肯让人。这么大了,你应该正确地处理好这件事情。只要你对她好,她一定会对你好。人是有感情的,有人性的,你懂吗?” “我晓得。我觉得她很可怜。她一心一意地对待父亲,可父亲并不真心。我看不惯。还有许多,他对邻居也不真实。我想离开这个家。” “千万干不得。连想都不能想。离开家到哪儿去?你知道我是帮不了你的忙的。你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到外面去,你混得过吗?社会上杂七杂八的人很多很多,如果你在外面有什么不好,你说我还怎么做人?” 讲到这里,她们已经几次眼噙热泪,语言哽咽,但是她们都克制了自己。 “现在,你要努力地读书,刻苦地攻读。要自重,要自爱,要以校为家,要宁愿瘦掉十斤肉,也要把成绩搞好。你明白吗?考起大学是你的唯一出路!考起大学你就摆脱了一切。现在,你不要管他那么多,你要对得起后来找的母亲。你不能离开家,你要认真地处理好这些关系。现在,他是你的经济来源,你要自强地呆下去。到了万般无奈,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你再作别的打算。我这一世算是没有希望了,我只希望你好,希望你能够自己管好自己,爱好自己,用自己的力量来为将来立足于社会找一块土地。你的一切应该靠你自己。” “我理解。我相信我能够和燕姑搞好关系。我今天来找您也是一种不自重的表现吧?”学校就在前方,史微问。 “不。不是。作为你的母亲,不知道你还承认不承认我是你的娘。你完全可以来,只是我所在的地方并不好。” “你在未和父亲结婚之前,您们的感情是否真正好过?”史微想起了一件事,问道。 “是好。我不喜欢讲假话,在没有结婚之前,我们是很好。结婚过后,他生病,我把一切都给他。他吃下的剩饭,我再去吃。然而,他是那么地无情无义。你外婆被整,我被牵制,说我是反革命,这全都是他一手做的,当时谁心里不明白?以前,我和他好时才十八岁,什么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学校一定要遵守学校纪律,决不能够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你知道吗?你还小,什么也不懂。” “我知道。我不会的。同学都说我冷酷。” “我知道你是个恶头。”学校就在眼前,母亲继续说:“我是凭成绩论人的。有理想无理想我不想管,成绩差又还有什么理想?我希望你考上大学,全心全意地学习。” “我一定努力。我想只要认真是一定考得上的。我现在的成绩很差。” “我还要了解一下你在哪一个班。打听一下你的成绩。” “谢谢!” “将来不要再来找我了,可以吗?我的处境并不好。” “晓得。我不会再找您的。” “我等着明年听到你考上大学的好消息。” “谢谢您,我一定努力。” 在许彩凤的注视下,史微上了一中校门口的台阶。 路,你为什么这么短?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哪!我已经是万般无奈才去找妈妈的呀,你为什么就不让我向我妈妈述说?你为什么就这样终止了我们的相会?妈妈,我还没有叫您一声哪! 史微好想回头,好想叫声“妈妈”,可是,老天爷,她不敢,她怕回头就是不自重、不自爱。苏月桐说,真诚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史微想,也许我们真的没有母女缘分?我是天生自己造就自己?《如梦令》曰: 有女千般无奈,心结寻娘开解。大雾漫乾坤,混沌了无边界。亲爱,亲爱,别后望云难逮。 |
座位调整来调整去,史微又坐到了傅伊曼后边。傅伊曼在班级人缘极佳,现在和赵慧琴同出同进,其塌实的程度不是以前可比。赵慧琴除了回家吃饭,她出教室就是为了上厕所。想起母亲说的“考上大学是你摆脱一切的唯一途径”,史微决心向赵慧琴看齐,向傅伊曼学习。 庆十?一,全县歌咏比赛总决赛在影剧院举行,苏月桐邀史微一同前往观看。第二天早餐过后,苏月桐拿着书本又来邀史微去熊首山看书。 苏月桐领悟力极强,在她精辟的见解面前,史微倒出了内心世界的一切东西。史微的痛苦来自于对无私的爱的求证。苏月桐说:“你父亲的爱在我们看来是自私的,但在世人看来,这是不足为奇的。别人一定不会这样认为。”可史微忍受不了。她知道这个世界有一种无偿的爱,她也知道她与这种爱无缘。有一张芝麻卡说得好:“人之所以有缘而难定其情分,也无非是因为情的付出太执著,太苦恼,也许,是了解的不够?!”史微觉得把这句话用在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上极是恰当。史微对苏月桐说,她和她交往是很想得到她的帮助的。苏月桐说:“我会使所有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人感到失望。”顿了顿,苏月桐又说:“我提醒你一句,请永远记住我的这一句话:在你感到非常为难的时候,你去找秦安之,一定去找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帮助你的。”史微说:“你为什么老是要提到秦安之?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希望自立。”说到这里,史微想起上次在河边洗衣服时同她谈到的话。当时整个河面上只有她两个人,史微拼命地唱歌,唱着、唱着眼睛就湿了。她猛然说:“我想结婚。”苏月桐大笑,但突然又停了下来:“我理解你。”“我想马上就结婚,只要有一个男子愿意,只要我父亲能够看得上。”苏月桐又笑了。史微也笑了,并且是自己嘲弄自己地狂笑。那一刻,她还有一点想哭:她苏月桐怎么知道我是想利用一个男子来使自己生一个孩子呢?这种想法确实荒谬绝伦,然而史微并非一时冲动那么想的,她希望有个孩子,她希望能够把自己火一样的满腔热情无私地倾注到那个孩子的身上。她要让孩子感到真正的幸福,她要向世界证明:生活中有一种无条件的、纯粹的、真挚的爱;爱不应该受权衡意识的主宰,爱不应该搀杂丝毫的功利念头。史微放肆的笑声使苏月桐沉默。史微接着说:“你已经知道,和我结婚的人是无法得到幸福的。”“那是你在感到彻底无望的时候。我现在要说的和那没有相似点。对于秦安之,我是直感,我相信他能够帮助你。他现在虽然没有出面,这是因为不是时候,他还要学习。将来,他会帮助你的。”几多次,史微脑子里没有秦安之,苏月桐总是出其不意地把秦安之说出来。史微知道苏月桐是在了解自己的基础上拿秦安之来安慰自己那颗无望的心罢了。想起苏月桐说她会使所有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人感到失望,史微又问:“那你在和我交往的过程中得到过什么吗?又失去过什么吗?请讲真话。”苏月桐道:“老实告诉你,我既不觉得得到了什么,也不觉得失去了什么。因为你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感情脆弱的人,所以我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史微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可你为什么做什么事都非要我陪着你不可呢?我觉得你好像把我当作了玩偶。”“你怎么这样想?”苏月桐顿了顿,再说:“也许我平时太任性,请你原谅。”听了这句话,史微心里更加不好受:自己怎么能把责任全推到她身上?自己如果真做到了当断即断,她又会事事都来找自己作陪衬吗?何况话也不能那么说:难道自己和她不存在一丝友谊?史微感到自己像个无赖。有句话说:“一个伟人,作为整体是时代造就的;就自己,则是个人潜心奋斗的结果。”她史含华一门心思地想做一个有作为的人,但她做到了潜心为自己的理想奋斗吗? 回校路上,苏月桐发现钢笔笔帽掉了,史微陪她回去找。苏月桐草草看了一眼就说算了。史微觉得笔帽掉了,那支笔似乎也就不好了,叫她再仔细找一找。苏月桐还是说算了。史微说:“我担心你,如果你的心掉了,你也会任其自然。”苏月桐先是一惊,随后说:“你说到了我的点子上。这很可怕,但将来我会是这样。既然掉了,还有什么寻找的呢?”史微陷入沉思。 还有一天假,想起上次没有找到曹园菊,史微决定去看她。曹园菊果然在学校,史微高兴极了,在二中住了一晚。四日早晨,史微早早地赶回学校上课。中午吃饭时,苏月桐问史微和曹园菊谈了一些什么,史微只是浅浅地说了两句。苏月桐感慨:“曹园菊总是跟你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吧。她总是避谈自己的内心话。不晓得,她的心里话要跟谁说。”史微听了,朦胧地也有这种感觉。是的,自从松溪中学一别,在后来的交往中,她们说的大都是史微的那些破烂事。然史微不可能不信任曹园菊:这个世界,应该有那么多烦恼的人吗?她一家人和和睦睦,每一个人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能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呢? 晚上,史微坐在教室,想自己的处境、行为、态度,心里堵得慌:这几年,就谋求个体生命的发展而言,自己是没有尽心尽力读书;但从人类一直谋求的真、善、美、正义、公道等方面出发,折过身来再想,自己的殷勤难道不对?自己的行为和想法难道真的全都是错?史微如一个气球,仿佛被吹到了极限,却还不能停止:她的四肢,她的心,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全都不能控制地膨胀起来。她要爆炸了!瞬间,一个形象跃出,她奋笔疾书: 一个疯狂的播种者 “啊哈哈、哈哈…… 一片多么肥沃的土地!” 面对着无边的水域, 他欢心畅笑, 把珍贵的种子, 散向大海的怀抱。 大海的怒涛蔑视种子的渺小, 一个巨浪把它卷走了。 他的思绪开始遨游希冀的海底, 海产丰茂, 龙宫旖旎。 他得意地收拾行囊继续寻找。 “哎哟、哟、哟、哟…… 一块黄金般的原野呢!” 面对着广阔的沙漠, 他喃喃惊叹, 把神圣的种子, 抖落在干渴的戈壁。 狂风吼叫吹来, 黄沙起舞弥漫整个天际。 他酣畅睡去,美好的梦境里, 牛羊成群 绿草无垠。 醒来,他跋涉着前进、寻觅。 “呜呜、呜呜…… 这么洁白晶莹的处女地, 耕种的人们怎能把你忘记?” 面对千古不变的冰封雪地, 他痛心哭泣, 疯狂地挥舞双臂, 把一切美好的种子, 撒落在寂静的雪原里。 雪莲!那是雪莲! 他与自然合二为一。 奇异地怒放的雪莲哟, 伴随着他沉寂的身体! 写完,她马上把这首诗送给苏月桐看。下自习以后,苏月桐把本子还给她,在这首诗的下面,写了四个字:“建议投稿”。苏月桐说:“它逃脱了平铺直叙,它给了人以足够的想象空间,它有比较深远的意境。”苏月桐继续对史微说:“这是你诗的质的飞跃,是你觅诗途中的里程碑。” 史微写完这首诗很激动,所以马上拿给苏月桐看了。至于质的飞跃,里程碑什么的,她不能确定,可她宁愿相信苏月桐的话。这样她才有勇气有把握追上并超过北岛、顾城、舒婷等等名声显赫的诗人。自己不是要像普希金吗?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开始! |
十一、人生与诗歌的契合 然而这种自我鼓励是多么软弱无力!这天晚上,政治老师肖丽兰拿着史微作业本专程来到教室,走到她面前,把作业本打开,面目带笑,声音却严厉:“史含华,史含华,你比男孩子都还顽皮!你学习要塌实些了。你自己去看一看,其他同学像你一样吗?”肖老师走后,傅伊曼看了史微一片空白的作业本,说:“真是奇才!”此话如刀如剑,史微内心一阵绞痛:老师倾其所有地讲授知识,而她史微却总是让他们感到失望,这难道不是对他们辛劳的一种辜负?自此,肖老师的音容笑貌植入史微脑海。《长相思》证曰: 劈头声,圣母声,不弃冥顽连唤名,玉音能不听? 读书情,少女情,二十余年如酒馨,师恩心勒铭。 十月上旬温度宜人,加上没有考试压力,学校各项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秦安之代表高三年级到怀化参加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回来说,那些题目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类型。农村孩子没钱买各式各样的参考书,即使愿意吃苦,也只是把课本上讲到的内容掌握牢。如果说去怀化有什么收获,那就是可以免费坐两次汽车而已。史微为他说话的语气暗暗发笑。羽毛球热过去了,又开始流行排球热。这天中午、下午,分别是文科班与三班男女生进行排球友谊赛。中午男同学输给了三班;下午女同学赢了三班,且赢得很漂亮。朱青青、傅伊曼和朱仲燕都参加了,表现得非常出色,女生估计在年级赛中能够夺冠。史微为赛场上勃勃的青春活力所感染,觉得自己也充满了搏击力。据说马上会举办朗诵赛,因此班上的气氛很活跃。 晚自习中途停电,史微蜡烛用完,决定回寝室看书。她借了傅伊曼的《当代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集》,看着竟然睡了过去。灯燃着了书,嘶嘶地响,把她从美妙的梦中唤醒。奇怪的是,梦中傅伊曼对她说:“这本书是我愿意借给你的,我就借给你。”她闻之很高兴,却不料,梦被这糟糕的事情打断。怎么办?照价赔偿呗。她身上有一分硬币,六元菜票。借钱难开口,她去校门口的小店子拿菜票换钱。这是学生无钱而又必须用钱时惯用的方法。一般店主要你买他东西,这次店主听了史微的话,爽快地帮了忙。令史微感到为难的是,傅伊曼执意不肯接钱。这本书在班上很受欢迎,傅伊曼很珍爱,史微心里过意不去,第二天跑去书店找也没找到,只好思谋等有了机会再弄一本同样的书还她。可是,关于这本书,后来成了不了了之。 星期六史微回家,就像历史重演,当她走到大禾场,在史文传堂屋门槛上坐着的、上次叫住她的远方伯父又叫住了她。史文远和燕姑婆婆吵了,燕姑婆婆仗她年老,追到史微家,把史文远刚买的几斤菜油倒掉了;史文远不和她是一样,她得寸进尺,到处追赶着史文远乱撕。这次,不仅六屋人说史文远作践自己,整个村子的人都这么议论。于是,史微被大家吩咐去说服父亲,趁这次打架事件一定把燕姑丢了。一个远方伯娘骂史微:“你这个苕娼妇,小时那么多人来讲,为你讨个洗衣、做饭的后娘给你,你‘后娘,后娘,害人大王’地到处乱唱,现在做吗不做声?”史微口头上不得不答应大家,其实不知所措,回家干脆装成一副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父亲很疲惫,很憔悴,史微看了心疼。史文远也不提起这些事情。史微没说话,心里却想:燕姑是善良的、勤劳的,父亲如果真爱她,就不应该惧怕她婆婆;那老东西敢追到家里来放浪,就给她一点厉害看看。是的,如果父亲愿意,她史微就不怕,就敢跑到那老东西家里去把她臭骂一顿。骂她养子不教助桀为虐;骂她自私自利不顾几个小孩;且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父亲和燕姑相好与她那个老东西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她再敢到她家里来放浪,她史微就和她拼了。但是,父亲一直在权衡利弊。史微不信母亲说父亲是个刽子手,但父亲肯定也不是一个高尚无私的人。父亲难就难在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史微倒宁愿父亲要么做一个坏到家的人,要么做一个好到家的人,免去纠结与煎熬。她不知道,燕姑也采取了过一天算一天的态度。她作为晚辈即使有想法,又能为举棋不定的长辈做什么?对于囊空如洗的史微来说,她这次回来得不是时候。史文远无心顾及女儿,他只浅浅地看了她一眼。史微只好自己到伯娘那儿借伙食费。 回到学校,史微感到自己的生命缓不过气来。什么自爱、自立、自重、自强,世上哪个大道理她不知道?可这都是徒劳。社会那么强健,生活那么美好,而她奄奄一息!她说: 我挖一条河 默默地来,不哭! 还将静静地去,无声? 母亲的抚摩是什么味? 落地,我就受命挖一条河, 一条无水源的干枯的河, 一条没有爱意的生命河! 我是乳养自己的母亲, 我是受自己呵护的自己的女儿! 起去咸汗浸湿的硬土, 我没有源头的河在延长。 直起佝偻的背向世界张望: 上空没有甘霖, 地面无人引灌。 冒啊,我巴望的潜流! 化啊,我期盼的积雪! 来啊,我渴慕的冰川! 我的长河不能没有水, 不能没有爱 不能没有爱的涟漪 不能没有依靠爱—— 才能往返航行的生命之帆! 不能!不能! 慢慢地弯下腰去, 我冀望于叛逆的万一! 自古说的是水到渠成, 我的长河能否“渠成水到”? 万一,与众不同的叛逆儿, 你的奇异之举, 使人呆若木鸡。 你排山倒海而来, 摄魂夺魄 惊天动地 你带来了一个亡命之徒! 他追逐生命长河爱的浪花, 他探寻生命之源滋长的力量! 继续吧,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 努力吧,为了活的责任! 坚持吧,为了生的意义! 奋斗吧,为了爱的真谛…… 星期一下午,班干部开会,拟定星期二最后一节课进行朗诵比赛。此次活动由文艺委员杜青荣负责组织。杜青荣穿行在同学之中,身边总是聚集着人群。黎昪、冷波、林涛、朱仲燕、叶也红、曾惜花等都成了同学中的明星。星期二早晨,参加朗诵的二十多位同学名单基本上定了,第一节语文课,肖何老师来上就交上去。大家情不自禁地兴奋。参加朗诵的同学都在交流各自要诵读的文章。史微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似乎这事与她毫不相干。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名单即将交上去,围着杜青荣的人群在低声地、激烈地议论着。雷鸣推杜青荣,杜青荣不肯动;雷鸣绕过讲台,直朝傅伊曼和史微所在的位子走来,说:“你们两个想参加比赛吗?”在史微听来,雷鸣口气里满含着可有可无的味道。这应付式的问话,这可有可无的口吻,一下子激起了史微强烈的不满。想到杜青荣刚才的表现,不禁更加气恼:“我来。”她硬生生地大声说道,好像准备与别人打架。雷鸣诧异地看了史微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傅伊曼的反应。傅伊曼说她不参加。“史含华”这个名字就这样列在了最后。 第一节课下了,史微正在看书,傅伊曼转过身来:“你下午准备读什么?”史微茫然:“还不知道。”“那你参加什么比赛?他们都准备好几天了。”史微无语。傅伊曼转回身去,从桌子里拿出一本书,又转身对史微说:“这是一本诗集,我从别人那儿借的,我现在借给你,你自己在里面找一找,看有没有合适你读的诗。”史微接过那本厚厚的书,感激之情犹如潮涌。她知道,傅伊曼其实为这次朗诵准备好了。 第二节课间,史微开始着急。她拿出诗集,翻到什么读什么,这样毫无头绪地读了几首之后,没有一首诗满意。傅伊曼帮她一起找,并告诉她叶也红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傅伊曼推荐两首史微读过也不满意,第三节课的预备铃却响了。这是一本三百八十多页的诗集,她真不知从哪儿找起,于是赶紧翻到目录看诗题,凭直觉圈了几首诗。第三堂课的老师也到了。 第三节课间,史微根据圈定的诗题一首一首地读。当她读完《祖国啊,我要燃烧》时,心被一种情绪缠绕得喘不过气来。她立即告诉傅伊曼就朗诵这首诗。傅伊曼说这首诗很有影响,电视里有人曾经朗诵过。史微真恨自己的孤陋寡闻。她拿出摘抄本,恭恭敬敬地开始抄录。 第四节下课,史微抄完这首诗,把书还给傅伊曼。在她试读过程中,傅伊曼告诉她那些字读音不准,普通话怎么发音。她就把读得不标准的字音节一一标出,然后又读了几遍,这才去食堂打饭。 寝室里同学们热火朝天地簇拥着朱仲燕和叶也红。史微平时话少,也没有表演才能,大家并不看好她。为了不出洋相,她放下饭碗立即返回教室练习。她还没有读熟,她必须抓紧时间赶紧读。 下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张皓岩、任课老师肖何如期而至,杜青荣主持,几个班干部作评委,高三文科班朗诵比赛随即开始。 “……因为,我们年轻,我们潇洒,我们风流!”一个英挺的男生激情喷薄,他话音刚落,同学们就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黎昪上台了。黎昪大踏步地走上讲台,报告大家他所要朗诵的作品是岳飞的《满江红》。随即,随着昂扬顿挫的洪亮声音,黎昪肃然举起右手,很有力度地用五指梳理自己的短发;这个动作过后,他目视前方,左手又向前挥了出去;接着,突如其来的一个抬头,突如其来的一个右箭步,伴随着突如其来的转身、伸手、跺脚;“嗵”的一声巨响,倏地,静了,他的身姿恢复到原样;猛然,一声长啸,一声慨叹;须臾,双手叉腰,痛心疾首;突然,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左手随即直指前方;收回左手,叉腰,再抬头,右手举起作痛饮状;蓦然停止动作,静立;接着,一手握拳,一手叉腰,一个毅然的甩头。黎昪结束了他的朗诵表演。 一时间,教室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听得到。黎昪要转身走下讲台时,掌声才铺天盖地而来。 这里是没有任何设施的简朴教室,没有舞台,没有聚光灯,但是,才气横溢的黎昪把所有人都带到了几百年前波澜壮阔的沙场。大家仿佛看到,一位豪气干云的古代将才就在眼前! 什么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看了黎昪的表演,您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确实有一种人是属于‘天生我材’之辈;他们真的能无师自通。 叶也红上台了。“同学们,我要为你们朗诵的是著名诗人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再别康桥 徐志摩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的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叶也红动听的声音,柔媚的微笑,俏丽的模样,仿佛被徐志摩化进了他的诗中,又仿佛徐志摩的诗被她演绎成画,她与那首诗浑然一体。 冷波诵读的是《白杨礼赞》,篇幅明显地长得多,如果没有过硬本事,不可能朗诵好。冷波不愧是张皓岩情有独中的学生。他那从容不迫的大家风范,不急不缓的儒者气度,你看着、听着,思绪就随他去了。根据情节需要,冷波也用了许多手势,不过他的手势幅度不大,只是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文章的意思。他让你的精神体验了一种言说不出的舒适。 “最后,请史含华同学上台为我们朗诵。”一阵掌声过后,杜青荣站在讲台上盯着史微所在的位置说道。史微低着头还在临时抱佛脚,听到自己的名字,知道必须上台了,于是拿起摘抄本走上了讲台。 “我要为大家朗诵的是叶文福的作品《祖国啊,我要燃烧》。” 当我还是一株青松的幼苗, 大地就赋予我高尚的情操! 我立志作栋梁,献身于人类, 一枝一叶,全不畏雪剑冰刀! 史微手拿摘抄本,眼睛盯着诗行,低头小心翼翼地读着,惟恐自己出了错,闹出笑话来。 不幸,我是植根在深深的峡谷, 长啊,长啊,却怎么也高不过峰头的小草。 一心要把理想举上万重碧霄! 摘抄本上的诗行仿佛受了魔法,每个字都在无限膨胀变大,演化,史微在深谷看到了高山,看到了永远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九重云霄。 我实在太不自量了:幼稚!可笑! 蒙昧使我看不见自己卑贱的细胞。 于是我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迎面扑来旷野的风暴! 史微目光越过台下模糊的人影,仿佛前方是无坚不摧、铺天盖地的狂风。 啊,天翻地覆…… 啊,山呼海啸…… 伟大的造山运动把我埋进深深的地层, 我死了,那时我正青春年少。 在不可抗拒的灾难面前,生命异常脆弱!你是谁?你有多大能耐?你不曾有过无奈吗? 我死了!年轻的躯干在地底痉挛, 我死了!不死的精灵却还在拼搏呼号: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啊—— 我的理想不是蹲这黑的囚牢!”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生命是异常脆弱,它须臾即逝。这可怕吗?这并不可怕,因为我们还有灵魂,我们不屈的灵魂会与命运继续抗争! 漫长的岁月,我吞忍了多少难忍的煎熬, 但理想之光,依然在胸中灼灼闪耀。 我变成了一块煤,还在舍命叩打地狱的门环: “祖国啊,祖国啊,我要燃烧!” 茫茫人海,是幸福还是苦难,全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你想要真正意义上的永恒吗?那你必须奉献!而当你有永恒的需求时,你的生命才会真切地感受到人世间弥足珍贵的幸福和苦难,而此时,苦难和幸福又有什么区别? 地壳是多么的厚啊,希望是何等的缥缈, 我渴望!渴望面前有一千条向阳坑道! 我要出去:投身于熔炉,化作熊熊烈火, “祖国啊,祖国啊,我要燃烧!” 史微早就忘记了老师、同学、教室,忘记了眼前所有的存在。她的灵魂游离躯壳,进入了但丁的地狱之门。她游走在强大、神秘的地宫,用她那柔弱的身体里潜藏的不可摧毁的意志和信念,毫不屈服地摇撼地狱!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从地底传来,你无法不感到它对你的强烈震撼!下面的同学,没有人认为她是在参加朗诵比赛,他们也忘记了;他们是亲临其境目睹一场悬殊却仍然在进行着的灵魂同命运的殊死搏斗!隔壁教室的同学也被这人和命运的激烈较量吸引,他们纷纷挤到后门口来观看。 读完了,史微依然手捧着摘抄本站在讲台上。谁先鼓了一掌?当掌声如潮,掌声雷动,痴痴的她才下意识移动身子离开。肖何说:“她进入角色了。”史微听不懂此话,转过头去。肖何往后一退,正笑得合不拢嘴巴。史微走下台去。 朗诵会结束即放学。苏月桐叫史微一起吃饭,身后一个男生说:“想不到最后还能听一出压轴戏。”朗诵会是结束了,但教室里、教室外,寝室里,寝室外,时不时会冒出朗诵时的诗句。傅伊曼模仿史微的声调:“希望是何等的缥缈”、“祖国啊,我要燃烧!”朱仲燕学道:“我们年轻,我们潇洒,我们风流!”几多同学都在学样。苏月桐说:“你这次朗诵比较成功,有可能选得上去参加学校三个文科班联合朗诵会。但这只是猜测,也不一定就能够选上,因为班上的人才实在太多了。”史微想:管它呢!更何况,我原本就没有想过我会胜出? 第二天,肖何宣布:第一名:黎昪。第二名:史含华。第三名:冷波。第五名:林涛。第六名朱仲燕。第八名:叶也红。星期六下午,史微和其他四位同学代表班级参加了学校文科班朗诵比赛。比赛是在学校的电教室举行,梅校长等学校领导和语文组的老师都参加了。在高手云集,规模和阵势都大了三倍的比赛中,史微用地地道道的辰阳话作为开场白,引发高二同学一阵哄堂大笑,最终被淘汰出局。不过,黎昪和冷波分别捧回了冠军和季军的奖杯,为班级争得了最高荣誉。梅校长当场颁奖,黎昪接过冠军奖品时,全场给予了热烈掌声;当冷波从梅校长手里接过奖品,他高高举起,从容地挥了一挥,引得班上的掌声雷鸣一般久久不息。看到冷波那一副当仁不让的模样,张皓岩由衷地笑了。 |
十二、作茧自缚史微退学 学校朗诵会结束,史微从寝室直接去了史茱家。上次回去没有足够的伙食费,她必须想办法。在去姑家的路上她特别心慌,想一想,日记本还在教室里。像所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人都有预感,第二天回来,她看到,课桌里的东西全被动过了,日记从最里面最底层到了最外面。看着乱七八糟的书桌,看着伸手可及的日记,她才意识到,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自己以前翻看秦安之课桌的行为,与这个同学一样可恨! 史微上课跟不上老师思路,她对自己恨之入骨。史微与自己过不去,苏月桐说:“我猜你是很难得到幸福的。我们两个都很难得到幸福。”苏月桐还说:“我猜测你将来要么很好,要么很不好,你以后的生活决不会停靠在不好又不坏这一个点面上。”史微相信这预见,苏月桐比谁都了解她。 二十二日,傅伊曼带来两张过期《光明日报》,史微借来看。十六日的报纸登载了查朝征教授研究宇宙常数获得重大突破,引起世界物理界的重视,她倍受鼓舞;十七日“国际快讯”栏目报道苏联女宇航员生下一个男婴的消息,她感到莫名其妙:生儿育女本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难道,就因为她曾经去过宇宙,一切都必须改变吗?看来,人类原本就是一个自作多情、自我陶醉、自以为是、自圆其说、自欺欺人的物种! 中午买饭,史微从她认为不太贪婪的夫妻店里买了一份菜。她本看不上那人炒的菜,因为味道并不好;但是,看到他们店子门庭冷落,别的店子学生蜂拥,他们那眼巴巴的可怜模样,她就感到不好受。苏月桐从另一个店子买了菜,两人边吃边话,史微说起买菜的心得,苏月桐笑她蠢:“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这不是你的义务。世上那么多乞丐讨饭,你为什么不去替他们讨?”史微无言以对。但是,她就是喜欢注意那些细小的事情。有位年老的摄影师常来学校照相,许多时髦女生常常故意刁难他,他总是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史微忍不住对他说:“您人太老实了,您也滑一点呀!”“劝告”老人过后,史微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如果老人家的厚道是一种策略呢?那么是不是自己得了“痴症”? 这天下午,史微请假打道回家。史微不想读书了,要休学。看到女儿态度那么坚决,史文远也没有过多地勉强她继续读下去,但还是提出了把她转学到二中去,或者是把这一学期读完再作计议。史微没有响应,他也就不再说话。史文远被燕姑婆婆闹过一场后,生病了,并且一直不见好转。他身体总是那么虚弱,这也很令做女儿的史微担心。 史微常常想起秦安之,有时候,当她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他并没有出现,即使她望眼欲穿;而有时,当她完全不再寄予希望,他又出现了。史微求过他多次,多以失望告终;最后,她企求他帮助的心愿慢慢地也就淡了。 这天打饭,史微远远地就看见了秦安之,于是赶紧把头低下,装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往前走。大概是看出了史微的心思,秦安之反而横过大路来叫她,她只好面带笑容答了。其实,对于一个濒临绝境的人,你如果不想救,那就不要出现;即使你事不凑巧出现了,你也要装着没看见;因为他容易燃起心中的希望,但这希望最终还是破灭;这几经周折的痛苦,何苦再让他经受?秦安之对于史微正是如此。好在,史微即将离去,不再计较。 从开始把诗递给秦安之,到“求助书”的出现,再到现在,史微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希望只是徒劳,但是一个人获救的欲望总是不肯轻易放弃;尽管如此,史微在心里还是做到了对秦安之的放弃;因为苏月桐对秦安之的强烈偏爱和好感。现在流行用竞争这个词,大家也懂得竞争、重视竞争,可史微从小就被生活剥夺了她生命里潜藏的竞争能力和竞争意识,面对难题,她总是逃避。史微原本没有要和秦安之相好的意向,当苏月桐说她和秦安之是心心相印的一对时;当苏月桐说他们俩相遇总是不约而同地脸红时;当苏月桐满脸了解的神情说秦安之将事业有成、感情专一时;当苏月桐毫无顾忌地把秦安之和史思振比较,说史思振较秦安之轻薄,说史思振动了她的真情,她觉得很冤枉时;当苏月桐说她和秦安之在打饭的时候,苏月桐在前面走,秦安之从后面跟上来,他俩的步伐都是相协调的时候;当苏月桐再三强调她和秦安之是两小无猜,至于在爱情方面她根本就没有想过的时候;史微如何能再去找秦安之?!史微对苏月桐说:“你不要再为自己的感情进行诡辩了。” 也许因为史微即将离去,苏月桐打开了心扉:“我的心在痛,说出来我的心就会流血。”史微想:你还没有流血,可我的伤痛处已经是血流成河,《一个疯狂的播种者》、《我挖一条河》难道不是从我心里流淌出来的鲜血吗?史微心痛,苏月桐总能为她找到安慰的药,江豪、林涛、黎昪,他们都是苏月桐为史微找的药。在这个因聪明而自信的朋友面前,拒绝和否认是白费精神,史微最后只能沉默。不过,如果全然否定苏月桐的安慰,那也是一种不诚实。史微固然对江豪和黎昪没有半点杂念,但对林涛的感情,就不是那么纯粹了。至少,史微不能对自己说对林涛一点也不在意。但承认对林涛在意又能说明什么?不管是对秦安之,还是对林涛,史微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自己现在决没有要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结成那种大家所指的朋友关系。她心痛不是源于这些,难道聪明的苏月桐不知道? 苏月桐说她心痛是因为被侮辱,而受辱的事情讲不出口。史微就说:“生活中被侮辱的人多得很,你不要总以为自己最不幸,事情的本质,也许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坏。由于自我意识,你夸大了自己的遭遇。对于被辱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我决不允许自己为这样的事情而浪费很多的时间和感情。”史微列举了在松溪中学蒙受的巨大耻辱,并再次感谢这耻辱使她走向懂事和成熟。苏月桐听了,同意她的看法。 史微决定休学,苏月桐一句意见相左的话都没有,却说“这几天你终于静下来了。”闻此,史微心里涌出一种别样滋味。她希望天使降临、奇迹发生;但是,世上没有天使,奇迹也未发生。 史微说:“我被别人折磨着,同时也有人被我折磨。”苏月桐说:“江豪和林涛都在被你折磨。”江豪情况很糟,但史微爱莫能助。就像她把希望寄托在秦安之身上,难道秦安之就一定应该是她史含华的希望吗?至于林涛,史微不愿承认,苏月桐更固执。史微虽然早就在心里否定了对林涛的爱意,并找出林涛不少缺点,但奇怪的是,林涛缺课她都知道,也很着急。苏月桐说:“这就是关心。你和林涛就像我和秦安之,是心心相印、两小无猜。”史微被苏月桐说得似是而非,最后道:“我们都是在自作多情!” 在离开学校前,史微想请刘琥珀和柳锦云吃饭,并当面祝愿他们幸福永远。她不再恨他们,她承认柳锦云是一个敢做敢爱敢争的人。达尔文说只有强者才配获胜,柳锦云争取到她想要的,又有什么不对?!史微也想祝秦安之在事业和爱情上都交好运。她预测,将来秦安之必然是在苏月桐和欧阳小玉之间选择其一,她们聪明、出色,才智配得上他。这个即将离开的人,所想的就是这些事情。其实没谁对她的想法感兴趣,因此她也都没有去做。 二十六日晚,史微最后一次去教室自习。张皓岩老师来查堂,看到苏月桐和史微坐在一起,把苏月桐叫了出去。苏月桐回来说:“张老师叫我是为了要问清楚你究竟是为什么要休学,我这样回答他: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促使她休学,这是她自己长期以来形成的思想枷锁束缚了她,以至于不能自拔,不能自制。”史微听了,心里酸溜溜的,但也不能不承认她看得准确。 回寝室时,史微想到她来一中读书毕竟是托了贺老师的福,因此也该去给她告别一下。苏月桐笑着说:“你这几天不到上课,林涛与往日不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没有一点精神。”史微说:“你神经过敏了,你是带着主观意识观察问题。他是不会那样的。”苏月桐说:“也许是的。是的,在我刚才要讲这句话之前,我也不相信他会那样。是我的错觉。”教师宿舍楼下,苏月桐先回寝室,史微则去了贺老师家。 给史微开门的是林涛弟弟。林伯伯这一天也在家。看到来人是史微,林涛急切地笑着问:“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史微笑笑,没有回答。林涛接着向他母亲贺老师解释,说她这几天没有到上课。贺老师不和史微交谈,进了一个卧室,并用目光把林涛兄弟也带了进去。史微和林伯伯拉扯了一会儿家常往事之后,就把自己休学的事情说了出来。在这个时间里,贺老师他们一直没有出来。史微估计他们都听见了她和林伯伯的谈话,就告辞回了寝室。 贺老师和林涛没有从内屋出来,史微知道,他们母子的沉默不一样。想起林涛刚才的急切,史微不禁想:如果这几天他是真正地挂念我,那我们真可谓是心心相印了;因为,在他生病不来上课的时候,我也是很担心。 史微虽然说林涛自私、没有很大理想,容易满足;但是,她平时也看到:他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尽量做得最好,他还一直对她关爱有加。史微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动向,就对自己说:一切都等将来再说。但是,他们没有将来。 第二天,张老师一句话没说就替史微办了休学证,并带着她到教务处去问有没有什么费用可以退。当然这只是老师的好心,学校没钱可退,史微也没想过要退费。在回来的路上,张老师向史微提出几点要求:一、回家后多帮助父亲做事。二、一定不能放松学习,因为毕竟不是真的永远不读书了。三、多劳动,少想问题。史微满口答应。 天不停地下雨,已经好几天了。校后的悬崖上又因这雨垂下了一匹大气磅礴的闪亮白练,它是随季节和雨量多少而定的瀑布。老天一副灰蒙蒙的脸色。在苏月桐、吴笑梅、楮绿珠的帮助下,史微带着自己的行头回家。史微并不忧伤,倒觉得这连日绵绵的雨,是要让她苏醒,也是在为她孕育生机,于是反过来安慰送她的朋友。中南门码头到了,她与朋友告别,确实充满信心。 |
十三、天地生我人间有你 一只船轻巧地把史微载回了史家村。看到女儿带着在外求学的东西回家,史文远没有一句重话。傍晚煮饭时史微一边烧火一边看书,萌发了在家拼命学习,期末参加考试,明年也要参加预考的想法。她不知道,一场令人窒息的斗争已经拉开序幕! 所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所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史文远兼有这两种无望。对待女儿,第一天他任其自然;第二天他把她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第三天亦是如此。史文远一年没有出去,家里养了一头猪,这头猪成了史微回家后的重点服务对象。她早晨六点半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河边挑水,然后做饭、上坡割猪草、洗猪草、给猪喂食、切猪草、煮猪草、上山砍柴、做晚饭、给猪喂食。等她把这一系列的事情做完,已是掌灯时分,她连洗澡换下的衣服都没有时间洗,更不用说休息、看书了。史文远以为能够难倒女儿,史微在月亮塘洗猪草时则对玉英说:“明年我在家包阳春,让我爸爸去找副业挣活钱。”史文远每每恶语相加:“你以后就是一个只能伸出手板向男人讨钱过日子的农村妇女。”史微冷硬地问:“农村妇女碍哪个了?”明白恶意中伤和体罚无用的史文远最后选择了离开。是的,他必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然,女儿没有屈服自己倒先死了。 史文远一出门史微就轻松了。这天史微料理完家务正在看书,赵思雯来了。对于史微的休学,伯伯、伯娘说:“既然娃儿自家不愿读书就不读了呗,那有什么希奇的?不读书就不吃饭了啊?”他们白一眼史文远,用好言好语安抚史微。史萸对史微的态度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而到底是冷还是热则取决于史微读书成绩的好坏。史微庆幸表姐和她母亲不一样。史微休学,赵思雯既不像舅舅和母亲把事情看得很严重,也不像史微自己那么乐观。 晚上姐妹俩早早地上床,抵掌而谈。赵思雯现在最关心的是爱情:“我打算和一个会做家务、任劳任怨、没有太大本领的男子做终身伴侣。这样的男子可以听我指挥,随我摆布,我就能获得足够的时间搞创作,成就自己的辉煌事业。有本领的男子难管,招架不住。像东聪明、潇洒,对异性具有很强的吸引力,正因为如此,他虽然有意追求我那么久,我却不接受他的爱。”赵思雯说的东,几年前史微在她家见过一次,是姑父的学生,与表哥义结金兰。史微问:“这难道是婚姻吗?相爱的人会存在这些问题吗?”赵思雯说史微:“一、你多愁善感。二、自卑的高傲。这也是女孩子所具有的通病。”史微说:“自卑和高傲是一对反义词,是互相矛盾的两种东西。”赵思雯抢过话头:“我知道这是一对反义词,知道它们互相矛盾,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性格里。”赵思雯拿史微平时的思想行为做注脚,史微觉得她真是切中要害了。当谈到舆论的影响时,史微说:“议论是他们的事,听不听在我自己。我可以做到不在乎。”史微曾说过,在舆论和习惯势力面前,她是一座珠玛郎玛峰。赵思雯说:“你不要想得那么天真。你应该知道,被议论的是你。比如说,你让别人打吗?打是别人的事,但挨痛的是你。”史微被说得哑口无言,就补充:“我讲的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如果她议论到了我不能容忍的时候,我当然要给予有力的还击。”赵思雯获胜地笑了。史微马上想到苏月桐。她真想让表姐和苏月桐在一起争辩一场。她想知道,她们俩谁更会说?这种奇思妙想,赵思雯也很感兴趣。赵思雯早就知道苏月桐是个角色,她倒真希望有机缘同她会一会,看她究竟能厉害到什么程度? 赵思雯走后,史微分别给吴笑梅和秦安之写了信,倾诉苦恼。在给吴笑梅的信里,她还问了秦安之、刘琥珀及一班同学的成绩,并嘱咐吴笑梅不要对苏月桐说起她和秦安之交往的事。为了不引起误会,史微夸张地对秦安之说了刘琥珀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她如此只想表明她对他秦安之是纯粹的信任。现在充斥在她脑海的,都是她和她父亲、母亲以及燕姑这些人。她希望秦安之理解她的苦闷。史微次日托去辰阳赶集的人邮寄了。 父亲外出这几天晚上,都是玉英与史微做伴。史微把铺盖搬回来之后,史文远在堂屋后的小间内用两根长凳和几块木板为史微搭了一张简易的床。银铃、玉兰、雷雨儿嫁人的嫁人了,不嫁人的也都有了婆家,这两年玉英继她们之后成了史微贴心伙伴。那日在月亮塘洗猪草,两人说到一个姑娘,玉英说:“她能够像男劳力那样犁田、打耙。”史微就说:“明年我不读书,就一个人留在家里种田,也学会犁田打耙,让我爸爸外出找副业,免得父女俩在一起斗气。”玉英听后笑得合不拢嘴:“那明年你的田就要放荒了。你认为种田那么容易吗?除了犁田、耙田,还要推田埂脚,还要找田里漏水的地方并把它堵塞好,天不下雨你还要去管水。别的就不说了,单管水一样,你就要哭。为管水,你几天几夜莫想睡觉,站在坪上走来走去,如果你不和别人吵架相骂,你就别想水流到你田里去,你就莫想吃饭。你刚刚不读书,爱面子,不愿和别人打架相骂,别人叫你等你就等,别人说他的水要从你田里过,你又让他过,你要从别人田里过,别人让你等,你又等,这样,你的田不裂口子我不信。”玉英如同张皓岩讲历史,史微喜欢她头头是道的善意取笑。玉英入睡快,史微想睡也睡不着,因此不是看书,就是胡思乱想。 史微想到同学,想到同学无形中存在的城乡差别。其实有思想的人不在乎对方来自城里还是农村,之所以分类活动,生活习惯使然。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否有头脑,是否自信。 说到自信,史微就想起了红灵来的那群男生。譬如三班班长梅文侃的大家风范。那次三班开班会,梅文侃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这时班主任来了,黑着脸责问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开会。他默不做声,走到门边,把讲台让给老师。等老师讲完之后,他从容地回到讲台上。同学们各怀感想,台下一阵骚动。面对这种场面,他拿起黑板刷子,一边适度地敲打着讲台,一边说:“静下来!大家静下来!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自此之后,三班同学无人不佩服他的镇定,他的魄力也因此而为全班同学所公认。此事史微是与楮绿珠在一起时听叶也红说的。又譬如四班团支部书记汤宏泉的鼓动才能,苏月桐讲:“我们班那次开团会,是讲参加学校五。四青年节跳舞比赛的事情。汤宏泉站在讲台上说着挥起了手臂:‘我们既然参加了,就一定要夺取第一名! ’他像是要给人传递信心和力量,我们班的同学对那一次跳舞比赛充满了自信。” 史微一边记述这些同学的事迹,一边思考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些表现?然她心里最明白:“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史文远去找副业的地方走了一遭,回来了。昨天,史微在父亲吩咐下,上午挖了两块地红薯,下午去种油菜。她发现自己的劳动量劳动成绩都不比父亲差,父亲何以总是要用“家庭妇女”、“农村妇女”、“男人手板缝里讨吃”等等这些侮辱的话来打击她?今天父女继续种油菜。史文远叫史微整地,史微忙中被锄头把狠狠撞了腰,刚停下来揉一揉,父亲就不耐烦了:“你回去煮饭算了,你在这儿做得了什么?”史微也没好气:“您回去吧。”“我回去了,我回去煮饭了,你就要把这里搞好啦?”“好。”“你给我滚蛋!丑种子!”听到暴跳如雷的声音,史微停下手中的活计,回过头去毫无表情地正视着父亲。她不明白,自己如何又惹恼了他?难道她答应把这里的一切事情搞好错了吗?这些事情是她的能力能够做到的,她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回答?看到女儿这样毫不畏惧地看着自己,史文远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哪个娃儿像你这样应大人?”史微继续整地,任凭父亲在身后抱怨:“我前世做的过错事太多,今世才得了你这么个忤逆,这是报应……” |
史微想以《十月小阳春》为题,写一首诗,或者一个短篇:也许有人错过了阳春三月,就像我错过了许多学习机会,但是还有十月小阳春可以播种,只要抓住,还能收获! 史微这般盘算生活,生活却未必配合她的意愿。这天史萸云潭赶集回来看望史文远,史文远内心积存已久的悲苦、愁闷、怨愤也有了认同对象。史微站在父亲和姑妈面前,只能任凭他们没完没了的白眼和数落。 史微明白父亲的悲哀、痛苦,希望通过交流达到父女思想感情的一致,于是给父亲写了 。但自认“人强命不强”的史文远顽固地拒绝了她的一切努力。在他看来,一个“坏东西”、“丑种子”还能说出什么知趣的话?还能做出什么知趣的事?悲剧早就开始了,谁有能力改变! 史微意欲寻求理解,给苏月桐写信。 云潭集日第二天,赵思雯继她母亲之后来史家村看望史微:“青云讲二十二号星期天,秦安之要和史思振、青云一起来史家村看你。”史微听了这个消息,像久处寒冷冰河的人突然遇到一股暖流,心,不禁为之所动。但她马上面无表情地说:“他来这里干什么?”在她看来,他来只会使事情更糟!史微现在决不希望见到他。 赵思雯刚走,玉英就在下面石阶上喊:“微儿姐,你有信。我刚才去担水,合作社人叫我带给你。”像史微预料的那样,秦安之回信来了。 秦安之满版、满版地写了六页纸,史微一边看,一边流泪: 含华: 祝你好。我能对你说什么呢?难道我能无端地向你表白我之罪过?我只觉得我深深地愧对于你。读到你的来信,我便处于无限的懊悔与自责之中。 于此,我也才知我真正地自私。人类的以及动物的自私本能都令人惊叹。市侩的庸俗、自私,我曾鄙视、诅咒,而现在,自己的无意的自私竟使一个人在艰难之中无法爬起之时,请求的帮助得以无情的拒绝。事情已经如此,后悔么?我知道,过去的不再来,而惟有将来,才有补救的希望。 起初,你突然闯入我的生活之中,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以为你爱好诗,希望我能有所帮助,可我对诗并无多少了解,但我却虚伪地给了你自以为高明的指点。学习上的繁忙,我也没有多少时间想到此,而此虚荣的做作也令我深悔不已。后来你还来信,我又将此当作玩笑,而不知此为真正地求助。我一点也不了解你的苦楚,对于你的几次说起,我都不作一回事。现在想来,我只觉实在有愧于你。我遗憾,我自责…… 我不怎么求你原谅,我深知此是无法原谅的事。你骂我、恨我都行。我只想有一天能补回我之罪过。 世间确实缺乏温情,我只求你能常给我写信,不要冷漠了我们。 愿你愉快地生活。 安之 1986年11月6日 这天晚上,史微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笑着告诉苏月桐:“我表姐赵思雯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醒来后史微自问:我为何要对她讲这些?是不是要从什么事情里寻觅自己想要的什么东西? 没隔多久,秦安之又来信了: 含华: 你好。我盼望了许久,可是你竟一点儿不给我音信。虽然你不曾要求我复信,我还是冒昧给你回了一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但我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月桐也很冷淡。大概对我的所为有些共愤…… 我们读了这么久书,而今将是我毕业的时候,我也不知我今后能怎样。初中毕业时,虽然和许多同学分了手,但我也不觉得失去了什么,我那时并不懂得情感。而现在,我真害怕当我们这些老同学各自去闯荡社会的时候,却忘记了这走过的年月;仿佛那也似一场梦,只留给了深处的记忆,而忘记了你、我、他(她)。说真的,你不要以为这都是虚假。我总觉得:你去之后,我心里怅然;为你而遗憾,为自己而自责。 我怀念,我怀念这深秋殷红的落日。我怀念这秋风下已黯淡的颜色。 我不能说出我之情感,而只愿安静地生活吧。 安之:十一月十四日 几天后,苏月桐也回信了: 含华如晤: 来信收到。我实不料你在家的处境竟是如此不利。本以为你在校也无益,指望你回家能够散散心,岂料又陷入困境!尽管你说对此无动于衷,可我却颇不解,你父亲这样做是什么原因?我原来觉得你父亲是很通情达理的呢…… 苏月桐随信寄来的还有屈原的《橘颂》及这篇美文的每一个词语的详细注解。史微看到熊首山山麓环绕的那一片绵延不绝的桔林,喜爱至极,曾写过一首小诗《桔赞》;苏月桐说那首诗美,有意境,有韵味;但冉超老师的评语是:“屈原有《橘颂》,相比太平淡。另辟蹊经路,方可出新意。”苏月桐记住了这评语,看到屈原的《橘颂》,留意把它寄给了史 看完苏月桐的信,史微愁绪更浓,思绪更乱,心中满是惆怅,却又有一种满足:“解我者何人?苏月桐是也。” 这之后不久,曹园菊也来信了: 含华:你好! 前几天听说你休学了,我感到很吃惊。虽然以前曾听你说过类似的话,但我却总认为你不至于那样做,然而你却果真这样做了。 含华,我觉得你的思想愈来愈复杂,也愈来愈消沉了。你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吗?我甚至觉得你的有些想法简直是病态生理作用的结果。我认为造成你今天思想性格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你从小失去母爱,再则就是初二时的那次事件。然而,由于这样的原因,就一定造成你今天这样的性格吗?一个人如果总是想着自己失去了多少,总希望所有的人都来关心自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自私的表现。 人世间除母爱外,还有朋友间的爱、亲戚间的爱、同志间的爱,这些爱也同样能温暖人心,同样能给人以力量。请你不要把失去母爱作为原谅自己消沉的理由,更何况你还有温暖而至诚的父爱…… 读着曹园菊的信,史微想起苏月桐在她面前猜疑曹园菊的话,一时感慨万千。曹园菊直截了当地说她有一种病态心理,这不能不使她自问:我是不是钻牛角尖钻得太深? 对曹园菊,史微无法割舍;对苏月桐,史微同样不能割舍。对秦安之呢?秦安之似乎还不能和曹、苏二人相提并论。但是,史微知道,自己曾经把一切生的希望毫无道理地全部寄托在他身上,因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成绩好?是不是还因为他是一个男生? |
十四、在洪炉与炼狱之中 昨天晚上,史文远又去燕姑家了。史微听到动静,是夜里四点钟。父亲不打算娶燕姑,可仍旧去她那儿,史微因此对父亲充满了不信任。她想劝劝,但自己是晚辈,说话不算数;再则父亲明确规定不准干涉他的事情,所以也就只好作罢。史文远不准史微再去燕姑家,史微路遇燕姑,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总觉亏心。史微喜欢燕姑的善良和勤劳,同情她遇人不淑,也恨她当断不断的软弱。燕姑吃得苦耐得劳,勤俭持家很能干,却一直把自己放在被动位置,她的难堪难道能全怪别人?史微的情绪,史文远知道,他因此也对女儿充满了厌恶。 早上炒菜没有辣椒,史文远叫史微去借,史微向蒋姐要了几颗。史文远嫌少,让史微多洗些。史微暗想:别人的东西怎么好多要?父亲态度强硬,为了缓和气氛,她便低声委婉地问:“够了吗?够了吧?”站在灶台边的父亲先不做声,继而怒道:“一屋子的柴,都让你给烧光了!”灶门口的史微纳闷地看了父亲一眼,好像说:难道有不烧柴就能煮熟饭的人?这让父亲更恼怒:“死样子!看我?不认识我?是吗?洗辣子!” “拿抹布来抹掉桌子上的油腻!你只有给人当老妈子的份。”“走开,不识趣的东西!”“滚蛋!”史微几乎每天都要忍受这种有意地辱骂。秦安之说父母对待孩子的情感是真诚的,曹园菊说史微父亲很爱史微,史微也明白父亲之所以这样对自己是因为恨铁不成钢。但逆来顺受的史微疑惑:这种方式除了伤人伤己,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她给苏月桐写信:“手一触笔,心的颤栗就进入高潮。我疯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些温情的话语。可是,天啊,当我真的听到一句稍稍口气温和的话时,心里就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你知道吗?那种强烈的痛苦在我反而成了享受!” 史文远想着法子整治史微。田里、地头,山上、坪上,屋里、屋外,史微像一台开启后就被人忘记的机器,不停地转着、转着。史文远要她尝到农村生活的辛苦后回心转意。而这时,劳动是唯一解脱史微的法子。冬季的山野少有人迹,史微爱这空旷无人给予她的自由自在。当她在家憋闷得快要发疯时,她就进山猛喊一阵。但是父亲是她的家,她逃不出父亲的视野,必须面对父亲。这日史文远硬是找不到事情要史微做了,才想着父女俩来梨树园挖地。梨树园处于坡顶,由沙丘碎石、干硬的黄土改造,土质本来不好,这些年基本放荒。今年因为燕姑,史文远没有出去,这块地继往昔种过小麦之后,始得种上一次黄豆。这地放荒不长草,锄头下去弹回来,黄豆长势可想而知,故而收割后又放了荒。此次再挖,无非无事找事。果然,史文远停下锄头说:“我养育你,给钱让你读书,这些年已经花去了几千块。我没有儿子,要养老,你在农村种地过日子如何养我?靠什么养我?”这是经常提到的问题,史微不在意地说:“只要我还有吃的,就不会让您饿着。”史文远变脸了:“你吃糠也要我跟着你吃糠啊?我那些钱借给别人还回来可以过上好日子,我跟着你干什么?跟着你去看你伸出手板向别人讨?你把花去我的钱还给我就行了。”史微被迫回答:“您放心,要还的。您花了多少钱,我就还您多少钱。”“利息呢?我把钱存在银行或者借给别人都是有利息的。”“要利给利。这样也好。我们之间既不存在责任问题,也不存在义务问题。这原来是一笔可以算得清的帐啊!很好,很好!”史微挖着坚硬的土地,心一阵痛过一阵。她感到父亲的心也在流血。可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这难道真是一块板结了没有希望的贫瘠土地? 只要在一处,失望的史文远就不能饶恕史微。史微则用强硬和冷酷回击。恼怒的史文远更加觉得这日子不堪忍受。他常常是吃完晚饭就外出了。史微就躲进小屋写她的《十月小阳春》。文章页首,她有一句题跋:我是无知而无畏;在塑造小说人物的同时,我企望完成对自己的雕塑。这于她是不屈的挣扎。但有时看到父亲一个人默默无趣地走下石阶,那落寞而孤零的样子,心又是一阵刺痛。她后悔自己冲撞父亲,责备自己不孝。如果说史文远的故意刁难给史微带来了伤害,那史文远无声时流露的苦痛和失望则更让史微心如刀割。这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这情形不论白天黑夜。这晚史有成哥哥来与史文远玩,他们同爱二胡,拉拉唱唱。谈到流行歌曲,史有成哥哥说他有《十五的月亮》和《济公之歌》的谱子,史文远很高兴,向他借。看他们那么兴致勃勃,史微忍不住插嘴:“爸爸,您为什么不问我呢?我天天在唱。”史文远马上变了语气:“我讨厌你。听到你唱歌我就讨厌。”这难堪的日子,这一触即发的战争,让史微感到她就要死了。 也许史文远也意识到了一味刁难和辱骂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一个寒冷的晚上,父女俩围着屋角的火塘都没有出去。他从壁板上拿来二胡,唧唧嘎嘎地拉了几下之后,就开始一心一意地拉曲子。史微珍惜这和平时刻,就把那本老旧泛黄的《学二胡》拿来看。史文远拉过流行歌曲,又拉经典曲目。听着这些或悲壮,或凄凉,或深情的曲调,史微沉默着。有歌词的曲调之后,史文远再次调弦,又拉没词的谱子。史微惊惶了,觉得那是送葬调,调里充盈着庄严、悲哀、愤懑与绝望。史文远拿着弓子的右手在疯狂地飞动,挺直的脊背前后摆动,神态如入绝地。史微拿书的手忍不住哆嗦不停。她被这魔魅的琴声逼得走投无路,被父亲悲哀绝决的表情惊得手足无措,掉进阎罗王无边无际的苦海扑腾。她好想要一个支撑,好想曹园菊,好想狠狠地大哭一场。这正是: 十一三中全会闭,贤播高风,发发吹生气。华夏人民心所企,名都大学家希冀。 有女书堂频失意,学业荒疏,辜负天时矣!严父调弦悲绪起,深宵一曲寒冬里。 |
回家两个月,史微不时给孤老的沈姐挑水,地里弄菜也常给她一把,因此沈姐常说史微善良、心好。史微忙里忙外,蒋姐、周姑感叹:微儿读了那么多年书,从来没有做过这些农村体力活,却比长期在家做明路的娃儿做得还好,文远公(哥)是养了个能干女。余婆婆见史微对燕姑尊重有加,对与父亲素来不和的人也很礼貌,就夸奖她做事聪明、在行。史微赢得了周围所有人的喜爱,却惟独得不到父亲史文远的饶恕和宽容,这不是讲故事,这是真实无奈的生活。其实史微只想向父亲证明:她即使回到农村,也决不会是他所说的没有用、靠别人施舍过日子的“农村妇女”。 这期间,史文远卖饴糖出过一次门。现在农村很多人家粮食有余,市场谷价、米价贱,因此掌握制糖技术的史文谦,每到冬闲时候,就在自家院子里的大锅大灶上熬制饴糖。史文远实在没事做,听说卖糖多少能赚点钱,思谋了几天,终于从哥哥那儿分了几十斤饴糖挑去卖。饴糖是纯大米做的,农村人叫米糖,史微自小喜欢吃这种零食。以前史文远只要碰上挑着糖担子的人来,就会买上一、两斤。如果有时间兴致又好,他还会把米糖用炒香碾碎的黄豆粉粘裹,让史微吃得更香。为此蒋姐曾笑话过他惯女太甚。时过境迁,现在蒋姐看到的都是他在骂女。 史文远出门最初几天,史微感觉轻松多了。但奇怪的是,等到第五天、第六天父亲还不回来,她就忍不住在玉英面前唠叨:“我爸爸做吗还不回来?”史文远是在史微的盼望中回来的。 史文谦制作的饴糖没有了,他来到史文远门口说:“有明昨儿把糖都担去卖了,年前我想还熬一锅糖,你和我一起做,赚几个工钱不好啊!闲着做吗呢?”说干就干,这对老兄弟立时忙乎起来。 真是天公不作美,到第三天,关键的熬糖过程要开始了,天也哗哗啦啦地下起雨来。 制作饴糖,关键就在熬糖的过程中,史文谦不敢离开灶房寸步,故而伯娘也被他使唤得团团转。这时候,炉膛里的火要保证它烧到最旺,因此必须时刻留意炉桥子上的煤是不是又要添加了,炉灰是不是塞住了箅子。站在灶台边的史文谦,一双眼睛盯着锅里的糖浆,一手操棒搅动,一手操勺子加水,更是不敢马虎。所谓制糖,就是把发酵两天的米饭,通过用水溶解然后充分加热提炼出稻米的精粹,因此,这个过程也是不断的用水过程。 这天在父亲的呵斥下,史微出出进进已经挑了八担水。常常,她正在家里忙乎别的家务,父亲的吆喝声就猛然从伯伯那边传过来,于是,她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快跑去挑水。本来冬季降水量是比较少的,然而今天下得最欢的时候,屋顶青瓦流下的屋檐水像河流一样一泻千里。现在已是晚上八点多钟,老天仍然淅淅沥沥地在下过不停。史微刚吃过晚饭,正在喂猪,史文远打着手电筒又在吆喝她去挑水。史微应声而来,挑起水桶就要走。史文远想一想给她递了顶斗笠,史微不要,抬脚步入了雨中。史微任凭冷雨浸入自己心中,在这时,她甚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身上淋着水,心里流着血,它们都如淙淙的山泉,好不快活!她知道父亲是在狠心整治自己,于是在心里喊:“您再怎么折腾,您也奈何不了我!”她不知道做一次饴糖需要多少担水,她不问,父亲却在每次叫她挑水的时候都不忘说一声制糖需要十七、八担水。她不理睬父亲的话,叫去挑,就去挑。在这过程中,伯伯再三告诉她可以去挑井水,但父亲偏偏说井水没有河边洞里的水干净,用它来制糖会影响糖的质量,硬是用这些话禁止她去挑就近的井水。史文谦也发过怒:“你还有我知道啊?有明在家挑水的时候都会去挑井水,那糖也没有见它就化了啊!一个当道的劳力跑来跑去都嫌腿软,你这不是故意整治人啊?哪个做大人的像你这样?”伯娘一再叫史微不要理睬父亲的话,就去吊井担水,但史微挑着一担大水桶倔强地在往来差不多两公里的路上飞上飞下不停地跑。她恨父亲:既然您要整我,您就整好了,我看您能从中得到什么?她也知道制糖不是真的需要十七、八担水,她不理解父亲这种做法到底出自一种怎样的心态?她不信他这样整治人真的能够得到一种心理平衡。但史文远这一天真的如此整治了史微整整一天的时间。这一担水挑回来,史微的头发如刚洗过从水里钻出来一样,湿淋淋的直往下滴水;棉衣除了腋窝处还有一块没有湿之外,其它的地方也都湿透了;淋透的裤子粘在皮肤上更是冰凉、冰凉。但她对自己说:“这一切都不能使我倒下!”这正是: 人类灵魂路,几盘旋、高低往复,莫猜归处。东海昆仑无伯仲,各有传奇无数。 水与土、捏成儿女。清浊随人如影伴,究缘由还往源头去。东出日,每西暮。 多情总把痴心驭。叹当年、开天辟地,壮哉盘古。无缝天衣天崩后,漫说而今如故。 血汗泪、殷勤生旅。寂寞如风吹孤独,到人前化作丝丝雨。肠百结,情千缕。 史文远越是要整治史微,史微越是在行动上配合他的意愿,让他整治。史微知道,父亲用农活和重体力劳动惩罚自己,是要自己向他的观点和看法屈服。可父亲的许多看法和观念在她看来是错误的,因此她倔强地努力做好他吩咐的一切,用事实来证明他的错误。父亲的恶语中伤,父亲的故意刁难,父亲对于女性的有心轻蔑和侮辱,都使史微的心寒透了。更让史微感到失望和厌恶的是父亲对待燕姑的暧昧态度。史文远说过好几次,他决定不要燕姑了;但是,他显然还常去燕姑家。燕姑有次上门玩,那是史微回来后仅有的一次,他不顾史微存在,在燕姑身上拉拉扯扯,一副亲密无间的好夫妻样子,害得史微以为他们的关系有了新希望,于是忍不住说:“爸爸,您可真幸运、真有福气,两个极端的女人都让您给碰上了。别人都说我妈妈特别心硬,现在燕姑恰恰又是一个特别心软的人,她们两个人性格完全不同,您可要好好对待燕姑,她人那么好,您要再找是很难找到这样善良的人了。”谁知等燕姑走后,他马上又变换了脸色,这真的让史微感到恶心极了。想起燕姑那种羞涩不好意思的微笑样子,史微是又同情又气恼。在她看来,燕姑显然是被自己父亲的虚情假意蒙骗了。她想把自己的看法告诉燕姑,又怕燕姑认为是她不喜欢她,因此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可是,史微不能原谅父亲的言行不一。她曾经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松溪中学读书时,听说项老师被她的男朋友欺负,史微曾非常痛恨那个人,曾异想天开地希望项老师嫁给自己的父亲,曾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的父亲会好好对待受欺侮的弱者;但是,史文远对燕姑的态度,史微失望极了。 史微在家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看书,于是晚上做梦尽是梦到一些读书的事情。史文远则是时常在她面前大讲特讲明年安排喂几头大肥猪:“反正你伯伯熬糖有的是残糟,你伯娘喂猪也不需要那么多,你正好可以担过来。坡上地里的烂菜叶子多的是,猪草也不用你发愁。不读书了也好,你像我一样长得人高马大,劳力也不错,大家都夸你勤快,你就给我在家好好地喂几头猪,操持、操持家里的事务。我呢,也好安安心心地去外头多挣几个钱,免得心挂两头。”史微猜测父亲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激将法,但父亲说话时那么一本正经,她也就拿不准父亲的真实意图了。可不管父亲打算如何,明年开学,她是绝对要复学的。她要获得知识!她很想同学,很想知道同学们的近况,于是一人 ,共写了四封寄出去。其实这期间,信件在史微和同学之间就像大雁南来北往一样有来有往。 |
十五、月桐生分燕姑情劫 楮绿珠有感于史微的不争气,不理睬史微了。 吴笑梅依然像冬日的阳光,温暖着史微。史微和秦安之交往,请她不要与别人说,她就讲:“含华,你要我莫说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即使是苏月桐,我也没有对她提起过。”吴笑梅的回信来得很晚,之前史微担心她生气了,她说“你的两次来信,我都已收阅,只是因为中考,把给你回信的时间拖长了,请你原谅!含华,你在信中说我生气了,那有此事?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我认为是最忠诚的朋友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我还担心你生我气呢。因为我这人做事有点卤莽。”吴笑梅说她的成绩又是尾巴。她坐在秦安之前面,丁莉菁与秦安之同桌,她最烦丁莉菁与秦安之说话时那种“阴阳八卦的腔调”。有感于史微对秦安之太过信任,她规劝:“华,我们都是十八、九岁的人了,都应该慎重地对待自己的一切。我发现他并不是那样单纯,我敢说他比我们还要复杂几倍,不过他控制了自己,没有从烦恼中堕落。华,羡慕他们,不如我们自己坚强起来。梅。”读吴笑梅的信,就像春游一般,处处明丽而温暖。吴笑梅是史微继曹园菊之后最信任的同学。 朱青青也写来两封信。因为学习紧张,她很少回家,都是家人送钱粮。她也有一种很无奈的情思,读她的诗能读出她的烦恼。还好,她的理智使她免于陷入泥潭。 像给朱青青写信一样,史微给苏月桐写信,也用了乳名。苏月桐这样回信: 史含华: 近好。元旦节已临近,而近日所思都颇不爽。昨晚还在寝室开玩笑说我想写信却不知写给谁。今天写信用“史含华”开头似乎清爽得多。想来“史含华”也罢,“微儿”也罢,都是用来供人指代的。但因与我共处一段时间的是“史含华”,故总觉“史含华”要比“微儿”来得自然、清爽。 说了一段废话,也许你觉得莫名其妙吧,看了半天不知所云。其实除了废话我真无话可说。不知你现在觉得如何?我的大脑已很疲倦,实在疲于想象你的现在。也许你觉得这封信使你无动于衷,不管怎样,现在我的大脑是无法想象的,它需要休息,清醒。 欣喜一位初中时相好的同学已经来辰阳工作。因此我们可以常相聚。虽无多少共同语言,但在一起总可减少我的孤独感。吴笑梅是善解人意的,但她学习太忙,不忍亦不好意思经常打搅。再说沉闷的氛围封锁的谈话,也太费神。真希望阳光灿烂之日,漫游山花盛开的山坡。 好了,到此结束吧。我与过去别过,包括上面写的荒唐言语。你静候明年的佳音吧! 祝 新年愉快 月桐 史微读完信很失落。这以后,她不再给同学写信。 赵思雯在辰阳参加专业培训学习时,去一中走了一遭。史微常把苏月桐挂在嘴边,她是去见识苏月桐的。苏月桐自然也是早知赵思雯,她和吴笑梅一起接待了赵思雯。至于她们相见如何?史微不得而知。 史文远又出去卖糖了。史微在父亲出门后随即病倒:不仅身体垮了,精神上也积郁成疾。玉英常常在周姑家看电视到深夜才上来,有时看到电视散场就回自家了。史微独坐床上,什么也不做,觉得这了无生趣的日子,使她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就在史微强自支撑的时候,史文远回来了。看到父亲挑着箩筐走上石阶,她的泪猛地冒了出来。 腊月二十五,大家聚在史文谦家做糍粑。像往年一样,刚进入腊月下旬,一年一度的年糍粑就被各家各户推上议事日程的首位。这几天,总能看到几家宽敞的堂屋由于舂年糍粑而充满忙乱、欢乐的气氛。“甑子底下的气上来了!赶快叫大家来做糍粑。”这不,厨房的史文谦在喊。史有志应声而去,一时大家各就各位到齐了。史文谦盛饭倒进石臼里,史文远、史有明等三人抡起糍杵就舂,一会儿一臼糯米饭就变成了一团柔韧软糯的糍粑。一甑子糯米百多斤,十臼就舂完了。史文谦把甑底的木箅子端来放在石臼上,招呼大家吃垫甑的绿豆饭。大家围着石臼,捧一团清香酥软的绿豆饭,回到原地,边吃边忙边聊。史微挑甑脚水回来,一甑子的活计已近尾声,看着这一切,她满怀希望地问:“爸爸,您给我留了绿豆饭吗?”史文远看她急切的样子,笑着说忘记了。史微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史文远连忙安慰她。周姑笑道:“那么大了还在耍娇!一会儿下一甑子还有呢。”其他人也边笑边劝。 也许是快过年了;也许是女儿这些天身体欠佳;也许是一个学期结束,另一个学期即将开始;也许仅仅因为父爱的驱使;总之,史文远卖糖回来后对女儿的态度明显有了好转。史微在父亲照顾下,身体、精神逐日见好。 墨西哥电视剧《卞卡》正在播放中。本来史微不大去看电视,有一晚看了两集,就经不住它的诱惑,像玉英一样,天天晚上放下饭碗就往周姑家跑。看过许多世事,她以为自己不再相信爱情,可《卞卡》吸引她的却正是纯洁、美丽的爱情。“爱情,这真是两个讨厌的字眼,让人想到就恶心。”她一边厌恶,一边向往,思想矛盾重重。 她做梦了。梦中她到处遨游,发现无论走到哪儿都要钱,使她惊讶万分。奇怪的是,她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旁观者,不管走到哪儿,都没有人理会她。她像只有灵魂在这个世界,而她的灵魂又永远无人知晓它的所在。她看见了秦安之,秦安之却并没有看见她。但遨游归来,她又收到了秦安之的来信。 史微努力想看秦安之来信;但屋顶上几片亮瓦投进来的光亮,毫无商量余地的告诉她:天大亮了,梦该醒了。史微躺在床上心潮起伏:她渴望继续上学,她要读书! 这天,史微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秦安之,一封写给张皓岩老师。 在给秦安之的信里,史微说了燕姑、燕姑与她丈夫以及与自己父亲的事情。 燕姑和史郎新的事情还没有真正了结,雷云儿的肚子却已经很大了。为了让雷云儿名正言顺地生下孩子,史郎新再次向燕姑提出离婚。燕姑也想和史文远正式结婚,因此与史郎新又踏进了法院的大门。法院坚持宣判史郎新重婚罪,然后为他们办理离婚手续。但燕姑与人为善的本性使她没有亲自把丈夫送进牢房,她主动撤回了诉告书。燕姑的顾虑是:史郎新是她的结发丈夫;史郎新是她的亲表弟;史郎新是她四个孩子的父亲;他去坐牢了,别人会怎么说他们的孩子?孩子谁来扶养?他们在法院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却希望问题得到相对圆满的解决。在史家村,他们请来舅舅、亲戚六眷、大队干部等有头有脸的人,请他们做主,证明并宣布他们夫妻已经脱离夫妻关系。他们双方在这些人议定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在他们,在这一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也就承认了他们离婚的事实。 史郎新为了感谢表姐没有送他去班房,主动提出抚养三个孩子;燕姑不信任他和雷云儿会对孩子好,表示自己也带两个。燕姑与史郎新“离婚”后,希望与史文远结合的时候能把自己两个孩子带上,这时史文远劝说她:“养一个孩子轻松些。不要便宜了史郎新,我们生活必须要比他们强,不然要遭人耻笑。再说其他几个娃儿来家里,我又不会把他们赶出去。”史微支持燕姑,不喜欢父亲这些话,更不相信史郎新和雷云儿会善待那几个娃儿,于是劝说父亲。无奈父亲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实际理由来驳倒她。 现在年关临近,史郎新已经做新爸爸;史文远老样子,依然是史微一个人的父亲;唯有燕姑,独自带着四个孩子,变成了现实生活中名副其实的“奴柴棒”! 史微最后对秦安之说:“一切都是从自我利益出发解决问题。我父亲为他自己的老年着想,更为他的女儿我现在的利益考虑:他爱我,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在他看来,我就是他的一个儿子;他不相信燕姑的孩子将来能善待他。燕姑不是为自己,她都是为她孩子,她希望我父亲帮她拉扯大她的孩子。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和我父亲相好,燕姑什么也没有得到。相反,她失去了许多。作为我父亲的女儿,我和我父亲一起成了她的罪人。为孩子,她忍受着所有女人不愿忍受的痛苦,她是真正伟大的母亲!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软弱的女性。因为,她实在是非常勤劳,并且很有能力,她完全可以不依靠任何男人就能把自己的四个孩子拉扯成人;可惜,她脑子里尽是‘女儿无夫无靠处’这样的东西。” 道不同,不相为谋。史文远和燕姑的情缘,始于万物萌动的初春,终于寒冷的冬季。史文远在家逗留一年,春节过后,又离家外出找副业去了。史微作为他们情感的看客,欢喜过、悲哀过,但无论多么上心,最后也得放下。 史微后来听别人说,史郎新并没有因为燕姑的善良,就免去牢狱之灾。把史郎新送进班房的人,是雷云儿两个有知识、有地位的亲叔叔。史郎新入狱两年,离婚把四个儿子丢给燕姑,出狱和雷云儿变成了一对合法夫妻。燕姑后来去辰阳做小生意了。她也嫁了人,但她那与生俱来的伟大母爱促使她始终没有放弃对四个孩子的抚养和关爱。也许孩子缺乏父亲的严格管教,也许燕姑的溺爱没有尺度,也许她顾上了日子却顾不上孩子的管理,总之,这几个孩子不听话、不懂事。 十余年之后,当史微去看望燕姑时,她的头发全熬白了,而老大不小的孩子却还没有一个让她省心。人们常说好人一生平安,但老天爷并没有眷顾这位不愿放弃孩子的母亲。勤劳与善良如果没有勇敢、智慧护航,就会被人欺辱。 史微给秦安之的信,讲的都是与燕姑有关的事情。因为这个时候,困扰史微最深的问题就是父亲和燕姑的关系,她再也找不到比秦安之更好的倾诉对象。 史微在写给张皓岩老师的信里,诚实地介绍了自己,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表达了对老师的信任,以及渴望提前复学的愿望,希望得到老师的帮助。 大年三十,史文远去辰阳办年货,史微把两封信交给父亲,请他带去邮寄。 |
十六、除夕夜向隅泪浇枕 团年饭早早地吃好了。史微收拾完家务,又喂好了猪,就以一种轻松而兴奋的心情,告诉父亲:“我去周姑家看春节联欢晚会了。”这时,史思振从石阶走了上来。 史思振补课到腊月二十八才结束。他来讲了许多关于秦安之和秦安之家里的事情。还是在云潭读初中时,史思振就去过秦安之家。他对秦安之的家庭情况比较了解。秦安之兄弟姐妹五个,老大姐姐已经结婚,老二大哥在家里,老三二哥去年考上大专,秦安之排行第四,后面是个很早辍学的妹妹。史思振很佩服秦安之大哥,讲他时,几乎是带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秦安之大哥读书时和秦安之一样,成绩也非常好;他因为家境贫寒、积郁成疾没有继续读书,但辍学后仍然矢志不渝地钻研学问。他对物理知识有着天然的浓厚兴趣,看了许多物理书籍,并对这些书籍里谈论到的现象逐一进行了论证,现在自己在写物理论著。史微听得心潮起伏。 回去时,史思振避开史文远递给史微 :“这是秦安之写给你的。”史微问候大家,史思振说大家都很好,苏月桐也很好。 送罢史思振,史微刚进屋,就听父亲唠叨:“人家父母养的孩子怎么个个都厉害呢?我养这么一个,一心想给她盘书,她还不知道珍惜。看人家,家里困难读不起书,就自己拼命的钻。我的娃儿怎么就不知道争气?想我史文远当年读书也不是马虎角色,现在却只有羡慕别人养好娃儿的份。”自我叹气一番之后,史文远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史微问:“你看人家秦安之同学,你就不知道向别人学习啊?噢,我差点儿忘了问一问你,你给他写信都说了些什么?你可不要……”史微以为父亲怕自己和秦安之不谈正经事,于是带着无愧于心的口气抢着回答:“您放心,我不会和他说那些让您担心、发愁的事。我在信中谈论的主要是您。”史文远立马阴沉了脸。史微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暴风骤雨般的咒骂劈头盖脸而来:“你这个卑鄙、可耻的坏家伙,你这个叛徒!谁让你到外面去到处乱说了?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你败坏我,你的阴谋是什么?你抱着什么野心?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出卖我?你这样害我,究竟是什么目的……” 史微愣住。痴呆半日,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淹没了她。她写信时,丝毫没有想到卑鄙、可耻、叛徒、阴谋、野心、出卖等等这些可怕的字眼会加到她头上。她很委屈,很后悔给秦安之写那封信;她感到,父亲这一次的痛骂有别于以往的任何一次。父亲脸上别样的阴沉,以往从未出现过。父亲雷霆火炮如枪似剑的语言够她受用一辈子:我能有什么阴谋?能有什么野心?说一说父母的事情就是出卖父母吗? 就像老鹰爪子里的一只小兔,史微这一次被父亲捉住了。她完全失去了往日在父亲面前的倔强,不胜重负地趔趄了步子,缩进自己的小屋,泪水直流! 在被窝里,史微伤心了好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想起高二时找了一个理由向宗老师请假,后来又坦白请假理由是假的,宗老师闻此勃然变色的样子:我就是一个白痴,一点儿也不记事。她无心冒犯父亲,无心冒犯老师,只是想真诚地说话、做人,但是,大人都不需要这种坦率与真诚。 也不知过了多久,史微才拿出秦安之的信来看: 含华: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你相信这首诗吧?你总是低沉的,忧郁成了你心病,你感情真是太脆弱了。这样的人往往经不住煎熬。世间悲伤的事情总会不少,我们宽容些,无论于人于己,都会好些。 前时我懊悔了许久,够我受了,而今别无他求。我想我将来的责难会有不少,到现在,我算已背叛了父母的意愿。我这样做,也不知是什么在支配着我?我不相信命运,可命运却这样安排了我,驱谴我朝此路走去。既如此,我惟有领命。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给你写封信好。 你有什么话,就痛快地说吧,我不会怪你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很惭愧。过去我那么冷漠,可如今,我正不知不觉地朝你迂回走去,不知你怎样想?你喜欢诗,你就写吧,话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关于父母,我过去从我的观点出发,我爱我父母,我曾为他们流过泪。你是不幸的,从小失去了母爱。不要怪父母,只怪这生活,我有偏见,你不责备吧?????? 祝你:新年愉快! 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七日 瑜卿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贺年卡:左边是蓝天雄鹰和一句“Happy New Year”,右边是课程表。史微悲不自胜:别人过年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她过年就这样!熄了灯,她久久地哭着,睡着了。 史微仿佛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突然,对面小路上走来一个全身穿着黑色服装的大汉。她起先不在意,以为那人像自己一样是个路人,但越看越不对。那人神情异常,似乎有意朝自己逼近。她害怕了,放腿就跑。她刚跑,他就追了过来。见事情真如自己预料的那样,史微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害怕到了极点,一边拼命地跑,一边拼命地呼救。这时,她看见秦安之就在前面路边的缓坡上,于是像得救似地松了一口气。可是,秦安之对她的逃命与呼救像看戏一样无动于衷。史微跑着,哀求着,但不管用。秦安之要她读书,说她读书,他们才能相爱,说读书才能买水果。她终于明白,秦安之是怕她带累他。她本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追捕自己的大汉,却又摔倒了,那个穷凶恶极的黑衣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一只脚。她恐惧极了,拼命地挣扎着,挣扎着。秦安之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漠然的模样是那样地清晰,那样地一目了然。可是,一会儿,秦安之变成了父亲史文远。他的表情同样冷漠无情。她不再看他们,只绝望地、本能地挣扎着,接受自己即将死去! 史微没有死。史微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只是浑身无力得移不动自己的四肢。半晌,终于弄清是做了一个噩梦。她想爬起来,却发现支撑身体的双手像两根细弱的竹枝,颤抖了几下,不胜重负折了,她重又跌躺在床上。 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她听着周围各家迎新的鞭炮,想着父亲的痛骂,想着秦安之的信,想着刚才的噩梦,只能默默地、久久地、哀哀切切地流泪!这眼泪像泉水,不断地往外冒,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理睬。无法坐视不管的枕巾,只好一一将它们吸取。这正是: 怎知除夕布雷霆,怛怛向隅双泪零。纵在人丛觉寂寞,每逢病体叹伶仃。 心头久失家温暖,眼底何来父淡宁。谁信桃符新换际,忧疑垂死梦中醒。 过年期间,秦安之的信,史微读了又读,最后回了这样 : 安之: 您的婉转使我感到很费解。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是说我们要相爱了。万一猜错了,您就别把它当一回事。说真的,我的辨别能力很差,因此我喜欢一目了然。说那种话,我感到很心慌。对于我们,这确实太刺耳了。 再三回忆过去的事情,我才发现自己竟是那样不知趣。您的逐客令不知下过多少次,可我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竟是一点儿也不察觉。该罢休时我没有罢休,结果,我胜了。我胜了吗? 听村里人说,我从小就是一个凶巴巴的女孩。到我家里去玩的人,没有谁叫得应我。那时,我三、四岁,在母亲身边。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得了一个诨名“豺狗子婆”。现在我村里认为我恶的人大有人在。 给您写过那么多信,您没有体会到我的强硬和冷酷吗?您真正需要的会是我这种性格的人?不想瞒您,对于世界上是否存在有真正的爱情,我很悲观。我不愿自己这么大了做事到头来还是一场儿戏、一场梦。 我似乎很深沉,但也比较轻佻,且易轻信别人,不过又非常固执。我总认为自己来打扰您是出于尊敬您、相信您。您同曹园菊一样,在我心目中占着显要的位置。我有几个好朋友,但无人能取代曹园菊,因为她真正地拥有我所需要的深沉、深情。这个比喻或许并不很恰当,请别见怪。 我不想欺骗自己。我想我需要您。以前,我否认这是爱,现在则很迷惘。不要说这话很可笑,您能否细想两个问题(不要欺骗自己,是怎样就是怎样):一、我真正需要的是否是她这种性格的女孩?是否就是她?二、她这是不是爱我?若爱,爱得足以共度一生吗?假若前一个问题肯定了,后一个猜想也令自己满意,你就来吧,我等着你。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三日 史微还不敢启用“瑜卿”这个称呼。史微反复翻阅词典,对这两个字有了很深的研究。她知道,一旦对秦安之用上这种称呼,就再无回头之日!她怕失败,怕走得辛苦到时候又是不得不回头:“秦安之是真心喜欢我吗?我不要再做无用功,那反反复复的错误我是不能再犯的!苏月桐不是说和他心心相印吗?难道这真是自作多情?他上次说的‘不要冷落了我们’,这‘我们’是指他和谁呢?”那日云潭场,她揣着这封信,既兴奋,又害怕,衡量了整整一天,最后云潭散集了,她还是没有把它寄出去。她在乎苏月桐的话,更惧怕秦安之不敢认真! 史微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敢做敢为的勇敢姑娘,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在感情方面,她其实一直是一个胆怯的弱者!生活了无痕迹地把自卑铸灌在她心里,她自己却并不知道。 |
十七 熊掌与鱼可否兼得 开学了,史微并没有得到张老师的答复。对于新学期入学,父亲也故意表现得非常冷漠。史微心急如焚,不管父亲怎么抢白自己,天天吵嚷着要提前复学。开学后的第六天,她终于回到了辰阳一中,在冉超老师带领下,一个男生搬着一张课桌在前,她堂堂其然地走进了冉老师带的高二文科班,在一班新同学中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冉超是一位少有的开明老师。史微走进这个班,马上被活跃的气氛感染。这里同学们犹如兄弟、姐妹,关系非常融洽。只一堂课,冉老师就让她了解到,在这个班级,有自由组合的各种兴趣小组,如书法美术组、散文爱好组、小说组等等。她的到来,又催生出一个诗歌小组。令史微高兴的是,初中同学戴铭、冉婷婷也在此班,戴铭还是文学组组长。戴铭长大了,初中时那个憨态可掬、稚气十足的少年不见了,换成了一个有点放肆、有点油滑但也风流倜傥的才子。冉婷婷与史微曾玩得很不错;也许不是患难之交,又因城乡区别,总之,这几年那份感情淡漠了。知道她是冉老师女儿后,为了避嫌,史微更加不愿接近她。 这个班女生寝室没有空位,史微仍然住在自己曾经睡过的床位上。为了把学习搞好,与老朋友打声招呼后,她有意和她们保持了距离。对秦安之,史微也是一样。这样平静地过去了两天,第三天放学后,苏月桐说:“我们一起出去玩一玩?”史微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答应了。 她们从校门口出来,沿着河边往下游走,又从图书室后面回到校园,来到操场。“好久没有玩双杠了。”史微说着抓住双杠双手一撑先上去了。玩了一会儿,这才依着双杠聊起来。时隔几个月,两人变得生疏,尽说些不关痛痒的话。这时吴笑梅来了,说了两句笑话,说人不舒服,走了。吴笑梅走后,史微和苏月桐都沉默了下来。良久,苏月桐说:“你现在需要新的人了。”“我不想谈什么,但也不需要什么新的人,我不觉得和别人有什么可谈的了。有人说,冷波没有什么希望了。”史微回答。“是的,他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他是非人,放弃了学习,还有什么希望?他是非人,他在独行。放假,他到我家玩——他到我们村一个男同学家,他把他带到我家来走一走。我们谈了一夜,十二点多钟,我们村那个人说累了,他们才走。通过那一次谈话,我觉得好理解他。”苏月桐幽幽地说,仿佛回到了那个难忘之夜。“你已经在寻觅什么东西了。”史微快人快语。“也许是吧。你的这一提我似乎清醒了许多。我觉得他与我一样是非人。我总觉得他所要走的路没有人去走。将来追求他的人很多,但他找不到一个如意的姑娘。”苏月桐几近自言自语。“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这么大的世界,会没有同行人吗?我总以为不至于如此。”史微说。“是的,他或许有同行人,我就觉得自己和他一样。但是,我们只能平行而走。也就是说,我们的轨道平行向前,但永远不能相交。他的呼唤只能得到空旷的回音。我有一种想法,同吴笑梅说了,我希望将来能同他联系,让自己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史微一边听着苏月桐的话,一边就进入了自己的冥想之中:“也许,真正非人的是我。我希望永远与秦安之保持朋友关系,但我似乎并不怎么爱他。我在爱一块空白,我没有真正的同行??????” 史微恐惧地发现:自己一旦和苏月桐在一起,平时苦心巩筑的心灵堡垒一下子就坍塌了;自己平静的心灵湖水,一下子就会掀起狂涛巨浪!史微知道自己无力拒绝苏月桐,对自己感到非常厌恶! 自那天冉老师以一种赏识的态度鼓励史微在班上成立诗歌小组,到现在,成员四人,这天晚自习前,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商讨了一下诗歌小组的打算,决定每周四下午放学之后进行一次座谈会。史微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即轻松愉快,又信心十足,便相信大家能够在相互促进中走向成熟。 秦安之来找史微,神情肃穆而萧索:“我读书,是要寻找一条活路。你明白读书的意义了吗?”他塞给史微 ,又走了。在信里,秦安之说: 含华: 不知你怎样想?或许是误解,我真是太冷漠了。其实你回去时我也觉得非常惭愧,至于你那么多次求我,我也只能那样。你知道,我从不与女孩子交往过,什么事也不大敢启口。我也不大敢与你交往,真怕周围的三言两语,所以只好如此。到现在,我却徘徊不定。我不承认我是书呆子,认真读书只不过是我的目的,我不敢松弛而已。怎么说呢?我们都有过悲伤的时候,我说了许多,但我做的是非常少,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知怎的,真的,我不骗你,我望你能爱我,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很久。那天,我不知你说了些什么,也不知你怎么想。上学期,我给你定的《诗刊》还没有来,我真是恨死了??????含华,真的,我都不骗你,假若我不说,你又会怎样呢?你很忧愁,可我是不会太悲伤的,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祝:晚安 此夜 史微读了此信,想起两年前以《你》为题写的小诗,决定听凭自己心灵的召唤,用“瑜卿”称呼秦安之说:“也许你已经看出来,我在躲着两个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空白的背后却隐藏着无数的话语。我想撕毁这块屏障,却又是那样地费力。我承认我只配当一个地地道道的懦夫。”史微隐讳其词地解释她为什么不回信的原因,就秦安之谈到父母及家里的事情时顺势说:“我是喜欢你谈及父母的,你为什么以为我不愿意提他们呢?我父亲体质也比较虚弱,他年轻时得过大病,再加上现在精神不愉快,情况也不好。他爱拉二胡,也像我一样爱肆意狂叫。我发疯时他感到恶心,而他发狂时我的心身随之颤栗。这可能就像你大哥和你父母的关系。我生性不羁、意气用事,总是惹长辈们生气。我不是我父亲心目中的好女儿;不是我任何一位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我真的不知道,我配不配你爱我?但是,你就像神明一样,用一种无形的东西在牵引着我,我爱你,我需要你……”史微冷时若冰,热时似火,她的感情不管是以哪一种形式出现,都是超乎寻常地强烈。这封信她请吴笑梅转交给了秦安之。她直说秦安之太胆小、太实在,但不管怎么说,她管他叫“瑜卿”了,她最后说“只要你能为自己的事业献出一切,而不仅仅是停留在‘找一条活路’上,我就会永远地爱你。” 立春这么久了,史微还没有看到半点儿春的气息。在家时,她把自己命名为《十月小阳春》的文章写了两、三万字,结果因为种种原因而中途停止。她对此耿耿于怀。史微孜孜不倦地追求永恒的人生价值,追随人性中的真、善、美,可这个世界,谁知道她?谁认同她?谁又在乎她的追求?孤单而落寞的史微说: 得失 处处寻觅温暖的春季 小心藏起阳光的心意 带着满足的欣喜 我轻轻地、匆匆地归去 途中,春之神的赞美 似乎充满了我无边的脑际 坐在圣洁的祭坛下 我虔诚聆听春之神的话语 在这拜别的时候 企图重温阳光的柔意 可是,上帝啊 我竟遗失了桃红 遗失了柳绿 遗失了耕牛 遗失了土地 我遗失了春季的精髓 史微知道自己平时的成绩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目标纵然再伟大、再崇高,但他没有实现目标的能力,一切就成了空想。如果居里夫人没有渊博的知识,不具备解决深奥难题的能力,哪里又还谈得上什么无私奉献?史微为自己微贱的生命远离伟大而崇高的目标哀伤。 史微一心想把成绩搞好,得不到唱和的苏月桐,认定她是需要新的人了。史微在意苏月桐。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有一点点认可她,那这个人无疑就是苏月桐。故而在苏月桐再次感叹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之后,她说: 月桐: 自从你说我需要新的人,说我回去后改变了世界观以来,我就一直想对你说一说。然而,我说什么呢? 休学,是我无路可走的时候拿出的下策。我想,这你很明白。回家以后,我和我父亲似乎是生活在充满大量煤气的空间里,我们都感到窒息。你和我一样知道我父亲希望什么,我是做女儿的,我不希望和他这样僵持下去,而我认为解除他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我能早点复学,更况且,我休学也并不是真正地厌恶读书。 是的,我是以另外一种姿态闯入你的视眼。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不再说要随便找一个男人立刻结婚,生一个孩子;不再歇嘶底里地狂叫……于是你们认为我需要新的人了,认为我的世界观改变了。我之追求,我之处境,决定了我现在的性情。我还能说什么呢?愿我们相逢在天际的尽头,我们终将有辉煌的时日! 含华 史微曾说过她能给人带来快乐;可很多时候都是她离经叛道的疯话惹得她们哈哈大笑;而她的疯话,哪一句不是她内心痛苦的变相爆发?现在平静下来了,不再丑态百出,就说是需要新的人了?史微相信自己本质的美丽,决定走自己该走的路。 史微只知道苏月桐有问题,却并不知道苏月桐的问题并不比她少;苏月桐也是需要人来倾听的;她史微正好被她苏月桐选中了而已。现在,苏月桐嘴边挂的是冷波的名字,她开口谈三毛,闭口是冷波,注意力全部转移了。在她影响下,史微看了三毛的《雨季不再来》,觉得平时她说的话都是书中主人翁所想所说。苏月桐的书源来自冷波;她说她和冷波互映生辉。史微看出,那个寒假的那次畅谈,苏月桐彻底被冷波的风采迷住,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史微叹息一声,心里剩下的全部是窃喜。她因为应和了秦安之的爱,心里一直像做贼似的觉得愧对苏月桐;尽管,她应和秦安之是在她苏月桐说出和冷波是同行人之后。史微原以为苏月桐秦安之之间有过什么承诺,可看过秦安之的两封信后,史微能肯定是苏月桐一方的爱意。现在苏月桐心心念念都是冷波,就更证明了她和秦安之之间没有什么承诺。史微心里轻松了许多,剩下的全部是窃喜:从世俗的价值观出发,秦安之远远不及冷波那么富有风采,秦安之成绩虽好,但其貌不扬;而冷波天生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可秦安之怎么会不及冷波呢?史微想到和氏璧的故事,认为自己捡了一块“至宝”。她没有因为秦安之而失去苏月桐;在爱情方面,她和苏月桐各得其所,这正是她巴望的结果。她坦然地向自己的朋友宣布了自己的爱。 |
十八、你拥有了一个世界 诗歌小组第一次讨论会如期在教学楼楼顶走廊里举行。为了不受干扰,大家搬上自己的椅子,选择了这个干净、僻静的地方。作为小组长,史微除了带上自己的习作,还带了一本新练习本,封面特意用毛笔写上“涉诗记事”几个字,专录小组成员发言。 四人坐定之后首先交换习作看,看过之后互相点评。张武带来了三首诗歌,胡灵秀也是三首,魏建东四首。史微逊色多了,只那一首《无题》。史微发现,每个人的诗歌都明显地带上了自己生活的烙印。张武家乡煤炭资源丰富,也许他村子里就有很多人在挖煤,他在《挖煤哥》里热情地赞扬了挖煤工的精神;另外他的《山路》也很不错。大家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恳切而又坦诚。史微一一做了笔录。这种既热烈、活跃又认真、严肃的场面,使她很感动,觉得这样讨论真的起到了互相借鉴、互相促进的作用。 班里男生姚尧带着好奇心来看他们开会,直到诗歌小组成员要散场了,他才先走一步。等诗歌小组成员回到教室,发现很多同学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们。原来姚尧把他见到的情景说开了。这次诗歌讨论会确实成功,每个成员都表示很满意。魏建东坦言:“我原本是抱着一种试一试的心态参加的,真庆幸自己参加了。” 诗歌小组在班级里吹起一阵旋风。在这股旋风影响下,史微读到了陈桂娥的《大地。路.人》,这是全体同学一致好评的诗。为了比较自己和别人的距离,史微有意把张武的《山路》、陈桂娥的《大地.路.人》和自己的《无题》抄写在一起,想送给秦安之看看,让他做出一翻评价。虽如此想,却没有行动的勇气。最后她把这三首诗带到寝室,给加入县作协的曾惜花看。曾惜花说:“《大地.路.人》写得最好,《无题》写得最差味。”史微满脸笑容,一言不发,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甘心,于是又让苏月桐看。苏月桐说:“无论意境或是形式,《无题》都占优势。”听了苏月桐的评价,史微像获胜似地心里乐开了花。第二天下午,她终于把它们送到了秦安之手里。 晚饭时分,寝室里最是热闹。正当大家有说有笑的时候,柳锦云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大家都沉默下来,苏月桐则笑着看了一眼刚才谈笑生风、此时漫不经心的史微。史微和柳锦云曾有过节,但史微认为自己和她的事早已是风吹云散,因此并不在意柳锦云。柳锦云是来取刀子的,很快就走了。她走后,苏月桐问:“她赢了吗?”大家一下子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却都竖着耳朵在等待回答的声音。苏月桐是问史微。可这话对史微来说实在是没有根由,她痴了半日,不知所指,最后终于想起一件事,于是回答:“我刚才确实没有想到,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做。”苏月桐要的不是这个答案,她冲史微笑着继续问:“她赢了吗?”“我确实没有想到,不然我真的不会那么做。”史微很认真地回答。这是答非所问,于是苏月桐又问:“你说的是什么?”“提桶呀。”刚才打水时,有同学错拿了她的提桶,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因为忘记了这件事,回到寝室后她便拿这只提桶洗了脚。史微以为,既然提桶不是自己的,就不应该拿它来洗脚。她认为苏月桐说的是这件事。“你别假装了。”苏月桐了然于心地说。苏月桐的语气与表情,让史微意识到她是在讲柳锦云:“噢,我知道你说什么了。”“她赢了吗?”“她赢了。”“她赢了?”“她确实赢了,楮绿珠就是例子。”楮绿珠现在不理史微,而与柳锦云非常合得来。“你太聪明了!”苏月桐不置可否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你还装蒜。”“我真的不知道。”史微觉得很冤,但苏月桐的话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可她没说出来,她最后还是没明白苏月桐之所指。不过,她去找秦安之的时候,碰到过刘琥珀,回想一下,刘琥珀似乎憔悴了许多:柳锦云和他闹别扭了?但苏月桐对我的问话实在没有道理!苏月桐的发问,在史微心里成了一个谜。 秦安之很详细地评解了别人的诗,惟独对史微的《无题》只说了一句“似乎有些觉得满足,其实也不过如此。”他最后总结说:“这三首诗都是为同一情感,或赞美,或缅怀,或欣喜,出自三人之手,我看不然。只有你。”史微想起苏月桐的自以为是,她郁闷:“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真话?” 秦安之再三说史微天真,苏月桐、曹园菊等人也都说过同样的话,史微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说?现在,“游戏”、“做游戏”、“玩一玩”之类的词语被使用得非常频繁,史微有回对一句笑话追根究底,说话人道:“你怎么那么当真?”丢给她一个白眼折身走了,她才知道自己的冥顽和可笑。 史微本想通过休学的方式来摆脱困扰自己的外界因素,从而达到一种不被发现的平静,复学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摆脱那些莫名其妙但却确实存在的干扰。寝室里,常常猛不防有人丢来一句话:“史含华,你被好多男同学暗恋。”“有很多人喜欢你。”诸如此类,不同时间至少有五、六人单独对她说过。现在,很多同学认为被人爱慕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她却以为,如果被别人莫名其妙地爱慕,并因此而被大家议论,这是一种不幸!她知道她们说的是真话,因为走出教室或寝室,在路上她总是会受到一些特别目光的扑捉。她当然不以为意,然而如果常常有人在你面前提起,而你自己并不希望如此,你不觉得失去了一种自由自在的逍遥吗? 毕业班五月份预考,因为越到后面学习越紧张,同学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忙碌写留言的事情。史微身在毕业班寝室,就寝前、起床后听到的都是写留言的话题:“我想知道×××对我的看法,我明天请她给我写留言。”“一般来说,大家在留言里是会说真话的。我们共同度过了美好的青春岁月,就要各奔东西了,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在这最后时刻,还有必要伪装自己的感情吗?”受大家影响,史微把初中毕业时同学留言的旧本子翻出来,也开始请同学留言。史微把本子第一个送给了苏月桐,苏月桐写道: 冬天毕竟过去了 春寒也会过去的 夏天会到来的 秋天也属于你 1987.3.7 苏月桐 不管你有意或无意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你拥有了一个世界! 月桐 我的表比你的表慢两分钟。 ——苏 史微不能不承认苏月桐看见了她,并在以特有的方式鼓励她,承认她。史微在心里叹息:史含华,你拥有这样的朋友,你还要要求什么?!这一刻,史微很满足。苏月桐说她的表比史微的表慢两分钟,却是生活中的事实。她俩每一次对时间,苏月桐的手表总是走慢了两分钟,每次校对调正都不管用。表虽如此,话的含义却不简单。史微看着苏月桐,苏月桐看着史微,苏月桐笑了,史微也笑了,她们心照不宣,无声地笑了。 苏月桐爱上了冷波,却说:“我们的爱不可能实现。冷波一定会特别挑剔一个女孩的外貌。”史微说:“外貌仅仅是一张随着岁月风干的皮,你的聪慧足以抗衡任何外在形式的东西,你的吸引力是永盛不衰的内涵。既然两颗心互相倾慕,怎么可能受外貌影响?冷波应该不是没有眼光的男孩!”苏月桐悲观地笑。史微黯然一会儿,说:“什么是爱,我们真的知道了吗?自作多情不知道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烦恼!” 然而,史微还是不由自主地烦恼起来。她渴望见到秦安之。每一天课间操,她静静地站在人群里,心和眼睛却在人群里疯狂地搜索秦安之的身影。秦安之哪天来了,哪天没有来,她知道得比他班上的同学更清楚。看到秦安之的影子,她就高兴,就放心;看不到秦安之的影子,她就在心里打一个问号:你今天又没有来做操,不知你怎么了?如果连续几天没有看见秦安之,她的情绪就会明显地低落下来。她会坐立不安,一节课都上不好。她知道自己真正恋爱了,于是写信告诉曹园菊: 含华又谈恋爱了。我个人以为这个人与你的气质、性格极为相似,他就是成绩比较优秀的秦安之…… 秦安之对史微说出爱意之后却并不主动靠近史微,他有时甚至是躲着史微,这让史微心神不宁。出乎史微意料的是,他真的给她定了《诗选刊》。《诗选刊》第一期来了,他托吴笑梅送给了她。史微手捧着书本,以为那就是秦安之献给她的心意,于是在心里热切地说:“瑜卿,你终将会属于我吗?你为什么不亲自把书送给我?” 复学之后,史微感受到了楮绿珠和吴笑梅对自己的冷淡。楮绿珠的疏远是显而易见的,她和柳锦云一同出入,故意不理睬史微。吴笑梅若即若离。吴笑梅除了还为史微和秦安之传递信息之外,对史微,她那阳光般的笑脸被一层淡淡地、若有若无的云儿遮挡了。昨天在电教室后面的小路上相遇,她低着头往前冲。史微站在那儿痴了:“吴笑梅,你为什么看见我了还要故意低下头去?”如果她不傻乎乎地问她,她们就成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了。史微疑惑,再三检讨自己对待她们的心迹,觉得自己无愧于友谊之神。 史微和苏月桐几反几复,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一直在。史微从来没有想过离开楮绿珠和吴笑梅,但她们从她身边走开了。其实,开始的开始,楮绿珠和吴笑梅就没有真正理解过她。这是不是早就注定了她们之间情分的多少? 这晚,史微胸中似是被无数的思绪填充得快要爆炸,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倏地,鲁迅《狂人日记》像灵光一样闪过她的脑海,她想起冰心、泰戈尔的诗章,仿照《狂人日记》的形式,一气呵成、洋洋洒洒地写下了《疯女梦呓》。确切地说,就像火山爆炸后的岩浆流淌,《疯女梦呓》从她的笔端一泻而出。这篇根据年龄分成十九大段的文章,史微把苏月桐、秦安之和曹园菊幻化成男孩“倔倔”,把自己塑造成无所忌惮的“疯女”,疯女因为种种压力而向自己信赖的倔倔无声地、不断地倾诉。“疯女”一名是有由来的,出自吴笑梅说她“你疯了”。那回,父亲失意、绝望、落寞的神情深深地刺激着她;想到父亲把他的全部梦想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又无法实现这些愿望,史微就特别恐惧,惧怕自己无所作为,惧怕父亲为她辛苦一生到头来却是真的空忙一场;惧怕父亲无法接受她考不上大学的事实。她向吴笑梅倾诉:“如果我爸爸真的把我考上大学当作他这一生全部的、唯一的希望,那我宁愿他先死去,也不愿看到他因为觉得希望落空而伤心欲绝的人生!”史微是极度矛盾、痛苦的,吴笑梅听后笑着说:“你疯了!”然后折身走了。史微常常如此在朋友面前疯话连篇,她们怎能不认为她疯了呢?可是,史微真的疯了吗?《疯女梦呓》由此而生。写完这篇几千字的文章,史微舒畅多了。她甚至非常激动,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她把它视作自己最优秀的作品,心中暗自得意。 第二天课间时间,仍然激动不已的史微又把《疯女梦呓》修改了一下,然后誊好送给苏月桐看。她还不满足,下午又托吴笑梅送到秦安之手里。史微很想和秦安之面谈一次,在《疯女梦呓》后附言:“这么久没有看到你,几次做操都发现你没有去;买饭也没碰上你……你对那三首诗的评解有些地方我不甚理解,我希望得到你的当面讲解。今晚来教室找我吧,我不想到你教室来。我叫你,你听见了吗?” 晚自习,史微坐在教室仿佛置身荒漠,天荒了,地老了,秦安之连影子也没有出现。 |
十九、粉碎了一地的镜子 秦安之的冷漠,为什么没有让史微消沉?我们翻开她的留言册,看一看那些可爱的女生给她的留言,就知道了她坚强的秘密: 也许我不该触动你的隐心, 尽管你对我有所提防, 虽然你从未向我透露, 但是人间不能没有爱。 也许是这神圣的爱的驱使, 使我对你毫不隐讳, 坦然地展示出我的心。 拥有它固然可喜, 但失去了它未必可悲。 它会给你一笔丰富的财产—— 丰富的感情,强烈的爱憎, 尤其是一颗诗人般敏感的心。 它更会使你生活得坚强、充满勇气。 (来自内心深处最真诚的祝愿:祝愿你获得你应得到的一切,满足你纯然的心。) 学友:傅伊曼 赠史含华: 自见你起,我首先被你的文采所感;相识之后,我又被你的气质——不同凡响的高雅所动。你活泼而不轻佻,庄重而不呆板,虽然有些固执,却固执得令人觉得可爱,令人难以忘怀…… 学友:刘家燕 微儿: 请让我叫你一声历史的名字吧! 匆忙之中,我在深思,我在探究:你为什么放弃热中的“X”而转向你的弱项文科?至今,你的身影即将移出我的视线之外,我才粗略地从反射光中看到它的各个侧面。原来你对地理不通,你很想探过究竟:为什么地球表面总是不平?你渴望操起笔,重新描绘它。 但愿在北极中看到你! 青青 1987.3.15 绿雁啊,请不要啄断音迅,因为天边的一角有一位望神,她在焦急地等待:中国第一个捧着诺贝尔文学奖的尊客。不久的将来,你的名字是否能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有的只是铮铮的傲骨”?…… 我在希冀、等待…… 朱仲燕赠学友史含华于1987.3.16 赠史含华: 你的形象使我对“跋涉者”的含义有了更新一层理解。 刘亚彬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九日 含华: 说实在的,在没有和你交往之前,我和别人对你有一样的印象——冷若冰霜。自高一和你接触后,才知道你并非我所想象的。你有着丰富的感情,你对同学很关心,在此我特地感谢你。你也许想不通近来我为什么不太理你,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我的错。也许是由于你每次讲话犹犹豫豫吧?你在我面前讲了些不可理解的话,致使我对你产生了些怀疑,但这些毕竟成了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 在我和你接触期间,我觉得你内心较痛苦,但你要相信,别人也有痛苦,有的比你还痛苦的多的是。人家能战胜痛苦,难道自己就不能战胜吗?记得那次去燕子洞野餐吗?你说假若你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该多么舒服。你向往隐居生活,难道隐居生活真如你想象的那样美好吗?我认为,那样的生活还不如去死。人活在世上仅仅是为了使自己生存下去吗?这是动物的生活目的。 我不赞成“人生就是一盘棋,错下一子,全盘皆输”。你若真的走错一步,请不要迷惘、徘徊不前,请自信,你人生的棋不会输。我认为你外刚内柔,做事不够稳重,甚至幼稚。此外,在这个危险期间,你要特别小心,不能将青春浪费,人生能有几个青春?现在,你决不能将感情随便浪费…… 史微看着这些留言,心里有无数的感叹与震撼!她一直认为自己孤独无依,原来周围济济挨挨地到处都是结实的凭仗!她一心想做一个杰出的女孩,却不料周围的女生个个优秀不凡!史微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压力,是爱,饱含真诚与友好,足以促使她、激励她不断地完善自己,直到她生命的终结! 在这些留言中,最后一篇没有署名,末尾一行字迹潦草,结尾画成几个墨水坨子,是楮绿珠写的。史微心酸!史微珍惜!她恭敬地补上“绿珠”二字。 与此同时,史微被躲躲闪闪的秦安之弄得狼狈不堪!史微清醒地知道自己担负着什么,却还是无法节制对秦安之的感情。每天做操,每次打饭,她就那么鬼迷心窍似的寻找、期望,但是,她心里呼唤的瑜卿并没有走进她的视线。她甚至开始埋怨老师:一个人只要成绩好,其它方面您都不管;如果我天天不来做操,您允许吗? 大概她的情急心切终于感动了上帝,这天中午吃过午饭,史微向教室走去,竟碰到秦安之端着一碗饭才从食堂走来。史微先是惊慌,随即与他打招呼,但表情竟是意想不到的淡漠。她很想笑一笑,却笑不好。秦安之的反应很平常,他走过去之后,史微恨透了自己! 回到教室,史微奇怪遇到秦安之时内心的热切与表面的冷漠:“我现在才晓得,以前苦苦寻觅的爱竟是这样的可怕:它是烈火与冰雪的统一。烈火不能融化冰雪,冰雪也不能扑灭烈火,那结果将是什么呢?也许只有神机妙算的上帝知道!”这天下午,史微第一次发现冉超老师的课竟也是讲得非常之好。 春天真正来了。每年这个时候,照相师频繁地来到学校。现在正值桃花盛开,更重要的是毕业班的学生需要大量照片送给同学,照相师瞄准了这个需求市场,三天两头往学校跑。看到大家照得热闹,史微和苏月桐不约而同又想到了合影的事情,决定到校后山麓再次去合影。 还是在理科班,史微与寄宿女生就有过合影。她和朱青青、吴笑梅都照过双人照。在史微所有照片里,苏月桐最看好史微与吴笑梅的合影,称赞“像两个美人在比美”。也难怪,史微和吴笑梅在照片中把臂摩肩,那亲密无间被无拘无束的微笑渲染得淋漓尽致。 史微和苏月桐一直有俩人合影的心愿。有一次她们专程去照相馆合影,星期六回家顺路去取相片时,却被告知机子坏了,相片没有拍出来。工作人员叫她们重拍,史微认为理所当然,但苏月桐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拍。史微知道她并不是不愿意与自己合影,因为在来的路上,她们兴致勃勃谈论的都是将取的照片。苏月桐固执地不愿意再合影,疑惑的史微喋喋不休:“这个事情再简单不过了,重拍一张,那么容易,那么理所当然,为什么不拍呢?”走上沅水大桥之后,经不住史微的反复追问,苏月桐终于正面回答:“我们两个没有缘分,何必人为地去强调呢?”史微闻此气不打一处:“一次偶然事件,你竟得出这么荒谬的推论!”苏月桐却说:“你和其他的人合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我和那么多人合影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现象,为什么单单我和你合影就出现照相机坏了的现象呢?”史微竟被她说得将信将疑。后来,不信邪的史微把这件事当作笑话苏月桐过于敏感的笑料,几次提起,苏月桐才承认自己那次推理的荒唐。这次她俩再度合影,都很期待。 又到取相片的时候了。吃过午饭,史微和苏月桐从宿舍出来,说笑着朝鱼池边的大路走去。那里有一个相对宽敞的空地,鱼池边绿树环合,下课时间学生往来川流不息,照相师傅通常把他们的单车停放在那里。那里果然已经围满了同学。史微和苏月桐立时兴奋起来,随即也加快了脚步。终于,照相师傅顾得上搭理她们了,可是,师傅说:“你俩的相片坏了,可以重拍。”她们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苏月桐不悦至极,哪里还有心情重拍?退出人群后,想起苏月桐关于“缘分”的论说,为了活跃两人之间立时变得死寂的气氛,史微有意轻松地笑着说:“就是你在作怪。”“笑话!你凭什么说是我作怪?”苏月桐冷冷地抢白道。史微先是被这句话的语气惊吓,再看一眼苏月桐的表情,严肃、认真、计较都明白无误地写在她那方正的脸上。没有任何防备的史微,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丝丝寒气。她们怀着郁闷的心情不欢而散。 史微真不理解苏月桐为什么把这件事情看得那么严重。照片拍砸对于摄影师来说是常有的事情,她俩虽说两次没拍成,但理智地想一想,时间、地点、照相师都不同,一次“咔嚓”一下,你能完全否认它不是一种巧合?如果同一师傅重拍还是没有照片,那还勉强可以说成没“缘分”,可我们证实过吗?史微申辩了,但没用。史微隐约感到,她之所以一再强调她俩没缘分,实质是因为秦安之这个人在她俩之间的存在。 晚上,一本《少年文艺》传到史微手中。书中几篇小说,内容不约而同地涉及到少男少女的情感问题。史微对照自己,既不想争辩,也不想隐瞒或否认,正如楮绿珠担心的那样,她就是处于这种危险期。但无论是同学谈论的,还是小说写到的,史微都觉得太纯粹、太孩子气。她以前的感情或许可归类于此,但决不承认对秦安之的感情也如此。她爱秦安之,也希望秦安之能爱她,但如果他们真的缺少所谓的“缘分”,她相信自己会放弃。所以,史微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处于大家所指的危险期。实际上,渺茫的前途和主观上对事业的强烈追求,这之间无法拉近的距离,以及愧对父亲的负疚心态,这才是实实在在压在她头上、心里的大山。周围人,谁知道?谁理解?回到寝室,想着这些,史微不禁对自己的处境发出凄凉的惨笑。 寝室里同学原本在谈论爱情。史微进来时,朱青青和傅伊曼正讲得火热。史微进来后,她们停止了议论。史微很希望她们议论下去,她们既然不说了,她也就熄灭了心中想听的念头。她坐到一张床沿上,发出笑里带哭的声音。 “原来得到许多人的爱也是痛苦的事。”苏月桐似乎是再也沉默不下去了,她又像接着刚才的话题就事论事。 “你们讲谁?”史微来了神,接口道。 “你!”苏月桐锋利地说。 听到这种语气,史微也不干了。她站起来走到朱青青、傅伊曼等人面前,玩世不恭地一个一个地问:“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你有那么美丽,谁不爱你呢?”苏月桐继续锋利地说道。 史微气昏了头:原来你这样看我!我那么没有内涵吗?我以外貌为资本故意卖弄过吗?难道不靠外貌我就不值得别人爱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来自于自己视之为知音的朋友。 史微停止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腔调,随手拿起水泥台上的一面镜子,一边自照,一边问道:“真的吗?”随即,她嫌恶地把手中的镜子重重地摔到地上。她甚至有一种把自己的脸撕烂的强烈冲动,她认为把自己的脸撕烂了,别人就再也不会那么讲她、看她了。但是,随着镜子砸在地上发出的粉碎声,整个寝室一下子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 “史含华,有什么你就讲,不要就着这个由头发泄!”死寂般的沉默终于过去,苏月桐开始正面叫阵了。 “我觉得是你发泄得太多了。”史微这时反而从自我伤害中冷静下来,针对苏月桐的话,她毫不相让,用一种强硬的冷漠的语气回击道。她想起中午的事情,苏月桐显然还带着那时的情绪。 “如果是因为那一件事情,那你想错了。你不要这样小看人!”苏月桐又羞又恼,又气又急地说。史微猜对了,苏月桐确实误解了她的那句话。 “我喜欢发泄的时候就要发泄,我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不听。这算是发泄吗?如果这是发泄的话,那远远还没有说起。”史微也气恼极了,心想:我为什么事情发泄了?我什么时候小看过你?我真的这样对待过你吗? 她俩争吵时的对话也许只有她俩心里明白,也许她俩自己都不明白对方所指的事情。看来,所谓的心心相印,所谓的共鸣,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所谓的知音;如果没有真诚,如果没有敞开心扉的交流,如果没有信任,全都是无稽之谈! “你喜欢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我不想解除任何人的觉得。”苏月桐放低了声音。 看到苏月桐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史微沉默了。她想到一位女作家塑造的一个默默忍受的美丽女性“肖雪”。女作家说:“无论从那一个角度说,她都是悲剧的主人。”史微当时很不赞赏“肖雪”的某些个性,但此时记起她来,并连同想起作家对她命运的定位。 人们常常称赞美貌,羡慕美貌,可是,如果你真是一个美貌的姑娘,你一定要清醒:美貌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上帝在赐予你美貌的同时,也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你置身于污七八糟的境地。尘世之中的一切毒瘤如猜忌、恶意中伤等等,都有可能因你的显目而靠近你,你或许会成为别人心目中的天使,你也极可能成为别人心中的魔鬼。但无论怎样,你都失去了尘世中最难能可贵的宁静!你不是幸运,你是不幸! |
二十、你的脸憔悴得骇人 和苏月桐的这一场争吵,是史微这几年来最伤脑筋的事情。苏月桐因为秦安之而猜忌史微,并反过来认为史微因为秦安之在猜忌她。实际在秦安之的事情上,史微始终相信自己和她都是用一颗磊落的心地去面对:“我们之间何以还会有如此激烈的矛盾?是不是她对秦安之还没有死心?是不是自己不出现他们就真的能走到一起去?我没有想过要抢属于别人的感情,但还是被别人当作了对手,包括苏月桐。由于什么呢?美貌吗?除了外貌,我真的毫无可取之处吗?那你们平时为什么那样看好我?难道你们那样赞赏我都是虚情假意?” 这一夜,史微失眠了。第二天,她前前后后又想了个遍,决定与秦安之解除恋爱关系。她确信自己只能独身了:天地间,原来热热闹闹之中,我还是孤独的我! 说是来学校读书,本是来学校读书,但是这个明知故犯、应遭天杀的史微啊,她何时认真地读过一句书?可是上帝明鉴:她是何等地渴望上进!她不知不觉地陷身于青春沼泽。 史微在昏乱中勉强度过了一日,这晚她没有去上自习,她买来了一瓶酒,独自在寝室里喝了半瓶,然后躺到床上睡觉去了。在她昏昏沉沉之际,朱仲燕、傅伊曼几人下自习回来了,她们开心地谈论未来,完全忽视她的存在。她感到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更觉得她们谈论的未来和她毫不相干。她又模模糊糊地入睡了。 有人叫她。迷糊间,她感到有人站在床前,叫了她两声,说是把什么东西送给她。她说了一声“谢谢”,又问:“你是谁?”对方笑了,好像还说了什么,但她终究是太糊涂,只从那一笑里分辨出吴笑梅,就又静静地躺着不动了。吴笑梅递给史微一本本子,停了一小会儿,随即走了。史微无力地把本子丢到床里边,疑惑地自问:她是不是永远地走了呢? 半夜以后,史微终于清醒过来。那本子是她誊写《疯女梦呓》的本子,秦安之现在才托吴笑梅送来。本子里夹有东西,她拿起来看: 那句话是谁说的,你可能知道。倘若一个人能像他(海明威)那样顽强而自信,那么这世界就无所谓凄风暴雨,人情的淡薄总会被这种毅力所淹没。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一定是梦见了狮子。“人不是生来就能够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但你却打不败他。”我赞赏这样的骨气。 而于你应该怎样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只愿将来能很好地愉快地生活下去。人要自信,尽管自己有不足,要相信自己。我也一度因为自己的毛病而悲伤过,几乎自卑到不能自拔的地步,但我相信自己的能耐能够克服它。所以无须悲伤。 人情本来就是这样,有冷有暖,我们的感情只应受自己支配,不为外物所感伤,对周围总是表现得平静的人,他必是生活的强者。 过去你那样对我说,我总觉得应给你些什么。可是怎样做呢?朦胧中,我姑且以异性的爱来了却。我以为你这样想去,总该有一丝安慰,就不会为过去的而悲伤了。但这想象中的并不真正存在,只能作为一段美好的回味,我真不知现在应怎样。 你是不幸的,我也有过凄苦,人世间这冷暖哪里又说得完。我对事情非常冷淡,除非一个人真心相待。我说过:谁能使我为他(她)流泪,我便真正地爱他(她)。但现在我们还是孩子,怎好就这样想去。你诚然是寻求真正的友谊,但觉之孤单,便渗进了那样的观念,这总该想想吧。只要你能真正活下去,生活中不会缺少温情的爱。 可是我也如此地做去。现在看来是幼稚的。我很害怕我蒙骗下去,使你真正那样以为,到最后就不知会怎样,于是我连见你都不敢了。我现在只有这样说了,可你不会流泪吧? 我说我不骗你,但却真正在骗你,我也觉得我太可恨。我不会像刘琥珀他们。我会是你的好同学、好朋友,至于另外的好什么,你尽可以去创造。但别忘了,为了将来,为了自己,为了许多期待着你的眼睛。 晚上做个好梦吧。 “我还能做梦吗?我不能再做梦了。你说在骗我,是真的在骗我吗?未来,我的未来是什么?” 天还是漆黑一片,史微再也睡不着了。书上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你能走过自己,你就是生活的强者。史微想起这句话,横空生出一念,她想去跑步,她快满十九岁了,她决定去跑十九个圈圈,她要跑着超越现在的自我。 其时操场空旷无人。史微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她的速度由快变慢,天由漆黑变成大亮。她的双脚麻木,她倒了,她爬起来,她继续跑。她固执地完成那极富深意的超越。这正是: 青春晦涩与谁看?况味浑如二月寒。雏凤欲飞风肃肃,新桐初发雪漫漫。 无人细察明生意,将血环流御旧观。今日犹怜痛还在,一声叹息泪先弹。 诗又曰: 漠漠操场漠漠天,纤纤身影孑然焉。一心所向皆遥远,极目之间尽怪圈。 酒后犹思辞旧我,未来谁与约新篇?世人休说青娥小,已在红尘十九年。 这天中午,史微收到曹园菊的回信。曹园菊说:“至于你又谈恋爱了,我也并不表示异议。谈恋爱也并不是无志气、无理想、无追求的表现,相反,爱情是人生的一项重要内容,请你不要带着那种自责的心理。对于你来说,爱情也许是一种不同于一般人的需要,但愿你能如愿,能从他身上得到希望、信心与动力,但愿你们比翼双飞,共同进步??????”史微心里早没了滋味,她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对挚友! 过春社了。芳韵妈妈用锡锅给她送来一大罐社饭,下午老师刚宣布放学,她就开始热情地邀请大家回寝室吃社饭,史微也被拉了去。 芳韵是史微来到冉老师班级新结识的朋友。芳韵肌肤娇嫩,丰盈而文雅,最像书中描述的大家闺秀。她给史微的感觉,可用一个“静”字来概括。史微和苏月桐谈论过辰阳一中所有的佳丽,现在影视银屏风采照人的明星层出不穷,但是,就外貌而言,史微见过的最美女性还是雷云儿;但说到气质美,史微认为芳韵堪当天下第一。看到芳韵,史微能想起“春江花月夜”这几个字传达出来的全部美妙意境,还会想起观音菩萨、莫高窟的壁画。初见芳韵,史微曾把这当作最了不起的发现而与苏月桐谈起,那时苏月桐笑而不语,恨得史微只想一把拉起她马上就去见过分晓。原来她们是同一村子的人,且一同读书到初中毕业。出乎史微意料,苏月桐并不那么欣赏芳韵。看来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一个人不同于别人的审美要求,这个词就是能让每个人都能自圆其说的“情有独钟”。芳韵排行十一,哥哥、姐姐竟然十个之多,这令单个的史微又惊诧又羡慕。芳韵父母教育儿女很成功,她现在是成事得法、得劲、得志的哥哥、姐姐们共同培育的特殊对象。芳韵贵而不娇,争而不竞,完全印证了史微关于大家闺秀的理解。 路上,芳韵碰到苏月桐:“月桐,我妈妈送来了社饭,你一起去尝尝。”苏月桐笑着说她上个星期回家已经吃过了。也许是人太多,大家说说笑笑朝寝室拥去,芳韵也顾不上苏月桐了。她跟上来后告诉史微:“我和月桐从小一起读书,只是在云潭中学时,她先考上高中。”其实史微早已知道。 来到寝室,大家不用招呼就把搪瓷碗、调羹都找了来,当芳韵揭开锡锅盖,大家一阵欢呼一前一后地伸过手去。好吃的不仅仅社饭,也有腊肉,除此之外还有平时难得一吃的下饭好菜煎泥鳅。在史微的记忆里,也只有吃社饭的时候,各家主妇才会想方设法弄出这道菜,她曾在姑母、伯娘家吃过。泥鳅煎得焦香后,再放入干红辣椒,喷上少许水,又撒入姜、葱、蒜,一道美味的菜肴就出来了。和腊肉一样,这是吃社饭的保留菜肴。芳韵母亲送来这么多分量充足的稀罕东西,可见她做佼佼女儿多么受宠。腊肉很少有人去动,但社饭和泥鳅被毫不客气的姑娘们青睐,要不是细心的同学提醒大家给芳韵留一点点,这两样吃食早就精光了。看到大家不尴尬、很随便的亲热劲儿,史微把此归功于冉老师的开放式教育,使凝聚力和亲和力普遍地存在于同学之间。大家那么和善、友爱、坦荡,这种场面,史微很受用。与此同时,她很遗憾不能和她们住在一起;她甚至想:如果开学住到这里,也许真会少去许多麻烦。人生就是这样,你一心想避开的,未必能避开;该遭遇的一切,想躲也躲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晚上史微回到寝室,苏月桐看着她,递过来一张纸,纸上写着: 史含华: 你的脸憔悴得骇人。那天见水泥台上放着一瓶酒,我就估计是你,果然如此。 我没有必要为那晚的事道歉。我也知你并不是仅仅向我发泄,你为你自己,不能否认也为我的缘故。本来没有必要同你说那些话,但见你太不顾别人。你孜孜以求理解、帮助,这种欲念一方面说来,是对别人的信任,愿意别人能理解你的苦衷,分担你的孤独、寂寞与不幸;另一方面,就成了过分的自私。当然,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任何一个人,因为我自己就是自私的,但是大家互相提醒吧。你无止境要别人承受你的一切,你太没有自制力。过分地苛求别人,是使人难以忍受的。最后,忠告你:在今后的生活中,如果你还是这样对待周围的人事,你会失去一切!我相信你是能理解我的。有些事无须原谅,过去了就过去了。 史微很糊涂:这个世界,她能失去的她都已经失去了,她还惧怕失去什么?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她到底怎样苛刻别人了? |
二十一、只愿永处奋斗之中 史微很久没有与表姐赵思雯见面了,决定写封信。寒暄之后,她向赵思雯倾诉:“我就要满十九岁了。对于人生,本应有所思考,但我却没有。我现在只图安安静静地过活,不和别人发生摩擦,不去思考,不去劳作,就像一头猪一样安逸的生活;因为,思考并不能给我带来快乐。我不再希望生命里出现热闹的事情,我愿意在寂静的氛围里过活。这样虽然冷清,但是没有变故。有了安静,还能不满足吗?” 以前,如果哪天不满意自己的表现,史微会在日记里责骂自己。现在,即使用最龌龊最恶毒的语言攻击自己,自己还是无动于衷。这种麻木,史微害怕,她怀疑自己不再是人:一个丧失了廉耻感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日子就这样过着。这天晚上,史微梦见自己来到一个旷无人烟的地方,想要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但那条路断了。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天空出现了大量祥和的白云,白云之中站着一位长须飘飘、童颜鹤发的老人。老人虽然慈祥、和蔼,但是除了温和地注视她之外,他什么也不说。史微看到他以后心里安稳多了。史微刚想说话,他先开口了:“好孩子,你以后就叫‘薪亭’吧。”随着这一声天外来音,天幕中出现“薪亭”二字。史微很愕然,心想:我叫史含华叫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我更名呢?老人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但只是慈眉善目地看着她笑一下,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就随着那堆祥和的白云飘走了。史微随即从睡梦中醒来。 “薪亭?这是什么意思?”史微陷入了想要剖解这个怪梦的念头之中:“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那位白发银须的老人是谁?”史微从他慈爱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影子,如果非要追索到底,只能说他像她看过的《神笔张良》中的神仙爷爷。但是,梦中的老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何况,动画片《神笔张良》还是儿时看过的,现在怎会突然出现在梦中?如果说这个梦与这个神奇的故事有关,那“薪亭”又是什么意思呢?史微搜索自己全部的记忆库,可是,哪一个角落都没有藏着“薪亭”二字,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组合。“这是神人在为自己指点迷津?那预示着什么意思呢?”史微反复琢磨,但她笨拙的脑子就是想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她只得去翻词典:“薪:1柴火 2薪水;亭:1亭子 2形状象亭子的小房子。”看着注解,史微非常失望!她又觉得自己好笑:“不过是一个梦,为什么这么认真、计较?这得幼稚、冥顽到什么程度?”虽如此,史微还是相信这个奇异的梦里隐含着非同一般的寓意:“‘薪亭:柴火亭子。’好!就这个意思!如果我的生命犹如一座堆满了柴火的房子,那我就燃烧,一直燃烧!”从此,史微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薪亭”。 如果说这几天史微因为苏月桐和秦安之而产生了一种消极的态度,那么,她现在已经从这种消极的状态里解脱了出来。 星期六黄昏过后,史微独自来到河边散步。晚饭时分沿河常常站满了人,但是随着黄昏降临,人群逐渐散去;现在已是空无一人了。岂不知,这时大自然的美,不但没有因为夜幕到来而消散,相反还增添了几分神秘、朦胧、静谧之美。山,屹立不动;水,无声而去。在这并未完全黑下来的片刻,史微望着广漠的天空,看到了两颗星星。她再次打量这山,打量这水,发现这一切出奇地让人陶醉!于是她静下心来,痴迷地仰望着天空,一心一意寻找、等待第三颗星星的出现。她一边看一边想:如果一个人就是一颗星,那我是哪一颗星星?我明亮不明亮?大概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做天上的星星吧?如果地上的人和天上的星是相应的,那宇宙中肯定存在着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星星。宇宙虽然无穷地广大,装载了一切,但是,耀眼的星星还是为数不多;就像人,真能对人类做出突出贡献的永远只是少数。如此想着,孤独之感油然而生!夜幕在不断加深,星星也不断地涌现,史微几乎被孤独缠绕得喘不过气,空虚又趁机袭来。她想起陈子昂的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以致不能自已。 近八点,史微回到校园。受刚才情绪的影响,她无法立刻走进教室去面对那么多的人和事。操场空荡荡的,但四周明亮的灯光把它照得格外清晰。史微心中一动,溜进办公室捧来一个篮球,凭着四周的灯光,独自在操场上运球、投篮,直到累了,出汗了,心里满满实实的了,她才回去。对于一个年轻的生命,谁能否认这不是一种积极的宣泄? 回到教室,想起刘亚彬的留言,史微用《跋涉者》为题,文思泉涌般地写下了一首长达七十四行的诗篇。她说:“我不信奉命运/可我必须常常算命/为着不可相依的亮点/我还得踽踽前行/老父啊/请不要为儿呻吟……正视一切/为着不可动摇的信念/我正视发生的一切/半途退下去的/是幼稚期的怯懦和心悸/继续向前挺进、移动的/是我成熟、坚毅的意志/我可以自豪/因为,自从那天步入自然/我就点缀了旷野/为了接近永恒的亮点/我即使爬着也会向前/老父啊/如果有一天您深感不祥/夜晚梦中那铿然的声响/便是儿延伸的足音……” 第二天,史微来到教室,发现自己抽屉里多出一本新书《诗选刊》第二期。书中夹有一页纸写着一段话: 默默地无处诉说,难道不觉寂静? 假若这言语只作为赏玩,或者只以为发泄自己的积虑与思念,我便认为这没有必要。因为这写作,总要有些目的,或为讴歌美、针砭丑、表现真,而且不仅为了自己,而且为着这世上的一切至美和温情。 倘若这言语让它在无声中消失,或者将来作为怀念,这也没有多大意义。所以为着自己的能力,求其进步,不妨公诸于世,让此世人看看。不为名,不为利,只求它不失去意义。 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九日 不贪求成功 只愿永处 奋斗之中 秦安之来过这儿。他这个星期也没有回去。那么,自己昨晚在操场上独自打球时被他看到了?不管怎样,他心里没有放下我。史微这样一想,一种力量油然而生。 诗歌小组搞了两次聚会之后自动散了。原因很简单:功课繁忙,没有谁每周都能拿出新作。不过大家有约在先:谁出了新作,都该随时拿出来让大家赏鉴。史微写诗本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和讲评,秦安之那样一说,更是壮了她的胆、鼓励了她的野心。她把新作送给诗友看,张武说:“好一个倔强、执拗、老练的跋涉者!终于听到了你激昂的声调!这是不是一个突破呢?”胡灵秀说:“你远行了。新奇的世界、遥遥无期的路途、危险的障碍都不能让你退避,你带着顽童的浪漫顽童的犟性不断地走下去。我为你呐喊为你祝愿,祝愿你一帆风顺!”史微又送给冉老师看。冉老师看过之后说:“你以后可以把你的东西用稿纸誊写好,多寄出去试一试;也许某一个编辑能够给你更好的指点。试一试,不要怕。” 苏月桐等人曾多次建议,史微其实也悄悄试过,但每次都是石沉大海,因此冉老师的话只被她当作是对自己的鼓励,她并没有勇气再迈出这一步。她自卑:我只是一个中学生,谁会用心看我写的诗?说不定看到信封上的地址就扔一边了呢。她期待有朝一日能迈进大学的门槛,期待写作水平不断提高,她要等自己的作品真正成熟了再放飞。梦啊,谁的心里没有一个梦?《金缕曲》曰: 顾影轻回首。发飘飘,五溪波动,涛声依旧。江上斜阳铺金好,江岸女郎孤瘦。借一曲、对天长吼。大地有情心也碎,让群山默默陪伊久。暮色起,星辰守。 悲辛每觉天仁厚。恨于今,惊慌重现,肆行胸口。身似蚍蜉羞惭甚,犹作神姿抖擞。死不死、穷时自救。莫道伊人雄心灭,信忧遭是那雕龙手。路漫漫,悄然走! 芳韵和同学到校门口小商店买东西,在传达室外的信件箱里,她看到了史微的信。这是赵思雯回信,她说: 含华:你好! 你快满十九岁了,我向你表示祝贺,祝贺你在新的一岁中对人生能有新的认识。 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或什么是不幸。我觉得我的生活象一杯凉开水,加过热,又凉了,水中似乎有什么,又似乎没有什么。就是对我和他的爱情,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做了一件什么都没有的事。” 从开学至今,S小姐已到过这儿三次,我现在开始向她进攻了。你不要说我手段太辣,你想想,这样的环境,这样的风俗,特别是他这样的妻子,我有法子么?我恨透了这儿的风俗。 也许我今年在阴历五月的时候要定亲,不过,你不必向我祝贺,因为我根本不想结婚,说不定今后退呢!究其原因,我也曾对你说过,详细情况,见面再叙。 含华,告诉你,我现在越来越像《一方风尘》中的女主人公了,我要自己来设计自己。大人常说的三条路,我不想走当中那一条,我要走边上的那一条路。我要试试我自己的胆子,考考我自己的能力,我要走一条自己选择的路。不管是成功或是失败,我都要试试,是的,试试! 现在,我才明白女人,特别是女孩子的面前布满了坑道,稍不小心,就要跌倒。我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会整治这些设置坑道的人,可是我却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可悲啊! 实在没有话要写了,就此搁笔罢!祝你一切顺利 姐:思雯 1987年3月28号草 我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让相片上的那个人猛醒!你现在和秦安之的关系怎样?我那次没有见到秦安之的面,这使我感到遗憾。 枉自温柔和顺 空云似桂如兰 含华,你说,我的将来会是他吗?我现在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想起他的妻子来。一想起他的妻子,我就感到不寒而栗。而他,却这样使我…… 读表姐的信,史微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自从脱去学生的装束换上工作人员的服饰,表姐就开始了对爱情轰轰烈烈地追求。表姐的恋爱情况史微清楚得如同知道自己的恋爱史,但每个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史微都是被动地知道。史微能听曹园菊的意见,顾忌曹园菊的看法,会因为曹园菊的意见而修改自己的行动;赵思雯却是极有主张的姑娘,史微的意见和看法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也许爱情让她情不自禁吧,史微说: 思雯姐:如晤! 人生到底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各抒己见。由于生活经历不同,很多时候,我们谁也不信服谁的观点。但是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认真、严肃地对待生活。我这么说,你不会认为我是在高谈阔论吧?浑浑噩噩地生活,使我越来越痛恨自己。我正努力改变自我,使自己坚强起来。你呢?你现在已经生活在复杂的社会中,为人处事比我考虑得更具体周到;我相信你的毅力能使你成为生活中的强者。 你问到秦安之,这叫我怎么回答?在我们相互表白之后三、四个星期,由于一个意外的纠纷,我又提出了中断那种关系。我们现在只是好同学、好朋友,至于其他,我不敢再幻想,让将来的事实去说吧。你没有见到他觉得遗憾,如果我和他有缘,你将来自然能够见到他,如果我和他无缘,你又要见到他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将和谁订婚。如果你真的仅仅是拿它来做解脱,我看没有必要。因为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订婚,这毕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这里得到了解脱,那里又被套上,值得吗?关于S和你说的那个他,还有他的妻子,我早给你说过了,你要放弃,你要退出来。外貌风流倜傥决不是一件好事,他有了妻子还对你和S好,你不觉得恶心吗?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劝你不要被他迷惑,但是你不肯听,现在给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在恋爱问题上我们的观点一直不统一,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的阅历比我深,你自己认为怎么做好,你就怎么做吧。以前,你二哥的同学那么好,你却说他太出色了,难以控制,而拒绝别人的追求;现在,面对这种人,你为什么就没有能力拒绝?人生是一个迷,如此而已。下次再说吧, 祝 工作顺利 生活愉快 表妹:含华 1987。4.4 就像自己强烈渴望做一个有作为的女性,心里所有患得患失的想法皆由此产生;也许每个人都有解不开的心结,表姐的情劫,史微只能作如是之说。 |
二十二、春天的花儿送给你 四月的春风越来越柔,四月的阳光越来越暖,高二。四班的同学那么可爱、友善。在这春日融融的氛围里,史微如草木逢春,也是生机盎然。 星期天,史微吃过早餐,在寝室磨蹭了一阵,觉得阳光实在太好,决定出去走走。到楼梯口,见班上沈小常从寝室出来,望着她笑;她停了下来,等她一同下楼。 “去教室啊?”沈小常问。 “不。太阳这么好,我就是坐不住了才出来的。孔子和他的弟子都知道抽出时间去郊外春游,我若坐在教室,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辜负了他老人家两千多年前留下的遗风?我要上山走一走,瞧一瞧。你呢?去教室吗?”史微意气风发地说。 “嗨!是不是我弄错了?在班上我还没有听你说过这么多话呢。我也正想出去溜达,不如我们结伴吧。怎么样?”沈小常非常意外。这也难怪,史微平时很少有话。 “好啊!不过,到时候你可不准后悔和我一起出去。”爬山辛苦,史微笑着事先申明。如此,她俩人潜入柑橘林,渐行渐远而去。 熊首山的石灰岩地貌由东到西绵延至什么地方,史微无从知晓。总之,那是如画的地方,史微自从见到它,就被它那临水屹立的雄姿迷惑。她一直没去过沅江下游。高一的时候,慕容老师曾组织同学去江东寺、浦市春游,她脚痛错过了机会。今天,当她见到阳光下那一线白色的笔直的悬崖,不禁对沈小常说:“哎!你注意江边的那一片悬崖了吗?不知道那上面是什么样子?”“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别看它就在前面,走去还有很远呢。”“我们不就是出来走的吗?”“那今天中午就别想赶回来吃午饭了。”“饿就饿。正好我可以少吃一顿。你不见我很胖吗?刚好能够减肥。”原来沈小常也是如此贪玩,俩人说笑而去。 沈小常是个胖墩儿,柔和的脸上尽是笑意。她说她母亲几年前病逝了,她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父亲一人负担他们读书,很是辛苦;因为家里比较困难,村里人不怎么瞧得起她家。当不幸的人在大自然的怀抱倾诉自己的苦闷和不如意时,它总是用它宽厚的胸膛默默地拥抱你,给予你理解、宽慰。今天的阳光很温暖,今天的春色很明媚,史微今天就像这阳光,就像这春色,她使沈小常心里暖和,她使沈小常眼前一片灿烂。 出橘林,从山麓到山顶,一条一级级攀援而上的石磴路如一架巧夺天工的天梯,稳稳当当地斜靠在悬崖上。爬上千层石阶,她们来到一处相对平缓、开阔的高地。然而极目望去,临江的悬崖峭壁还是和原来一样遥远。可单是登上这石阶,沈小常不但已经气喘吁吁,而且中途还歇息了好几次,时间却过去了一小时。这情形,史微知道必须另找机会亲近心仪已久的地方了。望景兴叹之后,俩人决定从山上踏青返校。 野蔷薇正在盛开。大朵的白色蔷薇洁白如雪,一丛花蕊如针如丝,根根金黄圆润,在阳光照耀下,绚丽、刺眼。相比之下,粉红色的蔷薇就娇小得多,也柔媚得多,它虽然美艳如霞,但没有白色的耀眼、霸道。不过对于蜜蜂,它们同样可爱,同样难以抗拒。蜜蜂飞舞在花朵之中,嗡嗡嗡地尽情歌唱,旁若无人。看着这些蔷薇,史微想起小时候与伯娘坐在桑弄子风火墙的大门口,用新竹枝插上蔷薇花的乐趣来。这时沈小常摘了一朵花色花形皆好的红色蔷薇,史微笑道:“我小时候也喜欢摘这种花,还折来新竹枝,把竹枝上每个分枝最嫩的叶子抽掉,插上这种小红花,擎着到处招摇。”沈小常也有此种回忆,喜得两个人顿时童心复活。可惜这一带没有翠竹,俩人相顾而笑只好作罢。 一路行去,一路绿色,一路花香,一路蜂鸣蝶舞。一丘水田里一个农人正在春耕;他的一边是刚刚新翻的泥土、一边仍是绿油油的红花草;而水沤着天,亮亮的一片。看着这幅图画,史微倍感亲切,好像回到了史家村的原野。 前面有几户人家。入村道路整洁、平坦。路的外侧坡度很陡,但长满了古老而高大的树木;路里侧是一米高的石坎,整整齐齐,规范划一。石坎上住着一户人家,木房用桐油抹得红亮而古朴。门前场院虽然不是很宽,但干净、平整、开朗。最能体现主人会过日子的地方,要数房子东西两当,也就是场院左右两边,对称地种植着杨梅、柚子等各种果木。而最能体现主人品味的,则是场院临路一线修整得法的小花圃。史微初见杨梅树就被它光滑的树干和高大、深绿、浓郁的树冠所打动,不禁指着忘情地问:“沈小常,那浓浓绿绿的是什么树?”“这都不知道?杨梅子树。” “真的?我们那里没有这种树。杨梅子只在集市上看见。原来紫红紫红、酸不溜丢的杨梅子就是长在这种树木上呀!”惊喜的史微声音清脆、笑靥如花。 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闻声走了出来,看到她俩,红光满面的脸上荡开了慈祥的笑容。这里最让史微怦然心动的,是花圃内艳丽绝伦的奇花异草。它金黄灿烂,娇小的花瓣是一层、一层又加一层,似乎每一层每一瓣根部都藏着一个美丽的秘密。史微快速回忆见过的所有花卉,不管是芝姑的花圃,还是学校老师的后花园,她都没有见过这种花。于是,孤陋寡闻的史微说:“这花好好看噢!我都没见过。”老人笑道:“这是菊花。”“天哪!春天也有菊花?而且比秋季的菊花还好看!”她很是意外,更是看得喜不自禁,由衷地赞叹起来。 沈小常站在一旁含笑等待史微。史微恋恋不舍,一边向老人炫耀自己对花的见识,一边对此花赞不绝口;意欲讨取一枝,又怕太过冒昧。就在她百看不厌的时候,沈小常娇嗔道:“哎呀,行了!看够了!我们还是边走边看吧。说不定前面还有更新奇的呢。平时看你默不吭声,原来你是一个多面体!”史微央求沈小常再等一会儿,接着毫不犹豫地向老人说:“大伯,您能把这种菊花送给我一枝吗?”老人早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蹲下身来说:“好啊!你自己摘吧。”史微伸手折了,他也开始折,并且挑选最好的折了几枝,边折边向史微介绍养花常识。史微要走了,他又亲切地把他手中的花朵递给史微,史微受宠若惊喜出望外连忙感谢! 走出这条幽静的村路,沿着蜿蜒的田埂,她们来到头顶相对空阔、四周土坎芳草萋萋的村外。这儿有个山沟。山沟对面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一线悬崖。它高不过七、八米,从崖上垂掉下来的藤蔓,让它看起来像一道巨大的天然的绿色屏风。忽然,史微发现沟的尽头、这绿色屏风的下面走出一位挎着家什的村妇。“啊!‘芝麻开门’啦!那儿有一个洞口像一扇开启的巨门。”史微站在田埂上,向沈小常赞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时另一条村路又走出一位女性,她也挎着家什朝那个巨洞走去。史微和沈小常连忙疾步向前。 这是一个天然溶洞。洞口巨大,里面三、四米的地方更显开阔,但再往里走就越来越狭窄、深邃,最后变成了一道缝隙。一股巨大的活水从石罅里淙淙地流淌出来,说是泉水,水量又像小溪,它清澈、透明,带着一股凛冽的气息,用手一试却很柔和。洞口水分三进,最外边有人洗涤衣服,中间一口清洗蔬菜,最里边是饮用的一泓清泉。地面全是光洁、平滑的青石板。青石板像是与生俱来,看不出年代,被流淌的泉水洗得一尘不染。史微蹲下洗一洗手,用手掬起一捧水喝下,才知它是那么地甘甜、爽口。这一切,史微爱慕极了! 今天的阳光是灿烂明媚的阳光;今天的花朵是鲜艳娇嫩的花朵;今天的屏障是大地用碧绿的藤蔓装饰的豪华屏障;今天的情怀是史微烂漫美丽的情怀! 一路发现,一路惊叹,一路欢歌,一路遐想,她们此行充满了无穷快乐!史微对于美丽事物的上心和眷恋,不知不觉耗去许多时间,最后,沈小常不得不放弃尽快赶回去的急迫心情。于是,她们开始尽情领略大自然的奇妙,不再计较时间的流逝,不再在乎肚皮的饥饿。她们流连徜徉,相互倾诉,相互鼓励。她们得到的解悟,是坐在教室的同学所难以想象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莫如行万里路,此道理恐怕也只有亲历者才会真正体悟。这正是: 谁将大地作图经,于此欣然立翠屏。萦挂藤萝何兀兀,迸流泉水自泠泠。 生民食息传神话,游女盘桓呼岳灵。所见物华如布景,阳光一路洒温馨。 终于走到学校背后的山梁上了。等她们满怀喜悦一脸灿烂地跑下来,已是下午三点钟。沈小常拿着史微分给她的一枝鲜花穿过操场直接回寝室,史微则进了教室。在山上她对沈小常说:“我要把这些美丽的花儿一枝、一枝地送给我要好的朋友,让她们也来分享我异常高兴的心情。”史微给芳韵送了一支,她打算给秦安之、吴笑梅、苏月桐一人一枝,她还要把她轻松、愉悦的好心情告诉她心中无时不在的瑜卿。在便条里她说: 瑜卿: 今天我高兴极了!我认识了杨梅子树。看样子它是常绿乔木,与办公室门口的常青树很像,但高大得多。我奇怪红红的杨梅子竟是长在那上面,一点、一点一想就让人觉得美不可言!更让我兴奋的是,我又认识了一种菊花。它栽在一位老伯伯的门前,老伯伯告诉我的。天啊!春季也有菊花,而且如此美丽。你看,它金黄色的花瓣一层层一瓣瓣,似乎藏满了秘密,让人爱不释手地去猜呀猜!我还发现,那位老伯伯很像我现在的数学老师,脸上充满了慈爱。你学得很累吧?看看这枝花,它的美丽一定能让你绷紧的神经舒缓一下,带给你一份轻松而美好的心情。 秦安之老爱说她忧郁、哀愁,她想让他知道,她也有无限快乐的时候!史微去时,秦安之、吴笑梅刚好都在教室,她敲了几下窗户玻璃,里面的同学见到她就开始叫吴笑梅。吴笑梅出来后,史微喜笑颜开,一边把花枝递给她一边说:“送给你。”吴笑梅接过花,笑了。史微没等她开口又说:“这一枝带进去送给秦安之,还有这张便条。”也不等吴笑梅说话,她又笑道:“我快饿死了。”说完转身走了。 这时候,史微还一直处于兴奋之中。她去校门口随便买了一点东西吃,就拿着余下的两枝花回到寝室。寝室里苏月桐和一个青年人正在交谈,其他同学不在。苏月桐把那位青年引见给史微:“这是我表哥,在云潭中学当教师。”转脸又把史微介绍给对方。史微一下子明白,就是这个青年在苏月桐成长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可是,史微不欣赏他,史微甚至不耐烦多看他两眼:精神萎靡不振,表情委琐颓丧,没有一丝丝儿青年人的朝气;这很让人败兴。一个人容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具备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史微不知道苏月桐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爱,但认为苏月桐拒绝他的爱很对。 苏月桐表哥不一会儿就走了。他走之后,史微把自己要送给苏月桐的花送给了她。苏月桐接过史微的花朵,她们对视一眼,嫌隙涣然冰释;一种新的默契、一种亲切的情愫在她们心底油然而生。 |
二十三、你粉碎了我的信任 好像老天早已安排,寝室只有苏月桐和史微。疏远了这许多时日,她两个好像都想弥补什么似的,晚饭过后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苏月桐问史微送给她的鲜花是从哪儿得来的,史微便兴致勃勃地把熊首山上那一片融融的春光,把那春耕的农人,把那树、那花、那老人家、那翠绿的屏障、那神奇的水洞,毫无遗漏地一一说了一遍。苏月桐竟听得入了迷。 史微讲过之后意犹未尽,把留恋、神往的心意分明地写在了那张因兴奋而变得光彩照人的脸上。苏月桐笑容满面,却不时、不时地叹息。她如此兀自叹息、兀自若有所思地笑了一阵之后,带着欣赏的无奈的妥协的固执的口吻转向史微,硬要史微承认柳锦云不是对手,她赢了柳锦云。一提到这个问题,史微就气恼:“我说过了,我和她之间不存在对手的问题,你为什么还是那么固执?我既没有和她争抢过什么,也没有嫉妒过她,我赢了什么呢?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我是和她憋过气,但也早已不再恨她。对我来说,她完完全全成了一个过去式,你为什么老是抓住她不放?”苏月桐却好像了解一切内幕而胸有成竹,但为了顾及史微才细声软气地笑道:“你好残忍。为了不宣扬自己的优点,而不肯指出别人的缺点。”“你自己固执,你自己自以为是。事实上,我所能感受到的别人的缺点我都说出来了。你为什么总是认为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隐瞒着你呢?”苏月桐对史微的辩白笑而不睬。史微觉得徒劳,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苏月桐又说:“柳锦云老谋深算。不过,她虽然获得了刘琥珀;但是,在人性方面,她是输得一败涂地。她输了人格,输了尊严,她输得很惨。”听了这些话,史微如堕云里雾里,根本不知苏月桐老在自己面前强调这些是什么意思。苏月桐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客观地讲,柳锦云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她和刘琥珀,他们是另一种类型的强者。他们将来在世俗的生活中一定能够立于不败之地。他们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普遍意义上的佼佼者。他们其实很般配。” 虽然如听天书,史微却越来越肯定:苏月桐才是真正的智者;她明察秋毫,可以给每一件事情最客观的评价。想起两人吵架时苏月桐所说的话,史微这时不能不反省到:她的话其实也是命中自己要害的。史微心目中只有一个秦安之不假,但有许多男生暗暗地注意她也是事实。她常被那种目光围堵,只能用不动声色和冷漠来应付。苏月桐说她自私:“你想要什么,你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也不怕旁人的议论。你不要什么,你就弃之如敝屣,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史微反驳:“你不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妇人之仁’。”对待感情,曹园菊认为:你不喜欢别人,不打算和别人好,你就不要去理睬别人;理睬了只会使事情更糟糕。处理这类问题,史微觉得曹园菊的办法最简单、最完美。 话题扯到高三。四班同学,苏月桐说:“如果黎昪不是做作的话,那他将来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我总觉得他故意做作。”想起上次争吵,史微试探道:“你知道我对他的看法。你认为他对我的印象怎么样?”苏月桐看一眼史微,笑,接着道:“你对他比较欣赏。而且有人说你和他好,你的休学可能因为他。”史微颇感意外!她休学是因为理想与成绩的矛盾,更何况她的爱情里从来没有过黎昪,大家何来这样的议论?她此时才看出一点端倪:原来她那一走给别人留了一个足够大的悬想空间;别人妄加猜测,自然谬误百出。她问苏月桐:“你怎么认为呢?”苏月桐说:“因为那时你心中有一个人。如果没有的话,很有可能。”史微原以为苏月桐回答张皓岩老师的问话颇得她思想本质的精髓,并视她为知音,却不料她与别人一样!失望又失落的史微沉默了。 自此以后,尽管知道许多人盯着自己议论,史微再也没有去试探究竟。一个作家说,生活中,不了解真情是悲哀的,但有时,了解真情反而更悲哀。许多事情真的不能深入;越深入烦恼越多,悲哀更甚。 良久,苏月桐转移话题,谈起她与那位表哥:“他师范毕业,在大专院校深造期间熟读过大量文学名著;毕业分回云潭中学教书,并一直保持着对文学的浓厚兴趣。因为亲戚关系,我读初中时常去他宿舍,他非常欣赏我,并特别看好我过人的聪慧。我对外国文学名著的广泛涉猎,就是在他的启蒙、引导下逐步进入自觉状态的。我上高中后,他开始流露出对我的爱慕之意;但我即使了解他是一个很有深度、很有分量的人,也难以对他产生那种爱的感觉,因此婉言拒绝了他的爱慕。可他是一个执著的人,因此才有他今天的一中之行。对于这件事情,我已经表明了态度;他还那样,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对我死心,只能等他自己慢慢地去解开那个心结。”史微赞同她的决定;因为不管苏月桐把他说得多么不同凡响,史微从他身上看到的全部是沉沉暮气。当苏月桐问史微对她表哥有什么印象时,史微说:“他身上缺少一种年青人的活力。” 说过苏月桐表哥,又开始说将来。对于史微的未来,苏月桐又提出了她那具有预见性的观点:“你以后的生活要么好得让人眼红,要么就是贫困、潦倒伴随你终生。总之,你将来的生活介于这两种情况之间的可能性很小。”“我自己也有这样的预感。”史微认可苏月桐的预测,却并不深究她的理由和自己的想法有多少相同和区别。苏月桐:“你已经受秦安之的影响了。你在改变。”史微:“你注意到了?只是我改正得很缓慢。”苏月桐进而认真严肃地说:“秦安之和你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含华,爱他,不要失去这个机会。”听到苏月桐说出这种鼓励她的话,一阵幸福如风一样袭击了史微;同时她的心又像被什么绞着一样地痛。这时,苏月桐又说:“史含华,其实将来不管是谁爱你,都会爱得很惨的。秦安之也一样会因为爱你而爱得很惨,你信吗?你自己究竟知道不知道,你身上既有属于天使的东西存在,也有属于魔鬼的东西存在,爱你的人无论怎样都难逃这种劫数。”史微看她不像是在戏言,沉声说:“你其实一直都在为一个人担忧。你不用否认,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苏月桐默认了史微的话。苏月桐认为史微碰上比秦安之更优秀的人会见异思迁;与苏月桐的担忧刚好相反,史微以为自己的爱情命运全部掌握在秦安之手里。 交谈的最后,苏月桐把话题控制在史微倍受瞩目之事上。她用各种漂亮言辞逼着史微说出心中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和感慨。可是,史微什么明确的信息都没有收到过;换句话说,因为一个秦安之,她对别的爱慕视而不见,她与别人没有任何瓜葛;她能说出什么呢?她刚才还在试探她,但试探的结果令人失望,再提那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可苏月桐望着对她无话可说的史微叹息:“你粉碎了我对你的信任。”史微闻此很受伤很难受,沉默了。 苏月桐了解到的有关史微的事情和传闻,事实上史微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对于大家都在议论的那些话题,如果说史微是一个主角,她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主角而已。人生真是一个谜,如果制谜的人不说,生活中就不可避免地有人永远被蒙隔在这个谜语之外;即使被蒙隔的人就是这个谜的谜面或谜底。 对文学的偏爱、学习、思慕秦安之、对前途患得患失,以及因荒芜学业而愧对父亲的负疚心态,这些早已填满史微的脑子。可以说,她生活在自己那个满满当当的小世界里都已经招架不住了,哪儿还能顾及别人?然而临近预考,理科重点班高三(一)班热中于议论她和谁谈恋爱的事情已经在男生中蔚然成风。他们的话题不是说她和甲在恋爱,就是说她和乙在恋爱;似乎还有丙,还有丁。他们当中个别人极尽能事败坏她声誉,而更多的人则是希望知道事情真相,那就是: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史含华究竟与谁在恋爱?但不管败坏史微的同学怎么宣扬,史微孤傲冷漠,谁也没有看到过她和哪一个男生在一起,这却是真的。然而众口一词之下,再有史微曾亲口对宗老师说过她爱上了某个同学,因此宗老师也深信传言的真实性。人心不稳,高考迫在眉睫,宗老师认定史微是一个祸根子,恨不得她立即就在一中消失。史微更不知道,许多谣言出自柳锦云之口。又因去年江豪的字条而起的月夜观音洞之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有临考前的反常现象。也是基于此,苏月桐才有那些在史微听来是强人所难的要求。 这是一股暗藏的激流,它不但影响高三(一)班和高三文科班,几乎整个高三同学都知道一个名叫史含华的女生存在;老师也是。了解事情真相的苏月桐、朱青青、吴笑梅,对此虽然不屑一顾,但包括苏月桐在内的不少女生相信许多男生真对史微怀有爱慕之心却是大有人在。这种现象,只有一心一意想要成为一个杰出人物的史微没有真正察觉。也就是说,身为众矢之的的史微并不清楚自己的这种处境。 黎明悄悄来临。这一晚,她们又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 史微要过生日了。想到自己痴长一岁,不禁心绪难宁。情思所至,决定向秦安之一吐为快: 瑜卿: 本来这些天好端端的,但平时败退下去的胡思乱想,今天竟又一齐疯狂地向我袭来。正如文章流露的那样,我时常感到恐惧。我害怕找不到出路而使父亲失望。虽然他早已对我失望,但那时我并不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完蛋了。可如今,我是真害怕!以前我不承认自己不爱读书,现在我对前途时儿盲目自信,时儿悲观失望。这种情绪反反复复,使我恨透了自己。这许久,因为害怕考不上学校,我又想去学绘画,以便将来考个专科什么的。如果我把这种想法同我父亲讲,不知他会气成什么样子。我老是气他,从我这儿,他得不到半点安慰。想着这些,我很不安。有时我真想悄悄地离开他,可这种思想好可怕啊!似乎,老天爷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去折磨别人。我写文章,起初是为了发泄情绪,后来就不仅仅是为发泄了。可我文章的质量过关了吗?你以为我该怎么办?我能去学绘画吗? 今天是我生日,瑜卿,晚上睡觉前,你能为我祝福吗? 87。4.7号 人啊,熬不住的时候,就会想法子驱遣忧闷;倾诉是一剂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史微把憋闷已久的话说出来之后,心情轻松多了。 史微十九岁的生日是和同学肖紫英一起过的。她们同年同月同日生。肖紫英为生日写了一首诗,最后一句说:“四月七日属于史含华和肖紫英”。 接下来的几天,秦安之没反应,他好像忽然从史微的世界消失了。希冀中的史微在日记里写道:“瑜卿,你的理智行事使任性、易冲动的我变得冷静多了。这种冷静是感情的理智化呢,还是感情的压抑?我求你从十七岁开始,我爱你是十八岁起,我的感情在求你和爱你中烟过。我不会说你冷酷,因为对你而言我是孜孜不倦的乞求者,对于别人,我也是一个冷酷自私的贵人。我甚至比你更冷漠、更尊贵,我从不理睬别人对我的厚爱。人为什么总是要去追寻自己难以追寻得到的东西?我深知人世的淡漠,我严守做人的原则,我也从不奢望很多。但你已经闯入了我的梦境,你分明也爱着我,所以我才这么固执地抓紧你。你若真不愿理睬我,可以直截了当说明白。你为什么要躲躲闪闪呢?”史微暗自神伤。 自那晚通宵长谈之后,史微越来越感到和苏月桐之间的距离。苏月桐在观察她、试探她,她也在等苏月桐的反应,她们像一般同学,不咸不淡地疏离着。史微实际上很在乎苏月桐的看法,想到自己成绩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史微不得不承认自己将来会很惨。而时间不会因为你对未来恐惧而停留,日子还得过下去。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星期六下午,因为都要回家,史微和苏月桐结伴而行。在以前,她俩只要挨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可这次,她俩像陌生人一样少话。史微不奇怪,苏月桐也平静。走到云潭,史微心想:该分路了,我们都会到家;我们是不是从此以后彻底决裂了呢?你也在这么想吗?真要分路了,苏月桐望一望右边的路,侧脸对史微说:“我应该往这边去。”“好的。”她们彼此望了一眼,淡淡一笑,然后各自朝回家的路走去。 独自走在沿河路上,史微立即意识到自己将面对一个怎样的家。想到苏月桐父母在等她归去,史微为自己升起一丝惆怅。父亲不在家,等待她的只是一间大而空的房子。她到家后还有待自己去开门、生火、做饭,营造一点家的气氛。她不知道,将来,等待她的是不是还是这样的家?这学期,她去街上找算命先生看了几次相,算了几次命,抽过几次签,不仅得不到一丝安慰,而且都是倒霉透顶。然而,即使厄运在前,时间也会领着你继续走下去。除了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情,你别无选择。 到家后,史微忙里忙外,早忘记了路上的诸多感慨。 |
二十四、你能耐自己想办法 “起来吧,伟大的理想在等待着你去实现;伟大的事业在等待着你去创造!” 睡眼朦胧中,史微听到有人说话。在这静悄悄的黎明,说话人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清晰、坚定,史微一下惊醒了。这是赵慧琴在对傅伊曼说。昨晚赵慧琴和傅伊曼在教室学习得太晚,赵慧琴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才与傅伊曼来宿舍就寝。彻底清醒的史微忽然悟到这位老同学这几年来赢得的荣誉和付出的艰辛是对等的。同学四、五年,史微和赵慧琴从来没有深谈过,甚至表面上她们非常生疏;但对于史微,赵慧琴一直是她心中的榜样。赵慧琴的两句话拉开了史微这个星期的活动序幕。 县文化局受县政府委托,面向社会开展以“居住与环境”为主题的征文活动,要求作者谈一谈环境污染给居民生活带来的影响。冉老师得知这个消息后鼓动大家:“我们是学文科的,将来难免不与纸、笔打交道。说不定有人以后就会真以耍笔杆子为生呢。这一类活动,有能力有兴趣的同学不妨都踊跃参加。这是练笔的好机会,不要畏怯。只要我们确定标题后,找准切入点,做做调查,翻一翻资料,说不定就能从我们当中蹦出一个获奖者。” 冉老师的话很快在同学中产生影响。下课以后,从大家的议论里史微得知,准备参加活动的同学不下十人。史微对“居住与环境”这个主题很陌生,但秦安之说过“不贪求成功,只愿永处奋斗之中”;不管结果如何,一定要动笔写,这总比无动于衷来得好。决定之后,史微开始思索从大处着手,还是从小处落笔? 冉老师为了进一步鼓励大家参与,下午又找了一节课特地来讲环境污染的问题。他介绍处于沅江、锦江边的那些水泥厂、电厂、肥料厂、造纸厂等等厂家因为生产而排放大量废水、废气、废渣,却没有任何相关处理设施的情况,指导大家在这些问题上做文章。具体的,他就一个生产厂家一年废水的排放量,废水直接流入河流,所含的有害物质;没有任何收尘设施而直接排入空中的废气;废渣等等,进行了数据的统计和列举。冉老师最后说:“这次参赛的文章必须有真实的数据材料做说明;我从文化局得到一些相关资料,需要的同学可以来查找。” 写一个工厂,对史微来说实在陌生;倒是这“三废”中的废水,让她深有感触。 差不多十年前史微就知道,辰阳一中下面有个预购站,专门圈养全县老百姓送的预购猪。改革取消公社制之后,预购站废弃不用。史微和苏月桐有次去熊首山玩,经过发现那里除了附近居民还圈养几头猪之外,大量猪圈都长着野草。但是,因它才有的屠宰场,现在却越来越红火。屠宰场在一中通往县城的路上,距离一中三百米。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提高,肉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当年每天宰杀的生猪数量,与现在相比不能同日而语。可想而知,由此带来的废水排放量又翻了多少翻。屠宰场的脏水排放到它下面的养鱼池,鱼池就在河岸路边,因此,每天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夹带着恶臭,肆无忌惮地钻入路人鼻子,熏得你晕头转向;尤其,鱼池里鱼儿抢食的情景更是让人作呕。更可恨的是,它直接排入沅江,严重污染了河水。去年一群高一新生下河洗澡,回来后全身瘙痒,用手一挠,红红的一片全都膀肿起来。闵校长在课间操时通报此事,警告大家不要下河。史微、楮绿珠与一帮老同学去河边玩耍也曾遭遇这样的烦恼,后来起哄去买风油精擦。一中老师和附近居民,虽然离河水很近,但从来没有人下河洗刷东西。 想起这些,史微欣喜自己找到了要写的题材。史微原以为写它很容易,但深入后问题来了:屠宰场每天杀多少头生猪?除了生猪,还宰杀什么?每天往河里排放多少吨污水?这些废水里含有哪些有害物质?为什么它会导致河水严重污染?史微决定找冉老师帮忙。 第二天下课,史微在教室外的走廊追上了冉老师。可是,冉老师好像换了一个人;他用一双犀利的眼睛盯了史微一眼,然后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他根本不理睬史微的问题,丢下一句:“你那么能耐,你自己不会想办法啊?”然后转身离去。他的尖酸冷漠,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史微愣愣地站在那儿,呆了!冉老师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感到莫名其妙。她检讨自己,除了成绩差,她还没有出过什么大差错。她的成绩老师早就了解,何至于突然如此轻蔑、不屑?就算哪次不注意得罪了他,可现在是在请教问题呀!史微痴过之后很气愤,气愤后一种深深的悲哀从心底冒出:为什么老师都是这样的老师? 史微决定自己找资料。她不相信没有老师的帮助就做不成事情。但是,把稿子投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截稿?史微都摸不到头绪。冉老师什么时候把其他同学的稿子送走,她也不知道。总之,征文活动的事情于史微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冉老师的突然冷漠对史微来说仅仅只是让她感到莫名其妙、危机四伏的一个开端。放学后芳韵提醒她:“你要注意一点。你可能会有麻烦。”史微初闻此话很糊涂,但马上像接到了战书,整个人泡在了兴奋之中:“既然麻烦已经找上门来,我能躲得过吗?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是谁向我挑战,我一定奋力还击!天啊,我被憋闷得太久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但是,谁也没有来找她的麻烦,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与此相反,好像是她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的周围出奇地静!回到寝室,没有人同她打招呼,亦没有人在乎她的招呼;那一种有意的忽视如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昔日那些老同学,也都淡漠地从她身边走过,好像,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人!这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正紧锣密鼓地袭向她、包围她,压迫她喘不过气来。苏月桐不见了,吴笑梅躲她如同躲避瘟疫,朱青青装得和别人一样冷漠!秦安之呢?秦安之!史微一声声苦苦呼唤,史微知道他的态度不怕他的拒绝,执意把自己的呼唤倔强地传递给他。但是,秦安之无动于衷! 史微周围人来人往,史微周围悄然无人!鲁迅先生说:“唯有独喊于人生,而即无人赞赏,亦无人反抗,如置身无际的荒漠。这是怎样的悲哀。”这段话不断在她脑海振响。她不怪谁,因为她无对象可怪!但是,她恨秦安之不该像别人那样对待自己!史微与莫可名状的孤独格斗,日记是战场:“瑜卿,我恨你,永远恨你!如果不是可怜你那半瓶子墨水还没有得到完全充实和发挥,我恨不得把你揪出来狠揍一顿;恨不得用刀把你剁成千颗万颗。我恨你,直到死去的灵魂得到更新;我恨你,直到你的肉体和灵魂都腐烂成尘!”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反抗。 在最最不堪的时候,史微找出摘抄本,把高尔基的《人》翻出读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也不奏效。这次,她是真的被遗弃了,仿佛洪荒之际,天地间只她一人!《卜算子》曰: 弃我入蛮荒,世界俄然静。如气如光我似无,怅望幢幢影。 吞恨自伤时,往事深深省。八极茫茫到九冥,犹是红尘冷。 这样的死寂持续一个星期,到最后,史微乐得自在逍遥!她吃自己的饭,看自己的书,走自己的路。吃到好菜,她乐;看到趣处,她笑;走到惬意的地方,她流连。看她过得津津有味,那些无视、躲避的目光,复又瞪着她,好像说:“你可真能逍遥!”史微眉目含笑,好像说:“我不逍遥难道我该被囚禁至死啊?”这正是: 世事非悲既恨,瞒天伎俩呈雄。休于器小问兴穷。独抱初心莫共。 梅熟几番阴雨,花香自产英风。清清浊浊坦然中。杀我由他夜梦。 一个阳光宜人的中午,史微独自穿过橘林,把饭端到瀑布旁的泉水边吃完,把碗洗了,随即盛满一碗水漱了口往回走。至鱼塘边,看见苏月桐从她教室走过来。苏月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友善地对她微笑:“史含华,等等我。”史微像从新回到人间! “我估计你是不知道。江豪出事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能救得了他。”苏月桐望了史微一眼,用她特有的平静语气开门见山地把事情摆到了史微面前。 预考即在,江豪拿了同学的钱、粮票,离校出走去了武汉,高三。一班天翻地覆。那天放学秦安之去找宗老师,正碰上宗老师怒气冲天地和另一位老师讲史微。宗老师并不忌讳秦安之的到来,事情的严重使他对史微的怨气铺天盖地,他说史微是害人精,“这个也惹,那个也惹,一个、一个被她搞得神魂颠倒”,说史微对这一届的高考危害不亚于洪水猛兽。秦安之不认识的那位老师就是冉超。秦安之因此对她退避三舍。冉老师因此对她态度改变。宗老师说了江豪,说了刘琥珀,说了贺老师、林涛母子;还说了黎昪。总之,史含华“一个人闹得大家乌烟瘴气”。宗老师气急败坏地讲着史微,却不知,此时正站在旁边的秦安之,他才是史含华唯一招惹、追逐的对象。宗老师若知道,会作何反应?苏月桐说得对,秦安之是最会隐藏自己的一个人。 高三?一班的麻烦天多地多,史微成为宗老师口中的“洪水猛兽”,乃偏见使然。江豪的问题已出现许久,在做思想工作的过程中,宗老师早知史微没有招惹江豪。可古人说,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古人还有怀璧其罪之说。史微之害人,是世间所有美丽女子之害人,是世人爱而不得,故妒之,毁之,罪之。 江豪的出走,让所有人都穿上了隔离、防护的外衣,好像史微是瘟疫。他们冷淡她,孤立她,责难她;他们的敌意于史微何尝不是一场灾难!明智的人开始不平:这不关史含华的事,不能把责任推到她头上。对于这整件事情,苏月桐如果不说,史微还是被蒙在鼓里。 史微刚刚的欢喜一消而散,她很不满苏月桐:“江豪怎么了?你是不是太抬举我了?我又不是救世主。” “江豪离校出走了,你是没有责任。但是,你不能否认你对他的影响。他本来很聪明很有希望,可现在却变成这样。虽然说他是自不量力,自作自受;但他父母都是朴质的农民,生活在山区,老实巴交得没有任何话说。他们吃苦受累一心指望他考上学校,可现在他们只能苦着脸来接受这样的事实。你觉得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江豪现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他心里只有一个你,你的话可能对他还有一点作用。就要毕业了,劝他回来领一张毕业证对他父母也是一种安慰。”苏月桐希望史微尽自己的能力做点什么。 江豪父母已来过学校,江豪花光了身上的每一分钱之后又回到了学校;但是,他不肯继续读书,跟着父母回家了。高三年级传得纷纷扬扬,大家都为他感到可惜;毕业即在,不管考试结果如何,大家都希望他有一个完整的中学时代。 史微听了苏月桐的话更加不高兴:“我影响他?我有过要影响他吗?那我自己这个样子,谁又影响了我?谁又来帮助我?你那么着急你为什么不去帮他?我有什么办法?”史微心里很气恼:照你这样推断,秦安之根本就不应该躲着我! 苏月桐笑了:“没有人要你对他的行为负责。只是,作为同学,你知道他对你心怀爱慕之意,你诚恳地给他谈一谈又有什么大碍?又没有人强迫你去爱他,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史微无言。苏月桐以高姿态出现,认为她这么做是基于人道的思想。她进一步说,就算是出于同学的情谊,就算是出于人道的帮助,史微也不应该袖手旁观。史微被她说动,答应写信劝江豪回来读书。 事情一经说破,日子又恢复到原样。其实大多数人没有把江豪离校出走的责任推给史微,她们之所以不约而同地孤立她,是因事情很突然、很特殊,之前没有遇到过,不知怎么处理。 史微要给江豪写信,为了弄清原委,出于信任,特意去找秦安之,向他打听有关江豪的情况;可秦安之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史微不知江豪地址,为了把信寄出去,她又基于信任,去向宗老师讨要。她自认为行端坐正,却不知世人的目光有多诡谲。信是石沉大海,江豪也没有回来。 这件事,倒是意外地帮助史微和苏月桐恢复了友谊。想起这些天来苏月桐和吴笑梅对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史微在日记里写道:“和你重新和好,融洽如故,使我感到非常快活。可不,我们之间再没有猜疑,在一起时再没有压抑的感觉。苏,我高兴我们之间不是可有可无的。不知为什么,吴对我是那样的生疏。嗨,谁叫我不合群呢?谁叫我办事蠢头蠢脑在她面前净说一些她不能理解的话呢?也许我和她只能是普通朋友,不可能像和曹和你那样成为知音。” 与吴笑梅相遇的那一幕留在史微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那是中午,史微从教室去厕所,从厕所出来沿着电教室后面的绿荫小道回寝室。吴笑梅从对面走来,几日不见,史微很欣喜:“吴笑梅!”吴笑梅仍然低着头径直往前走。史微以为她在想什么事情,停下再叫:“吴笑梅!”吴笑梅这才把埋着的头抬起,目光转向她,迟疑不决、语无伦次地说:“我刚才没有看。”脸上的笑容像是刚从什么地方临时借来一用的道具;说完,慌慌张张地走了。史微杵在路上发懵:这时行人并不多,刚才就她俩,在这宽不过一米的小经上,面对面碰上了,她叫了她两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她何以答非所问?史微半日回不过神来。 史微想不到,自她给秦安之和吴笑梅一人送了一枝花之后,他们三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变化。吴笑梅帮史微充当信使的过程中早已喜欢上秦安之,她暗示秦安之不要和史微好,同时把自己爱慕的信息传递给秦安之。这就是吴笑梅回避史微的原因。一班议论秦安之和吴笑梅相好的声音很多;对此最深信不疑的就是楮绿珠。史微却在检讨自己待友方式不可取。 |
二十五、青春迷径迷失了谁 江豪事件之后,冉老师恢复了对史微的态度。在冉老师开明的教育方式鼓动下,高二。四班的创作风气和热情被一帮热爱文学的同学推向了高潮。史微作为一个活跃分子也为这个高潮的到来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史微新出了一首诗,又弄了两个短篇,文章在戴铭等人手中传来传去。文科班文章好的同学和考试成绩优秀的同学同样受欢迎;因为分数高的同学文章未必脍炙人口,而分数低的同学却未必不能做出锦绣文章。这是并联现象,写文章给你带来声誉,考高分为你赢得羡慕,它体现了同学们精神上的不同需要。如果成绩好文章也好,自然会赢得更多崇拜;班上唐大业就是这样的男生。唐大业高高瘦瘦,带着一副眼镜,态度温和,举止磊落,成绩优秀,文章一流。史微感到愉快,自己凭借诗文,正和这个首屈一指的男生在同学当中平分秋色。但史微的愉快来于高二.四班,也止于高二.四班。 放学打饭,史微看到秦安之。确切地说,史微看到秦安之是他躲闪的结果。史微走进食堂时,尽管打饭的高峰已过,但每个买饭窗口都还挤满了人。史微盯着前面,正估量该往哪个窗口去,眼睛余光却发现一个买好饭的同学从人堆里钻出来,又后退一步想折回去,似乎感到不妥,犹豫着往前走了一步,但还是往里挪了一下。这极不正常的犹疑闪动吸引了史微的目光:原来是秦安之,他想躲开她。 秦安之穿了一件新衣服。当他买好饭菜准备离开时,正好看到史微从门口进来。他不想与史微打招呼,本能地开始躲闪,但是这里没有回避的余地。如果他大大方方地走开,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窗口的史微不会发现。可惜他弄巧成拙,只好和史微招呼一声。 秦安之走后,史微把他这种怪异的行为归结于他的害羞心理。史微初穿新衣服,遇到谁的目光都大大方方,可惟独担心撞见秦安之。史微只记得秦安之鼓励她的每一句话,只以为他心性害羞、理智;她不知道,他躲避她的原因和她的想法根本就是两码事! 史文远正月出门后回来过一次,他带史微去最好的成衣商店纺织品公司,兴致勃勃地给史微添了一件新衣服。这三年,史微的春秋服一直以初中时的民警蓝和劳动布打主,长沙堂伯打发的粉红色衣服,她只是偶尔穿穿。粉红衣服还像新的,而民警蓝和劳动布早该除旧布新了。史微从不觉得自己缺吃少穿,因为生活在城里的姑母总会替她在父亲面前唠叨。有时候,姑母单位“丹山”服装厂有降价处理的服装,她会做主买来给史微穿,事后再和史文远算账。史文远这次给女儿添置衣服,倒不是因为姐姐操心。今年出去,他把这些年没有收回的零星老帐收回来了,决定给女儿买件好衣服,既是作为对她复学的鼓励,也是自己寄托希望、表达父爱的一种形式。史微不喜欢艳丽的颜色,史文远挑选了杭州时装厂的服装,花十六块多钱,买了一件父女俩都很满意的深色细条格子衣。史微穿上新衣,朱青青说她比平时苗条、婀娜了好多倍;寝室同学都看直了眼,一个同学羡慕道:“史含华,我妈妈都没有你爸爸会买衣服。”这样的话在高一因为连衣裙就有同学说过。史文远只要手头宽余,确实很会打扮自己和女儿。他穿上那套得体的中山装,挺拔、伟岸的身姿就跟银幕上的大人物毫无二样。初中时,楮绿珠和夏红初次见到史文远,都不相信他是史微父亲,说他一点也不像农民伯伯。史微升入高中,柳锦云和其他女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史文远不仅外观不像农民,确切地说,他骨子里生就一副文人像。史微清楚,父亲作画、拉琴、写对联、谈诗论文时,他生命的光彩就像孔雀开屏一样一一焕发出来,他是被时代和命运耽误了的一个没有成为文人的典型文人。史微深知父亲对错过的机会耿耿于怀;深知不甘心向命运屈服的父亲在强烈地希望什么;正因如此,史微才忧虑、恐惧、害怕。史微的这些心事,除了和秦安之说一说,谁还愿意听? 史微心心念念想着秦安之,与此同时,林涛也在心心念念地想着她。 这天傍晚,林涛去教室,刚到操场大道时,就发现史微与人从绿荫小径斜插过来。林涛心里一亮,疾步跟了上去。 这几年,林涛积储了一肚子的话想与史微说。史微找秦安之看文章拜托他去,他心生恼怒,弄得俩人当即发生冲突。事后他想,如果当时接过文章说自己帮她看,结果会怎样?现在议论她的话题中并没有出现秦安之,他更听说,秦安之与吴笑梅好,这不禁使他心里宽慰许多。去年她休学,有人把她和黎昪联系起来,但是经过观察试探,他才知黎昪在这种议论中自鸣得意,她却未必对黎昪有情。这次江豪事件,她又成了大家谈论的中心,可他林涛知道,在众多没有浮出水面的爱慕者中,她最不可能接受的就是江豪。她几番成为同学议论的中心,是因为她史含华分量重。她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但她努力进取的精神感天地动鬼神;她不仅仪态万方,而且才华横溢;她热烈时如熊熊燃烧的火,冷漠时似天寒地冻的冰;她行动的勇气胜过圣女贞德,她平和的娴静超出圣母玛利亚;她做大家不敢做的事情时果断、执著得天不怕地不怕;而与此相反,大家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又犹豫、迟疑;她身上充满了独特的矛盾,这些矛盾使她具备了别样的美好、神秘。她值得同性欣赏、重视;更值得我辈萌生爱慕。事实上,关于她的议论从来没有冷淡过。问题是,她的心到底在哪里?她在爱吗?她爱谁?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有没有分量? 自第一次见到史微,林涛就对她萌生了特别好感。因为亲戚关系,前几年随着她礼节性的走动,长辈见她出落得可爱,就曾开玩笑说以后把她讨给他做媳妇。他现在心里有她,父母是知道的。可父母从实际出发考虑问题,已责令他放弃。他也知道,事情并未向预想的方向发展;但源自于本能的爱慕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吗? 林涛紧跟史微后面,巴望她转过头来打招呼。但是,她你你我我地与人说过不停,硬是装着不知道他的意思。路只有那么长,眼看就要分道了,她还是没有理睬自己的迹象,林涛心里焦急,冲她背影打了一个响声。她依然与别人说笑,恨得他只想一个箭步上前把她逮住问过明白。可是别人怎么想?难道再给大家一个话题,兴起一场新的议论?他真想停下,放弃傻里傻气的跟随,脚却是亦步亦趋。他就这么上了高二教学楼的几级石阶。如果她刚才以为他是凑巧走在了她的后面,那么现在她已经没有那么想的理由了,她该停下来面对他。林涛这样想,史微却径自朝前走,绝情地和别人上了楼。这一路,她没有半点暗示她知道他的跟随。望着她的背影,他的心冷到了极点! 史微和沈小常从寝室出来,刚穿过电教室就看见了林涛。林涛见她之后脸上立即荡开了一层笑意,这笑意随着她的漫不经心又收了回去。史微和沈小常走在前面,马上察觉到林涛的有意跟追。她不想理睬他,于是旁若无人地和沈小常高谈阔论。他的暗示她知道,他的忧郁、他的欲言又止、他的恨意、他的失望,她统统都察觉到了。他就在她们后面,别人看准会认为他们是三个人一起走。史微和沈小常的距离并不比他的距离近,她即使再能装假,这一路在与沈小常侧头说话时,她随时都能看到他的表情。可是,她能给他说什么?在他和她之间,如果没有爱情,一切都是多余;因为他林涛需要的决不是同学间的友谊。 史微承认爱慕过他,但是,柳锦云的出现完全改变了这种爱的趋势。高二第二学期,他紧随她来到文科班,本来,他们可以再发展友谊,她很信任他,所以找秦安之的时候才想到请他出面,但他的勃然变色,使她对他恢复的那一点好感又荡然无存。休学前,她也曾想到过他,他的情深意厚,她并不是没有感受。但是,他母亲贺老师的过于实际又使她心头蒙上了阴影。她不想攀高门,不想看别人的脸色,她需要的是爱、接纳、认可。贺老师的有意冷漠进一步使她意识到,她史微和他林涛是两个世界不同的人。关于这一点,柳锦云早就对她说得明明白白,但他一如既往的厚爱使她不可能对他一点都不在意。可事实证明他们之间没有爱的缘分。再后来,她千呼万唤的秦安之真正地出现了,现在,她的每一根神经为秦安之而绷紧,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储存着秦安之的表情、声音、影身,她哪里还装得下他人?她史微与他林涛之间的爱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她早已接受这个结局。《西江月》叹曰: 君是麒麟玉树,伊如瓦雀茅花。一珍一贱不同呀,争敢招邀同耍? 身处阶层世界,青眸雾阻云遮。无缘作罢莫咨嗟。但愿皆能鲲化。 |
还有三天就要中考了。苏月桐弄来琼瑶的《彩云满天》,看完之后顺手递给了史微。 史微看过《六个梦》,相比于三毛,史微很不喜欢琼瑶。本来她们读三毛读得好好的,不知什么时候,苏月桐迷上了琼瑶。关于三毛和琼瑶,寝室里进行过一场群情鼎沸的争论,大多数同学偏爱琼瑶,史微却坚决拥护三毛。那场争辩,只有脑子里充满了智慧的苏月桐说她们各有千秋,最后大家默认了她的看法,史微却坚持说三毛比琼瑶出色。 史微接过《彩云满天》,很自信地认为只会翻一翻,然后就能不冷不热地退还给苏月桐,大落落地去为后天考试做准备。但是,等史微坐在床沿上翻开这本书,却不像看《六个梦》那样不耐烦。史微情不自禁地放下了一切,包括去食堂买饭、打水,包括去教室看书、复 括晚上睡觉,包括第二天的上课,甚至包括迫在眉睫的考试准备。她是不知不觉放弃一应事物,一口气读完了《彩云满天》。不仅如此,她又翻了第二遍,力求从中得到启示和收获。古人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和月”,史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情痴,但她本能地想到了对秦安之无时不刻的牵挂。想起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他;想起自己在人群里苦苦寻觅他;想起对他的气恼;想起他惊鸿一现带来的喜悦;就知道,一个掉进爱河的人是怎样的身不由己! “我明知自己的情绪全部被他垄断,为什么还要违心地给他写纸条否认爱情?是友谊与爱情不可兼顾?是为了在苏月桐面前表现自己的清白和高尚?当真因为苏月桐?不,自始至终,他没有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出现过。他说他是骗我,如果他不爱我,为什么又给我订《诗选刊》?为什么要给我说那么多的废话?走在路上,我本能地捕捉他的身影,识辨他的声音,仅仅是寻找友谊获取力量?如果仅是求他帮助,我那么疯狂的呼唤干什么?为什么我选中的是他而不是别的其他人?我第一次想依附的是他,第一个求助的是他,我相信他的才华,猜估他的情感,我总以为他的沉默代表着一种不弃不离的深沉,就像园菊,虽然从来没有热烈的话语,但诚挚的心意却是尘世的风雨所无法改变的。难道真是我看走了眼?而如今,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却又来躲避我,如果真这样不了了之,那么人生还有什么可以信任?知道吗,瑜卿,我时刻都在呼唤你。” 史微忽然很想见到秦安之。这种内心的冲动一经显现,就迅猛地主宰了她的心志。她写了一张便条,说还有一些数学题弄不懂,请秦安之来她教室给她解答一下。她不计较吴笑梅对她的冷漠,托付去教室的吴笑梅带给秦安之。她就去教室一心一意等待了。 史微坐在教室,满怀希望期待秦安之的出现。这时,她把身上所能调动的一切感官细胞全部调度了起来。她的眼睛在警觉地“监视”周围的一切人事,只盼望同学告诉她,外面有人找她。她的耳朵犹如担任警惕工作的兔子,高度敏锐地捕捉教室外走廊里的一切动静,只希望及早听到他的声音。她四肢的肌肉也绷得很紧,随时准备去迎接心目中“神”的到来。十分钟过去了,秦安之没有来;三十分钟过去了,秦安之还是没有来。上晚自习的铃声响了,秦安之仍然没有来。史微丧失理智,边想边在本子上写:“此刻,我很想跑去把你揪出来问过明白。可是我凭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天哪,我竟傻到了如此地步!我要你来,为什么要你来?为高一暑假的那一首小诗?为高二元旦的那次卤莽、夭折的行动……”往昔的点点滴滴犹如涨潮的海水全部涌到她的心头,但她又想起,街上算命先生说:“你要先事业后爱情。” 一个初中老同学来教室找戴铭借复习资料,史微突然感到相形见绌:“大家都变了,都在忙着学习。我呢?我在干什么?我在为情所困!我在拿前途当儿戏。鬼才知道,我这是为什么。”史微强迫自己看书,但她看不进去。她恨自己,想到了父亲,愧疚与自责又主宰了她。 晚自习结束,秦安之没有来。回到寝室,史微仍然痴心不改,开始渴望吴笑梅给她送来他写给她的便条。但是,她等到万籁俱寂,吴笑梅也没有出现。 史微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稀里糊涂考完一天之后,她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惨败。那种感情主宰我,支配我,考试情况可想而知。我到今天才清楚地意识到,我不是在追求学业,是在苦苦寻觅爱。这爱是那么的自私、残忍、轻浮、专横,我完全成了它的奴隶。我没有知识,没有深度,凭什么去要别人爱呢?才疏学浅到这般地步,有什么可以填补它的空泛?很多人夸我美貌,可孔明选的是一位相貌平常、智慧超群的女子。我贫乏,就像梨树园那一块贫瘠、板结的土地。文人喜欢把祖国比做母亲,也喜欢把祖国比做一块贫瘠的土地,说它有待中华儿女去开拓、耕耘。我不是母亲,没有儿女;不是妻子,没有丈夫;不是好人,没有朋友;我不是应该来到这个世界的女儿,我没有母亲。爸爸,您也是一块有待于别人去开拓的荒地呀,您哪有能力整治好我?爸爸,我们犹如挺立于苦海海面的两座孤岛,深深的底部相互牵连,浮出水面的却毫不相干,一大一小,就那么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命运相同,无法沟通。爸爸,我的这种认识对吗?” 史微在这种挣扎中开始了第二天考试。 高三即将预考,他们不与肄业班同步,这次中考免了。苏月桐上午到街上,回来对史微说:“我遇到你爸爸。他脸肌显得非常松弛,你应该叫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史微下午考完直奔姑母家而去。姑母告诉她:“你爸爸回史家村打了一个圈,在我这儿也只是停留了一会儿就走了,回他找副业的地方去了。你爸爸给你留了一些生活费。”史微从姑母手里接过父亲留下的钱,没有停留,黯然神伤地走过街市,回到学校。 中考结束,绝大多数寄宿生回去了,整个肄业班教室出现了空巢现象。平常教学楼的每间教室都是灯火通明。但是这个礼拜六,耸立在操场边的主教学大楼,十二间教室只有两、三间教室亮着灯,一看就知道只开了一根电棒。故而,这栋平时明亮得如同白昼的主教学大楼,今晚显得特别冷清、寂静。 史微一个人坐在教室,说不出心里有何样的苦楚,她满脑子都是秦安之,以及由他带来的满目疮痍:“自上次说了‘不贪求成功,只愿永处奋斗之中’后,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就明显地改变了对我的态度。既然知道有今天的冷漠,为什么当初不痛痛快快地拒绝?难道是经不起我的乞求而对我有所怜悯?我的本意是要你施舍我吗?爱情是可以施舍的吗?如果爱情可以当作怜悯施舍给爱慕自己的人,我需要你的施舍吗?”史微决定去找秦安之问过明白:“如果你真是不想理睬我,你应该像我对别人一样态度明确!你这样忽冷忽热,算什么男子汉?” 一鼓作气的史微来到高三.一班教室外的走廊上。但是,这短短的几十米距离,把她刚才的勇气消磨得丝毫不剩。史微在走廊徘徊又徘徊,最后,她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教室:“是你自己先说终止恋爱关系的,你拿什么理由去责问他?不是说要做一棵等待的树吗?为什么现在如此强求?他要是想来,你生日的时候他就会给你一个问候。他显然已经退缩,既然如此,你还有必要去强求‘不弃不离’吗?从小到大你交了多少朋友?可你拥有谁的‘不弃不离’?你没想淡漠别人,别人也未必有意疏远你,世事和时间掌控了一切,你还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吧。” 史微回到教室,父亲的身影又把她整个的思维笼罩,覆盖,她的心开始钻心地痛!“爸爸,我现在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可救药。我希望您死,希望您马上死掉。我发现,您现在还那么固执地爱着我妈妈;您一直不缺少再婚的机会,您为什么不再婚?仅仅是因为我?不!您不是因为我不再结婚,您是因为您自己无法忘记过去。而我妈妈,她却恨您,刻骨铭心地恨您。她太爱您了,她的爱经不起那样的误解,她就从一个极端滑到另一个极端。如果您真是出卖过外婆,您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如果您没有出卖过外婆,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您也只能徒叹奈何!爸爸,为什么这个世界这样残忍?我做不到独立于尘世,我在乞求别人。然而,我应有我的尊严,我不能放弃自己的尊严。是的,不依靠男人!可是爸爸,自从松溪中学之后,我一直是兢兢业业地生活,一直按最高的标准要求自己。我要求自己美好,要求自己高尚,要求自己有所作为,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到,什么都做不好!爸爸,您好苦啊!您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儿身上,可儿没有给过您一丝安慰!她是一个可恶的东西,常常违背您的意愿行事,现在感到过意不去,觉得永远对不起您,但却迟了。爸爸,我没有向您乞求原谅的资格了,也没有了退却的余地,我要以自己的方式和能力开辟出一条可能出现在我面前的生命之路!爸爸,您能等吗?您忍受得了我这一路对您愿望的不理不睬给您带来的煎熬吗?如果您时刻都在失望、痛苦、难堪中挨着,我宁愿您现在就死!我宁愿自己成功之后来祭祀您、陪伴您!我不可能顺顺利利地考上大学,我不可能轻轻松松地获得成功,如果我带给您的全都是苦难,您又叫我怎么忍心?爸爸,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您,我爱您呀,我不希望您再暗暗地叹息、流泪、心里滴血。我好可怕啊!人类好可怕啊!不,我们会思索,我们在默默地、倔强地开拓!我们有未来!人类会因为有我们这样的人而充满希望!”史微,这个掉进自己心狱里感到万劫不复,却又万死不辞的姑娘,她就这样结束了她的挣扎。《踏莎行》曰: 心里情歌,青春迷径,为谁迷失呼谁听?校园何处不相逢,无言归去裁成病。 怒目清眸,难题使命,不知何解如何应?大楼漆黑剩孤灯,与山叠作幽幽影。 苏月桐本来没打算这个星期回家,但星期六她冒着倾盆大雨回了家。她返校后神情异常沉郁、冷峭;像是经过了一次生死交锋,那漠然的脸上雕刻着洞悉世间一切苦难的镇静,或者说那镇定的脸上流露出经历一切灾难后的落寞。史微望着她那极其反常的表情,一种窒息般的感觉堵住了她的心胸,她情不自禁地为她感到难过。史微问苏月桐有没有事,苏月桐以她一贯的作风关闭了心门。尽管如此,这个以聪慧、睿智自许,平时自视甚高的姑娘,今天迥异于常态的表现无法掩盖她内心的痛苦。史微感受到她的苦痛,看着她娇小的身体,看着她想要不动声色却又没精打采的无奈的脸,暗暗为她叹气:“她的苦痛明显地不同于我的苦痛,但和我一样都淤积到了自己心灵难以承载的程度。上帝,这究竟都是为了什么?我们鲜为人知,却又深为人知。鲜为人知的是我们感知这个多苦多难的世界时,那种非常复杂却又明了不过的感情;深为人知的是我们追求时近似于疯狂的执著。能够理解却不愿理解,是不是怕增添自己的麻烦?想说而不能说,是不是怕戴上‘疯女’的绰号?苦痛,尘世的苦痛我们只能往自己心里咽!天啊,世界是不是不存在极限?”《西江月》曰: 涕泪皆因父母,怡情总是江天。钻心故事用心传,儿女几多磨难。 孤寂半成书蠹,凄迷联袂花仙。与君同类故投缘,来日形丰香满。 |
二十六、经验丰富的买书人 星期一来了,学习的责任来了,这无形存在的重大使命,以它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次又一次驱使史微抛开烦恼。史微又开始满怀信心地拥抱未来! 中午,鱼池旁的大路边挤满了人。起初,史微以为又是照相师傅来了,走近才知是新华书店的人来学校卖书。 在靠近鱼池边的树阴下,临时用长条板凳和木板搭起了一个长方形的书摊子,上面放满了各色书籍。史微以最快速度浏览了一遍,觉得这些书虽然色彩丰富,图画精美,种类繁多,但五花八门的也没有真正值得自己购买的好东西。她正准备离去,抬头时“巴金”二字犹如闪电射入眼内。对史微来说,看巴金的书多年前就开始了,然而那大抵是借的。最先是小人书,小时候感情也很丰富,因为那时竟然知道哭,这便是《家》的印象。巴金大部头的书首先是从表姐赵思雯手里递过来的;再后来就是来自一中校图书室。如此,巴金闻名于世的三部曲《家》、《春》、《秋》,自己囫囵吞枣都看过了。不过对于这样一位巨匠,自己还没有拥有过他的作品,说起来不能不算是一件憾事。今天是幸运?史微心头一热,喜悦倏然而至。 巴金的书似乎并不为售书人看好,因为它并没有被摊放在显眼的地方;巴金的书似乎特别被售书人珍视,因为它正安闲地竖立在售书人的眼皮底下。书摊上其他的书被同学们翻来翻去拣得东倒西歪,可它好像事不关己,静静地站在边上旁观。《随想录》、《真话集》、《无题集》,史微盯着它们,伸手抽出一本,顿时,它独特的封面让史微觉得如心仪已久的朋友相逢。它明显地不同于书摊上别的书籍:薄薄窄窄的小册子,白色封面上除了黑字书名外,只有金色作者名,其它了无杂碎,未受任何污染。它就像天然钻石,无需别的色彩、图案装饰就能闪闪发光。史微手捧着小书,内心喜悦一阵接着一阵地涌流而出。她凭经验知道,这是真正耐看的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李清照》、《读词常识》,它们就是这样的书,她从里面看到了许多好东西。很多书翻过之后不想再看,但是《李清照》、《读词常识》,史微是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犹嫌不够。她从封底得知上海古籍出版社还出版了如《屈原》、《司马迁和史记》、《李白》、《苏轼》等等类似小册子,很想拥有,可惜找遍新华书店也没有再找到。她思忖巴金这几本书应该是这样的书。她决定买下它们,于是看了前面的总序及封底简介。《随想录》共分五册,除了这三册,还有《探索集》和《病中集》。她没有看到它们,于是问售书人有没有。售书人说没有,新华书店也没有。她就想:将来我会遇上它们的,我会把它们买齐。她付了钱,拿着它们回到教室。 史微兴奋不已!可是不一会儿,她暗暗地不好意思起来。她开始担心自己知识贫乏,不具备欣赏这些文章应有的智慧和水平。她知道这种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同看一本书,有时候苏月桐能够领悟的地方她史微就是看不出它的意趣所在。苏月桐一书在手,翻过之后能够马上用最恰当、最华丽、最精辟的词语准确地说出它的精彩处;苏月桐领悟之快,见解之独到,史微望尘莫及。这也是苏月桐在史微心里魅力无穷的关键所在。史微未必全都看不出书中好处,她只是拙于言辞、不善表达罢了,因此苏月桐的话在她听来常常如醍醐灌顶,一点即明。很多同学问过史微: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优点?这本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许多人嘴巴都说油了,但史微每次都认真回答:“我的优点就是能够看到别人的优点,并承认别人比自己强。”问话人以为她谦虚、敷衍、不愿意说真话,却不料这是她实实在在的真心话。史微认为自己不如别人,实则是希望以别人做榜样,不断提高自己、完善自己。她这样的心胸,除了苏月桐,别的人还真不理解。现在,她手里拿着巴金的书,顾虑自己的阅历、才识跟不上:“我什么时候能够有长进呢?” 下半年的报刊订阅开始了。对于这类事情,冉老师通常很热情。他极力鼓动,同学们反响不大,他不惜说过一遍又重复说一遍,总以调动起你的积极情绪为目的。史微以前的老师不这样,他们都只在乎学生的学业成绩,认为那才是学生应该全力以赴的事情。与学业无关的活动,如参加征文大赛、自费订阅报刊等等,这在其他老师眼里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他们一般一句话就把事情带过了。冉老师不同,冉老师喜欢热闹,喜欢活跃;社会上流行什么,他就能接受什么,他就会带着大家去学习什么。如果用一句时髦的话来概括,那就是,其他老师和冉超相比统统都是死脑筋,而他冉超永远年轻,永远都能跟随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其他老师安守教学考试的本分,而冉老师对社会上蓬勃兴起的各类新事物特别感兴趣,都有强烈的参与欲。史微来这个班之前,尽管知道很多同学都有不同爱好,但不管哪个班,都没听说有兴趣小组。你对什么感兴趣是你自己的事情,老师从来不管。冉老师却组织大家一起干,于是他带的高二。四班出现了众多的兴趣小组。这大概就是因材施教吧。 报刊订阅工作展开后,尽管冉老师不厌其烦地说了几遍,班上响应的同学依然不多。不过史微不动声色地为此而忙碌了起来。 班上参与自费订阅活动的同学,大家基本上都选择了与功课学习配套的资料,如语文报之类的学习性刊物,也只限定一份。也有三、四个热爱学习的同学订了两份资料,一份与语文学习有关,一份与英语学习有关,此外便没有其它了。史微从冉老师手里领到“报刊订阅清单”后选了七种刊物,填写在清单上竟占去了一半空间。《文科月刊》、《散文选刊》、《中国青年报》、《诗歌报》、《诗选刊》、《农家生活》和《青年博览》皆在史微选择之列,但她掐指算算,实在抠不出那么多钱来,就在清单上把后面三项划掉了。史微拿出14.22元钱交了上去,是冒着“弹尽粮绝”危险的。她之所以置生活费而不顾,在她来说实在是因为这些刊物比吃饭更为重要,何况,她并不会真的要到饿死的地步? 《文科月刊》是史微为学习而订的刊物,但另外三样则是史微因为自己的爱好和需要而订的精神大餐。在这之前,《散文选刊》她曾零星地买过两、三期,从其他渠道借来观赏过几期,用苏月桐的话说,这是一份非常优秀的刊物,于是在史微,它成了可以为之节衣缩食的好东西。史微很喜欢看报,几乎是每一天都要看。班上的报纸、办公室的报纸、同学手里的报纸,她常常有空就看,见到就想看,所以干脆自己订一份,选来选去选中了《中国青年报》。史微热爱写诗,梦想成为诗人,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她订阅《诗歌报》的动机。史微把订阅清单交上去,冉老师颇感惊诧,叫着她的名字、念着书刊名问:“这是你一个人订的?”史微面对一班同学的好奇,用沉默作为对老师大声询问的回答。她不想引人注意,无意哗众取宠;不过,在大家都在讲究时髦穿着的时候,她慷慨地把钱花在这上面还是令同学们对她再一次刮目相看。 史微只道自己成绩差,只道自己不可救药;系统地深思、反省时,她也意识到课外书看得太多,但不断追求高远理想的念头促使她不自觉地阅读大量课外书籍,这早已经成了本末倒置的事情,可是她并未真正察觉。她把导致成绩差的原因锁定在那些所谓的“青春干扰”之类事情上。她一直没有察觉,她大量的时间都被她花在了阅读课外书籍,以及有意识地扩大自己知识面这一浩大工程上了。到目前为止,史微的摘抄本写满了五本,剪报图文并茂贴了厚厚的两本,读书感想混在日记里,也已经写满四本,如果还把那些称之为创作的诗歌、散文、小说之类的文字算在内,又另有六、七本之多。史微只知道自己并没有松懈,并没有无谓地浪费时间,可她就是没有意识到,她把时间花错了地方!史微有时非常自信,甚至自负,但她没明白她的自信与自负,是源于她自高自大地感到:如果抛开课本,她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史微有时非常自卑,甚至自馁,她明白,她的这种自暴自弃是因为学习成绩实难与别人匹敌、想要顺利考上大学实在比登天还难!这个一意孤行、不知道如何协调好学习生活的姑娘,尽管她有着非常美好的愿望,她又如何能从这样的现实里走出一条开阔的路来呢?这正是: 夜读三更灯剪影,问谁喜我为徒?一窗明月一床书。青丝垂妩媚,不枉此头颅。 窗外蛾儿拼死舞,扑棱多少希图?光明本是素心乎?玻璃难劝阻,灯熄陷虚无。 |
二十七、理想友谊爱情诗心 苏月桐不可名状的痛苦和自己内心诸多说不清道不明、不能说也不便说的矛盾,让史微的心烧成了一团炽热的火。这莫名其妙的火焰喷射而出,就化作了两首希奇古怪的诗: 瞬间内在 一个偌大的乾坤, 覆焘千容,包罗万象。 它济济泱泱不便审度, 是否能换一个方式? 思路伸展不开, 凝聚、凝聚,缩成一个 趋于消亡的黑洞, 一个竭力忘却的庄严念头! 如此百般的忍耐, 换不到一次幸福的超越; 这般离奇的错位, 引不起丝毫振动! 愁绪高高在上, 热烈的氛围中, 它也欢畅! 是不是操之过急? 庄严的黑洞变得恐怖, 稳重的沉默成为威胁。 这就是必然的趋势 必然的结果? 相信愚公移山! 相信精卫填海! 只是,眼前的沟沟壑壑哟, 要走到哪一月?哪一年? 哀愁总在不断扩张, 诅咒也是枉然。 于是,在这个偌大的乾坤里, 王屋是风景,渤海也是风景! 矢志不渝的志向哟, 是弃儿,是被尘世忽略的生命! 乾坤倒转时,万物上下翻腾, 它在坠落,它又在飞升! 丘陵,我的情人 我不需要镇静, 尽管我罕见的激情遭到诽谤, 尽管“疯狂”的字调冲击鼓膜, 我仍然不需要镇静! 残忍啊,您这占卜算卦的先生, 您清楚地知道我渴望爱情, 却非要预言“先事业后爱情”, 您是要浇灭我火热的心么? 不是宽旷不是广漠, 看到的就是你的弯曲你的幽深; 不是高雅不是华美, 呈现的就是你的原始本性。 封闭而不露痕迹的神秘天地, 你的心里藏着什么秘密? 丘陵啊,我无动于衷的情人, (无动于衷么?) 你能鸟瞰磅礴的大海? 你能仰望朴厚的高原? 无可奈何的叹息, 在你也只有这样的时刻! 平原的坦荡大海的壮阔并不遥远, 你熟视无睹你无法发现; 高原的宽厚雪峰的连绵婉约可见, 你孜孜以求却不能明白。 丘陵啊,我无所适从的情人, 你的爱情是峰峦叠嶂是谷吟溪唱。 你借助松鸣鹤舞演示你的爱情, 但你的瘴气也随之升腾。 你不是还有冷静吗? 你千岩万壑是不是深思熟虑? 你不是还有平缓吗? 你良田万倾是不是养精蓄锐? 你不用担心像大海那般剧烈地颤抖, 你也不用担心像高原那般亘古永恒, 激情澎湃的大海毁灭生命, 成竹在胸的高原窒息热情。 而你,不管你是怎样, 你都是如此这般地适宜于生命的生存! 我爱你,我是你胸怀里的一株草! 飘摇摆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我枯你苍凉,我荣你繁茂。 我的生命微不足道, 可是,在你的天地里, 凄风苦雨时我愁眉紧锁, 阳光灿烂时我眉开眼笑。 我植根于你的胸怀, 能绿时我绿,能荣时我荣, 我是那么的自由自在,自鸣得意! 丘陵啊,我无可比拟的情人, 生命不必谨言慎行, 就像我,迎接风雨追逐阳光, 一切都可以忘乎所以,忘乎所以! 史微把《瞬间内在》誊写了一遍,送给冉老师看了之后,又拿给苏月桐看。冉老师说史微以前的诗充满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正气,而现在写的诗不好理解。苏月桐则说史微的诗气象万千,意境悠远,交之以前很有长进。冉老师的意见,史微颜面上谦恭地接受了,但心里并不服气;她相信苏月桐对诗的评价更为客观。当然这不排除朋友鼓励自己的善意,但如果说现在写的远没有以前的优秀,主观上她是接受不了的。她怕自己犯了骄傲自满的臭毛病;也想到苏月桐与自己属于同类型人,她的意见难免有失偏颇;于是又用复写纸誊写了几份,分送给芳韵、陈桂娥、张武、戴铭等一众同学看,请他们畅所欲言。 戴铭文章写得极好,他和唐大业一起,都是冉老师的得意门生,高二.四班的文学兴趣小组就是他们领大潮。本来他们是城里走读生,和史微没有丝毫共通之处,如果按照史微以前的原则,是不会和他们有往来的。但因为史微自作多情地在心里把戴铭当作自家弟弟,再则开通的冉老师使大家像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一样,形成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热闹风气,没有严格的男、女生界限,没有严格的城、乡生阵营;史微因此得与大家诗文往来。唐大业和戴铭的散文诗清新、隽永;魏建东的杂文一针见血;张武的诗歌气魄宏伟;陈桂娥的文章不让须眉;杨红玉的藏头诗更是独一无二;等等等等,大家互相切磋、互相激励,又各显神通、各领风骚,还可自守精神家园,这让史微感到轻松自如。不过,相对于别人,史微其实还是很保留。她与人交往局限于谈论文章,私交仅芳韵一人。为了提高作文水平,史微异乎寻常地勇敢,她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我其实能为我的理想行动起来么!”史微非常喜欢冉老师带的这个班,尽管这个班的风气在学校颇受异议;尽管这个班的总体学习水平不是很高;但古人说“有所长必有所短”,万事求全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你能凭现在的考试成绩判断学生将来的人生成就吗? 这个校园似乎很大,这个校园又似乎很小。在史微渴望见到秦安之时,它变得非常之大,大到她用心寻找千万遍,它也不肯暴露他的行踪;在史微沉浸于自己的理想世界完全忘了秦安之时,它又突然变得非常之小,小到一下子把他杵在她跟前。这天在厕所外的路上,史微低头走路,本能地感到对面走过来的人一点也不看路,如果自己再不避闪,说不定就会与之撞个满怀。史微抬眼一望,是秦安之。秦安之并没有低头走路,他早看到她了,是要与她打招呼。诚然,秦安之无时不刻都在她心中;诚然,她的《丘陵,我的情人》是因秦安之而作;但是,秦安之的躲避已经使他自己在史微心中成为一个意象的概念。史微爱他,但秦安之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出现早让史微对他不再存有侥幸心理。史微毫无心理准备,看到秦安之脸带微笑望着自己,她仅仅招呼了一下,而想到自己的痴心一次次被辜负,心里不禁一沉,又生硬地回看他一眼,随之擦肩而过。 回到教室,思忖刚才的情形,史微难以置信:“天哪,时时渴望见到,见到了竟是那样一副冷冰冰的脸孔。瑜卿,你知道我爱你爱得好苦吗?”史微无法平静:“我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惨败已经是我爱情的定局,我还能做一些什么努力?瑜卿,我想你,要你,但我不能放弃自尊。天啊,她们的预言竟然是那样的灵验!为什么我一定要遭遇爱情的折磨?”史微无法忘记中考前的绝望和等待,无法忘记秦安之的拒绝出现给她心灵带来的创痛。但是,秦安之的主动招呼又在她心里燃起了一丝爱的希望,她恼恨刚才的冷漠:“你畏缩了,你担心被拒绝从而不敢追求了。被拒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担心被拒绝而时时徘徊在犹豫之中。生活中何处不存在拒绝?有拒绝才有接受!我们应该这样勇敢地想。”因为心中那一种焦灼般的渴望,史微不敢也不愿放弃。 史微对自己的感情进行了一次非常坦率的剖析。还是在懵懂无知的孩提时期,银幕上的“潘东子”、“嘎子”是她心中的秘密。这秘密自从孳生,就一直不断地在岁月中更改脸孔。这是一种最原始最本能最不自觉地寻找,史微从来不曾明确地意识到,也从没有与谁诉说过。一天苏月桐看三毛书之后谈到这个问题,三毛几岁就懂得要为自己物色一个丈夫,苏月桐说她八岁的时候也知道要找男朋友了。史微想想自己,似乎也是这个年龄开始懂得喜欢可爱的男孩子。九岁时,有次父亲送她到辰阳姑母家,她住了一个晚上要回来,于是姑母大女婿把她送过河,她开始了第一次一个人从辰阳大路口走回史家村的征程。在大路口,她东瞧西望,无意中看见高坎上一户人家有个男孩子在屋外的火炉边,那模样特别像“东子”。从此以后,每当和父亲去辰阳,路过那儿时总要怀着期待的心情往那户人家瞧上一眼。这是史微最早的秘密,史微说出来,苏月桐笑,苏月桐也曾有过同样经历:“寻找爱人,原来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共同本性。”这是她俩读三毛得到的结论。 认真说起来,史微主动心怀这样的爱慕之心去看男孩子,到目前为止历经五次。松溪中学的时候,史微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秘密,那男孩也有“东子”一样的外貌和懂事。与张德祥的“相好”,史微完全是被动走到那个位置。后来是林涛,再后来就是刘琥珀。但他们都如史微心中天边的云,史微心怀喜悦地看到了他们,一忽儿忘记了,再看天空很干净。严格地说史微只和两个男孩子有过交往,一个是张德祥,一个就是秦安之。与张德祥交往史微是被动的,而与秦安之的交往,自始至终都是史微在主动地努力。秦安之远不如张德祥英俊,但松溪中学之后,史微撇弃一切外在的东西,进入追求生命内在价值的成熟状态。史微后来感谢谢一铃,感谢那次永生难忘的全校公开批评会。那次挫折重新铸造了史微,她首先学会了沉默,此后所做的第一件要事是爱慕居里夫人,写诗发誓要做一个真正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梦想生命的价值像居里夫人那样与日月同辉。理想的种子埋在她心中,反映到爱情上,就是她再也不注重爱慕对象的外表,而特别讲究此人是否合乎她心中成材的标准,是否品德高尚。这其中,村里史洪亮、雷云儿也给了她一个重大的生活启示:仪表堂堂,风华绝代也许损人利己、道德败坏。说到这两个人,其实史微早已没有当初那么恨他们。可认真计较起来,史微也是自他们之后对外貌华美的人不屑一顾的,甚至包括自己。史微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认为她活在世上是拿外貌做本钱。外貌是父母的作品,如果一个人要靠外貌达到目的,那得多悲哀。故而,在寻找自己心目中的爱人时,史微强调的是才华和品质。由此可以看到,林涛不是很英俊,刘琥珀也不英俊,但他们都努力学习,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生命力。秦安之这两种特质就更加突出了,史微为他而作的第一首诗《你》,再好不过地解释了她爱慕他的原因。 福兮祸所依。史微知道,造成自己今天生活这么被动的原因,除了自己为追求生命达到永恒而做出的许多努力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外,更主要、更直接的原因还是美丽带来的麻烦。柳锦云看到自己就把自己当作她的对手;除了外貌,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她有这样的想法?苏月桐常常预言自己将来的爱情不会幸福,预言男孩子爱自己会爱得很苦,还不是从外貌出发来判断?可是,包括十四岁前的岁月,自己何曾以漂亮自傲过?这是一个美丽生命注定要遭遇的悲哀,红尘的可恨既在于此! 对于许多事情,史微其实心里有底。因此她对秦安之说:“生活在这个世界,我可能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而一个人所能失去的,我又全部失去了。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讲话,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行事。一切都真正地无足轻重吗?我想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在她(他)自己看来很客观的想法。人本来就各有一套自卫的武器,说这个并不就是悲观失望。”史微又说:“我的能力极为微弱,和我打交道你不能有任何长进。在将来的日子里,如果你真走远了,我或许有可能再在我的周围寻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那时,你会成为曹园菊第二。向你暴露心事的时候,我总忘不了远在二中的曹园菊。你信吗?我曾幻想过我和她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第二。真的,我发现你俩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而对于你们两个,我又有近乎全部相同的态度:我只知道向你们输灌我的思想而求得帮助,却从不关心你们的一切。想起这点,我常感到好笑。其实你们知道我对你们持何样的心!我很自私,而如果有一天你们彻底地离开我,但愿我这种自私不是我失去你们的原因。” 史微把心思写在纸上,装在口袋里,机会来了,她把它递到了秦安之手里。 |
二十八、该有勇气承受嘲笑 五。四青年节到了,高二.四班的黑板报要换新内容,班长王小月叫史微出一首诗,史微就把《瞬间内在》交给了她们。这天下午,史微吃过晚饭回到教室,发现黑板报已经竣工,观之整体效果很不错,自己的诗端端正正在当中,心里甚是高兴。史微当初担心黑板报内容多,而那首诗太长,写上去很有可能影响版面结构的协调和美观。现在看到黑板报,才知自己是杞人忧天。这个班不亏有这些货真价实的兴趣小组,擅长美术、书法的同学,把这块黑板当作自己才华的用武之地,每个部位都被他们进行了精心的构思、设计,因而什么文章放在什么地方,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黑板被他们分成三大块,左、右是散文、笑话、名言警句,中间是诗歌。诗歌因为体裁和行数,被分成两竖排,并用细线雕出,全诗又被彩笔勾出花边,给人一种“园中有园”的感觉。它虽占去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板块,但黑亮的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字体娟秀分明,所以并没有妨碍整体结构的协调和美观。这得归功于热爱美术和书法的同学。 史微看完其他内容回到座位上看书。这时,同学们也都陆续来到教室,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教室后面传来几个男同学高声喧哗的嬉笑声。史微仔细一听,他们是在拿她的诗戏谑、调笑。史微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姚尧、魏建东和另外两个同学在那儿得意忘形地大肆叫嚷。他们一个人怪叫,两个人哄笑,三个人指手画脚,极尽夸张之能事。原来安静的教室,现在充满了他们阴阳怪气的喧嚣声。 史微越听越沉不住气,越听越恼怒。她不怕别人说自己的诗写得不好,但以这样一种轻浮的方式和态度对待她的诗歌,她觉得屈辱:“这是挑衅!这是存心要我难堪!”她忍了好一阵子,希望他们能停止他们的怪叫。但他们好像对自己的行为着魔了一般地没完没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愤怒的史微走到教室前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 姚尧、魏建东等,你们拿别人的文章作笑料,在那儿手舞足蹈,阴阳怪气地叫嚷,那一刻,对于你们是不是人,我感到极为怀疑。我没有本领掩饰自己的心胸狭窄,你们拿我的文章调笑,我感到无尽的耻辱向我袭来。听到你们那近似魔鬼的怪笑声,我不知道拿什么来平息心中油然而生的气愤。在此,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你们那种让人听了就能感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声调来同你们媲美。不过,你们也别太高兴,你们如果是人,充其量也只能属于“瘪三”之流。别人伤害你们的自尊心,你们不会感到气愤?你们不在乎?也许是吧,因为你们是一群地地道道的无赖。 本来,史微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时候,许多同学就在观察她的反应。她起身走上讲台,同学们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停留。等她写完回到座位上,教室变得非常安静,在黑板报前肆无忌惮哄叫的同学,也随着这安静而安静了下来。后到的一个男生,走进教室看着黑板上这段话,好事地大声高念,他的同伴没有附和,教室出现了紧张气氛。 史微此时心中充斥着无量滋味。起初在她脑海里,除了回荡着姚尧、魏建东等人尖锐的笑声和叫声外,就是由此而生的屈辱与气愤如狂飙巨浪。而等她进行了“还击”之后,她的心灵依然无法平静。史微下晚自习就回到了寝室。 苏月桐回来之后,史微马上就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对她说了。苏月桐语出惊人:“既然有勇气拿给别人看,就应该有勇气承受别人的嘲笑。” 此话力拔千钧,史微闻之非常震惊。她像从一场噩梦中突然醒来,马上知道是自己错了:“是啊,既然有勇气拿出来给别人看,就应该有勇气承受别人的嘲笑么!”她在心里重复着苏月桐的话,对苏月桐顿生感激之心!她知道,在这关键时刻,苏月桐又帮了她一把。 知错的史微说:“那我现在就去向他们道歉。”说完就想返回教室。 苏月桐看着冲动的史微,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已经做了,又还去搞什么鬼!” 此话很有道理,史微决定静观其变。史微反省这次行为,觉得自己就像受了刺激的神经病人,又发了一次疯病。她那一段话,交之别人对她的嘲笑,分量一点也不轻,肯定也会对别人造成伤害。接下来,她能够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是等待,是等待他们更厉害、更恶毒的攻击,并保证自己在这种攻击之下保持冷静!是的,她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以平常心态听之任之。 第二天,果不然黑板上出现了激烈反应: 姚尧、魏建东等…… 是排列还是组合? 但我毫不在乎。 是狭隘还是耻辱? 只有我们诗人清楚。 本是一只破烂的麻头, 但自以为圣洁、巍峨; 亦知三岁的盲童, 手摸也觉得蹩足。 读者实则是出自无意, 哪知招来致死的天祸。 幸好我崇拜的布鲁诺, 诅咒我也不甘示弱。 莫道你真是伟大的诗魔, 是鬼神亦能如何? 这是姚尧写的。史微看着黑板上的诗歌,总觉得非常好笑,也不禁真的笑了:“所谓‘愤怒出诗人’,此话一点也不假。姚尧为反击而作的这一首诗真的写得很好。”史微读之觉得朗朗上口,不禁暗暗赞叹。 黑板上,除了姚尧的诗以外,另有一行字:“肚子笑疼了。我想除魏建东外,这是名副其实的狗咬狗的尖锐斗争。——读后感”笔迹出自另一个人之手,是谁呢?史微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但无论是谁于她已经不重要。二十年后闻此班同学聚会史微赋得《金缕曲》曰: 一往情深者,对时空,清歌一曲,泪如珠下。身隔人墙无重数,心驾灵犀快马, 去驰骋、青春原野。把臂光阴些些涩,每三更入梦如何罢?吾自语,莫惊诧! 张王赵李谁曾骂?到而今,当时笑怒,已然成画。离别人于尘中老,可否停杯细 话?道往昔、音容无价。风雨阳光加我辈,若粲然红叶经春夏。此好景,长牵挂! 这事在史微已经风平浪静,但在高二.四班却正是风起云涌之时。史微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议论,她看到,身为班长的王小月是真的急坏了。也许是担心她看了黑板上的内容后再一次把事情闹大?也许是担心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总之,王小月说:“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我要亲自去问姚尧、魏建东他们。我如果不这样做,冉老师知道了就会怪我。”看着王小月脸上那副“天下大乱”的惶惑模样,史微劝阻无用,暗道:“她是真的受惊了。这可不能怪我们这群好战的‘勇士’。”让史微意想不到的是,她和姚尧等人的“交火”竟然在班级引起骇然大波,据说男生和女生进行了一场针锋相对的争论,男生已经向女生宣战,而女生的斗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叫阵”的人是谁?“应战”的人又是谁?史微本来可以问问,芳韵、王小月给她说的时候,就有一种她们和她是“同一战壕战友”的意思;但史微真的没有了兴趣。她听的多、说的少,她们也就没有了热情;磨刀霍霍的“战争”就这样销声匿迹。这正是: 偶因噪扰入迷津,失本心时张逆鳞。所幸一言平怪力,瘴烟消散认真身。 |
二十九、到苏月桐家去做客 这次洗礼,史微的灵魂安宁了许多。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确实在留意史微,这天秦安之写来了一张安慰她的便条。秦安之似乎洞悉她班级里发生的事情,又是鼓励,又是劝慰。便条后面,秦安之说了史微和他的关系。他不正面说他不爱史微,他说是史微变了,说史微找他本来就只是寻找友谊,说史微天真,说史微的苦恼是孩子的苦恼。中学时代不允许谈恋爱,不管是巧遇还是便条交往,史微和秦安之都不能当面罗,对面鼓地把事情说明白。史微不同意秦安之的说法,是寻找友谊还是爱情,史微清楚得很。她不否认当初是为了寻求帮助,但是,如果说这一交往的全部过程仅仅只停留在友谊界面上,上帝也会来为她辩说几句。不容否认的是,友谊确实给了她无穷力量!秦安之、曹园菊、苏月桐、赵思雯、楮绿珠、朱青青等等,他们在不同程度上促使她清醒、成长;他们都最大限度地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史微感激上苍给予人类这样一种美好的感情;感激上苍给予她史微这样一群真挚的朋友!史微知道培根,她抄写过他的无数名言警句,但当她读到他的《论友谊》,才真正激动得发生无限崇敬之情!她史微的朋友,就验证了他培根论述的友谊。但是,对秦安之,她的心思无法这么简单。她写了一首爱情诗《不解》,只是像《丘陵,我的情人》一样,它注定没有读者。对于现时的史微,如果把这样的诗歌拿给别人看,不知会引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高三同学的故事愈演愈烈,直至如火如荼。这天苏月桐把三毛的《中南美纪行。万水千山走遍》递到史微手里,史微看这本书的时候,苏月桐倾诉道:“冷波买了许多三毛的作品,在毕业前的这一刻,他把它们作为礼物送给了自己相好的同学。冷波给三位女同学送了书,但这一行为的实质目的是给其中一个女同学送书。因为这三个女同学是要好的朋友,他给其他两位同学送书的署名是冷波,而给另一位的署名是‘一个热爱三毛的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同,我的预感又得到了验证:我们只能平行向前而不会相交。”史微听了此话,知道苏月桐爱着冷波。但不管从哪方面比较,苏月桐都比那个女生优秀。史微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冷波和她会相爱吗?我不相信,直到听说他们结为伉俪为止。”史微觉得处于爱情中的苏月桐太过敏感。 由于连日废寝忘食地阅读课外书籍,史微拖欠了许多作业。前几天发下的两张数学试卷,史微一道题也没做。今天老师检查,来到史微桌前,史微无言以对,想用笑容来赖帐,想用笑容承认自己的不是,想用笑容博取老师的原谅,于是笑了笑。但是,老师非常认真,他看着眼前这张干干净净的试卷说:“你不做作业象话吗?”老师似乎还想找到一点安慰自己的材料,就把史微的试卷都翻看了一遍,却发现真的都是空白。老师动气地说:“一道题都没有做啊!啊?”这时,史微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为了敷衍了事而准备的笑容是多么地讨嫌!自己的表现是多么地可耻!在责任心极强的数学老师面前,此时史微非常内疚!想起去年肖丽兰老师对自己的批评,想起张皓岩老师的大红问号和“为什么”,想起英语老师对自己的厚爱,史微再次强烈地意识到:“我欠下了一笔永远也无法偿还的债务;对于工作认真负责的老师,我的歉疚不会消散。我辜负了他们的辛劳,永远对不起他们!”这正是: 史含华,史含华,不做试题像话吗?看谁像你呀! 科学家,文学家,植梦心中待发芽,终生守着它。 诘问声,圣母声,不弃冥顽连唤名,玉音能不听? 读书情,女儿情,此后人生守未更,师恩心里铭。 忆师恩,说师恩,大德无私在诲谆,追思久愈新。 误青春,惜青春,好梦无缘入禹门,书留一缕魂。 高三同学最后一轮系统复习已经结束,这个星期他们进入了自由复习间断。在史微看来,对于预考,苏月桐是成竹在胸。苏月桐一点都不紧张,史微疑心她除了聪明之外,似乎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苏月桐让史微相信天才之说。星期六中午,即预考前最后一个周末,当许多同学留在学校作最后冲刺时,苏月桐异常轻松地邀请史微去她家做客,史微高兴地答应了。这是一件大事,于是两个人商量什么时候起身。她俩根据多年读书经验总结出,学校排课程表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有把星期六下午安排重要课程,特别是最后一节课。“大概,这就是为了让寄宿生星期六好回家吧。”下午上完第一节课之后,她们排并排地走在了路上。 在路上,史微兴奋地告诉苏月桐:“你知道吗?自从八三年转入一中读书,这几年来,是我第一次去同学家玩耍。你不知道,在松溪中学的时候,我到过多少同学家!我算一算啊,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我足足去过十三个同学家。”然后,兴致勃勃的史微一个、一个地给苏月桐讲述她和那十三位姑娘的深浅友谊。史微最难忘的是去黄娴菊家。黄娴菊的家在锦江上游,那是冬季,史微和黄娴菊去她菜地拔萝卜;拔了两个大萝卜之后,穿过河边长满落叶灌木丛的沙洲,两人来到又浅又清的河水边玩耍,黄娴菊唱“清清的花溪水,一直向东流”那首有名的歌曲给史微听。说到这里,史微仿佛看到提着青青叶子、红红萝卜的黄娴菊,正与她穿过那开阔美丽的沙洲,在河水边,黄娴菊清脆的歌声传来,甜美的笑容浮现。停顿良久,史微说:“以前我都不知道我们锦江上游那么宽、那么浅、那么美!”苏月桐也听得发了痴:“你以后和她有联系吗?”“没有。她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我打听过她。曹园菊和她家隔得近一些,据说她去王安平学缝纫,后来嫁人了。”苏月桐和史微一起为史微那一段美好的友谊叹息。 过了云潭镇之后,她们就上了前后左右都是稻田的乡村之路。这条路非常特别,它是用一斩齐的青石板铺成,让史微从它的光亮里想到它的古朴、它过去的荣华。现在是多雨季节,史微走过太多的泥泞路,于是由衷地赞叹:“这条路真好、真美!这么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铺的呢?”苏月桐没有回答,只是脸上流露出骄傲的微笑。 进入村庄,史微发现,这个村子比起史家村,似乎富裕得多。在这里,青砖瓦房代替了老旧的木房,到处都是兴旺景象。就在史微感觉这些差异时,苏月桐把她带到一栋气派的青砖楼房前,轻和地说:“这就是我家。” 史微怀着新奇的心情跨进门槛,首先看到一个老人坐在灶门口。他年近六十,皮肤褶皱,剑眉乌青,眼睛明亮,身体干瘦如柴;虽然是坐在那儿,但挺长的腰杆和曲伸幅度明显的腿脚却无一不在说明,他是一个高个的英武男人。苏月桐说:“这是我爸爸。他身体不太好。”苏月桐对史微说完,又对老人说:“我同学来了。”老人没有吭声儿。史微在老人目光的注视下,跟着苏月桐走到了另一间房子。这时,门外走来一位五十几岁的精干妇人,她手挎竹篮,篮子里盛满了菜叶。苏月桐叫:“妈妈!”史微打量,她的身板一点都不弱小。史微一下子感到好纳闷:“不是说人的身高与父母的遗传有关吗?她父母都那么高挑,她为什么这么矮小?”苏月桐一米五零都不到,和她父母高大的身材相比,她确实太娇小了。 吃过晚饭,苏月桐带史微去芳韵家玩耍。走过几口水塘、几棵果树、几根田塍、几户人家,她们来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落前。大门里阔气的青砖平房前场院宽敞,东西两边有果树和蔬菜,给人一种安稳、平实的感觉;这就是芳韵的家。芳韵和她父母与她的小哥哥住在这里,她的其他哥哥、姐姐们都另立门户,分开过自己的小日子、好日子去了。 苏月桐去上厕所了,史微忍不住心中的奇特感受对芳韵说:“苏月桐的爸爸、妈妈都那么高,她怎么才长那么一点个儿?真有趣!这是典型的变异现象。”芳韵看了史微一眼,又移开目光轻声地说:“我们村子里的大人都说,她爸爸没有生育能力,她和她哥哥都是她爸爸带着她妈妈在铜仁做瓦时跟别人生的。”史微惊疑不已!看到史微一脸惊讶,芳韵进一步说:“大人都是这样议论的。她爸爸、妈妈刚结婚的那几年一直没有生育,后来,他们去铜仁做瓦,两年后就带回了她哥哥。她哥哥长到六、七岁了,村子里的人见他们再没有接着生,就感到很奇怪,这时就有了关于他们在外面做瓦时的种种议论。后来他们带着她哥哥又去铜仁,结果就有了她。她哥哥很高很好看,大人说,她和她哥哥不是一个父亲生的。她哥哥不在家,经常在铜仁找副业。”看见苏月桐微笑着从房子那头厕所走出来,芳韵停止了说话。史微装着没事人似的,和芳韵拉了一句家常。此后,在芳韵面前,史微再不提此话,甚至避免谈论苏月桐的任何事情。史微的沉默得到了芳韵的理解。 一切照常运转。星期一下午,当史微满脸笑容地去找苏月桐一起吃饭时,一见面,苏月桐就严厉地斥责道:“你在搞什么鬼?你和秦安之在玩什么游戏?怎么把吴笑梅也卷了进去?”史微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游戏?什么把吴笑梅卷了进去?”苏月桐继续气呼呼地说:“到底是你在和秦安之好,还是吴笑梅在和秦安之好?你们三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玩的哪一门子戏?我怎么又听说秦安之和吴笑梅在相好?”史微愣了!接着非常坚定地说:“不可能!”“什么不可能!一班的同学都在这么议论。”苏月桐认真、严肃、盛气凌人。“嗡”的一声,史微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白晃晃的太阳把世界照得白晃晃的,而史微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苏月桐后来说了什么,苏月桐后来怎样和她分开,她都不知道了。 |
三十、冷心人的处世方式 五月二十三日,预考的帷幕终于拉开。二十四日、二十五日,毕业班的同学经过三天的连战,现在都回家等待消息去了。 这些天,史微几乎停止了写日记的习惯。写日记等于把人沉入痛苦和惆怅中。基于这种认识,她几乎改掉了写日记的毛病。然而停止日记并没有给她带来安慰;相反,许多难得一现的激情忽然从思想的幽谷升腾而起,由于她没有马上捕捉、记录,它就不留痕迹地飘散在她的思想天空,让她痛恨自己:“我太怯懦了。连日记都不敢记,我还算个人吗?我不应该放弃写日记的习惯,我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心里历程。” 促使史微再次写日记的是赵思雯的 和一个同学的母亲。赵思雯来信说: 含华:你好! 吃过晚饭,我无心与别的老师闲聊,于是便坐下来给你写信。 你说没有人真正理解你,苏月桐、吴笑梅,就是我,也没有完全理解你。可你忘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不同的血液,我们各人的大脑各不相同,我们怎么会有完全相同的思想呢?所以我说你太苛求别人了。 星期天,我妈为了一件东西,又和我吵起来。她说我把它送给了X先生,逼着我立即交出来,而这件东西我又送给了另外一个人,这使我十分难堪。 说到X先生,我感到很烦恼。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妈不许我和他好,我也就和他算了。可是我妈偏不相信我,还说我瞒着她,暗地里和他恋爱。不仅如此,她还威胁我说,如果我继续和X恋爱,她就要如何、如何地整治我。我妈太专横了,我忍受不了她那种专横。如果她再为X的事打骂我的话,我倒偏偏要和他恋爱了。 没有人能完全理解你,又何曾有人完全理解过我?你只知道说我太狡猾,说我太可怕,因为我的种种手段,种种计谋都在你的面前袒露无遗。可是你没有想到,我的内心深处装着十分沉重的痛苦。真的,你不知道。 我对你说过:我决心让那些曾经给予了我许多痛苦的人明白,任何人休想冒犯我而不受到惩罚,这取决于我的态度。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惜一切力量。正是因为它,我才消耗了许多的精力;也正是因为它,我浪费了很多时光。但是现在,我却仍然没有做到,这使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无能。 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我在调离火马冲的前一天,把我在X事件之后,我是如何对待×××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我的目的是什么?都真实的、毫无顾忌地对他说出来,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好男子,他会更加爱我的。你曾说过,他的妻子在大事上,在运用计谋上不如我。他自己也这样说过。但是你却又说:“他不会离婚的,因为他好色。”其实,这并不等于他没有志气,他的权欲、官欲都很大,他很希望干出一番事业来。而在事业上,他妻子能给他的帮助远远不及我能协助他,他为什么不会离婚呢?我很希望你能找出一个理由来让我相信:他不会离婚。我便好甘心认输。 我也曾想,有一天,当我和他不在一个学校时,我便把一切都坦坦白白地告诉他,不是为了像你所说的,如果他是一个真正有志气的好男儿,他会更加爱我;而是为了让他吃惊,让他明白:我不能随便让人冒犯!但是现在,我却不想这样做了,因为我好无能。 你说你爱整个世界,爱全人类。但是我却觉得你的心很硬,甚至有点残忍。不论是谁,只要和我的感情达到一定程度,不管他怎样伤我的心,也不管他怎样伤害了我,如果一旦分手,我都会痛苦,特别是想到这个人对我的好处时,我会更加难过。这是我的致命弱点,或许正是这一点害苦了我。可是你却和我不同,一旦分手,你连伤感都不会。这使我感到寒心和可怕:你是一个“冷心”人。 对于伤害我的人,我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再去惩罚这些人了。宽恕了这些人吧!我只想从现在起,脱胎换骨地变成另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拿起久违的课本,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学习。再则,就是把我自己所走过的人生之路写出来。我荒废了自己的学业,却沉溺于一种虚无的遐思之中。但愿从现在起,我能赶快拿起笔来,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学习,学习! 这两个星期我不回家,你还没有来过火马冲,来看看吧。 思念! 表姐:赵思雯草于1987年5月23日 今天二十六号了。读完信史微心里起伏难平。 前两天气温很宜人,不料今天下了雨,穿一件衬衫感觉冷。上数学课的时候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母亲。她的到来令许多同学侧目。她是给她孩子送雨鞋、外衣。她把东西放在窗台上就走了。史微知道,她与她的孩子已经通过目光进行了交流。这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可是落入史微眼中,它像平静的湖水中突然来了一条蛟龙,折腾、翻滚,兴风作浪,一下子毁掉了原来的宁静。史微想起,自己早先那首《渴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她感慨:这个世界永远是有父母的孩子多,无父母的孩子少。没有父母的孩子,谁不渴望父母的爱护?如果母亲不幸死去,你可以同家人一起怀念;而如果母亲是因为离开,作为孩子,你所能做的是什么?是思念,是无穷无尽的思念!是渴望,是不休不止的渴望! 史微小时候很少想母亲,可是随着芳菲年纪的到来,她越来越需要母亲。这天她重拾日记写道:“我多么渴望同学的妈妈就是我母亲。母亲若能出现在这里,也是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我多么渴望她出现在我面前,给我理清心头的思绪。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妈妈,我要说我爱瑜卿,我要说我多情,我要说我善良,可为什么偏偏有人认为我残忍?思雯姐,你三番五次说我是残忍的人,说我是冷心人;可是我的心是罕见的高温地!我是真的热爱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相信?你与别人有过交往,因此你无法忘记。而我说我能立即忘记,那是因为我没有真正和别人有过交往啊!而现在,如果我能轻易地把你想见识的秦安之立即忘记,我宁愿立即忘记他而让你说我是冷心人。可是,我现在无法忽视他。我爱他,因而我恨他;我恨他,是因为我爱他。妈妈,世界上的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去年见到您时还没有这种明显的心思;那时,您就告诫过我不要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妈妈,如果我能够左右自己的意志,我一定立即剔除这种感情。问题是,我的喜怒哀乐全都被他主宰了,我由不得我自己啊!” 如果母亲在身边,史微会把心思统统说给母亲听,然而她只能空想。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她在心里呼唤妈妈的时候,妈妈宛如就在身边。事实是,妈妈和她近在咫尺,但也确如远隔天涯。这是她史微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悲哀。 |
高三文科班应届生预考名单出来了,共有二十四人上线,其中七个是女生。这个消息是冉老师上课时公布的。史微下课后马上弄清,苏月桐、朱青青、刘家燕、赵慧琴都在这七个女生之列。苏月桐、朱青青能够考上虽然是预料中的事情,但史微还是非常高兴!史微只是想不通:刘亚彬为什么没有上线?刘亚彬一心一意求学,她成绩也一直很好,但不知为什么上高三以后考试一次比一次差。是不是事倍功半呢?史微猜测着。两年后史微得知,原来刘亚彬进入高三也开始谈恋爱了,她后来在她恋人的鼓励下考入了大学。正因如此,她才向她的朋友苏月桐公开她的恋情。 又据冉老师说,一班这个高三应届尖子班也有四人预考落榜,其中一个是因为谈恋爱。一般说来,老师明确说出原由,肯定是情节严重。史微忍不住捉摸:这个人是谁呢? 午饭过后,史微坐在教室,想着高三同学的考试情况,在本子上写了满满一页“榜”字。正在这时,秦安之来了,在走廊叫她。 站到秦安之面前,史微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史微望着秦安之,心中的喜悦犹如泉水,源源不绝地从心底冒出来。史微发现,原来他比自己高!史微发现,他的裤脚破裂了,他却听之任之。史微发现,他似乎有一点儿手足无措。史微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对自己的爱慕。她就那么满心欢喜地望着他,等他说话。 在史微充满爱意的热切目光注视下,秦安之说:“史思振考起了。他担心他自己考不上,叫我先来学校看结果,然后告诉他。你今天就回去告诉他吧,叫他明天来学校。”史微连忙答应了一声:“好的!”。看了史微一眼,秦安之望向远方又说:“赵青云也考上了。还有刘琥珀他们也都考上了。” 史微转念一想,史思振预考上线的消息根本用不着自己去告诉他,他父亲是老师,对于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们心中的急切决不容许自己是最后知道消息的人。另外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赵青云和刘琥珀的情况呢?赵青云是她表弟,按常理她应该关心他的成绩;刘琥珀呢?显然,她说过暗恋刘琥珀,他耿耿于怀了。她也知道,他之所以跑来告诉她这些事情,是因为他知道她在为他担心,他来就是告诉她:他考上了,她可以放心了。史微脑子里转了一个大弯才问:“你自己考得怎样?你考了多少分?”秦安之的心情一下子显得沉重起来。他犹疑了一会儿,看了史微一眼,最后又移开自己的视线,说:“我这一次考得很不好,只得了530几分。”史微知道,他真是隔别人一大截了。 秦安之走后,史微坐在教室痴了半天:“我常常渴望你出现,你却没有出现;今天是关键时候,你想到了,来了。瑜卿,你不知道,你的到来叫我多么高兴!你的出现解除了我心中淤积的许多疑云。你让我放心,我感到满足。” 尽管想到史思振预考上线的消息不一定非要自己跑回去告诉他,但既然答应了秦安之,就应该去做;放学后,史微急急忙忙地冲回家,把秦安之要她转告的消息及时告诉了史思振。出乎意料,史思振一家真还不知道史思振的考试情况,史微没有白跑这一趟。史微回到家,时间不早了,她去伯娘家草草地找了一碗饭吃。 第二天早晨,为了上课不迟到,史微五点半钟就起来赶路。不料,昨天傍晚还露在外面的一座小桥,今天早上它就淹没在洪水里了。这座桥距离锦江不到五十米,史微沿溪看了看,知道水是从河里让进来的,于是绕道溪的上游,走了很远的路才过那条溪。她以为迟到是无疑的了。到达云潭镇,时间将近七点,但还没有客车去辰阳。无奈的史微只好委屈自己的腿,继续嗵嗵嗵地朝前走。在出镇一许里的公路上,一个陌生人招呼一辆卡车,史微搭他的福,也上了那辆大卡车,她麻木的双腿才得到休息。但是好景不长,卡车跑了两、三公里,司机因事在一处村庄的路上停了下来。史微是享他人之便,知道卡车和司机不会以自己的意愿为转移,于是急忙下车继续赶路。当她风风火火地踏进校园时,早自习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前几天,学校开展了一次全校性作文比赛。因为上次“居住与环境”征文赛事的有始无终,史微并不打算参加这次活动。今天是比赛的最后一天交稿日,冉老师在讲台上说了之后,见史微毫无动静,下课单独问她:“史含华,你还自称是文学爱好者,怎么不见你有动静啊?”史微笑了笑,没有吭声。冉老师走后,他的问话却留在了她的脑海。 第三节课,英语单元小测验,老师发下试卷,叫大家遵守纪律,自觉测出真实水平,然后转身走了。老师走后十几分钟,就在大家聚精会神埋头做题时,听见戴铭与人说话。起先他们的声音并不大,还有点儿约束,后来越来越响亮。讲到兴起时,他们如处空室,如在野外,似乎完全忘记了周围的同学,忘记了这是在考试。他们毫无顾忌边说边笑的劲头,让人联想起“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但是,这是在考试,这肆无忌惮的说笑干扰了大家,不堪忍受的人开始抬头看他们,表示对他们行为的不满。然而他们对别人的目光视而不见,依然旁若无人地谈笑生风。于是更多同学抬头朝他们看去,然后又无奈地埋下头。史微坐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些题目原本不会做,受了这声音的干扰,脑子更是不能进行正常思维。特别是对戴铭这种表现,史微很失望:“如果真是我弟弟,你早被赶出去了。”她忍无可忍地撕下一张纸写道: 戴铭: 你们不觉得你们自己太不象话了吗?你们现在的举动,就是你们所追求的男子汉气概?你们或许被人嫉妒被人羡慕,但不要忽视了,也有人对你们不屑一顾。你们以为自己是老师的宠儿,但要知道,你们不是大多数同学的骄傲。想想吧,你们把谁放在眼里了?老师?同学?你们放纵自己的一切行为,毫不考虑:我的言行是不是影响了别人的学习?你们以为自己了不起,想过没有,你们了不起的地方在哪里?这些被自己认为了不起的是否真是值得自己目中无人的资本? 或许你们仅仅是表面毫不在乎,而在心底有着执著的追求。但要明白,这种毫不在乎对你们自己是毫无益处的。 英语考场上你们的行为使我忍无可忍,我是有感而发。你们可以拿任何方式来嘲笑我、还击我。 史含华 史微把写好的便条递给他们,不一会儿,便条回到了她手中,便条背面条理清楚地罗列了几点: 1、 无所谓“嘲笑”和“还击”。 2、 谢谢你的关心! 3、 我只不过想放纵一下,并非目中无人。这点,你误会了。同时,你是否觉得你说得过分了点? 4、 冒号后面应该打引号,否则那个“我”便成了你自己了。你说呢? 5、 无所谓“男子汉气概”、无所谓“宠儿”、无所谓“骄傲”,也并不是“毫不在乎”。 6、 的确有些影响他人学习,应该注意,以后收敛。 7、 我们并不自觉了不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8、 再次衷心地谢谢你! 戴铭的回话让史微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她知道被他们嘲笑、还击了,但她对自己因为傻气而招来的“报应”毫不在乎。自从昨天她的“瑜卿”来找过她之后,她就完全被幸福覆盖、笼罩了。甜蜜的爱情使人宽容,使人坦荡!史微坐在哪儿就笑在哪儿,走到哪儿就笑到哪儿。这一种美妙的心情,怎么会因为这一件事情而一下子被破坏呢? 吃过午饭,史微想起冉老师的问话,就以《感悟生活——日记一则》为题,把早上赶路的过程记述了一番,然后写道:“生活,原本是艰难的。人,谁都不是闲人。我们有幸同时生活在这个社会,却各有各的责任,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使命。如果因为意外相逢,并从对方那儿得到方便,这无疑是令人高兴的事情。我那时站在车上,就感到自己非常幸运。但是,得力于人毕竟是短暂的事情,生活要延续,很多事都在等着我去做,我不能把暂时的方便当作永恒,以至于白白地浪费了时间而不能预期达到目的地。人在生活中要承担的毕竟是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世上,又有谁的帮助能够真正为自己担负起这样重大的责任呢?所以我遇到困难时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想方设法克服困难。而得益于人时,我会保持清醒的头脑,我会在便利过去的最早时刻立即行动起来,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当我行色匆匆地赶到学校时,我并没有耽误正式上课。”史微写这篇短文得心应手,一蹴而就。放学前,当冉老师最后收稿时,她把它交了上去。对她而言,它的意义在于她没有当生活的旁观者。 |
三十一、怜人之力爱人之心 高三预考上线的同学陆续回到了学校。史微不知苏月桐什么时间到校的,预考上线的几个女生归到了一个寝室,史微没有去看她。史微以为,她那次对她居高临下的斥责,使她们之间的关系从表面到内心都彻底地断裂了。不料,一早出门打洗脸水,就听到她高兴地叫“史含华”。人逢喜事精神爽。史微抬头发现,苏月桐脸色非常好,史微的喜悦也随之而来! 吴笑梅预考落榜了。苏月桐说,吴笑梅感到当初选择读理科是一种失误,下学期来复读,就选读文科。这是吴笑梅舅舅朱建说的。史微觉得吴笑梅的总结很对。在史微看来,吴笑梅一直是个中规中矩的好学生。她除了上课听讲,下课看书、做作业,很少有别的爱好。她不上山,不去河边,不看电影,不读课外书。在以前,史微和她多说一会儿话她都嫌浪费时间,她不管什么时候都记得要学习。她这样努力了三年,预考没考上,肯定是因为不适合读理科。 苏月桐和吴笑梅是因史微互相认识的,后来吴笑梅喜欢苏月桐远胜过喜欢史微。史微从不因此而心生不快。她知道吴笑梅不理解她,第一个对她说“你疯了”的人就是吴笑梅。这学期,吴笑梅有意无意地疏远,史微认为是自己强人所难,把那些在别人看来奇怪的想法说给她听,强迫她接受不能接受的东西,从而导致她疏远自己。因此,想到她阳光般的笑脸,想到她的爽直,史微就忍不住想给她写信。史微不相信苏月桐那次所说的话,自秦安之来找她之后,她就更加肯定那是无稽之谈了:吴笑梅是因为她史含华才去接触秦安之的,她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如果他秦安之和她吴笑梅相好了,他秦安之又怎么会来找她史含华? 晚饭后,史微从床头书堆里抽出一本练习本,翻了翻觉得一张纸写一个地址太可惜,就在一张写过的纸上撕下一线干净边角,拿着去找朱建。路上碰到刘家燕从教室出来,于是问:“朱建在教室吗?”刘家燕想了想,说:“他在教室。你找他有什么事?”“我想问他要吴笑梅的地址。嗨!不如你帮我代办一下算了,省得我跑到你们教室去。”说着就把那一溜纸片递过去。刘家燕下意识地接过纸,当她注意到史微递给她的是宽不过两个指头的纸条时,她哑然失笑,一边把纸条退给史微一边说:“你那么吝啬啊!”史微顿时也大笑起来,看了一眼被刘家燕弄皱的小纸片,想起刚才找那一溜纸的傻劲头,着实把不清:这是吝啬呢,还是节省? 史微很快给吴笑梅写了信,但是,就像给江豪写信一样,也是如石沉大海。史微自我安慰:“她预考落榜了,心情不好,才懒得给我回信。下学期开学前再给她写一封吧。” 爱情使人盲目。这话用在现时的史微身上恰如其分。史微只道自己和苏月桐同时对秦安之有意思,史微从来没有考虑,也不相信吴笑梅会对秦安之有意思;因为,吴笑梅在她面前从来就没有流露过她对秦安之有好感。史微不敢广交朋友,就是怕朋友伤害自己;她不知道,这一个多月秦安之之所以对她史含华躲躲闪闪、举棋不定,除了江豪引起的风波外,就是吴笑梅的影响了。史微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因为她被迫成了别人议论的热点。史微又算是一个幸运的姑娘,因为她不知道这种种真相。如果她真知道这种种真相,她肯定会诅咒上帝! 星期六,史微去看望表姐赵思雯。 火马冲中学的格局和松溪中学差不多。当史微在别人指点下找到赵思雯房间时,史微仿佛站在姑父赵志强松溪中学的房门前;她突然觉得生活安排了无数个模式,许多人可以根据自身的要素而去套用其中一个最适合于自己的模式度日。史微敲门时不禁思忖:“将来适合于我生存的那个模式会是什么样子呢?但愿我生活的模式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我生命的价值。” 赵思雯半日才确定外面的叩门声。她机械地去开门,望了一眼来人,又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来人,就又机械地回到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傻坐在那儿。 看着表姐消瘦如一副骨架、木讷如一个偶人,史微在那一瞬间惊骇得失去了思维!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姑娘就是自己那足智多谋的表姐赵思雯!但是,赵思雯还是赵思雯。史微骇得不敢高声:“思雯姐,你怎么啦?” 赵思雯许久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才意识到史微如约来了。她刚毅地说了两句叫史微听不懂的简短的话,之后一直不与史微多说什么,史微也没有再强问。但是,史微终于相信,一个坚实得有点儿肥胖的姑娘,真的可以在短短两、三个月内消瘦成另外一副人形。以前柳锦云指着照片上那个一大堆的姑娘说是几个月前的她,史微非常怀疑;现在史微信了。这个世界无所不能,有什么不该相信的呢? 晚上,当姐妹俩终于可以交心时,赵思雯给史微看一段短文: 耕种心灵的土地 我心灵的这块土地,已经是杂草丛生,荆棘满地。但是现在,我要耕种它。 锄杂草,汗水淋淋;砍荆棘,伤痛难忍;犁尖触地啊,血滴渗心!犁过之后,这块土地已经是伤痕累累。这犁去痛苦之后的痛苦啊,将换来生命的更新!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这是我一生中的一个里程碑! 史微读了一遍,没有确切地明白什么,又似乎全都明白了。史微沉默,赵思雯也沉默,时间似乎凝固了,而一切都在不言中。这晚,姐妹俩头挨着头,窃窃私语,直到万籁俱寂。 我们还是把赵思雯的故事提前说完吧。这个学期结束,赵思雯调离了火马冲中学。赵思雯很快走出了她的生命低谷。两年后,她与一个颇有经济基础的离异男子结婚。后来,经过十余年的人生磨练,她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并成为一位红尘中世人仰慕的女能人。她置办房地产,经营高利贷,把许多男人都不敢干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当然,这都是这个故事后的故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史微准备回校,赵思雯坚持给她十斤粮票,把她送上了一辆从溆浦来的开往辰阳的客车,并付了车费。 |
史微上车之后,马上被走廊里一个小孩嘶声裂肺的哭声吸引。他哭得那么悲切,那么不可截止,那是一个生命被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痛苦折磨而发出的悲号。“母亲呢?”随着这疑问,一个衣衫褴褛、目光空洞而凝滞的女性落入史微眼里。她没有理睬史微的目光,史微却无法忽视那摄魂掠魄的刺心啼哭。一个普通的竹背篓里塞着破烂不堪的风衣,在这破烂不堪的风衣堆里,坐着一个又小又脏的他。他可能不满周岁,只是小小的他的肚皮又大又鼓,像是被人塞进了一个西瓜,那鼓胀,十分刺眼。他仰着头,用一声连着一声的哀号抗拒着某种显而易见的痛苦。史微心神不宁,再一次用目光去拷问那位母亲:“您为什么无动于衷?您为什么不用您的爱去安抚他?”那个母亲在史微执拗目光的注视下,开始伸手揽了揽不停啼哭的小孩儿。 在这辆小型客车上,史微对这对母子的关注,又成了其他乘客关注的焦点。他们拿眼睛盯了盯她,又去看一眼孩子和母亲。一个妇人沉不住气议论起来,旁边几个年老的热心人也开始把知道的事情尽数说出。 这个女子是溆浦人,她小孩病很久了,无钱医治。她是带着孩子去辰阳田湾找离家半年而毫无音信的丈夫。田湾有许多个体小煤窑,她丈夫是去给小煤窑的老板挑煤了。她找丈夫就是去要一点钱给孩子治病。说这些情况的人也是看了孩子的痛苦、问了那位母亲才知道的。孩子在别人的议论声中一直哭着,而母亲听着别人重述她的不幸,木讷地沉默着。 到此,史微似乎得到了全部答案。但是,见多识广的乘客继续议论道:“现在田湾一带私人煤窑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煤窑事故更是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煤窑出了事故,那些私人老板就是躲起来了事。你过年出来的人,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音信,你怎么去找他啊?你怎么知道他挣了钱没有啊?你一个煤窑、一个煤窑地去打听,不知要多少日?娃儿已经病成了这样,你还拖得起吗?你等他的钱来给娃儿治病,你能不能够拿到?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他还活着就是福气了。” 女子在这种议论声中一声不吭,史微却听得心惊肉跳、心潮澎湃:“情况原来那么糟!既然我遇上了,知道了,我就不能视而不见,坐视不管。我还有五元钱,还有思雯姐给我的十斤粮票,可是,这点钱要让孩子先上医院显然不够啊!”史微为这对母子愁肠百转。也许史微的青春朝气本来就引人注目,当议论声渐渐稀落,史微发现,后坐几位打扮得体彬彬有理的年轻乘客还在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史微突然想:“我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变成大家的想法呢?既然大家都知道她的情况,都同情她,应该肯帮助她。”这个念头一闪,史微立即兴奋起来。她首先为想到这个办法而兴奋;接着想要这么去做的冲动越来越强烈。终于,史微微笑而诚恳地对大家说:“哎!我们刚才都听说这母子二人的困难了,我们尽自己的力量,帮一帮他们,好吗?”听到史微说话,大家齐刷刷地把眼光盯向了她,但是谁也没有做出响应。史微不甘心,看一看前面的人,又看一看后面的人,接着掏出自己兜里的五元钱和十斤粮票说:“我带个头,大家都来帮帮她吧。你们看那个小孩哭得多可怜!他的小肚子那么鼓鼓的,一定是痛得受不了了才一直不停地啼哭。我们知道他没有钱治病,也知道他不一定能找到他爸爸,也知道他爸爸不一定有钱给他看病。真的,如果就这么拖延下去,小孩肯定会受不了的。现在计划生育,孩子都非常珍贵。大家行行好吧,尽自己的一点心意,给他们一点钱,让他们到辰阳后,先去替孩子看一看病,看看有没有什么大碍。”史微一边急切地说,一边把热切的目光执著地投向一个、一个旅客。首先,后坐的那几位年轻乘客中开始有人摸口袋;接着,所有的旅客都骚动起来。贰元、贰元、伍角、贰角、壹元、壹元、伍角、贰角、贰元……史微一一接过钱,当看到有的旅客有一点舍不得的样子时,她又及时加了几句好话;于是,也许平时掐着指头过日子的人也摆脱了犹豫,开始从兜里掏出一点钱来。史微接过钱,恳恳切切地说:“谢谢您!谢谢您们!小孩子谢谢您,谢谢大家!”一车乘客十七、八人,史微看了看,只有三、四个人一丝不动。她知道,这三、四个人不是身边真的没有钱,就是真的一毛不拔;于是停止了对他们的鼓动。史微把收到的钱整理了一下,数了数,共得二十七元多。她把钱递到那个年轻母亲手里,有人忙对那个母亲说:“你还不快谢过这个好心的姑娘啊!人家不认识你,却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怎么一声不吭呢?”苦难早使这个走投无路的女子无言,人们却还在为这点小事要求她。史微连忙说:“都是您们大家的好心。别说了,我和您们一样只是尽了自己的一点心意。”史微长到十九岁,第一次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因为病痛的折磨而如此无奈地啼哭、挣扎。 下车回校的路上,史微由此想了很多。生活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苦难,只要我们的心还没有麻木,就能看到并战胜它。人们都很善良,只要你心中有佛,胸怀坦荡,你想做什么,人们都会支持;这需要你行动的勇气与完成的智慧。你该知道,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而大众的力量是无穷的。你须得有能力把微薄的力量聚集起来,使之变得强大。惟其如此,你才能最大限度地解决问题。人生真的好比一个舞台,决定你演什么角色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舞台需要主角,人生需要英雄;所不同的是,主角的生活必须有一个不平凡的故事;而英雄是诸多可贵品质构成的一个不朽灵魂。史微想起,在和苏月桐论理想时,自己曾表示希望像撒切尔夫人那样做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但苏月桐说自己的性格不宜从政。今天史微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是什么身份,而在于你做了什么。史微希望,不管将来身处何方,都能像今天那样发挥自己存在的价值,在苦难面前有一颗怜悯的心,勇于展示“济世之才”。 回校后,史微想起表姐,想起表姐那段短文及许多事儿,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家在爱情面前应该怎样处理好自己。自那天秦安之来找过她之后,他们在路上又遇见过一次,他对她又生疏又冷漠。史微不惜以最坏的恶意推测自己的命运,她相信自己的坚强能够承受任何形式的打击。使她苦恼的是,她不知道秦安之对她到底是持的哪一种心思?她只能猜测,而猜测是多么让人痛苦的一件事情。她感到她的一生将葬送在这爱的求证过程中。 芳韵说苏月桐来找过她。史微马上坐不住了,立即去找苏月桐,但是没找着。史微莫名地难过,觉得自己的灵魂飘泊无依。她不知苏月桐找她何事,她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心疼,她想向苏月桐倾诉自己的疑虑和伤痛。 第二天晚上,当她们在宿舍楼的平台上坐定之后,她们又开始了她们那彻夜不眠的长谈。史微没有倾诉,因为苏月桐比她更痛苦,她顾不上自己的苦恼,当了一个倾听者,一个以自己的沉默来表示理解朋友苦衷的倾听者。 一阵漫无边际的开场白过后,苏月桐沉缓地说:“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乡愁,我常常为我的母亲流泪,也为那一种乡愁洒泪。这一种乡愁,使我感到深深地忧郁。我总觉得,我现在的家乡并不是我自己的故乡。每当走在繁华的闹市,我总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地飘泊在异乡。”苏月桐语气里充满了变幻莫测的情愫,给人“似花还似非花”的虚无缥缈感。人都是这样,当他有一种隐痛不便明说的时候,他就选择隐晦其词。 史微这两年来听过苏月桐无数这样的话语。以前史微总怪她三毛的书看多了。史微喜欢三毛是喜欢她的那一份坦率和真诚;她不知道苏月桐喜欢三毛是喜欢看她那萦绕在她作品里的游子情结。而今终于明白,她那聪慧的朋友苏月桐这些年来担负着怎样大的精神压力!芳韵说的话是真的,苏月桐爸爸有病,她和她哥哥是她爸爸逼她妈妈在贵州借来的,她爸爸又因此事刁难她妈妈。她所谓的“故乡”和“异乡”分别指哪儿,她都清楚。她说过这个世界没有人帮助得了她,说过唯一的知音就是她哥哥,但她的痛就是她哥哥的痛,她哥哥和她一样,因此她哥哥完全救不了她。在以前,史微像听天书一样听这些玄乎的话,总以为这奇谈怪论里藏着无穷奥妙,总以为这对兄妹是世界上最让人羡慕的兄妹;总以为他们的智商超出常人;不仅如此,她还因为自己的真诚得不到理解而心生悲哀。而现在,当史微知道了真相,史微无言以对!史微想起几年前那个暑假史洪亮那番假话给自己带来的创伤,就更加理解苏月桐背负着怎样沉重的精神包袱。苏月桐是无辜的,但这个世界伤害她的时候从不管她是否无辜。可爱的是这个世界,可恨的也是这个世界;因此不幸的人才有永无休止的苦恼,才有无法摆脱的压力,才有不能不独自去面对的无奈。史微倾听着,无法言语,因为她不知道怎样去怜惜、安慰朋友。她知道,朋友的母亲更可怜!我们这个社会,我们的历史,我们祖宗留给我们的那些陈腐观念,注定了我们生活在怎样的人们中。可是,我们离不开这样的人们,因为我们就是这之中的一个分子;在这个群体里,有我们生命依附的根。给我们关爱的是这个群体,给我们伤害的也是这个群体。我们能逃到哪儿去?我们只能接受和面对。可是,遇到这种事为什么不想开一点?毕竟这不是自己品行不端造成的错,自己已经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为什么还要担负那样的压力?史微同情朋友,更同情朋友的母亲。史微无法用语言安慰朋友,但相信时间会修复一切。史微也知道,其实朋友不必为这一件事情大伤脑筋。人们没有资格非难她和她的母亲,也不可能因此而非难她。她之所以如此摆脱不了这种烦恼,也许更是因为一种天性,由生命的种子带给人的一种天性。人啊,谁不在乎自己的血统?难道这个世界由骨肉分离而演绎的故事还少吗?史微知道,朋友所谓的“乡愁”“忧郁”“孤苦伶仃”等感觉,皆是因为血缘使她产生了一种夙愿。史微有同感。史微自小和母亲分开,但十多年之后再见却并没有陌生的感觉,母亲也一下就猜到她是谁,可见是血亲自会给人一种生命的感应。史微觉得,朋友的隐痛更主要的是来自于她欲寻其根,却又限于现实因素而不能有所行动的原因。 苏月桐继续说:“我将来有可能出家。不是和谁闷气,而是一种天性。我总觉得我和玄奘学说有一定的共性。我和他的学说能够达成一种共识。” 不幸使人多思。史微突然想:“我的不幸和她的不幸有何区别?孰轻孰重?可以肯定,它们都导致了我们性格的异常,夺走了我们的欢乐。然而谁知道这些?谁重视这些?我们只能自己面对,自己担负;正因为如此,我们生命的分量才比别人沉、比别人重。等我们走过了不幸,我们的生命就将变得比别人富有。”史微相信,不管苏月桐现在怎样痛苦,只要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她的这些想法都会变成可以珍藏的记忆。以她的聪慧,史微相信她的坚强。 |
三十二、你打算做个什么人 书画小组有一男一女两个城里同学,每天下午没有具体课程时,就背着画架去学校的画室,在专业老师的辅导下学习书法和绘画技巧,打算报考专科学校。他们能够根据自身情况进行选择,能够找到前进方向和奋斗目标,有支持他们的父母,史微很羡慕。 为寻找考大学的切入口,史微也曾想过去学绘画。她看过他们的专长习作,与舒逸云比,不能相提并论。说句不谦虚的话,尽管他们得到了系统训练,史微自信投入地画一副作品,未必会比他们的差。基于这种自我评估,她把想法告诉过秦安之,秦安之没有反应,她怕增加父亲的失望,就打消了与父亲说的念头,让它成了一种纯粹的软弱的倾诉。 史微自认天赋不错,对比生活中得到长辈鼓励的同学,她感触道:“我记得,小时候的我记忆力极强。芝姑每次讲故事,我都能丝毫不差地把它复述一遍,芝姑因此而很喜欢我。但是好景不长,父亲发现我听故事着迷以后就开始反对我往芝姑家跑。事情似乎总是这样,许多父母怕自己的孩子迷恋一事一物,你对他们认定的‘不是正经事情’着迷就是没有出息。初中时醉心于画画,我也没有得到过大人的鼓励和培养。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只不过引导我们的启蒙人没有开阔的眼界认识我们罢了,因此古人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事情才会延续至今。我生性桀骜不驯,有过天不怕、地不怕的童年,但古人说得好,童性若水,抉诸于东,则东流;抉诸于西,则西流。我是与自己的天赋错过了。但愿等到我为人父母的时候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史微不明白,她应该掌握的知识就在她感叹时悄悄地溜了过去。她的学业不就是这样荒芜的吗? 史微得到消息说秦安之把第三期《诗选刊》送来了,但她没有见到。她问了几位可能知情的同学,可没人知道有此事。秦安之是否真的送来了?如果送来了,它去了哪儿呢?这本因她而订的期刊去向在她心里成了谜,一种惆怅萦绕着她整个心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史微总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柔和地看着自己,那么从容,那么情不自禁,那么书卷气十足。史微碰到过无数双紧盯自己的眼睛,但没有任何一双眼睛这样柔和,这样从容,这样情不自禁,这样书卷气十足。有时候,史微真渴望那一双眼睛是秦安之的眼睛,但是它不是,史微只好用三、四岁小姑娘的天真和调皮躲过去。史微用这一种方式来应付极有可能即将发生的严重问题,并不感到心虚。史微不觉得自己虚荣心很强,但是,当碰到那种目光以后,史微既可怜自己,又崇拜自己。史微可怜自己是因为自己爱慕的人并没有给予自己这样的目光;史微崇拜自己是因为这道目光来自于一个极其优秀的男孩唐大业。史微有压力,可在这种压力面前,她假装成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她让自己显得蒙昧无知,她就用不懂去应答、化解唐大业的目光。尽管如此,她还是把唐大业柔和、专注、坦荡、情不自禁的目光珍藏在了心底;因为她可以把任何人别样的目光不当一回事,她却不能不承认:唐大业的目光犹如阳光、雨露,自己在他的注视下,生命如花,每一瓣都在舒展。这时期,史微感到强烈心疼的是秦安之对自己表现出的故意冷漠。 不知不觉,史微陷入一种嫌恶做任何事情的状态中,即使看小说都不行。她只想呆着漫无目的地遐想。大家都在为星期六的班活动做准备,而她纹丝不动。在子虚乌有的世界里,她一任思想的触角肆意伸展。思绪飘去哪儿,停留在何处,她皆听之任之。可是,当她真的放下所有事情放纵狂想,她又没有什么畅想深思的具体对象。这时,她特别渴望干事,渴望和大家一起学习。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她无可奈何,长叹自己成了一头不可理喻的怪物!星期六班活动,她应邀朗诵诗歌,选读了抗战著名诗人高兰的《哭亡女苏菲》。这首诗比较长,冉老师在她专注于朗诵的时候走到她背后,看她还剩多少行没读完。冉老师这个动作,让许多同学发笑。史微察觉之后,心里产生一丝不适,但还是把诗读完了。令史微感到意外的是,事后许多同学认为老师不该这样做。班活动很成功,同学们很开心,而她依然郁郁不乐。 就当史微这样耗费她的光阴时,她的口袋也空了。她不但用尽了包括饭票和菜票在内的每一分钱,而且开始借债。星期天,她坐在教室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父亲像别人父母一样,出现在教室外的窗户口。她立时松了一口气。 史微拿了要复习的课本和日记,与父亲一起去姑母家。父亲挎着白色帆布包,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史微想偷懒,就把本书与日记塞了进去,打算到了姑母家再拿出来。路上,她遇到一位预考上线,返校后还没有碰过面的同学,就和她搭拉上了话头。见女儿和别人说话,史文远先走了。 史微和同学分开之后,猛然意识到日记本正处于极不安全的状态,不禁惶惶不安起来:“爸爸一定闲下来了,他会不会发现我的日记?会不会翻看?”史微忧心忡忡,但什么补救办法都没有了,于是只好安慰自己:“也好,详细地了解我之所想,我之所行,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以后如果真有什么事情,省得我向他解释。毕竟是自己爸爸,至多又挨一顿臭骂,别出声就是。” 史微匆匆赶到姑母家,进门就发现,那本嫩绿色封面的精美日记,正乖乖地呆在父亲颤抖着的双手里。“日记本啊日记本,你为什么不说话?惹我父亲痛心、难受,你为什么不解释一下?难道你的主人我真的理亏了吗?”看着痛心到了极点的父亲,史微为搪塞而准备的笑脸消失了。她想起面对数学老师时的那种心态,再次悟出:“在真正严肃的问题上,在真正认真负责的人面前,为了敷衍了事而生出的笑脸,不仅起不了作用,而且是一种可恶的表现。它恰恰说明你心虚、理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史微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坐这儿来。”史文远指着身旁的一张凳子沉痛地说。史微顺从地坐下。 “微儿啊,爸爸来问你,你将来究竟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这样的问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对父亲许下过认真读书的诺言,如今辜负了父亲的信任,也辜负了父亲全部的愿望。她只能任凭良心谴责,默默地听父亲训诲。 “爸爸并不是一个野蛮无理的人。道理都讲给你听了。你想想,别人谈恋爱管你什么事?别人无组织无纪律管你什么事?别人不把老师和同学放在眼里管你什么事?别人父母怎么样又管你什么事?你把这些记在日记本上,你的日记本就是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啊?爸爸和你说了,人的精力有限。你想想,一天十二个小时,吃三餐饭一个多小时,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写一遍日记一个小时,写一首诗又一、两个小时,你还要看大本大本的小说,还要去管别人的闲事,你哪里来时间学习?我问你,你哪里来时间学习?你还有精力学习吗?何况,你还小,你现在还没有本事管住那些事情!” 史文远搭着二郎腿,背靠在椅子上。因为痛心、失望、焦急、无奈,气出得很粗,干瘪的肚皮也随着一起一伏。史微无比的内疚,她的心也被一点、一点地蚕食着。 “不是爸爸要你终止记日记。你看,你都记了些什么内容?这些事情都不分你的心吗?你想想,爸爸在哪一件事情上不支持你?爸爸知道你不愿做一个无用的人,但凡事都要有基础。你知道爸爸会拉二胡,爱拉二胡,但爸爸会一下子成为一个全国有名的二胡能手吗?你现在成绩那么差,作文水平也差得要死,整天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将来连一碗饭都吃不上,明儿回到家里来跟我种田了,你还管什么?还有什么事情轮到你去管?你现在的理想不是空想吗?你想想吧,你自己想想。” 史微知道父亲的话有着不可辩驳的说服力,知道父亲是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他有别于史家村的父老乡亲,他历尽了生活中的苦难和不幸,虽然有他做人的缺点,但在对待自己教育的问题上,他的观点正确,想法成熟。但是,史微无法放弃理想境界的诱惑,总觉得如果每一个人都对苦难和不幸以及那些虚假的丑恶的事情熟视无睹,那么就没有真实意义上的幸福和美好。她当然也感受到了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因此才有无尽的苦恼和烦躁。现在面对因为自己而气急生悲、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父亲,她能为自己不稂不莠的表现辩解什么?还有必要像复学前那样去向父亲下保证吗?她自己都无法满意自己,她还能虚伪地、自不量力地保证什么?父亲没有当着姑母的面说穿自己的真正不是之处,她已觉万幸,她还能说什么? “不是爸爸爱唠唠叨叨,爸爸没有办法。我不讲你,又有谁来讲你呢?别人有娘教育,你娘丢下我们不要了,她还来教导你吗?整天想这想那,得了神经衰弱症,休学一期,你还不知事。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你管不了,你总是答应‘好好好’,你自己问一问你自己,你到底‘好’了吗?人说‘女大十八变,会变变根线,不会变变一块布片’。变一根线呢,别人把它织在锦缎上;一块破布片,不是洗碗抹桌子,就是让人垫在屁股底下,人家喜欢把你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要眼盯着我,农村的事实就是这样。” 史文远说到这里,父女俩又发生了冲突。史微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父亲这种腔调。尽管她明白这是自己的差劲逼着父亲说出这些,尽管父亲说这一切毫无恶意,尽管这确实是农村妇女的真实状况,史微还是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极大侮辱。处于幻想中的史微在憧憬着无限美好的爱情,而史文远立时把她推到这样不堪的现实面前,她怎么接受?史微毫不示弱地盯着父亲,气恼使她不顾尊长,她又开始顶起嘴来。史文远是现实的。史文远能够想到的就是,如果女儿不认真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回到农村嫁一个人,就只能依附别人吃饭,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那么,自己这个没有其他孩子可以依靠的老头,也就只能跟着吃一碗下贱饭,天天遭人白眼。史微是理想的。史微憧憬着通过自己的努力,有遭一日能够发挥自己的作用,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成就自己生命的辉煌。史微岂能容忍自己是一根线,或者是一块布片?如果她真要作为一根线,或者一块布片而依附男性,在她,男性是可以革新掉的。因此,当父亲逼问她,如果她考不起学校,将来依靠什么赡养他时,她就抢嘴道:“那您就等着饿死、病死!” 争论到此嘎然而止。史文远痛心到了极点,也无奈到了极点!史微一点儿都不比父亲好受。她认为是父亲逼她这样抢白他,但她还是意识到不应该如此伤害父亲。然而话已出口,后悔来不及了。史微闭上了嘴巴。多年以来都是这样,当父女俩说不到一块儿去的时候,也只有让沉默和时间来修复一切。好在父亲是自己的,女儿是亲生的,争吵过后,这种血肉相连的关系依然牢固不变。 史文远在未来的问题上多说了女儿几句,他也是因为深有感触。史茱、史萸还是在三月份就为他物色好了一个女人,但他当时婉言拒绝了。那个女人丈夫病死,带着两个儿子不好过日子,就想找个男人依靠。史茱、史萸听到这个消息,又打听到她还年轻,三十岁不到,还能生育,对比惹出荒唐闲话的燕姑,认为这个新寡的女人无论从那一方面讲都更适合史文远,于是起心把她变成自己的弟媳。史文远这次端午回来,她们又旧话重提。他禁不住两位姐姐的极力劝诱,答应和那女人见一面,因此在辰阳多逗留了几日。五月半,在媒人安排下,她和那个年轻女人订婚了。史文远最终决定娶亲,是不是对女儿史微失望,愁老来生活无靠,才赶紧缔造新希望? 因为父亲和那个女人订婚的地点定在辰阳大姑家,所以史微也被叫去吃了饭,见了面。 父亲走后,史微认真学习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史微因为认真紧张地学习而变得信心百倍。史微对芳韵说:“我期考要打一个大胜仗!起码,我不会让自己的名次再往后退!”但是一个星期后,史微故态复萌。她倒不是忘了父亲的训导;相反,史文远的话犹如碑文,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底;又如炉火,时刻在炙烤她,使她受着煎熬的心再受一份煎熬。 |
三十三、天地之间我与谁同 星期六下午,史微和苏月桐先在澡堂洗了澡,再去食堂打了饭。打饭之后,她们挎着铁桶,端着饭碗,边吃边走,边说边笑,沿着河边的马路向下游走去。到岔路处,上了右边的土坎,进入柑橘林一条小径渐行渐远。柑橘林的深处有几户人家,一块柑橘地的旁边是一口清凉的大水井,她们就是冲着这一口清悠悠、凉丝丝的井水而来。 到达井边时刚好吃完饭。她们用溢出井沿的水洗碗、饮用。之后,她们在宽阔的井台边的水泥板边沿洗衣服,享受井水的清凉,享受“南国嘉树”营造的静谧,享受井台上方那户人家悠闲地纳凉弥漫的温馨与舒畅。在这仲夏的傍晚,她们选择这样的方式消遣周末短暂的空闲时光,不但轻松,不但经济,而且凉快,而且惬意。 天快黑了,白天绿油油的橘子树现在显得绿幽幽的,但枝梢的小橘子还是发出油亮的光泽。想起屈原的《橘颂》,史微脱口而出:“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你知道吗?你把这首诗寄给我以后,我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才把它记下来。”背完这首诗,史微兴致勃勃地说,苏月桐会心地笑。 史微开始背诵时,苏月桐也和她一起诵读了几句,不过,看到史微那么意气风发,苏月桐干脆停下来饶有兴趣地聆听了。学这首诗,史微是下了功夫的,她对照那些几乎是每一个字都需要注解的美文,为加深记忆,又查词典又抄写才把它背得滚瓜烂熟。 “屈原不愧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难怪历史上只有一个专为纪念一个人的节日——端午节;难怪人们会想到划龙舟、包粽子!想来,也只有他配让世世代代的人们这样纪念。在当时他虽然很失意;但他的思想和精神永远流传了下来;他的灵魂获得了永生。他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真是说得好!我但愿自己有他的那种思想和精神。我喜欢‘苏世独立,横而不流’、‘闭心自慎,终不失过’、‘秉德无私,参天地兮’这样的句子。我们学了他的《涉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他在两千多年前还到过我们辰阳!说不定啊,他不散的英魂还有一丝丝在我们辰阳,欣赏熊首山脚下这绵延不断的橘林呢。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他的英魂已经飘到了我们身边,他可能就在听我们的谈话呢。”史微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苏月桐被她说得哈哈大笑。她这种漫无边际的遐想和瞎说,正是苏月桐所欣赏的。多年以后,史微寄苏月桐《临江仙》曰: 谁爱五溪山水色?辰阳以橘为装。橘林橘颂咏声扬,女郎年十九,学浅却疏狂。 二十年来惟有梦,固然云鬓偷霜。镂尘吹影亦堪忙,告知图一笑,月下橘生香。 她们洗完衣服,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一弯新月斜挂半空之中,使柑橘林神秘起来,使水井、人家朦胧起来。走在月光下柑橘林里幽寂的小道上,史微和苏月桐越谈越深。史微说她喜欢所有的人,她热烈而诚挚地告诉苏月桐:“我仔细观察过,当大家一起开心高兴的时候,那真正发自肺腑的笑使每一张脸都变得非常美丽!真的,我不骗你!不信明天你自己仔细注意,保证你会发现真诚的笑颜都是生动无比的。这时候,不能说谁比谁丑,也没有谁会比谁更美,大家的模样都是一样的可爱。快乐就像催化剂,它能激活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使人焕发出生命里的全部光彩。”史微说话像是来了灵感,流畅又动听。不过,她这一通话可不是瞎编,而是她用心体会后的真实感受。苏月桐听得两目炯炯,像是让人灌了迷魂汤,满脸的光彩,满脸的喜悦! 她们谈到情感问题。史微说:“我想,我的感情无法被一个人全部占有。我说过,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我觉得一个人的感情不应该那么狭窄、单调,它应该很宽很广很丰富。爱情只是一个人整个情感世界的其中一种;对于个体生命,它是无与伦比的重要;它贯穿人的一生,是一个生命的后盾。但是,个体生命如果要充分发挥社会价值,爱情就要有所牺牲,有所收敛;它会知道在那些场合那些时候退居后台。它和其他感情并不矛盾,不会冲突,也只有这样,才显示出它的伟大,才能担待起维系人类社会发展前进的重任。至于我的感情,我觉得它像一口很深的古井,别人看不清楚,也无法探知它的幽微。”史微说这段话的时候,许多人事在她的脑海若明若暗、忽隐忽现,而秦安之犹如一个高大的佛,他的身影有一阵占去了她的全部视线。但她知道,他所代表的意义终将使他成为她生命的后盾,支持她去完成她生命里的其它任务,成就她整个生命的辉煌。 苏月桐专心致志地听,了然于心地笑,最后道:“‘一口很深的古井’,这个比喻说得好!这就是说,它很深、很深,别人看不清楚,那你自己是否也会被飘浮在它上面的烟雾欺骗呢?别人无法探知它的幽微,你自己是否就对它一目了然了呢?”史微坦率地回答说:“我只知道一个大概,我并不是一清二楚。”苏月桐笑了,史微却沉默了。 史微的沉重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夕阳西下之际,一种无比瑰丽的自然现象深深地打动了她。她被这种美的力量震撼得激动不已,甚至有一种深入灵魂的刺痛感。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把她看到的美景描述一番,以供像她一样热爱天地自然的人欣赏呢? 那是七点半左右,史微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学习。这时在她的潜意识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她抬头。她把头抬了起来,立即,她被窗外苍穹以及苍穹下正在不停演变的奇妙景象怔住:天空无穷宽阔,浓清烟似的云层如一张品质名贵、纯正、雅致的巨大地毯,它铺展开来,不断地延伸,占去广阔无边的空间,澄澈、明净。然而在天的一角,一层又一层红色的、黄色的、橙色的晚霞,如戏耍中的一群神力无量的天女在变着戏法一齐抖落手中无穷无尽的充满洋洋喜气的暖色绸缎,她们高立云端,轻巧地抖动纤秀的玉臂,似乎在比试谁的法力更大;于是,那极富感染力的柔软绸缎,极尽天上人间华美之能事,变得更加富丽、更加辉煌,那般引人入胜,那般令人神往!熊首山的悬崖峭壁上,几棵灌木树被晚霞映照,犹如苏杭擅长剪纸的巧姑在天孙的点拨下剪出了一幅巧夺天工的图样,那么触动你的情思,让你由衷赞叹!时刻变幻的晚霞颜色越来越深浓,也越来越柔和,它使得原本冷酷、峭拔的悬崖变得更加莫测高深,使得坚强无比而凌空伸展的挺拔树身显得更加神秘!正当史微专注于大自然在悬崖峭壁的那一幅精美绝伦的剪影之时,造物主再一次显示了它的奇妙想象力:两团连在一起、形似石林的白云飘了过来,它点缀在颜色张大的火红晚霞里,像是给这激情肆意的华缎凭空增添了几分刚强和苍劲。就像燃烧的火焰终归要熄灭,晚霞在从容地藏匿它惊倒众生的容颜;就像英雄不站在高台也是英雄,熊首山模糊的身姿不仅依然雄壮,而且多出了几分神秘莫测;就像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千年之后依然能够触动人们的绮思,造物主这回在熊首山及其上空形成的美景,在史微的脑海成为永恒!终于,一切归于平淡。 史微目遇这等自然景象,心中最初的惊喜变成后来的痴魔!她珍藏着许多图像精美的芝麻卡,每张芝麻卡都是一幅艺术感染力超强的完美图画。但是今天,她仿佛走进了画中,仿佛闯入千变万化的美好幻境,仿佛来到祥光普照、瑞云环抱的神仙住地,她情不自禁地欢喜得落泪!想起高一那次看到的沅江夕阳,红红的晚霞映在碧波荡漾的沅水里,粼粼地闪动着波光,岂止“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那更是“千山辉映里,犹向碧江倾”的悲壮之美啊!而这几年,像这样的景象,她仅仅遇到两次。她欣赏过无数成功的摄影图片,大江河流海洋的霞光丽影,五岳名山的壮丽雄姿,而不管摄影家拍摄得多么得法,她终于明白,他们抓住的瞬间美丽仅仅只是造物主摆弄戏法过程中的一鳞半甲、吉光片羽!可是,天啊!史微还是恨、还是遗憾自己不是摄影家,不是能够抓住美、挽留美的画家。绚烂的晚霞在缓慢的流动、变幻,它那欢腾的火苗也像是在自我陶醉!史微的身心也在发生急剧变化,她高涨的激情如地壳里饱和的岩浆,她的欣喜即将喷薄而出。她恨不得高声大叫,恨不得呼唤所有的人都来观看。她扭头看一眼教室里其他同学,发现霞光给雪白的墙壁度上了一层柔和的红色,也给每一张年轻的脸蛋儿度上了梦幻般迷人的光彩。她满腔热情地叫身旁同学一起看,可是同学一丝兴趣都没有。很多人在埋头学习,不学习的也都无动于衷。史微惆怅莫名! 一切帷幕拉上之后,史微挖空心思地想用文字描述出来,可是,上帝啊,震撼她灵魂的奇景在她来说真是人类的语言所无法形容!她深深地为自己遗憾:我为什么不是画家?如果我是画家,如果我把那一刻逼真的涂抹出来,这千载难逢的美丽晚霞不就成了永恒?美神,您那一刻所焕发出的美丽,将永远地铭刻在我心里。然而,就像英雄相遇美人,他有幸看见了她的仪容,他走路的风力带动了她的裙裾;可是,等他惊觉过来,他只能目送她离去。这是一件怎样的憾事!对于今天这瑰丽的自然现象,我也只能作这样的叹息。我为什么懂得的东西如此之少?美学中光的变奏,光波照射下物与影的明暗关系,我都不知道。我没有足够精确的词汇来刻画您那一刻的永恒之美,造物之主啊,可我感受到了您的恩惠!苏子说‘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我虽然才智贫乏,但我有幸懂得这个道理,我真感谢上天啊!然而,想到大家对如此奇异的景观竟这么漠然,史微惋惜之余,一种更深更浓的悲哀顺势孳生,她觉察了自己生命里落落寡合的种种孤独,不禁黯然神伤:“天地之间,我与谁同?”这正是: 斜阳兴绪美无伦,犹助岩松聚气神。一线悬崖增岳色,万团霞彩幻苍垠。 莫非晒锦支机女,偶示题诗作赋人?如此画图藏匿后,共谁参悟大苏论? |
楼主:山河女儿4Lv 14 时间:2022-06-06 09:13:05 三十四、风雨中的一盏油灯 史微无法解决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更无法摆平现状与学业日益尖锐的冲突;她除了煎熬还是煎熬。这是她作为个体无人知晓的内在状态。而作为社会人,一方面,她是一个学业成绩非常平庸的同学;另一方面,她是一个爱写诗、文章也不错的姑娘。有趣的是,不管在女生当中,还是在男生当中,她普遍受欢迎。她常把诗文送给芳韵、戴铭及诗歌小组的同学看,并请他们广开言路,她的诗文也因此而广为大家传诵。她与人相处坦率、正直,有时虽然当面说人缺点,但她更善于欣赏别人的美丽和长处。同学的优点,外貌的、本质的,她不仅看得到,并能由衷地重视、赞赏;因此种种,大家喜欢她。可是,大家忽视不提的学业成绩,那是她的致命弱点,是她所有矛盾和痛苦的根源。故而,同学的看好与其说满足了她年轻气盛的荣誉心,不如说让她更清醒于自己的难堪处境。 史微力求两全其美,渴望摆脱困境,她再一次想到了母亲的帮助。可是,母亲反复叮咛不要去找她,她又怎能不顾她的难处去给她添麻烦?史微想到了秦安之,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秦安之的帮助。可是,这学期来秦安之本身就成了扰乱她心志的一个因素,更何况,高考即在,她又怎么能够再去打搅他?史微最后是给冉超老师写信: 冉老师:您好! 许多次,别的同学都在教室上课、自习,我却躲到寝室、山坡枉自叹息。那岂止是叹息?简直是发疯、发狂。真的,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我更像一个在作垂死挣扎的“疯子”,更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狂人”。 我知道,我给绝大部分人留下了一个可憎的假象。很多人以为我勇敢、大胆、坚强。我是有点儿胆大妄为,可我从来就没有坚强过啊!我努力盼望自己强大起来,可我一直脆弱得犹如风中的一盏油灯。我没有故意欺瞒世人,可我知道,大部分人眼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确如风雨中的一盏油灯,飘摇晃悠,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以前,我凭着好强的个性支撑自己开始沉沦的信念,我坚信好强的能耐,我以为一个生命有了好强的品质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好。因此,在无意之中,我拒绝了一位老师一家人主动伸来的帮助之手;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以为那是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之后,我呼唤,向每一个我认为能够帮助我的人呼唤。但是别人哪里有这种闲工夫?他们,一个自己有丈夫儿女家庭,一个有自己热心的事业。有人说我对社会苛刻,对生活苛刻。是啊,我向别人呼救,不就是自私、苛求么?然而,灵魂的痛苦缠绕着我,我想到了死,可我知道,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还有许多的责任和义务没有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和义务,做人的责任和义务,都在促使我放弃死亡。我不想做一个寻死的懦夫,我渴望好好地活下去,漂漂亮亮地完成一个生命在社会上应该尽到的责任和义务。可我感到无能为力,我找不到活下去的力量和资本,我生命的源泉已经干涸。我的生活杂乱无章,我时儿感到充实,时儿感到空虚。当我感到充实的时候,我觉得我在拥抱整个世界,我的未来有希望,我的生命能够发出光和热。而当我感到空虚的时候,我真想立即结束自己毫无意义的生命。我的时间就在这种飘摇恍惚中过去了,转眼又是一个学期。为什么我充实的灵魂总似昙花一现,维持不了多久,接踵而来的便是空虚?我真是空虚吗?不,我其实不空虚!我的心灵更似被一种焦虑缠绕,一种想要有所作为的焦虑缠绕着;可是,我不得门而入啊!我想努力从这种困顿中挣脱出来,于是去读名人激励心志的名言名篇,企图从中吸取力量。就在我做这样的努力时,一种潜在的软弱躲躲闪闪地走出来说:“那是名家的感受,人都是顽固的,你别枉费心机了。你不是常常看这些东西吗?你现在还不是和过去一样?你甚至不如从前了。”而这软弱的后面还有不甘心,即我的本能见势头不妙,马上站出来反对:“不,我能。我能把一切糟糕的事情做好;我能让我的生命像每一个伟大的灵魂一样,变得坚强而有意义!”可是,我能什么呢?可恶的思想败退下去,留下行尸走肉的我在此无休止地自我折磨。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精疲力竭,挣扎不出这苦海,挣脱不出这桎梏。我需要指引,需要一种强而有力的支撑!我明白我要做什么,知道我渴望做什么,可我就是缺少力量,我从哪里获得这种神奇的力量?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不愤世嫉俗,也没有把自己锁在一条套子里。我热爱生活,热爱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常常鼓励自己去做对人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我总希望对别人有所帮助,总希望事情向美好的方向发展。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别人不敢说的我去说,别人不愿做的我去做。我自不量力,忘了自己的知识少得可怜;忘了自己的认识还很肤浅;忘了自己和别人一样还是一个孩子,还没有成熟,还没有强大;总之,当我“强出风头”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能力薄弱,根本没有达到说服别人、干出像样事儿的程度。这是我苦恼的根源。我希望强大,想振作;可我全部的努力往往会因为一件极其细小的事情而前功尽弃!每一个情绪的变化,都会导致我故态复萌。在我的脑子里,时儿高山坠落,时儿平地隆起,时儿一片高原下沉成海洋;我就这样被我热爱的这个尘世牵着鼻子走!很多人说我有个性,有主张,这不假。可我性格的另一面是经不起任何风雨的脆弱。我的生命真像风雨之中的一盏油灯,我希望自己燃烧、发光,我也在燃烧、发光;但是,风雨的责难随时都会熄灭我不够大的火,不够亮的光。我极不满意自己的现状,常常躲起来自省;然而我苦苦思索总是不得要领,也没有任何结果。我就这样沦落成这个不可救药的样子:“上帝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的种种痛苦皆因你过于热爱生活所致。这个世界有真就有假,有美好就有丑恶,一切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别人能够平静地接受,而你不能。”我的朋友这样说。 她分析得很对。我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我的思想指示我的行动去改变一切我认为不该发生或不应存在的事情。我想成为一个不朽的人,但我恰恰做不到这一点!天啊,我该怎么办?我的成绩如此之差,我的理想如此之大,它们之间的距离,犹如王母娘娘的银河一般不可横渡!我真感到无路可走,但我实在不甘心就这样下去。我如果再这样让自己的精力消耗在徘徊和苦恼之中,那我的一生真的会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我不要这样的结果。我思谋,世上应该有一条适合我走的路,我现在得走出这种困惑,自己走不出去,就向世人呼救。可以吗?我可以这样试一试吗?冉老师,我向您、向高二(四)班全体同学求助:“帮帮我吧,老师!帮帮我吧,同学!” 史微写完信,恰芳韵走过来,史微就把信递给她看,并把打算求助冉老师和同学的想法告诉了芳韵。芳韵说:“你这样做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你认为冉老师会真来帮助你吗?你这样做除了能让他感到他自己的伟大和必不可少之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他是一个睬红不睬绿的人。他喜欢的同学,不是家里有钱,就是父母当官。当然,你成绩好他也喜欢你。但你如果不是这三种人当中的一种,哼,你休想他看得起你!你来这个班也快一个学期了,你见过他理睬家里穷、学习成绩不冒尖的同学吗?你知道吗,戴铭的父亲是局长,王小月的爸爸是银行行长,你再看看他喜欢的其他几个同学,哪一个不是从高门大户出来的?不是我说老师坏话,他本来就是一个好大喜功、见利忘义的人。你要他看得起,就必须自己强大。你自己不振作,你就等着他看你的好戏。”同学中这样的议论并不少,也许平时觉得冉老师对自己还算不错,史微没有往深处想;经芳韵提醒,史微想起他在自己写诗本子上留的话,又想起他在朗诵会的那种行为,觉得冉老师真的不是一个真正懂得怜悯、懂得欣赏、懂得尊重的人。冉老师有他的好处,但同学们对他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而对于苦难的救助则需要伟大的人格、高尚的品德做基础。史微考虑后,把救助的事情搁下了。 第二天晚上,芳韵给史微递了一张纸条: 史含华同学: 整整一个晚自习,我都在想着,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深知自己力量的微薄,我为此而感到十分苦恼。然而,我愿意以心换心,你能接受吗?愿意接受吗? 期考临近,你说过,起码要不让自己的名字再向后退。那么,我希望你“站”起来,希望明天早上能够在发奋的人群中看到你。期考完毕的晚上我们再长谈好吗? 赠你一句话:内力作用比外力作用要大得多。 同学:芳韵 这是肺腑之言。史微也知道内在动力比外在力量重要得多。她不止一次试图使自己强大,可她没有做到。陷入泥潭与深渊而自拔无由的滋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史微决定顺其自然。 六月底,眼看毕业班即将高考,考完就将打包回家,史微着急起来。多日来,她压制自己,不许自己去找秦安之。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如果她想找秦安之谈一谈,现在再不行动,就没有合适机会了。不愿和秦安之就这样不了了之的史微,决定冒险给秦安之写一张便条。于是,她找来一张稿纸,工整地写下了她对爱情的执著: 高考过去了,有何感想?这几天“能量”都释放出来了吗? 瑜卿,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七月九号)下午七点钟,你能来熊首山上的电视转播塔旁边吗?我等着你。 含华 高考关系到一个人一生前途和命运,史微虽然不肯放弃找秦安之的念头,但也决不想在这个时候扰乱他的心志。史微把写好的便条交给史思振,请他保存到考试完毕,再立即转交秦安之。她虽然反复叮咛史思振不要把她托付的事忘记,但还是想到了命运之神。世事瞬息万变,何况还要等十天以后?史微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 期考过后,史微回家住了四天,七月八号返回辰阳姑母家。九号吃完晚饭,她告诉姑母要去学校打一个圈。出来后,穿着美丽连衣裙的史微,径直朝熊首山走去,很快就爬上了山头。 在辰阳县城背后,熊首山龙骧虎步雄居于此,成为整座古城的天然屏障。它像一个传说中的巨人,怀抱县城子民,高瞻远瞩,看锦江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在它的跟前纳入沅江;看沅江日夜不息地奔流,从自己脚边经过,义无返顾地涌向洞庭湖。锦江汇入沅江处,一座大桥连通两岸,方便了人们的往来。而在沅江江面上,沅水大桥以其磅礴的气势横跨宽阔的江面,是辰阳首屈一指的建筑。这两座大桥,在苍茫的大地上,在熊首山这位巨人眼里,又成了一道不可忽视的壮丽风景。 熊首山顶,矗立着高大的电视转播塔。转播塔的钢铁身架与银灰色的石灰岩浑然一体,又成了山上标志性建筑。连绵的橘林成带状环绕着熊首山,成为此山永不退色的华服。史微站在电视转播塔旁一处相对平坦的草坪上,她的背后,隔着一个山沟,怪石林立的大山绵延起伏,它那光秃秃的山头一片银灰,它的刚劲,它的辽阔,诉说着它的寂寥和肃穆。史微喜欢这让人胸襟开阔的庞大石山,曾两次孤身一人攀登它。史微近处,三年前栽种的刺槐已经成林,它们绿油油地装饰着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史微怀着一种心思,观看了远近各种风景,就是盼不到秦安之的身影。已经七点半了,夜幕即将降临,翘首等待的史微站得久了,腿脚开始发麻,于是背靠刺槐林,面对江河水,又席地坐了下来。她估计,秦安之是不会来了。她虽然已经这样猜想,心里还是固执地期望寂静的山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又过了一刻钟,她收拾起希望和梦想,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尽管夜幕开始向她走来,尽管寂寥的山头看不到一个人影,她还是不愿下山。她宁愿在这寂寞而苍茫的山头疗养自己心里不可名状的伤痛。对于世人来说,这里潜藏着种种危险;但对于她,这里比身处人群中更为安全、合适。当一个人眼看自己希望和梦想的爱情在离自己而去,失落的心还会在乎什么呢? 就在史微寂寞地坐在山头独自哀伤、惆怅时,右边一中背后的山脊上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是秦安之。史微站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他走近。当他们终于面对面站立在山头的时候,史微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对视了一眼,沉默了一会。最后,匆匆而来的秦安之带着史微说不清的神情,说:“你愿意等,你就等吧!我还要读书。”说完,也不等史微开口,他转身就走了,下了山。 史微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消失。这时,越来越浓的夜幕真的从四面八方向她包围过来。 |
第七部 梦,梦人之梦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鹊踏枝》 冯延巳 一、谁的灵蚌剔出的珠 七月十日,史微踏上父亲这些年漂泊在外走过的路。两天后,她带着父亲凑来的一点钱,从无比新奇的地方回到辰阳。十三日学校正式补课,她缴纳了补课费之后就没了生活费,于是和姑母商量,住在了姑母家。 姑母史茱现在一个人单独生活。大表姐几年前在旁边空地建了新房,她一家和姑母住在一起,却是分开过日子。二表姐、三表姐婚后住在婆家,但每天都会回来看望姑母。小表姐毕业以后分配在外地工作,而姑母唯一的儿子小表弟因自小娇惯不肯读书,去姑父老家跟他叔叔学徒了。姑母虽然生活在城里,可日子也过得很紧巴;即使如此,她还是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史家村的亲人。她为娘家所有亲戚提供方便,她的孩子对舅舅、姨姨这些来自农村的亲戚很热情,这是他们夫妇本性善良影响孩子的结果。人们总想着要儿子,总是重视儿子胜过爱护女儿,而一代、一代为女儿的人,不但从来没有为此真正怨恨过,而且还能义无返顾地帮助得到了家族全部恩惠的兄弟,并成为他们困难时最得力、最无怨无悔的援助军。史微生活在农村,见过无数这样的例子;就在她们这辈人里,父母依然偏爱儿子,还会因为私心而想把女儿嫁一个好婆家,以便不成器却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能从女儿的婚嫁中得到好处。西方女儿有继承父母家财的权利,但在我们这片土地上,这样的事有吗?好在我们善良的女儿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从父母那里索取什么。这是传统文化和世俗观念的影响。不然,在计划生育政策搞得这么严格的情况下,史微的姑母们也不会极力去劝导她父亲再娶一位女人来生儿传代了。 我们放下为兄弟操心的茱、萸姐妹,还是来看史微学校的事情吧。 十四日,参加高考的同学回到学校估分、填志愿。史微心里装着朋友,特别关心有关高考的事态动向。苏月桐说她考得不好,说秦安之也认为自己考得不理想。史微惦记曹园菊,风风火火跑去二中,得到的消息是曹园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似乎参加考试的同学,没有一人轻松地说自己考得好。 担心没有用,懊恼、悔恨没有用,叹息、感伤也没有用;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等待。不管是心平气和,还是焦虑不安,这个时候,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剩下的就是耐着性子等待。 这天苏月桐没有回去,和史微一起到史茱家。至此,史微才明确地意识到,与曹园菊、秦安之一样,苏月桐也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史微总结自己这十九年的生命历程,觉得在未和他们交往之前,自己一直处于蒙昧状态;他们三人前后不一在她生命的不同间断出现,给了她不同方面、同样程度的影响。曹园菊善良、诚挚、懂事、深沉,是史微成长过程中思想和感情的最好引导人。史微思想感情遇到麻烦,就去向这个站在她背后看似柔弱的强者求援。别人不懂曹园菊对于史微的意义,但史微自己清楚,曹园菊是她史微强有力的生命后盾。如果说作为父亲的史文远养活了史微,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使她在一点一滴的生活积淀中感受到来自家庭的影响和压力;那么,曹园菊这六年来所给予她的,则是精神上的最大支持与援助。曹园菊让史微辨认了深沉这种性格的精髓所在,也让她看到了真诚的力量和友谊的重要。想起曹园菊,史微有时甚至会幸福、满足得叹息出声。秦安之与曹园菊的性格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秦安之是男孩,也正因此,才说秦安之给了她有关未来的全部希望和梦想。史微之所以毫无保留地信任秦安之,正是受了曹园菊那些美德的影响。苏月桐是史微在不知不觉中相交的朋友。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相知和默契,那史微和苏月桐无疑是这一方面的典范。她们气味相投,彼此认可、互相欣赏;特别是苏月桐的聪慧、博学和睿智,极大地刺激了史微的上进心。在史微看来,这一年半的时间,苏月桐是以最高明的方式在欣赏她、激励她;她们在一起是相得益彰。她们为秦安之有过隔膜,但她们不会因为秦安之而翻脸;她们的修养、她们彼此的吸引,是她们磊落的保证。史微爱他们三人,憧憬和他们谁在一起成了不可缺少的心灵活动。 初伏刚至,威猛的热浪袭来,使天气异常闷热。辰阳一中补课教室里,七、八十人济济一堂,使人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堵塞了似的呼吸难以舒畅。《资本论》的梗概看不下去,地理书也看不下去,想起来,老师为了他们实在辛苦。 因为炎热,史微口渴得要死,放学赶紧往回走。路上遇到姑母一个女邻居:“含华,你妈妈告诉你,你的生日是四月七日正午十二点钟。她说,你姑母叫两个女孩到她那儿问。”史微站住等待捎口信的人说下去;可报信人只有这两句话。史微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别人走后,她心里的血和泪,开始无声地涌流。 史微继父在辰阳建筑界赫赫有名,他现在排行魁首的富裕名声,也和他在建筑界的名声一样,辰阳县人家喻户晓。大家说起他来,普通百姓称呼他“曹包头”,有头有脸的人叫他“曹老板”。在辰阳,曹包头的建筑工地几乎无处不在,这是因为,这十年来,对于整个中国,一切都是百废俱兴。农村田地的承包制,早已使人摆脱了饥饿状态。家境得到改善的人们,开始想着翻新房子;读书孩子的日益增多,促使教育事业蓬勃发展,也使无数人看到了祖国和自己美好的未来。在万象更新的社会环境中,最能直接标志、体现社会兴盛繁荣的行业便是建筑行业。这时期,没有人统计过有多少人从事建筑工作,可大家都知道,现在最吃香的行业便是建筑行业;不管农村还是城里,都有不少年轻力壮的人在建筑工地上劳动。人类向来就是社会需要什么,人们就供应什么。建筑行业的兴盛火暴,也正是因为社会繁荣的需要。学校建校舍,工厂盖厂房,银行造大楼,商家修新店,等等建设,那一行的欣欣向荣离得开建筑?一无所有的曹包头从农村走进城里开始从事这个行业,就与繁荣昌盛结下了缘。在他的带动下,辰阳成立了第二建筑公司,因为工作需要,他上与县委县政府的头头们打交道,下与农村来的小青年朝夕相处。长期跟随他搞建筑的人多达五、六十。这些人来自不同地方,都为他的能干和富有进行了无偿宣传。姑母女邻居即刚才那个报信人的丈夫就是搞建筑的,他在曹包头手下做过事,他的女人去工地上认识了史微母亲。其实前两年史茱一家常碰见许彩凤。曹包头承包了史茱单位的一栋职工宿舍大楼,许彩凤常在工地上出现,史茱一家上班,她们经常相遇,只不过都装着不认识对方罢了。 在史微的灵魂世界,那种对母亲的爱,对母亲的信赖,对母亲的渴望,对母亲的依附情感,都一直小心谨慎地珍藏着。每当有人说出“妈妈”一词,她总相信,她的妈妈会思念她,她的妈妈是爱她的。而当她处于极度痛苦的时候,她多想脱口叫一声“妈妈!我的妈妈!”似乎这么一喊,心灵的忧思困惑一下子都能烟消云散,于是她在心里就那么喊了。可是,这些年来,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告诉她,她妈妈给她托了话,闻此,她心里是喜悦复喜悦,毕竟这是她妈妈第一次主动给她捎话儿啊;却不料,母亲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一句嘱咐的话都没有!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怪别人去打搅了她。史微心里冒出的辛酸,就像河水一样想挡也挡不住。她愣在路上自问:“哪里有母亲的慰藉?哪里有母亲的关爱?难道,这种母女之情真的能够淡漠吗?爱啊,世间的爱,如果母女亲情都能淡漠,你又能在哪里生存?” 电视主持人说过:世上只有狠心的父母,没有狠心的儿女。可是,孩子又怎么会相信自己的父母真的能对自己狠下心来不闻不问呢?上帝啊,如果您看到这样的情形,您可会生出一丝怜悯之心? 史微气恼母亲的无情,也怪姑母多事。回到家里问姑母,才知道是表姐赵思雯和她朋友去找她母亲:“我没有要她们去,是她们自己想去,想不到她们还真去了。”听了姑母的话,史微想到了很多问题,但她什么都不能明说。 |
史微订阅的报刊杂志陆续来了,这天还一下子来了四份《中国青年报》。她很想与同学分享,她知道,这些报纸一个人看是看,大家看也是看,于她没有损失,于大家却只有好处,换了谁都乐意与人共享;但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就把报纸放在桌上,希望想看的同学自己拿。她采取这不动声色的方式,是不想用这些刊物来表现自己思想境界和理想追求比别人高;怕伤同学的自尊心。可是,为这件事情伤了这么多脑筋的史微,她订阅的刊物没有一个同学理睬。 同学们并不是不喜欢看报。第二天,史微就发现教室里传阅着一份《中国青年报》,刚拿到那份报纸的女同学还朝她这边瞟了一眼,接着大声嚷嚷。芳韵后来说,那报纸是戴铭从家里带来的。“这也有竞争?是对我的不声张表示不满?还是向我示威抗衡?”史微不想在同学中图取虚名,也不怕遭受大家冷落,更不会为此苦恼。她知道同学们不了解她,也没有那种理解她的能力。高中三年学习生活,使她知道要让别人了解自己容易,要让别人理解自己却很难。史微意识到:其实人和人之间并不缺少善意和爱心,而是缺少了解和理解。遗憾的是,她只能听任这种情况继续:我在外读书七、八年,结交了那么多朋友,很多人也对我诚心诚意,而能够说得上理解、支持的,不就是苏月桐和曹园菊吗?更何况就像苏月桐所说,一个人对于另外一个人,她只能理解她能够理解的那一部分。既然相互理解在朋友当中尚且如此不易,在普通同学当中就可想而知了。自己对于别人,何尝不是这样?可见万事不能强求。 史微吃住在史茱家,尽管知道史茱对她没有恶意,但还是体察到了史茱为史文远着想而起的一丝不便明说的念头:“你爸爸、妈妈离婚,这么多年,你听大姑说过你妈妈一句不是吗?他们两个只有那么一点儿夫妻缘分,怨谁?你妈妈很能干,要是他们在一起,你一家该多好。你可怜,我对你比别的侄儿、侄女、外甥好,也是应该的。不过现在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你爸爸也应该为将来打算一下了,我和你伯伯、小姑商量,给你爸爸娶一个能生娃儿的女人,成个家。你说你爸爸,这么多年真的没有任何积蓄,现在又还要负担你读书,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含华,不是大姑多你,你爸爸把你养这么大,真不容易。大家也各有各的难,各有各的一摊子事。”史微看着,听着,把史茱说的都记在了心上。 这天中午,史微吃过饭后拿起英语书就往学校走,打算到校后的橘子林找一块阴凉地读英语。来到橘子林,她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一会儿父亲,一会儿母亲,一会儿秦安之,一会儿其他亲戚朋友,脑子里就像演电影,出现了一切缠绕自己的事情。忽然间,史微渴望躺下,永远不再起来,就在这幽绿的海洋里,静静地回归了自然!她心中的矛盾和重负,谁能够理解?她真渴望和秦安之说一说,因为在父母问题上,似乎只有他最能理解她了;可是,他在哪里呢?他想过她吗?回到学校,史微给母亲和父亲分别写了 : 妈妈:您好! 我不知道,我这样叫您是否属于冒昧;我是否够格这样称呼您。出生的年月日去年就知道了,至于有两个姑娘到您家,捎口信的人说后,问了才清楚。我知道,您确实需要安宁;我也懂得,做人要自尊、自重、自爱、自强。可是,如果我现在不能自立,如果我需要帮助,妈妈,我该怎么办?我能否向世人求救?能否请求您的帮助?经过这两年的痛苦挣扎,我清楚地意识到:世界上谁也拯救不了我!我自问:难道我真的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吗?我否认这一点。因为我热爱生活,渴望拥抱生活,我的这种感情能够成为我生存的希望和动力。妈妈,我希望您能来学校看看我。我现在高三(四)班学习。 您能来吗,妈妈? 如果我的这一封短信给您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也使您感到非常愤怒,那么请您原谅,请您自己想得宽一些;因为,我已经说出来了。 “妈妈!妈妈……” 我在心底把您叫。 在您的世界里, 即便这呼声 在岁月的轮回中已经缥缈, 妈妈啊,您可知道, 我永远是您蚌壳里 初生的那颗珠宝! 虽然,我们分开了, 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是来自于您的怀抱! 我是您生命痛苦的印记, 我也将您显耀! 我游离在您的世界之外, 可人们告诉我您的存在! 妈妈啊,别遗忘我, 别让失落的我真的孤独。 人世的事情能不计较就别计较, 就算您不肯再把我拥抱, 也请告诉我您隐秘的心跳: 您牵挂我就像天下所有妈妈, 我对您也是很重要! 啊!这种感觉让我释然: 妈妈想我,真像我想妈妈, 原来我们神交心照! 您的第一个孩子:微儿 87。7.21 爸爸:您好! 原谅我以前是您的累赘,现在还是,将来也可能仍然是您的负担。我来到这个世界,真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而且,我还做了一件令您非常伤心的事:去年休学前不久,我去找过一次妈妈。今天,我给您写信,也给她写了一封。 爸爸,我希望您能理解我。女儿是爱您的,永远! 这次暑假补课,我住在了大姑家里。钱没有了,您能回来一次吗? 爸爸,如果我认了妈妈使您很愤怒,我愿意接受您的任何处罚。 您会不会认为我这是没有出息的表现?我们各自的心情都不能用语言表达了。我只希望您相信:您的女儿爱您,她的行为并不意味着背叛您!此致 敬礼! 女儿:微儿 87.7.21 史微信写好了却始终下不了决心邮寄。她顾虑重重,既害怕父亲伤心失望,又担心真的伤害到母亲,于是把这件事情搁了下来。 |
芳韵看史微天天顶着烈日跑来跑去,也不打伞,而别的同学都有遮阳帽子,于是把自己的一顶可以折叠的宽叶太阳帽送给史微:“我哥哥从深圳带回来的,我还有一顶呢。”史微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并且在放学回家时把它戴在头上。见史微戴上帽子,芳韵笑道:“你真好看!”史微喜滋滋地随口道:“真的吗?我都飘飘然了。”芳韵不放过:“你笑的时候特别好看,就像现在你这个样子。”史微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柳锦云、苏月桐都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她还是顽皮地说:“那我们两个人换一换吧,我更喜欢是你那个样子。”史微语调顽皮,话却是由衷的心里话。每个人的审美观不同,而她独独倾心于芳韵的那一种雍容、端方的味道。在操场,史微碰见沈小常和杨红玉返回教室,她们异口同声笑道:“呀!我都认不出来了。好漂亮!”在教室戴这顶帽子时,别的女同学也跟着芳韵嚷着说特别好看;史微现在还处于那种被别人由衷称赞后的兴奋之中呢:“想来,我真是青春焕发。”她一路自美。 有时,史微想起苏月桐的留言,不禁思忖:“自然界严酷的冬天过去了,春寒料峭的季节也过去了,现在是郁郁葱葱的夏天;这是否意味着我生命里的寒冷季节也过去了呢?我希望我也有良好的生长期和生长环境;我渴望我能够吸取生命所需的一切养分,以达到强健头脑和灵魂、丰富智慧的目的;我期待人生的秋天硕果累累,从而贡献社会,贡献他人!我要不懈地努力,我会有一个美丽的金秋。”史微幻想着折磨她的事情都会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撇开糟心事,史微确有快乐的时候。这无限快乐,就在平平常常的学习生活中。补课期间,数学老师喜欢隔天来一次,一来连上两堂课。这天下课之后,面对一大堆数学作业,史微对芳韵说:“我不喜欢数学老师连上两堂课隔日再上的嗜好。”芳韵随意感慨道:“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上数学课了。”“那还不好啊!你将来可以考及格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你心里,我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是吗?你可不能这么小看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随便说着玩的。你不要那么敏感吗。”“那更证明在你的潜意识里就认定了我数学考不及格。”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起劲,好像无穷的乐趣就在这各执一词之中,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凭心而论,史微觉得在这个班与同学的关系非常健康、融洽。她把自己当作大姐姐,对周围的一切洞若观火,把男同学别样羞涩的目光和大家善意的玩笑一笑置之;把女同学娇媚的笑颜尽数收藏。她对苏月桐说人的外貌没有什么美与丑之分,只要那个人是真诚快乐地笑着,她都感到生动而美好,她也因这生动美好而感到生活意趣无穷。她这种感触就是这个班的同学带给她的。怎么说呢?一天史微对芳韵感叹:“如果我是来自健全家庭,如果我爸爸不给我那么大压力,我会非常、非常地快乐!在学校当学生,读自己感兴趣的书,和同学开心地畅所欲言,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就像孔子那一群弟子,一会儿‘子曰’,一会儿‘曾子曰’,一会儿又‘子禽问于子贡曰’,这样的生活,多么富有意义!”芳韵听了笑得灿烂,却和苏月桐一个腔调:“你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史微不理会这套,继续瞎说,因此芳韵也常被她逗得开怀大笑。 史微似乎变了很多,实则除却同学关系得到改善外,其他矛盾没有任何缓解。不仅如此,随着史文远再婚之事紧锣密鼓地进行,她很快陷入了另一种困顿之中。史文远为了结婚正在四处筹钱。史微生计无着只好依傍史茱。史茱母女常在她面前提及她母亲,也常说她父亲养她不易,不管她们有意还是无意,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无形压力。她认可父亲为她付出了很多,她已经长大,不能向父亲无休止地索取。不管母亲怎样想,谁都知道她是她的孩子,谁都认定这是不可更变的事实;那么在她还需要撑腰的时候,母亲有能力,母亲有没有承担她的责任呢?正常家庭不存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史微必须思考。可是,她能怎么做? 许彩凤家庭富裕日子却并不好过。史家村及社会上到处流传着有关她及她那个家的不好新闻。她婆婆爬到她夫妻床上拉尿,她婆婆拿着木棍、石头追着她满村子打等等这些烂事,史微都听见别人有板有眼地讲过。从内心出发,史微并不想再去找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给她添麻烦。母亲说过有了人,就不怕日后没有娃儿,这就证明,她许彩凤已经把她史微完全抛开了。既然如此,她去找她干吗?父亲以前不是也不让她去认她吗?可是,现在,除了她,她还能找谁?史微觉得自己像一筐又稠又黏的恶心垃圾,呆在什么地方都让人嫌!可是,上帝啊,她该是这样的垃圾吗? 史微徘徊之际,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梦。梦中史微摔了一大跤,掉到泥田里,衣裤都湿了,还粘了满身泥巴。不过,对于这件倒霉事,她毫不介意。这一带有个大池塘,距离她滑倒的地方不远,于是她提着裤管,没有任何颓丧的情绪,朝池塘方向走去。一路上,绿油油的禾苗透着勃勃向上的生命活力,青葱可爱,一望无际。田埂上宿着水珠儿的青草,凉丝丝地亲吻着她的脚腕子。田塍两旁水田中青苗缝隙下的水域,清澈、静谧得如同另外一个世界。踩着这绿绿的、软软的田塍,史微什么都不想,双手提着裤管,就这么轻盈而怡然地趋步向前。到了塘坝,发现曹氏和几个妇女正在塘边洗衣服,于是撒娇道:“伯娘,我摔了一跤,衣裤都脏了。”曹氏抬头望了她一眼:“娼妇婆,这么大了都还不知道自己小心!过来,这儿有刷子,自己刷一刷。”史微心里暖烘烘的,正要下去,却发现,眼前是一个枯竭的山塘,塘中,人们挖了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小小的水洼里,长满了青葱似的水草;但是,哪儿都没有“可以濯吾足”的水。史微望着那个枯竭、但却长满了水草的山塘,不但没有懊丧、失望,反而一副欣喜、兴奋的模样。 史微悠悠醒来,被这个清晰的梦境缠绕,神思恍惚,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史微始终在“该不该去认娘”和“要不要去认娘”这个问题上很无奈、很矛盾地犹豫着,直到八月初她再次遇见上回给她捎口信的女人。史微对她说:“我想请你给我带 给我的母亲。”史微晚上去了她家。女人说:“你妈妈是个好人,她不认你也是迫不得已啊!这个世界,哪里有娘不痛爱自己的娃儿?她希望你好好学习,能考上大学。”女人这么一说,史微便对母亲生出了些许期望。她记得母亲曾说:“到了万般无奈,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你再作别的打算。”想到这些,她相信:在她真正困难的时候,母亲会出面帮助她。史微把上次写好的信交给女人,请她及时转交给她的母亲。史微想,这封信通过这样的途径传到母亲手里,不会给母亲带来麻烦。她婆婆是很厉害,可她老人家难道还能整天跟着她转不成?再说呢,她不是说了吗,认不认我,她丈夫随她自己。 史微总算把写给母亲的信交出去了。她暂时还不想让父亲知道此事;不过,为了得到支持,也因为一份信任,她把这件事同大表姐说了,也算是和家里通了气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史微断绝了一切杂念,在她的情感世界里,专为母亲腾出了所有心房,她期待母爱辉煌的到来。与此同时,她也陷入了茫茫无期的等待之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史微一天天地感到绝望。在这过程中,她在日记里写道: 一次次,我遭受着感情的浩劫。被蹂躏是因为感情脆弱,而承受蹂躏的也是我纤弱躯体上寄生的这一颗广阔无边的灵魂。 生活的困顿我是明白的。每每走到什么厅、什么店,总想“奢侈腐化”一番。然而,那少得可怜的纸币,那未来一段生活的安排,都逼迫我告辞“奢侈腐化”。有时我以俭朴的美德自居;有时我以洁净者自谓;实际我这是无可奈何的自嘲。我连卫生纸都不敢买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奢侈?世事真是变得很快,五月份虽然我是节省使钱,但我还能像一个阔老一样花钱订阅报刊。那时,我怎么会想到现在的生活费会短缺到这种程度?古人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自十一岁进入初中寄宿读书以来,我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这样的经济危机,是不是随着一个扮演继母角色的女人的走近,我的衣食无忧的日子也结束了呢? 八月八日,为时四个星期的暑假补课结束。第二天,史微没有在学校和姑母家逗留,也没有回史家村,而是去了辰阳县有名的林木产地伍家湾乡椒坪溪村和神洞溪村一带,寻找父亲史文远。 |
二、椒坪溪的暑假生活 史文远自史微上初中到现在,飘泊了整整八个年头。在这八年时间里,特别是最初几个年头,他除了事出有因偶尔回家一趟、惊鸿一现般地去学校看望一下史微外,就是年底回来与史微过一个团圆年。至于他去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这都是史微无从知晓和关心的事。史微只听说,父亲最初去的是寺前乡(那时还称公社),找到在那儿当书记的堂兄史文昌帮忙,落了脚,做了两年衣服,也发了一点小财。后来到伍家湾乡政府附近开过一家裁缝店,那时生意好像也还不错。也因此,玉兰大姐,也就是给史微织毛线衣的玉桃,她提出跟父亲学徒,和父亲一起去伍家湾开店。他们在乡政府附近一个村庄的书记家落脚,因此,这个书记的女儿后来嫁到了史家村,给玉兰做了嫂子。据玉桃和成为她弟媳的书记女儿说,父亲最初在伍家湾的生意还可以,后来清淡、不景气。玉桃学了半年的裁缝后就嫁了人,她弟弟随后也把她在伍家湾结识的书记女儿娶进了家门,而史文远则继续在那一带飘泊。史微读初三、高一时,正是伍家湾木材生意非常走俏的时候。史文远听说做木材生意赚钱,于是放下本行,与当地人合伙做过木材生意。那时似乎也赚了一点钱,把家里欠下的老帐还清了,父女俩还各买了一块手表。当雷云儿、史郎新、燕姑的事情在史家村闹得人仰马翻、家喻户晓的时候,村子里一个有脚疾的青年拜上门来,史文远带着他在伍家湾一带熟悉的地方翻山越岭收徒弟、做裁缝。随着生活条件好转,农村嫁姑娘娶媳妇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即订婚的头等大事是给女方买一部缝纫机,让女方学几个月缝纫。这是约定俗成,如果不然,姑娘就会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下;也因此,不管是不是能够学出师,大家都一股风儿地拜师学裁缝,小伙子也以能送未来的媳妇在阴凉的地方斯文地呆上几个月为荣。这股时代风给史文远以机会,史文远得以在外继续做裁缝来维持父女二人的生计。燕姑在这个家庭出现后,史文远一度结束了他的飘泊生涯。可是,史文远与燕姑厮混的一年,也是这些年来风风雨雨最多的一年。如今燕姑刚过去半年,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带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孩又要走近了,史微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对于父亲,对于她,对于这个简单的家,这件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史文远落脚在椒坪溪村,租了书记家的两间房子,带着书记女儿桔子和另外两个姑娘做徒弟,一边靠收取一点微薄的学徒费过日,一边接收一些零星的布料做衣服。史微随后发现,父亲生意并不红火。改革开放头几年,当运输木材的汽车路,在山脚下、溪沟里刚刚伸进深山老林时,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对于缝纫师傅的需要是显而易见的。而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市场越来越接近人们的生活,周而复始的乡场上物资应有尽有,艳丽而廉价的服装,更是集市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它虽然质量低劣,但对于要求本来就不高的乡民,它的省事和可以滥竽充数以及式样新颖还是让爱在乡场上转悠的人为之心动。人们越来越多地开始购买成衣,只有特别讲究的人家,或者非常古板的老人,或者时髦又刁钻的青年,他们才自己买布料请裁缝师傅做,而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史文远生意清淡是必然。 大山里的生活让史微感到新鲜、有趣。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门前流过,每天早晨天刚亮,人们就直接从溪流里取水做饭。史微与桔子睡,据桔子解释,清早溪水干净是人们早上挑水而其他时间不挑水的唯一理由。乡民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早晨除了挑水饮用,谁都不能因为其他事情而动用、玷污溪水。不管上游还是下游,他们祖祖辈辈都自觉地遵守着这条约定。像洗菜、洗衣、农用等活动,都是八点之后的事。山里人很喜欢喝茶,山里人最不吝啬柴火,山里人有的是清香的茶叶,因此,每家每户,他们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挑水,第二件事就是烧水泡茶。烧水泡茶,大锅大灶,要么是在支着三足精钢架的火塘里烧一堆熊熊的火,放上一大鼎罐水,一会儿,用几个热水瓶都盛不下的一大锅滚烫开水,就被倒进了一个同样大气的茶缸里。他们每日生活就是从这烧水泡茶开始。 在这除了青山绿水还是青山绿水的地方,史微的感觉是除了干净还是干净。太阳干净、空气干净、雨干净、风干净、山干净、水干净、人干净、心干净,就是茅厕,他们也用木料打造得十分干净。这里也有水田,但水田很散,男人们整天在外头忙碌,不是水田,就是山上,可他们回来时总是先在溪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们身上总佩带着一把扎实的腰刀,可他们的脸上总流露出厚道的微笑;他们很喜欢把裤管扎得老高,露出黑黝黝的脚杆,但他们的身上即使被污染了,那污染物也是翠绿的叶汁、树浆,因此,在史微眼里,他们和他们整日在清澈的溪水里浣洗的主妇一样,也总是干净利落的。 史微闲了两天,开始和当地姑娘上山打柴。在史微有限的劳动生涯里,她做得最多的事情莫过于上山砍柴。在史家村,她是名副其实的砍柴能手,她登峰造极的砍柴技术和本领常常使她赢得大人的夸赞。可是,在这里砍柴,与史家村上山砍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就是对柴的概念,也有着本质的不同认识。被史微当作“柴”的,她们说是茅草;被她们当作“柴”的,那分明就是树。她们上山砍的柴火都是如手臂粗细的杂树干。同样是用来烧火做饭,史微觉得,这两种柴火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区别。史微把那一棵棵小树砍倒,总觉得委屈了它们。史微看着她们把细小一点的树枝丢弃,觉得又可惜又浪费。最让史微难堪的是,她过去引以为傲的全套砍柴本领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她成了一无所知的新手,完全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才把那两捆“树干”挑回家。行走在密林里狭窄、陡峭的山路上,使去时新奇不已而问这问那的史微早就自觉地闭上了嘴。晚上,她除了感觉累还是累;那种精疲力竭的滋味,深入到了她的骨髓里。 随着上山次数的增多,史微认识了许多花草、藤蔓和树种,譬如百合花、葛藤和紫檀木等等。史微想在这密密匝匝的杉树林里找到一个视野相对开阔的地方,但她不管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都无法到达一个顶峰,更谈不上去登高望远看莽莽林海了。大伙儿一起上山,她们把扦杆子放在史微知道的地方,很快就各自消失得无影无踪。史微看到的除了苍翠的树木,就是这些树木形成的苍翠的林子。与火马冲燕子洞所在的高山不同,这里山上没有石头,这是植被的家园。燕子洞所在的山脉可以一眼望出它的大气,也就是说,像熊首山一样,石灰岩山貌的大山你可以明明白白地看懂它的广博;而这茂密树木覆盖的青山,你不可能用你的眼睛领略到它的宽广,而它无疑更浩瀚、更神秘、更无边无际!在这里,你的心中不可能生出冲天豪气,因为豪情壮志的抒发需要广阔的空间;而你被绵密无垠的树木包围,就是天,就是太阳,你也只看到那么一点点儿,你除了觉得自己渺小,除了觉得自己如蝼如蚁,你还能有什么感觉?世上有些东西,你是不该走近的;世上有些东西,你只能敬而远之,只可远远地看一看;否则,你就会迷失在其中,丧失自己清醒的意志。史微一边砍柴一边思索,当察觉到自己俨然像一个哲学家时,她感到自己又幼稚又好笑:这茫茫无际的林海,很多地方不正是桔子她们祖宗父兄的劳作成果么? |
白天的体力消耗,使疲惫不堪的史微什么书都不想看,一旦挨着床板立即进入梦乡。与精悍的桔子比,她觉得自己真窝囊。兴许是累,她忘了早起。当桔子起床的响动惊醒她,她跟着起来后,发现父亲已经起来了。父亲说话嗫嚅,做事蹑手蹑脚,还不时长吁短叹,似乎受到了极大委屈。史微知道是自己起床晚了。正如父亲所说,放假了,她总该给他帮上一些忙才是。虽然这样的疏忽只有两次,还是引起了父亲的强烈不满。对于没有办法纠正的错,她只能装着若无其事地去忙活。 尽管史微极力争取把分内事情认真做好,她还是感到父女间的离心离德。前天赶集,桔子妈妈老远跑去伍家湾,只为办置荤菜,请史微父女吃饭:“你来了,我们怎么都该尽尽心意。”史微与桔子朝夕相处,已经给他们增添了不少麻烦,还要让他们破费张罗,她真过意不去。想不到,父亲又接受了另一个徒弟的邀请,又要为一顿饭,让别人增加许多事情。史微使气:“我猜不着,我们哪一天又会到谁家去吃饭!东一餐,西一餐的,像什么?”她想:作为师傅,父亲应该注意自己的行为在徒弟中的影响。她怕父亲因小失大,她觉得事情要适可而止。可是一旦论及待人接物,她就悲哀地发现,她和父亲的隔阂越来越深。幸好,父女俩也有快乐的时候,这就让善感的史微想到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下雨天,史微就在父亲的铺子里看看书、踩踩缝纫机。史微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料子,她对外界事物,或者说是旁门左道之类的玩意儿,表现出的热情远比对课本感兴趣得多。为了督促自己学习,也为了避免和父亲发生不必要的争执,她只带课本书来。但是闲暇的时候,她无心长时间地一个人呆着看书。父亲在案板上裁剪衣服,缝纫机喳喳喳地响过不停,她也挤到那儿去凑热闹。她对缝纫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有关服装的书籍。裁缝店里,服装书有一大叠,她翻得腻了,就专门捡那本冷门的《服装装饰图案集锦》看。当徒弟们回家之后,她就和父亲讨论书上那个图案好看,那个图案不好看,那个图案能用机子踩出来之类的话题。对于女儿像“跟屁虫”一样围着自己转,史文远不但不反对,反而高兴。兴许是做父亲的骄傲吧,兴许父女俩本来就有共同的兴趣,总之,他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毫无嫌隙,其乐融融。 “爸爸,这个图案好好看,我想自己做一个挎袋提东西,您说能不能把这个图案用机子踩上去?”史文远以前强烈反对史微整缝纫机,现在不反对了。“这有什么难的?你为了学好踩机子不是踩了好几双鞋垫吗?你踩的线路也算直了,不过,把弯拐好更要紧。”他拿起书本,看一眼说:“这个图案好什么看?你让爸爸来给你设计一个,保证比这个更新鲜、更时髦。”说着拿来一支铅笔,几笔就画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鱼:“怎么样?比那个好看吧?金鱼用红线踩出来,眼睛用黑线踩,这里再生一丛绿色的水草,这是水纹,好不好看?现在年轻人的服装上不是兴印一些洋文吗?我看袋子的另一面就用一串圈儿文好了,这样既美观又大方。”史文远一边画一边讲解,之后龙飞凤舞地写出来一串外文:“这是俄文。爸爸读书那会儿学校不兴学英语,那时我们国家和苏联好,我们学的外国语就是俄文。我读书那会儿哪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凡是教我的老师个个都喜欢我。”史微意外,同时怕触动父亲思绪,不敢吭气儿。但她看着父亲构思的图案,确实要比书上的来得新颖、别致,心里很佩服。好胜心却也使她暗暗憋着一股子劲。 这天翻箱倒柜,史微准备找一块合适的布料,却在案板顶角放着几匹新布料和许多碎布的底下,翻出一本乐理书。书里五线谱和简谱相映成趣。史微虽然喜欢唱歌,但对谱子一窍不通,于是走马观花似地看了看就合上了。就在合上书本的瞬间,她眼睛一亮,被封底精致绝伦的图案吸引住。 这是一幅三个少年写意剪影画。左边那个,头顶用方巾扎成一朵花,她斜身跨步,张弓搭箭,一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样子。中间那个抬头挺胸,拿着一根长笛忘情地吹奏,似乎要引来无数的凤凰;长笛的尾部,掉着两根飘逸的丝坠儿,拖出无限诗意。右边女孩侧着身子,头发扎成齐刷刷的马尾巴,胸前佩着红领巾,肩上挎着书包,一副全神贯注、无限神往的模样。 史微越看越喜欢,一串五线谱的音符掠过她的脑海,一句真诚的祝福“LET WORID FILL UP LOVE”浮出她的心田。她立即有了自己构思的挎包图案。她用一张全新的纸把它绘出来,然后放到父亲眼前说:“爸爸,您看我的。怎么样?这是我的创意!比您的强吧?它充满了年轻人朝气勃勃的青春活力,它才更有时代气息呢。您看呀,这幅图是我从这本书上看到的,这叫‘用典’。这个五线谱和这句英语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英语意思是‘让世界充满爱!’您看行不行?嗨!我创造的意境是这本书上所没有的,这是我的杰作!”史微眉开眼笑地对父亲说过不停,惟恐别人不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看着这幅图充满童话般美好设想,史文远也由衷地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就好像做出了一首绝世好诗,喜出望外的史微自以为得了神助,才有这么好的运气和奇思妙想,一连兴奋了几天。她找来一块废弃的白色的确良,又找到一块废弃的碎花花布,开始了她的精心制作。雨过天晴,史文远也不再提砍柴的话,让她自个儿在那里摆弄。“爸爸,我要扯两尺新布,白色的确良,我要把这个图案用缝纫机踩出来,制成一个袋子送给同学。他考上大学了,我想就用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他做个留念。”史微这两天脑子里一直想着秦安之,她习惯了把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送给他看。更何况他要去读大学了,她也没有别的东西可送他。现在流行用布袋装东西,自己独具匠心地制作一个送给他,不是更能表达心意吗?她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史文远通情达理地应承了。 的确良一块钱一尺,这种布料现在很普通,很实用,很容易买到。这天午后,史文远踱到小学附近小商店扯来两尺,递到史微手里。史微接过布料,喜滋滋地铺到案板上,量好尺寸,用画粉一划,“喀嚓、喀嚓”几剪刀就剪好了。史文远作为顾问站在旁边看着女儿像模像样的捣鼓,显得很是满意。史微裁好布料,接下来的工作是在布料上画她的得意之作,图案画好之后,再用缝纫机踩出来。对于史微,这个繁琐、细碎的过程少不了向父亲问这问那,但经过两天的努力,她终于亲自把它制作了出来。她在布袋的另一面写着“赠瑜卿 沉重之时 愿你轻松 松懈时刻 别忘责任深重 微儿 八七。八.十七”。 在此期间,史文远也把他构思的图案踩成了一个布袋。父女俩欢喜归欢喜,但时间一长,话题一多,他们之间的老矛盾重又暴露出来。 理想使人纯净、开阔、美好,而现实常常让人自私、狭隘、丑陋。这日中午,史微一边熬稀饭一边看书。稀饭开了,为了防止沸腾的稀饭溢出来,她把盖子移开留了个大缝隙;但是,就在她低头看书的时候,它还是溢了出来。恰在这时,史文远走了过来:“你在做吗?我辛辛苦苦地做,你就这么糟蹋啊?装模作样地看什么书?那么认真,成绩还是那个样子?”史微措手不及,雷响了。“丑种子,还黑着脸给我看!我把你养大,费了多少心血!你识不识好歹?”“我又没有要您养。”“我不养你,你还想活着?你那个狼心狗肺的娘她过问你吗?”史文远更加怨气冲天:“那个女人是狼子心肠,人家多多少少都还有一点良心,她的良心全都被狗吃了。我若像她,你早就死了!你在我面前做样子,你有本事,你自己养活你自己啊。我把你养大了,你翅膀硬了,你可以飞了,你就开始这么对我说话了是吗?”“我那儿敢说这些?是您自己要我那么说。”“丑种子,不识好歹的东西!是我要你那么说?你还被逼得没有路了是吗?你就开始造反了是吗?难怪老人家讲‘儿像爷,女像娘’。当初她吵着要离婚的时候,大家都劝她看在你还小的分上留下来,她说‘有了人,还怕日后没有娃儿啊?’世上哪个女人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我说她的心比蛇蝎还毒。你也是,你也是一个翻脸不认人的坏东西!我养你算是白养了你一场。”史文远痛心疾首,怒不可遏。这时,史微的心情也恶劣到了极点!在父亲面前,从小到大,史微从不主动提起抛弃自己的人。史微可以不提,史文远却不想不说。“你那老母亲都是人啊?秧秧儿把你丢了,这么多年,也从不过问你的事情,她心里哪里有你?人家(指清秀)的娘是她爷不要了才不得不离开的,就是这样,她还三番五次地跑去学堂偷偷看她。你的娘呢,世上哪里还找得到像她那么狠心的人!要不是你老爸我啊,世上早就没有你这个人了。”这样的话,史微耳朵都听起了老茧,而作为父亲的史文远,他说起来的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要小小的一点事情,与此毫无干系的事情,他都能由此及彼,暴跳如雷。小时候,史微不会思想、分析,他怎么说就怎么听;而现在,她真是听得不耐烦了:“那您也不要我了就是。您觉得吃亏,您后悔,现在也还来得及啊!我如果晓得这日子就是这样,我如果晓得我这么讨厌,我就不出生!我宁愿不来到这个世上!”不管是谁,她真希望别人在她面前不要再提!可是,她觉得最应该不提的父亲就是经常冒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还带着尖利的矛头。做女儿的她啊,真是受够了这一切。 有时候,史微忍不住想,如果母亲是死了,父亲还会冲她发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火吗?如果母亲现在很穷困而不是很富裕,父亲又会发这么多的牢骚吗?史微憎恶自己这样的念头,知道这样想是不敬、不孝,但这些想法如气泡一样往外冒。最后,她只能怪在老天爷头上:“我知道我爸养我不容易。如果没有我的拖累,他可能就不会成为这个样子。要真是这样,老天爷当初何必生我?老天爷不是在拿我当武器伤害我爸吗?我本热爱生活,生活却如此地让我想诅咒它。老天爷,我不想与我爸爸有隔阂,我想与他和睦相处,就像谈诗论画的时候那样!” |
三、神洞溪干姑与林场 八月底,回校前两天,史微要求父亲带她走乡拜友看风景。 史微每次砍柴回来就会兴致勃勃地对父亲发表一通感慨。这时候,史文远总是乐不可支地笑话女儿少见多怪:“你那算什么大树?爸爸见过的大树要三、四个人围抱。你莫看这里山高树木多,其实这椒坪溪就像我们史家村,也是一个大院子。还有一些地方,那山更高,树木更多,人都是住在浓雾缭绕的山坳里,几户人家一个村子,每个村子都隔得老远。住在那地方,早晨起来,开门只见一座连着一座的青山,到处云蒸霞蔚,就像电影里的仙境,那才真是‘白云深处有人家’。那里的树木,有的地方整匹山都是苍翠挺拔的大南竹;有的整匹山都是笔直的杉树;还有整匹山整匹山都是珍贵的紫檀木。像我们锦鸡岭上的那种松树,在那里都是没有人要的木材了,抱大的松树随处可见,他们不是用来做猪圈、牛栏,就是当柴烧。大?光大有什么用?要木材质地好,要珍贵!”“你喜欢吃包米,爸爸哪天有空带你去你童叔叔家,他家在自生桥,那才是真正的高山,那里的气候适合种包米,你要吃,就去他家吃过饱。蒸的、煮的包米都没有烧的包米好吃,你没有吃过吧?包米也可以像红薯那样放进灶眼里烧,烧熟的包米,那味道才叫香。”“神洞溪那地方,有辰阳县最大的林场。林场有一大片茶山,那山上的茶叶才真是清香!还有啊,林场那里经常有野兔、锦鸡出没,那附近的人经常打到野味。那里的奇花异草,那里的山珍野果,更是稀罕。”史文远贬损史微称赞的一切;而他所描绘的,史微非常神往。因为生意清淡,史文远几次想带史微去看一看,一是为了去看多年交情不错的老朋友,一是为了让老朋友见一见他们早就听说的他的相依为命的女儿。但他们说去,却一直拖延着没有行动,直到现在暑假即将结束。 史文远首先带史微去神洞溪拜望他干爹一家子。这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去溪里洗把脸就出发了。 三年前,在神洞溪做衣服的时候,史文远拜认了一位史姓老汉做干爹。史老汉六十多岁,新化人,年轻时做手艺来到这里,做了人家的插门女婿,不料老婆生了个女儿就离世了;他独自把女儿抚养大,又招了个上门女婿;如今,女儿女婿已经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他的日子也过得舒心了。史文远在他家做裁缝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编织竹器;因为同病相怜,他们说话非常投缘,加上同姓,彼此就认了干亲。这几年史文远一直在这一带谋生,老汉一家逢场赶集就到裁缝店看看,史文远有事去他们那方,就落脚在他们家。这次暑假,史文远拜认的干妹子赶集路过这里,碰巧史微去砍柴了。当她知道史微在这里以后,就特别交代史文远带着史微去她家住几天。史微回来听父亲讲了这事,父亲最后说:“你爸爸我如果不是一个好人,如果我像你想的那样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能在这地方长久地站住脚吗?别人会对我这么好吗?我告诉你,只有你认为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私,别人可都是称赞我为人厚道。”史微当时哑口无言。 神洞溪距离椒坪溪三十多里路程,因为可爱的木材,这里很早就修筑了公路,虽然没铺沥青,但也并不是史微想象的那样难走。史微沿途看到许多加工木材后遗留下的新旧锯末粉和木材剥落的红褐色树皮;看到许多人家屋前房后堆放的米黄色新木料;也看到了一匹匹光山坡。望着那失去树木的山坡,望着山坡上那裸露的黄土,史微心里不是滋味,似乎,那裸露的黄土坡像是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灵性的躯体。这里是辰阳和溆浦、沅陵三县交界的地带,以前树林覆盖率很高。自从公路修通以后,大量砍伐树木,许多山坡就荒芜了。史文远说:“爸爸初来这里的时候,还常听当地人说这一带山上有老虎、豹子出没。有一次,说是一座山头发现了一只金钱豹踪迹,他们几个村子的人邀集在一起,拿着火枪、土炮、长矛,晚上一齐上山打豹子。那时,爸爸一个人扛着缝纫机赶山路,常常吓得全身冒冷汗。这几年再没听说过有老虎、豹子出没。现在连兔子、山鸡这样的小东西也少了。在以前,伍家湾场上常见人提着这些东西卖,那山鸡的毛好长好漂亮!”史微听得惆怅。她但愿人们在砍伐的同时不忘马上栽种,她希望光秃秃的山头重新青起来! 公路在寂寞地延伸,而村庄越来越少,直至一小时多路程望不见一户人家。终于告别土石方铺成的车路了,父女俩走在青悠悠的田埂小道上,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绵延的两山之间流淌。溪沟里,寒汀幽沚别具一格,水仙、蕙草碧绿青翠,它们娴静地陪伴着欢畅的溪水,望之使人耳目一新。小溪的两旁是随着山势而走的一丘丘狭长水田,田里的稻穗刚开始泛黄,但那饱满的谷粒预示着丰收。水田老坎边的山上,峰顶是高耸入云的成林杉松,苍翠而遒劲;山腰是挤挤插插、把臂联袂的阔叶杂木;山脚密密丛丛是荆棘、小灌木和茅草。在这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偶尔开了几朵鲜艳的花,像是大山宠溺的小女儿,兀自调皮地笑着。因为这严肃而老气横秋的山上,唯有它展现了明艳与灿烂。看到它你会情不自禁地注目应和。这里没有尘埃没有喧嚣,大地被一张偌大无边的豪华地毯装饰,它那花样繁多、深浅不一的绿色,匠心独运地营造了这里的纤尘不染和与世隔绝。史微目光所及,总有新奇发现,故而与父亲也有说不完的惊喜。行走在这样的山谷里,虽然太阳猛烈,但也凉风习习,故此父女俩并不感到热。 经过无数个迂回曲折和峰回路转,他们走到了溪谷尽头。终于,史微看见当头苍穹下一个偌大的舞台上搭着一匹闪烁着亮光的华贵绿缎,可喜的是它的边沿有一线雅致的黛瓦。那是一座斜缓的竹山,竹林下是几栋木屋。再走近一点,只见那匹如锦缎般的竹林在山风的吹拂下,绿浪一波接着一波。史文远告诉女儿,那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神洞溪,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静谧山庄。 史微后来才知,这里是神洞溪邻近小村。午后,史微在干姑妈和她孩子的带领下,翻过村后山头,再爬一座山,再越过更高的山脊,才来到神洞溪——一个比椒坪溪开阔得多也嘈杂得多的大院子,一个足以与史家村匹敌的大村庄。与史微最近别有洞天的生活环境比,它一马平川,远方的山坡也变成了馒头似的什物。史微顿悟:原来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它的前后两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屏障前是和史家村一样的滚滚红尘,屏障后是神仙居住的仙境。山得以神秘和美丽,全在人们懒于翻越这层出不穷的层峦叠嶂! 史微受到了热诚接待。干姑妈对她体贴入微,两个孩子见到她的那一刻就黏上了。令史微好奇又意外的是,干姑妈身上有种奇异的莫可名状的娇羞和娴雅。 史微刚到时,跟在父亲身后,听见欢喜的干姑妈叫父亲“史哥”,史微抬眼看她,她就满脸羞涩。后来,每当史微注视她,不管有意还是随意,她的反应都是一脸娇羞、一脸微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说话轻言细语,做事慢条斯理,红润的脸光滑细腻,总带着微微的羞赧的笑意;就是她那黑里透红的肌肤,也像镀上了一层柔嫩的华贵的光泽。史微想不明白一个大人何来这样姣好的羞态?你说她腼腆?她的难为情显然少了害羞孩子初见生人的稚气。你说她天生如此?那纯粹的娇羞和异样的娴雅也实在太让人刮目了。这种神情,史微仿佛在燕姑身上见过,似乎,它应该是沐浴在爱情中的女人不自觉地释放出的特有异彩。史微深深地被她吸引,一度怀疑,也努力想从其他人身上找出答案。史微看到,自己父亲很大方,很从容,很正常,他与她父亲、丈夫闲聊,他们都堂堂正正。虽然,她和父亲的到来,她父亲,她丈夫没有她和她孩子那么热切,但这两个男人对待客人的态度都是无可挑剔的。干爷爷厚道、勤劳,干姑父朴实、精悍,他们身上都闪耀着笃实的光辉。史微反省:“我怎么会有这样龌龊的念头?”然而,看到干姑妈那兴奋的、羞人答答的模样,史微并不以为自己念头肮脏、可怕:那只不过是面对一个人意想不到的美好,感到惊诧而想寻根究底的本能反应罢了。史微只是弄不懂,这么美好的神态,干姑妈,一个山村妇人,她是如何具备的?是这里的人像这地方,脱了俗世习气,自备神妙仪容,与这仙境般的地方融合为一体了?《浣溪沙》曰: 山妇容仪红杜鹃,何须惊讶探因缘?从来神女出巫山。 脱俗一如溪谷水,娇羞胜似竹林烟,温柔藏在武陵源。 第二天,史微想去看林场,他们却告诉她那里山高路远,杳无人迹,除了土山坡和树木,没有什么好看的。而史微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山,因此还是很想去。干姑妈看她情急的样子,就对干姑父说:“你今儿事情放一放,莫去地里了,就带她去看一看。”干姑父道:“你也变成一个娃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去,即使天一亮就动身,也要到晌午以后才能回来,且莫说一路爬山辛苦,就是半日的饥饿也会使人受不了。更何况,前两年的不断砍伐,那林子早就没有以前的样儿了。又不是什么名胜风光,那光秃秃的山坡有什么好看的?你没有事,你吃过饭以后就带她去吧,别把人饿软了。”干爷爷也接过话头说:“那地方你都去得了啊?你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她也只去过一次。第二次有事要她再去,她都不肯去了。那不好玩呢!”干姑妈自个不想去,就转对史微说:“他们不是骗你。那山路一点都不好走,沿途都是比人还高的荆棘,尽是刺,如果不带砍刀,你根本就上不去。我们这里做工的人每上去一次,回来后手、脚都被挂得血糊糊的。”史微知道没有人对她的兴趣感兴趣,在他们看来,她的想法是任性和胡闹,所以只好作罢。看到女儿很扫兴,史文远笑呵呵地安慰道:“童叔叔那地方比林场还要高远,要看山去那里更好。” 关于林场,史文远做木材生意那会儿,是听说过它的很多事情;但他在这一带活动了五、六年,并没有真正去过。他只不过远远地从它的边沿路过,被它那无尽的山路走得怕了,想见了它的莽莽苍苍而已。至于和别人合伙做生意,那纯粹是小打小闹。自从公路从新修通,林场再度开山,以伍家湾、潭家场为领头羊的辰阳木材再次在林业系统盛名远播。土地是农民朝夕伺候的活命希望,同样的,树木是山民改善日子的最后指望。然而,就像近两年秋收之后各种税收纷至沓来,你家稻谷还有一缸,你家黄豆还有一筐,收税人见了都会设法把它抬走一样,大山的树木也面临着被山民和林管部门抢夺的命运。木材何时砍伐?砍伐哪片山?以什么价格从山民手中收购?这些都由林管部门说了算。在开山的初始阶段,山民心里喜滋滋的,因为树木变换成钱,成了他们生活的进项。但随着山里树木一片片倒下,随着木材生意日趋红火,随着村里头目与上面人员接触的逐渐深入,他们得知,他们的所得只是这些木材价格的一点点,而大头都被各个关卡的人捞去,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并且这种情绪在村里很快蔓延。另外,随着一些下脚料流入市场,随着下脚料在缺乏木材的平地人们生活中得到广泛应用,辰阳木材黑市形成了。黑市价格合理,促使部分大胆的山民闻风而动、铤而走险。这样一来,偷伐木材的现象出现,并且屡禁不止。不过,山民的胆再大,也大不过与大山毫无关系、却神通广大、颇有门路的人。早在黑市形成前,好木材已经通过不正常渠道在有头有脸的人当中被作为礼物送来送去。政府部门,谁昨天得了几个立方的上好杉树,谁今天得了十几根紫檀木,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山民天黑以后的小偷小摸,只不过是小孩儿的把戏罢了。一股恶劣风气的形成,正是从各个规则的执行者那儿滋生的。史文远为了生计,每到一处就像闯荡江湖的人拜码头,他结识、落脚的人家一般都是村里头儿。至于为什么一度中断裁缝手艺而做起木材生意,无非是裁缝生意清淡,又有身为村长的人相邀,这才起早摸黑冒风险,做了几次下脚料的木材生意。说来可怜,史文远窜东跑西,胆儿吓破了,豆大的汗珠子浸湿一件又一件衣服,才得以溜过一道又一道专为检查木材运输而设的关卡,他的所得,从开始到结束,只不过为史微赚了一块手表钱和读书所需,外加偿还了史文昊的一百块钱老帐。史文远只做了几次木材生意,因为风声紧、风险大,人辛苦而又赚不了几个钱,他就恢复了老本行。不过,山上的树木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罢手而得以继续生长下去,有时候,因为可见的利益驱使,即使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成材的树木也被砍伐下山。因此种种原因,辰阳县最大林场的败落是在劫难逃。一年后,当史微专程去神洞溪看望那片林场时,她看到的大山是满目苍凉。那里没有莽莽苍苍的林子,大地被各种矮小的灌木仓促地包裹上,虽然荒芜,却不失一望无际的莽原之势。正如史文远所说,林场确有一片茶山,但是,树木砍了,林场废了,林场人员回家了,林场的茶山也就荒芜了。史微去看林场是想承包那片茶山,可惜她与此山无缘。再后来,人们彻底抛弃了土地,进城了!这正是: 万类生成皆养民,谁如造物这般仁?贪痴莫怪它悭吝,大地何曾负苦辛! 吃过早饭后,史微催促父亲去童叔叔家。干姑妈一家再三挽留,哭哭啼啼的小弟弟拉着史微要跟着走,史微纵有不舍,无奈开学即在。在干姑妈留恋的目光注视下,在小弟弟哭闹声中,她和父亲出发了。 |
四、自生桥小姝与玉米 离开如诗如画的小村庄,史文远父女很快进入了杳无人烟的深山之中。史微见到遒劲的古松及古松上空的蓝天白云惊喜不已,见着抱大的挺拔树木忍不住惊叹,见着连绵不断的青山蜿蜒而去,消失在无垠的天边而发愣;史文远就兴致勃勃地陪着女儿且走且停,且谈且走,对着壮丽山峦,一路意气风发地指导着前进。他们一度又走上了那条专为运输木材而修筑的黄土公路。土路与周围的青翠格格不入,因而它在山坡上如蛇一般盘旋而上的裸露踪迹和身姿清晰可辩。它失去了绿色的护佑,悄无声息地匍匐着,使人猜不出它繁忙时的荣光。史微想起陈桂娥在她的诗中把它比做琴弦,那么,这里的人们会弹凑出怎样的乐章呢? 如果说去干姑妈家的路上还有水田、溪流,还有冲,还有垄,那么到童叔叔家的一路则真是走在一个又一个山坡的山腰或山脊上。史微再没有看到过水田,再没有发现人类频繁活动的迹象。但是,走过了荒芜,茂密的林子又出现了。更让人惊诧的是,你在山头转来转去,出其不意地,你的面前,绿树掩映的地方,又露出了木房青瓦,并且是那样的洁净、幽邃。史微迷失其中,根本无法感慨! 一群孩子在一棵大树下玩耍。忽然在顽童群里传来一个幼稚、娇嫩而响亮的童声:“史裁缝来了!”随着这声音,一个红衣红裤的女孩儿咯咯地笑着跑到同伴背后,抱着同伴的脖子亲昵地冲着史文远父女俩笑。 她是童叔叔的女儿小姝。小姝黄而稀的短发松散地生在头上,她那一双酷似潘虹的大眼睛里源源不断地辐射出纯真。更与众不同的是,她有一张笑得过瘾的嘴巴:两排白白的细牙在最大限度内展露无遗,粉红的牙床也亮出一线来,薄薄的鲜艳的红唇嵌在周围,正是她独到的可爱模样。见她那么甜甜地冲着自己和父亲笑,史微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史文远和她招呼:“你爸爸妈妈在家吗?”她就欢快地从那个孩子背后跳出来,无不快意地领着史文远父女俩往她家去。 童叔叔在椒坪溪小学教书。史文远和他有了深厚的交谊,不仅因为他们有一次雇佣关系,更主要的是他们性格相近,说话投缘。史微思忖父亲在这些地方的社会关系,发现与父亲相好的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雅”。他们的“雅”脱了尘俗的外衣,吸取了自然界的灵性,变得那么朴质、纯净。面对他们,你可以毫无顾忌地流露本性。 史微休息一会儿之后,就和小姝去看山并在玉米地采摘玉米。史文远对朋友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此来的目的,史微也不感到害臊,于是九岁的小姝作为主人兼向导,挎着一个竹篮子,带着史微走出了绿树掩映的小村庄。 这是典型的亚热带丘陵山区,茂密的树木包裹着十来户人家,也包裹了躯体庞大的山岳。村落边沿密林外是一个很大很深很难窥见其全貌的山涧;山涧对面,有一片形如春笋排列如阵的一座座山峰。也许这里的山民对它们疼爱有加,这一座座山峰,每一座都被青松翠柏和挺拔的杉树密不透风地覆盖着,真如仙子出没的仙境。史微从来没有在现实中看到过这样的山,它们真像冒出地面二、三天的笋子,放大了千万倍,罗列在她眼前,像极了电影、电视、画片里见过的秀丽桂林。史微屏声敛气,久久凝望,内心充满狂喜。她太意外,很庆幸亲临其境。可是,惊喜过后,这郁郁葱葱、妙不可言的层峦叠嶂又使她惆怅起来。她不知哀伤来自哪里?隐约间,她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慧根就源自这自然界的山山水水,但她不知如何把握!熊首山和燕子洞雄健、高昂、坦荡,它们激发她的豪情壮志。可是这里太幽邃、深沉、神秘,使她觉得莫测高深,如在云里雾里,于是除了迷惘,在这个莽莽苍苍的世界里,就是感到自己的渺小;不过,她也分明看到了生命的欣欣向荣!也许,当你真正容入到它的怀抱,属于它,拥有它,你就能自在而又安然了。暗忖间,她想到自己想当然的《丘陵,我的情人》,一时真不知自己是一个什么怪物?为什么看到大自然的一鳞片甲,就开始自不量力地做起什么诗来?而《一个疯狂的播种者》、《我挖一条河》等等,它们哪一首不是在借助自然界的表象而抒发自己的情怀呢?或许,我真是自然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在这无边无崖的世界,我永远是一个不成熟的个体,因而,我一时狂妄自大,一时又自卑自怜?《高阳台》赞曰: 幽涧横穿,奇峰错列,辰阳秘境清嘉。仰望天空,光芒漏下枝桠。山高林密 如何住?自生桥、十户人家。胜桃源,瓦屋青烟,老树重遮。 神君景色谁移此?况绵延峻岭,乔木荣华。莽莽其垠,静观惊觉无涯。千龄 百岁从容甚,是松枫、饮涧餐霞。莫犹疑,绿野仙踪,窃誉些些。 小姝在催促史微快走。她又蹦又跳、又说又笑地在前面带路,对史微每一个“新奇”的问题,都能做出令人满意的解答。拐了一道道山弯,过了一个个山坳,当她们站在一个山口了望远方时,只见一座山的半山腰孤零零地有一个小木棚,史微奇怪:“那是做什么用的?”小姝说:“是牛栏,关牛啊!”史微听玉英说过几次,在史家村及周边,牛关在村子里都有人偷;想起这个,惊问道:“不怕人偷啊?”小姝朗声说:“我们这里没有人偷牛。谁要是偷了牛,大家就会对他不客气!我们这里的水田又远又散,就把牛栏建在离田不远的坡上。这样就方便了呀,省了从家里老远地赶着牛走。牛走路很慢,如果把它关在村里,牵去山上耕田时,光走路就要半日,那不麻烦啊?”听了这番解释,史微才知道,也许因为民风淳朴,也许因为山高路远,牛远离人类关在山上也是安全的。 过了一座山腰,只见路边每隔几米就安置了一个木桶,这些木桶很有规则地倒竖着排成一线,令史微很是疑惑。“这是蜂桶。现在蜜蜂没有花采了,就都飞走了。你来看,这桶底还剩下一点蜂糖呢。主人把糖取走了,又有意留下一点点给蜂吃。它们吃完了蜜,就飞走了。明年开花时,它们又要来。”小姝一边说,一边跪到地上,偏着头,伸手去那蜂箱内掏。史微不但人紧跟在小姝身后,脑子也在跟着她急速地转。不仅如此,小姝还像一个见多识广、学问渊博的植物学家,向史微介绍各种各样的植物。在她的指点介绍下,史微知道了路旁灌木丛中许多可食的野果树如羊桃、板栗等等。当小姝指着一种野藤上如腰子又如耳朵的果子对史微说:“这是木耳瓜,它比蜂糖还甜腻呢。”史微馋得脚步也停了下来。正当她想去摘那挂在藤上的野果时,小姝又灿烂地笑道:“现在还不能吃,要到九月!现在你敢吃啊?你想它把你的口锁住呀?它还没有熟时很麻口,你要真想吃,不把你嘴巴锁住才怪呢。”小姝一脸坏笑,史微则只能为吃不到这种神奇的野果而乐不可支地叹息。 山上除了墨绿的树木,看到的庄稼大多是玉米。山区风大,翠绿的玉米叶随着山风呼啦啦地歌唱、舞蹈。在玉米地,身着艳丽红装的小姝,不断地穿来跑去,她闪动着的小小身姿,给大山平添了几多美丽,几多灵气。史微父女俩的到来,使小姝特别高兴。她对史微有说不完的开心话,总是望着史微笑。她的笑颜,娇娇嫩嫩,如三月的桃花,那么无拘无束,那么明丽而灿烂。因为小姝,史微这一天也显得特别美丽、灿烂。“姐姐,你扳的这个玉米太嫩了,煮熟以后瘪瘪的,咬一口尽是水,不好吃。看,这个玉米熟了,可以扳下来了。”小姝跑过来,老到地指点着史微:“玉米太老了也不好吃,很硬,好难咬。”史微看着她,喜不自禁地在她的额头亲了下,这一来,小人儿就笑得更甜了。 扳了满满一篮子玉米,她们打道回府。途中史微问:“你吃玉米的时候,别人来了怎么办?”“叫他吃,给他分呀!”小姝笑着回答。说话间,她们来到了村边,即史微和父亲刚进村时遇到小姝的地方。此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自个儿玩得起劲,出其不意地,小姝拿出一个玉米叫道:“山瓜子,给你玉米吃那!”她走到他面前,回眸对史微慧黠地一笑。可是,当小孩伸手来接时,她又快活地跑开了。史微有点失望,问:“为什么不给他?”她又露出那两排细细的牙齿朗朗地说:“你不晓得,看我叫得响啊,真叫我分给他,我就舍不得啦!”不知为什么,失望之余,史微却更加喜爱起她来。《山花子》赞曰: 稚女如狐说绿萝,玲珑烂漫笑呵呵。跃跃红衣领先去,动山阿。 应是天真人自在,犹谙世故性随和。一路生机无限意,小娇娥。 以前,史微常听父亲说山里人很穷。来到这里之后,史微觉得不管是椒坪溪桔子家,还是神洞溪干姑妈家,还是这童叔叔家,他们的日子都过得比较殷实。就像哪个地方都有穷富,也许,他们正好都是他们所在地方的富户?史微晚上和小姝睡,因为白天晚上温差大,她们睡觉的时候还要盖棉被。小姝说:“就是热得最起劲的三伏天,我们这里晚上也要盖被子。我们床上的棉被一年四季没有空掉过。”史微思忖:“这里海拔究竟多高呢?” 第二天,史微要回学校。当史微整理东西时,发现装衣物的袋子失踪了。原来小姝听说他们要走,把东西藏了起来:“我不给你你就可以歇了。”这里的人们热情好客,就像小姝,很多大人、老人都来了,围着史文远父女俩真诚地挽留:“你还没有到过我家呢。这次你妹子也来了,就多住几日,到我家去住也行。”“是啊,既然来了,多住一天也不耽搁。现在还怕饿着你吗?”看着这场面,史微真不知父亲在这里曾经呆过多久?怎样和这里的人这么亲热的?怎么惊动了这多人?史微始终和小姝在一起,至于父亲做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但她可以肯定,现在他们被人爱着,同时也在爱着别人。可即使这儿的人再殷勤好客,即使他们再留恋这里,史微也没有时间玩耍了。在众人的目送下,史微和父亲踏上了归程。史文远走了一条捷径,把女儿送到伍家湾一辆开往辰阳的车上,看着车开走,他才转道回椒坪溪。伍家湾距离椒坪溪,好几十里的山路。 |
五、去秦安之家祝贺他 回到学校,史微无知无觉地踏进了波浪滔天的情感海洋,陷入进退维谷的感情旋涡。在这里,本人原想找一首古人诗词来概括她接下来的遭遇;可是,这一连串事情,是难以用一首诗或者一阕词来恰当总结的。不仅如此,它的复杂多变导致的不可预测性,即使在全人类的文学史上,也不曾见过哪一位文学巨匠在他的哪一本著作里,对如此经纬错综的感情纠葛和青年心态做过细致而成功的描述。其实,一个单纯的作家也好,一位学富五车的大文豪也罢,即使再杰出、再富有天资,他写出来的故事,永远不会有生活本身那么使人震撼。包罗万象而又变幻莫测的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伟大、离奇、玄之又玄的故事的全权制作者。是的,如果你不迷信权威,如果你有勇气正视,你会承认,真正伟大的是生活,真正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生活!古人说“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古人还说“路逢险阻难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这何尝不是对生活的深深慨叹!当我们被夹在生活的缝隙,唯一能做的是接受事实。上帝啊,请原谅我的笨拙!由于才疏学浅,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我常常感到词不达意。我知道,和真实生活及生活中真实的人相比,譬如苏月桐的聪慧、睿智、成熟,譬如史微的真诚、幼稚和狂热等等,我能用文字表述她们这些特征的十分之一,那也是上帝眷顾才使我稍有所为。铅刀贵一割,即使再无知浅陋,我也要把从她们身上见证到的一切,竭尽心力陈述出来。上帝啊,请包容我的拙笔!这正是: 平日休言事小,此生谁得心甘?青春滋味逼相谙,难赋当时百感! 只有上天风雨,能描诗画江南。春因料峭见风尖,着雨着烟挥染。 史微刚下客车,就有高考的消息犹如戏台上的锣鼓,先声夺人地传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管是衣冠楚楚的城里人,还是挑着担子的乡下人,即使你疾步如飞,也能听到他们相逢时议论与高考有关的话题,你还可以看到说话人或高兴或惊诧的神情。进入僻静小巷,人们闲谈的依然是考大学之事。正所谓:华夏于今有所思,求贤举措九州知。乾坤万里人心向,最是暑期张榜时! 史微急冲冲地来到县教育局,只见院内贴满了大红纸张,不仅如此,就连公布高考分数的各个橱窗玻璃上,也都贴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纸。红纸上,漆黑油亮的毛笔字一个个眉开眼笑地告诉来人,它所代表的都是天大的喜讯。教育局把一中和二中的考生分开张榜。史微满怀热切,在二中红榜上没有找到曹园菊的名字,就来细看一中情况。一中这次上线二百余人,但进入本科线的不到四分之一;考得最好的649分是一个复读生,分数足可进清华、北大,可惜志愿没填好,被上海一所名校录取。应届生中一个女生以593分夺魁,进入东北一所名校。其他的,史微熟悉的同学,有邓磊、刘琥珀等十几个同学上了本科线;有欧阳小玉、赵慧琴、丁莉菁、林涛、朱建等二十几人上了大专或专科线;而像黎昪、冷波、朱仲燕这样的才子,都名落孙山了。史微期待地寻找苏月桐、朱青青、楮绿珠,她们也都没考上。一种惋惜和失望油然而生,但史微随即又想:没有什么好惆怅的,经受这种失败的人太多了,大家懊悔、叹息之后自会振作从新开始。让她安慰的是秦安之榜上有名;虽然和她预想的有很大差距,但还是差强人意地被湘潭大学录取了。 回校路上,充盈耳目的行人对话更加与读书、高考有关。踏进校门,史微就颇有感触地看到办公室外的墙壁上张贴着高一新生的名单: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接下来的几天是学校最忙最乱的几天,也是考上大学的同学陆续来到学校看望老师和同学的高峰期。可是,秦安之没有来。秦安之考入湘潭大学,在老师和同学看来,他是失误,没有发挥应有水平。他们为他遗憾的同时又说:考上总比没有考上好;毕竟尖子生马失前蹄的事也累见不鲜。史微想法与大家一样,令她心乱如麻、惆怅甚深的是,她的一腔心事只能向日记倾诉。这正是: 未料命中逢此魔,从今功课几蹉跎。多情羞让旁人晓,却愿为之旦夕歌。 开学的混乱过去之后,一切进入正常轨道。这天下午上课铃刚响,英语老师就腆着个大肚皮走了进来。史微看到她,总是隐隐地感到一种温暖。英语老师是去年结婚的。昔日迪斯科皇后在不久的将来将是一位年轻妈妈,这种变化真是非常迅速、微妙。老师拿着书本讲解课文的时候,踱到了史微座位边。她怀着毛毛的神圣身体,史微看了就像是自己接受了一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抚,心里感到暖烘烘的。老师让史微体会到了一个女性的巨大变化。史微读高一时,她和慕容茜刚毕业分配来学校,那时,她是那么地窈窕多姿。就是去年国庆节,史微和苏月桐还看到她在影剧院举办的县文艺晚会上表演了节目。而如今,她的身体看上去那么笨重、臃肿,她的双唇也退尽了少女的红艳,变成乌紫色。可是,正是这种改变,史微才更加敬爱她,更加觉得她亲切、温柔。史微真想去摸一摸她那圆鼓鼓的肚皮,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爱意都浓缩在了这个未出世的毛毛身上,她去摸一摸,就能分享到一丝温暖的爱意。实在的,史微喜欢变成一位母亲的英语老师,因为她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本能的母性,也使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更让她既害怕又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自己将来也会有那么一天:“爱是怎样地产生毛毛呢?女孩是怎样变成妈妈呢?妈妈多好!妈妈总是那么亲切,即使生气,那骂人的话也让人感到暖和,像伯娘,像玉兰妈妈、银铃妈妈。”史微脑子信马由缰,但归根结底还是落到了“爱和母亲”这个主题上。 吃晚饭的时候,史微碰到高考没上线的史思振:“你已经来啦!”“哎,我提前先来了,我们下个礼拜星期一才正式开课。”史思振说,“秦安之给你写了 ,我在我们村的店铺上看到过。好多天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如果不在,估计他们把它给了你伯伯。秦安之不知道你不在家呢。你爸爸在那里还好吗?”“过得堂吧。”史微答应道。 和史思振分开,史微陷入了虚妄的猜想之中,恨不得马上跑回史家村。一阵热切过后又想:“都这么久了,也许别人早就看腻了,还担心它干么?”然而,由于这个消息,她再也平静不下来。她真渴望秦安之马上出现在她面前!这种情绪使她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习。回忆和他谈诗论文以来的点点滴滴,于是想:“他不来学校看我,肯定是因为没有收到我的回信。明天刚好星期天,我就去他家找他。”这个念头刚冒出,她就被吓了一跳:“天!这怎么行?如果我真去,那后果将是什么?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但是,想到自己如果不去,就会和他错过见面的机会,她就什么都不顾忌了。回到寝室打开木箱,她又把秦安之以前写给她的信一一看了个遍,然后在日记里写道:“你讲话的语气很似鲁迅。你看似柔软、无奈的话语中,透着不可抗拒的坚定和刚强。我想告诉你的事很多,我要与你说的话很多,这个机会将在何时出现呢?我等待,也争取。或许,它就在明天。” |
故事说到这里,我们暂且放下史微,来说一说秦安之。 身在宗老师班级的秦安之时常听到有关史微的坏话。宗老师和冉老师谈论史微,秦安之就站在旁边。在宗老师眼里,史微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学生,她“犹如洪水猛兽,把一班搞得人心惶惶”;她“这个也惹,那个也惹”,与好几个男同学谈恋爱,有牵缠;“使人家男娃儿个个为她不得安心,哪儿还有心思学习?不是害人精啊!”秦安之自从听了宗老师的高见,就有意对史微退避三舍。高考过后,一班男同学去丫髻山游玩,他们一路上所说的都是史含华。史含华和谁谈恋爱,史含华和谁通信,史含华又和谁约会;谁喜欢史含华,他们津津乐道,说出好几个名字;然后极尽侮辱之能事,把史微说得一文不值;好像,他们有一双专门追踪、探究她的眼睛,她的所有劣迹都败露在了他们面前一般。这些恶意诽谤史微的,就是史微脚痛时,和柳锦云一起送她上医院的其中两个男生。 史微一直在心里感激他们,一直认为他们淳朴、善良,一直把他们当作学习榜样,一直以他们为兄弟、朋友!上天啊,史微一直以一种无比真诚的心意在爱他们,她哪里能够料想,他们在肆无忌惮地诽谤、败坏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们肆意中伤史微,是因为她知恩不报。多少年以后,当史微听秦安之说起这些事情,她只想对单纯不知事的孩子说:“请不要欠别人的人情,当您不得不欠别人人情时,请您不要大意,千万要把心里的‘谢谢’说出来!” 徐发隆、庄温煦等人在秦安之面前兴致高昂地讲史微恋情;因为他们不知道真正与史微有牵缠的是秦安之。他们认为秦安之与吴笑梅在恋爱;庄温煦亲眼看见吴笑梅给秦安之递“情书”。于是,在与吴笑梅往来的过程中确实与吴笑梅产生了一种情感的秦安之,就知道了史微与别人的许多情事。暑假,对史微人品产生怀疑的他给史微和吴笑梅都写了断交信,但他给史微的,史微没有见着。这,大抵就是常说的命运。 第二天,史微吃过早餐,挨到十点多,才跑去百货公司二楼的文具柜台,挑来挑去,买了一支永久牌钢笔和一本日记本。日记本是上海出品,在整个柜台里最贵,也最美丽、华贵。因为生活费有限,史微买它的时候犹豫再三,但想到它可以作为纪念品永久保存,还是买下了。返回学校,她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恭敬、整齐地写下一首诗: 争来一别 ——致瑜卿 你把根基深入大地, 你与大地骨肉一体。 你稳当当地存在, 古老、遥远、深邃、神秘。 山啊,你供养了多少生灵? 你是大地的脉络, 你是生命的血液! 你滔滔不绝地奔腾, 清澈、灵透、活泼、执著。 水,你是绵绵不断的爱意! 陶醉者醉醺醺, 急行人仍在急行。 谁与我,从容自在, 开拓、播种、收获、耕耘, 同心共胆与天地齐生! 微儿 一九八七年九月六日 吃过中饭,史微用自己精心制作的布袋,装上笔记本和钢笔,出发了。 锦江从遥远的贵州奔流而来,在辰阳汇入沅江。它的沿岸,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不知栖息了多少生灵!秦安之也住在锦江边,他村子对岸就是鼎鼎大名的“华中水泥厂”。史微从未去过那些地方,但每次乘船都经过,也算熟悉。从辰阳出发,她沿着河边公路而行,先找到华中水泥厂,然后过渡入村。 这条路很容易走,可是,她心里充满了五花八门的障碍。默默思念使她感到既甜蜜又苦涩,种种顾虑使她的双脚非常沉重。她想到许多人事,而想得最多的是此行所赋予的特别意义。这时她的脑海传来一个悠长而柔软的声音:“你这是到他家里去吗?”那是喜悦而雀跃的,但这个声音又使她惊愕于自己的胆大妄为。她退缩了,折身就往回走。可是,走了几十步,她的步子越来越慢,及至停下来:“你那么胆怯!你真要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无用功吗?”她又掉转方向。就这样,当她终于来到华中水泥厂的码头边,对岸村子近在咫尺时,她临水默立,心中怯意又一阵阵袭来。见如此,那个温柔而喜悦的声音生气说:“你可以回去。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真过了河,你就没有退路了。你真胆小!你真可怜!”这时停靠在岸边的渡船要走了,船上艄公冲她喊:“哎!那个妹子,你过河吗?”她这才结束心里的艰难历程。二十多年后,她犹梦到此景,其诗曰: 已怯青丝成晓梦,无端花白忆前因。徘徊少女船家渡,迢递长河田舍循。 邑犬欺生生悚汗,男儿避谤谤芳邻。此身同是红尘客,相遇永为携手人。 入村后,她像换了个人,大大方方向人打听秦安之家,笑眯眯地找到他门口:“请问这是秦安之的家吗?我是他同学。”“是!”应门的妇人是秦安之妈妈,她把史微看了又看,然后叫:“安之,快出来,你同学来找你了!”遂把史微让进大门。 这是一个独门小院。一座又小又旧的木房前有一个比较大的场院;场院外围是用黄土夯实的老围墙;沿着墙根,栽了几棵郁郁葱葱的小树。小树欣欣向荣,使小院内一片绿荫,生机盎然。 秦安之应声出来。看到史微,他很意外!可是,稍后,喜悦和兴奋悄悄涨满了他年轻的脸;他像个三、五岁的害羞孩子,高兴得半日不知如何是好。“还不叫人家进屋坐啊?”在秦妈妈的指点下,他才把史微领进屋去。 “你怎么找得到我的家?”秦安之又惊讶又欢喜。 “问呀!现在你们村的人哪一个不知道你的大名!”刚才问路时,别人说:“噢!你问的是秦老头家的小儿子,今年考起大学的那一个,是吗?你从这条大路笔直往前走,走到一个店门口再问一问就知道了。”史微道谢之后,已经走得很远了,却还听见他们议论:“贼日的,你莫说呢,秦老头他养的几个儿硬是个个都会读书!是屋场好啊?还是祖坟葬得好?”这些话还在耳边回响。她不禁接着说:“你们村里的人都说你们家风水好,所以个个读书厉害!” “讲鬼话!哪有这样的事?”秦安之腼腆地说。想起他埋头苦读的样子,史微不置可否地笑了。 秦安之的话越来越多。“你喜欢唱歌吗?”“喜欢!”于是他找来一本歌曲。史微唱歌爱跑调,秦安之却能把音调唱得很准。唱完一首歌,史微发现他识谱:“哎!你识谱啊?跟谁学的?”“老师,以前上音乐课老师教的。你没有上过音乐课啊?”史微不觉惭愧起来。这时秦安之妹妹走了进来。她在外面听了他们的谈话,进屋后拿出一把口琴递给秦安之,就又走了出去。“你还会吹口琴?你把这首歌吹给我听!”他就一首连着一首,不断地为她演唱、吹奏。“你会骑自行车吗?”“不会。”“你会游泳吗?”“不会。”“怎么都不会啊?那么好玩的事都不学,多可惜!”“那你是说你都会?你会,你能泅对江吗?”史微很想难倒他,挑衅地问。“嘻嘻!泅对江?泅对江我都可以泅十多个来回。你信不信,我能从我们这里顺着水一直游到一中那里!”“吹牛!”“你不信,明年暑假我游给你看。自己生长在水边都不会游泳,还好意思呢!”史微被他倒打一耙,急忙说:“我小时候在滩上洗澡被冲到下游去了,差一点淹死了。从那以后我爸爸就不让我去河里洗澡。” 他们在屋里说话,他爸爸、妈妈、妹妹就在外面,一会儿这个人走来,一会儿那个人走去,不时搭拉上一、两句。看到史微像棵高粱又高又漂亮,秦妈妈就说:“我安之长得不好是做瓦做得太狠了,伤了肌骨。每年放假,他都要和我们一起做砖瓦。喊他莫那么使劲,他也不肯听。我的几个娃儿,就是他一个人个子小些;也就是他最懂事,最听话,最体谅我们做父母的辛苦。”闻此,秦安之在史微心里已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完人。 今天恰是秦安之生日,秦家买有一只大猪脚。史微与秦安之说话的时候,秦家人就开始张罗晚饭了。秦妹妹被叫去菜园摘蔬菜,秦爸爸也出了大门。秦妈妈在厨房把猪脚洗了剁好后,盛在一个锡锅里,端出来放在场院当中喊:“安之,你来生炉子炖猪脚。”其时,她已把小炉子、煤块、柴火准备好了。 史微和他一起来到场院生煤炉。站在树阴下,望着婆娑枝上高远的天,她更觉这些树在小院内的好:“这几棵树长在这里真好,真茂盛!”“你还记得高一有一次星期六下午到熊首山植树吗?这几棵树就是我从熊首山拿回的几棵树苗栽上的。”“你怎么想得到要在自家院子栽树?你拿树苗没有人说你吗?”“谁说啊?大家走了以后,山上到处剩的是树苗!我拣几棵回来栽,它还长成了树;其它的在那山上变成柴了都没人要!”那次老师说可以下山时,她马上就和楮绿珠等人吆喝着下来了。对照之下,史微越觉得秦安之的不同凡响。 |
不过,似乎什么都会的秦安之不会生火做饭。史微想帮他,他却执意要她闲着,她也不好喧宾夺主。半个小时过去了,火还是没有燃起来。史微忍不住说:“你用扇子扇一扇呀!”“外面风这么大,不用扇,它自己会燃起来。”“焦煤比生煤难烧。你不扇它燃不起来的。”“骗人!焦煤的火力比生煤的火力还大。”“那是在它烧起势了之后。你让一让,还是我来试试。”和他争辩没用,史微拿起扇子扇了起来。看着火果然燃了,他把盛着猪脚的锡锅放上去:“燃上来了,不用扇了。那儿太热,过来。”于是他们坐在树阴下闲聊。 秦妈妈把饭煮熟了,秦妹妹把蔬菜也洗干净拿回来了。秦安之走到炉子边揭开锅盖,锅里一点热气都没有,水面上一丝烟儿都还没有飘起来。这下他可真急了,拿起扇子不停地扇,左手发酸换右手,右手发酸换左手,一边扇一边不停地说:“看你燃不燃!看你燃不燃!”他的认真、卖力终于使顽固的焦煤窜起老高的火焰。这时太阳下山了,他大哥也回来了。 饭后已是天黑,史微要回学校。秦爸爸、秦妈妈挽留:“这时候回学校还来得及啊?住下算啦,明天早上再走。”“不!不要紧,今天晚上月亮大。再说这里到学校也没有多远,我走一个小时就到了。”“女娃儿一个人走夜路多不好。”“真的不要紧,我不怕!”史微执意要走,他们就叫秦安之送她。“不要送,我自己真的能回去。”天才黑下来没多久,人们都还在外面纳凉,她有什么可怕的?但长辈执意叫秦安之送她。秦安之跟了几步,出人意料地,他转身回去抓来一顶烂草帽戴在头上,还有意把脸遮住。秦妹妹笑道:“要斗篷做什么?遮月亮啊?”秦妈妈说:“他怕别人看见了讲他啦!我安之脸皮薄最爱面子,随他去吧。”史微看他这种举动,先是惊愕,随后认同了他妈妈的看法。他们来到河边,艄公已经回家,他们只好走这边小路。 这是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水田、菜园,到处是秋虫呢哝蛙鼓喧天。 史微:“你给我家里写过 是吗?我昨天下午打饭的时候碰到史思振才知道的。暑假我去我爸爸做裁缝的地方了。”秦安之不吭声。史微又说:“我今天来你很意外是吧?我是不是打搅你了?”“没有!”他惜字如金,心思重重。史微想说的太多,但说出来的都不是重点。秦安之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她靠近一点,他就像被蜂蜇了立即闪开。她很不理解,心想:“又不是见不得人,你躲什么呀?这样像仇人似的隔着老远,何苦呢?都什么年代了?大大方方地,有什么不对吗?”但她并不计较他的躲闪,反而发现自己的美德:“原来我也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如此沉默许久,她站住了,叫他回去。她想:这样送下去,一会儿回来会很晚。他话少,但却执拗。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她走,他也走。见他这样,她几次挣扎着给自己鼓劲,最后别扭地说:“我合乎爱你的条件吗?”终于,他来到她身边,低声而艰难地说:“你不懂!你总认为自己不好,其实我比你更坏!我是一个怪人,我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别人都会感到惊讶和害怕的。你有什么要自卑的?我比你还要差,还要坏!真正自卑的是我,真正坏的也是我!老师、同学,包括我家里人,他们看见我肯读书,成绩好,又听话,就认为我是一个好孩子,并以我为骄傲。其实,我有一个自己的深渊还不为世人所知,要是他们知道了,就不会那么夸奖我了,就会鄙视我的。”她不做声,听他闷声闷气地说:“你说你坏,不是好女儿、好学生,其实你很单纯,很不懂事,你哪里知道世上还会有你想不到的许多坏事。我、我其实不如你们大家!你,你看人不要单看表面的东西。我,如果能够,我宁愿像你们那样。”他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好。那么,他有什么苦衷呢?心理压力太大总不是一件好事。想到此,她说:“我希望自己有一个特权。我能知道你的‘怪’和‘坏’吗?”他先是沉默,接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躲闪开了。她把她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愁思所有的顾虑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他,她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他对她这么隐晦其词,她觉得挺委屈:“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说呢?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见她生气,他连声争辩道:“我为什么不愿给你说啦?我哪儿不愿给你说啦?”彼此变了调儿的声音,使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预想,也等待。然而,像是被吓着了,她变得悄无声息,一点都不敢动;他也猛然安静下来。他们都沉默了,彼此茫然无助地望了对方一眼,什么都不再说。 天上的星星好奇地眨巴着眼,皓洁的月儿把清辉撒在他们身上,长着绿油油水稻的水田一丘连着一丘,虫儿唧唧吱吱不知疲倦。时间不早了,而路却还有很长。他有一个难以言说的隐痛,而她没有忌讳。她的痛苦全部源自于没有能力实现理想。明白这个区别后,她想:“你说不出口,就不要说。不管怎样,我会爱你,会把你拉出深渊!” 良久,她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腕,说:“很晚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敢走。你要我等你,我会等你的。”他说:“你放心!你放心等我!”她往前走了,他又跟着。“你回去呀!”“不!”这样反复几次,他们走到了锦江大桥上。这时她又说:“夜凉了,你真的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我又该送你了。这里离辰阳不远,到处都是灯光,我一个人真的能回去的。”他深深地望了望她,扭过头去。当她开始向前走,他又跟上了。最后,单薄、瘦小的他硬是把她护送到辰阳一中校门口。“已经十一点多钟了,现在这么凉,你又只穿一件衬衣,就在学校住了,明天再回去吧?学校有的是地方住,史思振来了,如果你不愿意和他住,我堂弟那儿你也可以住。还有赵青云也来了。”她借着路灯看了看表,和他商量。“不!我回去。我一个男孩子家,身上什么也没有,我才真的不怕呢。”“可是夜风这么凉!我都冷起鸡皮疙瘩了。你再一个人走那么长的夜路,还不会着凉啊?你不能再回去了。”见她急了,他就答应留下。她要他先进校门,可他不动。终于,她走上了校门口的台阶,他说他去城里亲戚家后也转身走了。 夜色深沉。史微站在大门边,望着秦安之离去的身影,心里好温暖!这时,她忽然想起去年她母亲送她来学校时的情景。心里暖融融的她忍不住想:“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亲人才会如此?”二十年多后史微词曰: 卿卿壮岁发皤然,衣褐似耕田。故人重聚,笑言襟抱,都与飞烟。 独余此女生相伴,灯下忆韶年:那回村外,一川明月,初唱关关。 |
六、朋友的看好与反对 闹哄哄地,复读班开课了,而想来一中复读的同学还在通过不同渠道往里挤。史微没有心情去管旁人事,但这天中午去看苏月桐和朱青青,还是听说了赵慧琴和林涛的事。赵慧琴、林涛为了上本科,放弃大专,加入了复读行列。苏月桐说:“现在文科复读班的同学中,实际上有二、三十个人都是我们原来应届班的同学。”他们那届文科班,只有三个同学上了本科,最好的是那个被保送到湖南师范大学的女生;另外两个男生考入湘潭大学,和秦安之是新校友。赵慧琴的复读与保送女生有关。赵慧琴本来与她成绩不相上下,每次考试成绩排名单上,不是赵慧琴在先,就是她在先。认真而论,赵慧琴的功底比她更坚固。当初在保送谁的问题上,老师在她俩之间就曾有过犹豫。也许老师更加看好赵慧琴,认为她必然会自然上线进本科;而另一个却未必能。果真如此,让赵慧琴参加考试,这个班级岂不是多出了一位本科生?这是老师的预想。如今赵慧琴只上了大专线,而与她抗衡的那个女生则通过保送上了本科。很多同学议论,这次考试的题目太难了,被保送的同学如果参加高考,未必能够自然上线,未必能够比赵慧琴考得出色,她这次能上本科,算是幸运。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另一种意见是支持保送女生,心直口快的刘家燕就支持既成事实:“人家本来势力就强,何必说那样的话?”与赵慧琴一样受同学关注的另一个人是黎昪。据说落榜的人中,黎昪最让人为他惋惜:他数学只考了三十几分!与其他考上的同学比,他有好几科成绩很不错,甚至超过别人;可是由于数学分数太低,他以四分之差落榜!同学们都说,他数学成绩不理想是事实,但也从来没有差到如此地步。种种原因总结起来,大家一致认为:升大学,除了平时打下的扎实功底起着作用外,也受各种偶然出现的情况影响。和朱青青、苏月桐分开以后,史微去了教室。 这学期,史微班上转来三个同学,一个男生,两个女生。他们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马上吸引了土生土长的辰阳姑娘和小伙。特别是那两个女生,她们不但在穿着打扮上充分体现了城市人的讲究,而且都美若天仙,因此,她们身边总有人在围着转。史微没有围着别人转的习惯,美貌和浮华也不是她看重的东西,再则因为自己事多,无暇顾及旁人,因此新同学的到来对她没有产生丝毫影响。芳韵有次对她说:“听她们讲,那个男生来自株洲市,他父亲是株洲市人民医院院长;白懿,那个高高地扎着马尾巴的大眼睛是西安市人,她舅舅是我们县的副县长;那个李淑琪来自怀化,她父亲是铁路派出所所长。这些人都来头不小,难怪冉老师对他们另眼相看。”史微听了没有做声。 教室里几个女生正围着白懿在说话,而芳韵和向圆圆则在一边说笑,一边讲英语。 向圆圆英语极棒,在班上无人能及。英语老师叫她介绍学习方法时,她说:“我天天坚持用英语写日记,尽量用到刚学的新单词,或者是新语法。遇上不会的词语,就翻英语词典,或者用拼音代替。有时即便没事可记,我也会用英语记两句流水帐似的话。别看这是小事,其实这极有利于英语的学习和巩固。”向圆圆平时总拿着一本《中学生英语》,或者《英语园地》,有事无事都在阅读;因而在和同学交谈时,不时能从她的嘴里蹦出一句英语来。这大概就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 史微就座时与芳韵及向圆圆打招呼。这时白懿与众不同的声音传来:“我要去上厕所了。你们上厕所吗?”“不上。”“不上。”“怎么你们都不去啊?”白懿的声音娇中带俏,犹如莺歌,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同学编了嗓门说:“我陪你去。”这时刚说“不上”的同学脸上就有了怅然若失的表情。芳韵和向圆圆看不惯这个画面,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向圆圆提高声音连说道:“lackey! lackey! 芳韵,你知道‘lackey’是什么意思吗?‘lackey’的中文意思是‘仆人、走狗’。”芳韵看了看向圆圆,苦笑一下,转过身来对史微说:“你看这些人好无聊啊!连上厕所都跟在她们屁股后头,真丢人!”向圆圆接着又说:“kiss-ass! Kiss-ass!”这次她没有翻译,所以史微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史微本来远离这个圈子,因而像对待同学其他议论一样,也仅限于听一听罢了。不过她内心更倾向于芳韵的看法,也对此不以为然:“大家都是学生,如果仅因为她们是从大城市来就对她们曲意逢迎,是不是有失做人的尊严?”趁向圆圆还在芳韵这儿,史微赶紧把两道不会做的英语作业做完了。 下午上课时间快到了,史微也跑去厕所解手。 “史含华!”从厕所出来刚入操场,史微就听见苏月桐叫她。苏月桐正穿过操场往教室走,她的表情特别明朗,蕴藉的微笑里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史微也不由自主地灿烂起来。“嗨!我从一本书里看到这样一副上联:‘树影横池,鱼戏枝头鸟宿浪’。书上讲这是一副绝对,因为意境太美,因为用词太巧,当时和后来的有名文人都无人能够对上恰当的下联。也就是说,它只有上联,没有下联。”走近的苏月桐眼睛亮亮地看着史微,滔滔不绝地说:“你来试一试吗?”史微看她那写着兴奋、考究、捉黠、期待的目光,不竟想起两人有关“栖霞”二字的对话,于是找来一截小棍棒,在操场铺着黑煤渣的跑道上蹲了下来,说:“你再念一遍。”“树影横池,鱼戏枝头鸟宿浪!”苏月桐放慢速度,字正腔圆地念。她念完了,她也写好了。“是不是这样的?”史微抬头问苏月桐。此时苏月桐双手扶膝、低头在看。她望一眼史微,兴趣盎然地说:“不错,正是这一句,空灵、妙趣横生。”“管他什么古今有名的文人骚客!好吧,就让我来试一试!”史微之所以敢这样说,只因为她知道苏月桐意在游戏。正如欣赏一个美人或者一副名画,自己领悟到的美妙之处,总希望找到适合的对象来分享。当然,这也不否认她有考一考朋友文思的意图。史微开始寻思:“鱼在树枝上嬉戏,鸟站在浪尖休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因为‘树影横池’,这不可能的事情就通过波光倒影幻化了出来。鱼塘边木芙蓉在水中的影子,池子里鱼儿在树影下游来游去的情景,大家不是都熟悉吗?如果这时刚好有一只鸟儿站在树枝上,不就是这上联吗?”如此低头默想,最后在“树影横池,鱼戏枝头鸟宿浪”的下面写着:“蟾光入户,人眠月殿桂同尘。”写完她期待地看了看苏月桐。苏月桐笑,却没吭声。史微也不扫兴。她们笑意深浓地看着对方,那情形,正是心照神交,唯我与子。 下午第一声预备铃响了,苏月桐和史微才从那趣味无穷的文字游戏里走出来。这时一个人在急冲冲地往教室赶,除此之外,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下她俩。她们再次笑着望一眼对方,然后各自朝教室走去。 想起曹园菊也该到校复读了,史微跑去二中看望她。二中没有一中教学质量好,看到很多同学都在削尖脑袋往一中钻,曹园菊也很想来一中复读,但因为找不到任何关系情绪很低落。曹园菊心事重重,史微更是急在心上。初中毕业时她就梦想能和曹园菊同校攻读,如今曹园菊那么渴望来一中,她真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圆了朋友的愿,也圆了自己想与朋友同窗共读的梦。从二中回来,她毫不迟疑地去了闵校长家。她盘算,现在各个学校都在抓升学率和收入,曹园菊复读以后升学几率很高,闵校长应该会同意她来一中。但是,尽管她说曹园菊复读一年完全可以升大学,她敢打包票;尽管曹园菊本来确实优秀;闵校长还是不留余地地拒绝了。出了闵校长家,踌躇满志想为朋友出力的史微,这时被失败啃咬着,心颓丧极了。想起曹园菊热切希望来一中复读的模样,她就不甘心失败,她又想到了贺佳妮老师:“希望是很渺茫,可毕竟是一线希望啊!”但她又想:“找贺老师,我凭什么呢?我有什么面子?我有什么能耐?我该得到别人器重吗?如果她会答应我的请求,那闵校长为什么不答应我的请求?她为什么非帮我不可呢?更何况,去她家就要面对林涛,何必呢?”史微在教师宿舍楼下徘徊了几个来回就回寝室了。放弃行动的她像是把一件极简单的事情做砸了,这一天,她失魂落魄,跌入遗憾、惆怅、郁闷、懊丧的深渊。 什么也学不进的史微,看了三毛一本新书后又去看琼瑶。在这个过程中,她低落的情绪不知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她写了读书心得后又发宏愿:“我爱三毛,因为她真诚。现在我才知道我也爱琼瑶。我希望我是一个看得见现实而又心怀梦想的人。我要把她们的优点熔为一炉,我要写出比她们更优秀的作品。因此,我应当静下心来认真学习,像瑜卿那样考上大学。” |
自始至终,从高一到现在,我们知道,作为个体,史微不是不清醒。不管是从家庭状况考虑,还是她所追求的爱情,或者她想成就的事业,她都明白她的处境不容许她懈怠,她应该比别人更用心读书,她也极力鞭策自己一头扎进学业里。然而,像往常一样,她并没有做到如此。她不缺少主观愿望,她也不缺少动力,可她为什么不能够朝自己向往的方向发展呢?一个人的成长到底受什么因素制约?一个人想要成事到底受多少条件限制?我们曾用“树欲静而风不止”来喻她的处境,那么,是单纯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吗? 史微沉醉在爱情里:“瑜卿,明天以后,你将长时间不在辰阳。湘潭大学是你的第四所学校,等着吧,你会有第五所、第六所学校的。不要自卑啊!你不是坏,为什么要说自己坏呢?你没有罪犯,却把自己关在牢狱里,为什么?别再折磨自己了,求求你!”史微埋头学业里:“为了确信那个美好将来,瑜卿,暂时我一定要把你放到一边去。现在我要耐住寂寞。山、水、草、木,你们可别痴心地等着我来看望了,我在服苦役。天!我这不是自作多情吗?你们并不会因为我不来看望而憔悴,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爱你们呢。但愿,我的生命能像你们那样高低稳重、百折不挠、欣欣向荣。” 在史微的主观世界里,她的爱情和学业得到了完美统一。爱情让她幸福,幸福使她情不自禁地想张扬。然而想到爱情的神圣,她就不敢轻狂。她对自己去秦安之家的事情守口如瓶,一个人偷尝那份纯属自己的甜美,独来独往,认真学习。然而这天吃过晚饭刚走进教室,朱青青又来找她:“含华,你真的喜欢秦安之啊?”史微还是毫不含糊地“嗯”了一声。听了她的回答,朱青青很着急:“你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了解他多少?”史微温柔地笑,没有正面回答。“你自以为最清醒了,实则不然。你现在不能够独处,不能够静思,因为你尝到了寂寞的苦味。你不知道,你完全是活在你自己遐想的世界里。”史微听她话中有话,但以为她要说的都是自己知道了的,于是也不追问。不甘心的朱青青又加了一句:“你的眼光到哪儿去了?这就是你的独到之处吗?你怎么会选中他?哼!”史微知道朱青青很注重相貌和仪表,就单纯地以为她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指秦安之的外貌配不上自己,于是为了捍卫爱情,说了许多秦安之的好处。尽管朱青青沉默,尽管朱青青一脸的不信任,一脸的不屑,全心全意的史微还是在自己的爱情里自鸣得意。 朱青青很不赞成史微爱秦安之。当她课间听说史微在和秦安之谈恋爱的消息后,她一点儿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今天,就这个问题,是她第二次找史微谈话。第一次是中午,她只和史微说了一句话:“有人说你和秦安之好,有这么一回事吗?”史微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给了她一个正面回答。朱青青听了之后,用一种怜惜的不信任的没奈何的目光一声不吭地看了史微一会,好像史微已经死到临头、不可救药一般,然后折身就走。在朱青青看来,秦安之除了成绩好,其他方面没有任何可取之处。首先,秦安之品质不可靠,因为他脚踏两只船。秦安之和吴笑梅相好,除了史微不知道或者说是不相信之外,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其次,不管怎么讲,秦安之的相貌配不上史微。朱青青熟知史微有众多的爱慕者,这其中不仅不乏像秦安之那样成绩优异的男生,而且才貌双全的男生亦有之。令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史微偏偏相信并选中其貌不扬、又不老实的秦安之?朱青青认为史微被自己的刚愎自用蒙蔽了,她打心眼里为她感到不值。史思振知道史微和秦安之有往来,他也知道秦安之和吴笑梅关系密切。在史思振看来,秦安之不会爱上史微,因为史微成绩那么差,考大学的希望很渺茫,秦安之爱史微,那是毫不明智的。更何况,用传统观念看,史微不是一个好女孩。作为秦安之的老同学、老朋友和最忠实的崇拜者,刚开始,当他得知秦安之和史微有交往后,他就觉得他有责任让秦安之知道史微在松溪中学的不良表现。他提醒过秦安之,说史微在松溪中学读书时就出走过,也和别人恋爱过,说大家都讲她不是一个好女孩。史思振觉得,听了他的提醒,秦安之应该不会糊涂地真心去爱史微。更更何况,秦安之身边还有一个可爱的吴笑梅?令史思振感到不理解的是,秦安之为什么还在和史微往来?尽管史微和他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史思振还是认为秦安之犯了糊涂:前途无量的秦安之,决不应该再和注定了考不上大学的史微有任何往来!如果说朱青青和史思振在这个问题上虽然有自己的看法,那他们的言行也是适可而止的。楮绿珠和他们不同,她对史微有一种特别诚挚的心意,所以毫不掩饰对秦安之的强烈反感,对史微的完全失望:“长着那么个坯样子,想不到花花肠子还多得很。平时看他不做声,其实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楮绿珠气史微不为她父亲着想认真学习;气史微是一个不争气的糊涂蛋,和吴笑梅为那么一个不值得去爱的人相争;气史微要谈恋爱,为什么放着那么好的林涛不选?持着这种种想法,楮绿珠把史微“臭”了两次之后不理睬史微了。在同学中,谁喜欢谁,大家心知肚明。就像秦安之和吴笑梅相好大家有目共睹一样,林涛喜欢史微,这也是公开的秘密。在旁观者看来,不论相貌还是品德,不论家庭条件还是本人才气,大家都认为林涛不输秦安之,且有些方面远远胜过秦安之,史微没有理由选择秦安之而放弃林涛。总之,所有知道他们关系的人都认为,他俩相差得太过悬殊,都不应该选择对方。作为当事人,史微知道朱青青和楮绿珠不支持自己和秦安之好,但并不知道她们不支持的真正原因。史微唯一知道的是,自那天中午有关对联的美好交流过后,苏月桐在有意回避,而这,却是她最在意的。 史微虽然知道苏月桐在悄悄隐藏自己,可她觉得,她大概是认为她不需要她了,所以才这样保持沉默;而她现在,确实需要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因此对苏月桐的低调也不刻意去纠正,只一味地对自己强调要努力苦读罢了。不过,和朱青青谈过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已经尝够了寂寞的苦楚。她羡慕别人父母在堂,羡慕别人有兄弟姊妹依傍;她害怕孤单,特别是,她对自己回到家里那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处境敏感到了极点。她渴望人世间有一种属于她的来自亲人的爱,渴望可供她依傍的力量。她一直主动接近秦安之,但如果说她这时已经百分之百地把自己未来的爱的依靠锁定在了秦安之身上,她非他不嫁,那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他们还是孩子,他们只是在追求爱情的征途中。她清楚许多因素影响着人,她只能保证不恶意背叛爱情。因此,朱青青走后她在日记里写道:“我确实尝到了寂寞的苦味,但转而再想自己的处境,那种奢望爱抚和热闹的心情也是将熄就熄了。在将来的日子里,我或许能和一个男孩恩爱到老,但决不会有轰轰烈烈的笑闹声去感染我们的左邻右舍。当然,现在也不能把话讲得这么死。我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也可能,我的爱恨会随着我的情绪随时流露。”在这里,史微没敢把自己未来的爱人确定为秦安之,尽管,她希望她未来的爱人就是秦安之。 |
七、钱米之困爱情之窘 和朱青青有过两次简短的交谈后,史微把秦安之和曹园菊当作榜样,一头扎进学业里,让自己深沉。可是,有一件事情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开口的,她断了粮。挨到星期六,已经欠下芳韵几张饭菜票的史微回家找伙食费。 进村以后,史微首先关心的还是秦安之写给她的信。信还在老柳树下的合作社放着,尽管已经皱皱巴巴,封口的地方明显地落下了拆开过的痕迹,她还是庆幸它没有丢失: 含华: 你好。让我给你写最后 吧。 在你看之前,请你相信这是真话。 你怎样看我?也许你的眼睛欺骗了你。我实在没有勇气再使你伤心,但是,现在,我唯有如此。 我是个坏孩子,你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你不知我坏到了什么程度。这么许久由此夺取我的全部的欢乐,使我默默地忍受此煎熬。我想,我永远挣扎不出这深渊,到如今,我已完全绝望。 以前,我总想以自己的努力来忘却此苦痛,由此而得到些安慰。以我的默默的努力,而毫无欢乐的表情,老师、父母也当我是好孩子,我也得到了他们的夸奖。他们也以我为骄傲,直到高考后我爸爸、妈妈还在计划着一次宴请。他们哪能知道,孩子这无法密合的创伤。 这耻辱无法诉出,只能留在心底。我不能自拔,我曾多次想以死来了结这羞愧的一生,可又怕在生命即逝的一瞬间有所悔恨,或者一直以我为骄傲的父母过分地为此伤心。迷茫的我只能咽着这无声的眼泪! 早知现在,何必又要生我于当初?假若苍天有眼,就让我到那寂静的角落,让我悄悄地逝去吧。 别以为你看清了我,就轻易地只用你那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说你天真,我说你不懂人生,人生这谜啊,怎能那么容易解开? 请相信吧,我发誓讲真话,不再骗自己和别人。忘掉吧,别以为你失去了什么。我只能玷污你,给你带来不幸。你的梦一定很美满,但我也只能是梦里的我。 不是我违心地说些废话,我为你祝福,祝福你不曾遭到灾难。只是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我为你祝愿,祝愿你终有如梦的时候。但请别忘了,最难理解的是人的心。 八月十三日晚 秦瑛 附:无论谁来信,我说明不用再给我。写信后,再有者都不将回信。望见谅。 看完这封信,史微心里疑窦丛生。她把信叠好放进口袋,想起自己冒冒失失闯入他家他那由衷高兴的样子,就觉得他并不是不爱她,而是真有一种自感不配的心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何以那么自卑、痛苦?他家庭完整,学习优异,理想能够实现,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如此让他不能自拔?是恋爱吗?回到家,她又把信看了两遍,这次,她除了感受到他的强烈痛苦外,她更真切地感受是他对她的微妙但却非常重要的变化。这变化就在他的落款署名上:“‘秦瑛?’为什么不是‘瑜卿’?不是‘瑜卿’也罢,为什么不是‘秦安之’?署名‘秦安之’足以表明距离,为何又用一个新名字?”她常给自己起新名,知道一个名字代表一种意义。他最初希望她爱他的那封信署名“瑜卿”,她了解“瑜卿”意思后觉得很幸福。现在落款“瑜卿”的位置变成“秦瑛”,足见他不想和她保持那种关系的决心。可是,她去他家他又何以那么兴奋?他既然写信表明要和自己断了关系,那天晚上为什么又再三叫自己放心等他?还有,他在她面前时儿躲躲闪闪,时儿没有间隙又如何解释?一边伤心流泪一边发痴发呆的史微辨不清结症所在,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本质的纯良。她想她不会再去打搅他了,但会默默地爱他,永远、永远! 史文远今年出去,把责任田又丢给了史文谦。像往年一样,史微可以从伯伯家得到六百斤口粮,而交粮纳税则由伯伯处理。史微不管称口粮的事,但家里米缸没米了,她就去找伯伯借。伯娘正在灶台上做饭,她亲热地叫了一声“伯娘!”。“你回来啦!有志怎么没有回来?那个背时的懒,这个星期不回来。你给我灶眼里塞把柴!”伯娘自话自答,最后吩咐史微烧火。“你爸爸说是八月半要结婚,但一分钱又没有,怎么结?日子只好往后推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一个人养一个人,这些年在外头,还真是一个钱都没有积。他知道我们没有钱,就没有开口问我们借。嘿,我和你伯伯都老了,找得到什么钱?哪儿来钱借给他?以前你哥哥挣钱,现在他自己去过日子了。那个福秀比什么都小气,你哥哥现在有她管,屁都不敢放一个。伯伯、伯娘现在给有志盘书,都是挣强捂屁在搞。”伯娘唠叨道:“你两个姑劝你爸爸说这门亲事,我都说随你爸爸自己。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以前他年轻,大家到处给他讨亲他都不要,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他还讨什么亲?以后给你招个郎上门,不也是一样的?不过你爸爸娶个女人给你生个弟弟也要得,将来你也好多有一门亲可走。你那个小姑嘴巴说得好听,说是会帮你爸爸的。她们家有两、三个人拿工资,日子毕竟活泛些。但你爸爸现在真问她借钱,她也说没有。你那继母来这里,还是得她思雯给你爸爸借五十元钱打发她。按我说啊,实在没有钱结婚,两个人就办一餐饭吃,走到一起算了。借钱,将来还不是要你自己还啊?她,就是讲你将来的继母,她拖着个娃儿嫁人,还不是为了过日子?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恶不恶?嘿嘿!苕婆娘,你也有那么大了,她恶也奈何不了你了。放心,有什么事,伯伯、伯娘会为你说话的。” 史微喜欢听伯娘唠叨,因为这唠叨传递了亲和爱。伯娘心直口快,什么事都说在明处,更兼她肯吃亏,因而在亲戚中人缘最好。史有明早和父母分开了,他虽是找钱能手,但管钱的是福秀;即使过年过节,父母也很难得到他一个子儿。不过父母本来为儿女好,他们哪儿想要他们的?何况史文谦夫妇都还硬朗,尽管已是六十多岁,但还能种田。话又说回来,他们老俩口靠种田给有志读书确实也不容易。伯娘去台湾的哥哥汇回一笔钱,伯娘分得两千块,但有明建了一栋青砖楼房,把那笔钱挤走了。当然,一年以后有志的读书费用不再成为问题,因为几十年前出去的人回来了,也带回了财富。但这是后话。 从伯娘的口中,史微得知父亲回来过,他也正在为钱愁。 “微儿,伯娘问你一句话:你在辰阳读书,那你的妈妈都没有来看过你啊?她都给你送一点钱用吗?”史微正在沉思,伯娘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她是慎重其事地对她说。对于最最亲爱的伯娘,史微不想隐瞒什么,但她能说什么呢?说她妈妈叫她自立、自尊、自重、自爱?看史微不做声,伯娘又说:“你妈妈家里虽然有钱,但她也做不了主。你也别放在心上,日子总会过下去的。”史微在伯娘家吃了晚饭,又称了二十斤米。可是,回到家里,坐在空荡荡的屋子内,她不能不为买菜票的钱发愁。 玉英知道史微回来了,就来她家玩耍,和她做伴。史微愁闷,把伙食费没有着落的苦处讲了出来。史文远要讨堂客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史文远没有钱,大家却不清楚。事情一讲开,大家都理解。还是那句老话:穷单身,富寡妇;更何况史文远还把他女儿读书读上了高中?在农村,有几户人家的孩子读初中,上高中?村里人讲起这些事,对史文远要娶一个小他十四、五岁的死了丈夫的女人为妻,没有人说不好。“年轻啊,还能生啊!”这让善良的村民为打了十几年单身而还没有“后”的史文远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就是燕姑,她在心里祝福史文远的同时还自愧不如。孔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史文远在史家村博得了所有人的理解、支持和同情。这个时候史微有没有伙食费读书,已经成了只有她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事。玉英体谅史微的苦处,没有吭声,返回家中,把自己的两元私房钱拿来,硬塞到史微手里。史微本来只是想排遣一下自己的愁苦,没想到玉英会这么做。她不肯接,但盛情的玉英不容她拒绝,最后她接了。对于一日三餐都要买的学生生活,这两元钱能挡得住什么?但她知道这是一种不计回报的姐妹深情,即使她不接受她的馈赠,她也该努力学习,才对得住这一方土地培育出来的这片真情。 回到学校,课间休息时,想起秦安之信中某句话自己不明白,史微迫不及待地问芳韵:“哎,你知道‘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这句话的出处吗?”芳韵见她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就看着她说:“我不知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史微很失望,但连忙说:“没有什么意思。好像这一句话很有名,似乎经常听见有人说,就有些好奇,想知道。”她那欲盖弥彰的行径,怎么逃得脱芳韵雪亮的眼睛?可她不管,一门心思地想了解这句话,就又大声地去问陈桂娥;得到的回答还是“不知道”。她不甘心,又连问了两个同学,可惜都是“不知道”,这才按捺下自己的心。 |
伙食费从哪儿出?这是史微面临的最大难题。史微想遍了所有亲戚,但父亲结婚都借不到钱,她又能借着吗?本来她可以向赵思雯开口,可父亲已经在先了,她还能再去吗?束手无策的史微最后想到了银铃。这晚她给久未碰面的银铃写了 ,措辞委婉地向她借钱。她想,明年高中毕业,她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考上;如果考不上,她也不会再复读,她会去做事还贷。也许上天有眼,第四天,已经做母亲的银铃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来到一中,给史微送来十元钱。一脸幸福的小妇人说:“去年腊月我封了一栋楼房,现在都还欠着别人一千多元工钱呢。本来前段时间身边还有三、四十元活钱,不凑巧前场云潭赶集我刚买了一对小猪,把钱用了,收到你的信家里只剩下十几元钱。我屋里那个人去外面封屋了,过两个月结帐,可能会有二百块钱,到时候你需要钱再讲。”十元钱,对于没有任何技能的农村女性已经不是很少的数目,好在银铃丈夫是一个会拿“砖刀”的手艺人。更重要的是,因为史微,因为一种简单、纯洁、悠远而深邃的感情,已经肩负起家庭重担的银铃踏入了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一中校门。史微知道,银铃买猪饲养也是为了还债。在农村,一头猪就像家里的储蓄所,平时三元、五元地花在猪身上,猪肥了,卖出去就能拿到四、五百元的整数。也只有这样的整钱,才可指望它做大用场。史微感激银铃的慷慨,知道她成家创业艰辛,后来没敢再去打搅她。 史微学习走入正轨,她满意自己的表现,希望持之以恒直到永远。可是,另一方面,大家普遍关注的爱情话题也在困扰她。这天,她在《时代姐妹》里看了一个短篇小说《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因为颇有同感,回到寝室,她就大言不惭地和一个同学聊起了爱情。她很有一点若无其事,并高声说自己看了几篇爱情题材的文章。然而,她内心觉得那个大声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极轻佻的姑娘。她一直认为在大庭广众之中喧哗是对爱情的一种亵渎。平时她极不情愿提起这“爱情”二字,更不愿在众人面前说起。她不愿领会此二字敲打耳鼓带来的粗俗声味,而只愿默默地去成就它本质的美好、神秘和神圣。现在,她不但讲出来了,还那样轻率;她便觉得自己正在变坏。她厌恶自己的这种表现,沉默了。 可是,爱情在史微的心田生根发芽了。它需要阳光照耀、雨露滋润和养料的供给,否则就会枯萎。秦安之署名“秦瑛”的信,让史微觉得爱还是一个未知数。越想越伤心的史微说:“瑜卿,我不想再叫你别的名字,因为我内心的呼唤已经将它炖烂。我多想有一天能站在你身边叫你一声‘瑜卿’,让你听到我不知默默无声地叫了你多少遍,而一直没有机会叫出来的声音……”一本本子一支笔,史微诉说着自己的心曲。当她觉得这是多么不切实际时,她的泪滚落,心开始一阵一阵地痛。受这种情绪的影响,有时候她的学习积极性也不高。不过,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消极和懈怠之后,她又马上开始鼓励自己。 开学半个多月了。这天下晚自习后,史微上厕所,碰上苏月桐也正要去厕所,于是这对“用心交流”的朋友又开始了她们的长谈。 跟往常一样,主宰谈话内容的依然是思想敏锐、文辞滔滔的苏月桐。在谈她们自己时,苏月桐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出了社会,必然会碰壁吃亏。”在提到冷波时,苏月桐说:“纠缠冷波的钱新叶是一个得了‘精神胜利法’的女孩,浪漫的冷波对她无可奈何。即在现实的人面前,再浪漫的人所能采取的办法也只能是敬而远之。”在讲到林涛时,苏月桐笑望一眼史微,说:“听她们讲,许荣华请林涛写留言,林涛给她的留言是‘一个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大家都讲许荣华对林涛很有好感。”说起赵慧琴时,苏月桐说:“赵慧琴现在的情绪还不太好。她心重,还没有从那种阴影里走出来。”史微说:“她和人竞争、比较的意识太强,她把本末倒置了,将来很可能是一个失败者。即使她将来事业成功了,她也会在追求的过程中迷失自己,她的天性将不能得到很好的发挥和展示。”这样漫无边际地谈论了很久,苏月桐开始问史微:“你和秦安之近来如何?”“怎么讲呢?还是以前那样。他去湘潭大学后,还没有给我写信呢。等吧!”“你估计你们将来的命运如何?你们会有结果吗?”“不知道。那么遥远的事情,我要是能够预测得出来就好了。”史微老老实实地回答。“你是否觉得自己和他很相象?”苏月桐追问。“不!我和他的性格肯定不一样。其实你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这样问?”苏月桐没有理睬史微的反问,她继续提问:“那你和他在一起做事、说话的时候,你觉得你们之间默契吗?”“到底什么是默契?说实在的,我没有那种感觉。”“他向你正式表白过吗?”“你是说像小说里那样啊?没有。”“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向你说过他爱你之类的话?”“嗯。但他叫我等他了。”“为什么等他?等到什么时候?你相信吗?”苏月桐望着史微问。史微也看着苏月桐,但没有回答。见史微不说话,苏月桐又说:“这个秦安之到底在玩什么戏?嗨,我问你,你的自我感觉怎样?”“有时好极了,有时糟透了。”“这话怎讲?”“我也说不清。”“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变了,你怎么办?”“不会吧?他不是那种人。”“我问你,‘如果?’。”苏月桐含笑地问,并加重了语气。史微看向远方,认真地说:“如果他真的变了,反正我不会自杀。”“我总觉得你们并不是认真地在恋爱。”“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说?”“其实你和秦安之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不仅如此,你们之间还有很多地方都显得不协调。你是一个典型的情绪化的人,热烈时骄阳似火,冷漠时天寒地冻,这和冷静、深邃、平和的他性格非常矛盾。就外貌、气度而言,你是一个让人一见就无法忘记的人,但他很普通,很平常,走在人群里并不起眼,就像我一样。你才气逼人,勇敢胆大,而我们,我是说我和秦安之,是同属于那种智慧型的人,我们都比较谨慎害羞。难道你没有发现吗?我身上和他有很多的相似点,就是我们的个儿也像你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样。”苏月桐面带笑容侃侃而谈,闪亮的眼睛时而望一眼史微,时而望向无边的黑夜。史微一边听一边跟着想,当她听到“小弟弟、小妹妹”这两个词时,她的思维像闪电一样快速地反映:“她的话是不是在暗示我比秦安之大呢?”此前史微从来没有考虑过秦安之的年龄。“我是六岁半入学,在初中时留了两年级;苏月桐也是六岁入学,她的学业一帆风顺,她现在还不满十八岁;秦安之呢?秦安之不存在留级问题,那就是说他今年也只有十七、八岁?”想到这里,史微笑着说:“真是的呢,以前我怎么没有想到?经你这么一说,想一想,你们还真的有很多相似点。你们都聪明、睿智,还有,你们都小小的,我看起来比你们高得多,如果我们走在一起,别人肯定会说我是你们的大姐姐。嘿,其实我真可以做你们的姐姐呢。”“你这时才想到啊?”苏月桐笑道。听苏月桐这么说,史微一阵心痛:她猜对了,苏月桐是在暗示她,她比秦安之大,不适合和秦安之相好。但是,难过的史微还是笑着说:“怎么?迟了吗?你不想我做你的姐姐吗?”苏月桐笑,史微也笑,一场关于“小弟弟、小妹妹、大姐姐”的话题到此结束。接着,苏月桐讲了一个优美而又苦涩的故事:她的一个表姐和一个表哥情投意合,彼此互爱,但因难以启唇,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向对方表白;后来,有媒人到表姐家提亲,表姐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表哥,可表哥除了郁闷之外,还是没有开口;看到表哥这样,表姐只能为那一份情哭泣;表姐就这样带着痛苦嫁给了别人。苏月桐总结说:“婚姻不等于爱情,爱情不等于婚姻。”史微听后忍不住问:“既然他们情投意合、彼此互爱,那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苏月桐说:“他们的性格就是那样,悲剧就因此而产生。”史微有很多争辩的道理,如拿“默契、心心相印”来反问,但怀疑苏月桐是用这个故事暗指她自己和秦安之,于是沉默了。但她认同苏月桐最后一句话:“婚姻不等于爱情,爱情不等于婚姻。”生活中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她苏月桐不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吗? 她们聊了四个小时,直到凌晨一点多,两人沉浸在各自的忧伤里,再也提不起兴致,才结束这次影响深远的谈话。 史微第二天勉强自己坐进教室听完了课,但苏月桐的话始终在她的脑子挥之不去。 “上帝啊,您为何要把我释放到尘寰?瑜卿,在这之前,我一直坚信你爱我;然而苏的几度设问,几度旁敲侧击,使我的坚信摇摇欲坠。是的,她也爱你,她有与你相似的地方。我感到痛苦,爱情与友谊不能不说已经出现了矛盾;而那种你爱我的信念的动摇则更加使我感到失望。或许,等待我的真不是开阔的境地,而是陡峭的铜墙铁壁。即使如此,即使我真的命途多舛,如我所说,我不会自杀。瑜卿,你会变吗?你有她设想的那个‘如果’吗?” 日记可以海纳她的心声,但永远无法为她解决问题。她内心的种种矛盾和忧虑,并不能因为写了一篇日记就可化解。她爱秦安之,也相信秦安之爱她。她承认他没有用“我爱你”之类的话向她表白过,也承认她与他没有多少相似点,但她不相信美好而神秘的爱情只有苏月桐所说的存在形式。如果秦安之真有什么变化,她不相信是因为不爱她的缘故:“我不可爱吗?我不值得他爱吗?如果我不值得他爱,他为什么要我爱他呢?他是真的在演戏吗?这种事情,有演戏的必要吗?我们做事、说话是没有多少默契感,但我相信我们在相爱这个问题上心里是默契的。问题的结症是:苏你也爱他。”想到这些,史微无法安心学习:“凭心而论,我不想因为瑜卿而失去苏;凭心而论,我更不想因为苏而失去瑜卿。友谊和爱情,难道真是鱼与熊掌吗?” |
八、天地浩然壮我元气 星期天,史微迫于生计去了一趟史茱家,回来后更加压抑。她想学习,她知道惟有知识能改变她的处境,并实现她的梦想。然而,她的内心风起云涌。强迫自己用学习来缓解烦躁和郁闷的史微,坐到四点多钟,她合上书本出了教室。 史微来到观音洞。观音洞在一线断崖下。这线断崖,并不亚于熊首山主峰旁的悬崖峭壁,但是因了那四季常青的藤本植物的装饰,它也像一面翠绿的屏风。其实沅江岸边,熊首山上,处处都是这种令人称奇的嵯峨景色。观音洞是一个干燥的岩洞,里面怪石嶙峋,据说有石如观音,不知什么年代被佛教徒辟为圣地,供奉观世音菩萨,故名观音寺。邑人有诗曰: 斋修青障下,泉出断崖间。俗客求鸿运,高僧择好山。 沅江长浩浩,世事总斑斑。若使生涯恶,犹疑可一攀。 观音寺在动荡时期惨遭损毁,庵上尼姑也被赶下山去,这里一度被迫废弃。改革开放后,宗教信仰恢复自由,一位俗姓姓王的耄耋老尼率先回来,才又恢复它佛教圣地的功用。如今这里有三、四个老尼居住,她们平时清闲无事,就在斋房抄写经文。辰阳一中教学大楼距离此地不过两百米,因为它不但清静、优美,可以登高望远,更因崖壁有一股清凉泉水,所以时有学生光临。大凡来这里的学生都比较自律;故而老尼并不嫌弃。 史微走过崖下老尼的斋房,来到念经堂外石坎边,带着漠然的心情瞭望了一会儿。校园里三三两两的学生来来往往,因为是星期天,他们走路的速度和身姿是那么地不紧不慢,悠闲自在。史微认为那就是一种既平常又简单的轻松幸福,而她却失去了。黯然神伤的她走向念经堂右边悬崖下刚能容纳一双脚的狭窄地带,在岩洞外的峭壁前站住。她打量眼前这表面长了一层薄薄青苔的生硬石头,又望了一回二十米开外突然从山上跌下悬崖的瀑布,心里起伏不平:“你为什么要和自己纠缠不清?为什么不能战胜自己?把一切都抛开,将来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行吗?战胜自己就是胜利!你要战胜自己!”就像在操场跑十九个圈子一样,史微萌生了爬上这悬崖峭壁的念头。 长着青苔的生硬岩石就在眼前,顽强不屈的小草扎根在它的缝隙里飘摇在空中。史微再次仰望,一种冲动促使她瞄准一块突出的岩石,抓牢了腾地往上攀去。就在她开始攀援的瞬间,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使她勇气倍增,继而自我肯定:“我相信,我是辰阳一中第一个攀登这悬崖峭壁的人!在这陡峭的石壁上,即将留下我史含华的足迹!”怀此信心,她小心翼翼地往上攀。但爬上几米高的地方后,不管她四肢怎么试探,不管她身躯如何贴紧岩壁,她就是无法再往上移动一步。她的汗冒了出来,手发酸了,脚也开始打颤。她上不去,她也退不了。不管是头上还是脚下,等待她的都有可能是粉身碎骨。“你怕吗?你后悔了吧?”“不!我不怕!我为什么要后悔?怕死?人生在世,谁不会死?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万一真的摔下去死了呢?你不觉得这样死毫无意义吗?这样的死轻于鸿毛。”“所以我不会死。我要战胜它!”脑海里有关生死的交锋之后,她更加战战兢兢!她继续试探,发现脚上穿的凉鞋打滑,不好着力,碍了事。她立即把鞋子一只一只踢掉,再一蹬踏果然上去了。上面有一个大的缝隙,缝隙中空,里面形成一个几乎能够容纳三个人的干燥洞穴。于是她把紧贴在岩石上的身子往上挪,爬了进去。等她可以放心地松口气后,她转过身来,仔细打量。岩壁上的这个洞穴非常干燥,因为上下左右都是岩石,它什么植物都不生长,只有一层薄薄的千年尘埃,干净得犹如一张未曾着墨的宣纸。不过,史微还是不情愿地发现,这宣纸上有不易察觉的痕迹:“谁要爬这悬崖呢?是好奇?还是像我一样为了宣泄积郁?也许是什么动物吧?管它呢。”她又把思想集中到自己身上。想一想爬满青苔的石崖,她觉得刚才攀附在岩石上的身子渺小得就像一本书里满版铅字中的一个“,”号。她惊奇地发现,现在脑子里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愁绪,就是有意发愁也愁不起来:她正被无数新鲜的问题填满。俯视校园,人物已经变小。当她收回目光的刹那,她看到,以黎昪、冷波为首的一群老同学,就在校后的空地上,他们似乎注意到悬崖峭壁上移动的人影,正提高嗓门说着什么。史微赶紧转过身子。上面的岩壁参差嶙峋,容易攀登,翠绿的藤蔓爬满了这怪石重叠的崖畔,使她心生喜悦。可是,刚上去不远,她猝然看到翠绿的藤蔓上刺眼地卧着一根长长的大大的白色蛇皮。顿时,她的血往上涌,心跳立即加速,她马上感受到了自己的紧张和恐惧,她的身子僵住了,脚也开始发软。对她来说,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蛇。想起蛇那可以扭来扭去如绳索般细长的身体和那可以致人于死地的高昂的头,她背上不由分说地冒出虚汗。她盯着蛇皮在心里努力告诉自己蛇只是曾经在此蜕化;但她的感觉是,蛇似乎正从她刚刚攀爬过的地方尾随而来,又或者在她还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紧盯着她伺机攻击。她想拔腿就跑,可是,在这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悬崖上,她只能恐惧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被蛇咬的可能,而这最坏的后果就是死。想到死,她马上坦然了:“如果我真该命绝于此,怕又有什么用?”这样思忖过后,她镇定了许多。她终于想到,即使有蛇,她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是安全的;因为有人说过:人不去攻击蛇,一般情况下蛇也不会主动来攻击人。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四周每一寸地方,发现除了那条蛇蜕,没有其它活的毒物。当她清楚是虚惊一场之后,她继续在冷硬的岩石上向上攀登。 终于攀到崖顶。崖顶是一块红薯地。红薯地里边就是那条通往无数上山石阶的大路。成功攀援悬崖峭壁的史微站在红薯地里,面对着一江滚滚而去的沅水,面对着沅水对岸连绵起伏的大酉山,双手叉腰,随意放松。这时她有说不出的自豪,说不出的亢奋,说不出的充实!她想嚷嚷,于是她大声地喊了起来。可是,听了自己的声音她发现,相对于内心的感觉,这呼喊竟然显得那么空洞那么苍白无力!她又沉默了。沉默后的她感慨万千:“世界这么广大,你为什么要要死要活地去计较那些无法把握的抽象东西?你痛苦、烦恼,痛苦、烦恼能帮助你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最后,她听见脑海里有一个清晰而热切的声音在说:“热爱吧!一切都是那么地广阔而美好,你有什么理由不热爱?” 由于攀援时的过度紧张,史微下山时的双腿还在发软。她光着脚板,移动着颤巍巍不听使唤的腿,来到悬崖下,在乱草丛中找回踢掉的凉鞋。回到教室,她在日记里写道:“我有一种顿悟:只要有山有水便有生的渴望!那空旷无边的天地吸去了我心中的怨恨与绝望,淡化了我的忧郁和哀伤,升华了我的情感与追求。我的宣泄没有成为污染,那是因为大地您的广袤无垠。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我有幸发现,我心中的那种痛切肺腑的感觉原来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山光水色,您这给人灵魂以自由的自然世界,您海纳了多少积怨?打开了多少桎梏?释放了多少受囚的心灵?您化蛮从善化腐成奇,您的沉静、壮美、激昂、婉约,使我惭愧,又使我再生!从今以后我相信:只要有山有水的存在便有我生命的欣欣向荣!” 诗人卞之琳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史微攀越悬崖峭壁,在她只是内心挣扎、自我超越的外在形式;在别人眼中却也成了一幅奇异的画。 这次攀援,触动了史微许久以来积累的有关山水的所有信息。她曾有感于大山给人的启迪,做了两首诗。她从新拿出来,根据悟出的那点意思,又作了改动。修改后的诗歌是: 偶感 我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 看见高山,停足伫立, 思度高山的巍峨; 遇到大海,抱膝默坐, 猜估大海的辽阔。 我对着高山,我对着我; 我对着大海,我对着我。 仰望高山,高山深邃不动声色; 放眼大海,大海无边难见尽头。 至此,我这个匆匆过客, 方悟出一点玄理, 为旅程召唤,不再停留。 把自己的足音,抛在身后, 叩入大地,融进长河! 贺新郎 忆前年与老同学游燕子洞 万物笑骄阳。正长空、清风抖擞,附和儿郎。欲醉宜将东坡效,雕弓独射天狼。 看此地、无限风光。蜀道青天输险峻,摄欢愉、今日相机忙。情恰恰,竞风翔。 神鹰出谷意昂扬。准苍穹、驱除燕雀,预备疆场。长啸一声排云上,绘成千古图 章。更不惧、荣辱沧桑。我问人生何来去?慕雷鸣、闪电零丁洋。刺字体,慨而慷。 这首《贺新郎》是史微的第一首仿古词。史微熟读了古人十多首《贺新郎》,凭感受喜欢上了这个词牌。她依顺内心涌动着的情愫需要,依样画葫芦填写的。她说自己是无知而无畏,因为喜爱而为之! 史微不知道自己柔弱的生命到底有多大能耐,毫无疑问,她是希望自己焕发出闪亮的光彩。她希望,即使自己做不成像居里夫人、李清照、撒切尔夫人那样的人物,她也要不懈地努力,使自己在历史的长河里,做成一粒微尘,与所有像她那样的人一起,铺垫长河,深厚长河,绵延长河!松溪中学的批评大会,松溪中学歃血盟誓的静悄悄的夜,已经为她的一生指明了方向。史微,她要做一位令人敬仰的人! |
九、你写的诗歌都拿来 送走一个星期,又迎来新的一周。像往常一样,星期一下午,冉老师抱来一大堆报刊杂志。发完刊物,他清了清嗓门说:“大家都静一静,先别忙着看,我有两个事情要讲。我讲完了,你们再看。”大家安静后,他继续说:“你们看过《语文报》都知道,随着现在文学事业的蓬勃发展,不但全国各地都有文联、作协这类部门,就是很多中学也都成立了自己的文学社。大家都看到了,《语文报》上采用的那些中学生文章,编辑在后面都注明了作者是哪个中学,什么文学社的社员。不仅大城市的各个中学有自己的文学社,像溆蒲一中、怀化三中、麻阳一中,他们也都成立了自己的文学社。看来就是我们辰阳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其实,我们完全有条件成立一个属于我们同学们自己的文学社。我们不缺少这方面的人才,在我们同学当中,有一大群热爱文学的人。我们学校之所以没有搞起来,是因为校方领导人的观念比较陈旧,跟不上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们没有一个倡导者,或者说是领头人吧。我给你们说,如果你们有这方面的爱好、要求,你们自己也可以搞起来。文学社这个东西,对我们和你们这一代出生在文-革末期的人来讲,它似乎是一个新事物;其实不然,它古已有之,并一直存在于历代文人之中。像《红楼梦》里大观园内贾宝玉和他的那些姐姐、妹妹结诗社,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可以说,它经久不衰,直到毛老弄出个‘文-化大*革?命’。文学啊,文学一旦和政治紧紧联系在一起,它就不成其为文学了。但是,它的昌盛,又和社会有着很大的联系。政治开明,社会繁荣,文学也就跟着昌盛。像我国的唐朝,它能产生那么多伟大的文人,是和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风气分不开。正因如此,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又开始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你们和我们不同,你们其实是幸运的,你们现在正好赶上新时代、好时代。好了,刚才扯远了,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吧。怀化地区‘作家协会’为了培养文学新人,创办了一份《绿苑报》,性质是纯文学性的,面向全国征稿,但主要是针对我们这个地区的中学生。在座的同学谁有兴趣,不妨把自己认为得意的东西拿出来,去见一见公婆,看看经不经得起筛选。另外,关于成立文学社的事情,我们学校有很多同学都找到了我,希望我来做这个事。我很高兴大家有成立文学社的愿望,但我最多只能担任一个挂名顾问,有时候指导一下你们。像溆蒲一中的‘青苗文学社’、怀化三中的‘李杜文学社’,都是学生自己搞起来的,老师只是为他们营造了一个发展的空间。我们也有这样的环境,我个人自认为可以成为你们这方面的有力支持者,所以你们自己要有积极性。我讲完了,你们看自己的吧。”冉老师说完以后,就叫着唐大业、戴铭等人的名字,去和他们说话了。 史微今天不但有《中国青年报》、《诗歌报》,而且《散文选刊》也来了。报纸摊开很占空间,她就拿了便于翻阅的《散文选刊》。当她选定一篇文章读到一半时,下课铃响了。这节课冉老师讲了许久,因此余下的时间不多。该放学了,冉老师才匆匆结束和唐大业、戴铭等人的谈话,一边走回讲台一边说:“没有什么事了,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其他的同学可以放学了。”说着绕过讲台,向史微走来。 “史含华,把你写的那些诗作都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史微还在看那篇散文,听了冉老师的吩咐,赶忙把书放到桌上,把最新誊写诗歌的作文本抽了出来。“全拿出来!把你以前写的那些也都拿出来。”看她只拿一本,冉老师急忙补充说。于是,她把她誊写诗歌的五本本子都交给冉老师。 拿着史微的作文本,冉老师又去叫张武、魏建东、陈桂娥等人。教室的同学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为了不影响打扫卫生,冉老师把他们叫到教室外走廊,说了几句,留下内心激动的同学,匆匆走了。 在这个班级,史微与同学保持着非常纯粹、简单的人际关系。在女同学中,谁的眼睛如一泓秋水,谁的笑靥灿烂如花,谁心地善良,谁勤奋用功,史微时有发现,并能由衷地、毫不吝啬地表示自己的欣赏和敬佩;同样的,谁在哪一件事情上做得不对,她也当面直言;但除了芳韵,除了偶尔和大家拍张合影,她和女同学的交往也仅限于此。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社会人,一切美好的东西,她都给予了毫无保留的赞美,她用心感受别人的美好,因而分享了人世间最大、最寻常、最易得的快乐;而她认为不该丢弃的正直,也让她令个别同学感到不快。但这一切都只是生活中的平常过程,对她不会产生重要影响。至于和男同学的往来,可以这么说,她与张武、戴铭等人过从甚密;也可以这么说,除了文章,她和他们没有任何交流。譬如这学期她写了两个短篇小说《棒棒糖》、《墨风的自白》,她送给戴铭他们看,他们就一、二、三、四地给出批评意见,就像作者与评论家的关系,他们在这种交流中相互促进、共同成长。在和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她从没把自己当女生、把他们当男生;她只是认为,她喜欢写文章,他们也喜欢写文章,作为有同一爱好的青年,他们可以在这个领域共同进步。当然,她在心里对戴铭另有一种类似于姐弟的情愫,就像对邓磊,但那纯粹是一种不需要任何应和的情愫,那只是一个人被美好的人事感动,就像在松溪中学,别人看到她,就“史含华”、“史含华”地叫,她也是被他们俩感动。这难道不行吗?这是一件多么纯粹而美好的事!对于自己和同学们的这种关系,她认为自己是得了道的世外高人,远离此班的一切世俗纷争,并以此为准则努力维持。是的,不管女生或是男生,史微满意自己在这个班级里的人际关系和群众地位。她知道,她在这个班级能为同学所承认,这得感谢冉老师。冉老师对她有知遇之恩! 说到和同学的关系,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次史微拿着一首诗歌去找张武,听到戴铭连声高叫:“张武啊,张武唉!”史微觉得不对劲,转头去看戴铭,只见他正对着张武挤眉弄眼,还一脸坏笑。她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意思了,就用一种认真、严肃的目光去看他,他才不好意思地笑着底下头去,停止那种怪叫。史微随即扫视了一眼其他同学,看到陈明、唐大业等等人就像看戏一样地注视着她。等她再看张武时,发现他的表情极不自然。事后史微回忆,这种情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仅张武,唐大业的目光,其实也是一个需要她回答的问题。由于她普遍地受到同学关注,这也引起了个别女生对她的妒忌。她和男生你来我往地交流诗文,和女生意气风发地笑谈争论,在这过程中,她也碰到来自女生别样的目光。不过,她统统地装聋作哑。她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不仅使起哄胡闹如戴铭的同学自觉无趣,也让钟情于她的男生收敛了目光,也使嫉妒她的女生空怀妒忌之心。她由此悟出:烦恼是人自招的;你若对承载它的人事不予理睬,它就不会寄生在你心里。她说自己是得道高人,理由即在于此。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她后来也没有再去找张武讨论诗歌。 和其他同学比较,芳韵对于史微,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就像和曹园菊、苏月桐的关系,史微和芳韵有了私交。如果说一个人活在一个群体里不可避免地会与别人有往来,那史微与其他同学的往来,纯粹是缘于特定场合,用认真的做人态度,与她们保持了赏心悦目的交往。而私交是对方介入你的私生活,进入你的灵魂,愁你所愁,乐你所乐,对你产生了一定影响。芳韵来自于一个成员众多、父母管教有方的大家庭,自小就受到了父母和诸多哥哥、姐姐的关怀,也耳濡目染了大家庭的教育,熟谙人情世故的她明显比史微成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她像大多数同学一样,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但每天都在踏踏实实地学;为了专心致力于学业,应付毕业,她放弃了爱好;因此,尽管她也为学业发愁,但她觉得尽心尽力了,所以着急、发愁的同时,她内心坦然。正因为如此,在生活、学习、思想感情上,她都对意气用事的史微起到了帮助、提醒的作用。芳韵不喜欢冉老师,这也影响了史微。冉老师其实对芳韵不薄,可她说,冉老师对她客气,是因为她哥哥姐姐的原因。这时史微才知芳韵家里有人做官。芳韵对冉老师的态度,至少代表了这个班级五分之三甚至更多的同学对待冉老师的态度。史微不明白,在是非观念简单、分明的学生眼里,冉老师何以这样不得人心?说实在的,这一个多学期,史微并未发现他对哪个同学做了什么过火的事情。可就是颇得冉老师宠爱的向圆圆也说:“你还不了解他,等你慢慢地了解了,你再作结论。”向圆圆是欧阳小玉一类的学生。史微只好沉默。 冉老师第二天上课前把史微的作文本还给了她:“你把我打过勾的都用稿纸誊写好,今天放学之前交给我。” 课余,史微翻看作文本,见《盲人》、《锄草》、《校园里那一小段绿荫道》、《我挖一条河》、《得失》等八篇被冉老师勾上了,而自己和苏月桐看好的《一个疯狂的播种者》却没有被看上,心里不禁有些惆怅。看一看入选的诗歌,除了《我挖一条河》和《得失》,其它的大抵更合乎一个中学生的口气。“要是让我自己选该多好!”誊写诗歌时,史微想。她知道这是拿去投稿,她为自己更看好的作品难过。那些充满狂热生命力的诗歌,似乎显得狂妄、张扬,但那一种不可遏止的生命热情,却是应该特别珍惜的。 与苏月桐说起冉老师筛选诗歌的事,史微说自己最近又得了两首诗。苏月桐看过之后,在一首诗的下面写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相知相逢,岂是强理横解。” |
十、看电影的前前后后 周末,班委会开展了这个学期以来的第一次班活动:组织全体同学看电影。据说《侠女十三妹》很好看,因此大家都欢天喜地。同学们兴奋,还原因这一活动给大家带来了自由自在结伴放松的机会,可以挥霍多余能量多余热情的机会。在这过程中,同学们可以摆脱平时的束缚,因而都轻松、快乐。 电影是下午四点二十分的场次。下午上课前,班干部发电影票,同学们就开始喜笑颜开、呼朋唤友地叫嚷了。上完一节课,大家马上成群结队地倾巢而出,向电影院进发。史微与芳韵、向圆圆走在一起,身边是其他女生。 说起高三。四班的女生,那是真正的美女如云!且不说这学期初来乍到的两位大城市姑娘,就是原有的姑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各有各的惊人之处。这其中,一个名叫戴雨薇的女生,她的芳名是人人皆知。她个儿并不很高,可她的那张脸,犹如透亮的白瓷;眉毛像三月的柳叶;眼睛仿佛秋天的葡萄;鼻梁儿挺秀;嘴唇儿红润;脸盘轮廓,那就是世界上最挑剔的美妇人挑选出来的最为满意的那个苹果线!史微刚插入这个班的时候,苏月桐就曾特意告诉她,说她现在这个班有一位全校有名的美女。史微以为说的是芳韵,可苏月桐指着戴雨薇讲:“是她!听说学校男生把她评为‘校花’。”史微还记得当时苏月桐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亮、闪亮地盯着自己,好像要看自己有什么异样反映。可说实在话,到目前为止,史微对戴雨薇一点感觉都还没有!史微不上心并非因为心存妒忌。史微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入美女之列,因此苏月桐的心眼也是多余。但就外貌而言,如果硬要谈论美,史微喜欢雷云儿的美,喜欢芳韵的美。也就是说,史微喜欢的这个人,她本身必须承载一种明显地不同于别人的能够给人以联想的某种特殊味道。史微一直不以戴雨薇的美为美,实质是因为她没有给她一种特殊的精神感受。可见,关于美貌,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审美要求。不过,史微不能否认的是,不管女生还是男生,大家都非常看好戴雨薇的美貌。班上男生,特别是戴铭,也许因为他和戴雨薇在百家姓中都姓戴,也许他们都是城里走读生,总之,他们关系特别好。在戴铭的带动下,一群优秀出色的男生,左一声“戴雨薇”,右一声“戴雨薇”,把戴雨薇叫得就如百花园里盛开的那朵最美的花!其实与戴雨薇共享美貌盛誉的还有邹丽芬,也是城里人,只不过远不如戴雨薇聪慧。戴雨薇学习成绩虽然不及向圆圆,但也能进入前二十,这在女生当中是属于佼佼者,因此“校花”桂冠才落到她头上。在议论戴雨薇的时候,苏月桐说:“所谓‘校花’,不但人要长得美,而且学习成绩也要好。”也是那时,孤陋寡闻的史微才在现实中初闻“校花”、“交际花”之说。美少女邹丽芬除了被自己的美貌弄得团团转,除了因美貌带来的众人皆知的早恋,在同学眼里,她似乎再无其它值得注意的地方。这大概就是美貌带给人的最值得叹息的一个方面;令人悲哀的是,往往身在其中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走在马路上,同学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不绝于耳。不知身后那群人听男生说了什么,姚晓荷说:“他们那群人好无聊啊!”之后女生矜持地沉默了下来。待两个男生走开之后,女生又开始像热油锅里滴了水,炸开了。史微和芳韵、向圆圆走在前面,听她们喧闹,好像是因为班上男生给女生起诨名、评分。女生议论男生,男生议论女生,这是常有的事情。可说男生像老师给学生试卷评分一样对女生外貌进行评估,史微第一次听说。她立即来了兴致,放慢脚步和她们搭腔:“你们在说什么?好像很让人好奇耶?”“说什么?说男生给我们女生打分!”大家似乎没好气,可脸上都挂着可爱的笑容。“那他们是怎么给女生打分的呢?”“谁知道啊!他们又不肯说。只听说最高分是七十八分,但不知道是说谁。好像及格的一共才有七人,其他的统统是不及格,三、四十分的。”“这些人眼光怎么这么高?他们那么苛刻做什么?”“哼!自己只有那么一副烂样子,所以也把别人讲得一文不值呗。”“最高分是戴雨薇还是邹丽芬?”“不知道。他们好像把戴雨薇叫‘狐狸精’吧。”“谁给起的?怎么取这样的怪名字?”史微不知道“狐狸精”是带褒义呢,还是带贬义?如果是贬义,她觉得戴雨薇不至于该有这样的诨名。在她看来,戴雨薇文静,不张扬,就像她的名字“雨薇”,很美丽。“不知道。”“那你们是怎么听说的呢?”“最初好像是谁在回家的路上听与她同路的男生讲的。她回校以后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开了。”“那芳韵呢?他们给芳韵打多少分,你们知道吗?”大家熟知史微最欣赏芳韵的模样,于是看了一眼走在前面和向圆圆说话的芳韵,笑道:“六十分。”“啊?这么没有眼光!”史微很希望找到欣赏芳韵的“知音”,一听此话心凉了半截。“还不好啊?及格了呢。你看我们,都还是排不上号的二、三十分。芳韵!你听见了吗,史含华在为你叫屈呢。”胡水秀冲芳韵喊道。芳韵转过头来笑骂一句,又和向圆圆嘀咕去了。似乎,她对此事早有耳闻。 电影院到了,时间还很早,大家三五成群地向排在电影院门口马路边的小摊主走去,身无分文的史微悄悄走到一边。 史微站在电影画报下看图片和文字说明。戴雨薇走了过来,也来看宣传画:“史含华,你觉得这部影片怎么样?”“这几幅插图只说了一个大概,我还没有整体印象呢。”史微回答。“你喜欢看电影吗?”戴雨薇兴趣盎然。“喜欢!肯定比你们喜欢!”史微笑道,口气很武断。从高一到现在,想起别人都能安安分分地坐在教室自习,而自己不是和楮绿珠、傅伊曼跑来看电影,就是和苏月桐结伴往这里钻。特别是与苏月桐,两人臭味相投,有时碰上所谓的名片佳作,甚至连考试都不顾。“何以见得?”“如果明天要中考,你今天晚上来不来看电影?”戴雨薇考虑了一会,说:“我想不大可能。”“可我会!”史微道。戴雨薇带着深究的目光,看了史微一眼,然后笑了:“那你最欣赏哪一个演员?”这可把史微问住了。以前,在松溪中学读书时,她是一个十足的明星迷,像刘晓庆、潘红、张瑜、斯琴高娃、达式常等等男女演员,她个个如数家珍;而现在,尽管已经出现了追星一族,尽管影视明星越来越多,尽管她也很喜欢看,可她除了知道那几个旧演员,其他的任凭你是谁,她都不在意了。史微只得回答:“不知道。我爱看电影,但我不太注意这部电影是谁演的。我觉得,谁演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部影片的内容能否打动我。就像一首歌,我喜欢哪首歌,并不是因为那歌是哪个歌星演唱的。”“你是说,你不欣赏别人?你不承认这些演员的价值?”戴雨薇犀利地问。“不!你说错了。我喜欢看电影,我爱听歌,这本身就表明我已经在欣赏,同时,我也承认了他们的价值。”“那你怎么不在意他们的名字呢?难道你没有自己崇拜的明星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所在!现在各行各业都涌现出许多优秀人物,明星其实和我父亲种田,和你父亲上班,和老师教书没有什么两样。你不能否认,演戏、唱歌,在他们也只是一种谋生手段,是一种劳动。就像科学家、政治家、文学家,大家都在自己的领域认真工作,而我们作为还在铸造中的学生,可以欣赏、崇拜的对象很多,可由于时间、精力有限,你必须选出最心仪的人物,必须做出取舍!我以前对明星也很热中,现在注意力转移了。”“你仅仅只是价值观在改变吗?你没有偏见吗?”“我尊重所有兢兢业业的人!他们劳动带来的价值正在为我们所享受,我想,我没有资格有偏见,但我可以崇拜演艺界之外其它领域出类拔萃的人,就像很多人崇拜影视明星一样。”“难怪大家都对你另眼相看。你崇拜文学家?诗人?”“我崇拜科学家、政治家。”史微想到了居里夫人和撒切尔夫人。正在这时,前场电影散场了。她们看着涌出来的人流,随其他同学挤到了电影院入口。在这过程中,其他同学看着她俩讨论,没有加入。 电影散场后,史微和芳韵去照相馆,把上个星期合影的照片取了出来。上星期天,史微去姑妈家,正好芳韵去县广播站看她姐姐在那儿进修的儿子,她们就这样同路了。“你姐姐的儿子在县广播站进修?”史微有点不信任地问。“是啊!他参加工作都两年了。他比我还大两、三岁呢。我们家就是这样,我是人小影子大。其实在我家,比我岁数大的外甥还不止他一个人。我大哥的孩子也和我是同一年出生的。”她们边走边拉家常,不知不觉来到照相馆门口,这时芳韵邀史微合影。“我现在正处于经济危机时期,你可别再说了,要不然我是忍不住诱惑的。”史微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换了一种调侃的口气。她去姑妈家,就是想在那儿弄一点伙食费。多亏那天大表姐给她借了几元钱买菜票,姑母把粮折给她,让她去粮店买了十斤米,她这个星期的日子才得以打发过去。“那就走啊,我做东!”芳韵边说边伸过手来牵她。她思忖了一下,觉得以自己和芳韵的交情,可以接受此建议,于是去照了张半身照。 照片中的芳韵和史微光彩照人。很快,它在女生中递过来递过去,一会儿就有一张传得不知去向。“天那!史含华的照片照得真好!史含华,你平时为什么不笑?你看你笑的样子,我都羡慕死了。”拿到照片的沈小常嚷道。她的声音把邹丽芬引来了:“在哪里?让我看一看。”邹丽芬急走过来,把照片从沈小常手中抽了去。仔细端量一会,她把照片递给芳韵,看了史微一眼,说:“史含华你确实照得不错。”说完她又回到戴雨薇身边去了。看同学们都在称赞史微的,大家闺秀芳韵故意嚷道:“喂!喂!你们不要这么打击我好不好?好歹我也是鼎鼎大名的芳韵啊!”她这句话,越发使这群女生肆意尽兴起来。 前面有一家南杂店。大家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琳琅满目、散发着各种诱人香味的食品上去了。史微一个人不事声张地先回到了学校。 |
十一、人海中的孤独兴趣 星期天,史微不得不再去大姑母家。姑母早就没有了以前的和颜悦色,三表姐则是见着她就拉下脸。姑母帮二伯女儿找了工作,史微向这个堂姐借钱,也遭了拒绝。她当然知道不应该再来这里,可她没有其它去处,只能厚着脸皮来这里试一试运气。毕竟在她的亲戚里,有钱人都聚集在这儿;更何况,她父亲回来会来这儿,她也只有在这儿才最容易得到父亲的消息。 史茱不再欢迎史微,其实原因很简单。首先,她对这个侄女已经仁至义尽;其次,她老母亲那么富有,她应该去找的人不是她这个姑母,而是她富甲一方的娘。当然,不能否认的是,史微学习成绩大不如从前,他们已经看不到培养她的希望。作为史文远的胞姐,从维护弟弟的利益出发,她认为史文远已经对史微读书尽到了责任和义务,而生下史微的许彩凤也有责任和义务抚养史微。她们已经给史微很多暗示,史微应该明白她们的想法。她们对史微的困顿装着不见,既在逼迫她去找自己娘。许彩凤不是死,不是境遇差,而是活得很风光。如果该有人怜惜史微,那这个人不是她娘,难道还是她这个做姑母的?出于这种想法,史茱见史文远为娶一个女人而窘迫不堪时,面对史微,怎么也拿不出好脸色。 史微早已看出姑母的厌倦,但她装着不在意。对于三表姐的冷漠,她不予理睬。她与大表姐从容自若地交谈,与赤裸裸叫她去找母亲要钱的堂姐互相讥笑,可她的心在留意找伙食费的机会。她不事声张地试探,当她终于明白再也不能从她们那儿得到帮助时,她告辞:“大姑,我回学校去了啊!”这时史茱从厨房出来,说:“你就要走了啊?你不吃过饭再去吗?”看到史茱释然的表情,史微说:“不用了,我回学校去吃。” 史微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在日记里感慨“穷在路边无人问”之后,也明白了钱的重要,现在当务之急是谋求一个生存途径。可生存途径在哪儿呢? 史微郁闷地来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怀化来的李淑琪在下面和同学打羽毛球。李淑琪的动作不但轻快、敏捷,而且进退得当,跳跃适度,很是漂亮。平常大家为了接住球,不是猛冲上前,就是迅速倒退;要么忘形地蹦跳,要么一蹲到底;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似乎达成一种共识:只要把球接住,就是玩得好、玩得在行。可是今天,李淑琪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史微耳目一新:原来打羽毛球也能给人美的享受。李淑琪身段苗条,姿态婀娜,对方的球过高、过猛,她估计接不着,就干脆不接,始终保持着不慌不乱的得体与从容。她那整整齐齐稍见偏长的学生发,在她运动的过程中很有风度地飞舞、流转。史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美的姿致,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自己的烦恼。 相对于西安来的白懿,史微更欣赏李淑琪。史微冷静地观察过这两位同学,发现白懿与人相处,总是唯她是命,事事流露出贵人一等的优越感;而李淑琪不要别人巴结、讨好,对于主动靠近的同学,她也能用平等的态度对待。李淑琪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有如此之多的同学主动靠拢、簇拥的情况下,她还能清醒地独来独往。这让史微忍不住暗暗地喜欢她,以至于在和胡灵秀议论班上女生时不无欣赏地说:“李淑琪是我们班最出类拔萃的女生。” “史含华,你爸爸来了。” 史微正看得出神,芳韵的一声叫喊把她拉出了李淑琪勾勒的美妙世界。芳韵从主教学楼中间的过道走来,史文远在她身后只有几步距离。她们的教室、寝室一年一变动,这令所有的家长摸不着头绪。 史微看到了父亲。父亲面带笑容,却掩饰不住疲惫,正殷切地望着自己。史微赶紧走下楼去。 “爸爸!” “哎!” 一声轻唤,一声轻答,女儿和父亲在这简短的不事张扬的呼应中靠近。史文远折身,和史微朝来路走去。 史文远从伍家湾来,刚到史茱家,就听说史微去过那里。他知道她的伙食费早就用没了。可是,为了凑几个钱早日把婚事办了,他现在真顾不上她。 父女俩默默地穿过操场,上了台阶。眼见寝室和校门就在前方,史文远说:“微儿,爸爸现在没有钱,这个月只能给你十五块钱的伙食费。你自己要好好打算着用,节约一点,不要乱花了。不然,受囚的是你自己。”史微看着父亲,接过钱没有吭声儿。“爸爸还有其他的事情,就不去你寝室了。你自己要懂事,要好好学习!”史文远看着女儿,顿了顿,想再说点什么,说的却是:“好了,我走了。”说完向校门口走去。 史文远这次回来,是想把姐姐介绍的女人娶回家。他想告诉女儿,最后没说。在椒坪溪,他与史微谈过这个问题:“爸爸结婚,你到时给爸爸送什么?”史微笑道:“我保证给您们送一钵花!”但结婚需要大把、大把的钱,这对有个用个的他来说真是伤透了脑筋。这些,他能和女儿说吗? 史微目送父亲离开后回到教室。她拿出书,可痴痴地半日看不进一个字。她不知道这十五块钱怎样维持一个月的生活?她憋闷得心里发胀,实在想找一个人倾诉,可是,看着一个比一个开心的同学,她只能拿出日记本,把愁绪倾注笔端。 国庆节要到了。为了迎国庆,学校在操场举行了别开生面的游戏活动。为这次全校上下万众同乐,团支部购买了许多诸如文具合、转笔刀、铅笔、三角板、尺子、橡皮擦、明信片、芝麻卡等等这类小东西,作为奖品颁发给在活动中小有成绩的同学。活动的小项目共有三十五种,如“跳连环”、“套青龙”、“高台钓鱼”、“疾走梅花桩”等等,巧立的小名目不胜枚举,都是喜闻乐见的。它们以非常简单的道具,在宽广的操场上占去一席之地,从初中一年级至高三毕业班,只要你对哪项游戏感兴趣,你都可以参加。因此,每一个游戏项目周围,都有几十个学生娃子颇有兴致地围着。操场上,一个参与者小小的成功会增添围观的同学跃跃欲试的兴致,而一个参与者小小的失败同样能激起围观者的强烈征服欲。在满操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个人堆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或者一声遗憾的长叹。听到这种声音,你就会知道,生命的自由自在,是多么容易令人忘情。这大笑,这长叹,传达的无不是年轻生命的快乐和舒畅。往年庆祝活动除了文艺晚会还是文艺晚会,这次不知是谁出了这么一个新点子。史微觉得,单为这个任性随意、无拘无束的新点子,就该高兴、庆祝一翻。 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教学大楼前的 台,前来领取奖品的学生络绎不绝。主持这次活动的学生会会员,在团支部书记杨老师的带领下,乐滋滋地体会着当主持人的快乐。这种欢乐场面,确实是以往任何一届运动会,或文艺活动所无法比拟的。同学们之所以这么兴奋,也许在于只要他们喜欢,他们都能参与。不像运动会,也不像文艺活动,有各种条条框框限制着。对于这种随意而热闹的场面,史微非常心仪,非常向往。史微邀芳韵参加,芳韵一笑置之。芳韵和向圆圆一起,指指点点地说过没完,仿佛全世界的乐趣都在她们那样的闲聊之中。史微再看其他女生,她们虽然情绪高涨,喜形于色,但显然更愿意充当观众。于是,不甘寂寞的史微像一条执著的鱼,独自向人山人海的操场畅游而去。 史微东奔西跑,这个人堆里瞧瞧,那个人堆里站站,看到可以试一试的项目,就满怀信心地参加;在这人声鼎沸的操场,成了一颗热闹的分子。此时她正在“险过独木桥”。这所谓的“独木桥”,就是一块薄薄的窄小的长约三米的木板,一头搭上一根长板凳。所谓的“险过”,就是游戏的人手端满满一碗水,滴水不洒地走过那一块薄薄的窄小的长条木板。负责监督的人身边有桶水,桶里有把舀水的勺子,还备有一口碗。史微在此共看了三个同学玩这个游戏,只有一个同学获得成功,领到了监督者递过来的“奖券”,即一张印有“奖券”二字的纸片儿,盖有“辰阳县第一中学团支部”的大红印章。看过第三个同学之后,史微忍不住兴奋地说:“让我也来试一试”,说着伸手接过碗,让负责监督的同学,慢慢地、源源不绝地往里加水,直到他认为再也加不进一滴水为止,端着那碗满得快要溢出的水,往那“独木桥”移去。这个游戏,踏上凳子而不让碗里的水洒落是第一个难关;第二个难关是木板薄且窄小,它虽然能承受你的体重,可用力过猛,木板就会随着那股力量一上一下地起伏颠簸,很容易使水洒落。另外,木板窄小到只能容下一只脚的宽度,你还得注意自己的脚不致踏空;这第三个难关就是稳当地从独木桥上下来。看似简单的游戏其实挺难。史微能够成功,在于她有沉着冷静的心态。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碗水上,走的时候全凭双脚本能的感觉慢慢移动,如此她才拿到奖券。 史微拿到奖券之后喜滋滋地去看下一个游戏。在“狂风熄灯”前,她又试了一次。这是让游戏的人站在一米开外,一口气吹灭燃烧在一张方桌上的一连串烛光,吹灭了就获胜。史微又一次赢了。 史微一连参加四项,她用赢来的两张奖券,在领奖台上换得一张精美的明信片和一颗崭新的大橡皮擦。许多女生跃跃欲试,可是害羞、胆怯,其实在这种场合,每个人都是参与者,大家关心的不是你是谁,而是你做游戏的那个惊心动魄的过程。你大可不必担心别人来笑话你。芳韵对这种纯粹的耍闹不屑一顾;史微就认为她不懂生命的真谛而错过了享受快乐的大好机会。史微参与其中,放心而畅快地玩耍,自始至终没有碰到一个熟人,因此,那些担心闹笑话的女生,她们的顾忌也是多余。《青玉案》赞曰: 青娥行止轻云态。任人妒,凭人爱。植梦于心游学海。如花开了,如风 轻快,如月偏无赖。 时光一晃疑千载。争奈青娥玉容改。若问初心 羞尚在。取诗奇气,取词丰采,培梦熙熙外。 迎国庆游戏结束,而它给予史微的快乐则如宝藏藏在了她的心中。趁着这股子兴致,史微把借傅伊曼的小说赶紧看了,并暗暗打算以后决不再沾课外书籍。健康有益的活动,它是催人上进的力量,不知不觉渗透到人的内心,让人产生积极向上的愿望。 第二天晚上,史微给傅伊曼送书,却意外地看见苏月桐和冷波在他们教室外的走廊上说话。他们背对教室站在栏杆边,苏月桐显然看见了史微,但她偏了偏头,继续兴致勃勃地和冷波说话,仿佛没有注意到史微。她话音刚停,冷波的声音又接上了。史微看他们谈得那么投入,不准备和自己打招呼,也就不去打搅他们,把书还给傅伊曼就走了。 史微没有回教室,而是来到沅江边。想起苏月桐和冷波谈话的情景,她似有所悟。江上是一弯娥眉月,似寒冬黑夜火塘里一颗孤零零的火星,没有多少光辉。独立江岸,她有一种淡淡的冷清的感觉。她决定给秦安之写 ,于是离开江边,回到教室。 史微刚在纸张上写下“瑜卿”二字,就想起自己还不知秦安之的详细地址,于是先给他大哥写了 ,请他转寄。顾虑到这封信必然会被他哥哥看,所以她除了说说学校为迎接国庆节而开展的游戏活动之外,并不多说其他的话: 瑜卿: 我可不太想你啦。现在学习抓得比较紧,有时想偷懒早点去寝室,可到了寝室一直忐忑不安。我发现,我是真的想学一点知识了。 昨天,学校搞了一次大型的国庆游艺活动,其热闹的场面真是前所未有。只可惜,参加游戏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男生。女生当然也有,可我看来看去,觉得她们都是初中一、二年级的小丫头。不过我例外了。我参加了几项活动,得了两张奖券,去 台换得一张明信片和一颗橡皮擦,心里非常快活!我真想不通,她们为什么不愿意做这些怪有意思的事情。这些没有是非的纯粹玩耍,多让人兴奋呀!它们让人忘记痛苦,忘记寂寞;使人感到充实,感到青春的美妙,尤其还能进入专心致志的忘我境界。从这些游戏里,我领略到了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生乐趣。唯一让我遗憾的是,没有几个女孩子青睐它。 不多讲了。如果有可能,给我写信,好吗?不要不理我。 含华 87。9.29 第二天,史微信中装信寄了出去。史微真的孤独。一直以来,她都不缺朋友。可是,不管黄娴菊、曹园菊,还是楮绿珠、吴笑梅、朱青青,还是苏月桐、芳韵,她觉得,某些时候某些事情,她和她们永远都想不到一块儿。譬如这次迎国庆活动,她们谁都不会和她一起参加。也许作为个体,我们永远都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 放假了,所有的同学都回了家。史微独自留在寝室,不知道这两天怎么过。节日是热闹、喜庆和欢快的代名词,可她心里快乐和忧郁像野地里的花和草一样同在。她不知道是该嫉妒别人的合家欢乐呢,还是该因为别人的欢乐而欢乐。她感到一种来自于人性中某种品质的威胁,一种因为心胸狭窄而自我挫伤的威胁。 |
祝福所有进此楼的文友:周末愉快!父亲节快乐! |
十二、同学对话中的信息 星期天上课。星期六,回家的同学都归校了。也许因为疲倦,也许因为兴奋,这天中午吃完饭,她们或躺或坐或立,横七竖八地留在寝室聊天。 “我妈妈说,八月半我们学校不放假,所以她趁我回家,提前把粉糍粑做了,说是省得过两天又到学校来替我送。哪个喜欢吃粉糍粑?我这儿有。我刚才来的时候才出的锅,还软着呢,很好吃的。”胡灵秀眉飞色舞地说着,并把喷香诱人的桐叶糍粑从一个布袋内取了出来,带着幸福的笑容,环视了大家一眼。 “呀!我妈妈和你妈妈想到一块儿了。我一回家,她就开始和我爸爸商量,说都已经初八、九了,放假两、三天,也该过节了;我们家比较远,平时又要补课,我回家一趟不容易,所以她也说趁我在家把糍粑做了。昨天晚上,我们家煮糍粑煮到十一点多钟。为做糍粑,我这两天都累死了。我还和我们村的几个女娃儿一起上山采桐叶了呢!”杨红玉马上兴奋地接过了话茬儿。她嘴上说累,脸上却神采飞扬,其爱娇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家里虽然还没有做糍粑,却是又杀鸭子又买肉,也提前把中秋节过了。我弟弟看到妈妈把准备过节的鸭子杀了,就给我妈妈急,说八月半只好看别人家过节了。我妈妈却笑着骂他:‘早吃晚吃不都是吃吗?’我妈妈说,糯米还要等赶集去买,到时家里做了糍粑,她会来学校给我送。我也可以吃到自家的糍粑。”胡水秀笑道。 “哎,你们说为什么国庆节放假,中秋节不放假?”肖紫英说。 “国庆节是我们国家解放、成立的纪念日,大家当然要欢庆、欢庆!”胡灵秀说。 “按理说中秋节也放假才对。说句本源话,在我们那里,哪个得闲过国庆?要不是学校放假我们回去,哪个父母记得国庆节?” 杨红玉说。 “那五一劳动节和端午节还不是这样?劳动节放假,端午节不放假。如果说过节,从年头算到年尾,其实我们真正关心、挂牵的是端午节、中秋节和过年。对了,还有‘吃社饭’、挂青、七月半、正月半。不过,最重视的还是过年和端午节、中秋节。” 胡水秀说。 “这倒是真的。我爸爸、妈妈从来就没有过过什么劳动节、国庆节!倒是那些传统节日,他们即使再忙,也不会忘记。油菜开花吃社饭、清明上坟、端午节包粽子、七月半烧纸,八月半吃圆饼,他们一宗一宗记得清清楚楚。” 杨红玉说。 “什么劳动节?忙都忙死了!你喊你爸爸、妈妈莫栽田,闲一日来过劳动节咯!他们不把你骂死才怪!” 姚晓荷说。 “争什么争?那个喊我们爸爸、妈妈不是工人!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元旦,这都是吃国家粮的人才有的节日!这是时髦货!姚晓荷,你忙什么?你什么节不过?”胡灵秀说。 “工人有什么了不起?吃国家粮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就高贵一些吗?我就不信!大家都是凭双手劳动吃饭,他莫上班试试咯。什么时髦不时髦,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当农民的,他就是邓?小?平也没有饭吃!他莫吃饭去时髦咯!”杨红玉说。 “正是了。肖紫英、李淑琪,还有你姚晓荷,你们吃国家粮的人听见了吗?”胡水秀说。 “好了,好了!我饿死好了!我说你们这些人,硬是喜欢争这些闲话。要说过节,其实不管什么人,只要是中国人,端午节和中秋节却不由得人不想。争什么呢争啊争!”肖紫英说。 “莫争了,莫争了!带糍粑的人把你们的糍粑拿来大家吃!”胡水秀笑盈盈地说。 寝室里除去李芳洁还没有归校,其他七个都在。大家七嘴八舌,把寝室搞得热火朝天。史微在床上,背靠被子,拿着一本书应景儿,其实耳朵、眼睛都没得闲。李淑琪也在床上坐着,眼前摊着一本书,背靠雪白的墙壁,两腿弯曲,双手抱着并拢的膝盖,一直很有风度地笑着看她们争。听她们抢着叙述自己在家里怎样被父母宠爱、重视,看她们因幸福、快乐而显得灿烂的笑容,以及她们越来越带劲的热情,史微凑热闹接过一个糍粑,谢了,吃了,就万分感慨地走开了。她是真羡慕,羡慕她们的幸福! 史微带着落落寡欢的心情来到教室。教室里稀疏地坐着十几个同学,他们大多是走读生。这两天放假,他们却如期来校自习。史微刚在座位上就座,冉老师来了。冉老师临时安排了一次大扫除:冲洗教室。他吩咐在座的同学去寄宿生寝室拿提桶、报信,说是把在寝室的人都叫来;然而却又说,这是搞义务劳动,属于自愿性质,谁有事不能来就算了。临了,他还特别告诉去寝室传话的同学,要把他这一层意思也传达给大家。 史微懒得回寝室,叫去的同学把她的铁桶带来。说完就和同学一起搬椅子、扫地。不一会儿,去寝室的同学回来了,他们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寄宿生。看到这情形,冉老师面带愠色,叫参加大扫除的同学一个个签名登记。“要签名?这么麻烦?算了吧?”有几个人几乎是同声嘀咕。冉老师不予理睬,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本本子和一支笔摔在一张桌子上,声色俱厉地说:“你们来了的人自己到这儿来签名。谁不签名,谁自己负责!我今天要看一看,究竟哪几个脑袋大!”冉老师阴沉着脸,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听说要签名登记,走在后面的同学马上加快了步子;有人立即装着还要去寝室取工具,把老师发脾气的消息万分火急地传到了寝室。本来打算留在寝室的同学,也都提着桶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 向圆圆:“小题大做。杀鸡给猴看的这种把戏演出来也不觉得让人恶心!” 芳韵:“你知道冉超为什么发火吗?今天有人从家里一来就提着一包糍粑去了他家。他以为大家都应该像那个人一样供奉他,可是没有人接着去。” 陈桂娥:“地地道道的伪君子!如果拿他做典型写一篇小说,那才是一件快事。” 戴铭:“嗨!你们在说什么呢?不怕我打小报告吗?” 戴雨薇:“打小报告这样的小事还要麻烦你啊?我以为这项工作早有人做了呢。” 张武:“你们不能大度一点吗?像弥勒佛的大肚子,多装一点,笑一笑过去了事。” 唐大业:“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与己何所不容。” 戴铭:“不对。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冉老师离开之后,大家沉不住气,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听着这些议论,班长王小月低着头,默默地扫着地。史微随即知道,给老师送礼的人是她。 真是人多力量大。十几个男生川流不息地从下面提来水,女生冲的冲,扫的扫,不费多少时间,教室就被洗了个遍,变得纤尘不染。洗完教室之后,女生看一看讲台、黑板、窗户,又开始主动擦拭起来。 在擦窗户的时候,史微和戴雨薇不期而遇地站到了一处,史微在外,戴雨薇在里,共同擦拭一扇玻璃。“我们今天上午在寝室看了李淑琪的照片,她的照片照得非常好,非常美,很有艺术效果。我们看了,都说是一种视觉享受。”戴雨薇慢慢地游动着手上的抹布,和史微搭讪道。“真的?我要是能看一看就好了。”史微也一边做事一边说。不料,李淑琪就站在史微背后,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戴雨薇看了看李淑琪,又看一眼史微,笑。史微就对李淑琪说:“她们都说你的照片照得很好,能给我欣赏一下吗?”李淑琪爽快地说:“行!我晚上拿给你看。” 大扫除过后,芳韵和向圆圆来邀史微:“史含华,听她们说,观音洞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尼姑,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吗?”史微心情不佳,觉得她们真是爱管闲事,就说:“我还有一篇小说没有看完呢,你们去吧。” 等史微看完小说,已是晚饭时分。此时进出宿舍楼的学生川流不息。在人流如潮的宿舍楼外水泥路上,史有志叫住史微:“姐姐,给你带来一瓶菜。”说着,他把装得满满的一罐头瓶熟菜递过来。史微这时才注意到,堂弟是站在路边,专为等她这个姐姐。史有志凝视着史微,眼神里满是怜悯。史微接过菜,心头一热,眼眶就湿润了,但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看到这种情形,史有志没有告诉史微,她父亲这些天在家里,正忙着筹措婚事。他转身汇入人流,朝教室走去。 看着堂弟离开的身影,史微愣了一下才回寝室。史有志给她的这罐子熟菜,是农村孩子在外求学时常带的菜肴——干辣子和黄豆炒肉。史微知道,这罐子荤菜承载的是善良的伯娘对她的一份情真意厚的怜爱。伯娘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分地亲热,也从来没有故意冷落她。该骂的时候她骂她;该忙活的时候她不理睬她的纠缠。她不看重她学习如何,也不看重她外貌怎样,她始终把她当成一个失去了娘的孩子加以怜惜。想起大姑曾经的关爱,如今的有意冷淡,史微尤其感到伯娘对自己这份情义的淳朴和可贵。但她能够把大姑对她的态度和伯娘对她的态度两相比较吗?她能够在心里菲薄大姑对她的关爱和期望吗?什么样的爱是纯粹的爱?爱的最高境界又是何样?不管什么样的爱,它都是一种主动付出吧? 吃饭、洗澡过后,史微回到教室。她刚摊开书本,李淑琪走了过来。李淑琪是给她送照片看。史微很意外,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你!我一会儿看好了就送过来。”李淑琪走后,史微觉得她竟和她一样地痴傻。事过几小时,与堂弟相遇及回寝室后的繁琐,她早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料,她竟然那么上心。她感到她们的作风极其相似。 如戴雨薇所说,李淑琪的照片很唯美。她怀抱吉他,席地而坐,低头忧郁地弹着。她整齐的头发掩盖了大半张脸,但那低头的痴迷仿佛在弹奏一支鲜为人知的心曲。史微从这张照片里又体会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这孤独使你感觉到她的整个生命此时此刻都是忧郁的,而你无法洞悉她忧郁的原因。“因为青春的困惑?因为生命存在于尘世有同于地球悬空于宇宙?还是仅仅因为沉醉于音乐?”史微浮想联翩。也许李淑琪自己对这张照片也情有独钟吧,她在后面写有一首小诗: 或许,那本该说点什么的 ——只是,又没法说…… 于是,弹起呕哑的老吉他 让它叙说我的心里话 度过的年年岁岁 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那后边是空茫茫的 没有脚印 没有涉痕 只有一片属于我的空白的小天地 李淑琪的字竟然像她的人一样独特得妙不可言。史微本觉得她在这个班级最有个性,经过此事后,史微对她更加心仪:“我们该是朋友吧?有缘还是无缘?” |
十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星期日,老天下起雨来。第二节历史课,老师没有到堂。大家都开始自习了,史微竟不知道该学什么好。她身在教室,端正、安静;心却如一缸搀和了酒曲的糯米饭,正在某个角落温热的窝里起着变化。她天马行空地作思想漫游,猛然间,像受到某种启示,冷不丁地意识到自己学习自觉性是如此之差!可等她冷静细思,又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眼看一节课时间已过去一半,留着这个疑团,她强迫自己翻开书本做作业。 这日,史微是在恍惚的状态下上完其他课程。夜幕降临,她望着黢黑的熊首山,又开始对心里的种种不知所措寻根究底。此时的熊首山只有一个粗犷轮廓。它白天显得巍峨、明朗的山体,现在处处是猜不透的谜。一个小小的火团从东向西游移过来,她猜测,那是一个在城里耽搁了时间的人提着一盏灯在半山腰赶夜路。那人走得急促,豆大的灯火很快就飘到了上山的石阶上。看着这黑黝黝的大山,看着这飘忽的孤灯,沉醉之中,她仿佛又领悟了天地间黑暗与明亮、肃静与灵动、僵死与活泼的相反相成。她目送那灯火远去;之后在日记里写道:“我有一种深深的困惑。有时,我似有所悟又似怅然若失(这症状在今天复发时才得以明确提出)。这感觉似是无本无缘,又似有根有据,很长时间了。以前茫然地为它冥思苦想,皆以不得其果而告终。它是无本无源吗?凡事产生都有它的条件,若说无本无源,则是无稽之谈。但是,尽管我耗时耗力苦苦追溯它的依据,它还是那样真切却又虚幻地存在于我的脑际。今天当我明显地显现出我的若有所悟又似若有所失时,我更加感到它的难以捕捉,而它分明紧跟我、缠绕我,仿佛鬼魅,让我继续耗神。夜晚的山峦没有白天看见的真切。同是那座山,白天的真切是白天的真切,它取代不了夜晚的真实。白天,这座不长常绿树木的山坡,让仲秋的色彩装点着,斑驳、烂漫,很是明快。可夜晚呢?它没有季节之分;所以,它没有白天的因为春季而情意绵绵,因为夏季而洋溢火热,因为冬季而肃穆等等这些情绪变化;它只是一座恒古不变的单调的山。不!虽然白天的色彩销声匿迹,它却充实地透射着迷人的神奇!我就像这座山,真实存在,但在各种不同的外界条件下又有不同的表现。让我难堪的是:山自重、自明,而我却常常困惑常常自我否定。夜行人的灯在游弋着,看似遨游茫茫宇宙,然而我们熟悉这山的人知道它的轨道是白天很明白的向上山路;而在陌生人看来,它是否属于无本无源?我若有一天也像那路人、像那灯,在一个似我的孩子眼里,我也化成了一匹骏马和一个骑着骏马的人,行为是那样地飘飘洒洒而怡然自得。可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应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情。我为什么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呢?似有许多问题挤挤挨挨地等待我提出,却又似有一层并不深厚但又不可逾越的障碍把它们阻挡了。我感到无尽的茫然,它们是对立的,也相互依赖着;它们就是在这对立统一的矛盾中存在。也许因为暗淡才有辉煌;到达目的地,必须翻越充满重重障碍的崎岖小路。” 史微心灵平静了几天,也踏踏实实地学习了几天。这天中午,她碰见苏月桐和楮绿珠站在宿舍楼的楼梯口说话。她们在讲吴笑梅。楮绿珠给吴笑梅写了 ,可一直没有回信;苏月桐也给吴笑梅写了信,但也没有回音。她们说她说是要复读,并且复读就转科,现在却连照面都不打一个,甚至连她们写的信也不回。听到这些消息,史微插话:“我暑假给她写信也没有收到回信。”苏月桐:“活生生的一个人,等你一转眼,就好像她一下子从茫茫人海里消失了一样。为什么不愿意与我们联系呢?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楮绿珠:“谁知道!她有条件复读却不来复读,真是鬼做!”看她们那么着急,史微安慰:“你们别急,我再写信与她联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史微相信,凭着自己这几年和她的交情,凭着自己对她的偏爱和信任,凭着自己对她的一片真心,她一定会回信。 说写就写。晚上,史微摊开信纸,话如泉涌: 吴,亲爱的:你好! 我们大家都很牵挂你,都希望知道你现今在做什么,更希望从你那儿得到一个令人宽慰的消息:你现在很好,真正的很好!苏和楮绿珠给你去了信,但都石沉大海。我们感到纳闷,梅,你为什么不愿回信?是没有收到吗? 人生有缘,只可惜,顽固的我这时才愿承认它大权在握的作用。失去了的岁月,只能在怀念中追忆。我不知道,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你现在怎样?说你无忧无虑,也许,只因为你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轻松,从而让我造成一种错觉?在你,过去的敢做敢为、正气禀然之风度是否犹存?我是否还有机会聆听你为一个弱者鸣不平的声音?我们是否还有机会谈论秦安之,谈论那个你“不乐意”的、会写文章的“哥哥”,谈论青春的困惑与奋发? 自从我们进入高三,就失去了许多交流的机会。我不能常来找你,嗜好胡思乱想的我只能孤独地忍受痛苦的蚕食。我写一首小诗,再找不出谁来猜想我是为谁而作。因对秦安之的思念,但也苦于他在高三,且极不情愿与我在一起,脆弱的我只能默默惆怅。你不知道,梅,与你在一起,我有多轻松!你的理解使我感到安慰;你的宽宏使我跟着宽宏;你的乐观使我看到了生活的积极面。 生活中无处不是情。假期里,你还与你弟弟同撑一把伞吗?你还与你朱建舅舅同骑一辆车吗?你还与你爸爸对鼓着嘴巴,接着又笑,这样幸福地谈论一件事情吗?你还独自在厨房搅拌面粉,最后又把它送给别人猪吃吗?你不知道,你快乐,使我也感到快乐;你幸福,使我也感到幸福;每当听你谈起这些趣事,我就如同身受,好像是自己沐浴在那一份浓浓的亲情里一样,我跟着你快乐,跟着你幸福!你不知道,这几年,正是你的幸福,给予了我轻松和欢乐,我也因此而对你产生不可割舍的依赖情绪。我们的情谊,也随之而建立起来。 现在那些都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对于漫长而多变的人生,我们不可能永远只领会它的好处,它必然也会带给我们烦恼和痛苦。对于烦恼和痛苦,我们都应有一种本能的应付能力。毕竟,我们是青年,世界是我们的!我们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随着事过境迁,忧郁和孤独是每一个人都会产生的情绪,然而我们没有资格消沉。梅,听一听我和秦安之现在的故事吧。 整整一个暑假,我都不在家。开学到校遇见史思振,才听说秦安之给我家里写了 。我满怀希望地回家到处打听信的消息,却没有料想到它东躲西藏地让我找是在怜惜我;因为它知道我看了以后会哭、会痴、会傻。秦安之要我忘记他,因为他自认为是一个坏透了的男孩,他不愿给任何人带来痛苦,他认为我跟他在一起将没有欢乐。曾几何时,有几个人不把他当做只知读书、不涉世情、不问世事的小男孩?谁能想到,他也是一个心处桎梏的人?以前,你说他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单纯,你说他甚至要比我们复杂好几倍,我对你的话不在意;现在,我才知道你的看法是对的。可是,已经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现在知道他根底有什么用?只有你知道,我把我的全部情意都寄托在他身上了,而今,他不给我任何消息,这孤独、痛苦的滋味,我再向谁去诉说? 本来,写这封信,我不该给你谈起这些令人丧气的事情的,可我情不自禁地又对你说了出来。其实你知道,我虽然感到孤苦、无望,但我什么都不怕!我本来没有拥有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害怕失去的呢?我是一个勇敢的人,我相信将来,相信世界是属于我们的!梅,希望你和我一样相信将来,相信美好的世界属于我们这些年轻的生命! 愿上帝保佑这封信不是石沉大海。梅,如果你收到此信,请你千万写一封回信,说说你现在的情况。苏、楮绿珠、我,我们大家都很想念你,给我们报个平安吧。不多说了,此致, 祝你:万事如意! 祈愿:快乐和幸福永远与你同在! 史 87。10.9 写罢此信,史微再也无法平静。由吴笑梅,她想到秦安之,她脑子里最后浮现的全都是秦安之的话语和身影。想起秦安之署名“秦瑛”的那封信,她又开始发痴。她在日记里写道:“给梅写信,我无时不在牵念着你。瑜卿,我那次闯入你家,你是不是在应付我?你不愿看到我吗?你是否看了我送给你的东西?瑜卿,前两天想到过我没有?今年秋季雨水特多,中秋月儿不亮,你可伤感?你可收到我前些天发出的信?你可改变了你的决定?你要我像个得了精神胜利法的人,自欺欺人地等你,等你,一直等下去吗?爱我,不要全为我着想,自私一点啊,瑜卿,我希望属于你。” 对秦安之的悠悠思念,史微以为,随着黑夜的过去,随着新的一天学习任务的到来,她能暂时放下,把心身投入到学习中去。中饭过后,她鞭策自己,匆匆赶去教室学习。路上碰见苏月桐,她告诉她:“我写给吴笑梅的信已经托同学寄出去了。”苏月桐一脸忧郁,什么也不说。见她情绪低落,她也不吭声了。她们沉默着各自走向教室。 此时,教室里只有唐大业和张德仁在出黑板报。见史微进来,张德仁轻碰了一下唐大业,继而露出诡秘一笑。就像张武对史微痴迷,不少同学心知肚明一样,唐大业对史微的心思,也早已被他身边的哥们了然。史微昨晚自习心不在焉,唐大业关注到了。同学们都猜测她心中有人,他也认为她心中有人;可是,对她的爱慕,他无法遏制。他不向别人倾诉,但关注他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变化;而他不置可否。如果说张武对史微的心思公开地被同学善意取笑,那在大家心里,他无论如何都是这个班级里最具分量的男生,他们佩服他;如果美丽、冷傲而又富有才气和攻击性的史含华会在这个班级选择一个人,那这个人非他唐大业莫属。然而他清楚,像对张武一样,她对他的爱慕也无动于衷。 史微坐定之后,唐大业一边在黑板上写,一边沉声诵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这流传千古的绝唱,这玄妙无比却也令人疑窦丛生的声音,此时让唐大业在这空荡荡的教室用有意叫人听到的腔调吟咏出来,史微感到振聋发聩!她忍不住想:“‘凤’指何人?”她不知道这是楚国狂人接舆为孔丘而唱,秦安之说的“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早被她主观地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混为一谈了。她把这句从古至今谁都可以断章取义加以引用的话抄写了下来。她当时本能地觉得唐大业是在念给她听,但这一丝反应一闪而过。接着,对秦安之为什么要给她送这一句话的反省,以及对秦安之欲得之而不能得,欲近之而不能近的心理,使她继昨夜对他的思念,顿时又掀起了狂涛巨浪。考上大学的同学,别人在国庆节、中秋节前后,都给母校老师和朋友写来了问候的信件;可秦安之一去杳无音信。这怎能不叫她费心思量? 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她无心理会;唐大业和张德仁什么时候离去,她毫不察觉。她跌入自己的世界,针对种种迹象,开始诘问、反思: 常常为我制造谜,我常常为你的谜四处乞讨解释。“只是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我为你祝愿,祝愿你终有如梦的时候。”瑜卿,你告诉我你走了;可来者何人?有谁能来?谁又配来?我恨唐大业和张德仁,他们犹如魔鬼,只用一句话,就让我明白了我的世界原来已经毁灭。可我情愿带着一丝希望等待啊,哪怕这丝希望是我凭空想象的。 我为谁活?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为何要拼搏?我为何会生?我还将生吗?我又将为何而生?我是人类这个整体里瞬间即逝的细胞,在她走向美好,走向健康,走向强大的过程中,我该责无旁贷地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像单个细胞在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里发挥作用一样,谁能否认它曾经的存在?我该铭记此中道理,不自暴自弃,要心甘情愿地完成生命的原始循环。 今年秋季降水量特别充沛,现已是十月中旬,可连日大雨磅礴,似是初夏季节;沅江河水爆涨,山上瀑布飞溅而下,整日如雷声隆隆。雨哗啦啦地下着,使得老师讲课的声音,上、下课的铃声都变得若有若无。这湿淋淋阴郁的日子,并不让人觉得寒冷。不必悲观,不必颓丧,因为确实还不是冬天。 苏的情绪不对劲,不知她为何而忧?沉默,存在于我和我的朋友之间。 |
身体的不适被遗忘,史微开始更加勤奋地学习。这天星期四。下午放学回寝室,史微走到门口,发现寝室里闹哄哄地全乱了套儿。寝室里来过小偷,李淑琪和李芳洁的箱子被撬了,她们放在箱子里的钱也被小偷偷了个精光。史微闻此消息,本能地看向自己的木箱。这一看,她的心立即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她的箱子盖合着,可她锁箱子的锁已经不翼而飞。她惊叫着扑过去检查箱子内的东西。果然,放在衣服上、与大姑粮折放在一起的那几块钱和十斤饭票不见了。再往下翻,藏于箱子底的五元钱还在。她庆幸箱底的几元钱不曾被贼拿去,她更为大姑的粮折还在而松了一口气。可是庆幸过后,愁绪犹如铺天盖地的乌云,整个地笼罩了她的心。她不知道这个月的生活将怎样维持下去?李淑琪是五十元被偷,李芳洁是七元五角被偷。李淑琪坐在床上颓丧地说:“这五十块是我这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私房钱。幸好这个星期快满了,我身上还有十多块。”李芳洁什么也没说,却呜呜呜地趴在被子上哭开了。史微明了此中的区别:李淑琪至多少花一些零用钱,她的伙食费不会因此而受影响;李芳洁也许和她史微一样,接下来的日子马上就会因此而出现窘迫。史微跪在床头箱子边,目光呆滞地看着箱子内的东西,听着李淑琪的话,听着李芳洁的哭泣,听着大家的议论,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史微盯着箱子发痴许久,之后开始到处寻找不翼而飞的锁:锁虽然可能报废了,但把它找回来挂在箱子上总比没有的好。她边想边找,可是在床上和箱子后都没找到。“哎!李淑琪、李芳洁,你们俩锁箱子的锁还在吗?”她问。“还在。”“她们的锁都还在。”“那就奇怪了!我的锁不见了呢。”她跳下床,又到下面来找,还是找不到,不禁自嘲地调侃道:“这个人连把锁也要。大概我的锁是一把金锁,不然拿去有什么用呢?”“你莫在那儿白费精神了!你把它找来,难道还能用啊?她们两个人的锁虽然还在,但都坏了,不能用了。你还是另外买一把吧。”早从隔壁寝室过来的芳韵劝慰她。“说得轻巧。我哪里还有钱买锁?”她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可即使你把它找来了也没有用啊!”芳韵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把它挂在那里,总比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强啊。”“哼!自欺欺人。” “你说错了。这是聊胜于无。”芳韵不再接腔。 晚自习近了,大家熙熙攘攘的议论也消停了。史微出人意料地唱起了歌。本来史文远决定再婚之后,她就开始频频出现经济危机。这个月伙食费原少得可怜,再经小偷一搞,真是雪上加霜。她不知道怎么解决即将面临的问题,愁绪憋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很想像李芳洁一样大哭出声,但她欲哭无泪,她是情不自禁地哼唱出声。“长歌当哭”,在她还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时候,她早已有了此习惯。 史微唱歌,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她。但看她毫无表情后,再琢磨她低沉的声音,她们就收回了诧异的目光。她们没有打断她。刚好这时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她们你呼我叫地陆续离开了寝室。 李淑琪被胡水秀、姚晓荷等人叫走。李芳洁也被肖紫英、杨红玉几个劝走。芳韵来叫史微走,史微没有走。她茫然自失,想留在寝室静一静,梳理自己的思绪。 闹哄哄的寝室,挤挤挨挨的寝室,随着最后一个人的离去,随着木架子床板发出最后一下咯吱声,静了、空了。史微继续唱着,声音由低沉变得高昂。她不想流泪,她明知哭泣无济于事,但眼泪还是伴随着歌声滚下来。这两行热泪,使疯狂歌唱着的她慢慢放低了声音,直至安静下来。她开始想:“父亲为结婚正在四处借贷,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分拨给我?这种情况下,小偷,这无耻的恶魔,竟然偷到了我们寝室,偷到了我的头上,真是不长眼啊!这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为什么现在少年犯罪现象越来越多?究竟什么是当前社会首要的任务?是发展经济?但是,不要忽视了教育呀!思想教育,道德品质教育,遵纪守法的教育,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够忽视的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她的子民丢弃了品德,不思进取、只想不劳而获,都这样不顾廉耻、不择手段地想拿走属于别人的东西,拥有这样的子民,国家有什么希望可言?我真希望自己饱读诗书,成为一个忧国忧民的政治家、教育家,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一呼百应的人物!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像大自然那样,凭借自身焕发出来的一种天生的力量,震撼麻木的人,唤醒卑鄙的人的良知,导引人民走向一个理想的王国。在我国历史上,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人民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实现的幻想啊!我们现在为什么做不到?我为什么这样渺小无力?我何时才能强大?我能够强大吗?” |
天涯社区有些作,什么大不了的内容呢,就 河蟹 了之?无聊的很!! |
十四、屋漏偏逢这连夜雨 史微近来呼吸困难,似乎腹腔里许多根筋在做运动。起初只是右边腰部两根筋相互摩擦产生痛感,现在弯腰则很难忍受。本来睡眠时间够多,但白天上课依然没精神。她很希望不分昼夜地学习;可她周身疲倦,做什么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种症状去年也曾反复出现,她同父亲提及,要求去医院看看,但父亲并不重视。她内心怨过,可没有检查也好好地过到了现在;她就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患了神经衰弱症引起的。可如今她感到是身体真的出了毛病,因为无处可说,于是寄希望于此种症状自行消失。她对自己说:“我不能停止学习,也不能因此而气馁。我有许多事要做,如果我的生命仅仅只作为一个消耗者出现,那将是一种耻辱。我愿我的身体和精神都能力顶千斤。” 星期天照常补课。眼看饭票吃完了,她中午去史茱家。史茱知道她的来意后很慷慨:“今年你表弟不在家,我们的粮食也吃不完。等会儿我把粮折给你,你自己拿钱去粮店买米。”城里人乐意做这样的人情。他们吃国家粮,按指标算,每月都有定量的粮食供他们拿极少的钱去购买。如果吃不完,国 家也不会白送,多余的剩在粮折上只是一个数字。基于这种情况,他们常把粮折上多出实际需要的斤两送给农村以种田为生却还需要买粮吃的亲戚,让他们自己拿钱买去。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也拿粮折买米送给需要的亲戚,等新米出来,亲戚会怀着感激之情主动把鲜米送还。这既是做好事得了人情实惠,又无实质损失。史微补课没时间回家,就曾拿大姑的粮折买过两次米。她对这种馈赠没有多少压力,对于大姑和她周围的人,她熟悉他们的这种大方。她当然也明白,她大姑不会把这种好处白白送给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大姑之所以能这样做,只因为亲。讲完买米的事,史茱告诉史微,她上半年见过一面的年轻女人,明天将带着一个孩子进入她家。史茱没叫她回去,也没说她父亲要她回去,只唠叨:“两个人都是半路亲,再加上穷,没有钱,还讲究什么排场?想讲究也讲究不起!简单地办餐饭吃,迎进屋,你爸爸算是有了一个主儿,她娘儿俩也是有了依靠。”史微暗想:“这就是说,以后我家不再是我和爸爸两个人,而是四个人了?”她要赶下午的课,于是拿着粮折匆匆离开。 可是,在她心里,一种莫名的孤独、失落油然而生,并且如影随形,驱除不去。回到学校,她静不下心学习;这使得她又生烦躁。为了平静自己,她放开书本,拿起一叠报纸翻阅。青年报上一篇《孤独感辨析》使漫不经心的她顿时收紧瞳孔。文章把孤独分成表层的、外在的孤独感与深层的、内在的孤独感。前者是“人的社交动机和好群行为得不到满足的一种内心体验”;后者是“你对人生,对社会具有独到的见解和强烈的使命感”而产生的。史微省视自己,觉得真正占据自己灵魂的是后者。她感到安慰,也从这种阅读中得到鼓励。她说:“爸爸是一个很讲面子的人,然而他的婚礼就这样草草地从简了。暑假我的许诺不仅成了空话,而且作为女儿,我连在他婚礼上路面的机会都没有。对于命运的这种安排,我默认了,爸爸也默认了。家庭的困顿,人心的麻木,做人的责任,这一切都使我意识到我不属于自己。我应当是一个有用的人,为爸爸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和爱护之情,为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毕生。”她曾想象父亲的婚礼像年轻人的婚礼一样热热闹闹,充满喜气,不曾想竟是这样地不声不响。她两眼凝滞,毫无表情,但内心则更加坚定。 |
吃晚饭时,史微和芳韵、向圆圆一起去食堂。打来饭,她们边吃边闲聊。讲到英语时,由于欧雅兰生产,现在新换了姓唐的老师,史微说:“我英语成绩不好,我都听不出是唐老师讲得好呢,还是以前欧雅兰讲得好。”芳韵:“他们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风格。欧雅兰细心,讲得详细、透彻;唐老师爱东拉西扯,但比较风趣。”史微:“他们再仔细、再风趣,在我听来都是懵咕隆懂。我是真的没有救了。”芳韵英语还行,但和向圆圆比,又隔了一大截。向圆圆:“我喜欢现在的唐老师。”史微:“为什么?以前欧雅兰那么器重你呢。”向圆圆:“那有什么用?”芳韵:“哪个英语老师不喜欢她?”史微:“她课上得不好啊?”向圆圆:“她课上得再好,她也不能把我们送毕业。”史微笑:“那有什么办法?哎,你们知道她生了男孩还是女孩?”芳韵:“不知道。”向圆圆:“管他男孩、女孩,女老师就是比男老师麻烦。”史微依然笑:“你怎么能这样说?没有女老师,哪来男老师?”向圆圆一本正经:“男老师就没有这些问题。”史微:“男老师也生不出孩子。”向圆圆:“那她就不该来教书,她就只管生她的孩子好了。”史微:“那你读什么书?你以后不会遇到这些问题啊?”“我就不会遇到。”“讲鬼话。”“你才是讲鬼话呢。”“我讲什么鬼话?你读书,你考上大学,你以后不管从事什么性质的工作,都还是会遇到同样的事情。你如果因为这件事不喜欢欧老师,那是偏见。”“什么偏见不偏见,女老师本来就比男老师事多。”“女老师是比男老师事多。女老师不仅和男老师做同样的事情,她还要堪当其他重任。”“好一个‘其他重任’!我以后不结婚!”“这样倒好,如果所有的人都和你想的一样,并且真能做到,那就更好了,省得有性别歧视!我以为你还有什么高招?可怜你妈妈白生了你。”“什么‘什么高招’?什么可怜我妈妈?我能做到,只怕别人不这样想,只怕别人即使这样想过也不能做到!”“你是在指我吧?向圆圆,你如果真能做到,我史含华绝对奉陪!只是,‘我’喜欢男老师,不喜欢女老师!”史微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向圆圆早就沉了脸,此时重重地“哼”了一声。芳韵知道向圆圆争顶真了,早就沉默了。史微信誓旦旦,及至察觉这尴尬、紧张的气氛,就有意轻松地笑着对向圆圆说:“你为什么不说了?”向圆圆依然沉着脸,没好气地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尊心!”史微不再做声,心想:“我是就事论事。你说不赢,就生气,有什么意思?咳,和苏说话就没有这些问题发生。什么自尊心?面子问题!”又想:“人为什么要为无关紧要的话而与别人据理力争?不就是要把问题的本质搞清楚吗?为什么又把它和自尊心、面子拉扯在一起?面子这么重要?史含华,我给你讲,你决不能让面子心理得势;它的副作用太多,会扼杀理解、相通等等美好的东西。所谓的自尊心、面子,其实都是害人的东西。”尽管史微早已缓和了语气,仍无法改变这凝固的空气,三人怏怏而散。 |
这晚,史微坐在教室闷闷地,就往沅江下游煤矿码头走去。储煤场较远,她去得并不勤;但是当她心乱如麻无法安宁时,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老地方:寂静、偏僻、空旷,但有一盏支得高高的雪亮孤灯彻夜长明。这里无人,于她安全、可靠,疲惫的她可以放心栖息。史微进入储煤场,对自己来这里的前因后果进行反思。她知道,起因源于不欢而散的争论,本质却是这里的宁静洋溢着动人的美:你想亲近它,它敞开胸怀迎接你;你弃之而去,它一笑置之。你疯狂时,它用其容乃大的方式安抚你,使你冷静。你欢乐时,它也是静静地,但那是无声的欣慰;就像母亲看着孩子高兴,就像慈悲的菩萨看到善良的人得到幸福。它空阔、坦荡的胸怀所表现出来的高深、悠远、广袤,把你引入了通向宇宙之路!在这种境界里,一切都显得渺小,一切都不值一提!不仅如此,你的种种情感在它的启迪下还得到了升华。你变得心旷神怡,你又升起了青春燃烧的理想火焰!这是大自然和人类文明的共同赏赐。史微越想越激动:哦,旷野,您这有山有水、连接神秘宇宙的旷野哟,您有我想象中父亲的严正;您有我想象中母亲的慈爱;您更不乏瑜卿的默默温存!我现在充满信心,我的四肢有无穷力量,我想拼搏,想奋进!《西江月》证曰: 莫叹因人成病,应知山水医心。宽天阔地旷胸襟,世务拘缠做甚? 朋辈终将分别,奇情诚可侵寻。天生大块是知音,似酒消忧任饮。 老天下了许久雨,这两日终于放晴了,人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史微放学后拿着一本书上了山,当她见到瀑布时,惊诧使她的注意力再也回不到书本。 瀑布飞溅而下,仿佛一团团蓬松、巨大的棉花,被一位无形天神用神力不断弹拨,在两根止不住剧烈抖动的弦上,疯狂地弹跳、飞舞。然而这一团团令人目眩的棉絮都很不幸,它们来不及返回,就在弹跳、飞舞的刹那,被后面驱拥而来的絮团挤下弹床,不可抗拒地跌落下去。于是它一改棉絮的柔美,把酣畅疏狂的舞跳换着愤怒,其势态有如万箭齐发一处,像是决意要把全部的羞辱和威严化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去吞咽一切阻挡它的障碍。它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而下,它让镶嵌在它两侧的葳蕤青草,为它的气势所惊吓,在那里栖栖遑遑地颤抖、痉挛;可它并不注意这些烘托着它的柔弱生命,它来势浩荡地、孤注一掷地猛扑下来,它只顾谱写自己的壮丽!这就是观音洞旁悬崖上怒吼而下的瀑布。它最后被等待在下面的坚硬磐石重重地击了一掌。虽然这一掌使强大、骁勇的它一下子头昏目眩,金星四溅;但它不死的灵魂还在喘息,它在磐石当中用自己身体冲撞出的小小水潭里,重又拼凑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它休憩,它养精蓄锐,又开始新的征程。 这壮烈的景观史微并不陌生,可她从没像今天这样震惊!她被义无返顾而变得气势磅礴的瀑布感动;也被瀑布两侧眼看就要被连根铲去、却一直抵死紧抓着土地和崖壁的草木感动。如果说它们是有生命的,那生命的壮丽和坚韧已经被它们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拿着书本,却前所未有地领悟到了大自然对她的教化。后来她有一律《咏瀑布》曰: 水出溪沟任化迁,山崖赴死向空悬。无辜草木何坚韧,成景绫绡固决然。 怒马怀才驰骋处,断云临谷宛蹁跹。粉身碎骨飞珠后,犹有沧溟千里缘。 接上(身体的不适被遗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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