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文学] 原创小说《滴答河传奇》[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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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小说《滴答河传奇》[第24页]

作者:祁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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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炸药、导火线摆弄好之后，习中志有些累了。他盘腿坐在干燥的洋灰地上，双眼盯着面前的炸药和导火线，不无自豪地想：这一回，他将气气派派，轰轰烈烈地死!他的死将不受任何人控制，不被任何人打搅，他夺得了对生命的裁决权和自主权!
    ——死，多么珍贵，只有一次，绝无二次。
    ──也许天下事还有一件比“失败”更令人放弃抵抗的，那就是死亡。
    所以，当一个人真的“想死”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不可以干，没什么不敢干，没什么不能干的了。
    ──世间还有比“毁灭自己”还需要更大勇气的事情吗？
    偏偏世上选择“自我摧毁”的人多，以这种大无畏的勇决来行大事的人，却不多见。
    这样的死，对于一个军人，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讲，是值得骄傲的!
    死有很多种，求仁得仁的死怎不令人肃然？
    门外那帮家伙似乎觉得不对劲了，因为这其中不能起任何变化，也经受不起任何变化。
    ——“蝶变”过程是由蛹化蝶，若变不成，蛹还是蛹，甚至还变成虫！
    他们不再恶狠狠地砸门，不再恶毒地咒骂，更不敢再用炸药和机枪进行恐吓，他们软了下来，像哈巴狗一样求他：
    “老xi!出来吧!不要干傻事，可千万不要再干傻事!”
    “是的，老xi，您是过江虎，真的虎，比虎还虎，了不起！不为自己，您也为大伙儿想想!”
    “厉害了俺的哥，哥你败局已成，但死局未定，只要哥你开门，俺们去向日本人求情!”
    “老xi哇，您是真正的过江虎，独来独往，拒人千里！俺们真的服您了，求您啦，开门吧!”
    ……
    他们实在想不出来，这个身体有伤的不但有颗铁胆，更有颗不怕死的胆。
    习中志站了起来，得意地笑了：昂首挺胸走向死亡，总比缩头缩脑活着要好。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令人恐惧：“伙计们，想开点!人活百岁，总免不了一死，死后万事空，什么功名富贵，高官厚禄，都化云烟散！”
    他的话语调皮地钻进了人们的内心，像小虫般痒痒地爬动。门外一个家伙竟哭了起来：“老xi，你想想俺们!想想井下的弟兄们，这些炸药只要一炸，弟兄们就全完了!”

    门外的家伙虽然看不见屋里，却能知道习中志所持的不是斗志，不是勇气，而是死志，还有浩气。
    “你们……弟兄们?你们算啥东西? 狐假虎威、为虎作伥，一昧煽动生事，摇旗呐喊的宵小之徒。中国人的脸面都被你们这帮没骨气的狗汉奸给丢没啦。你们知道小鬼子为啥敢在中国土地上耀武扬威嘛？就是因为有太多像你们这般为了活命，背叛祖宗的软骨头。家出逆子，国出奸臣。如果中国人当中不出这么多汉奸，小鬼子能在中国横行霸道吗？就说这煤矿吧，日本人才有几个啊？居然有矿警队、密探队、监工队这么多中国人帮凶，而且人数是日本人十倍以上。咱们要是人人齐心抗日，小鬼子还敢犯大中华吗？你们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大好中国江山推进地狱!你们都是些不知礼义廉耻的混账王八蛋!所以，你们绝对没有资格活下去!”
    这些恶毒而凶狠的话，习中志说得极为平静。
    没人有能说服他。
    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他。
    堡垒最容易被从内部攻破，一个内奸抵得上敌方千军万马！那帮只顾自己的无耻之徒该死，那些不愿反抗，甘心跟着日本鬼子跑的家伙该死!
    剩下的那些硬汉子，那些不愿做牲口的中国军人一定会同意他的决定，轰轰烈烈地死上一回。
    这样轰轰烈烈的死，是军人的绝好归宿，它将证明一种属于军人的不屈精神——生死不改，九死无悔！
    他镇静地提起电石灯，点燃了摆在面前洋灰地上的五根导火线。
    瞬时间，长长的导火线“吱吱”燃烧起来，乳白色的烟雾在炸药房迅速弥漫开来……
    导火线烧了一半的时候，烟雾从铁门的缝隙钻了出去。
    门外的几个家伙吓慌了，他们放弃了一切自以为是的念头，拔腿往大巷里跑，习中志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一路的惊叫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
    习中志又一阵开怀大笑。
    笑着笑着，声音变了，变为哭泣，哭泣却仍似狂笑，这狂笑声与哭泣声，便混合成一种铁石人听了都要肠断的声音！
    一个人只有在出生和死去的时候是最干净的。刚刚出生的人，删除了所有前世的记忆，纯粹地来到人间。而一个行将死去的人，则是空手离去，带不走这凡世半点尘埃。
    习中志取下钢销，“咣当”拉开了大铁门。对着大铁门，对着他想象中的辽宁老家，对着他无限怀念的老家跪下了：
    “父母大人，古来忠孝难两全，今日里，不孝儿为咱这苦难的国家先走一步了……”
    面颊上，泪水双流……
    是日八时三十八分，大爆炸发生了。
    聚集在大井口和主巷道里的三百余名第二次投降的战俘大部分丧生，主巷道和大井口附近的马场、料场被彻底毁坏，炸药房周围两里内的所有巷道和煤窝全被震毁，远离地下的大井架也损坏了，爆炸后呈倾斜，大井附近的地面仿佛闹了一场地震，许多建筑物上的日本玻璃都被震碎了……

    111
    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汪华喜刚跨出罐笼。他走下了井台，先是发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没过多大工夫，又看到了从井口里喷出来的浓烟气浪。
    汪华喜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竟软软瘫在地下起不来了，身体感到一波又一波，一阵又一阵的颤哆。。
    两个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将他摔到了井口旁的草地上。草地已聚了不少人，大约有三五十个。最早上来的百十多人被押走了，他们也等着押解。
    草地居然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只比针眼儿大一些，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竟在地上无声无息的绽放。
    ——开得盛，开得艳，开得肆无忌惮。
    汪华喜望着这些花儿，感觉到生机是美好的，值得珍惜的。
    草地对面的绞车房平台上支着机枪，周围的高大建筑物上布满了矿警和日本兵。
    佐佐木大佐和龙川太君都来了。
    佐佐木大佐提着指挥刀站在平台上，脸上不再保持那可怕的微笑，而是露出一种奇怪已极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胆小的少妇半夜醒来，忽然发现有个陌生的男人压在她身上，惊讶恐惧，都已到了极点。
    龙川太君则忙着向那些刚上井的日本人和矿警了解下面的情况，时不时地大声咳嗽，并向地上吐痰。
    这时，地面又剧烈地颤动了一阵子，大井口的烟雾涌得更凶，仿佛那深深的地下躺着一只吞云吐雾的巨兽。
    大家一时都没意识到那是井下炸药房的爆炸，不但汪华喜和他的弟兄们没有意识到，就是佐佐木大佐和龙川太君也没有意识到。
    佐佐木大佐和龙川太君都跑到井台上向井口张望，他们还用询问的目光互相打量着。
    这时，龙川太君的咳嗽突然加重了，苍白的脸颊咳呀咳呀，咳个不停，咳到好像就要断气的程度，夹杂在咳嗽中间的呼噜噜痰响，听了使人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佐佐木大佐厌恶地捂嘴离得远远的！
    在日本人想到炸药房爆炸之前，汪华喜已想到了这一点，他认定自己完了!
    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更痛苦，而且还痛苦得多了。
    他被人出卖了!
    他被井下的那帮亡命之徒出卖了!
    那帮傻瓜不想活，竞也不让他活!他们根本不应该这样做!根本没权力这样做!可他们竟做了!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

    他料定这是田义富干的事，田义富是他的克星，是他命运的对头，这个混蛋又臭又硬，只有他能干出这种不顾后果的事，他真后悔在井下没能一枪打死他。
    他想，如若那时候趁着混乱打死他，面前的事情会结束得很漂亮。到现在为止，日本人确乎没杀一个战俘哩!日本人多少总还是讲些道理的!
    他抬起头，看天。
    天依旧，云依旧。
    天到底有没有情？
    上天究竟让不让他活下去？
    天地万物，不过是你捕我捉，你死我活的一场角逐而已。
    他想活，太想活下去了。当了战俘之后，进了这煤矿，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动和一切努力的目的。
    他凭着自己的谨慎小心，机警地躲过了一次次灾难，万万想不到，最终却还是被灾难吞没了……
    这时，龙川太君咳嗽止住，目光突然望向汪华喜，冷冷的，使空气笼上了一层冷冽，甚至能让人嗅出一种气息——死亡的气息。
    汪华喜的万千感觉,倏然停顿住了,无助地回复到千万年以前,人类在原始时代所具有的那种恐怖的感觉里去。
    他淌着汗。
    仿佛这汗珠都是绿色的。
    明晃晃的太阳在对面的矸石山上悬着，把矸石山顶的那个钢铁笼架照得白灿灿的。铺在山上的铁轨像两根闪光的绳子，把山顶上的钢笼架和脚下的大地拴在一起，两只会吃人肉苍鹰，在迎着太阳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这一切多好!他的太阳！他的苍鹰!
    然而，再过十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这一切都将从他眼前消失!他将因为井下那帮亡命之徒的亡命之举，成为大日本皇军枪下的冤魂!他会像一个落在石头上的鸡蛋一样，让生命的浆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头看太阳。
    他把太阳想象成鸡蛋的蛋黄。
    “活着，该多么好!”他又一次想。

    有时你脑中很久很久都在想着同一件事，但有时却会在一刹那间想起很多事。
    在一刹那间，他想起了很多事。
    在山上当胡子的时候，他从山下抢了个黄花闺女做老婆，把胡子窝的兄弟们羡慕得要死。
    老婆怀孕后，因为山上危险，便送回娘家。有一天上街遇到四个日本兵,老婆情急之下爬上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牛载她和日本兵赛跑。
    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日本兵身上还是那头牛身上: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把她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远——一尸两命。
    于是，他跟随田义富加入东北军，铁了心打日本官兵，直至成为战俘。
    可是现在，他想活，却活不得。
    那么，究竟是谁不让他活?
    除了井下那帮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克星田义富，还有谁不让他活?
    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面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经参加过的现在还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凶残的日本人害了他，是这场战争害了他……
    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突然，他发现张贵银被两个日本兵架了过来，扔到龙川脚下。
    张贵银汗出如浆，眼底盛满了骇然惊恐欲绝，惨然无助却不甘的神色。
    就在这时，佐佐木大佐站在井台上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龙川太君的指挥刀举了起来，砍向张贵银头上，随即身首分离、鲜血四溅。
    就在这时，迎面架在绞车房平台上的机枪响了……
    汪华喜突然意识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块坚硬的石头落去。在对面平台上的机枪响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举起握紧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打倒……”
    许多声音跟着吼了起来：“打倒……”
    机枪声把这最后的吼声淹没了。
    当整个地层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瑟瑟发抖的时候，田义富醒来了。
    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浸入了泥水中，一只肮脏发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
    这，这可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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