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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矮矬穷的爱情》——底层小人物的情感挣扎[第4页]

作者:吴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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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脸贴在她脸颊上,慢慢闭上眼睛,这种如痴如醉的感觉,无边无际,源源不绝,仿佛从仙境吹来的风,徐徐拂面,香气冉冉,一直渗透到我生命深处,又缥缥缈缈,托起我的灵魂,扶摇直上,隐隐约约中便显现出幸福的轮廓。我不知道,梦境绮丽,幻想可以使乞丐成为王子,让矮矬穷变成高富帅,我沉浸其中,如癫如狂,以为能长醉不醒,便呼吸急促,心旌也摇曳起来。

    我紧紧抱着她,又是亲吻,又是凝视,又是喃喃低诉,内心简直兴奋地快要笑出声来。于是心一横,便打定主意,以慷慨赴义的气魄,舍身饲虎的决心,从此随美人而去,交出我的生命,交出我的灵魂,那怕随她到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也心甘情愿地沉溺……突然,我直觉地感到房门变得宽大透明起来,越来越薄,最后成为一扇玻璃门,我怀里的美人也消失了,就见浅绿色的淡影飘拂,玻璃门“咿呀”一声打开,“能帮我复印几张证件么?”门外传来的甜美女声,仿佛比密林环绕、朝阳映照下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还要清澈,还要美。
    那声音就像——“啪嗒”一声,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身上盖着的毛毯不小心滑落地上,便慢慢腾腾地坐起身,揉揉惺忪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分明做了一个梦。梦境如此香甜,似幻似真,以致我弯腰拾起毯子,盘腿坐在床上时,仍沉浸其中。“我梦见我的美人了,她和我心中的原型一模一样,甚至完全超越原型呢!我们还接吻了……接吻了!我一直抱着她,就这样……。”我自言自语,同时伸手做出梦中搂抱美人的姿势。我历历在目地回想着梦中情形,不停地在心中逐一还原美人形象,并和我想象中的原型细细比对。我情绪激动,一阵难以言表的战栗,无声地掠过我的脊椎。

    但是,我却始终无法分清梦中情景,究竟是我相思成疾,以致脑细胞将平素幻想中的诸多细节储存起来,然后剪辑组合,形成有头有尾的故事,让我同虚拟的美人在梦中相会,最终空欢喜一场?还是爱神阿芙罗狄忒被我的诚心打动,特地以梦示意——我心中美人必将在未来某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以梦境中恰当的方式,在我生命中出现?然而无论从情感层面抑或文化层面,对于笃守传统,为爱而生的我来说,我都认为是后者。

    我望向窗户,眼睛依次扫过窗框、钢筋、窗玻璃、窗台,最后落在窗台的兰花上。兰花的叶子,宛如一根毛竹劈开的一片片篾片,绿油油的,分散在晨光中。我眼中柔情脉脉,仿佛每一片叶子,都粘染了美人的芳泽;每一片叶子,我都想逐一抚摸,轻轻深吻。此时天已大亮,阳光照射在窗玻璃上,摇晃着长长金线。我起身下床,走到窗前,打开右边窗户,眺望蓝天。
    38

    窗外,太阳已经升上树梢,阳光透过树枝的间隙,在地面落下稀疏的光亮。树叶在微风中摇晃,交叉的枝条向下垂着,投下斑驳的影子。一阵鞋子踩踏地面的“咚咚”声,由远及近,几双白色运动鞋出现在窗外马路上,接着是藏蓝色的学生裤在我眼睛里晃动,我甚至看清裤子折皱上的脏点子。一条白色带子缝在裤管中线上,上面涂了几处墨迹。几个早起上学的学生说笑着经过窗旁,有位女生弯下腰,在我眼前伸出洁白的光胳膊,把她松散的鞋带系紧,她黑色的鬈发披垂到臂弯上,书包从肩头滑下,碰撞到地面,发出“啪”的响声。她直起身的时候,朝我扬起脸,堆满倦意的面孔显现两个没有光彩的瞳孔。我甚至感觉她眼角堆着一坨眼屎,分明早上起的早,脸都没来得及洗。她张嘴喊叫着,让前面同学等她,由于太过用力,嘴歪向一边,整个脸瞬间变了形。她跑着追赶前面的同学,身后留下一片“咯咯”的笑声。

    我暗自寻思:
    “这女孩长得也特难看了。”随即沾沾自喜道:“还是我的美人好看。”
    我这样想着,不仅又愁上眉梢:
    “我的美人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啊?”

    早上七点钟,小区内照旧人声鼎沸起来,鸟儿鸣叫声、汽车发动引擎声,高跟鞋“踢踏踢踏”踩踏地面声,煎饼摊前不时传出“来一张煎饼果子”的叫卖声,如同清晨阳光中极其性感的旋律——那种春梦醒来后愉悦的呻吟,透过窗户,在我耳旁回荡。车辆的轮胎和人的小腿肚子,以及五颜六色的鞋子,不停地在窗外晃动。清晨宁静的空气,被上班人们急匆匆的脚步无休无止地惊扰。
    我关上窗户,拿起牙刷毛巾,到附近公厕洗漱。为了换身新点衣服,洗漱回来,又攀着床头支起的铁梯,爬到铁架床的上层。甫一打开拉杆箱,一股衣服长久没晒的霉味随即散发出来。我打了个喷嚏,首先看到厚厚的羽绒服,再往里是一件长袖汗衫,这是母亲给我买的,由于质地较厚,夏天便很少穿它。胸前的几颗纽扣,还是母亲亲手缝的,一针一线,都缝的那么整齐。这一针扎下去,是母亲的牵挂,那一针抽出来,是母亲的指望,甚至针尖有时扎破母亲手指,鲜血流出来,流到线上,于是普普通通的衣服,便有了母亲心血的寄托。我看着衣服,心里想着母亲,想到自己嫌弃母亲啰嗦,每每和她通话时极其不耐烦,便内心感到无比羞愧。现在看见衣服,母亲的温暖就浮现眼前,母亲的容貌也越来越清晰。仿佛亲情间爱的感染,也要通过物品做媒介似的,充满温情的物品和亲人的容貌彼此映照,便愈加显得亲情可贵了。

    由于时间紧迫,为了尽快找到那件带条纹的短袖汗衫和配套短裤(先前在地摊上买的),我往箱子底部找,翻乱所有衣服。随手摸出几只袜子、一个针线团、一条围巾和一盒大宝——去年冬天特别冷,一不小心,我的脸冻皴了,便买来涂抹。当时感觉太过奢侈,于是天暖和起来后,便随手放在箱子里,弃置一旁,一直没用。

    我这样翻找着,内心深处对每一件物品,都饱含着一种特殊情愫,一种诗一样的感觉。在我看来,物品本身虽然冰冷缄默,经由人特殊经历感染,便成为某种情感的寄托。仿佛人生由两个岛屿组成,一个是现实生活的岛屿,另一个,则是精神的岛屿。它承载着记忆、痛苦、成长、悲伤和希望,岛屿被时间的汪洋海水包围,平时互不相连。如果从一个岛屿通往另一个岛屿,则需要物品作为舟楫,这样人便可徜徉在时间的水流上,优游地觅取精神寄托。
    于是所有物品都在我脑海中停留片刻,它们互不妨碍,温暖我的记忆。仿佛时间的海水倒流,经由物品作为媒介,沧桑岁月也变得温柔可爱起来。我抓住衣服,沉默片刻,最后拿出要找的汗衫短裤,关上箱子。想着一会就要到来的面试,虽然兴奋不已,但内心依旧忐忑不安,不知道结果如何,便向自己道:
    “听天由命吧。”

    说实话,我年纪虽然不大,但自从外出打工以来,已遍尝人世艰辛,性格上固然不服输,但内心锐气已荡然无存。幸福对我而言,仿佛巍峨的宫殿,里面富丽堂皇,但苦于门槛太高,身材瘦弱矮小的我,却怎么也跨不进去。于是长久以来,挫折仿似命运的阴影,落满心头。我就像走惯了夜路的人一样,既然经受了各种突如其来的艰难险阻,便早已在心里作好准备,接受一切不可预知的事情发生。

    我换好衣服,对着窗玻璃照了又照,然后拉拉衣角,自我感觉很好。便在抽屉里找出梳子梳头发,寻思道:
    “毕竟去写字楼面试,最好给人不错的第一印象,让人觉得我皮肤光洁,不像个民工,应当抹点护肤品才对,就大宝吧。”

    我找出大宝,伸出左手掌心,半空中挤出一些乳状物,用双手打散,涂抹脸上。随后揉揉衣领,挺挺胸脯,弯腰时,还用手护着汗衫下摆,生怕弄脏衣服。

    末了,我又特意给兰花浇上水,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深情地看了一眼在阳光中舒展的叶子,锁好门,走出地面,走进灿烂阳光中。
    39

    七点三十分,我走到小区外的公交站牌旁。在阳光照耀下,光彩熠熠的马路向前延伸着,仿佛一条金色河流,一直流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早高峰的车流疾驰而过,呼啸远去的声音,衬托得周围建筑物里的人愈加显得安逸和慵懒。临街的店铺还关着门,招牌上的汉字,迎着朝阳斜长的金线,也从沉睡中醒来。

    站牌周围,渐渐显露出一片繁忙景象,清晨的凉风早已了无踪影。马达的轰鸣声加快了城市节奏,也使得人们更加躁动不安,肝火就像热浪一样,在胸口涌起,内心无法沉静下来。阳光在等车人脸上晃来晃去,以致他们眼睫毛更浓了,深黝的瞳孔越发没有了神彩,仿佛黑夜恋栈不去,正同白昼无声地对峙似的。有的趁着等车间隙,张开大嘴,一口吞咽下整个包子,然后吧嗒着嘴,汤汁顺着嘴角流出,也顾不上擦,便“咝咝”地吸着杯中豆浆;有的左手拿包,右手在包中不停地摸索,同时歪着干瘪的脖子,手机夹在脖子和左肩头间,正意兴盎然地打着电话;有的打着哈欠,朝迎面驶来的出租车招手,待车辆停稳后,便撅着后翘的屁股,用力拉开车门,超短裙下面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在灿烂阳光中,如同两团耀眼的棉花糖。她弯腰钻进车内,由于身体太沉,压得车辆“吭哧吭哧”地摇晃。车辆掉转头,扬长而去,仿佛突然增加的重量,通过车身疾速运动,便在阳光中化为乌有似的;有的探着头,眼神就像受了委屈的母猫一样幽怨,巴巴地望着车辆开来的方向,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恨车辆怎么还不来!恨路上怎么那么堵!更恨老板无情无义,迟到便要扣奖金!我仰脸看着站牌,心中琢磨那站下车合适。
    等车的人越聚越多,2路公交车终于呼啸而来,还没停下,人群便向车身移动。仿佛人人都在心里作好预算,彼此心照不宣,早已认定车停住后,前车门会对着什么地方,便找准位置,等待车辆停稳,好第一个冲上车。意外的是,车辆越过站牌,驶出老远方才缓缓停下,人群便跟着车辆往前跑。车停住后,但前车门并未打开,司机挥挥手,扯着嗓子让从后门上车。于是人群又往回跑,在后车门蜂拥而上。现场气氛紧张,场景混乱,人人争先恐后、不甘落下,没有丝毫礼让精神和秩序美感,如果有人在人群中突然晕倒,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车厢内拥挤不堪,黑压压几乎全是上班的人,人民币和公交卡从后面的人手里,一个接一个往前传,传递到售票员手中,刷过卡后,公交卡又依次传回,最后一声清脆的刷卡声,在车厢内回荡着:“嘀,老年卡。”

    车辆重新发动,一路向前驶去,越走越快,驶过高架桥,驶向滚滚的钢铁洪流中。两边的楼房一栋连着一栋,一闪而过。马路就像一条灰色带子,飘浮在高低不同、色彩不一的建筑群的波浪之上,越靠近太阳升起的地方,越显得金光灿灿,似有似无。

    一路上,我的思绪如同向前延伸的道路,拐弯抹角,曲曲折折,不知前途吉凶如何。公交车不时靠站停下,人群上上下下,就像我忐忑不安的内心一样,心神不宁,起伏不定。我拉着车内扶手,眼睛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望向车外。就见太阳越升越高,整座城市的上空没有一丝风,建筑物的顶端、大厦前的空地、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均已显露一派炎热景象。大地的热浪正压迫着城市绷紧的神经,马路两旁的树木,蔫头耷脑地站在建筑物中间,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整座城市就宛如一个巨大火炉,人变成行走的烈火,车辆变成疾驰的烈火,马路变成游动的烈火,建筑物则变成熊熊燃烧的烈火。
    我闭上眼睛,想到偌大的城市里,高楼大厦无数,却没有一平方米的空间属于我,内心不由得一阵酸楚。迷迷糊糊中,车身一阵颠簸,吓的我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一晃而过,便在脑海中回忆,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经常在这里出入,曾经有什么新闻在这里发生。但是距离面试单位还有几站地,我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公交车驶上另一座高架桥,越走越高,仿佛正往天上驶去。从车窗向下看,市区高低起伏,在越来越炙热的阳光照耀下,如同在铁灰色的画面上涂抹了一层金粉;或者说,整座城市似乎正在一个金色底片上,慢慢冲洗出来,一切都显得如此神秘和性感。恍惚如颗粒饱满的麦田,麦浪在田野里高低起伏,简直有一种熟透了的感觉。天空碧蓝如洗,几朵浮云飘向这座城市的座标建筑,就像住在大厦顶层的人,放养了一群洁白绵羊一样。

    车辆驶下高架桥,在一个巨大的广告招牌前停下,招牌上的画面,是一个金黄色头发的男明星,正搂着一个火红色头发女明星的小蛮腰。男明星的眼神勾魂摄魄,嘴角露出淫荡笑容,放眼望去,给人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似乎正显示出他灵魂深处的洋洋自得——已经把女明星的肚子搞大了。

    我用手护住汗衫下摆,随着下车拥挤的人流,慢慢移到车门旁边,在车门打开的刹那,迅速跳下车来。我刚站稳脚步,双眼便望向女明星的腹部,想看看肚子鼓起来没有,在我身后,有辆小车狠狠地按着喇叭,我赶紧拐到广告牌后面。便见一个营业员,穿着白色工作服,正在擦拭店面玻璃,店里面的挂钟,指针指向早晨八点三十分。
    40

    我顺着店门口的大理石地面,低头向前走,一直走到头,拐到另一条大街上。这里是饭馆、小商铺林立的地区,街道比较狭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公共售报亭,看上去比较突兀。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正在售报亭里分捡着报纸,常常有一辆小车,“吱”地一声停在报亭前,司机摇下车窗,伸手递出一张钞票,然后接过报纸(我想他趁机摸下女孩的手),一溜烟地扬长而去(畏罪潜逃了)。一对卖早点的老夫妻,系着围裙,正在路旁几张桌子中间,忙着收拾碗筷。我闻见油条、豆浆和包子的味道。

    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左转到几乎见不着阳光的胡同,浑身汗涔涔的。胡同上空的电线,密密麻麻,宛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遮天蔽日。恍恍惚惚中,便觉得阴影袭上心头,仿佛自己人生所有的艰难坎坷,都缠绕在头顶的“蛛网”上,暗地里,正遮掩着胡同上空的每一个角落,就像遮掩我内心深处每一片光明一样。于是我越渴望幸运出现,越渴望面试成功,就越加以抑制,反而越往坏处想。为的是让自己放松心情,把一切事情看开,甚至作好无功而返的准备。

    沿着胡同走了五百米,十根电线杆子呈倾斜角度,在我视线中不断往后退去,很快,便被右侧一扇大门止住了。门左侧墙上挂着一个牌匾,杉木制成,上面宋体字镂刻着“某某写字楼”。满身是汗的人停下脚步,便看见一个停满小汽车的大院,五层高的楼房座落在院子里面,正是某某写字楼的朱红色建筑。
    “你丫找死吗?”突然一个大耳朵司机摇下车窗,探出油光铮亮的光脑袋,操着浓厚的北方口音对我怒骂。他的双耳向后张开,看上去仿佛汽车的两面后视镜,由于比例失调,倒显得脑袋太小了。如果不是耳朵下面露出宽宽肩膀,简直让人误以为供桌上拔光毛的猪头,正对着我龇牙咧嘴,圆睁怒目。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大门中间,刚才因为耽溺观察,竟然没发现面前的小车,无形中挡住别人的道了。

    我赶忙闪开,躲到门的一侧,看着“猪头”摇上车窗,转动方向盘,骂骂咧咧地从我身旁拐出,小车冒着黑烟疾驰而去。我的嘴大张着,半天没有合上,感觉胸闷,气喘,嗓子眼发堵,仿佛刚要说出口的道歉,被他的骂声活生生塞了回去,哽住了,既说不出来,又吞咽不下。于是卑微和自暴自弃的感觉,便一齐涌了上来,委屈从我内心深处,似乎引起一片潮水的呜咽。我怔怔地站着,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麻雀一样,飞在空中,被好事者用弹弓打了一下,張皇失措地飞落,灰褐色的爪子抓牢电线,棕黄色翅膀不住地颤动,眼神惶恐,惊魂未定地望着远方。又仿佛一个流浪汉,神色胆怯,饥饿难耐,脸上的褶子就跟穿在身上的肮脏衣服一样,皱皱巴巴,正在橱窗前踯躅不前。就见他畏畏缩缩,伸长脖子低声哀求,希望过路的好心人能施以援手,帮忙买块面包充饥。但不幸的是,他碰到的所有面孔,都如大理石一般坚硬;面对的所有目光,都如电动卷闸门一般令人胆寒。假如,假如他的身体,也像橱窗玻璃一样透明的话,我们便能清楚地看到世人冷漠的眼神,宛如刀子,一刀一刀,将他一颗饱经沧桑的心,切割的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热浪滚滚袭来,汗水浸透我的衣衫,我感到口干舌燥,双腿发软。我颤颤巍巍地走进院内,走进写字楼大厅,由于心里特别紧张,汗水贴身往下流,便觉得内裤粘粘糊糊,如同一张女人湿润的嘴,在裤裆那儿亲来亲去。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坐在玻璃门后的沙发上,面容凶狠、神情高度戒备地望着我。在他犀利目光逼视下,我惊恐万状地几乎停住脚步,犹豫是否继续往里走,还是退出门去。我感觉他的眼神宛如灼热鞭子,正肆无忌惮地抽打我。此情此景,假如他的眼睛办得到的话,一定会扒光我的衣服,掏出我鲜血淋漓的小心脏,看看是红是黑,瞧瞧我究竟打算干什么。

    几分钟后,我站在服务台前,战战兢兢地用手抹去额头汗水,感觉面前宽大的桌面在我眼前摇摇晃晃。另一个长着双下巴,双眼皮,秃顶粗脖子的胖子,竖起耳朵,耐心地听我说明来意。由于我的声音细小无力,简直如同蚊子叫,他不得不伸长脖子,从服务台里探出肥胖脑袋。就见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正进行一番心理斗争,然后带着殷勤笑容拨通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句,便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写下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告知我要面试的单位在五楼,520房间。

    随后我拖着汗津津的双腿上楼,因为绵软无力,感觉每上一层台阶,都得扶着墙气喘半天。这是一栋破旧的五层建筑,原先是某事业单位办公楼,后来因为单位搬迁,闲置下来,办公楼便改为写字楼,为了产生经济效益,现整体往外出租。楼梯上铺着肮脏红毯,向外散发一股腐臭气味。随着距离面试单位越来越近,我的心情就宛如室外热辣辣的天气,紧张则仿佛受不了高温炙烤的蚂蚁,在我心头爬来爬去。我在五层楼梯口咳漱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靠墙歇了会,让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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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楼走廊,一条飘浮在云端的希望之路,飘浮在云端的沉默与未来。

    “520”,门牌号上的0如同微波荡漾的水面,2似乎是5在水面上的倒影,就像我傻傻地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一样。

    我犹豫片刻,举手敲门,房间里有人说了句“请进”,虽然隔着门,声音依然清脆悦耳,又甜又柔,仿佛悠扬的旋律从门缝里飘出,轻轻落在我耳朵里似的。我推开门,房间被一堵隔断墙分成两部分,从门外往里看,是一个狭长空间,三张桌子靠着左边实体墙排成一排,两边是两台PC电脑,中间是一台苹果电脑。隔断墙上是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映出三张桌子,三台电脑。望里看是一扇巨大的窗户,窗玻璃是茶色的,阳光照在玻璃上,耀眼光芒被挡在外面,显得无比温柔。米黄色的窗幔在两边静止不动,不规则的长褶拥挤在一起,露出中间实木做的窗台,窗台上摆着几盆花草,一些小黄花正肆意地开着。窗户上面是一台壁挂空调,向房间呼呼吹着冷风。

    一个女孩坐在苹果电脑旁,见我进来,她娇小的身子微微前倾,想试着起身表示欢迎,由于身体懒洋洋的,似乎突然打破平衡有点费劲,便抱歉地扑哧一笑,她的笑声向我证明,刚才是她让我进来的。
    她领着我转过隔断墙。隔断里面是老板办公兼会客区域。墙上贴着一些裸体女人简笔画,所有这些肖像,姿态各异,神情不一,露出画上一些着墨较重之处:乌黑头发、上翘的眼睫毛、丰满乳房、以及腹部下面一小撮浓密细小而且卷曲的黑毛。一张大沙发,一个茶几,一张老板桌,一张供桌,依次填满房间。供桌上供奉着财神爷的金身,香炉里的香正袅袅飘散。一个面色红润的矮胖子,坐在老板桌后,正拿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看上去四十多岁,有着宽阔前额和刮的铁青的下巴;他凌厉凶狠的眼神,给人粗鲁暴躁的印象;浮华的衣着,使得庸俗气息从他骨子里往外渗出。显然他的价值观就像室内的摆设一样,既想突出艺术气息,却又适得其反,被浓厚的金钱味道覆盖。可以看出,他同大多数小暴发户一样,灵魂正匍匐在地,成为“孔方兄”殷勤的奴仆。女孩走到他身边,低声耳语几句,回头娇滴滴地对我说道:“这是盛总。”
    “盛总好。”我毕恭毕敬。

    盛总没有看我,甚至连头都没抬,鼻子上下活动了几下,发出“呼呼”的吸气声,就像猎狗一样,似乎正嗅着什么味道,半闭着眼睛向我问话:

    “应聘设计师?”他的声音粗重嘶哑,加上傲慢神态,显然让他粗鄙的形象更加深刻,似乎正无声地宣扬着:这里是他的领地,他是老大,一切他说了算,别人必须无条件服从。
    “是的,盛总。”我诚惶诚恐。
    “你叫云翰飞?”
    “是的,盛总。”
    “名字还可以,就是他妈的形象差了点。”他抬起头,乜斜着眼睛,目光从我头顶移到脚尖,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不住地咂嘴,好像面对一盘烧坏了的菜,正在数落蔫头耷脑的服务员一样,“你是在你娘肚子里呆着不舒服啊?还是着急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提前蹦了出来?我操,没长开啊!”
    “是……的,盛总。”我有些不安了,内心“咚咚”直跳。我想当时有一阵子,我一定也顺着他的思维,认为这种结果是我的过错,是我太着急了,提前从娘肚子里蹦了出来。我本来面对着他背窗而立,双手笔直地贴在两条大腿外侧,经他这么一说,反倒腿肚子发软,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不坐吗?”他指着靠墙摆放的沙发,放下笔,搓着肥胖手指,把头歪到一边。他的前额正好碰到女孩耸起的胸部,便趁机提起鼻子嗅了几下。女孩瓜子脸,米黄色连衣裙,头发染成酒红色,前面一绺修剪的齐整,平滑地搭在眼睫毛上。两侧及脑后头发,就像花盆里向外蓬松生长的草一样,慵懒地覆盖住两耳及后脑勺。她美丽而兴奋的脸庞,似乎有着讲不完的知心话,道不尽的甜言蜜语,正试图通过红艳而多情的樱桃小嘴,源源而出。

    有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从我脑海中冒出,宛如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剧本早已写好,只等演员本色出演似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日久生情,一个干柴,一个烈火,如果他们俩发生亲密关系,会是怎样一种情形?苟合之后,又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晶?我这样想着,便觉得脸颊火热,在沙发上坐立不安了,再也控制不住眼角余光,余光四散飘移,不由自主地落在女孩胸部,以及盛总刮的铁青的下巴、猎狗一样的鼻子上。更要命的是,无论我怎么低下头,眼睛怎么望向地面,余光却再也移不开,总是落在他们敏感部位上。同时我隐隐觉得,他们发现我眼神的异样,正同样用凌厉眼神对我的无礼行为进行猛烈回击,不由得大为紧张,一面暗骂自己猥琐,一面赶紧闭上眼睛。

    “你住在什么地方?”盛总问。
    “琅嬛福地。”
    “什么?……我操!拜托把说明白点行不?”他的目光像电光一样射了过来,“就你这熊样,还住福地?!”
    我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赶忙解释,这是一间半地下室,因为我住在里面,又喜欢书的缘故,便幻想自己住在图书馆里,于是取了这个名字。而且重点提到所在小区紧邻某大学,2路车可直达这儿。
    “很近……不过,我那儿并没有什么书。”我补充说道。
    “有经验吗?”
    我如实告诉他,我半路出家,没有任何经验,不过我会勤奋工作,努力提高自己的工作能力和业务水平,决不辜负他的厚望。说这话时,我身子挺的笔直,屁股往前挪了挪,坐在沙发边沿,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半闭,总算收回眼角余光,什么也不敢看,大气也不敢出。

    他铁青的上嘴唇动了一下,一种隐约可辨的微笑一闪而过,眼睛里露出一丝狡猾光芒。

    “没有经验?这个……咳咳!”他咳漱两声,提高了嗓音,“我们公司试用期为三个月,没有经验……咳咳……在试用期内,我他妈只能支付你一半的工资。OK?”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想通过抑扬顿挫的声音,或者假装咳漱,极力掩饰住内心窃喜。但是笑容却在他眼睛里不住地跳跃着,一个小土豪,或者说小暴发户的内心算计过程便开始了。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一种愉悦的心理盘算,盘算出可以为他省多少钱。更重要的是,我作为一个老实巴交的、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雏儿,在公司管理上,可以让他省心不少。整个过程里,分明有着他这类人惯常思维得胜下的沾沾自喜。

    “好的,盛总。”我别无选择。
    “那好,明天来上班吧。”他伸出短而肥胖的巴掌,往空中一挥,“我们早上八点半上班,内什么——”他转脸对身边女孩说道:“小史,明天你来安排他的工作。”
    “内什么——我们公司最讲究狼性精神,要听话,要能吃苦,要肯受累,要遇事往前冲,要不怕流血牺牲,要不怕加班加点,知道吗。”他竖起大拇指,用令人难以忘记的凶狠目光瞪着我,似乎在打预防针,或者说给我下马威。
    “要无条件服从我。”他把大拇指放平,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盛总。”
    我起身道谢,然后离开,走到门口,就听见盛总在里面打电话。

    “我操,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呢!”他哈哈大笑道,他的声音在酒桌上一定豪气干云,现在,又震的房间“嗡嗡”乱响。

    电话那头,隐隐传来“马尾辫”咯咯的笑声。显然用的免提。

    “来之前,也不让他洗个澡,浑身上下一股汗臭味,他妈的熏死我了。”他嘶哑的嗓音,就像瘪了气的轮胎一样,在我空洞的大脑里,“嘎嘎”地摩擦着。

    “内什么——也不让他穿件像样的衣服,脏拉巴叽的,我操,活像一个民工,刚从工地上出来。”

    如同一道闪电当空而下,朝我劈来。我顿时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人剥的一丝不挂,不由得怀着痛切的羞耻之情,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仿佛接踵而至的一声闷雷,在我血液中隆隆炸响。我感到整栋写字楼,晃晃悠悠,如同悬挂在半空中,四周空无一物,既无依托,又无支撑,在隆隆雷声中,随时都会掉下去,碎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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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02 16:43:43  更:2021-08-02 16:5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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