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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第5页]

作者:周游20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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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y_秦明月 2020-10-28 20:44: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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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
    从大南路出发到市区以西大坦沙岛的珠江花园,这一路双城得在广州地图上先画一个“2”字,然后画一个“Z”字,最后再打出一个交叉方能抵达。她每日不到七点起身,梳洗打扮加早餐……半小时内必须出门,上街步行五分钟,转车三趟,再疾走四百米距离,历时一小时三十分,不堵车的话,刚好可以赶在九点前五分钟走进物业公司办公室。“大南路——起义路——大德路——上九路——人民中路——中山七路??——陈家祠——中山八路——荔湾湖——珠江大桥——海角红楼——珠江花园”,这一长串站名,连同车上那句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车转弯,请拉好扶手”便成了双城最早学会的粤语。

    很多年以后,每当双城感觉自己已经丢失了关于广州的记忆,她便会闭上眼想象自己正坐在一部左右摇摆的公共汽车里,耳畔响起用拖长的粤语铿锵有力报着站名的女音,于是一瞬间,所有的场景,连同那黏腻的潮湿,连同珠江水微微的腥气,连同南国的草木、食物和建筑都沾染上的腐败的气息,便重新包围了她……那荡漾着惆怅,按耐不住慌张,仿佛荼蘼,又孤绝世外的心境,正是她想要触摸,却一去不返的青春光景。

    广东人有一种习惯,车上出现空位,占位的人便挤过去守着,却不着急落座,总得等个半分钟,才不急不慢地坐下。听说是怕前一位乘客余下的体温污秽了皮肤。广州女人尤其强调这点,除了彰显规矩,还透着一种大气:不就一个座位吗?犯不上猴急。可要碰上外来的一屁股抢了先,她一准儿又翻人白眼,脾气大的,还会要人将座位还她——并非真不在意。双城经过一次便学乖起来,胳膊支在椅背上护个滴水不漏,谁要这时候扮懵抢先,她也照样扬起下巴,凌凌厉厉地扔过一个白眼去。

    男人们却爱光脚,大概因为湿气重,一旦落座,头等大事便是解除两脚的束缚,仿佛那是豢养在鞋子里的宠物,一有机会就得让它们出来透透气、放放风。那宠物毫无顾忌地顺着扶手从后排爬过来,对双城探头探脑,任她屏住呼吸,也难逃一阵恶心。

    建设伊始的大坦沙岛和普通城郊并无两样,一过了珠江桥,满眼便是篾条搭建的工棚,坑坑洼洼的工地和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菜田。128路公交扬起漫天尘土,继续颠簸向前,将双城留在了一个仅由铁皮站牌构成的乡间车站上。珠江贴着路沿在身边流淌,江水呈现出一种浓稠的墨绿,水流缓慢,垃圾淤在岸边荡漾不去,依旧是那种刺鼻的腥气……小区门口,年轻的保安目光空洞地背手站着,见双城一路小跑经过,嘴角动了动来不及问候,只朝着她的背影挺身立了一个正。

    夹道两行棕榈树,树后是一排排被粉红瓷砖通身覆盖的居民楼,那楼比寻常高出不少,也宽出许多,仰头只见千家万户密集其中,犹如一个巨大的蜂巢立在眼前,不禁生出几分惊悚。广州烟尘重,即便有太阳,天空也是一味灰朦,这层阻隔让楼宇的粉红变得浑浊,象败了颜色的脂粉,毫无可喜之处。设计的时候用了心,铺地方砖也是同款粉红,于是那天接了这地,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双城罩在里头,成了一只小飞虫。

    棕榈道尽头有座假山,周围未植花草,乍看象一堆遗弃的建筑废料。假山前水池清浅,倒有几尾锦鲤来回游弋。绕过假山,便是双城上班的地方,挂着一块“物业公司筹备处”的金属牌。

    双城的上司毕晓玲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单身女人,身材高大,因为发福,从前的鹅蛋脸膨胀成了冬瓜脸,上面仍旧涂抹得血红粉白,被广州的日头一晒,常有彩虹冰淇淋融化时的感觉。皱纹眼袋还在其次,不可救药的是整个脸架的走形:大厦将倾,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毕晓玲连云港人,年轻时确有两分姿色,受了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时代影响,好以巾帼女将自诩。待步入中年,飒爽英姿变味成了泼妇气质,嗓门粗大举止失敛不说,容易大动肝火,稍不顺心便唾沫横飞将手下训得狗血淋头,每回骂爹辱娘发泄完毕,总不忘添上一句:“你毕总我正在更年期,你还不当心着点,活该挨骂!骂死你!”

    这筹备处统共五六号人物,毕晓玲为首,除双城新来外,有位办公室主任尤建华,不到三十岁,老实巴交的贵州人,师范中文系出身,负责撰写文书,每日伏案笔耕,活儿最重,挨的骂也最多。报告延误了要骂,预算出错了要骂;毕晓玲看了不满意要骂,毕晓玲满意了集团领导不满意也要骂……以至于办公桌不干净要骂,开水壶空了要骂,门口一盆发财树掉了几片叶子还要骂……毕晓玲心情不好在总公司挨了批或见了什么不顺眼的人,回来进门就骂;哪天毕晓玲心情好了,在外多喝了两杯,转来助兴也好,醒酒也好,仍旧免不掉要拿他来骂一骂。

    尤建华的心理抵抗能力似乎没有因为挨骂次数的累积而锻炼增强,每逢遭虐,他看上去依然忍受着巨大的不幸,深锁眉头,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清他在辩解什么。不知是不是心脏有问题,那尤建华只要被毕晓玲怒骂超过五分钟,两片敦厚的嘴唇就会颜色加深,直至变成桑椹一般的乌紫,象是中了剧毒。这戏剧性的变化虽不能引发毕晓玲的怜悯,却勾起了她的乐趣,从而化解掉一些激愤的情绪,满腔怒火不觉变成了对家猫家狗的耍戏,哈哈笑道:“你们瞧瞧这家伙的嘴,吓得都发黑了,赶紧给我吞两颗救心丸去,别死在这儿碍眼,也算是个男人,就他妈这点出息!”听到这话,大伙儿便可舒口气,知道一场暴风雨终于临 息。

    双城从未见过如此剽悍的女人,雷霆贯耳之际,她总不自觉地缩起身体,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压缩成无形,逃过毕晓玲的目光所及,也逃出眼前这尴尬的境地。她见不得尤建华受难的样子,与其说是同情,倒不如说她对亲眼目睹一个人为了一份仅够糊口的工资竟可以表现得这样卑微,这样不象一个人而感觉难堪、感觉受到伤害。毕晓玲侮辱的是在场每一个年轻人,她明白这点,陪了一次又一次的法场,却无力做出任何反抗。
    只有一次,尤建华赶了两天的稿子被毕晓玲唾了口水扔在地上,双城拾起来看了一回,客观地说,尤建华科班出身,笔头功夫其实不赖,不过套路用得太多,长篇大段的八股叫人瞌睡也是有的。双城刚到,执笔起稿的事本轮不到她,可她一时兴起,将五六页纸的计划书按自己的心意重新组织,再度润色……感觉满意后交还给毕晓玲过目。

    毕晓玲看了头两页便瞅她一眼道:“有点墨水啊小秘书,我看你这小脑瓜不错,比尤建华那坨废铁疙瘩强。”她一边哗哗翻着稿纸一边朝众人嚷嚷:“我知道你们背后说我母老虎,可我这暴脾气不都是被你们这帮蠢材活活气出来的吗?骂你们一次还耗我元气呢!瞧瞧,人家小秘书我就不骂,人长得机灵吧脑子也好使,这样的人没事儿我骂她做啥?我有神经病啊?对不对?是不是这个道理,尤建华?!”

    这样一来,尤建华当天便没再跟双城说过话。双城恼自己冒失得罪了他,待过一日观察尤建华气顺些,才背过众人买了饮料请他,又寻些不咸不淡的问题来请教,哄得他高兴了,伺机再撒个娇,才把这页翻了过去。尤建华素来鲁直,多聊两句,便向她掏了心底话:“这地方我也不想长呆,找着合适的之前,凑合挣点房租。许总这一走,捎带一大帮,粤海大厦那边剩下一群饭桶,否则也轮不到她毕晓玲作威作福。”“她一个女人,能在男人堆里混成 ‘总’,应该还是有点本事吧?”双城往外勾了一句,尤建华便忿忿然揭了老底:“要说本事,还不是男女之间那点本事!有人说她以前是大老板的情人,跟好几个老总都牵扯不清,就靠这个在鹏程混口饭吃。那都是曾经,你瞧她现在那付身板,那老脸……估计上头也不卖账了,所以心里发慌啊,不拿我们撒气,跟谁撒去?”

    见双城听得认真,尤建华索性又道:“我劝你也翻翻报纸,这里今非昔比,走了许总那帮干事的,第二期楼能不能卖出去,第三、第四期的钱又在哪里,还都是问题。一潭浑水,内幕多了去,我看这种企业文化可不怎么适合你。”“以尤主任之见我应该去哪里?”“试试外企吧,《广州日报》、《羊城晚报》每天那么多英文招聘,进去干几年,还不跟留洋一样?”

    办公室的三号人物姓孔,都叫他孔老二。这孔老二与尤建华不同,生得獐头鼠目表情猥琐,行为处事也十分轻薄。毕晓玲不在的时候,他便翘起二郎腿夸夸其谈,九天揽月五洋捉鳖的事恨不得他都干过……牛皮吹完了,还神秘兮兮地叫大家为他守着点密。碰上毕晓玲心情靓,盘腿坐在大班椅上,轮番往各人桌上扔零食,话梅、饼干、巧克力,满屋流弹乱飞,那孔老二便跃起身来,猎狗似的用嘴去叼,惹得毕晓玲哈哈大笑,隔三差五总爱拿吃的扔他,叫他扑腾着上窜下跳,演猴戏一样。

    美人裴春琼来自哈尔滨,艳丽中带着点风尘气,一路的摸爬滚打都写在脸上。专业体校练了十几年艺术体操,退役后南下广州先是干了几年健身教练,后来又在高尔夫球俱乐部做公关,最后被毕晓玲从一家保龄球馆挖过来,负责珠江花园娱乐会所的筹建。眼下场馆仍在施工,裴春琼乘着清闲,常拉双城在小区里转转,或去食堂吃饭做个伴儿,“再不起来动动,我这屁股没等球馆开张就塞不进健美裤啦!”她一边说,一边拍打着自己线条诱人的臀部,象手艺人爱抚着吃饭的家伙。

    不久,裴春琼又引荐了一位闺蜜给毕晓玲,女孩叫盛丽,比双城年长两三岁的样子,脸蛋儿虽不如裴春琼艳丽,但胜在肤光如雪,娇嫩得似要滴出汁来。二人在广州地盘上已有几年历练,场面上举手投足谈笑自如,一口粤语早说得婉转流利,这点最令双城羡慕不已。毕晓玲见了盛丽也说喜欢,当场就许了部长的职务,细打量之后不禁又说:“这眉眼,这皮肤,倒有些我从前的影子呢!”盛丽忙接口道:“毕总若不嫌弃,先考察我几天,要觉得还能调教,就收我做个干侄女吧。”毕晓玲听了,更加拉着不松手,上下周围一阵摩挲,喜不自禁的样子照双城看来,竟是贾母相看尤二姐的情形:“象,象,越看越象!唉,你毕总当年一百斤,世界踩在脚下;如今快两百,世界陷在脚下。老咯!”

    要不是为了赶晚餐,相比龟缩在储藏室,下班后奔波于途中,双城反而觉得轻松。如果还能有个座,一路看看市景,便成了一天当中的享受。千家万户的生活从眼前一闪而过,众生百态,柴米油盐,历历在目……她藏身人海,忘却了孤独。一不小心已过了南方大厦,下车见珠江边一路榕荫,千丝万缕垂到地上,帘幔似的虚掩着前路。咫尺开外,江水散发着淡淡腥气,荡漾在脚边。她穿一条白色印花的短裙,给热烘烘的江风一吹,便振振欲飞,引得路边几个男人鼓噪起来,其中一人竟尾随了几步,大声叫她靓女,又问她行去边度。双城瞅准路口灯一转绿,拔脚就冲过街去。男人停在身后,发出放肆的笑声。她这一恍惚,脚底便乱了方向,一条街来回兜了两趟。周围一望,见一座孔武有力的军人雕像立在大路中央,才知已到了海珠广场。沿江西路上一栋栋二三十年代的欧式建筑充满气度,远远看着象是沙面……沙面……思绪就快要触及那个名字的时候,又被她生生拽了回来。继续走,想不得。

    天色将暗,才走回宿舍楼。食堂饭桌已收拾干净,杨姐几个正在扫地,双城打了招呼便退到布帘后,晚饭的事半句不敢提。天气热她也没胃口,洗过脸,拿筲箕淘了路上买的荔枝,床尾坐下,一个个拣出来剥了吃。彤红的果实饱满精神,还连着油亮的绿叶儿,回回都挑那样子最好的,果核小得象黑豆,果肉芳香,汁水清甜。这一天总算得了点安抚。

    走去厨房倒荔枝壳,见外头空无一人,灶上为许总煲的汤水照旧咕嘟咕嘟正炖着,火苗开到最小,应是火候已足。杨姐竟没看守,大概临时被什么事绊住。双城荔枝吃太多,正觉得喉咙发齁,调皮劲儿一上来,壮胆揭开盖子瞧了瞧,奶油色的汤面上油珠被仔细撇过,里头烂融融的看不出炖了些什么。她拿起灶头的汤勺,往瓮里轻轻一搅,盛起来尝了尝,除了腥气略重,甜味稍浓,味道还算不错,又想秘制滋补,总归都是营养,索性吹着气儿喝了两勺,又往里补了些白水,这才闪身回屋,算是交代了一顿饭。

    一本小说正看得入神,何唯突然来了。一个多月不见,他穿了件崭新的马球衫,硬挺的领子刻意竖着,显得愈发年轻了。再看她自己,头发胡乱在顶上抓个髻,道姑似的绾了支铅笔,身上也就一件半旧T恤加短裤。客人不期而至,又是位年轻男子,双城难免拢发扶衫一阵慌乱。何唯抱歉道:“没法通知你,冒然就跑来了。其实早到了,你没回来,我就上楼和预算部一哥们儿聊了会儿,一不小心又晚了。”说着他和蔼地笑了,牙齿生得很漂亮。

    “我去许总那边了,走得匆忙也没和你打个招呼。怎么说,你们三个也是我从重庆招来的,心里……比较牵挂。怎么样,在毕总手下干得开心吗?”

    “你说呢?”双城苦笑一声。

    “她是,特别严格,这谁都知道。”何唯也笑了,含着抱歉。

    “她那不是严格,是作践。”双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坦白,大概是何唯的笑容,让她撤了防备。

    “也不懂怎么变成那样,据说从前还是集团一枝花呢!”

    “年纪大很正常,可她是成了妖怪。美人老了,应该是桃花逝水,乘鹤西去,她倒好,简直就是……”双城说着顿住,努力在脑子里搜寻了一秒钟:“简直就是,暴尸街头!”说完两个人都开心大笑。有人从外面探了探头,何唯邀双城出去走走。双城也不打扮,只换了双鞋便随何唯下楼,往北京路闲逛过去。何唯告诉她婷婷按原方案进了新公司人事部,小童则代替双城去了总经办做秘书。“怎么样?现在过去不算晚,以你的条件,就算不是总经办,进售楼部也不错,几年下来就是个小富婆。”

    这念头双城不是没有动过,许家亨本人还住在大南路,她甚至期望会在楼里碰见他……但她又想起当初盼着进马可波罗公司的时候来,感觉便有些犹豫。应该换条路走,不能急,广州还不熟悉,那金庭花园又在郊区……双城思忖至此便说:“刚来时,也算蒙了毕总收留,不想这么快走,再说各人有各人的运气,追也追不上的。”街灯照在她脸上,清洁的肌肤微微发光,即便没有一丝妆,也闪动着玉石的柔亮。那眼波更是清凉,沁然流动让何唯觉得喉咙干燥……素颜的双城在他眼中不见了锋芒,变成一个柔弱纯净的小姑娘。有车经过,她身子下意识地往何唯这边躲了躲,让他不由自主想展开手臂护住她。
    @ty_秦明月 2020-10-29 19:2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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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顶贴!
    前面是市一宫,何唯提议看场电影,双城却说这里大排档皮蛋瘦肉粥煲得不错,不如请我喝粥?两人便坐下点了几样小菜。粥很烫,双城倒吃得畅快,何唯问:“你不是没吃晚饭吧?”双城不好意思掩了嘴道:“下错站,回来多兜了两圈,错过了食堂饭点。原本没胃口,这一走动,才觉得有点饿。”何唯忙说:“那怎么行,走走走,找地方好好吃一顿!”双城笑着摇头:“等不得了,就这儿解决吧,再来一盘炒饭!”

    何唯的普通话尚带着川音,双城便改口和他说重庆话,两人于是又近了一些。何唯讲的是地地道道的市井方言,带着顽气,与从前贺嘉那种学院子弟说的重庆话不尽相同,双城反倒爱听。何唯叫伙计拿来一碟桂林辣酱,替双城抹了些在炒饭面上:“试试?绝配!保你以后离不了!”双城尝了尝,果然香辣开胃,又用筷子多挑了些,随口问他:“谁教你的?”何唯一愣,只说忘了。双城若有所悟,忙转了话头说在家的时候,泡豇豆炒一炒,她就能吃三碗饭。“那还这么瘦,浪费粮食!”

    夜渐深沉,大南路上少有车过,骑楼下光线更暗,何唯走得近些,双城便说黑咕啷当怪吓人,扭身让到了马路上。何唯跟上来,将她护在内侧。先前飘过一阵雨,此时路面湿润,隐约有光,偶尔几声汽车喇叭或者人声喧哗从北京路那头传来,之后又没了下文。周遭宁静,两人反倒没了话,双城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烦恼,脚底便加快了步伐。眼看到了宿舍楼下,何唯轻声问到:“双城,你有男朋友吗?”

    一句话等了整个晚上,终于还是落地了。双城毫不迟疑:“有的,我有男朋友。”“那你还离开重庆?”他依然在微笑,声音里却都是失望。“他在上海。”双城讲完,心知不妙,果然何唯立刻追问到:“那为什么不去上海?”双城沉下脸来,还好灯饰店都已打烊,橱窗已熄,照不见她。“我有我自己的打算……”她还想补充一句,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何唯给她名片,认真嘱咐道:“有任何事,随时call我。”双城上到三楼,从转角的砖花缝隙里望下去,何唯仍站在楼前阴影里。她想他一定也在这儿住过,所以知道楼里装的都是感应灯,他在等那灯光一层一层亮上去,护送她抵达六楼。于是双城不敢歇脚,努力往上攀登着,呼吸急促起来,感觉心脏隐隐一抽:“而你,又在何处?”
    终于等来通知,说楼上寝室调配出一间,令双城搬到十楼,与一位同事合屋。杨姐乐得她搬走,以后自己偷了空,也能进来打个盹儿,一高兴便多嘴说其实空床早就有,可姑娘们都乐得独住,才总瞒着不上报。“一个个都自私得很,光顾着自己舒服!”杨姐归置完炊具,起身朝楼上努了努嘴。双城惊讶她竟和自己讲起了四川话,说她是内江人,“离你们重庆近得很!”

    户内一共两间卧房,双城住的这间当西,虽然晒得厉害,但安装了空调机,看得出屋子被她室友细心装点过,墙上挂着椰林海滩的风景,窗前摆着茁壮的植物,小桌上的台灯和床上的尼龙蚊帐是配好套的浅蓝色……唯一不协调的是分给双城那张床,半新不旧的席梦思,床头挡板上有几处贴了照片又被撕掉的痕迹,看上去只想保护隐私,至于残局美不美观却完全没有考虑。

    室友是个浓眉大眼圆脸盘的姑娘——“叫我汀娜好了”。汀娜脸上写着不欢迎,双城打过招呼便埋头拾掇行李,不多一语。归置好床铺,又想起六楼洗澡间里还落了一瓶洗发水,便下楼去取,来回不过五分钟,汀娜便闭了房灯,早早钻进帐里休息。双城看看时间,才不过十点,只得蹑手蹑脚走去洗澡。偏那热水器她又不会用,只能将就着冷水冲了冲。等回到卧室,眼前一片漆黑,双城无法辨路,只得回身打开走廊灯,小心让光线照进来一点,看清了方向才又关门关灯……刚摸到床边,却不小心踢了一只板凳,“砰”的一声响,果然对面帐子里汀娜翻了翻身,冷冷甩出一句:“能不能别折腾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双城欲辩无词,只得闷声躺下。空调嗡嗡运作的声音代替了先前洗衣机的动静。双城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怀念楼下的储藏室,窗户上的绿孔雀和门帘后被人遗忘的轻松——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起码还有她的自由。对面蚊帐内传出重重的鼾声,双城叹口气,翻身向内,将手臂垫在枕头下,好让自己稍微舒服些。她已不再酝酿泪意,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允许。取而代之地,她考虑着第二天的工作,该写什么做什么,该怎样应付毕晓玲的喜怒,该怎样与尤建华他们友好相处……无微不至的琐碎勾起了她的睡意,使她怀着忍耐和期待沉沉入梦。

    这天尤建华正对着一摞报告犯愁,偏毕晓玲打来电话让送份文件去粤海大厦。夏日炎炎,看来又得辛苦一趟,不料双城愿意帮忙,与整日窝在珠江花园相比,她倒宁愿出去看看广州。小北花圈一下车,忽然飘来一阵雨,双城见前面青砖灰瓦,门外一树榕荫下,蹲着一对儿石狮,门楣上鎏金写着“北园”二字,忙走去避雨。

    门厅无人,茶博士托着铁盘经过,见着她便侧身往里让了让。双城眼中一亮,忽见一座袖珍庭院。四面回廊飞檐,围绕着当中一方池塘。荷叶亭亭,将池水遮去大半,叶底见锦鲤成群,曼然游弋。池上筑有水榭,半开着三面格子花窗,隔着树影望去,里面杯斛交错一桌早茶尚未完了。双城听说这粤式早茶开得比上班还早,吃好的留下茶钱,后来的继续补上,直吃到下午,仍旧是满满一桌。

    廊檐下挂着一溜儿楠竹鸟笼,成色油亮,里头养着虎皮鹦鹉,画眉八哥。着唐装的侍者小桥上下,穿梭不息,惹得笼中莺叱燕咤。宝蓝色镶花的满洲窗开开合合,将茶室里的粤式大嗓门传递出来,四面此起彼伏。更兼这喧哗鸟语之中,夹杂着似有若无不知哪间房、哪扇窗后飘出的一缕南音,游廊穿户送入双城耳中……那女腔字字凄艳,从前只觉刺耳,此时隔水相闻,等于浓稠的苦茶稀释来饮,竟变得柔媚轻滑,一根银丝眼看就要绷断,倏忽却弹空而起,如燕子抄水,高抛低迴,瞬间已绕了十七八个弯去,灵动之处,叫人难以捉摸……双城一时着了道,立在一排走马宫灯之下,给那南音袅袅酥软了骨肉,摇曳了心扉。

    越秀路往南,林荫夹道,路边丛丛兰草被雨洗得碧色新亮,双城走得不紧不慢,心头徘徊的仍是北园之中那一段如泣如诉的腔调。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却明白句句唱的都是她和江南。昨天夜里,她又一次梦见了放风筝的女人:阴天、草地、风吹白裙,不言不语……这些天来,努力想要摒在一旁的思绪,随这一段南音,突破了她的抵抗,聚成乌云一团。那部传呼机,自从交到她手上,压根就没响过。她终于明白,这小玩意儿的意义不在于让他能够找到自己,而仅仅是江南对她,一种模糊的交代而已。其模糊的程度,不亚于当初在武汉,他附在她耳边那句——“乖乖等着,我会找你。”

    双城赶到粤海大厦的时候,集团会议已经结束,毕晓玲五分钟前刚刚离开。富丽堂皇的黑色大理石柜台前,一个漂亮女孩剪着一排黑漆漆的日本刘海儿,裁剪合身的套裙看得出价格不菲。仿佛压根没听到双城的请求,女孩自顾自地在电脑前敲打着什么,过会儿又站起身,拧着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走去打印机前取过两页纸,依旧坐回原位,这才挑着两道柳眉,既不带笑,也不着恼,细声细气地说,因为一位老总要赶航班,碰头会提前了一个钟,当时双城正在路上,没有手机无法联系。“怎么不打传呼?”双城急道。小蛮腰并不答她,只说:“现在才送到,已经没人要看了。你还是回去交给你们毕总处理吧。刚才开会的时候,她倒是出来问了我两次,问你到了没有。”
    双城一语成谶,晚上真来了两位老乡,何唯和施蕾。施蕾毕业后分配到中学任教,但仍记挂着外面的世界,所以乘开学之前,再来广州试试运气。“明天上午最后一家,面试完就回重庆等消息。”施蕾还是那样黏人,一见面就挽住双城小鸟叽喳个不停:“还好我留着何老师的传呼,你从来都不打电话给我!”何唯笑着附和:“人家施蕾对你特有感情,小童和孙婷婷,她都没兴趣,一定要来找你。”双城看他一眼,何唯的长睫毛便轻轻一颤,笑得有些心虚。

    何唯要请两个女孩搓一顿,说好歹也是他把她们带出来的,双城想说那也应该是她们谢他,可施蕾已经欢呼起来,三人走到北京路口,见欢庆香港回归,满大街张灯结彩,各家各户都在促销酬宾。何唯看了一眼丽都楼上“敦煌酒楼”的条幅:“乳鸽今天有特价,不如就这儿吧!”

    酒楼生意好,再晚一步就得等位了。三人坐下叫了茶,何唯将装裱堂皇的菜谱递给双城,却被施蕾一把接过:“给我看看有什么好的,广州来了两回,尽吃路边摊了!”何唯朝双城一耸肩,双城当没看见,只朝施蕾笑说:“广东菜我们又不懂,还是让何老师指导一下的好。”何唯为每人要了一只烤乳鸽,又叫了清蒸石斑鱼、白灼竹节虾,外加一盆石锅虾酱空心菜共一份西洋菜煲猪骨的当日例汤……皆是地道又家常的粤菜,做工并无花俏,吃的全是火候材料。双城品来只觉汤鲜肉嫩,都是川菜佐料无法显现的食材原香。何唯说这家酒楼是港人所开,总店设在油麻地弥敦道,也算港九数一数二的老字号。

    这样正宗且考究的味道,施蕾倒是头回尝到:“这鱼真好,刺少,肉嫩,一点儿都不腥,不象我们吃的白鲢,理个刺都累死了。”施蕾说完,双城又道:“以前只当粤菜寡淡,今天才吃出好来,难怪……”她想说难怪懂吃的人总教她多品鲜淡,但勾起江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唯没等到下句,只得另起话头说:“许总也常来这家,门脸虽不张扬,用的倒是真材实料。”吃了两口菜,接着又道:“许总真是做大事的人,光那个精力,一般人就没法比。据说他偶尔一个晚上没有会议应酬,就急得在家团团转,觉得浪费了时间,吃了大亏。想想看,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地熬,第二天一早还得准时开会赶航班,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长年累月谁受得了?”双城问:“不是有杨姐炖的养生汤吗?那么神秘,也不知道煲的是唐僧肉还是葫芦娃?”何唯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杨姐那个汤,补的可是别的地方。”

    施蕾不解,非追问补的是啥,何唯方道:“这人吧,聪明、能干、敬业,那是没话说,可私下,也爱风流啊。电视台那个金牌主持叫啥来着,就是他女朋友,加上一个著名歌星,还有自己的原配老婆,要摆平这么多,还不得补补啊?”施蕾恍然大悟:“明白了——是壮阳药!”双城瞪她一眼,心里却叫苦连连,悔不该贪那一口嘴。

    何唯挂着说书的表情,继续神话着许家亨,满脸的崇拜让双城有些不屑:“但凡传奇,大都有一半儿靠运气,另外一半嘛,后面的关系,你我老百姓哪里看得清。”何唯笑:“那你还不赶紧过来蹭点好运?”双城摇头:“人人都去我偏不去。总是跟着老板们吃饭啊应酬啊,没意思。我想做些实事,从策划到执行,学点真本事,不会被人替代的那种。”“能这么想,也是一份难得的志气,来!我们为双城的理想碰碰杯!”“也为施蕾面试成功干一杯!”

    三人说说笑笑,不觉将桌上菜盘扫荡干净,何唯又要了两份杨枝甘露给她们,一份百合莲子绿豆沙给自己。双城和施蕾都嚷嚷撑不下,可甜点一来照样吃得津津有味。酒楼出来,三人都喊太饱,何唯便领着她们走去书坊街看鱼。这一路皆是鳞次栉比的大鱼箱,二十多间卖鱼的档口都扯着藤蔓相牵的白炽灯泡,沿街照得通亮。水箱里巡游着五彩斑斓的热带鱼,也有绚丽优雅的金鱼,在蔚蓝的背景下,象一朵朵鲜花不停绽放,随波招展。

    鱼老板见他们不象正经买家,也懒得招呼,任由他们趴在箱前看个热闹。何唯指点着介绍:“这个红尾巴的叫红灯鱼,红肚皮这个却叫宝莲灯,宝蓝色的叫蓝魔鬼,打开双鳍象三角形的那个就是神仙鱼……”双城只觉满眼艳丽,正看得着迷,却见施蕾指着两条体型庞大,身披金甲的龙鱼问到:“老板,这鱼……多少钱一斤?”那鱼贩子瞥她一眼,咧嘴答道:“两千扪一斤,点嘛?要不要装一条回家蒸来食?”
    再往前,见通街灯火辉煌,两边摊档排得密密麻麻,当中摩肩擦踵川流不息,何唯说:“这就是著名的西湖路夜市!你们女孩子最喜欢的地方!”这夜市以廉价服装为主,样式尚可一看,材料做工却实在不敢恭维。双城暗忖何唯也将她看做一般外来妹,许是他自己眼界有限之故,既不识人,也不识货。施蕾来回穿梭,兴奋道:“可惜时间不够,否则真想买些回去,确实比重庆的好!”双城只提醒说:“你小心跟紧咯,别走丢了,这么多人回头怎么找?”何唯便道:“又不是小孩子,万一走散了,自己打车回去,知道吗?”

    拐角十来家卖的全是婚纱,白纱礼上钉珠闪烁,一眼望去如雪似海。双城仰头看着,不防何唯走过来,摸了摸那雪纺的裙摆,瞧着她只是一笑。双城担心他要说出什么话来,还好何唯只是介绍:“全是东莞产的,各地婚纱影楼都到这儿拿货,重庆‘金夫人’那种。你看都是均码,到时候背上夹子一夹,照片看不出来的。以前都跑到深圳沙头角去进香港货,到这儿展销,再批发给全国个体户。现在都从附近工厂拿货,潮流传递越来越快,我猜十年后,广州、深圳、重庆街上的人,穿着打扮也没啥不同了。”双城笑:“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白折腾?”

    “如果成不了许家亨,其实在哪儿都一样。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何唯依然笑着,声音却隐隐疲惫。双城朝他一眨眼:“你想回重庆?”“内地市场现在也不错,我建院的同学从设计院辞职出来弄了个公司,想拉我入伙。所以我才揽了招聘的事儿,乘机去趟重庆,可一回来就碰上金庭花园来挖人,待遇给得不错,许总又是难得的帅才,能在他身边工作,对我来说,也是学习机会。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何唯停顿了一下,抬眼望着双城道:“所以决定留下来,各方面再试一把。”

    夜市的灯光融化在何唯的侧脸上,随着人潮涌动,他朝双城又贴近了一点儿。夏夜温暖的空气中,她闻到了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这使她想起了从前的贺嘉。于是她在他期盼的目光中掉过头去,张望着说:“施蕾呢?她在哪儿?好象不见了!”何唯一边寻找,一边嘟囔:“说走丢她还真走丢了,这糊涂丫头……看到了,好象在那边!”双城随着他向前又挤了十几米,却不见了线索,待走到教育路口,远远望见施蕾叫了一辆出租,刚刚跨进车去。双城喊:“那不是嘛!”何唯急忙拦住:“算了,车都叫了,让她回去吧,明早还有面试呢!”

    书坊街的鱼档一间间都关了门,路边只剩一口水箱,皮管子接在里头冒出串串水泡,两只卖剩的神仙鱼孤零零地游着。鱼贩子招呼道:“十蚊拿走要不要?最后两条!”何唯说:“喜欢吗?要不养在你那儿,我下次过来看?”双城赶紧摇头:“快别伤了这两条性命。我那室友规矩比领导还多,稍微晚点儿,灯都不让点,还养这活物,肯定有意见。”

    站在宿舍楼下,未容何唯再一次试探,双城端正了身子道:“我想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这才是我大老远跑来的目标。我有你的传呼,如果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她强调了“给你”两个字,眼光里同时预备好满满的善意和歉意。何唯露出轻松的样子说:“那好,多保重,我就不打搅了。”双城忽又生出几分不舍,补了一句道:“何唯,谢谢你的乳鸽。”何唯挥挥手灿然一笑:“什么时候馋了,记得呼我,随时恭候!”

    六楼食堂的大门敞开着,里头一团热闹,好些公司男女或站着或坐着,紧紧凑拢电视围成一圈。最靠前的便是那个小蒋。杨姐倚在外围门口,见了双城忙招呼道:“快来看!解放军进香港啦!”双城这才注意到电视屏幕上,一辆接一辆的军车满载着威武的士兵,正跨过落马洲口岸进入香港。新成立的凤凰卫视主持人举着直播话筒,在倾泻如注的大雨中面对镜头呼喊着什么……屋里的人们操着普通话和粤语兴奋地议论着,甚至雷打不动十点上床的汀娜小姐也混在其中,眉飞色舞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倦容。

    一九九七,书本上、歌谣里,曾经多么遥远的年份,竟已来到眼前。双城深深吸气,按捺着胸膛内的潮涌,在这个原本平凡却注定重大的夜晚,她被屋里热腾腾的气氛感染着,渐渐也充满了激情。这是一个高歌猛进的大时代,也是一段属于她而她却并不知觉的黄金时代。
    十九. 珠江之畔

    主管宣传的白总原是一位高校下海的笔杆子,笔名白鸥,先前出版过两本不为人知的诗集,也曾在本地文化圈里混个脸熟,后投靠在鹏程麾下,写过不少商业软文,上头一高兴便赐了顶副总的花翎。公司内刊《汛》报发行刚刚半年,编辑部除了一个十项全能的干事小蒋,写稿的任务全落在了白鸥自己头上,每周得出十几个版面,着实辛苦烦恼,便托圈内朋友找来一位帮手,说是重庆作协的年轻人,笔头又快又好,工资要的也不高,抱的是南下体验生活的目标。

    于是在白云机场的咖啡座里,随同白总前来迎接的双城见到了诗人尹汐。尹汐比双城大几岁,生得娇小圆润,尽管在室内,却戴着一顶花边缠绕的工艺草帽,脸蛋显得更加稚嫩,简直还象个学生。这样一张娃娃脸上,却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倒不是高傲,而是一种煞有介事,不为旁人所扰。“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双城心里有点好笑。

    尹汐从民族风格的蜡染口袋里掏出一本书递给白总:“这是我新出版的诗集,上面有我的签名,请多指教。”跟着偏过头向双城认真解释到:“我不知道你会来,所以只带了一本书。”说完一对圆眼睛气呼呼地瞪着她,仿佛责怪双城的出现造成了自己的不周全。尹汐跟双城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她感觉自己却并不讨厌她。

    在白总的关照下,尹汐一来就搬进了双城那个单元,与总公司前台的小蛮腰合屋。尹汐的行李很多,她甚至带来了自己的羽绒枕头、真丝枕套,和一盏工艺复杂的玻璃台灯。
    “我每晚必须在这灯下读一段书,才睡得着。”她向双城进一步解释道:“托运又怕摔,一路举着过来,累死了。”双城帮她把电线绕过床头,笑着说:“你当广州点蜡烛啊?没看到楼底下整条街都是卖灯的?”“你不懂,这灯叫蒂梵尼,是一个朋友从国外带回的纪念品。”“你是说,一路从国外举着回来?”尹汐噗嗤一笑,又拿毛巾蘸水,仔仔细细将那台灯里外擦过一遍,跟着啪地一声,拨开黄铜底座上的按钮,蜜糖色的灯光随即映照在她们脸上,灯罩上的玻璃镶花立刻生动起来,才是一对翠绿的鹦鹉依偎在盛开的紫藤花下……两个人出神看了一会儿,继而相视一笑。

    没来得及配钥匙,双城和尹汐归置好东西,留了张条给小蛮腰,便虚掩房门,下楼找地方吃了一顿。待二人回到宿舍,却见尹汐的房门紧锁,去杨姐那里问过,并没有留下钥匙或口信。尹汐只好要来小蛮腰的传呼号,发了条留言过去。好半天才回过话来,说晚上有事,十点才能到家。尹汐脾气大,当场就要发作,双城忙压下电话,拉她到自己屋里坐下,好声劝解。等到十点半,依然不见小蛮腰,尹汐忍着气又传呼了一次,这回索性没了回音。汀娜从外头回来,见双城带了朋友进屋便不痛快,冷着脸只顾洗漱。尹汐奇道:“这屋里都些什么人啊,个个架子这么大,谁欠她们的?”双城将一根手指竖到嘴边:“都在总公司上班,那个是前台,这个我不清楚,从没聊过。”尹汐于是偏过头,朝洗手间里放开嗓门说:“总公司有什么了不起!一样都是打工,一样住的公司宿舍,谁也没占谁便宜,谁也别给谁脸色看!”双城听洗手间里原本乒哩乓啷,气头不小,尹汐这一吼,倒没了动静,不禁一笑。

    又磨蹭一阵,汀娜上床合拢了蚊帐,却没碰电灯开关。尹汐看看表,十一点已过五分,她刹住嘴里讲了一半的话,忽地起身就往外走。双城正疑惑,猛听得外面房门一声巨响,跟着又是一声,吓得对面汀娜也一跃而起,忙问出了什么事。待双城趿上拖鞋出去,才见尹汐叉着腰,涨红着脸雄赳赳地站在过道上,她和小蛮腰那屋的房门已被生生踹开,上锁的地方木头破裂开来,显然受了重伤。汀娜看得目瞪口呆,却没敢出声。双城回过神来不禁拍手笑道:“尹汐你可真厉害!你是写诗的还是练武的啊?这脚功夫,媲美黄飞鸿!”尹汐猫下腰揉着脚尖道:“兔子急了也咬人!唉哟脚好疼!”

    那天小蛮腰直到半夜才回来,之后也没怎样,过两日杨姐叫人修了门锁,谁也没有多说。双城问尹汐是不是在墙上蘸血写了“踢门者尹汐”几个大字,尹汐噘嘴道:“有啊,全写在我脸上,她连瞧都不敢瞧!”

    《汛》报编辑部设在珠江花园,距离双城办公室不远,就在鱼池假山的另一边。两人于是一同上下班,一同进三餐,工作以外的时间基本黏在一块儿。尹汐的娃娃脸上依然挂着凶巴巴的表情,但在双城看来,却一天比一天率真可爱,在这广如沙漠的异乡,她总算有了一个朋友。

    编辑部人手短缺,尹汐除开写稿,还兼了文秘接待,美工排版;外勤记者小蒋则每天跑采访,接送稿,露面的时间很少;再算上下午才会出现的白总……个个忙得团团转。双城私下便替尹汐分担些写稿的工作,文章像模像样,白鸥看了夸赞她,双城只说:“千万别让毕总知道,否则她得剁了我包饺子。”
    珠江花园俱乐部开业在即,盛丽竟顶替裴春琼领了总经理助理一职,待遇倒比公关经理裴春琼高出一级。裴春琼打烂牙齿咽肚里,私下对双城冷笑道:“看到没有,什么是朋友?这就是朋友,这就是广州。帮人的时候就别想着对方会记你一个好,更别指望什么回报。很多时候,帮得越多,反而越没朋友做。”双城想起她见过盛丽在酒楼训斥服务生,言辞刻薄,一脸跋扈;也想起另一次撞见毕晓玲坐在包房沙发上,盛丽则单腿跪地,下巴搁在她膝盖上,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不由暗叹这女孩当真圆滑达练,一人千面。

    裴春琼打开粉盒,一边说话一边将眉毛描得漆黑,嘴唇抹得艳红,双城见她苍白的粉底下透出阴天的青色,不由想起古代的艺伎,还是含恨老去的那种。“不瞒你说,我已经在联系深圳的一家高尔夫球俱乐部,人家那档次……所以毕晓玲她爱用谁用谁,祝她俩幸福!”说完裴春琼啪嗒一声扣上粉盒,抬高了线条刚毅的下巴。那下巴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壑,双城说林青霞的下巴也长这样,裴春琼白她一眼道:“什么林青霞,这叫欧米茄下巴,是条财路懂不懂?”

    吸了口双城递上的可乐,裴春琼又说:“我不怪盛丽,她也不容易,家里有个生病的弟弟,一天到晚催她寄钱回去。只要有钱挣,她是会不顾一切往上扑的,别说我,她对自己也在所不惜。其实,我也不怪毕晓玲。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年轻的时候给了老板,老大不小才嫁人,又嫁得心不甘情不愿,没两年就离了,舔着脸回来讨把回头草吃。折腾半辈子,估计也没弄到几个钱,否则何必在集团受气,回来找我们发泄。当初一心惦记上位,忠心耿耿的,连个孩子也不敢要,没儿没女又没家,老了谁管?老板那儿可不缺肚子,当初跪着求也没赏她一发,到现在更别说了,她自己不也承认吗?都更年期了,还有啥盼头……”裴春琼幽幽叹了口气,仿佛对她正在刻画的悲剧人物感同身受。“所以双城,以后甭管走到哪儿,记住裴姐教你的一句话:实在赚不着钱、捞不着男人的时候,就给自己攒个孩子,人要活得有个人样,没点盼头可不行。都是血泪教训,你爱信不信!”

    “哦!”双城孩子气地应了一声,笑着咽下嘴里的雪糕。

    三小时的每日通勤因为尹汐的强烈抗议而结束。白总找到售楼部,借来园中一处空房,做了尹大编辑的临时宿舍。双城借光,向白总讨个人情,便得与尹汐同住,从此免去了奔波之苦。这原是一套没卖掉的复式房,位于底层角落,一楼光线极暗,大白天也得开灯,只能用作杂物仓库。二楼三个房间,统共一个厕所。厕所的位置显然设计失误,刚好卡在几间房当中,连扇气窗都没有,尹汐看了直摇头。

    两人挑了靠边的卧室,面积虽小,却是户内唯一敞亮的房间。窗户恰好高过围墙,窗外半掩着一棵开花的紫薇树,剩下一半望去是几亩荒地,陌上杂草丛生,只等鹏程公司的挖掘机来打地基。小区杂货店里没有四川家常的竹席,她们只买回两卷绿色的灯芯草席。尹汐在屋里用力喷洒着味道甜腻的清新剂,催促双城赶紧架起蚊帐:“这儿又是水又是田,夜里蚊子要吃人的!”双城的蚊帐不过是高第街的大路货,尹汐那顶却是一帘新绿,上面印着秀丽的竹林,象是躺在潇湘馆里。“竹林里蚊子更多,”双城笑着说:“你这是存心招引。”

    第一晚果然睡得不安宁。朝东的窗户吹不进一丝风,旁边的珠江倒象个大蒸笼,不断将潮湿的热气灌输进来。皮肤黏着草席,翻身的时候,几乎能感觉到丝丝粘连。落地扇除了扰人清梦,起不到任何降温的作用,反叫人充满饥渴,为那一点而过的热风感到恼火。尹汐梦中不觉手臂挨着蚊帐,竟隔着纱布被叮出密密麻麻一排疙瘩,只好起身拿一把筷子斜插在草席边上,将蚊帐扩开一圈,免得再给蚊子叮到。

    双城被她吵醒,在帐子里轻笑:“丰满白嫩的宝姐姐,蚊子们的饕餮……”尹汐立刻还嘴:“就你瘦得皮包骨,蚊子叮下去都能杵个骨折。”热得再也睡不着的两人于是隔空聊了一夜,抱怨白总吝啬毕总粗暴,后来又谈起了小说诗歌,人生理想……最终才落到白天小心绕开的话题上。

    尹汐早婚,丈夫是电视台编导,新近又提拔成了领导,钱途仕途一片看好,可尹汐心里却总有欠缺。“当时年纪小,被他追着哄着,产生了依赖感,以为那就是爱情。等结了婚,各忙各的,冷静下来才发现这并不是我想要。他不肯承认我们的问题,总想说服我,改变我,让我就范。一开始我以为他这是因为爱,慢慢才明白,他只是不在乎,他太忙了,没空折腾,也懒得花时间去处理我们的问题,起码对外,我让他拿得出手,保持体面就够了。他想要个孩子,可我觉得那不过是捆绑婚姻的手段,每次他一提什么完整啊,责任啊,我更觉得没法忍受,更想离开他。这也是我不计较工资的理由——离开重庆就行!”

    “原来是娜拉出走!”

    “我还没那个勇气,我只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和空间,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无论是写作还是婚姻,都应该有所突破,我在原地徘徊太久了。”说到这儿,尹汐沉默了一会儿,象是在克制却终究没能忍住,又提起了另一个人:他在她的母校任教,根据尹汐的说法,两人因诗歌而结缘,却象众多悲情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一个已嫁,一个已娶,有缘相遇,却无缘相依。一年以后,对方太太察觉到了尹汐的存在,为了避免这段超凡脱俗的感情发展为一地鸡毛的狗血剧,尹汐毅然决然,自我牺牲,离开重庆,成全了一段回忆。

    “我猜,他就是送你台灯的人?”双城问。尹汐没有回答,只轻声道:“现在你知道了,我接受这份千里之外的邀请,还有第三层的含义。”

    别有幽愁暗恨生,尹汐说罢,沉默半晌,才从竹林里传出一句:“那么,你呢?”双城听她在对面翻了个身,挪动了一下枕头,似乎调整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好等着双城端出她交换的故事。“说说吧,印在你睡衣上那个人——我没猜错吧?”

    “我男朋友是个商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我老板。”讲完第一句,双城就觉得喉咙发干,同时预感到了讲述的艰难。除了静融和骆阳,她没有和第三个人分享过自己的恋爱。她明白别人眼中她和江南的关系一定与叶丹大同小异,也难怪,连她自己也扑朔迷离无法辨别的感情,又怎能指望旁人看清。怀着这种心虚,她越想简明扼要,就越发现这段故事的俗套,那些从堆积的岁月里几笔提炼的轮廓,绝难让人发现中年台商和女大学生之间会有什么新意,甚至在磕磕碰碰的讲述中,她自己也生出怀疑: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捂在心底,使她不舍放弃的那点火苗,难道只是她自我催眠的幻象?只是一段被刻意美化的庸俗关系?

    果然,还没讲完,就听尹汐从鼻子里发出轻轻一笑:“你这种女孩子啊,就是梦得太多,懂得太少。只看到花环,看不到圈套。”双城不作声,在黑暗中也笑了笑,她知道尹汐听得犯困了,便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交代。大半个淡黄的月亮挂在紫薇树梢,静静照在窗台上,不远处珠江正缓缓流淌,将一阵阵水藻的腥味连同水波柔和的声响直送到她们枕旁,做了梦的镶框。

    那晚以后,双城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她和江南的爱情,倒不是她决意缄默,而是她发现无法找出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她真实的情感,她经历过的创痛与幸福,怎样千回百转的一场付出。谁能理解痛苦淋漓而产生的欢乐,谁能相信那个反复证明她失败的男人曾被她真心爱着?直到多年以后,她从马尔克斯的书中读到这样一句话:“他不是吝啬于向人展示这只装有他唯一宝藏的箱子,而是他在习惯于忍受孤独的漫长日子里,早已不小心丢失了那把打开宝箱的钥匙。”重读第二遍的时候,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两行铅字,如同抚慰当时黑暗里,望着蚊帐顶蓬,毫无泪意却清楚感到一阵刺痛的自己。
    搬家的时候,双城的皮凉鞋被一角翘起的钢板划穿了鞋底,直寻到附近的围村旁,才见珠江洄水处,大榕树的浓荫下,冷冷清清摆着个小摊,破自行车上挂着一块脏兮兮的纸板,拿墨汁写着“修鞋”的字样。围村中大部分农民已经搬走,只剩老弱孤寡和外乡盲流盘桓于此,修鞋的几乎已断了生意。双城在小板凳上坐下来,看鞋匠将凉鞋反扣在铸铁架子上,用锉刀细细切去因磨损而发毛的鞋底,再比划着量出一小块坚硬的橡胶覆盖上去……这还是一年前在南京,游玄武湖走坏了鞋,江南临时在街边替她买的,是他的品味,坏了也舍不得丢。

    双城把目光从鞋上移开,抬头去看身畔的珠江。中午刚过,岸边颇为清静,只听得河水哗哗的声音和鞋匠手里的榔头捶打鞋底发出的梆梆声。那声音传得很远,象只啄木鸟。云影只微微两三片,淡淡地浮在天上,太阳直射江面,鱼鳞般的波光晃着她的眼。近处树荫下,水波呈现出不甚透明的绿色,浮着零星几点货船扔下的泡沫碎片,还有一丛丛茂盛的水藻,似乎都被一只看不见的船桨拨弄着,节奏整齐地一漾,一漾。依旧腥气扑鼻,她却有些惯了。这光景不知为何长远地烙印在了双城脑海里:普普通通的一幅乡村风景,画面中唯有她和鞋匠两个模糊的人影。

    双城和尹汐搬进宿舍的第二个星期,二楼另外两个房间就被一群新来的女孩占领。一共十人,全都来自护士学校,是毕晓玲招来,从事俱乐部推拿按摩的。小护士们睡的是上下铺,大房住六个,剩下一间住四个。一楼的厕所堆满杂物,关闭了水龙,整个二楼只能合用一间厕所。于是洗澡如厕都变得跟打仗一样紧张,总有人在外面拍着门催促。不仅如此,每回等不到清洁工来,就已弄得满地积水,草纸、头发、削眉笔的木屑、描眼线的棉棒……更可怕的是蹲坑边废纸篓里永远堆得满满的卫生巾,也不曾卷裹一下,就那么光天化日血淋淋地叠在一起,被莲蓬头浇过,从底部渗出一股血水,蜿蜒流过半个厕所……双城忍着恶心收拾过两回,无奈女孩们教化有限,缺乏公德,很快又是一片狼藉。

    最糟糕的是,这堆垃圾很快就成了蚊子饕餮的宴席,一只只明目张胆地叮在浸血的卫生巾上狂吸,尹汐小便时不得不一刻不停地抖动屁股,以防蚊子降落,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快感觉到来自腰间的一记刺痛,反手一拍,摊开来,只见掌中鲜血淋漓,不知来自自己,还是那堆正在散发恶臭的卫生巾!她忍无可忍,撅着带血的屁股,从那肮脏的厕所里发出一声惨叫,估计整个珠江花园都听得吓了一跳。

    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双城病倒了。午餐时开始发烧,双城向尤建华告了假回屋躺下,温度计一量三十八度五。找出几片退烧药,也等不及烧开水就干咽了下去。尹汐自从住进小区,就总被白鸥叫着加班,待她九点回到宿舍,双城已烧得两颧通红,体温上窜到了四十度。尹汐问她吃没吃药,需不需看急诊,晚饭解决了没有……她都懒得张口,闭着眼只说睡一觉就好。

    可这一躺就是三天,双城的体温一直徘徊在三十九到四十一度之间。昏睡中,她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四周的一切,房子和家具都席卷而入,人随着床铺下陷,坠落,被溶解、被淹没。没有声音,又象是一种庞大的低音掩盖了世上所有的声息。漩涡里,沥青一般浓稠的岩浆飞速旋转,旋转,将她拽入黑洞的无穷深渊……她象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箍紧了头,钳住了喉咙,她想挣脱,却触到一双冰冷的手,她受了惊,拼命想要掰开那双手,却猛然发现抓住她的竟然是江南……哦,江南……许久不见的江南。

    在他若无其事依然故我的笑容里,她松懈下来,心中涌起的既是欢喜又是难过,好象他们才刚刚相恋,又好象他们彼此走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找着对方。眼泪不假思索地夺眶而出,她泣不成声地问他这些日子都上哪儿去了,到底收到她那封长长的情书没有,为什么不给她回信?江南捧着她的脸,轻声说不是告诉过你见面的日子吗?双城一时恍惚,觉得是有那么个约定,他离开武汉前悄悄跟她说过,可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这么性命交关的日子,她竟然给忘了。江南望着她笑,目光中有责备,还有一点嘲弄,可他就是不肯再说,他说她要是忘了,那么约好的日期也就作废了,双城急得直哭,觉得自己铸成了大祸,乞求着、摇晃着他的手,可他终究不开口,如论如何也不再开口……温柔的目光,铁石的心肠,就象漩涡底下那个黑洞,寻不着一星半点的亮。

    于是江南消失了,眼前出现一片废弃的工厂或是医院。楼房是惨淡的黄,斑驳的墙上爬满了霉菌和苔藓,窗台积满了灰,铁栏杆锈蚀得片片剥落……她就坐在屋角暗处,感觉十分拘束,突然意识到这儿既不是工厂,也不是住院部,而是一间牢房,她被判入狱,刑期还有很长。对面的铁床上,坐着一个枯槁的女人,表情冷漠,一袭白衣,一头乱发……双城瞬间认出了她,是的,就是那个在草地里放风筝的女人,怎么会在这儿?她没来得及发问,对面的女人就站起来,朝她展开了一件长袍。那袍子类似戏服,缎面上绣着鸳鸯戏水,游龙惊凤,但衣料早已陈旧,褪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剩一层衰败的肉色。那肉还不新鲜,隐隐发灰,象死者的皮肤。再一看,分明就是一件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绸缎上一圈圈洇着腐化的尸水,勾勒出一具人形的轮廓。她感到恶心,想挡开那件腐衣,女人却不发一语,举着两只水袖继续朝她逼近……

    等递到眼前才发现原来是件囚衣,宽宽大大,上面图案全无。迟疑之间,她已束手就范,意识到自己将在这间发霉的屋子里,腐锈的铁窗下,穿着这身囚服度过余生。她惊恐绝望,却哭不出声,双手捂着脸,眼前又再出现那个黑色的漩涡。她想也没想,纵身跳了进去,她是宁愿融化,也不愿囚在那肮脏的牢房里……天旋地转浑沌如初,她被卷裹着继续飞转,继续沉浮……

    到第四天凌晨,将近三点钟光景,烧终于退了,旋转也停止下来,象离岸的潮汐,哗地一声撤离了她的身体。确定那些黑色的暗流都从脑中散尽之后,她谨慎地在枕头上睁开了双眸。周遭寂静,尹汐从对面的蚊帐里传出均匀的呼吸。这几天她一直照顾着双城,一日两次将清粥小菜和一杯白水放到她的床头,下一次再拿走,换上新的。她跟她说话,问她感觉如何,双城只以摇头作答,闭着眼衔住她送到嘴边的药片,问也不问就统统咽下。

    再仔细一点,她听到了珠江汩汩流淌的声音,闻到了水面传来的腥气,她几乎喜欢上了这味道,感觉回到了人间,死而复生的良宵抵得过所有花好月圆。枕头上一片冰凉,眼泪浸湿的地方足有半个巴掌。她撑起身体,将枕头翻转过来,重新躺下。窗前紫薇树深色的阴影旁,一轮满月正凌空高挂,就好象三天以来一直在窗外守护着她。她看着那月亮,用婴儿一般新奇的目光看了许久,爱慕它淡黄的色彩和每一笔阴影勾画的图样,直看到那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将她整个包容了进去……于是她安然接受,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所有幻境都消失得空空荡荡,再一次顺从地睡去,沉沉睡去。这一回,总算没有梦了。

    第二天,尹汐带回一只黢青皮的西瓜,剖开一看,有点倒瓤。她用勺子挖出中间尚好的部分来盛在碗里,唤双城起来吃。双城恹恹没胃口,尹汐就一勺一勺喂到她嘴边道:“别挑了,你想吃四川泡菜,也得有啊。西瓜好歹有点糖分,给你补补,你看你,瘫得就跟……就跟这烂西瓜似的。”说着也不管双城抗议,到底按住她喂下了一小碗瓜瓤。“这东西溺尿,多排毒,才能退烧。”尹汐满意地敲着空碗,自顾自道:“你呀,就是藏着掖着心比天高,到头来,把自己折腾得,象个烂西瓜!”
    双城病刚好,脸尖得象把锥子,走路尚觉腾云驾雾,刚进办公室,就听毕晓玲皮笑肉不笑道:“我说小秘啊小秘,你毕总哪点亏待了你?这他妈才来几天呐,屁股还没坐热,就嫌我这儿庙小啦?”双城听得发愣,毕晓玲又朝尤建华、孔老二他们嚷到:“诶诶,咱们现在可得讨好讨好这位小秘,过不了两天,人家就成集团老总的大秘了!呃,我说大秘,你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故意给你毕总小鞋儿穿啊!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可怜你坐在公司门口没人捡,领回来好吃好喝地养着,你现在不知在广州哪儿站街呢!什么白总程总的,谁他妈认识你?”

    双城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数落了十分钟,才摸清楚事情原委。许家亨走后,鹏程主帅一直虚位,直到最近,大老板才从北京派遣了一位心腹来补这个缺。临危受命的程总,据说行事低调谨慎,为避嫌隙,单枪匹马来穗赴任,身边一个亲信也没有,这一开张办公,需从集团内部先物色个秘书,白总见双城文笔不错,也没跟毕晓玲商量,就将她举荐了上去。

    “还磨蹭什么呢?麻利儿地,赶紧涂脂抹粉拜见你新老板去。等上了直升飞机,回头再给你白总磕个头。看来白秀才这保媒拉纤的活儿,倒比他那酸文假醋的报纸干得熟!”双城听罢,忙收拾东西往外走,看得毕晓玲在身后放声大笑:“你们瞧瞧她那猴急的样儿!装都懒得装一下!人呐,贱起来都一样!”

    车行在环市路上,窗外掠过广州新旧层叠的楼房。双城既慌张又烦躁,她想着毕晓玲的讥笑,想着宿舍里污秽的厕所,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她头顶上天罗地网一般的浑浊……她恨不得今天、立刻就被程总录用,再也不回大坦沙岛,再也不踏进毕晓玲那间办公室去。车停在红绿灯口,眼前是一片破败的旧楼,到处用红色油漆刷着一个个带圈儿的“拆”字。透过窗户栅栏,隐约可见屋内遗弃的垃圾……她猛然想起病中所见的情形,想起那件腐朽不祥的罗衣,废墟中仿佛有白衣女人一闪而过的身影……双城的胃肠揪了起来,大口吸气,才能压制住突如其来的一阵恶心。

    新来的程总没有使用许家亨那间排场巨大的办公室。小蛮腰风舞杨柳在前带路,难得地露出一脸甜甜的笑容:“你来之前两分钟,我刚转了一个长途进去给程总,估计这会儿还没挂线,要不你稍等等再进去?”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招人喜爱,眼睛弯成月牙儿,樱桃小嘴浅浅一裂,露出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双城领情,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病后初愈,镜中的她有些苍白,身上穿件黑色漆光的短袖,更觉形容消瘦。双城看了看自己,忙整理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我必须成功”,她默念着,又给自己补上一层艳丽的口红,末了,将胸口的拉链轻轻往下,移到了那颗朱砂痣所在的位置……那颗嫣红的小痣让她想起了上清寺小楼里的故事,那些令人不悦的片段,不该在此刻出现。她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想借那哗哗的水声冲走所有不合时宜的联想。

    面试只进行了五分钟,程总一边听她介绍,一边看了看她不满一页的履历表,也没提出任何问题,只扶了扶那付早已过时的黑框眼镜道:“好,好,我才来不久,借这个机会和大家见见面。你也不用多想,安心完成好毕总分配的任务,好好干。”说完,他起身将双城送出了门口。

    她已经得到了答案。这一次,总经办的门不会为她打开。她不清楚失败的原因是那张履历表太单薄,还是她太过鲜艳的口红不合他的胃口,又或者他根本就另有人选,只是找她来走走过场……这是她求职以来的首次失败,而且来得如此轻快,她还没调整好坐姿,还没聚集起精神来动用她的嗓音和眼神,就已经惨遭淘汰。离开粤海大厦的时候,她甚至在电梯口心神不宁地摔了一跤,才修好的鞋跟再度裂开。广州炽日当空,阳光从水泥路面、大楼玻璃和川流不息的车顶上反射进双城的眼睛,让她感到晕眩,觉得屈辱。这白花花的光芒之中,她分明看到一片乌云端端正正地停在了她的头顶。
    @ty_秦明月 2020-11-04 0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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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双城变得有些沉默,她不再去《汛》报编辑部串门,免得碰上白总欲问又止的眼神。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办公桌前,尤其下班后,她不断修改自己的简历,力图用格式和文辞的优美来掩饰学历与经验的不足。她仔细查看报纸上每一条招聘,尤其是那些用英文撰写,标明地址在世贸中心或花园酒店的广告。她广泛撒网,并按照寄出的日期,将公司名称和应征职位登记在一个记事本里,耐心等待回音。每隔一天,她就会给自己打个传呼,只为了确认那只从未开口的传呼机还没有丧失发出铃声的能力。这沉寂已久的小东西,终于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希冀。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不能忍受小区食堂的饭菜:那些在南方的日照下发育过头的蔬菜,被煎炒成一团浆糊的鸡蛋,因加入太多酱油和白糖而散发着中药味的排骨,以及永远迟到一步,只剩下森森白骨的鱼类残骸……这些让人倒尽胃口的食物,配合着广州的气候,甚至侵犯到她的皮肤,带给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青春痘。每晚躲进蚊帐,对着镜子挤破脸上的痘痘,成了一个固定节目,看着被湿毒和指甲合谋伤害的皮肤,想着记事本上那越积越多却石沉大海的应聘记录,她感到一种难言的沮丧和愤怒。

    小区常有保安列队操行,傍晚的时候,他们还会训练格斗,在楼宇间的坝子上喊着口令做出些拳打脚踢的武术动作。尹汐饶有兴趣地驻足观赏,肆无忌惮地指给她看最健美的肌肉,最俊俏的面容。双城心底下却对保安的操练感到厌恶,她有一种奇怪的感受,觉得那些喊声和动作加强了这里牢笼的气氛,就好象一群狱卒,正耀武扬威地警告她休想逃离半步。

    她讨厌这里引以为荣的,所有规律化的事物:比如一天两次整个小区准时播放的音乐;比如每个周末食堂固定推出的,用白铁皮桶盛着的红豆沙;比如草坪上的定时洒水装置和每天用同一句话向她打招呼的清洁工……所有令人苦恼的重复,都在提醒她时间的蹉跎。她往返在充斥着毕晓玲咆哮的办公室和十二个女人共用的宿舍之间,往返在总是避闪不及,淋湿她裙角的花洒之间,往返在令人作呕的食堂和躲起来挤破暗疮的蚊帐之间……清楚感觉到那片阴沉沉的粉红对她的吞噬,日复一日。

    八月底的某一天,双城的传呼机终于石破天惊地响了起来。通知面试的是世贸南塔的一家港资公司。在那座名声显赫的大厦里,业务部经理兼办公室主任,一位姓谭的美女接待了她。谭美人面容冷峻,不施脂粉,一身黑衣,却格外有种傲然的清丽。和程总一样,谭美人也没有给双城机会完成演说,便用一个手势打断了她。不过这一次,阻止她讲下去的原因是她已经决定被录取。走进世贸南塔不到半个钟,双城便得到了一份“海峰国际集团”业务代表的工作,月薪2800元。这太过轻易的成功让她有点发懵,好比揣上所有积蓄要去购买的东西,突然免费赠送,难免不让人对这到手的宝物生出几分怀疑。

    接下来两天,保龄球馆的设备到场安装,毕晓玲带着裴春琼和孔老二一直在现场忙活。双城打好辞职报告,瞅中午用餐的时间拿去酒楼。一上楼,便碰到从包房出来的盛丽。双城瞧她一张俏面涨得通红,眼里含着一包泪水,应是刚被主子骂过,只略打了个招呼。盛丽避着她的眼光,说里头火气正猛,要不等会儿再去。双城笑说:“谢谢你,不过,无所谓了。”这话一出口,她忽觉几个月来堵在胸口,罩在头顶的那团阴云倏忽散去,珠江之畔的天空终于从一团粉灰变回了湛蓝的颜色。

    尽管是一个人的午餐,毕晓玲仍旧让厨房准备了四菜一汤,满满摆在面前,却都没怎么动。双城正待张口,被她用沾着米粒的筷子凌空一摆,将嘴边的话挡了回去。毕晓玲眼盯着墙上的电视,也不瞧她,只将一付碗筷推到她面前,筷子又点了一点,示意她坐下。双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毕晓玲斟满了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电视上播报的,是刚刚从法国传来的新闻,离婚不久的戴安娜王妃因车祸丧生在巴黎的一条隧道里。如山的花束堆积在皇宫门外和塞纳河边,她尊贵的前夫看上去一脸沮丧,皱着眉头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毕晓玲方喃喃自语道:“多美的一个女人呐,可惜了,我从前还挺崇拜她的。”双城点点头,表示赞同,一边恭恭敬敬地将辞职报告递了过去。毕晓玲瞄了一眼题目,冷笑一声说:“我早看出来了,我这儿你呆不久,不是一路人啊,当初,就不该要你。”双城柔声道:“谢谢毕总的磨练和收留。”

    “你先让我把饭吃了,”毕晓玲嘴里含着一口菜,敲了敲双城面前的空盘:“愣着做什么,你也吃点,攀高枝儿也得填饱肚子再说。”双城见桌上一盘豆豉蒸鲩鱼,一盘糖醋小排骨,另有皮蛋拌豆腐,并一碟香菇时蔬,边上一只仿乾隆粉彩瓷的海碗里,盛着火腿煨的冬瓜汤,香气正浓,于是也不推辞,顺从地拿起了筷子。毕晓玲关上电视,卡拉OK机里播放着陈淑桦的专辑,接着又是辛晓琪。屋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便在歌声里细嚼慢咽,安安静静和和气气地吃完了一顿饭。

    放下汤勺,毕晓玲看也不看便往签名栏里潦草画了两笔,却不递还给双城,只斜眼望着她道:“都说你歌儿唱得好,怎么样小秘,走之前给你毕总唱一曲表示表示?我让他们多给你结一天工资。”双城拿过话筒问:“不知毕总爱听什么?”“随便!”

    “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谁又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谁为你感动。
    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双城唱着歌,瞥见毕晓玲那张全盘松驰的脸,呆呆望着屏幕上一字一字正在变色的歌词,半张着吃掉一半口红的嘴,呆呆傻傻,若有所思。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褪尽了平日的暴戾,剩下一种不可名状的落寞之气。在这个本应生出一丝怜悯的当口,双城真真切切感到的,却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嫌弃。

    @ty_秦明月 2020-11-04 18:5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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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
    二十. 都市里的村庄

    珠江以北,天河开发区那些摩天大楼的丛林里,藏着一处叫冼村的地方。这原是城市边缘一片围村,村民以养猪种菜过活。因城区扩展,慢慢退缩到黄埔大道以南,自成一隅。洗脚上田的农民在这里建起大量出租屋,收容形形色色的外来人口:临工、商贩、学生、妓女,潦倒的艺术家和低薪的小白领。屋村内多是四五层的小楼,楼与楼之间仅存的空隙,可以阻拦下所有两百斤以上的胖子。本着占地为王的宗旨,哪怕是巴掌大的空地,也都歪歪斜斜建了房子。这些毫无体面可言的小楼彼此摩肩擦踵犬牙相错,仅以囚笼式的铝合金护栏相隔,炒菜的时候,油能从自己锅里溅到隔壁碗中;感冒打喷嚏,轻而易举就会传染给对面楼的邻居……就在这些“握手楼”“亲嘴楼”里,最多的时候,借住着三四万的外来游民。

    多年以后,双城偶然看到一张从空中俯拍的冼村全景,象藏在丛林里的蚁穴,那时她才发现,冼村并没有印象中那么大,不过是三五平方公里的一块地,当时却感觉它四面延伸无边无际,大得足以将她的余生吞没进去。

    冼村有颜色,灰色。深浅不一的灰,附着在各种别的颜色上,人走进去,也会沾染那种灰色,不仅在衣服上、头发上,甚至是骨血中、精神里。这灰到底从何而来?从外围喧嚣的公路上飞扬过来,从永不停歇的建筑工地上聚集起来,从不断堆积却永远不会被清理出去的垃圾里生长出来……仔细观察,还有另一种颜色。冼村每条街道每个角落,各式各样的廉价食物、廉价货品、廉价肉体上,都有这种低俗的彩色,这色彩让此中的生活具有一种掩人耳目的虚假气质,就好象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一场短暂演出的临时布景,只需一个晚上,就可以全部消失,被拆除,被藏匿。

    冼村也有声音。这声音象夏天的洪水,裹携着泥沙奔流不息,大多数时候叫人心烦,但偶尔也令人心安。因为自己活着,世界也活着,一起熬过这无望又无法放弃的日子。声音中有摊贩叫卖,间杂着嬉笑怒骂,生意做得并不专心;有厨房炒菜,锅碗瓢盆响作一团,末了装好盘,铁铲在锅沿儿上咣当一敲,理直气壮;祠堂外聚集着本村老人,中气十足地发出吐痰和咒骂的声音,同时用最大音量永不厌倦地播放着凄厉的粤曲。与之对阵的,是村口永远挂着“返乡大甩卖”招贴的小店里,昼夜不息的怀旧金曲,张学友刘德华叶倩文梅艳芳。冼村的流行总比外界缓慢一步,冼村的小孩却比别处顽劣许多,他们的母亲也都比所有的母亲更加暴躁,两强相遇,高分贝的战争总是没完没了地持续……人多路窄摊子乱摆,出租车、摩托车或是搬家送货的小卡车,一旦进入冼村,就休想轻易脱身。堵在一起的司机们,纯属发泄地揿着喇叭,制造出一片难以忍受的聒噪,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他们胸中的沮丧传递给冼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去平摊,去分担……更有村外几条大路上川流不息的交通带来持久的轰鸣,成为一种稳定的背景,不让任何两声尖叫或巨响失去彼此之间的联系,从而形成一点半点的空隙。

    如果呆在房间里,那么所有这些声音之上,还可以轻易收集到楼上象住着一个逃犯似的莫名惊慌的脚步声;楼下装修爱好者耐心地一颗一颗直到一百零一颗墙上钉钉子的声音;好象长了脚一样,趁主人不在,纷纷来回活动筋骨的家具发出的声响;隔壁从未谋面却天天慷慨直播做爱的男女共赴极乐的喊叫……这些声音都近得象要钻进人的脑子里,就在耳穹深处颅骨的中央来回踱步,捶捶打打,尽情呼啸。

    冼村还有气味。垃圾腐烂的酸味、下水道堵塞的臭味、劣质涂料散发的油漆味、刚出膛的鸡鸭烧腊味、沸腾的四川火锅味……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若隐若现,无法形容,让人怀疑是从蟑螂翅膀下面散发出的气味,直到后来,才有人告诉双城,那正是大麻或者别的毒品燃烧产生的味道。

    冼村的男人有各式各样的脸,野蛮嚣张的、猥琐好色的、阴沉颓废的、茫然不知所措的脸。无论乍看之下多么冷面无情,话比谁都说得难听,收钱时却可能因为女人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想起某个旧相好,便从摊上操起两只木瓜扔进女人篮子里,挥挥手让她得了便宜赶紧走;又或者向那衣着艳丽的背影吹口哨、敲茶缸发出些不安分的声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骂骂咧咧低下头去继续琢磨怎么应付那一封封乡下寄来要钱的信。

    冼村的女人却是同一张脸,满是防备、冷漠,结着仇怨的脸,那种早早打定主意不再为任何感情所动,铁板一块的脸。可偶尔也有破绽。做皮肉生意的姑娘,碰到那样子顺眼,事后又能聊上几句的客人,也会大方起来办个招待,只记下日子,先不收他嫖资,甚至打开冰箱,系上围裙,一展她做女人的别样本事。眨眼整出一桌酒菜,留他同饮一杯,再搂着一睡,假扮一回夫妻,打发了眼前残夜去。

    冼村出了名的凶险。一年前,有个发廊妹半夜接了传呼出去就再没回来,直到几天后,在一家饭馆的泔水桶里捞出一只人脚,围着看热闹的另一个发廊妹尖叫着认出了那脚踝上纹着的玫瑰……两年前,两个没钱买货的瘾君子,骗取了毒贩的信任,一进门就凶相毕露,用西瓜刀将白粉客和他的女人,连同一个串门的姑娘,一起捅成了马蜂窝。三个人身上据说数出了一百来个窟窿,因为抵挡屠刀的关系,出租屋里落了一地的手指头……三年前,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在二楼睡觉,她家男人就在楼下跟人打牌……结果一觉醒来,发现怀里空空没了才刚周岁的儿子。一家人急得发疯,满广州城张贴广告,没日没夜在火车站汽车站寻找,结果一无所获,被盗走的孩子从此再无音讯。大约半年后,当冼村居民不再提起这桩案件的时候,那小孩的母亲突然从五楼天台上跳了下来,脑袋砸在路沿上,将一大粒眼珠子磕了出来,轱辘辘地在人们脚底下打转儿,似乎仍在寻找她的儿子。

    即便如此,久住冼村的人还是贪图它的便宜和方便,甚至觉得它其实还算安全。这安全来自纵横冼村的一道界线,分明存在却不为肉眼所见,它用心照不宣的规则分开了生活在同一块地盘上的良民和贼寇。一方面相互依傍,一方面又老死不相往来,住的时间越久,眼里那根界线就越发清晰可见。双城和象她一样的正经人们,便如此小心翼翼地缩紧身体,止步在红线的一边,与冼村狰狞的黑暗保持对峙,彼此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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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川TY 2020-11-05 23:5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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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帮顶。
    双城的新住处离村口只有两百米距离,简直可以算是住在黄埔大道上。那是一幢非常典型的出租屋,粉红色的瓷砖上有了日晒雨淋的痕迹,但和周围一比,仍显得整洁,大概三年内刚有过一次翻新。四楼角上的房间阳光充足,两面通风,单独厨卫,面积十五六个平方,一靠窗一靠墙,正好可以摆下两张单人床……租下这间“上房”的,是尹汐朋友的朋友,也是南下打工的重庆女孩,据说还是位诗歌爱好者。

    “叫我小苏吧。”初次见面,小苏两只弯弯的狐狸眼飞快瞅了一下双城,又赶紧低了头去,白净的脸上浮起红晕。双城看她这样,感觉自己象在相亲,却听小苏柔声柔气道:“房租七百,一人一半,天然气罐的钱也一人一半。”双城忙说:“我不会做饭……”话刚出口,被身旁尹汐瞪了一眼,只得作罢:“好吧,一人一半。”小苏又看双城一眼,将短发往耳后一撩,玲珑的嘴角微微上翘:“就从这个月算起,你随时都可以搬来。”尹汐见好事告成,左右拉起两人的手,一时笑得春光灿烂,只差喊声“送入洞房” 。

    双城家当不多,一部的士就能装下,可离开珠江花园之前,她不知为什么却给何唯打了个传呼。对方象是一直守在电话旁,半分钟内就拨了回来。可就这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后悔了,只说自己跳了槽要搬去天河,当初承蒙关照,所以想着跟他打个招呼。客套话没讲完,何唯就提出帮她搬家,双城忙说自己已经出发,那边又问地址,双城怕显得多心,只得说给了他。放下电话,见尹汐正朝她睨着眼笑,一时发窘,只能一挥手道:“你就想象吧,爱怎么编就怎么编,与我无关!”

    车到冼村,何唯已经候在了小楼下。一口大箱子外加一只旅行袋,何唯一个人就把这些拎上了四楼。接着又跑了第二趟,将杂货店里看好的床垫搬到了靠墙的位置上。一时铺设完毕,屋子里于是满当当站着四个人,却再没什么东西好搬,双城见何唯无意告辞,便提议说既是老乡,难得聚一块儿,不如她做东,出去吃顿火锅,大家交个朋友。“太好了,赶上铁公鸡拔毛了!”尹汐连忙附和,却见小苏似喜还愁不置可否,问她意下如何,方才含羞带怯道:“既然到了家,厨房也是现成的,何必再出去找地方?”她缓缓抬起眼皮,往双城尹汐脸上一扫,独不看何唯,接着又道:“你们坐坐先聊,楼下就是菜市场,我去去就回。”说完拎起一只菜篮就往外走。何唯连说:“我去我去,”小苏只当没听到。双城与尹汐对视一眼,大声道:“让何唯陪你去吧,给你当个棒棒也好!”何唯曲起食指,做势往双城头上一敲:“你倒挺会使唤人。”说罢只得跟了出去。

    小苏果然手艺不凡,客着气把大家挡在了厨房外,自己扎了围裙在里头,罄铃哐啷一个来钟头,就把一大碗魔芋烧鸭子,一盘嫩姜炒羊肉,一碟榄菜四季豆,外加一小锅芫茜皮蛋汤端上了桌。三人吃得赞不绝口,小苏不语,只一个劲儿为大家盛汤夹菜。双城注意到她腰上的围裙还未摘下,紧紧箍出一脉细腰,更显出一对大大的乳房。双城亦生得丰满,但那是少女的浑圆饱满,眼前这对则沉甸甸,荡悠悠象注满了奶汁美酒,一不小心就要溅出来。直看得三个人目瞪口呆,小苏才意识到自己曝露的身材,脸一红坐下来,怯怯绾着耳后的头发,象做错了事的小孩。

    还是尹汐反应快,说来了广州几个月,头回尝到如此地道的川菜。“泡椒佐料尤其正宗,这东西对于川菜,好比粉底对于女人的脸,没它衬着,好多滋味就出不来,所谓集一方水土之灵气,异地不能得矣,难为小苏竟给做成了。”小苏含笑说六七岁就踩着板凳做饭,手艺谈不上,做惯了而已。“你爹妈也舍得?”“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了,跟着后妈过,不仅做饭洗衣,还得照顾弟弟……”小苏突然停下来,再度露出抱歉的表情:“不说我了,扫大家的兴。说真的,我这儿从来没象今天这样热闹过,我不会说话,可是看到你们,我真的好开心。”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辣椒暖了肠胃,小苏脸上的红潮蔓延到她弯弯的眼里。尹汐叹道:“可怜的小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么能干乖巧,连我都忍不住怜香惜玉,将来谁娶回家去,真得算他有福气。”

    桌上搁着两只塑料杯,另有两只高脚杯,旁边一瓶长城干红。尹汐说重庆那么大,我们从没遇见过,广州更大,却碰到一起了,这就是缘分。何唯说那得为广州碰碰杯,拿起红酒为大家各斟了半杯。四个人碰了杯,说没想到搬个家竟搬得这样高兴。双城说要谢谢小苏这桌好菜,小苏说得谢谢何唯付了菜钱,还得谢谢尹汐介绍这么好的朋友来,尹汐说不如谢谢双城来回折腾,才把几个人攒到了一起,何唯说讲了一圈回来,还得感谢广州,于是大家又为这座城市干了第二杯。

    世贸南塔的海峰国际集团,金碧辉煌得不象公司,倒象一处景点,听说老板是印尼华侨,双城心里连呼难怪。谭主任依旧素颜,这天身着浅色,行动之间,双城才看出她明显隆起的腹部。谭主任一番介绍,让新来的几个女孩吃惊不小。海峰公司主推的业务,一是河源地区的果园农场,二是广州周边的墓地销售。她琢磨前者远离市区,比珠江花园还不如,后者若向人提起,真不知如何开口?有人嘀咕:“墓地推销员,还用得着挑样貌?”谭主任冷冷道:“陵墓是给死人住的,可也是由活人来买的,得给人一种生不同寝死同穴的幻想。”

    第二天下午,谭主任让加班。天黑以后,老板麦文海才匆匆赶来。此人五短身材,皮肤黢黑,许文强式的大背头光可鉴人,一张胖脸象发酵的面,象征性点了几笔五官,却都东倒西歪,没有一处不是事故,尤其一对狡猾的小眼睛,间距宽出常人一倍有余,且因为斜视严重,一眼窥东,一眼望西,无法聚焦同一目标。对面说话的时候,让人看他不对,不看他也不对,不知该迎接哪一条视线,感觉难以适从。双城暗想,这样的长相搭配这样的财富,果然是上帝支付的事故赔偿。

    麦文海身边有位助理叫安吉拉,白净秀丽,微微烫过的头发束成短短的马尾,还是一付学生模样。谭主任离开后,安吉拉便问大家吃过晚饭没有,一面张罗着叫披萨点饮料,带着几分女主人的味道。麦文海吃完披萨,向安吉拉一努嘴:“你去,买些水果来,还要昨天那种提子,那个好吃。”安吉拉不出声,也不看麦文海,便起身走开。不多会儿,拎回一袋荔枝,一袋提子。这种美国大红提双城在重庆没见过,广州街头倒是常有,二十元一斤的价格太咬手,至今也没尝过。

    安吉拉将水果放到茶几上,麦文海看看她,得不到反应,才转向双城招呼道:“啊双城,麻烦你,帮大家洗一洗!”双城答应着,接过来走去洗手间,拧开包金的水龙头,洗涤着昂贵的水果。果实的芳香阵阵袭来,双城忍不住摘下一粒放入口中。牙尖儿切开薄薄的果皮,一股沁甜的汁液立时盈满嘴里……洗手间的门突然推开,一个女孩钻了进来。双城口中一颗红提正塞得满满当当,笑也笑不得,话也说不得,一脸尴尬鼓着腮帮。那女孩明白过来,竟十分乖巧,也摘下一粒,大大方方送进嘴里,还凑过来小声夸了一句:“好甜!”

    加班的目的,是去机场迎接一位北京来的贵宾。“这是一笔大生意啊,大到超乎你们想象,下半年能拿多少奖金,就看这次接待的效果了。”“到底什么生意呀老板?”一个叫小艾的姑娘带点撒娇地问道。她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一双大眼睛格外漂亮。“一个国际环保项目,”麦文海挠了挠头补充说:“啊就是那个,洋垃圾回收。”小艾还想问,却被对面的安吉拉一个眼神堵住了嘴。

    麦文海开车,安吉拉坐到了后排,大家赶紧随她入座,剩小艾踌躇着不知所措。麦文海打着哈哈说:“啊我看出来了,她们都嫌弃我,不肯挨我坐,小艾你来,来来来,坐我身边!”这是一部宽大豪华的香槟色房车,座椅是柔软的米色真皮,镶嵌油亮的桃木板,车厢内弥漫着柔和的香气。双城坐在后排中央,右手安吉拉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左手是那个陪她偷吃红提的女孩,叫梅湄。麦文海操控着面前的CD按钮,一首轻灵的钢琴曲流淌而出。“真美,什么曲子?”“那得问问安吉拉,光碟都是她买的。” 安吉拉这才开口:“希腊音乐家雅尼的作品,不过曲名我忘了。”

    北京来的李先生是一位大人物的同胞兄弟,五十多岁年纪,保养得当的面孔和《新闻联播》里常常出现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名片上只写着某公司驻京办事处,并不加任何头衔。李先生为人倒没什么架子,只是刚下飞机疲惫的缘故,白天鹅的接风宴上说话不多,吃得也少,酒更是一滴未沾。作陪的安吉拉虽然娴雅,但稍欠机智,话头传到她那儿常常无端冷掉,场面便有些沉闷。双城瞅空离席,循着印象走下楼梯,抬头见亭台依旧,流光阁的牌子仍挂在那里,略站了一站,又绕过餐厅行至江边,廊前几蓬水竹还在,只檐下换了一列六角走马宫灯,样式虽然复杂,反不如从前纸糊的灯笼有趣。双城耳中江水沥沥,回想起当天在此与江南不期而遇,心中缥缈沉浮,一时竟呆在那里……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我前一段太忙了,小说已经全部修订完成!很精彩很满意,我继续!我继续!顺祝读者朋友2021年新年快乐!
    李先生和麦文海的会谈进行得出奇顺利,第二天中午,基本协议已经谈定,北京方面提出的条件,麦文海痛痛快快照单全收。他只求以最快速度锁定这天赐的良机,以免普天之下再钻出第二个竞争者来,劫持了他的好运气。李先生那边也没有太多防范,甚至都没派遣代表驻留广州跟进。在中国的土地上,麦文海再多一百个胆也不敢在这桩生意上出半点算计,这一点李先生自然放心。正因如此,生意便好谈得很,麦文海所能讲的,不过“钦此”二字。

    生意既成,余下的事情只剩碰杯。得知李先生好清净,麦文海便把践行的酒席设在了白云山下的高尔夫球俱乐部里。麓湖之畔,绿茵如毯,水色澄清。会所内清一色羊绒扎花地毯,到处装点着清香四溢的姬百合,巨大的果盘里盛着颜色诱人的美国大红提、巴西车厘子、泰国红毛丹……还都搁在绿茸茸的青苔上,显得既新鲜又别致。这餐吃得极尽奢侈,侍者报上名来,什么“千秋万寿老虎斑”“金汤百合煮龙虾”,又什么“法国鹅肝煎牛柳”“极品鲍鱼扣鹅掌”……麦文海生怕李先生忽略了盘中身价,想一一介绍,偏国语又讲得结结巴巴,几乎打扰到李先生的胃口。安吉拉见状帮忙,一开口便问李先生江浙人,是否吃得惯粤菜。双城知她讲错话,犯了李先生的身份忌讳,果然李先生并不作答,只问她如何得知自己家乡。安吉拉警醒,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双城忙接过话头道:“是我们几个背后瞎猜的,也不知说对了没有。我大学里有位教授,学识渊博气度不凡,特别叫人仰慕,崇拜他的女生比追星的还多。他的音容笑貌跟您有些相似,他的籍贯就在浙江,我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若说错了话,李先生您可别介意,我们只是忍不住对您好奇。”李先生得了奉承,又见她几句话圆得机智灵巧,便呵呵一笑放过不提。
    菜过五味,又行起酒来, 麦文海再三举杯,李先生只是笑着摆手不肯给面。双城见她老板无招,便提议大家以笑话敬酒:“若李先生笑了,那么李先生喝一口,若李先生觉得无趣或者明明心里得了趣,脸上却能忍住不笑,那么麦先生喝一口,回去再罚我们奖金便是。”李先生见双城伶俐出众,便逮住她定要先讲一个。双城正担心小艾几个玩笑开得唐突,不如自己先做样本,别人接下去,才好有个尺度。一念至此,立刻在脑子里搜了个不温不火的段子说:“有个爸爸呀,带着小女儿在花园玩耍。正好有一只黏糊糊的肉虫子慢慢悠悠地爬过,孩子便皱起眉头对她爸爸说,爸爸,为什么一样是肉虫虫,蜗牛看起来就乖巧可爱,鼻涕虫看上去却特别恶心呢?爸爸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好孩子,你要记住,这就是一个男人有房和没房的区别。”

    李先生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笑罢总算端起酒杯道:“这么牙尖嘴利,我看谁做你男朋友,都要被你欺!”双城笑:“是牙尖嘴利,还是可爱乖巧,得分对象。”李先生问:“怎么分?”双城眨眼道:“看是蜗牛还是鼻涕虫啊!”气氛至此方才热乎起来,女孩们使尽浑身解数,逗得李先生喝了又喝,笑了又笑。一旁麦文海于是隔着餐桌,悄悄向双城竖了竖大拇哥。

    饭后麦文海亲自驾车送李先生去机场。李先生喝了酒,提出想在车上休息一下,吩咐几位随从另行前往。麦文海心领神会,便解散了众人,单令双城随车送行。双城虽然吃惊,也只得壮着胆子跟了去。见梅湄朝自己使眼色,便悄悄回个手势,意思心里有数。

    麦文海将公文包往副驾位上一摆,双城便不得不坐到了后排。果然开出一截路,李先生一只热乎乎软绵绵的左手便伸过来握住了双城右手。双城想往回缩,对方借着酒劲,倒把她拽得更近了些。李先生附过耳来说:“广州地方有限,去北京吧,我带你见识见识真正的世面。”声音低而有力,攥紧了她的手掌阵阵发烫。见双城不语,他腾出手从衬衫衣兜里翻出一张名片,飞快写下一串号码,塞进她的手心:“到北京,就打这个电话,别的不用担心,一切我来安排。”双城心下骂句老不知耻,面上只是微笑。李先生醉眼看花花不语,竟拉过她手来,轻轻挠起了掌心。双城用力抽回手,坐直了身体,大声问麦文海路上交通拥挤,航班是否赶得及。李先生落空的手并不尴尬,气定神闲掸了掸衬衣说:“傻丫头,怕什么,你老板不会为难你。”麦文海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双城,从那南辕北辙各奔东西的眼神里,双城没有读出任何意义。她心往下沉,望着蜿蜒的车流,想起了车过上清寺的时候,坐在杨学坚身边的情形……兜兜转转这几年,她怎么又走回了这条路?

    回到广州已过十点,麦文海请双城宵夜,双城忙说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麦文海便问她哪儿不舒服,顺手揿下了座椅加温的按钮。真皮坐垫发起热来,双城不由挪了挪身子。麦文海见势伸手往她臀下一探,嘴里还说:“够不够热?”见双城躲闪,又关切道:“啊双城,到广州多久了?住得习惯吗?冼村条件是不是太艰苦了一点?啊不如换个地方,住得舒服一点,女孩子嘛,要对自己好一点……”他正一点两点三点地数着,却听双城大声喊到:“就是这里!停车吧麦生!”

    麦文海没有停,执意将车驶进了冼村,见双城作势开门,嘴里嘟囔:“别急别急,我先掉个头,”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攀住双城身后的座椅,等凑近些,他猛地一踩刹车,一把搂住她张嘴就啃。双城猛一甩头,仍是被他吻到了左边脸颊,怒得她反手一掌就打在了麦文海光溜溜的脑门上。车门未锁,只一秒钟功夫,双城就推开门一跃到了街上,任由麦文海的车门大敞,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冼村小巷。

    早过了热闹的时辰,楼间并无行人。双城站在路灯下,听见麦文海的车不慌不忙重新启动,稳稳当当开出了冼村,她似乎看到那张不以为然的丑脸上,露出了一丝讥笑。她心跳得飞快,似乎做了坏事的人是自己而不是麦文海。已经不是第一次,她不明白为什么仍有这么大的震动感。男人们的脸孔层出不穷,似乎永远挡在路的前面。此路不通,莫非是她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几声揪心的脉冲铃音后,江南轻轻的一声“喂——”,终于让她的心脏平安着陆。她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两个男人,一串号码和一个强吻……讲述完静了几秒钟,就在她怀疑电话是否出现故障的时候,才听江南镇定道:“老规矩,两个选择:要么收拾行李去机场,买最近一班stand-by的机票,我去接你。要么现在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准时上班,让你老板觉得你得了健忘症,什么都不记得了。”

    双城不出声,听江南继续道:“当然,你得学会保护自己。避免跟他单独相处,不要喝他给你的饮料,中途去洗手间,回来就把杯里的东西倒掉,重新再叫……呃,我以为这些事蒋培军早就培训过你们了。男人嘛,遇见美女都想试试,我不也一样?”说着他竟然呵呵一笑。如此相提并论,双城觉得与其说是自嘲,更象是一种暗示。耿耿于怀的,究竟是他们当中哪一个?双城的预感没有错,做坏事的人,的确是她自己。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可担心?”

    “但我不能用我的担心来左右你的决定。你任何的决定,都应该经过深思熟虑,是心甘情愿,不是迫不得已,不是就范于任何一种压力。无论这压力是来自我,还是来自生活。”

    接着,江南放软了语气:“好了好了,你受了欺负,再说下去,会把对你老板的一腔怒火统统发泄到我这里。所以别想了,别急着做决定,没那么紧急。舒舒服服睡上一觉,觉睡好了,你看待这个事情,看待我,看待全世界,都会变得乐观积极,相信我,去做吧。”
    双城没料到麦文海的健忘症比她更严重,第二天刚到办公室,她和梅湄就被麦文海叫上,赶往两百多公里外的河源出差。“就我们俩去?”双城心有余悸。“唉不等她们了,去了也帮不上忙,就你们两个可以啦,帮我搞定那个乜嘢……咩局长啊,今晚必须拿到批文!顶你个肺冇乜理由揸住份文件成个月仲唔俾盖章喔,真嗨不知所谓!”麦文海骂了一路,双城听不太懂,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印尼语。

    问题出在麦文海与河源地方合作的果园项目。原计划是在那些鸟不拉屎的荒山上、沼泽里划出一片所谓的生态果园,请广告公司做做包装,推出一个“属于你的伊甸园”策划,以十万块一亩的价格在广州发售。同时雇佣当地农民,从种树到采摘,一条龙全包……这样缴了首付的地主们,便可以坐在城里当上花果山的主人。如今银行关节业已疏通,地方政府也肯配合,项目至此,却卡在了国土局局长最后一枚图章上。

    “真有那么多人买果园?”双城不解。麦文海一语道破:“有没有人买不是重点,重点在有没有地方愿意合作,有没有银行愿意给项目贷款,只要一个愿借一个愿拿,我们生意人只不过在中间牵牵线,赚点小钱而已啦。”双城听罢,眼前浮现起河滩上庞大阴森的马可波罗号,一时乌云压顶,不再说话。

    双城和梅湄在国土局接待室坐等到天黑,麦文海才和局长把臂言欢,健步而出。当晚局长在县城酒楼设宴,摆了一桌奇珍异兽:穿山甲、过山峰、果子狸、娃娃鱼,甚至还有仙鹤孔雀梅花鹿……整个动物园都统统下了锅。双城与梅湄面面相觑,只拿起碗筷做做样子,并不敢真往嘴里送。好在局长是位地道的客家汉子,对双城这样吹弹得破的美人儿不感兴趣,反倒拉着爽朗的梅湄喝了几杯。

    回到酒店刚洗漱完,麦文海便从隔壁打来电话找双城,说是XO喝多了头疼,需得有人摁一摁。双城没好气说自己不会按摩,当心按错穴位适得其反,还说要是难受,她们这就打的带他看急诊去。麦文海听了,哼哼唧唧说再忍忍,跟着没了下文。梅湄看出其中有事,双城也不瞒她,一一说与她听,两个女孩于是同仇敌忾隔着墙壁骂了一通解气。

    第二天早起,才知麦文海果真头疼了一夜。“之前出差,都有带药,这回没人帮我收拾行李,啊自己一个人搞,就给忘了,阴功咯……”于是梅湄留下照应,双城则奔出酒店买药去。县城没有的士,酒店门口只有几辆趴活儿的摩的。双城侧身坐好,两手抓牢,待车冲出去,仍有几分胆战心惊。县城依山,路上经过大片田野,早晨的空气拂在脸上,有惊无险的颠簸形成恰到好处的刺激,一路车程,竟让她感觉欢喜。

    麦文海吃了药无法开车,决定自己留下休息,让双城梅湄立刻雇车将批文送回广州交到谭主任手里,赶在周末之前把事情敲定,早一分钟完成,便早一分钟安心。麦文海催得急,双城顾不上早餐,回程山路崎岖,偏还碰着下雨,车里憋闷加之她腹中空空血糖低,双城头晕起来,为抵挡胃里翻江倒海,她一路猛掐自己虎口,想借那点疼痛来转移恶心。莹白的手上道道血痕,梅湄看了,也大为不忍。

    偏河源司机路不熟,好不容易上了环道又多兜了几圈。候在路边的谭主任,早一脸不耐烦,双城递上信封,转身便扶着一根灯柱,涕泗横流呕了出来。谭主任往旁躲闪了一下,蹙着眉说梅湄你送她回去休息吧,便匆匆离开了。

    出差回来,双城和梅湄便成了朋友。梅湄是湖南邵阳人,大她一届。分配的工作太偏远,她不肯再回小地方生活,于是辞了铁饭碗来到广州,和打工的姐姐姐夫住一块儿。梅湄虽无十分姿色,却禀一段性感,温柔丰满,入口不烈,象无需设防却容易醉倒的一坛花雕。梅湄拉双城逛街,总是先去天河城打样子,再去上下九寻那买得起的山寨货。每次双城看上一件,梅湄就抓过去扔在一边,不是说不值这个钱,就是讲这样式已经流行了半年,过两个月准降价,再走走,再走走。最后逛到一件二十元的玫红色兔绒衫,两个人都喜欢,双城忙说红色更适合梅湄。

    走累了在摊档前吃粥,梅湄揉着眼睛抱怨有东西迷了她的眼。双城捧了她的脸细看,才是一根兔绒绕在了睫毛上,便拿指尖粘住,慢慢牵了出来。梅湄冲她一笑,眼睛早揉得黑乎乎一团,样子有些傻气,双城忍不住捏捏她脸,梅湄就势把头一偏,脸搁在她手上,象只猫。双城笑:“真是人如其名,媚之入骨。”梅湄说:“还真是那个字,我嫌太土,才改了水字边。”

    梅湄的友谊与日俱增,小苏的柔情也一波波涌来。贤惠的小苏常常炒出两个小菜,等双城回来一起晚餐。虽然花销平分,但双城的伙食毕竟得到改善。小苏习惯早睡,双城便不好熬夜,躺在席梦思上,望着飞机闪着夜航灯经过,双城有点想家,小苏却说她再也不想回去。她家在重庆綦江镇上,还未记事母亲就去世了,继母带来一个妹妹,后来又生下弟弟。小苏的厄运从此降临,挨打受骂忍饥熬冻,寒冬腊月还得去河边刷洗全家的脏衣服,生了冻疮的手,溃烂得握不住笔……双城想起了格林童话,可小苏的命运比灰姑娘更糟。工地出了事故,父亲在医院躺了三天,没交代一句话人就死了。继母匆匆改嫁,小苏又多了一位继父。继父跟人动刀子坐过牢,出来后开了间杂货铺。小苏从此除了带弟妹做家务,还得去继父店里帮忙干活。十五岁的一个晚上,继父关上店门,突然将她按倒在地,扯烂了她的衣裳……一番搏斗后,小苏逃了出去,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再也容不下她,她于是四处打工,漂泊异乡。

    黑暗中传来一声抽泣,小苏的回忆告一段落。双城义不容辞地表达了同情,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整个故事有些做作,不过她想即便有所夸张,也是希望得到自己的关注。说到底,一个人寂寞并不是错。

    几天后的傍晚,双城和梅湄挨坐在世贸底层的快餐厅里,在她们对面,小艾手握一杯饮料,来回不停地搓着,漂亮的大眼睛陷落在灰色的阴影里,因失了神采,象池塘抽干水后,剩下黑乎乎的一洼泥潭。

    “麦文海那个老色鬼,把小艾给强奸了!”最后几个字,梅湄愤怒得几乎失控。双城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不是刚从河源回来吗?”

    “就是河源回来以后。批文不是到手了吗?他请银行的人吃饭,谭主任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叫了小艾去喝酒……小艾,还是你自己说吧。”

    小艾脸色苍白,眼神也有些涣散,似乎讨论的内容与她无关。被梅湄一说,才回过神来:“散席以后,他开车送我,就把车开到了东方宾馆,他在那儿有个长包房。我以为他要取什么东西,糊里糊涂就跟了进去……”小艾停下来,用力嘬了一口吸管,饮料早已喝干,杯底发出难听的噪音。

    “他说连喝了两晚酒,头疼得厉害,让我到沙发上给他按摩一下。开始还没什么,后来他说我手势不对,叫我躺下,要给我做示范……然后,就把我强奸了。”小艾抬起头,望着面前关切的听众,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说他每次犯头疼,都得靠这个,靠这个来解酒,别的不管用。”

    梅湄看了看双城道:“那天在河源,就该给他买包老鼠药!”

    双城轻声问小艾:“怎么不报案呐?”

    小艾低了头:“没有证据……”

    “内衣内裤呢?脏东西还在吗?”梅湄着急。

    “在。可我怕去了公安局,人家未必信我。”小艾犹豫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可你们一定得相信我,我真的反抗了,你们看,我手腕上还有印子呢,都青了……现在看不太清楚了,早上明明还有的,真的。”

    双城看着她肉乎乎的小手:“小艾你多大了?”

    “年底二十了。”

    “你不报案,他更有恃无恐,你占据主动,起码还能跟他谈条件。要他坐牢,还是赔钱,到时候才能由你做主,否则,他不会有任何损失,而你,连工作都保不住。”

    “我主要,怕事情搞大,我男朋友知道了会怪我,我们感情很好的,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没有跟我做过,我怕他知道了……也许会惹祸,也许就不要我了。”说到这里,泪水开始在她长长的睫毛底结聚。“麦文海已经跟我说了,会补偿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谈,你们可不可以教教我,帮帮我?”小艾瞪大了眼睛,象溺水的人。

    双城这才明白小艾请她们来,并不为做决定,而是想讨教谈判技巧。她觉得她们应该有经验。

    “他想出多少?”梅湄问。

    “一万块,是不是太少了?”小艾显得后悔,眼角的泪水退潮而去,满脸被焦急所占据。
    好贵的药引子。双城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望着小艾期盼的脸,她只能说:“好象是少了点。”
    @浊酒静候喜相逢 2021-01-04 19:2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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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中午,谭主任叫住了双城。“一起吃饭吧,有事跟你聊。”谭主任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将宝马四驱车驶出了大厦停车场。环市路上,一部外地牌照的货车开得犹犹豫豫,挡在了她们前方。谭主任一踩油门,三把方向盘便超了过去,动作干脆利落,双城不由佩服地看了看她。秀丽的侧脸依然冷峻,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恼愠。

    绿茵阁餐厅中午人不多,谭主任撂下服务生呈上的菜谱不理,一落座就要了份蘑菇牛排,浓汤和沙拉。点餐的速度和驾驶宝马一样迅速。双城也不好研究,赶紧要了份意粉便合上了餐本。谭主任拦住服务生,问双城:“不用替我省钱,公司会报账。牛肉吃吗?”见双城点头,便转头吩咐:“来两份一样的。”

    双城陪笑说怕吃不完。谭主任声音仍旧冷淡:“尝尝味道,不用都吃完。”说罢她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后吸了一口,又挥手将飘向双城的烟雾赶了一赶,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十分好看。双城瞧了瞧她隆起的腹部,关切道:“抽烟不会影响吗?”

    谭主任耸耸肩:“戒不掉,只能少抽两口。你没听说吗?女人抽起来比男人瘾更大。”她用清瘦到嶙峋的手抚摸着孕肚:“做我儿子,就得忍着点。”

    “是男孩?”

    “嗯哼,”谭主任一扬下巴:“如果是女孩儿,早拿掉了。”

    双城不知如何接话,谭主任显然也不想和她讨论这个,掸了掸烟灰,直奔主题:“安吉拉辞职了,麦生想让你接她的位,叫我和你聊聊,听听你的想法?”

    没等双城回答,谭主任先说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十年前我来应聘的时候,我的目标是在广州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可以的话,再买一套。住一套,租一套。哪天被炒了鱿鱼,也不会流落街头,还可以用房租喂饱自己。”

    “你不是广州人吗?”

    “不是每个说粤语的都是广州人好吧?”谭主任鼻孔里一笑,“我出生在惠州,你不是才去过吗,到现在还很落后。你老板也是那儿的人,只不过从前偷渡去了香港,跟着又去了东南亚,最后,就变成了麦先生。两年前,安吉拉来公司,就象你现在这样。她的目标是日本,她说她还差二十万,就可以去名古屋大学深造,她男朋友就在那儿念硕士。麦生答应帮她,给她一份不错的薪水,当然,也和她做了男女朋友。”谭主任目光在双城脸上转了一圈:“安吉拉很快就会动身,除了这两年攒的工资,麦生按照约定,赞助了她二十万,另外还封了一只五万块的红包,这是因为他们相处愉快,好说好散。”

    双城不语,等着她把话说完。

    “麦生怕你误会他的为人,以为他想白占便宜,所以托我和你聊几句。我才说的,只是安吉拉的情况,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要求。”

    “你问的是价钱吧?”双城冲口而出。

    谭主任吐出一口烟,这一次,她没有用手驱赶,只任由那烟弥散在二人之间,模糊了她的脸。“我无意冒犯。可麦生需要的助理,将会接触到他最核心的生意,比如说北京的李先生……接下去很多事,必须严格保密。我想,麦生有他自己的标准,来挑选他信任的人。”谭主任说着,将剩下一半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边缘:“他要的是——自已人。”

    “我可以不接受吗?”双城心往下沉。

    “你没得选。”

    “谭主任的意思,如果我不愿意,就不能留在公司?”双城涌起一阵激动:“这一切,就因为麦先生看中了我?”

    烟已散去,谭主任重新露脸。“当然不是。你没得选择,是因为李先生看中了你,而不是麦先生。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懂?李先生是至关重要的合作伙伴,但他不可能是朋友。你要么去北京,要么得到麦生的信任,要么,就得走。”

    “请你转告麦先生,如果我想拉赞助,大可不必来广州。”双城平静下来,坐直了身体。
    谭主任紧盯她的脸,想分析出这究竟是实话,还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技巧。

    双城读懂她的眼神,缓缓道:“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格。但我还没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我想再试试,再往前走一走。”

    谭主任对双城的表白毫无兴趣,象是完成了一项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工作,她身体向后,舒展双臂,慢慢伸了个懒腰。“如果真想凭实力闯一闯,我劝你还是趁早多学点真材实料。笑话讲得再好,过几年,也不会再有笑声捧场了。他们笑,是给你这张脸蛋一点面子。”

    双城两颊发烫,不禁回击道:“我有点好奇,安吉拉接替的,是不是谭小姐你的位子?如果是,那么你的目标都达成了吗?你满意吗?”

    谭主任并不动怒,她在沙发靠椅上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动气了?大可不必。等你混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这一切虽然很现实,但也有它的合理性。不要以为人和人之间,能有多大区别,即便有,社会也会把我们打磨成一样。我满不满意是我的事,到时候,你满意就好。”菜已上齐,谭主任朝双城举起了杯。

    双城也赶紧举杯:“所以,才不想生女儿吗?”

    谭主任为她的聪敏而笑:“我希望我的下一代活得简单些。”

    走出餐厅,双城就失业了。谭主任买单的同时,顺便付了她余下的工资,然后用宝马车将她送到公车站,算是提供了海峰公司的最后一项福利。
    要不是收到上海寄来的包裹,双城差点就忘了自己的生日。这是一只藕荷色的礼盒,盖子上浮凸着金色玫瑰。里头有一只精巧的随身听,连着耳塞,已经装好磁带……小苏就要回来了,双城连忙起身,握着录音机匆匆出了门,赶上村口一班公车正要离去,见有空位,也不看车头路牌,就径直跳了上去。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次回望青春的追忆里,这次纵横广州却毫无目的的公车之旅,成了双城初恋的确凿证据,成了她面对往事一点点消失一点点离她而去时,那为数不多的可以抓住的线索。只要沿着这条缆绳摸索下去,沉到水面以下去,渐渐地,便可以影影绰绰看见她深海长眠的那段爱情。

    双城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穿着一件来不及更换的居家卫衣,没有化妆的脸藏在披散的长发后面……在这隐秘之处,她戴上耳机,录音带断断续续:有时是江南在台北逛街,背景里有市井的喧嚣;有时是他一个人登山,气喘吁吁却说个不停;还有时是在机场候机厅,在捷运火车上,在某个酒店里,他兴奋着孤独着或者喝了酒以后身体蠢蠢欲动着,那不可抑止的倾诉的声音。

    “双城,”他的声音象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象从脑海深处浮起。“每回我想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眼前总是你幽怨的样子,好象我又做错什么得罪了你。我一见你那种表情,说实话就想逃走,即便没做错什么,我也憎恨自己,恼怒自己。而这种负罪感并不会让我对你示弱,反而让我变得更生硬。恋爱这件事上,好象谁也聪明不起来,除非他并不真爱。”

    “可我当初认识的你,是很爱笑的,就象你寄给我的那张照片,穿红裙的那张,笑得多好!你在维多利亚号上打败所有人独占鳌头的时候,笑得多得意!还有三亚,你翻过凉台直接冲进大海里,那么欢天喜地,象只活蹦乱跳的小狐狸……我很想沉浸在那样的笑容里。”

    “是我把你的笑容偷走了。想到这里,竟会有一点小小的得意。那种眼神,是因为我才伤心,对不对?双城,我对你其实藏着一点报复心。当初你逼得我乱了阵脚,逼得我出手跟人抢你,这成全了你的胜利,但不是我要的剧本,所以我并不平衡。你应该知道,我和你一样,非常非常在乎自己。所以双城,别上我的当,青春只有一次,每一天都永不再来,牺牲你的笑容,不管为谁都不值得。而且你累积的怨气和我越来越重的负罪感会慢慢谋杀我们的感情,这个东西,比空间距离,比别的插曲更有杀伤力。你笑了,我们才有希望,你懂吗?”

    “我说这些话和你期待的甜言蜜语太有差距,你过生日,我就该说我爱你想你想要你,那才是情侣之间的对白。我现在这样唠唠叨叨只会让你生气,想唾我一脸对不对?唾吧,我活该。不过双城,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也活该。有那么多好好的男生追你,你却偏要挑战我,你又不能象控制别人一样控制我,所以你才难过,你才眼神凄楚。你也不要遗憾,不要责怪自己,仅管我们之间有太多不如意,那也许是因为我与众不同,你独一无二……这就是我们俩合作出来的爱情,它残缺不全,却是稀世珍品。”

    到了广园新村,双城下车,立刻又跳上即将出站的另一班车,仍旧往后排角落坐定,戴上耳机,继续倾听。每到终点,她便换一条路线,重新出发,再听一遍,一遍又一遍……

    “现在是八月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再过几天重庆太平洋‘阳光与海’就要开业,最近上海重庆来回飞,这条线上的空姐都快认识我了。以前到重庆,都是为了你,现在店开回来了,你又飞走了。我刚才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走到一个最亲切,最适合想你,又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猜猜看?是哪里?”

    双城挂着泪珠的脸突然笑容闪现,她猜到了答案。

    “聪明如你,一定猜到了。没错,我现在就站在你家楼下,望着你三楼房间的窗户跟你说话。窗户开着,一切都是老样子,不过没看到那盆玫瑰花。”

    “是月季。”双城小声道。

    “我在想象,你是怎么趴在窗前给我写信,那么长的 ,收到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后来你受了委屈,又是怎么象你说的,坐在窗台上,流着眼泪,恨着我,直到天明……还有你种的玫瑰,带纹身的玫瑰……双城,我要谢谢你,我何德何能可以享受这样的浪漫,我本俗人,因为被你爱上,才觉得自己很不一般。”

    “我怎么觉得你还在这小屋里,我好象都能闻到你的香气,你还在乖乖等着我,盼着我,哪里也不去,你用腿夹着暖水袋,大声背着单词,为的是考个好成绩才能去三亚跟我相聚……你还在看你的圣诞树,数你的小星星……我真想飞檐走壁爬进你窗户去,把你带走,你就是从天上掉到我怀里的星星。”

    “你埋怨我不给你回信,我知道你怄气了,所以不再给我写信。其实我是真的不会写,字落在纸上,怎么写都词不达意,我写过好几封,都扔了,你信不信?象现在这样,对着你家窗户,想象着你,就容易多了,让我一次说个够吧,多喂几口蚊子更公平,权当我回复了你所有的情书。我真的想补偿你,十倍,千倍地补偿你,让你用刀子扎进我胸口,让我用流出来的血喂养你,灌溉你……”

    双城抬起头来,车停在农林下路电影院前。房顶立着一块广告牌,写着“张爱玲小说改编,许鞍华导演,《半生缘》即日上演”。画面上,一个男人握着一只红色手套,底下写着一句对白:“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双城读过那本书,当时只是一眼带过,而今陡然闯入心里,才觉字字生痛。

    路边有个男人面无表情地靠着电线杆吸烟,目光与双城不期而遇。她注视他的脸,看到的却是仰头望着她窗户的江南。她目不转睛,泪水泫然。“江南,”她心中呼唤。那男人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左右张望了两眼,便将烟头扔在地上,转身离开了街沿。

    “录音带快断了,已经在提示我了。好吧,让我认真说几句祝福的话,祝福你……”最后三个字刚出口,录音机就发出一阵沙沙声,几秒钟后播放键自动跳起。

    “我只要你祝我坚持下去,别改变我的心意,江南,我们不要分离……”双城捂住了嘴,尽力压抑,仍是有一丝哭腔从指缝间泄漏出来,呜呜地抽泣。

    夜晚街道空旷,汽车在霓虹下飞驰前进,似乎要带领她冲破一切,奔向有他的目的地。她突然生出一种壮烈:她和江南的爱,超越了一切她所能命名,可以定义的感情,与任何人无关,与任何计较无关,她爱他这一宿命。

    她伸出双臂抱住自己,仿佛与他相拥而泣。
    二十一. 冼村日与夜

    几经努力,尹汐终于迫使白总替她换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单位。十五楼阳台望出去,风景大不一样,生活终于靠近了她对南方的想象。有了地盘,就得请客,先叫了双城何唯和小苏,又邀了报社小蒋。

    到那日,何唯先打车接了双城小苏,一进门,又赶紧挽起袖子冲进厨房,碰巧湖南人小蒋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两个男人于是占领了厨房,尹汐几个乐得不用动手,便聊着天,一样样摆上瓜果、零食和啤酒。何唯见双城着一条清爽悦目的冰蓝色背心裙,头顶绾着丸子发髻,耳边一对豌豆大小的坠子,风致秀美,一时竟难以移目。尹汐见状凑趣道:“我派她给你打个下手如何?”何唯笑说君子远庖厨,他做菜油烟大味道猛,小心沾了美女们头发衣服,还是踏踏实实等开饭吧。

    双城与尹汐有日子不见,相逢甚欢,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小苏却走去书架前,取下一本诗歌精选,往沙发上一坐,托着腮阅读起来。女主人不想冷落任何人,便招呼她过来一起聊天,小苏淡淡笑着一摆手,依旧读诗,细腰在沙发上拧出一条撩人的曲线。尹汐朝双城一挤眼,悄声说必有好戏。

    一时开了宴,川湘风味的冷盘热炒、清炖红烧,外加小苏带的广东甜汤,足足凑了十个菜,还未动筷,先饱了眼福。尹汐挨个尝过去,直夸何唯好手艺,双城便说喜欢小蒋做的剁椒牛、炒腊肉。剩小苏一票,踌躇半晌方道:“都挺好,不过,何唯哥哥做的更合我胃口。”

    何唯小小得意,说他刚来广州时,缺乏本地经验,一时找不着对口的工作,便跟同学在三元里合伙开了间馆子,掌勺就他一个,半年下来生意没成,倒练就了一手厨艺。尹汐说小苏的好手艺大家都尝过,其实自己也爱烧菜,只是今天能人多,轮不到她施展拳脚。“只有双城懒,吃个西瓜都得我喂她。”小苏听了忙插话:“双城那是好福气,有男朋友宠着,做她后盾,还给她寄礼物,真叫人羡慕……”话没说完,小苏脸上先红了一片,好象她不该引大家注意似的。

    不等双城开口,何唯先替她解围:“双城那是善解人意,想着给我们这些俗人留点表现空间,她样样都拔尖,如果连厨房的舞台都不放过,大家还怎么交朋友?”

    这里小蒋见小苏新来,凑近搭话道:“小苏挺爱好文学的嘛。”

    小苏柔声回答:“在尹汐姐姐面前,怎么敢说爱好文学,瞎翻翻而已。”

    “刚才读的什么诗?席慕容,还是汪国真?”

    小苏正色道:“这两位的作品我早就不看了,我读的是印度诗人泰戈尔。”

    “那你给我们解释解释,这位泰戈尔比别人好在哪儿呢?”

    “尹汐姐说过,诗歌是要讲缘份的。属于你的,不用解释,自然会有共鸣。如果不懂,也无需勉强,说明这首诗原本就不是为你而作。”

    尹汐忙打圆场:“泰戈尔有句名言:要是总为错过阳光而洒泪,那一定也会错过繁星。他的意思是,先别管诗歌了,赶紧吃菜吧,不然都凉了。”

    跟着何唯说起金庭花园前景不错,他也拿出积蓄投了一个单位。尹汐听了抢先举杯:“恭喜恭喜!为我们中间第一个成为业主的人干杯!”何唯笑:“什么业主,就一个楼花首付,还不知道啥时候收楼。不过升值应该没问题,赚多赚少而已,双城你知道吗,连小童和婷婷都合伙买了一间,如今哪儿还有比买楼更好的投资呢?和我一起去重庆招聘那位,大高个儿,东北女人,售楼部的销量冠军,现在也跟许总干了。开盘头一个月,她光提成就五万,厉害吧?听说她攒够钱,给自己买了房子,第一件事就是回沈阳把婚离了。”

    双城听了便笑:“一个女人钱挣够了,就自由了。”“那一个男人呢?”何唯追问。“康德说,能主宰自己的欲望而不是被欲望左右就是自由。”尹汐抢答。何唯又问:“意思是四大皆空,才是自由?”双城想想说:“还是着了相,心若真自由,爱可以爱,我还是我,尽赤子之情,又无愧于心,可以融洽,可以互为成就。”小蒋笑说:“又是诗歌,又是哲学,我感觉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何唯冲他一点头:“说穿了,就是她们吟诗作赋,厨房里缺倆伙夫。”大家听罢都笑,便将阳春白雪撇过不提,只说些八卦逗趣。

    秋老虎踌躇不去,说好饭后去附近游泳。何唯介绍说海角红楼游泳场四十年代就有了,热闹了半个世纪,伟大领袖都来游过。后来广州人的娱乐丰富了,岛上交通不便,慢慢冷落下来,最后索性关门。今年重开,也是珠江花园带回了人气之故。小苏红着脸说:“我不会游泳,一直想学,总也找不到人教我……不过,别为我扫了大家的兴,我可以帮你们看东西。”“我是托不住你,不过正好让何唯教你!”尹汐顺水推舟。双城背过身,白她一眼,尹汐便压低嗓门道:“烂西瓜,你吃啥飞醋,观察生活懂不懂?都是素材!”

    池水浓重的漂白粉味让双城想念起暑假的校园。学校泳池外也有一栋红楼,她游累了便靠在池边,去瞧凉台上晾晒的衣服,种植的花草和门窗后隐隐透露的生活。可眼前的红楼新刷了一层呆呆的褚红色,并没有半点故事可寻……正恍惚着,尹汐吃力地划水过来,一脸兴奋指点着她身后。双城回头望去,小苏象一条白晃晃的鱼,正伏在何唯肩上,脸上含羞带笑……绿波交映白浪,百般起伏荡漾……

    “男女授受不亲。可要是授都授了还不亲,那就是不敬了。”尹汐笑着用肩膀一顶双城:“若成了,也算你一桩功德。”双城不屑道:“给你自己记一功吧,我不稀罕这个。人家说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基本欲望。我看你后一样当了逃兵,前一样就变本加厉。”尹汐回嘴:“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呀,是放不下架子,又熬不住寂寞。逃得了上海,躲不过广州。这就叫,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事后尹汐催着双城打听何唯那边对小苏印象如何,双城断然不肯打这电话,不料何唯却寻个借口打给了她。“我说这么好,主动约我,搞半天是你们有埋伏……那什么,以后就不要操心我的恋爱了。虽然我喜欢的人未必喜欢我,但喜欢我的人,也不少哦。那么大一公司,又是售楼部,又是行政部,大把女孩子呢!”这话听得双城心头一刺,立刻回道:“那就祝你早日觅得佳偶,以后不敢再耽误你的时间。”

    何唯岂敢得罪,忙好声说:“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男的,当务之急得先站稳脚跟,集中精力把事情做好……否则,碰上喜欢的,连追的机会都没有。”

    听双城这边没动静,何唯又说:“倒是那个小苏,人小算盘多,我看道行可不浅,你心里要有数……”

    双城轻轻一笑:“我天天跟她住一块儿,还没怎么呢,你才教了她一下午,就看出道行来了?”

    难得听她撒娇,何唯心下大是受用,忙笑道:“我是男人,有些事,自然比你女孩子看得清楚。好吧,不说她。那天人多不方便问你,你这段时间找工作,如果有什么困难,不管是哪方面的,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真把我当个朋友,就别见外,好吗?”

    双城不由紧张起来:“哦,不不,我不缺钱。吃饭的钱,还是有的。别的,我也不用……就这样吧,我得去准备应聘了,再见啊。”何唯又说了句什么,双城也没听清,就急急忙忙挂了电话。这末两句的殷勤竟然得罪了她。她何至于此,轮得到他来搭救。他知道她有人,说这话便显得有些瞧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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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唯的意思,很快就辗转到了小苏那里。时逢国庆,小苏突然说要出门旅行。双城见她脸色冷淡,想是失落于何唯的缘故,便不好多问。找工作的事,眼看过节仍不见眉目,报纸翻来翻去,都是技术职位的招聘,她甚至跑了趟奥迪斯电梯公司,人家扫了一眼她的简历,提醒说只招维修人员和机械设计。

    “我知道我的专业并不对口。但我想你们也需要销售人才,行政管理工作也可以。”

    主管面试的中年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们的销售人员,必须是懂行的,有专业基础的,可你……”

    “我学东西很快的,我想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我就可以……”

    “一段时间的培训?多长时间?一个月,还是一个星期?这都能速成的话,我们这些人的专业岂不是白念了?”那人说完,左右都笑起来,众目睽睽下,双城脸上开始发烫。

    女人意犹未尽,语重心长道:“姑娘,老实说你的确很漂亮,在很多地方,这就是你的通行证。我很欣赏你的自信,不过,我们是一间专业技术公司,这也是一次非常严肃的招聘。目前我们只需要技术人员,再说,你也……不太符合我们企业的风格,我看,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寻找适合你的领域吧,我们就不耽误你的发展了。”

    节日的广州越发显得热闹,人潮车辆比平日更为喧嚣,声音和气流吸卷着她,双城站在街边,微微有些晕眩。那女人的话击中了她,从马可波罗号开始,她所得到的机会,哪一样是凭借了天赋以外的本事?回家的公车在面前停下,又离开了。双城上了一辆去麓湖的班车,一个多小时后,她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到了白云山顶鸿鹄楼的最高层。

    东南方向,城市象一轴连绵的长卷铺呈在她眼前。隔着茂密的森林带,广州林立的高楼,填满了半边天际线。山下的树木成了一簇簇盆景,高尔夫球场绿波起伏的草毯上,麓湖像一块半透明的玻璃镶嵌其中。市声可闻,但已变得微弱,四下并无一人。双城眺望环市路和天河北方向:蓝色的中信大楼、金色的大都会广场、世贸南北双塔和六十三层的国际大厦……想象那些被下午的光线染成金色的玻璃背后,有多少令她羡慕的工作,而她怎样才能摸索到其中一扇门,然后幸运地跻身而入?

    下山时双城选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小径。那路开始还清晰可寻,穿过一片小树林后,便渐渐隐没在草丛中。光线暗下去一点,双城放弃了往回走的念头,打算继续摸索。高尔夫球俱乐部就在目所能及的不远处,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餐厅的百叶窗户。不久前,她还在那排窗户后吃着龙肝凤胆,说着拿手的笑话……再往前走,她感觉自己偏离了方向,树荫遮挡着视线,原本的参照皆消失不见。四周异常安静,才刚山顶上依稀可闻的车流声全被树林挡住,耳中只剩自己悉悉索索的脚步。“最好别遇上任何人。”想到这儿,她鞋底打滑,趔趄了几步。

    刚刚站稳,双城发现齐腿深的草丛里横着半截石碑,细看时,碑上铭文已经剥落,只剩光秃秃的一块空白。双城松口气,小声自语:“还好不是兰若寺”。才想笑,猛然见不远处还有另一块……两块……歪歪斜斜好多块,散落在草丘之间的——墓牌。最近的一块苔痕苍苍,却清晰可见“故显考妣某公某某及慈母某氏老大人之墓”又“一九四三年腊月”的字样!

    才刚走得一身汗,此时山风吹来,背上一片冰凉,饶她再勇,也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怕也无用,她稳住神,默念了几句菩萨保佑,为自己的莽撞周围赔了不是,这才壮起胆,小心翼翼绕着坟地边缘走了出去。这样磕磕绊绊不知行了多久,双城终于返回主路,远远看见白云索道的招牌,才明白自己兜兜转转这半天,竟去到了山的另一面。
    这一夜双城噩梦不断,猛然醒来又昏沉睡去,一时冷得裹紧了毯子,一时又热得恨不能躺到瓷砖上去……就这样折腾了整晚,破晓前才眯了会儿眼。醒来一量体温,三十八度七,烧得不低。小苏走后,厨房只剩几瓶佐料和一点大米。双城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吃东西,已经是二十个小时以前的事,稍一行动,立刻觉得发虚。她强打精神,烧了热水,加入两大勺白糖,一饮而尽,再找出方便面,浸到热水中,不等泡开,就几口咽了下去。

    躺回床铺之前,她感觉每个骨节都散发出一种并不剧烈,却酸胀难熬的疼痛。这应该是一场流感,来势汹汹,估计得盘桓好几天。她决定趁还清醒,先弄一桶热水好好洗洗自己。没有淋浴,黄铜管做的“热得快”放进注满水的塑料桶中,一会儿功夫,便冒起了腾腾烟雾……热水刺激头皮和身体,她忍不住打起了哆嗦,感觉自己象日出时的小人鱼,变成了一堆软软的泡沫。

    洗澡耗去了最后一点体力,她重新躺下,几近虚脱。病毒长驱直入,捱到午后,竟高过了四十度。她只能大口吞咽着热水,捂紧了被盖,任由病毒折磨。

    各种各样的声音围绕在她枕边:谁家厨房中,一条鱼在油锅里炸得噼里啪啦,象在垂死挣扎……一个小孩挨了打,呼天抢地,声震屋宇……一段粤曲从祠堂外传来,女鬼一般凄厉……电视广告反复念叨着一串又一串的号码,象咒语箍紧了人的头皮……这些亦真亦幻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刺痛了她的神经,同时又给予她安慰,让她知道自己依然活在人群里,只消冲到窗口喊一声“救命”,他们就会赶过来帮助她,关心她……真的是这样吗?还是任凭她躺在路中央,蜷缩着身体,渐渐停止了呼吸……江南呢?江南在哪里?他会不会在她死去以后很久才辗转得到消息,然后永生永世痛苦不已……她得给他写 ,最后 ,告诉他自己临终的想法,对他最后的爱意……不,不能写,不留片言只字才是最好的结局。他可以选择将她忘记,或者在内心深处为她树碑,都随他去……颠倒的想法汇聚在一起,象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这小小的床垫高高托起,打着转儿,越来越快地旋转着,抛向一个遥远的境地……双城睡着了,一只手握着胸口的水晶,湿漉漉的长发散开在她头颅周围,在枕上、床垫上、瓷砖上开成一朵巨大的黑菊。

    铃声唤醒了双城。她睁开眼,满屋都是奇异的斑斓的光点,象彩色的群星在四壁之间闪烁跳动。她以为是高烧引起的幻觉,过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太阳在她胸口水晶上折射出的光芒。传呼机响了两次,是梅湄。她朦胧设想了一遍起身穿衣,下楼回电的过程,想完,又昏睡过去。再次清醒之前,她梦见了梅湄,站在水流湍急的岸边,挥着手臂呼喊自己。而她正顺水漂流,象一只塑料玩偶……梅湄的喊声愈发尖利,近在咫尺,震荡着她的耳膜。梦终于停止,房门被拍得震天响,梅湄就在这里。

    开了门,双城跌回床上,声音有气无力:“是流感,离我远点。”

    “你真没口福!晚上有人请吃大餐,东江海鲜渔港,还想带你一块儿改善生活呢!”梅湄打扮得很漂亮,身上是玫红色的兔绒衫,打个盘腿在双城身边坐下,拍着她的腿说:“我认识一个人,南航飞行员,来请我吃饭,我对他没啥兴趣,不过,不吃白不吃。”

    “你去吃你的,我躺一天就好。”

    梅湄用手搭搭双城额头,烫得惊人,再一量:“四十一度!你都快烤熟了!得去医院,不然脑子会烧坏的!”

    “别大惊小怪了,我实在不想动,你容我自己恢复,到明天还不退烧,我一定去,好吗?”

    梅湄无奈:“连累我也没了口福。他第一次开口请我,我就单独去,那也太给他面子了……算了,不去了,陪你吃病号饭吧,咱不稀罕他的生猛海鲜。”

    半个小时后,梅湄买回了泰诺退烧片、藿香正气水、一整块吐司、一把挂面、一根黄瓜、一把油菜、一小罐腐乳和几只水晶梨。

    “记好帐,回头给你报销。”

    “跟我算啊,那好,这跑腿费、护工费、感情损失费,统统都算上,别落下什么。”

    双城勉强侧过身,用手枕着头:“那你先把我养胖点,只能肉偿了。”

    一会儿功夫,梅湄熬了白粥,拌了黄瓜,还灼了油菜,撬出一小块腐乳盛在碟子里,俱摆在一张凳上挪到床边。双城拿枕头垫背靠墙坐了,梅湄则盘腿在瓷砖地上,两人小口喝着热粥。梅湄见双城小心把每样菜都拨开两边,便说:“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大学四年没看过医生。寝室的人都说,估计我的血,能做万能疫苗。”

    饭后双城乏了,催着梅湄回去,梅湄说:“不回了,就跟这儿凑合一宿吧。免得你身边没人,半夜再烧起来。”说着舒舒服服在小苏床铺上躺下。“回头铺铺好,你不说,谁知道?”

    梅湄近在咫尺,她的声音、笑脸,以及身体发出的味道,都让双城安心。她让她想起了静融。过了一会儿,忽听得双城说:“我肩膀疼,骨头发酸,帮我揉揉吧?”

    “得寸进尺。”梅湄说着,走过去斜坐在铺上,揉捏起双城瘦弱的肩膀。“我大学时打工,还真学过推拿按摩,可你这小骨头架子,我都不敢使劲儿,我这可是干过农活儿的手……”

    安静不到一分钟,又听双城唤她,梅湄气得发笑:“小祖宗,又怎么啦?真把我当丫头了?”

    “给我唱个歌吧,梅湄。”

    “我唱歌不好听,当心把你吓醒咯。”

    “那给我讲个故事吧,讲讲你湖南老家好吗?”

    梅湄拗不过,按摩着双城发烫的肌肤,讲起了山村月下,虫声蛙鸣的景象……

    冼村的夜晚没有月光,关灯后,长夜不熄的霓虹填补进来,在墙壁和天花上无声变幻,从绿到红,从紫到蓝,万花筒似的,湮灭又重燃……
    @浊酒静候喜相逢 2021-01-13 14: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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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双城出了一身汗,早起吃了一小碗梅湄下的阳春面,又拿勺子将半只水晶梨刮成果酱吃了,这才好些。中午传呼又响,见是何唯的号码,双城便央梅湄替她去回。“千万别提我生病!”梅湄心底猜着几分:“我只替你回电话,可没答应替你撒谎。”

    何唯终究还是来了,带了足够两人吃的饭菜,一袋营养品和一束五颜六色的唐菖蒲。梅湄见他形容俊俏,为人温和,接过花便打趣道:“这眼花缭乱的,也不怕她看了头晕?”何唯憨笑:“不知该买什么,这也是花店帮我配的。理工男,多包涵。”双城病中恹恹的,何唯不敢打搅,只轻声向梅湄询问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他走后梅湄怪双城太冷淡,双城只说:“你惹来的你就招呼到底,我这儿病着呢,哪有精神给你们做布景。”梅湄笑她针尖大的心眼,看在病的份上,懒得跟她计较。后又说起有人介绍自己去一间大企业实习,地点在广园路,计划月中就向谭主任辞职。

    “小艾呢?后来怎样?”

    “还能怎样,拿钱走人,具体结果也没和我说,走得静悄悄的,估计再也不想跟人提。”

    说到这里,两人皆是叹息。

    第二天傍晚,何唯又来,三人围坐一起,吃着他打包的饭菜。双城指着梅湄说她嘴边有饭粒,梅湄便伸出粉红的she头去舔,左弯右弯总够不着。双城凑近替她摘了,顶在指尖上给她看。梅湄伸长脖子还要舔那颗米,双城却收回手来,递过去给何唯瞧。梅湄脸红了,三个人都笑。

    过节的关系,楼下摆了个临时摊档甩卖音像店积压的盒带,大喇叭正对着双城这楼,歌声不断飘进来,何唯笑说:“双城你这儿还是个音乐茶座。”梅湄讲:“现在流行光盘了,不然我也挑几盒,十块钱俩,白捡一样。”

    外头一付又薄又脆的嗓子用广东话在唱:“哪怕与你相见,仍是我心愿,我也有我感觉,难道要遮掩……无奈我心,要辨难辨,永远在爱与痛的边缘,应该怎么决定挑选。”双城听了一阵问:“这是谁在唱?” 梅湄答:“王靖雯,好象是这个名字。”歌声继续,先是刘德华唱《忘情水》、《真永远》、《谢谢你的爱》,后是梅艳芳唱《亲密爱人》、《胭脂扣》、《似是故人来》…… 双城梅湄席地靠墙并肩而坐,伴着那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何唯烧了热水,又拿刀子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盛在盘子里递给她们吃。

    “夕阳醉了,落霞醉了,任谁都掩饰不了”轮到张学友,何唯小声跟唱起来:“是谁带笑,是谁带俏,默然将心偷取了……”梅湄直嚷好听,何唯朝她笑笑,一路唱下去,梅湄听得眼睛闪闪发亮,招手让何唯坐到一起来。双城看看梅湄,何唯又看看双城。梅湄再叫,何唯就靠了过来。梅湄让开身,非要他坐中间。天黑之前,霞光照进屋来,红彤彤地将室内天地满满浸染,三个人的身影挨在一起,变成单色的底片,各有各的遐想,各有各的哀伤,一同聆听着他们免费的演唱会。

    “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梅湄同声歌唱,双城轻轻相和。何唯说这倒是不花钱的卡拉OK,于是也加入进来,一首接一首,直到红霞褪去,换作霓虹在壁上缓缓流动……梅湄唱累了,脑袋软沓沓耷拉着,自自然然就落在了何唯肩上。何唯嗅到她淡淡的发香,心中一动,忍不住侧过头去,想闻一闻双城的头发,却见她凝神端坐,怔怔望着窗外,不知牵挂何人。觉察到何唯的目光,双城转头看了看他俩,不禁莞尔一笑:“果然湘女多情。”何唯于是环过手臂,试着将双城的头轻轻扳低,也一般安放在自己另一面肩上,双城挣脱出来,却又被他再按下去,索性不再挣扎,笑着由他。当此际,左右佳人,晚风微醺,何唯胸中圈圈涟漪,只盼这一刻温柔无尽延续。

    隔几日梅湄再来探望,双城病已痊愈,只是脚下虚浮,每一步都象踩在云朵上,没有力量。梅湄打量她说:“本来脸就小,这下更找不着了,鼻子眼睛都没地方放!”梅湄带了葡萄来,两人细细撕了皮吃。吃到一半,梅湄冷不丁说:“昨天跟何唯见面了。”双城停下来看着她,梅湄又道:“是我约他的,没说为什么,他也没问,就来了。”双城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问:“你看上他了?”“这不是废话吗?”梅湄有点生气:“你想问我和他好了没有,对不对?”

    双城想笑,但还是收敛起来认真问到:“那你们好了吗?”

    “没有。我挽了他的手,吻 都没接……差一点。”

    “还舍不得下手?”

    “不是我,是他。开始还好,后面突然客气起来……我猜,还是对你不死心吧。”

    双城正色道:“我不爱他,以后,更不会了。”

    “那天在你这儿,有那么一瞬间吧,闻到他身上的味儿,挺好闻的,就有点想了。我不该约他,现在过了那个劲儿,好象又没什么了。何唯说得对,我们这些人,摆在第一位的,必须是挣钱,得立下脚。否则,随时都会从这儿淘汰出去,尤其是我,哪来的退路?”

    “不是还有飞行员吗?比何唯帅吧?”

    “没他帅,可是比他有钱啊!南航——飞行员!”梅湄把尾音拖得很长,声音有些变调。
    “拿恋爱当麦身啊?”

    “你少刻薄!”梅湄瞪她一眼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好命,花容月貌,诗情画意,可以自由自在地追求罗曼蒂克的爱情。我的父母就是乡下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才能活下去。我姐姐念书比我好,可是两个人都上大学,家里供不起。所以她高中毕业就嫁人了,和姐夫一起进城打工,先是株洲,又来了广州。我大学生活费,都是他们寄的,这债我得还。我姐现在怀孕七八个月了,我姐夫那人,怎么说呢……总之我得做好准备,我姐和她孩子,还有邵阳的爸妈,说不定将来都得靠我。我得好好挑个男人,能帮到我,还不能嫌弃我那一大家子,何唯这样的,怎么可能。那个飞行员,是我老乡,大家彼此彼此,才能互相体谅。老话说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

    “所以双城,虽然我们一样找工作,一样住出租屋,但我们身上的负重不一样,你那点苦不算什么苦,因为你的心是自由的,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想爱谁,就爱谁。其实我很羡慕你,所以才这么喜欢你。”梅湄说着,将双城的头发捋成一束,再一圈圈绕在自己手指上,慢慢弹开……

    “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坚定、清醒,还这么善良,我觉得这才是你最迷人的地方。”

    “莫非别的地方就不迷人了?”梅湄撒起娇来。

    “当然了,p股也挺翘的,咪*咪也挺大的,要不何唯怎么把持不住呢?你们也别骗我了,早都睡过了,回来还哄我,还装悲情……”双城说着笑起来,捂着嘴倒在枕头上。梅湄便和她闹,俯身在她上面说:“我就真睡了你家何唯,你又拿我怎样吧?信不信我连你也一块儿睡!”

    梅湄头发垂下来拂到双城脸上,使她触痒,却腾不出手来抵挡,只恨恨道:“梅湄你个女流氓,乘人之危占我便宜!”梅湄见她身下挣扎,实在娇美,便低下头来张嘴覆在她唇上……双城心中震撼,全身却似融化一般,既酥又软,千万只蚂蚁沿着皮肤爬了上来……梅湄一只手,从她腰间探进去,爬上RF之前,触到了那把水晶锁,双城警醒过来,急忙抓住梅湄的手,想把它撵出去。梅湄笑说这是乳*腺按摩,预防组织增生,说着用指尖在她R头上轻轻刮了几下。双城一条线麻到脖子上,更加笑骂:“真不该信你,什么推拿按摩,瞧瞧都学了些啥下流招儿?”梅湄也不恼:“你别说,还真有几招厉害的,我这就让你尝尝……”于是又一番调皮,双城终是不肯,梅湄撤了阵,歪着头问:
    “别告诉我,你还是初女?”

    双城红了脸:“你不是吗?”

    梅湄大笑:“我都差点要跟你做了,怎么可能还是呢?我们农村人,那方面早得很,我的同学都当妈了。我也是初中就给出去了,那东西留着也是累赘,不如早点扔掉,轻松自在没包袱多好。”

    梅湄伸过手,摸索到那枚小锁,拿在手里瞧了瞧。“想留给它啊?”

    双城抿紧了嘴,只是一笑。
    版主别再删了,我都改了重发好几次了……
    小苏旅游回来给双城捎了盒桂花糕,双城看过包装,才知她去了桂林。“阳朔很美吧?”双城示好。小苏象是早预备好答案,似笑非笑道:“风景美不美,取决于跟什么人一起欣赏。只要找对了人,哪里没有好风景呢?就怕有些人,心理阴暗,见不得人好,看什么风景都没味道。”双城琢磨小苏的话,是怀疑自己在何唯事上作梗,阻了她一段姻缘。既受了冤枉,又无从解释,双城恼起来便也冷了面孔,任由小苏疏远了去。

    养好了身体,双城又开始满城投递简历,这天去了江南大道一间公司,听人忽悠了一小时,才弄清对方搞的是传销,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又接到一个传呼,让下午面试。双城一翻文件袋,发现少了学位证书,只得匆匆赶回冼村去取。

    到家将近一点钟,这个时候小苏还在上班,她于是掏出钥匙,径直打开了房门……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地扎进眼里,双城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住:自己那张床垫被拖到了屋子中间,床垫上,一具汗津津的裸***体正覆盖着另一具,融合而成的新的肉身象一头巨大而苍白的水生动物,伏在地上蠕动……双城认出了小苏,而另一具身体则属于一个男人。男人正趴在小苏白得耀眼的身体上,发着狠,抖动着臀%¥部。

    “有人在杀小苏!”一个念头跃入脑中,双城呆立在门口,手举着一把钥匙,“啊——”地尖叫起来。半个冼村都听到了她的叫声,那声音尖利而撕裂,象一只被雷电击中的猫。
    男人一跃而起,冲进了厨房,动作矫捷得象野兽。小苏却没有急着穿衣,事实上,她手边空空,没有可以遮掩的衣物。她只是慢慢坐起身,蜷起腿挡在胸前,抬头望着双城,表情完全陌生:冰冷,象蛇,有毒。

    双城明白过来,关上门,讪讪退了出去。才走下半层楼,又折返回来,在门外大声说:“小苏,我要拿我的学位证,非拿不可,我五分钟后回来!”

    冼村喧闹依旧,双城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好一阵都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一想到自己的床铺,双城便耳热心跳,又羞又怒。正乱着,一个男人从楼里快步走出,虽只是背影,双城仍一眼认出这便是那个“杀人凶手”。大概四十多岁,微微染白的小平头,似乎知道双城正从某个角落打量他,几步路走得大摇大摆,气焰嚣张。那是示威。

    双城再次推开门,却发现小苏竟还是一丝不挂,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象具冰冷的艳尸。还好,这次,是她自己的床。双城倒象做了亏心事,拿了证件便夺门而逃。从此,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

    小苏的孤苦伶仃看来不是实情,租房和旅行的钱,显然都与此有关。双城在心里给小苏定了罪,但她并没有透露给何唯。她受不得任何人的连累,尤其她们同住冼村。

    小苏看她的眼光,却越来越充满怀疑,甚至变成了怨恨。她恨她一言不发,似乎所有不堪都引不起她任何兴趣,不值得她躬身一问。

    就在这节骨眼上,小苏那边突然来了一位老乡,打工路过,捎带了一包东西给她,也因此在冼村借住了一晚。白天小苏上班后,一场暴雨将老乡和双城一同阻在了屋里。老乡也不见外,到厨房烧水煮面,顺带给双城也做了一碗。都是四川人,不免攀谈。这一聊不要紧,小苏的故事当场打翻:据老乡说,小苏家里父母双全,上头有两个姐姐,下头又是计划生育,所以她一直是家里受宠的老幺,根本没什么后妈继父弟弟妹妹。小苏生得玲珑秀气,象城里女孩一样皮肤白皙,让大伙儿羡慕不已。于是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别的乡下孩子不同,舞文弄墨的,跟家里人也不大亲近。小苏渐通人事后,更是是非不断,远近扬名……小小的县城再也关不住她的野心,小苏便跟着一个男人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双城听得瞪圆了眼睛,想她该有多么渴望穿上那双水晶鞋,才会预先给自己编织好一段灰姑娘的传奇。

    老乡走后,小苏变得更加多疑,屋里充斥着刀枪之气。

    双城只能搬走,但月初房租已付,小苏宣称既是自愿搬出,一分一毫没得找补。好消息是梅湄主动约她合租,双城高兴得难以置信:“你不和你姐住了?”梅湄一噘嘴:“问那么多干嘛?人家就想和你睡!”

    搬家前那几天,小苏变得失控。双城半夜惊醒,见她手持菜刀,狠狠削着一只菠萝,动静极大,果汁四溅。细看时,才发现不是削皮,是在拿刀乱劈那只可怜的水果!投射进来的霓虹照在她愤怒扭曲的脸上,一层绿森森的光……

    好在梅湄果断,第二天中午便搞定了住处,下午两人回屋收拾行李的时候,小苏不在,桌上赫然又摆了一只插着尖刀的菠萝!

    之后听尹汐说起,小苏的悲情故事里,又新添了一段内容,而双城便是其中的女巫:说她妒忌何唯对小苏一见钟情,恶意编造小苏被人包养的谣言,从而拆散了一段原本纯洁的情缘。

    从此以后,每当听到万千不幸集于一身的悲惨经历,双城眼前就会不自觉地浮现起小苏戚戚楚楚的表情。她阻挡了小苏的爱情,而小苏的报复,则是谋杀了她的同情心。
    @大森林狼嚎 2021-01-18 17: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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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看不见风景的房间

    冼村的出租屋越往腹地价格越便宜,双城和梅湄新租的房间比原先多走五分钟,房租降到了四百。这是一幢毫不起眼的四层旧楼,从村口进来,拐个十七八弯也就到了。它占地特别狭窄,象根筷子插在三栋楼中间,夹紧双腿吸拢肚子再踮起脚尖,一付委曲求全的模样。进楼要通过两道铁门,一道是拇指粗的铁栅栏门,另一道则是实打实的厚钢板。新配的钥匙不顺溜,梅湄折腾半天,才将门打开。双城看着那门,想起村中杀人越货的传说,也不敢抱怨什么。

    火柴棍似的楼里,每层只有一个房间。她俩住顶楼,上楼时楼道里有小孩的哭声,双城感觉安稳了些。四楼这间房因为是加盖,不带洗手间也没有厨房,上厕所得去天台出口旁。天台铁门紧锁,房主也不给她们钥匙,梅湄说这要是火灾,得集体玩儿完。

    房间十平米,地面是积了灰的水泥,为了出租,墙壁和天花板刚刷过一次,刷子粗糙的痕迹道道可循,未干的石灰气味聚集在没有开窗的房间里。两张床垫头顶墙壁并列着,当中是共用的“床头柜”——那是梅湄用塑料布包裹起来的一只大纸箱,里头塞满旧书杂物,四角用订书机钉牢。梅湄还教会双城如何不看图纸就五分钟搭好一个简易衣柜。衣柜是合用的,梅湄的衣裳靠左,双城的衣裳贴右。

    很快布置完毕,梅湄叉腰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道:“还行,能过下去!跟我邵阳老家条件差不多。嗬!辛辛苦苦好几年,一下回到解放前!”双城笑不出来,这样的房间她只在歌乐山参观白公馆渣滓洞的时候见过,她明白她在广州的处境正变得越来越糟,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是过渡,年轻吃苦不算苦。

    两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房间那扇窗户上,一米多宽的窗台高低不平地镶着白瓷砖,窗外视野整个被紧贴的隔壁楼房遮挡,除了顶上一带天空,就只有一堵灰扑扑的空白的墙,以及墙面上几道蜿蜒的水渍,仅此而已。“管它的,反正便宜。”双城和梅湄异口同声总结到。

    住进来头一晚,两人都有些睡不着,屋里不再有变幻的霓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暗黄的光线,有时深一些,有时浅一点……

    “为什么陪我到这儿来?”黑暗中响起双城的声音。“我是为了躲那个疯子,你又何必?在家住得好好的,又不花钱。”

    “我也想躲一个人。”梅湄声音很轻,大概是搬家累了。

    “躲谁?”

    “我姐夫。”梅湄下定决心说了出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姐不在跟前的时候,他就不对劲。开始我只当没在意,毕竟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又供了我大学这几年……可我姐怀孕这段时间,越来越过分,毛手毛脚的,我实在受不了,又不能说,我姐就快生了……”

    双城不知该说什么,梅湄又道:“我总觉得,我姐夫也不是坏人,但他是个粗人,没怎么念过书,所以糊涂起来管不住自己,他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能让他有昏头犯错的机会,更不能让他伤了我姐的心。过了这一段,大概就会好的。”

    第二天双城要去五羊新城求职,梅湄也要外出,两人并排坐在当光的床垫上,各自举着小镜子描眉画眼。

    “我这脸上的痘啊,自来广州就没歇过。”双城停下来,气恼地看着那隆起在额头和下巴上的丘疹。“上回在麓湖招待李先生那次,多吃了几只虾,人还没下桌呢,脸就过敏了,又痒又肿,多少凉茶龟苓膏都没用。”

    “你这是水土不服,得慢慢调养。不过那一顿吃得可真好,少说也得上万吧?那个法国鹅肝真鲜啊,唉,估计以后再也吃不上咯。”梅湄说得一咽口水。

    “是啊,还有白天鹅那顿,现在想想也不错,我跟你说,楼下流光阁的自助更过瘾,中式西式都有,光法国甜品就十几种!饭后再来点进口水果……”

    “你是说,美国大红提?”梅湄问。腹中空空的两个人于是哈哈大笑,仰倒在床铺上。

    那时的广州对不讲粤语的求职者简直铜墙铁壁不留门缝,双城的好口才等于作废,好多次兴致勃勃的面试都因为这条被打回了头。好歹五羊新城的统一公司,因为是台资,不要求粤语流利。面试官翘着二郎腿翻着她的简历慢吞吞道:“你确定想来?从你的简历看,实在over qualified,不过没有同业经验,工资也就一千五,想要升职,就得服从调动,比如去南宁、柳州,那样的话,薪水倒能涨一涨。”

    双城没有讨价还价,她得赶紧拿到一点钱,应付了眼下开支再说。第二天便分派她和几个在校打工的学生拉上一车方便面去暨南大学搞促销,一面分发礼包,一面拉人填写问卷。场面倒是很热闹,学生们干得热火朝天,可双城拿着宣传单,独自站在一旁,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开口,毕业才半年,她已经开始羡慕他们的年轻。

    曾经沧海又如何,浪迹在广州,她只能从头来过。

    当晚梅湄从姐姐家回来,拎着一把油菜和几根油汪汪的腊肠。“今晚吃腊味饭!”梅湄一进门就大声宣布。电饭煲煮上白米,待米将熟,埋进几段腊肠,再浇上几滴用生抽白糖芝麻油调成的酱汁,油菜洗净焯水,也一条条码在饭上,盖上锅盖一焐,满屋飘香。

    “只可惜‘老干妈’没了,否则饭里拌一点,更香!”

    “我去买!”双城连忙冲下楼去。最近的铺子不巧售罄,因想起小苏楼下超市有卖,于是走远几步才得了一瓶,往回时,却迷失了方向,兜了几圈,似乎离家更远。夜晚的冼村仿佛和白天调换了格局,眼前变得陌生而偏僻,先前回家,曲曲折折的路径全靠梅湄指引,她自己并不留意,眼下落单,死活再寻不着那夹缝里的“火柴棍”。它象茫茫大海中的救生艇,近在咫尺却不可及,愈飘愈远,直至消失。双城心里一慌,脚下更乱了方向,看她来回转圈,路边的男人笑得不怀好意……焦急和沮丧积压在心里,双城恨不得将那一罐辣酱狠狠砸到墙上,拼出点动静,或者直接砸在那个嘲笑她的男人头顶。

    多年以后,双城听到一句歌曲:“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突然就想起自己在冼村迷路的那个晚上,曾经穿越的无数条幽暗、虬结,似乎只通向绝望和泥沼的街巷。她怀疑那位歌手也在冼村这样的地方住过,这缭乱肮脏的贫民窟,竟是一代人最具质感的脚步。而那一刻,她只顾快步穿行,四顾慌张,手里紧紧握着一瓶辣椒酱,好象那是她防身的武器,唯一的行装。

    二十多分钟后,双城停止了横冲直撞,止步在宗祠门口,她呆立在路灯下,以便梅湄更容易发现自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爱情,竟然连自己的住处都找不到,”累积一天的情绪化作眼泪盈满眶底,她一只手用力捏着另外一只,用疼痛阻挡决堤。

    梅湄终于出现,双城只说:“我迷路了,钱也没带够,买完老干妈,不够打你传呼。”梅湄又心疼又好笑,忙拉着双城往回走。巷子太窄,只容一人经过,梅湄行在前头,有点发涩的声音怨道:“腊味饭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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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运气才刚开始。在这个一无所获的星期即将结束的最后一个下午,梅湄让双城陪她去三元里取东西。时值下班,广元路上车如洪流,那一段刚好翻修,六七十米长的宽阔斜坡,飞驰的车辆带起滚滚尘沙和轰隆巨响。双城举目四望,并不见有红绿灯或过街天桥。梅湄胆儿大,瞅个空子,不由分说拉起双城就冲到路中央分隔线上,对面是下坡,车速更快,一辆辆气势汹汹呼啸而来。双城害怕了,紧紧抓牢梅湄的手,生怕被那气流卷到车底下去。

    梅湄嚷嚷一声“跟我来!”就猛地冲了过去。双城下意识往右一瞧,见一辆满载货物的东风大卡车正顺着坡势加速奔来,只一眨眼就冲到跟前,巨大的车头象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恐惧让双城刹住脚步,本能地丢开梅湄的手,往后一步退缩。就这一秒的功夫,梅湄冲上了人行道,而双城却被困在了几辆并行的车辆中。大卡车掀起的气浪迫使她往后一让,与此同时,一辆黑色摩托正往前冲,来不及避让,就将双城整个撞飞起来,抛向了空中……

    撞击的过程几乎是一片空白,双城感觉气流将她托起,就如同带走一片羽毛那么容易。双城飞得那么高,慢镜头似的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轻轻着地,降落到马路这边,降落在梅湄面前……画面重归清晰,周遭声音响起,双城首先看到的是梅湄惊恐万状的眼睛,还有她尖叫的声音。一辆轿车疾打方向盘,避免了从她身上碾压过去,而这又引发起车道上一连串惊恐的喇叭声……喧嚣之中,梅湄奔过去,将双城扶起,送到人行道花坛边坐下。双城身上有血,并不多,梅湄极力镇定自己,检查了她的身体,发现只有额头、膝盖和手肘的地方有些剐蹭的轻伤,血正是从那几处流出来的。

    “我没事,”一分钟后,双城才颤抖着说出一句话。她确实没怎么受伤,这是一个奇迹。但是她脸色煞白,眼神涣散,整个人惊魂未定,只差一点点,一秒钟或者一毫厘,她就会变成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双城忽然站起来,左右张望,问梅湄可看见哪儿有电话亭。“我要打个电话,我想告诉他,我刚才差点死了。”“别管他了!我先送你去医院吧,还流着血呢!”梅湄抹着眼泪,没能拦住双城一瘸一拐地朝路边小店奔去。

    手机无人接听,拨到办公室,说江先生几天前去了成都。再打春熙路阳光与海,成都口音的服务员嗓音高亢:“哎呀,江先生和叶小姐刚刚才走,说去皇城老妈吃火锅,你早打来一分钟就好了!”双城放下电话,听到身体里有一种破裂的声音,象崩碎的玻璃,象撕开的锦帛,清脆,甚至悦耳。她知道这是内伤发作,伤痛将持续下去,永不再康复。他没赶上她生死攸关的电话,因为要和她去吃一顿“皇城老妈”。

    “我们回家吧,打的,我有钱。”双城带着泥土和血迹,露出一个戚然的笑脸。

    但双城没有钱,梅湄也没有钱,所以她们没去医院,只在药店买了纱布和碘酒,回家自己包扎了伤口。双城并无大碍,车祸造成的只是皮肉擦伤,但额头上的纱布使她不得不停下应聘的脚步。回家清洗的时候,双城才发现脖子上从不离身的项链,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只锁环。那小锁必定是在撞击的当口,遗失在了车祸现场——替它的主人,粉身碎骨。双城出神地想。

    仿佛比赛落幕,她已认输,这一点只有自己明白。她默默摘下项链,想起那把夹在江南钱包里的钥匙,“现在,你有钥匙也没用了。”在她胸口代替那把水晶锁的,只是一个空洞,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出窍而去,再也找不回来。不流血,不痛,但是冷风穿心而过,凛如寒冬。

    几天后,飞行员回到广州,又来请梅湄。看双城低落,梅湄更是非拉上她不可。这是位虎背熊腰,年纪不大,却长着一张中年脸的男人。他很少说话,对梅湄所有的打趣、撒娇,都报以统一规格的憨笑。梅湄和双城终于在东江渔港美餐了一顿,整整一个半小时,两个女孩埋头大嚼,几乎不怎么说话,连飞行员都诧异于她们惊人的食量,但他还是爽爽快快付了钱。毕竟,梅湄因为多带了一位朋友,脸上的笑容,眼里的温柔也比平时添加了一倍。他没亏。

    饭后梅湄提议去黄花岗动物园消食散步。上班日,又是深秋,动物园游客稀落。双城的肠胃有点负担不起才刚那桌生猛海鲜,进去厕所折腾了一番。待洗手出来,却不见了二人。她沿着飞禽湖独自闲走,不多远,在一座假山后看见了他俩。飞行员的脸因为充血,变成了可怕的酱红,他象在为溺水者进行人工呼吸,动作激烈而生猛,如饥似渴地大口吮吸着梅湄……不光是她的嘴唇,连她整个人,都快要被他生吞。

    天已经凉了,梅湄还穿着那身玫红短袖,她身体紧绷,既不推挡,也不迎合,一双手支撑在背后,努力使自己不被对方的身体压倒在地。她紧闭着眼睛,出门时精心描画的一对柳眉已被蹭得残缺不全,弄脏了脸。从她脸上,双城看不出是难受,还是陶醉,但她明白,梅湄正在为她们刚刚享用的大餐支付账单。

    双城不声不响退了回去,顺着路牌指引,一个人走到猛兽区。在这样一个萧瑟的秋日里,她跟铁笼中被判处终身监禁的老虎面面相觑,注视它五彩斑斓的毛皮,钢丝一般的胡须和那一双阴冷、怨恨的眼睛。在这泛着寒光的困兽眼底,她照见了自己孤独的身影。
    梅湄已经开始在新公司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周末还得回姐姐家帮忙,双城一个人呆在屋里的时间便越来越长。昏睡了一天后,她拿上钥匙走下楼去,赌气似的绕着整个冼村东南西北地狂走,每一条街每一道巷,反复走,直到再也走不动,直到确信自己可以将半个冼村的地图信手画出,才停下了脚步。“我不会迷路了,”她对自己说。

    这一通漫游的另一收获,是在小巷深处发现了一个租书铺。书籍种类以梁羽生、温瑞安的武侠小说为主,也掺杂了不少外头书店淘汰的旧书。于是,双城开始窝在楼上一本接一本昏天黑地地阅读。她专挑那些催泪的作品,以便躲在他人的悲剧中尽情痛哭。她看余华的《活着》,看琼瑶的《船》,看虹影《饥饿的女儿》……甚至不吃不喝看完了三本一套的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哭到泪雨滂沱,哭到灵魂出窍,从那扇看不见风景的窗户里飞出,化作蝴蝶挣脱了坟墓。她几乎是在享受痛哭,享受那种酣畅淋漓的痛苦。

    哭累了,她就从墙上悬挂的塑料袋里翻出几片面包,囫囵吞下去,一边嚼一边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那堵毫无表情的墙壁,和墙壁上方露出的,毫无表情的天空。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直到灰白的底色上偶尔掠过一只雀影,提醒她这死寂之中仍有鲜活。

    刚搬来冼村的时候,双城并不沮丧,那时她有的是希望,觉得象微服私访。而如今,她真正泥足在此,发现自己越来越跟冼村融为一体,沾染上冼村的颜色、表情和气息……甚至村民们也不再给予她特别的注意,而将她与这村中的人群视作一体,这才使她真正感到了恐惧。

    双城无法从窗口看见冼村,但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感受到冼村。它大得天网恢恢无边无际,它不仅仅是一座城中的屋村,而是许许多多人共同的命运。她设想自己若不是自己,而是身陷冼村的另一个女人,得不到任何帮助,看不到任何前途,也没有任何退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继续生活的勇气?是在贫穷浑噩中,麻木老去?还是无用挣扎,最后倒在这堵灰墙下,孤单凋零,直待腐朽,才被人发现抬出去……只需三五天后,这个世界就不再有人将她提起,她的痕迹将被彻底抹去,此生虚度无疑。仅仅是一番假设,已足以让双城不寒而栗。颤栗的同时,另一种念头忽然在心底亮起:还好她不是她们,她还有别的选择,别的资本,别的路径,她势必要挣脱这困境,她既然能倔犟,能坚强,那么为达目的,一定也能柔韧,能委曲。

    那墙变成一面镜子,让她在最黑暗的背景中,照见了自己。

    终于等到传呼机显示江南号码的时候,双城按捺住自己没有动。熬到晚上,传呼又响,一次次在身边震动,每震一次,都隐隐作痛。自打相识,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召唤。错过他的电话,甚至是她那些年最常存的担忧。

    响第三次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双城淡定了许多,又捱了半个来小时,才下楼留言回复。一共三句:“我病了,但已经好了。你说的一年半早过了。如果太为难,我就不等了。”

    传呼机直到十个小时以后,才又响起。是留言,双城连忙回复,传呼小姐干脆利落地转达了三个字:“——知道了。”和预料的一样。双城说不上期望,也并不担忧,她知道前面不过是等,而这个等字,一直是她的擅长。

    为了不向家里开口,双城一直在动用自己的存款。她拿不准剩下这点钱够不够支撑到与江南见面,也拿不准如果江南的选择不是她,她是否能得到一份工作以代替他的支援……最差的结果是退回重庆,所以她预先留出了机票钱,余下的,便是她等待的底限。

    她依然宅守家中,沉迷阅读。梅湄则来来回回,日渐忙碌。这让她觉得梅湄象一位信使,自己则是穴居的隐士。早上梅湄起床,双城也醒了,胳膊枕在脑袋下面,静静看她化妆。双城的床位靠窗,梅湄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她床垫上,借着墙外日光。她全神贯注地将眉尾描成细细下坠的形状,象一道流星划出的线条。嘴唇涂上艳丽的红色,总是湿漉漉的,象刚接完一个长吻。她的脸却并不低俗,每个毛孔都散发朝气,新鲜欲滴。

    化完妆,梅湄朝双城灿然一笑。双城正在恢复元气,她觉得是梅湄的温柔和善良灌溉了自己,有时象情人,有时象母亲。
    跨年这日梅湄领了钱,硬拉双城出去透气。街上人多,双城嫌吵,两人在东山口随便吃了点东西,沿着农林路横街拐进去,在居民区的林荫小径上慢慢前行。梅湄告诉双城,自己试用期通过,涨了工资,正式头衔是市场部经理助理。“恭喜!看来广州决定录取你了。我被淘汰咯,梅湄!”双城叹着气,舒展了一下身体。

    晚饭时分,各家都在炒菜,一路煎炒烹炸的香气。两人坐在长凳上,看着回家吃饭的孩子从身边跑过,嚷嚷一路。“这儿的楼房修得跟我家很象,尤其是阳台,一模一样,只有种的花不同,我家是米兰和茉莉。”梅湄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双城没接话,有户人家电视里传出《客途秋恨》的粤曲。双城听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广州,我跟这地方八字不合,从我来,就没一件事称心如意过,除了你。车祸就是个兆头,警惕我此地不宜久留。”

    “别瞎说,回去养一阵,过了年再来,又是一条好汉。”

    双城没再开口,只听一个老头儿咿咿呀呀地唱着:“唔该享尽奢华福,就把锦绣江山委尘路。你系女流也晓兴亡恨,不枉梅花为骨玉为魂……”

    梅湄提议看电影过新年,两人便走去农林下路电影院,买了五场连放通宵券,来得早,位置选在正中间。建国初期建的剧院,如今又旧又小,座椅变形,人的身体整个往后陷,非得昂着脖子才能看见屏幕。红丝绒座椅的屁股和后背早被磨蚀殆尽,剩下一层薄薄的灰布……而这一切,还都散发着地下室防空洞里那种沾染霉菌的气息。

    说是电影,其实是用大屏幕播放的投影录像,画面模模糊糊,人脸都象浸在水中漂浮。前面都是热闹的武打片,看到第三部,两人已经支持不住,溜出来找路边摊填肚。卤水红肠烧鹅饭还没上桌,双城的传呼就响了。

    “男朋友?”梅湄啜着没有茶味的茶问她。

    “是何唯。”两个人于是都失落。

    “叫他过来吧,一块过个年。”梅湄大大方方。

    “他那儿男男女女热闹着呢。”双城还记仇。

    “那不一样,他想见的人是你。”梅湄替她留了言,双城也不拦着。以梅湄跟何唯的关系,她反倒不好不让他来。

    何唯到得很快,只说正在附近转悠。双城额上早摘了纱布,剩下指甲宽的一道结痂,何唯见了仍是吃惊不小。又听说小苏的事,更怪自己竟一无所知。双城淡淡说事情都过去了,梅湄乘机抱怨何唯总不来找她们。何唯喜见梅湄洒脱,便都忘了上次的约会,依旧亲密说笑,寻些闲话来聊。

    吃完饭,何唯一看表:“嗬,已经是新年啦!”双城瞧了瞧兜里的传呼,屏幕灰暗如故。何唯说他懒得回番禺市桥,深更半夜的不如给她俩当个保镖,便也买了票一起进场。双城走在前头,拉梅湄坐了当中。里头演的正是那部《半生缘》:所有阴差阳错不过是爱得不够的藉口。

    梅湄上班起得早,这时已经熬不住,蜷着身子睡着了。何唯脱下外套替她盖上,然后起身走去厕所,回来时兜到另一面,一声不响坐到了双城身边。

    电影院上座不到五成,此时走掉一大半,稀稀拉拉的观众多在呼呼大睡。醒着的,不过几对情侣,没钱开房,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相互抚慰。

    “我就那么招你烦?”何唯的语气和平时不同,带着烫人的温度。

    “是我心烦,谁也不想见。”双城陡生烦恼,想起身逃掉。

    “我跟梅湄,什么也没有。”何唯错会了她的烦恼。

    “不关事。”双城苦笑。

    最后一部电影是奥斯卡大奖《英国病人》,翻拍太多的录影带加重了镜头里撒哈拉的风沙,但这并不妨碍双城的入神,故事一开始,她就忘了何唯的存在,直到小护士举着火把来回荡漾,欣赏壁画的时候,双城才突然惊醒,感觉何唯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他插入她每条指缝,将她扣紧。双城想挣脱,何唯这一次却下定了决心,黑暗中直视着她,既热烈又疼痛。

    “还是做朋友吧,”她用她能够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央求。

    何唯摇摇头,呼吸变得粗重。双城任他握着,克制着,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两个人都感觉到难过。

    “何唯,就算你是能白头偕老的人,可我还没到白头偕老的时候。我们都有各自的计划,在一起,我怕我们会困住彼此。我不想放弃,不想做任何牺牲。我希望你也一样,继续加油,别被什么阻挡,别辜负了,咱们背井离乡这一场。”

    “在一起就不能进步吗?谁说这是个矛盾?”何唯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生气的成分。

    “何唯,你并不了解我,我不象你想的那么单纯,你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双城痛下决心,说出最后一句。

    电影院大概不忍吵醒台下的观众,后面又加映了一部《甜蜜蜜》,双城和梅湄并头睡在一起,在她们身边,何唯若有所思,整夜未眠。
    收到江南传呼时,双城正坐在冼村饭铺里,叫了份白菜猪肉馅儿饺子。东北口音的老板问她要不要来份凉拌三丝,配饺子正好。双城摇头说太多吃不了,那人于是扫她一眼,瘪了瘪嘴角。

    “你怎么样?新年过得好吗?”电话里江南鼻音浓重,象感冒。

    “歇了几天,再接着找工作吧。”热腾腾的饺子端到桌上,双城用目光清点完毕,正好十二只,一个不少。

    “别找了,把东西处理一下,来上海吧,尽快。”

    双城没说话,那边继续道:“我和叶丹分手了。这次不是出走,是我提的分手。”一个穿牛仔夹克的少女,倏忽从眼前闪过,饱满的狸子脸美得象牡丹初放,乌黑的大眼睛滴溜一转,洒落点点星光……

    梅湄要搬到公司宿舍去住,可以省下房租和两小时交通。“等你回来,我们再一块儿住。”双城点点头,仿佛那是个认真的约定。

    塑料衣柜叠起来,连同一箱带不走的东西,双城送到了尹汐那里。“我可不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你要放就放下,回头再跟我要,可就没了!”“得了,全送你了!”“谁稀罕!”尹汐嘴巴撅起来,她从不唏嘘。

    小蒋也在,笑着跟双城打了个招呼。等走到江边,尹汐才凑近说:“我和小蒋恋爱了,才刚开始,没来得及和你说。”双城一惊:“是打算离婚么?”

    “两码事,你不懂。”尹汐转头去瞧那泛起水藻的绿波。“也是突如其来,我都弄不懂怎么会是他。不过来广州,不就是想遇见不一样的人么?”说着她冲双城一瞪眼:“比如你,烂西瓜!说走就走了,破烂往我这儿一扔,就不见了。我早看出来了,你最是个无情的,也难怪小苏恨你!”

    “那,小蒋怎么想?”

    “我们都没细想,等有必要考虑的时候再说吧。小蒋这孩子,心大着呢,他在我这儿,兴许也就歇歇脚,说实话,这样反而好,大家都轻松。合则无负担,分则不为难。我也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也许很快,也许就不走了。你我都是爱流浪的人,注定每一步,都会有不同的相逢,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相见不如怀念,才是缘分最好的归宿。说不定将来,在什么地方遇见,我也只当不认识你了。此地的缘份此地了结。一旦换了时空,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尹汐滔滔不绝一路说下去,几乎成了自言自语,脸上仍是初见时那种严肃骄矜,带点怒气的表情。“再见啦,我的烂西瓜,我一定会把你写进小说里,等着瞧吧!”

    双城收拾完毕,仍只有一只旅行箱,此刻正立在门旁,等待出发。双城的细软都送给了梅湄,包括江南寄来的录音机。梅湄工作忙,双城不让她送自己,起床后两人就象平日一样,挨坐在床垫上,各自举着小镜子化妆。每画两笔,就退后一点,将自己左右端详。

    “你画那么带劲做什么?跟我比美啊?你又不去见男朋友。”

    “见我老板啊,谁发工资给我,谁就是我最重要的男人!”梅湄眯缝起一只眼,仔细勾着眼线,笔锋往上一挑,象燕子的尾巴。

    双城额头的伤已经痊愈,不仅如此,象一声令下,困扰她的痘疹,突然全部消失。那场车祸只在额角留下米粒大的一点痕迹,微微的凹陷,几乎看不见,但自己能摸着。

    “也算个纪念,纪念你,梅湄。”

    “我活得好好的,才不要你纪念。”

    “那就纪念冼村这个房间,”双城抬起头周围看看说:“这儿是我这辈子的谷底,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了。”她象在发誓。

    梅湄停下笔,认真一字一句:“可惜我没钱,否则,就包养了你。”

    “梅湄,你会幸福的。”双城眼中一热。

    “你会算命?”

    “前两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将来过得很好。”

    “怎么个好?”

    “嫁了个又高又帅的老公,不是那个飞行员,比他好。你家住在一个特漂亮的小区里,楼下到处种着花。你生了个儿子,长得象你。你还学会了开车,是一辆红色的跑车,可时髦了……而且这些,都是你的,你自己挣的。”最后一句,双城说得很笃定。

    “这话我爱听。”

    “我只奇怪你怎么还穿着地摊上淘的兔绒衫,玫红色那件,满天下地乱飞毛,等迷了眼,还得我帮你一根一根往外拈,你说你寒不寒碜?”

    梅湄听得咯咯笑,手一颤,眉笔掉到了地上,惊起的灰尘在窗外投进的晨光中盘旋,象一群细小的精灵,舞蹈着,在转圈。
    “我一定是老了,否则不会这么难。”半年多不见,江南狭长的眼睛因为周围皮肤的松弛,显得有些疲惫,眼角也不似以往那样微微上扬。两道皱纹随着他的苦笑突显出来,象船尾划开的波浪。“他看起来开始象他那个年龄的人了,”双城想。

    江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面对面坐在华山路口那家酒店的六楼。香槟色系的三十多平米卧室里处处体现着江南的用心,帘幔、吊灯、画框、地毯……无一不透露出细节的考究,品味的不凡,有的甚至是从台北香港搬运而来。连锁餐厅和酒店这一两年生意大好,他的财力今非昔比。

    从冼村的出租屋到眼前的房间,相隔不到半天,世界在翻天覆地地转变,望着一瞬间重新出现的这个男人,双城心里涌上一阵陌生。分离太久,她恍惚觉得她朝思暮想梦萦魂绕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落地窗外是交大校园的绿草坪、红屋顶,窗前一张圆桌上,水晶花瓶里插着大束马蹄莲。双城经过时故意忽略那花,只伸手抚摸了一下卡其色泛青的真皮沙发,浅浅笑说这儿挺好。

    好比一场预告已久的颁奖礼,怀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在那张宽敞、美丽、不负众望的大床上,双城奉献了最后的自己。大概因为江南丰富的经验和足够的耐心,进入时的疼痛并没有想象中剧烈。她想起电影里攻城的场面,千军万马举着一根巨大的椽木,有节奏地撞击着城堡的门户,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深入……她忍受着,等待着,仔细观察着天花板上的图案,那微微浮凸的花纹,象漫天祥云缓缓流转,也象鹿群经过雪地留下的杂乱,湘江水逝楚云飞……就在她思绪飘移之际,大军攻破了城池,攻城锤象长矛一样将她整个人重重钉在了城墙之上。

    与此同时,江南闭上了眼睛,他要抹去这世上一切的声音和光亮,唯独记住她的身体,每个最细微的感受,都值得他收藏。那个第一眼就吸引住他,站在小礼堂的讲台上,明眸善睐灼灼芳华的女孩,现在完完整整属于他了!

    双城长舒了一口气。她想从前的双城死了,祭献给了过去,另一个双城诞生出来,她是新的,她自由了。天花板上的祥云汇成一幅海阔天高的蓝图。

    有那么一分钟,两个人静得仿佛停止了呼吸。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此刻正各有各的感触。

    不知是劳累还是轻微发炎的缘故,双城有点低烧。她自己并不在意,江南却兑了一大杯蜂蜜柠檬水,逼她喝下去。他观察她的表情,觉得过于平静,脸上看不到她在三亚受他启蒙时迸发出的激情。而这种欠缺又使他感到有些不尽如人意。他们启封了窖藏已久的佳酿,滋味却平淡无奇。

    “我一定是老了,否则不会这么难。”江南斜靠在沙发上,望了眼窗外。上海在下雨,湿漉漉的青灰。半年前,辞退叶丹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他让她去念书,为她在学校附近另租了住处。这一次叶丹没有发怒,江南开导了整晚,她只是沉默,直到最后,才抬起头,声音压得很低,仍止不住颤抖:“你怎么安排我,都可以。你想和谁结婚,也随便。我只想和你生个孩子,让他代替你陪着我。”

    叶丹不擅谈情说爱,可这句话在江南听来,却抵得过平生所受的表白。之后不再有多的对白,两个人默默地做了爱,最后那一秒,江南抽离了她的身体,动作迅速得近乎慌张。叶丹的央求沿着她腰间的皮肤,淌到床单上,很快冷却,变得冰凉。黑暗中,她闭上双目,眼泪奔流而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彼此拥有,却结束得如此仓促。

    “她想要个孩子,我没答应。”江南说得轻描淡写,可再怎么轻描淡写,双城也听得出他在责怪,怪她为什么不同情他和叶丹的恋爱。她拆散了他们,她是个恶毒的女人。

    “后来呢?真去念书了?”双城鼓励江南说下去,她知道他很想说下去。

    故事继续。江南回了上海,叶丹进了职大念书。房租、学费、生活费由沈小姐出面支付,相应的条件,沈小姐也讲得清清楚楚。叶丹入学不到两周,一个被父母逼着来混日子的公子哥儿迷上了她,早上拎着早餐在路口等,下午捧着鲜花在教室门外等。两人很快同居,男孩家里寻上门来,以断绝关系相威胁,软硬兼施才将儿子带了回去。此时叶丹已有了身孕,她问沈小姐能不能预支店里欠她的年终奖金,江南才得知情况,当下赶来成都。叶丹床头搁着一只保温壶,盛着喝了一半的鸡汤。

    “他一早来看过我,还给我熬了乌骨鸡补身体。”叶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象是在介绍自己新婚的夫婿。“我不怪他,他还小,不懂事,是我自己想生孩子。可他们家不同意,求我去医院,他也来求我……去就去吧,我也不想勉强。”

    “这世上除了我,想和你结婚生孩子的男人成千上万,我不懂你着什么急?”江南压抑着怒火,在她床尾坐下,望着自己刚刚分手的前女友。

    “是啊,除了你。”叶丹笑容逝去,翻身向内不再言语,免得江南看到她脸上按捺不住的滚滚泪滴。

    双城听到这里,眼前似看到叶丹虚弱无力地躺在冼村那间看不见风景的房里,额上一道醒目的伤痕,殷殷淌着血迹。

    稍稍恢复,叶丹便要离开成都。沈小姐为防万一,让人通知了她家里来接。叶丹父亲听说女儿做了手术,又和江南分了手,心下胡猜了一番,因惧怕叶丹刚烈,便背着她向江南开口要一笔青春损失费,江南问要多少,她父亲嗫嗫嚅嚅说了个十万。江南于是提了二十万现金给他,叶丹父亲欢喜起来,谢个不停,好象替女儿从老板手里接过一笔奖金。“我两口子下岗好几年了,一直想买部奥拓跑出租。叶丹这孩子手脚大,赚的钱从不往家拿……”临走的时候,她父亲解释了一句。

    江南讲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轻松,甚至还有宽容:大人不计小人过。

    可是第二天,叶丹就闯进阳光与海,将装钱的信封递还给江南:“我只拿你十万,是那两车皮月饼的钱。别的我不要,要的话,也不等现在了。”江南不接:“这是我给你父亲买车的钱。”叶丹摇头:“别信他的话,就算你给他一百万,他也不会买车,最后还是拿去输光。留着这钱,给你那位千金小姐买颗钻戒吧,算我送她的。”最后这句,江南没有转达。那一刻叶丹在他眼里光芒四射,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他一直以为她的谢幕会象Coco,但事到临头,却没有。

    “叶丹很坦然,依旧有说有笑。回来还钱那天,我甚至和她去皇城老妈吃了顿火锅。我问她有何打算,她只说睡一觉再看,反正不会再念书……”

    “皇城老妈?你们常去那儿吗?”双城突然打断。

    “不常,上一次去还是陪你,怎么啦?”

    晶莹美丽的水晶锁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跌落到坚硬的水泥地面,碎片飞溅,象一场缤纷的小雨……双城想起自己离开马可波罗公司那天,如何决心报复,现在她真的从叶丹那里夺走了江南,却不象是个胜利。
    二十三. 珍珠


    “我一定是老了,否则不会这么难。”半年多不见,江南狭长的眼睛因为周围皮肤的松弛,显得有些疲惫,眼角也不似以往那样微微上扬。两道皱纹随着他的苦笑突显出来,象船尾划开的波浪。“他看起来开始象他那个年龄的人了,”双城想。

    江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面对面坐在华山路口那家酒店的六楼。香槟色系的三十多平米卧室里处处体现着江南的用心,帘幔、吊灯、画框、地毯……无一不透露出细节的考究,品味的不凡,有的甚至是从台北香港搬运而来。连锁餐厅和酒店这一两年生意大好,他的财力今非昔比。

    从冼村的出租屋到眼前的房间,相隔不到半天,世界在翻天覆地地转变,望着一瞬间重新出现的这个男人,双城心里涌上一阵陌生。分离太久,她恍惚觉得她朝思暮想梦萦魂绕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落地窗外是交大校园的绿草坪、红屋顶,窗前一张圆桌上,水晶花瓶里插着大束马蹄莲。双城经过时故意忽略那花,只伸手抚摸了一下卡其色泛青的真皮沙发,浅浅笑说这儿挺好。

    好比一场预告已久的颁奖礼,怀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在那张宽敞、美丽、不负众望的大床上,双城奉献了最后的自己。大概因为江南丰富的经验和足够的耐心,进入时的疼痛并没有想象中剧烈。她想起电影里攻城的场面,千军万马举着一根巨大的椽木,有节奏地撞击着城堡的门户,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深入……她忍受着,等待着,仔细观察着天花板上的图案,那微微浮凸的花纹,象漫天祥云缓缓流转,也象鹿群经过雪地留下的杂乱,湘江水逝楚云飞……就在她思绪飘移之际,大军攻破了城池,攻城锤象长矛一样将她整个人重重钉在了城墙之上。

    与此同时,江南闭上了眼睛,他要抹去这世上一切的声音和光亮,唯独记住她的身体,每个最细微的感受,都值得他收藏。那个第一眼就吸引住他,站在小礼堂的讲台上,明眸善睐灼灼芳华的女孩,现在完完整整属于他了!

    双城长舒了一口气。她想从前的双城死了,祭献给了过去,另一个双城诞生出来,她是新的,她自由了。天花板上的祥云汇成一幅海阔天高的蓝图。

    有那么一分钟,两个人静得仿佛停止了呼吸。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此刻正各有各的感触。

    不知是劳累还是轻微发炎的缘故,双城有点低烧。她自己并不在意,江南却兑了一大杯蜂蜜柠檬水,逼她喝下去。他观察她的表情,觉得过于平静,脸上看不到她在三亚受他启蒙时迸发出的激情。而这种欠缺又使他感到有些不尽如人意。他们启封了窖藏已久的佳酿,滋味却平淡无奇。

    “我一定是老了,否则不会这么难。”江南斜靠在沙发上,望了眼窗外。上海在下雨,湿漉漉的青灰。半年前,辞退叶丹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他让她去念书,为她在学校附近另租了住处。这一次叶丹没有发怒,江南开导了整晚,她只是沉默,直到最后,才抬起头,声音压得很低,仍止不住颤抖:“你怎么安排我,都可以。你想和谁结婚,也随便。我只想和你生个孩子,让他代替你陪着我。”

    叶丹不擅谈情说爱,可这句话在江南听来,却抵得过平生所受的表白。之后不再有多的对白,两个人默默地做了爱,最后那一秒,江南抽离了她的身体,动作迅速得近乎慌张。叶丹的央求沿着她腰间的皮肤,淌到床单上,很快冷却,变得冰凉。黑暗中,她闭上双目,眼泪奔流而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彼此拥有,却结束得如此仓促。

    “她想要个孩子,我没答应。”江南说得轻描淡写,可再怎么轻描淡写,双城也听得出他在责怪,怪她为什么不同情他和叶丹的恋爱。她拆散了他们,她是个恶毒的女人。

    “后来呢?真去念书了?”双城鼓励江南说下去,她知道他很想说下去。

    故事继续。江南回了上海,叶丹进了职大念书。房租、学费、生活费由沈小姐出面支付,相应的条件,沈小姐也讲得清清楚楚。叶丹入学不到两周,一个被父母逼着来混日子的公子哥儿迷上了她,早上拎着早餐在路口等,下午捧着鲜花在教室门外等。两人很快同居,男孩家里寻上门来,以断绝关系相威胁,软硬兼施才将儿子带了回去。此时叶丹已有了身孕,她问沈小姐能不能预支店里欠她的年终奖金,江南才得知情况,当下赶来成都。叶丹床头搁着一只保温壶,盛着喝了一半的鸡汤。

    “他一早来看过我,还给我熬了乌骨鸡补身体。”叶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象是在介绍自己新婚的夫婿。“我不怪他,他还小,不懂事,是我自己想生孩子。可他们家不同意,求我去医院,他也来求我……去就去吧,我也不想勉强。”

    “这世上除了我,想和你结婚生孩子的男人成千上万,我不懂你着什么急?”江南压抑着怒火,在她床尾坐下,望着自己刚刚分手的前女友。

    “是啊,除了你。”叶丹笑容逝去,翻身向内不再言语,免得江南看到她脸上按捺不住的滚滚泪滴。

    双城听到这里,眼前似看到叶丹虚弱无力地躺在冼村那间看不见风景的房里,额上一道醒目的伤痕,殷殷淌着血迹。

    稍稍恢复,叶丹便要离开成都。沈小姐为防万一,让人通知了她家里来接。叶丹父亲听说女儿做了手术,又和江南分了手,心下胡猜了一番,因惧怕叶丹刚烈,便背着她向江南开口要一笔青春损失费,江南问要多少,她父亲嗫嗫嚅嚅说了个十万。江南于是提了二十万现金给他,叶丹父亲欢喜起来,谢个不停,好象替女儿从老板手里接过一笔奖金。“我两口子下岗好几年了,一直想买部奥拓跑出租。叶丹这孩子手脚大,赚的钱从不往家拿……”临走的时候,她父亲解释了一句。

    江南讲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轻松,甚至还有宽容:大人不计小人过。

    可是第二天,叶丹就闯进阳光与海,将装钱的信封递还给江南:“我只拿你十万,是那两车皮月饼的钱。别的我不要,要的话,也不等现在了。”江南不接:“这是我给你父亲买车的钱。”叶丹摇头:“别信他的话,就算你给他一百万,他也不会买车,最后还是拿去输光。留着这钱,给你那位千金小姐买颗钻戒吧,算我送她的。”最后这句,江南没有转达。那一刻叶丹在他眼里光芒四射,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他一直以为她的谢幕会象Coco,但事到临头,却没有。

    “叶丹很坦然,依旧有说有笑。回来还钱那天,我甚至和她去皇城老妈吃了顿火锅。我问她有何打算,她只说睡一觉再看,反正不会再念书……”

    “皇城老妈?你们常去那儿吗?”双城突然打断。

    “不常,上一次去还是陪你,怎么啦?”

    晶莹美丽的水晶锁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跌落到坚硬的水泥地面,碎片飞溅,象一场缤纷的小雨……双城想起自己离开马可波罗公司那天,如何决心报复,现在她真的从叶丹那里夺走了江南,却不象是个胜利。
    追忆还在继续:“最近,我常想起五年前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总说我救了她,其实也就一念之仁。换个时间换个地点,这种风月场上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我未必会插手。或许这就是缘分,湿手沾上干面粉,再也甩不掉了。我说过她象街头流浪的小猫小狗,一旦你停下来摸摸它的头,给它点吃的,那小东西就缠上你了,从此以后,赶也赶不走,久而久之,你就成了它的主人,莫名其妙担了一份责任。与其说交了个女朋友,不如说捡了个孩子。”

    “第一次和她相好,还是小鱼儿主动。等把妆卸了,怎么看也不象二十五,让她拿身份证,她才承认撒了谎。我叫她穿好衣服,二十岁再来找我。她一动不动,憋了半天才说自己早就不是处女了,叫我别怕,只管和她做。宝藏的门如果大开着,便知宝已散尽。果然这方面,她的确不是孩子。后来她告诉我,一进环宇公司,冯志凡就占过她便宜,事后怕朱丽闹事,才打发她到我这儿来发挥余热。也就是说,她是貂蝉,我就是吕布……她之所以反骨,也因为仇恨,她并不象冯志凡想的那么天真。不过话说回来,冯志凡也不是第一个,最早好象是一个美院的学生,她给他做过模特儿……小鱼儿很有意思,但归根结底也就是一段艳遇。说实话一离开重庆,我就把她忘在脑后了,这和对你不同,对你,我一开始就有布局。”

    “就在我快要把她忘光的时候,她突然跑到北京,也不知怎么打听到我的酒店,开门以后,她就站在门口,穿一件蓝色的夹克,坐了两天两夜的硬座火车,头发乱蓬蓬的,脸红得象苹果,一见了我,就笑出两个大酒窝,憨憨的,有点土……那以后,她就跟着我了,我给她立的第一条规矩,就是我们的关系必须秘密,否则她就得走。我倒不怕别人知道,我是不能放纵她。她身上顽劣太多,一旦有恃无恐,就必然闯祸。我以为我能慢慢调教她,雕琢她,但是我错了,她对我越来越多失望,越来越多抱怨,已经不再信任我了。我可能将她从她那个环境里带了出来,往上升了一步,可我没法再带着她往前走,因为你来了。”江南审视着双城,象在思考他的选择值不值得。“没了叶丹,我还会遇见一百个叶丹,而错过你,我想这辈子,就太可惜。”

    双城心底一动,但她很快抚平了自己,迎着江南一笑道:“天生丽质难自弃。你不带她出来,也会有别的男人带她飞走。你的小鱼儿终究会荣华富贵,只要你不介意她最后的贵人不是你。”

    “你说得对,所谓不舍,只是贪心。”江南柔和下来,点着头微笑说:“放手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我会这么差劲,我真的……好舍不得。”江南终于说出口。他梗在胸口太久,疼得象一块肿瘤。“叶丹有她的朋友,杜鹃、罗军,都可以陪她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可我没有,沈小姐听了会发火,嫌我不务正业不分轻重,到头我还得多安抚一个。所以只能请你来听我这个乱没出息的老男人喋喋不休。我知道我是疯了,说这些只会把你也从我身边赶走,你怎么可能同情?我又怎么能这样奢求?”江南眼眶发红,语速变得急促:“可我需要一双听得懂我的耳朵。我看着她长大,看着她这些年的变化,她嫁人了,沦落了,走远了……可我无能为力,她要的我给不了。她恨我,尽管嘴上不说,她越恨,就越装得无所谓,装得大度宽容,她知道,这样我心里更痛,这样她才能报复我。这条小鱼儿,我有心爱护,最后却弄坏了她。”江南握紧拳头,似乎想将破碎的一切用力还原。

    为什么流下眼泪,双城自己也不懂。她想起大足石刻的释迦涅槃像前,有人在说舍不得啊,舍不得。她趋身向前,抱住了江南,任他在自己怀中垂泪。良久,才道出一句:“江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和她,我和你。”

    黄昏后雨停了,两人打算出去走走。街道积了水,映射出橱窗里的霓虹。梧桐树光秃着枝桠,划出纵横的线条,残留的秋叶萎缩成一团,在风中伶仃颤抖。江南揽住双城的肩头,两个人慢慢往前走,淮海路上熙熙攘攘,每有人经过身旁,他便手上发力,将她搂得更紧,仿佛直到今天,他才真正发现了她的可贵之处。双城抬起头,满眼都是璀璨的高楼,广告牌不断刷新着一张张绝色惊艳的面孔……她又看见挥散不去的叶丹,正悬挂在整个城市上空,透过夜色朦胧,透过万千霓虹,注视着江南和她卿卿我我。

    “静融病了你知道吗?”坐下才动筷子,江南突然想起一件事。“一开始大家只说她胖了,还说上海水土养人。我从南京回来,才发觉她不对,去医院一检查,是甲亢。已经让她回家养病,好了以后,直接去重庆店里上班。不过见面之前,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她用过激素,样子全变了,恐怕走在街上,你都未必能认出她。”

    双城还想细问,却被江南打断道:“双城你的额头长得很漂亮,你知道吗?又干净又饱满,那时候我说女孩子额头生得好,看上去就特别有气质。小鱼儿五官精致,但额头窄,发际线弯弯曲曲,听我夸你,一着急,自己拿剃刀把前额的头发刮了这么宽一道去。大家见了都吓一跳,以为她要扮清朝的皇帝,弄明白以后,把沈小姐他们笑得不行,羞得她戴了整整两个月的帽子。”说着江南忍不住笑起来,眼里含着光,看到的都是叶丹。

    在江南那里,双城甚至偶然看到一封叶丹的旧信,信中她多次提到自己,却只肯用一个“她”字来代替。

    “……我生气是因为沈小姐说我盛气凌人,可事实怎样,你关心吗?那女的说我是二奶,说我倒贴,我才动了气,那又怎么样?要不是她逃得快,我就一刀劈死这婆娘,大不了抵命去,也成全了她和你!后来我问罗军,别人为什么那么讲,是不是我看上去真的象鸡?罗军说不象,他说她们妒忌我,才故意臊我的皮。可我知道,他是安慰我,人人心里都觉得我象鸡,你的鸡,比鸡还便宜。”

    “……对不起,大鱼儿,没听你的话,又喝多了,大家都喝多了。罗军问我这么苦自己到底图什么?我说我图钱,他说他不信。他们都觉得我傻,罗军说你吃定了我,最后一定人财两空。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图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图不要离开你。你每次去找她,还是会回来,你肯回来我就肯忍下去,别人怎么说都没关系。”

    “……你走以后,屋里进来一只蟑螂,特别大,特别恶心。我睡不着,老盯着它在墙上来回跑。我拿拖鞋拍它,它差点飞到我身上,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它害怕了,藏在衣柜后面,我把柜子推开,看到它缩在墙角,翅膀发抖,样子很可怜。我突然觉得它很象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象。我哭了,哭得很厉害,可我还是把它拍死了。整个晚上都很难过,我知道你正在上海,跟她在一起,而我只能在这儿等你,和蟑螂一样,又讨厌又可怜又恶心。”写到这里,信纸上斑斑驳驳,被滴落的眼泪浸出蓝色的花朵,早已干涸的痕迹让双城不禁抚摸。这显然不是她认识的叶丹,而这才是令江南难舍难弃的叶丹。

    信封中还有一张叶丹的照片。只消看一眼那种既天真又诱惑的神情,双城便肯定这照片出自江南手笔,那是小鱼儿望着大鱼儿时独有的表情。双城注意到叶丹胸前也挂着一颗水晶,不是锁,而是一条玲珑的小鱼,大鱼儿小鱼儿的鱼。她只能苦笑,到底有多少根链子被他拽在手中,有多少个女人戴着这异曲同工的信物,朝思暮想在锁链另一头。
    双城回到重庆第一件事,就是探望静融。仍是在那间光线不足的筒子楼里,两人四目相对,双城一颗心直往下坠。静融整个走了形,不知是病症,还是药物的关系。脸上堆积了太多脂肪,以至于两腮鼓鼓囊囊垂下来,象年画上的胖娃娃。胖娃娃的脸是喜庆的,可静融的脸却是病态。眼球外凸得厉害,连带眼皮都跟着鼓起来,似乎什么东西惊吓到她,而那惊恐的表情从此凝结在脸上,再也无法退去。静融象中了一道魔咒,被看不见的大手将头脸一顿乱揉,身体吹胀了气,再塞回紧绷绷的衣服里。

    “变化大吧?”静融轻声开口。还好嗓音没变,足够相认,双城张开双臂拥抱住她,代替了回答。

    这是一个周末,双城问小邓怎么没在家,静融说去医院替她领药了。“生了病才知结婚好。多亏老邓现在进了银行,收入还可以。离开上海的时候,江南给了一笔医药费,三千块,已经用完了,老邓打电话去公司,沈小姐又批了两千,说只能帮到这么多,否则开了先河,那么多员工,管不过来的。”静融说得很平静,就好象双城与此毫无瓜葛。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上海。”“不关事的,我一直贫血,医生说,那个有可能引发甲亢。所以去不去上海都一样。”双城眼眶一阵酸热,低头握住了静融浮肿的手。环顾四周,床头囍字已经摘去,自己送的风铃仍悬在空中,覆着灰,看不清上面的花卉。最下面一只铃铛被人碰碎过,碎片用粘胶贴了回去,留下伤疤似的一道隆起。

    静融中途接了一通电话,是她跑船时在宜昌认识的一位朋友,据说还追求过她。那人懂中医,听说静融生病很是关切,常隔空问诊,寄些方子与她调养。

    听到这里,双城方缓和了精神:“不怕你老公吃醋?”

    “他才没那功夫,一天到晚这个证那个证考个没完,不过也是,缺一张本科文凭,在银行立足总归不容易。我自己又不争气,关键时候帮不上忙,身体还出状况,倒给他添麻烦,这不,上了一星期班,好不容易休息,一大早就去给我拿药,也亏得他不嫌烦,说实话这段时间跑医院跑得,连我自己都嫌自己烦……”

    双城正听她流利不绝地数落自己,忽然外间房门“嘭”地一声重重砸到墙壁上。“又占着电话没完没了,哪有那么多废话讲不完!说了我还有课,出来接一下都不行!非得喂到嘴里!”小邓的外地口音还是那么明显,嗓门高得象公鸡。他比从前胖了一点,穿了身西装,头发油腻腻地倒向一边。

    双城假装没听到他的抱怨,欠身打了个招呼。谁料小邓扫她一眼,火气更旺,直朝静融嚷嚷:“他妈这个药那个药,又不说清楚,等老子去了医院上上下下白跑,排队排了好几次,电话也打不通,一上午都浪费了!我跟你说,下次领药自己去!有时间陪这不三不四的人,不如省点力气生活自理先!”小邓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纸袋朝床上扔去,纸袋撞到床沿儿又掉在地上,大大小小的药片满地乱溅,有的跳到身上,有的蹦到床底,象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惊得双城一时僵在了原地。

    “哎呀老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静融说话的声音,就仿佛小邓只是和她开了个玩笑,仿佛双城所见的,只是一对夫妻寻常的打情骂俏。电话突然又响,小邓毫不理会静融的圆场,走过去一把扯掉了电话线,嘴里又骂:“让你讲,讲你妈个屁讲!”

    双城忍无可忍:“她还病着呢,你说话能不能客气点?”

    “客气点?这是我家,我的房子,我跟谁客气?我犯得着吗?”小邓梗着脖子喊:“你要是真关心她,就让江南老老实实把我们的医药费、补偿费全报了!这人是在他店里病的,想一脚踢回来不管,没那么容易!我告诉你,他这是违反《劳动法》!我可以去告他!台 湾人在大陆也得守法!他江南养得起那么多情妇,就该先把这工伤的钱出咯!”

    “江南公司的事,你可以直接跟他说。如果真是违法,损害了静融的利益,我支持你去法院起诉,求个公平。不过我劝你不要借题发挥,欺负你老婆,她是怎么嫁给你的,又为什么去上海,大家都明白,她现在正是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你不要欺人太甚!”

    “装什么正经!”小邓冷笑一声,往桌上拿起茶盅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抹了抹嘴说:“我下午还有课,懒得跟你废话!我这儿地方虽小,还算干净,经不起污染,以后你找别处解闷儿去吧!”说着他回头又向静融道:“既然有病,就老老实实养你的病,别再什么人都往家里招引!妈 的,一个比一个闲得慌!”

    又是惊天动地一声门响,小邓旋风似的消失了。静融扶着床沿弯下臃肿的身体,开始一粒一粒收拾满地的药片。“他这几天考试压力大,单位又受了气,中邪似的,脾气暴得很,见谁跟谁急。你别和他计较,等他考完,我好好说说他。”

    双城也蹲下来,帮着寻找那些滚到屋角和床底的药片,一粒粒吹净沾染的灰尘,再把它们放到床单上,细心归纳起来。她埋着头,四处搜索,悄悄踩住水泥地上自己的泪滴……两人沉默无语,只听街上传来一阵阵的喇叭声,叫嚣着,催人心脾。

    双城没有见到骆阳,在她回来前两星期,骆阳登上了飞往新西兰的飞机。留给双城的那封信里,骆阳提到她那位医生在三方死去活来几个回合之后,终于提出了离婚。太太也在手术室上班,没两天就发生事故,差点出了人命。医院赔了钱,内部通报批评,停职降薪,处理得不轻。医生担心太太一时想不开,弄出更大的事体来,离婚的事只好暂缓。骆阳问他你就不怕我想不开?医生说如果你爱我,就不要再拿这个逼我。还说骆阳、太太和孩子他都得顾,无可奈何,只能从最小的顾起。骆阳在信中说,他忘了最小的那个,其实已经不在了。

    最后商议结果是医生拿出一笔钱来,替骆阳在新西兰联系了一间学校。骆阳过去适应一段,秋天便可入学。医生这边交代好太太孩子,一等手续办妥就飞去与骆阳团聚,到时候或移民海外双宿双飞,或学成归来另谋发展,则从长计议不迟。“他也许很快就来,也许永远不来,也许压根儿就没打算来,无论哪一种结果,我现在都能接受。”

    骆阳还说成都的许辉也向她表白过。“可那又怎样?他还在打工,住的也是员工宿舍,他们家底子薄,那点工资还得往回寄……你觉得现实么?”双城读到这儿,想起了农林下路电影院里的何唯。

    信的末尾,骆阳终于又展现出她在学校时的蓬勃:“无论如何,这一脚我总算迈出去了,过去有多少不痛快,统统留在国内了。双城,就祝我此去顺风顺水,海晏河清吧,他日重逢,你会见到一个崭新的人!”
    @浊酒静候喜相逢 2021-01-30 19:50:29
    拜读佳作,问候文友 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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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帮顶!
    @ty_秦明月 2021-02-04 01:43:54
    小年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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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拜个早年,牛年吉祥!
    三楼的小屋里,半夜还亮着灯。

    灯下的双城呆坐床头,握着一支小塑料棍的手微微发抖,象刚刚抽到了一支下签。塑料棍椭圆形的小孔里,有两道细细的粉红——大祸临头。

    床上那些事,她向来都是顺从。她的顺从包含了信任,信任江南一切都懂。他的确在行,才能对叶丹滴水不漏。如果不是莽撞失手,那么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双城脑中火花闪过,似乎明白了他遣走叶丹,又送出过户、买房、老板娘的“礼物”后,对她所提的要求。她以为她抛出了梅花Q,却不料他是连这也不满足。

    “对你,我一开始就有布局。”啪地一声,手中塑料棍断成了两截。第一次,她对江南生出了恐怖。

    双城讨厌冬天,这跟她不良的血液循环有关,也跟这个季节重庆日复一日的阴霾有关,这使她产生了一种主观消极的印象,似乎她遭遇过的所有不幸统统发生在冬天。如同此刻,她再一次站在医院五楼的窗前,面对着两年前凝望过的同一片灰色。骆阳的惨剧,她竟然重演。

    门诊结果怀孕四十天,建议药流,不幸中的大幸。双城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身来到医院。服完最后一剂药,护士站在候诊室中央宣布:“有的快有的慢,快的一两个钟头,慢的三四个小时都有,需要清宫的留下来做清宫。排出来的东西交给护士看一看再走!还有,肚子痛、恶心都是正常的,不用找人,自己忍忍。最后再说一遍,排出之前,不许离开,否则大出血、药物过敏什么的,来不及抢救医院概不负责!”

    一同受难的女人大约五六个,有两个比双城还年轻,话又多,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兴奋。另有一个三四十岁,头发染得焦黄,面色发青,两道生硬的纹眉,一付冷漠的态度……双城极力阻止自己,才没有从她身上唤醒那个草地风筝的噩梦。

    候诊室中央,好心给生了一盆炭火,因而门开着。流产怕风,女人们都拣背风处紧挨而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彼此无话可说。只那两个年幼的,没心没肺一时太吵,被纹眉的女人一凶,也就缩缩脖子低下声去。护士给每人发了一只搪瓷小盆,那东西散发着强烈的消毒水味,却仍盖不住一股隐约的血腥。大家都把它搁在地下,离得远远的,生怕挨着自己。

    呆坐了一阵,双城身边一个戴眼镜的女子低声问:“你一个人来的?”双城抬头望了望,确定问的是自己,便轻轻点头。“我也是,我男朋友在外地。你也没结婚吧?”女人说话的时候,总用手扶着眼镜,生怕它掉下来。双城不由猜想那是怕被人认出,才临时佩戴的一样道具。

    “我是第一次,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傻了。”双城答非所问。料定不会再见的两个人,便有了无话不说的信任。

    “别紧张,你还年轻,休养休养,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我这都两个月了,还得清宫,反应又大,吐得只剩下胆水……都说反应大的是女儿,其实我挺喜欢女孩的,可惜她来得不是时候。你呢?感觉怎样?”

    “我没什么反应。例假总不来才发现的。”

    “那应该是个儿子。”眼镜女小声道,脸上带着笑,仿佛她们是待产的孕妇。

    过了一阵,有人开始喊疼。喊疼的人去了趟厕所回来,端着小盆四处找护士,只见黄白的一团浸泡在血水里,经过身边的时候,双城没敢多看。

    三小时以后,屋里只剩下双城和那个纹眉的女人,有那么一会儿,双城感觉下腹一阵绞痛,她听说会呕吐,疑心自己怎么没有,一分神,反应就停止了。护士们过来瞧了一眼,啥也没说都去吃饭了,双城感觉自己象留堂的学生,迟迟交不出答卷。

    墙上挂钟指向一点,纹眉的女人沙着一付喉咙说她回回都慢,不着急。这时,双城的手掌突然一阵麻痒钻心,她用力搓了几下,痒得更厉害了。“手痒是吧,正常反应,就要下来了。你起来走两步,更快。”女人指挥得十分淡定。

    双城于是站起来,两腿间立时如洪水决堤,井喷一般往外涌。她哪经历过这阵势,心头一慌,眼前便金星乱晃,身子原地摇了摇。那女人伸手扶了一把,双城这才稳住脚,看清了门的方向。

    厕所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息,那味道混合着碘酒、鲜血、排泄物和女人夏*体的腥臭……双城才一进门,就已经哦——哦——地干呕了几声,早起到现在没吃东西,她胃里是空的,但呕吐的动作引起了腹部的收缩,她突然感觉体内有一团物体被肌肉弹了出去,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轻快,一瞬间脱离了她的身体。

    她蹲下来,将搪瓷盆对准自己下方,哗哗的鲜血便连同那东西一起冲进了白色的容器。那是一枚异常圆润、光洁、微微发亮的孕*卵,象一颗巨大的珍珠,完美得几乎让人得意。她禁不住生出一种冲动,想捧了它去给纹眉的女人看,去给医生护士们看,当然还要给江南看,看看她的作品多么出类拔萃。

    她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孩子,温热的生命刚刚逝去……双城只在那一刹那,感到了一丝惋惜。她的头一个孩子,是个儿子。

    纹眉的女人已不在屋里,双城将搪瓷盆递给吃饭回来的护士,护士点头说很完整,没问题,可以了,然后走进另一扇房门。里头随即传出哐当一声金属碰撞的声响,双城竖起耳朵,想知道护士将如何处理那颗珍珠,门内却再无动静,耳中只有自己砰砰心跳的声音。

    医院出来,双城叫了部的士,刚说一句沙坪坝,忽又改了主意,说去中华路能仁寺。
    车窗外尚未换新的黄桷树,串联成一线灰色,透过那层薄薄的阴影,远处的长江呈现出半透明的虾青。山河如旧,人却添了几分沧桑。双城软软靠在窗旁,她想到江南的时候并不多,就好象这只是她自己犯了一个错,然后又自己做了一个决定,了结了它。灰色的玻璃映出清秀的面庞,而这张脸,就在这一路上,悄悄起了变化。

    这是一座隐藏在闹市中心的毫不起眼的尼姑庵堂,三进窄院,倒有三百多年历史。小时候逢年过节,曾随家人到此烧香请愿,如今遇着大事,也不知不觉皈依到此。眉宇庄严之下,双城跪拜半晌,袅袅青烟中想起那年去大足,也这般佛前求告,一时柔肠百转心网千结,斟斟酌酌一番低诉……等得敲磬的尼姑都打起了瞌睡。

    待得起身,却因失血过多,饥饿颠簸,忽地眼前一黑,复又扑通跪倒在蒲团上。惊醒过来的老尼姑只当她心意虔诚,还没跪够,拿起小锤往那铜磬沿儿上一甩手,口中念叨着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加持你观音菩萨加持你……叮咛一声告解入云而去,双城顿时泪水倾盆,扑簌在莲花宝座之下,一点、两点、三点……心事万千,都付了慈航。

    初相见,满城杏花天。?从此佛前千般愿,?莫使人心负华年,?字字问团圆。
    芳菲减,人向好风偏。?从前托尽相思月,?今宵谁家小楼前,?月全人不全。
    换人间,万事付流烟。?当时悔将珠帘卷,?直教横波作涌泉,?枉救错姻缘。
    ——调寄《望江南》

    能仁寺出来,边上就是老字号吴抄手。店堂里稀稀拉拉三五伙计与食客,胡子拉碴的店员一条腿踩在条凳上与送货的司机正打扑克,见有擦鞋的拎着家什进来,便一伸腿说擦一双。擦鞋的蹲在地下,一边上油打蜡,一边勾着脖子看他手里的牌。待一双鞋擦得锃亮,擦鞋的站起来看看墙上挂钟,随口吩咐道:“莫给钱了,下一碗红油抄手来,多青加麻!”说完径直坐下,继续看牌。店员于是丢了手里扑克,油腻腻的毛巾往肩上一搭,便走去厨房干他的一份活计。

    双城打量着他们,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她叫了一碗金勾抄手和二两鸡汁锅贴。澄清的鸡汤上,浮着几粒葱花和白胡椒,香味袭来,她捧起大碗,咕咚咕咚先喝了两口,冰冷的体内淌过一阵暖流。多么美好的食物。碗里的热气烘干了她眼里的泪珠,一切已经拜托过,她整个人又涤清了,自新了,于灰烬中微微仰起了头。
    一周后,江南从台湾打来长途,聊了一阵,双城便说例假来了,身上有些不舒服。电话那头似乎沉默了两秒,终究平静无波,随后关切了几句,声音里寻不到双城想要的结果。

    月底江南抵达重庆,为的是一家海外上市公司来渝考察,圈中朋友得知江南这片地头熟,便请他同行做个参谋。那公司在上海也有大笔投资,江南为结人脉,叫了双城出席应酬,助他一臂之力。谁知双城抱恙未愈,整晚乏力无心,江南几次为她引来话题,她也只是淡淡敷衍着,从头到尾开口不足十句。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出租车上,江南忍不住发作道:“真没想到你这几年书念下来,跑一圈广州回来,竟然是这个状态,不要说进步,比你初出茅庐的时候都不如!这是我的机会,也是你自己的机会,你就这样心不在焉?张总有次问你话,你竟然走神到根本没听见!你知不知道你今晚的表现让我很丢脸!”

    双城别过头不作声,心如火烧,一直烧到脸上。江南得不到回应,嘴里喷着酒气,嗓门再度提高:“如果不想来,你完全可以不来,这么大的重庆,多少渴望机会的女孩,我要找一个漂漂亮亮的花瓶并不难!你不是小鱼儿,你是我花了四年功夫培养、期待的一个帮手!可鬼知道这四年里头你学了些什么?纯粹浪费我的苦心!你干嘛不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回你那小破屋里去数星星!”

    双城一路忍着羞耻和愤怒,直到听出江南话里提到的资助。行至学校沿江马路,她高声叫停出租车,打开门便走,江南追上来,手刚碰到她胳膊,就被她用力甩开:“你骂够了吗?当着司机,侮辱够了吗?我只想问一句,你究竟有何资格这样对我?因为你给的钱?还是因为你睡过我?你付我学费,我给你打工,谁也不欠谁的!既然漂亮女孩那么多,你爱培养谁就培养谁去,休想拿这个欺负我!”双城怒睁双目,象一头寒光凛凛的小兽。

    她的反应让江南有些吃惊,但他坚持说:“你讲得没错,凭我们之间任何一种关系,我都可以批评你。”

    双城冷笑:“这不是批评,这是发泄,用羞辱我来发泄你的愤怒。可惜你错了,我不是叶丹,不是你的宠物,让你想玩就玩,想揍就揍!”

    “不要再跟我提叶丹,叶丹已经走了!你再也别想用她来威胁我,再也别想用你的委屈你的眼泪来绑架我!这跟她一分一毫关系也没有!”江南被触到痛处,瞬间勃然大怒。
    “当然有!江南,你我都不是傻子,都清楚你到底在愤怒什么?不要借题发挥,不要隐瞒了江南!你恨我,你想报复我,因为我,你才失去了她,失去了你真正心爱的女人,对吗?你现在才意识到是吧?对我,你只不过想占有,想征服,你不爱我,一开始你爱的就不是我!可惜太晚了,对三个人来说,都太晚了!”双城没有流泪,那泪早变成油,浇在她的怒火上,烧到失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真正失望的是什么?不争气的不是我的表现,而是我的肚子,我没说错吧江南?”双城慢下语速,刀子慢慢地割。

    轮到江南怔住,渐渐握紧了拳头,只听双城冰冷的声音,黑暗中一字一句:“你不用猜疑,我实话告诉你,我怀孕了。可我完全蒙在鼓里。我得自己去学习,自己去买验孕棒,自己去医院门诊、化验、吃药……”

    “吃药,吃什么药?”江南厉声问到。

    “打胎药!我把他打掉了!你儿子死了!”双城尖叫。

    江南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目眦尽裂,狂怒成魔。

    双城从未见过他那么凶狠的脸,她又惊又痛,却忍着继续说:“我不想要他!知道为什么吗?你那时候在床上,在我身上,心里阴魂不散想的都是谁?”

    “你疯了!”江南大吼。

    “孩子是什么?是结晶,可他算什么?三人同床的产物?这是畸形!是变态!是怪胎!我不要生怪胎!怀上他,是你一个人做的主,那么结束它,就让我来做主,我要你记住:你永远做不了我的主!”

    江南牙齿格格作响,痛苦的表情扭曲了他的脸,那狰狞使双城感到恐怖,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满足。

    “我已经四十岁,差不多半辈子,这是我第一次,想跟一个女人生孩子,是我第一次,想当一回父亲……”江南停下来,控制了一下发抖的声音:“就算你不在乎我,难道你也不在乎自己吗?这是你第一个孩子,和你这辈子第一个男人的孩子,你怎么能象对待一样脏东西,对待一颗肿瘤似的对待他?象吐口痰一样,把他冲进马桶?然后在电话里,你还欺骗我,当我是傻瓜,这样有趣吗?你觉得满足吗?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是铁是石头吗?我真是……真是看错了你!”

    双城惨然一笑:“你也知道这是我的第一次?你忘了这些年你是怎么糟蹋这第一次的了?你珍惜过吗?江南,你瞎了眼,选错了人,没有选那个心甘情愿给你生孩子的女人,可老天爷没有瞎眼,你种豆得豆,应有此报!想当父亲?你还不配!”

    江南动了手,当他的手就快触到双城身上的时候,却突然改变了方向,一掌推在她胸口。双城往后趔趄两步,腿撞在路边石栏上,一阵疼痛。她稳住身体,甩开拂在面上的长发:“来啊,继续啊,百闻不如一见,让我从你这儿,再多得到些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江南停在一片阴影里,双城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在轻微颤抖。几秒钟后,江南转身离去,没有再说一句。留下双城僵直在黑暗中,与一头看不见的猛兽对峙着。在她面前,空无一物。

    “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在他消失以后很久,她的泪才缓缓涌出。
    谢帮顶
    樱花如雪,再一次覆满校园的时候,双城和静融又见面了。上一次这样花下同坐,还是静融嫁人之前。静融看上去康复了许多,浮肿消去一半,但仍不是双城熟悉的那张脸,她悄悄移开目光,只去听她声音。声音没变。

    “他要和我离婚。”静融说得很平淡,可刚一张嘴,眼泪就落了下来。“开始是为了买房的事吵,后来急了,把结婚证翻出来扔在床上,说民政局见。”

    双城将纸巾对折好,不断递给她。静融身上独有的清洁的芬芳,双城闻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药剂和胃酸的气息,象沾了雨水的锈迹。静融拼命节食,努力要变回去。想到这儿,双城握住她一只手,静融只好用剩下的另一只去抹眼泪、擤鼻涕。

    “我跟他说没问题,十点钟民政局门口,不见不散。说完他就出去了,一晚没回来。今早打传呼,说在开会,再打就不回了。不知道是真忙?还是改了主意?我不想猜,只想要个结果,可他躲着不见我。”一包纸巾用完了,静融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我不想一个人坐在家里等,我受不了,我想去宜昌,去见见那个朋友。”

    “可你病还没好呢!怎么能乱跑?”双城不忍告诉静融,她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故人相见,可静融又怎会不懂,她这么说,多半也是幻想自己还有退路。

    “还怎么好?吃的药比饭还多,你看我,象是能复原的样子吗?”静融苦笑,脸上依然带着胖娃娃的惊恐。突然,她象是想到一个好点子,鼓起勇气问道:“双城,你手里有钱吗?我的存款都扣在他那儿,一直是他管家……我想出去透口气,再看看三峡,看看长江,看看以前和他好过的地方……等我回来,他要怎样我都答应他。你看行吗?”静融一口气说完,生怕中途停下,就没有勇气再继续。

    双城茫然摇摇头,她的账户也是空的,和江南大吵完,她整个人还在恍惚。两人垂下头去,不再作声。不远处,团结广场上,学生们正为即将来临的运动会加紧操练,青春昂扬的队伍一群群走过,哨子声口号声此起彼伏。

    双城后来想,如果她真要帮静融,至少可以放下脸来跟江南借点钱,或者去求沈小姐为她再争取些福利……但她终究没有伸出援手。她以为她爱她,其实并没有。她们彼此之间的背叛,与成长同步。小女孩一旦长大,所有的关注和忠诚都给了男人,童年友谊遗失在半途。她深感愧疚,不是因为未能接济静融,而是她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什么也没做,甚至都没尝试过,甚至自顾无暇不曾为她真正感到难过。

    走到悬崖边麻辣烫门口,双城说要不进去吃点。静融说:“不吃了,还得回一趟爸妈家,我弟找不到工作,老邓好不容易托人安排了一份差事,这两天闹起来,也不知黄了没有,都指望我呢,也不知道这婚该怎么离?”

    站在十八梯路口,她们惯常分手之处,双城想说有什么事记得和我商量,想说先照顾好自己别的都莫理,想说小邓那种人犯不着和他生气……可随便哪一句,到了嘴边,都觉得客套,觉得不合时宜,于是她只隔着衣服握了握静融的手臂,虚胖的身体让她觉得陌生,刚一接触,又缩了回去。

    “再见,静融。”

    “嗯,走了。”静融臃肿的背影消失在梯坎转角处,双城怅然站在坡顶,看到了某种结局。
    @ty_秦明月 2021-02-12 21:26:14
    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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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秦明月,恭祝牛年吉祥,万事如意!
    接下来一个月,江南都没有出现。双城把四个城市的名字写在白纸上,扫视一遍,先划掉了广州,她不走回头路。跟着是北京,她怕冷。上海的旁边,写着江南的名字,端详一阵后,她在深圳两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我现在北京,你来见我好吗?”再打来电话的时候,江南恢复了往日温柔。谁都没有提起上一次的争吵,时间足够了,足够假装忘记所有的丑陋。

    江南的语调,仿佛还在邀请她共赴三亚:“我来这儿是为了开拓酒店生意,要见的人,要跑的单位,每天都排满了。可我又想,何必管那么多?如果还是刚刚认识你的时候,必定是不顾一切要见你的。既然如此,认识你第一天和认识你好几年,不该有什么分别。你呢?还象当初那么渴望见我吗?”

    双城的心寸寸酸楚,她恍惚记起在冼村听过一首歌,象是当下写照,但仔细一想,又全不记得了。两人在北京相见,江南带她住进了当时最贵的中国大饭店。庞大的弧形象一块金色的瓦片,将高天上流云映照在宽银幕似的建筑上,双城在银幕上看见了自己,象一只小蚂蚁,正爬过世界的屋脊。

    这只小蚂蚁很快就沦陷在雪堆般的大床里。几个简单的动作,江南就把她剥*光在自己面前。娇嫩的身体象一尾珍稀的鱼,微微挣扎的四肢,是无力拍打着沙滩的尾和鳍。她果实饱满,水草丰饶。这一次他完全不加控制,暴风骤雨地爬上了峰顶,然后正中一弹,发出一串壮烈的呻吟。她从下往上仰视他,象公园里托着游客的旋转木马,张着嘴,呵着气,他若尽兴,它便也欢欣。

    骤雨初歇,微汗的身体藤树相缠,带着尚未平复的喘息,双城说:“前些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间废弃的医院,刚刚经历过暴风雨,走廊上全是枯枝败叶,碎片玻璃。到处都有消毒水的味道,每间病房都是一片狼藉。我听见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在顶层的阁楼里,有一个摇篮,我凑过去看……”双城抓住江南的手臂,他立刻感觉到她的恐惧。“摇篮里是一个死婴,全身上下被鲜血覆盖着,就好象刷了一层红油漆。既然死了,为什么还会哭呢?到底是谁在哭呢?我想往外走,可是一路磕磕绊绊全是石头和垃圾,怎么也走不出去……后来我醒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明明醒了,却还听见那婴儿在哭。”

    江南不作声,将她搂得更紧。

    “江南,我杀了你儿子,你恨我吗?”双城声音很轻,气若游丝。

    “那不是一个孩子,那是一个句号,把我们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让我们重新开始,就从这儿开始,让我重新爱你,好吗?”江南早有答案,话说得很镇定。

    “不是句号,是一颗珍珠。我看得很仔细,有这么大……”双城一只手伸到江南眼前,弓起手指比划出一个小小的圆圈。“真的象颗珍珠,可惜你没看见。”早已蓄满的泪水从她眼角溢出,汇成涓涓细流。她翻身向内,紧贴着江南的皮肤,很快就湿透了他的胸口。
    也只有江南是她唯一的见证,唯一可以陪她疼痛的那个人。

    江南真的很忙,双城总是一个人在偌大的北京游荡。她拿着旅游地图,拎着矿泉水,走遍紫禁城,登上景山,参观博物馆,游了什刹海……黄昏前经过故宫后门,再次信步而入。白天的人潮已经散去,闭馆前的宫城得了片刻清静。双城听导游讲过慈宁宫是旧时冷宫,幽闭已久,传说有鬼影出没,便循着宫墙西侧,走到隆宗门一处角楼,乘四下无人,翻过障碍,攀上朝西的一块平台,正看见慈宁宫内荒草丛生,藤蔓疯长,屋宇失修,明显比外头开放的部分破败许多。一只灰蓝色羽毛的雀鸟孤零零站在屋角,与双城远远对望,每隔一会儿便唧啾一声,寂寥中显得格外凄凉。

    余晖斜照过来,眼前一团团灰黄的光影。逆光中,双城模糊看见残檐下,顶着旗头的宫女穿廊而过,手里提着素白的灯笼,晃晃悠悠,影影绰绰。走在最末的那个,突然回头,脸上戚戚艾艾,象是她自己的面容……双城明白她的哀愁并不新奇,不过是反反复复不断重演的老戏一出。但凡她还期待他什么,便是在心里掘一口珍妃井,筑一座慈宁宫,然后永远幽禁其中。正想得入神,不防那灰雀突然转了心意,振翅而去,一声凄厉,象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

    回来江南问她看到些什么,她便比划着说珍妃井比脸盆还小,刚好能将那女孩捆紧了塞进去。“多可怜,她最后一眼所见,就是那么个破旧的小院,和几个面无表情的太监。她知道自己要死了,该多么惊恐,从前怎么荣耀怎么恩爱,灯一关,影子全灭了。我在想,她刚扔下去的时候,一定还活着,望着井口那一片天空,什么都没有,就一团苍白。”双城说着,用手比出一个圆圈,江南不寒而栗,他怕看她比划的动作。“最后,一团苍白也没了,他们把井口盖上,光和声音都封死了,她眼里一片漆黑,静悄悄地死掉了。”

    江南想岔开她的话头,却不能够。双城执拗地说:“光绪随慈禧西逃不敢多问一句,直到还京以后,才把她从井底打捞起……”

    江南皱眉道:“那得泡成什么样儿,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够惨的。”

    双城笑:“并没有泡成什么样,里头没有人,就一件白褂子,一对绣花鞋,一根凤簪子,还有一把乌云似的长发。”

    “人呢?”

    “人变作一只灰雀,站在墙头上,看了一会儿,就飞走了,一边飞一边叫:皇上负我,皇上负我……”

    江南一把将她搂过:“好了好了算我错,我早应该想到,象你这么多愁又敏感的女生,就不该一个人去故宫,那儿累积了六百年生杀,怨气太重。”过了一阵,江南又问:“下一步还想去哪儿?”

    “去深圳,月底就动身。”双城忽道,象宫墙上振着翅膀的雀鸟。

    江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盯着她的眼睛,那里写着不由分说的决定。他只得苦笑:“你这分明是绕着我走。”

    “保持距离,才能不断重聚。倘若失去黏性,强捏在一起,一松手还是会散开。这些不都是你教我的吗?”双城俏皮道。流产后,她轻了五公斤,颈窝下隐隐现出胸骨的轮廓,整个人瘦成了一枝文竹,但她的脸依旧明艳,眸内清光照人,更胜从前。他看着她,觉得眉宇之间好似比从前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

    丁香色的美人榻紧挨着宽大的玻璃窗。双城俯身望着楼下,赤蛇般闪耀的街道一条条分割开城市,车流象无声电影阻隔在玻璃墙外,与她毫不相干。江南的手正从身后包抄过来,有条不紊地摸索着探入她薄薄的内衣。加速的手指象钢琴师弹奏到最激烈的乐章,他掰过她的脸,舌*头在她嘴里说:“我要你受多久,你就得受多久,我要你给多少,你就得给多少……”心想到自己对她一步步的改造,他不禁露出满意的微笑。

    回到床上,他为她盖好被单,调暗了灯光,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把手电筒,看了她一眼,突然整个人钻到被单下。被单里透出桔黄的光,象搭建起一个帐篷剧场。他拿她和上一次相比,也拿她和别的女人相比,他研究她的反应,研究完却突然发了脾气,爬上来在她耳边斥责道:“你一直在分&泌!欣赏你满腹诗书的人,肯定想不到你这么能分&泌。你变得这么好色,叫我如何放心?”他全神贯注控制着自己,干燥的喉咙冒出火星:“你得出去多谈几次恋爱,和别的男人做*爱,这样你才会知道,我草你草得有多好!我要你想我,要你这辈子到老都想着我!”

    双城闭上眼,由他衔紧了自己,兽一般驰向天际。
    小说《喜相逢》上篇、中篇连载完结,感谢各位一路跟读。

    下篇中,双城转战深圳,抓住机会跻身进五百强公司。凭借才华和努力,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广告策划师。春风得意之际,她邂逅了新的爱情……事业成功引发了周遭嫉妒,职场的围剿四面袭来,为了守护来之不易的一切,她激发出天性中的狠劲,展开绝地反击……

    下篇人物尤其精彩,包括甲A俱乐部职业球员、官二代、白手套、外企高管、白领精英、新丝路大赛名模、夜场掌门大佬……均改编自真人原型,展现深圳黄金时代的各路英雄,繁花似锦。

    下篇章节:

    二十四章 人往高处走

    二十五章 英国烟草

    二十六章 倾城

    二十七章 美丽新世界

    二十八章 单身男女

    二十九章 惊蛰

    三十章 橙色风球

    三十一章 男朋友

    三十二章 千禧年

    三十三章 十面埋伏

    三十四章 阿尔法计划

    三十五章 小团圆

    三十六章 这一天(尾声)

    【全书已经完成,欢迎联系出版、改编……】

    希望更精彩的下半部能早日与读者相逢!感谢秦明月等读友一路支持!

    《喜相逢》后会有期 !
    自顶。。。
    @周游202020 2021-02-23 12:46:10
    自顶。。。
    -----------------------------
    再顶……
    还顶。。。
    谢谢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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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9:09:02  更:2021-07-13 21: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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