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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连载·新作《三角城往事》[第33页] |
| 作者:罗锡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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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阿芝出事之前，发生过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四老爷准备在三角城仁和中学旁边建造一座三角城有史以来最豪华最洋气的五层饭店。之所以要洋气，是因为四老爷半年前去过县城州城省城，见识了一些外国人修的使馆和饭店，回到三角城之后，越来越觉得三角城的房子和自己所有的饭馆，都是土货，上不得台面，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夜里还常做美梦，梦见自己漂洋过海，见到许多浑身长着颜色不一的毛发，长手长脚，鼻子高耸，蓝色眼睛，发了大财的洋人，那些洋人对他非常客气，请他喝咖啡，用铁质的勺子叉子吃饭，说这就是西餐，之后，他又被请到那些洋人所在国家的宫廷中，被威严的国王接见，双方说了一通谁都没请明白的话，都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然后国王邀请他与楚楚动人的国王太太小姐们共进晚餐，喝血一样的葡萄酒，用刀子切下大块大块的肉，放进嘴里咀嚼，但他却不如女人们牙口好，嚼了半天也没嚼烂，只好囫囵吞下，吃完了饭，国王太太仪态万千地走到他跟前，邀请他跳舞，他知道那是洋人舞，却不会跳，正难堪着，却见穿着燕子尾巴一样服装的男人走上前来，说时教他跳舞，不料他一脚踩在男人脚上，那男人一脚却踢翻了他脚拇指的指甲盖，但他敢能声张，只得忍着，忍了半天也没有学会，只好坐在舞池边上像旁边的洋人一样喝香槟，抽哈瓦那雪茄，即便疲惫不堪，也硬撑着，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欣赏一群浑身散发着一股驴和骆驼骚味的洋人肚皮贴肚皮地跳舞，肚子里却极为不屑，觉得这些洋人都是瞎整，跳舞的样子比三角城的猪发瘟还难看，脑壳全都被闪电劈过，如此一来，便百无聊赖了，便朝窗外看，看见一条银光闪闪的河，像那河，河两边是一座座不高但极为讲究的房屋，便觉得谁建造和拥有了这些看起来极为气派的房子，谁就有享不完的福。醒来后，梦中见到的那些房子还在脑壳里戳着，他便产生了建一座新饭店大楼的想法。无奈三角城前头是一条大河，后面是大山，没有多余的地盘建造他想象中的饭店，除非建造一座水上餐馆，就在那河两个码头的泊船上建，或者在山里的峡谷中建饭店，但他清楚，要让三角城人去水上饭馆或峡谷饭馆吃饭玩乐，基本上是徒劳。 |
| 四老爷回到宋家大院，带了几个长工和两个带枪的家丁，随他在三角城里转悠，最后圈定仁和中学旁边的一块空地，但在要施工的时候，他发现地盘还是小了，便找到中学的校长，也就是那个多年前从外地来得白脸书生，一开口就提出中学最好迁走，损失由宋家补偿。白面校长还没反应过来，四老爷进一步说明道，教书读书，都不是一日之功，得慢慢来，但真正能沉得住气，潜心念书教书的人，三角城委实不多，既然学生和先生不多，就不该占用这么宽这么好的地皮。你瞧瞧，门可罗雀，门可罗雀嘛，简直就是在糟蹋风水宝地。白面校长这才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镇定地说，既然你知道读书教书不是一日之功，那就得慢慢来，下狠功夫，不能着急，眼光要看远一点，不能只看先生和学生人数的多少，地皮的宽窄，况且你看到的学生和先生，并非就是学校的全部，我也不可能让先生们和学生们拥挤在狭窄的教室和宿舍里教书念书，人心需要空间，才够大气和宽容，学校需要足够的空间，才能容纳时间和世界。很抱歉，你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四老爷是属于那种话不多，只要认准了一件事，说干就干，干了就不回头的狠角色。他用脚尖将几只蚂蚁踩死，在地面上画起了圆圈，然后抬起脑壳，看着校长那张白净的脸，不动声色地说，既然校长不给面子，那我只有去找官府了。不料白面校长说，当初建这所中学，就是官府点了头的，我一个外地人都愿意为三角城的父老乡亲们出把力，教他们的孩子识字念书，你一个本地富商，你不出资出力支持教书倒也罢了，岂料你却要打学校的主意，本人以为不妥。三角城可以没有钱财没有美色，但不能没有读书人和学堂。 |
| 四老爷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当官府派人前来协商学校搬迁事宜时，白面校长指着校门，厉声道，请你们从这里出去。人倒是出去了，但第二次来的，便是荷枪实弹的兵士。因附近村镇发生村民哄抢财主粮仓的大事，大部分官兵被派下去了，剩下的兵力不够，官府便向宋家二老爷借兵。二老爷根本就没问原因，就派了十个既有武功，又能熟练使用汉阳造的年轻人，跟着官兵到了学校。一个二老爷的喽啰见情势不对，便偷偷回去告诉了二老爷，二老爷这才来到学校，问官兵这般那般究竟是为何。当他知晓了事情原委之后，便立即带着自己的十个人，离开了学校。他这么做的原因，一是四老爷是这次事件的主谋，他自然不会出手相助，多年前，他的武馆被人踢馆，他请人帮忙打跑了那几个踢馆者之后，便带着喽啰们到四老爷的饭店里喝酒庆贺。四老爷当着二老爷派去联系的喽啰的面说，既然是二哥来吃酒，不能让他吃亏，就按菜谱定价收费，不料许多食材是次货不说，四老爷还暗中抬价，比二老爷管账先生预计的价钱多了两倍。这让二老爷极为恼火，菜肴还没上完，他就带人离开了，离开前，将一大捆小面额的票子和大面额的冥币放在桌子上。四老爷自知理亏，不好说给三爷，即便在宋家，他从未对人提及此事，至于后来三爷和宋家人大都知道了此事，还是几个当时在四老爷餐馆中做厨子的人闲得无聊时摆龙门阵说出来的。二老爷之所以不深究这事，不是他心胸开阔，想得开，想得远，不斤斤计较，而是他跟宋家人秉性无二，既不参与或很少参与宋家人的大小事宜，也极不愿意别人闯入自己的生活，即使彼此之间有过过从，都不挂在嘴巴上，而是堆放在肚子里，任随其跟一日三餐吃进的食物一起被消化，成为残渣，排除在自己的生命之外，或者干脆就在一个死沉沉的睡眠之后，将其忘得一干二净。其次，二老爷向来对读书人颇为敬重，见到学堂里出来的先生和学生，都要让道，让他们先过去。别人不解，道，你装什么文明人？不就是几个青屁股娃娃和穷酸迂腐的教书先生吗？值得二老爷你这样有头有脸的人迁就他们，还给他们让道？二老爷道，你们要是真不懂，就用棒槌敲敲脑壳，好生想一想，要是想不通，就把嘴巴闭上，不要怕嘴巴闷久了发臭，即使发臭，那也比一张口就喷出一股尿屎好。再次，官府竟然违背当初建造学校的初衷，跟四老爷这种除了钱啥都不认的商人联手，执意要将学校弄到别处去，实则是要毁了学校，加之最近一两年，官府跟他的关系已经不如以前那么亲密，即便经常往来，也多是公事公办。二老爷比谁都清楚，他的武馆一直是官府的眼中钉，稍有不慎就会被查封。另外，他偷偷在三角城外极为隐秘处种植罂粟的事，业已传到官府的耳中，十有八九会招来麻烦，只是他派驻在罂粟地周边的武装人员，都是武功高强，射术极精的年轻后生，官府暂时还不敢动他一根指头。 |
| 结果，四老爷的饭店建成了，共五层，取名“悦来饭庄”。为了感谢官府，四老爷特意将五楼和楼顶建造的花园，辟作官府居住地，只要是三角城官府中人，都可以到饭庄免费吃住。三角城中学搬迁了，地点在城东，即三角城与群山之间的一块洼地中，面积比之前小了一半。四老爷和官府亲口答应的搬迁费与再建资金，只支付了一半，新学校一时还无法建成。无奈，白面书生只好带领所有先生和学生，在三角城内搞募捐。三角城人虽说对读书兴趣不大，却因对白面书生印象好，他们中有的子女读书后，变得确实懂事和文明了许多，还有一些考进了县城或州城的好学校，乃至省城的大学，因此，大多还是愿意出资的，没钱的，便出力，到新学校建筑工地上做事。宋家自然不会落后，出手慷慨大方，尽管每次诸如此类的捐赠之后，从三爷到几个老女人，再到几个儿子，暗里都要嘀咕几句，心疼那些钱财的。当白面书生领着先生和学生，捧着募捐箱来到二老爷武馆外面时，二老爷一边站在武馆里破口大骂四老爷和官府，一边差人将一百块大洋放到募捐箱中。白面校长命令所有先生和学生给二老爷鼓掌，事后还送了一块匾额给武馆。三老爷那边也不含糊，尽管他婆娘是一个把钱捏烂了也舍不得花，钱越多越觉得一辈子都不保险的女人，但三老爷在捐赠这种有关面子和教养的大事面前，是不会听任婆娘支使的。很快，重建学校的钱凑齐了，学校建成后，还有大量剩余，白面先生便将这些钱一分为二，一分作为贫寒学生和学业优异者的奖学金助学金，一分用于购买教材，并规定在三年之内，所有到学校念书的学生教材全部免费。当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学校进入正常的教学秩序之后，白面校长便拿出了校长和文化人应有的胆识和勇气，制定了更为严格的规章制度，还将那些不允自家孩子到学校念书，对渴望念书的孩子轻则谩骂重则抽打，不听规劝的家长的名字和劣迹用张贴布告的方式公之于众。官府为了弥补在三角城中学被霸占、搬迁和重建上的错误，恢复官府在三角城人心目中的荣誉和地位，也是为了官府的颜面，在白面校长的措施和规章生效之后，不仅增加了教育经费，还派遣得力办事人员参与中学的办学和管理，对破坏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反对孩子念书，尤其是对念书的孩子打骂不休的家长，实行关禁闭、捆绑、游街示众，或给犯事者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推到公众跟前，进行批斗。 |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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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忙了个皮裂嘴歪，官府和四老爷的声誉和名望远没达到学校搬迁之前。三爷为此大怒，指派人将四老爷传回宋家大院，并将其娘四太太也传唤了来，母子俩于是饱享了一顿呵斥。下人们暗里说，这下四太太和四老爷不用吃晚饭了，三爷的口水都把他们母子俩胀饱了。四老爷第一次认真观察着三爷的獠牙，欣赏他发作时黑面獠牙的凶样，一时觉得好笑。四太太见惯不怪地坐在儿子身边，既不帮他说话，也不顺着三爷的话训斥儿子。她只是在见到儿子时说：“你闯了祸还敢回来？看老东西的獠牙不把你骨头咬成渣渣。”四老爷离开的时候，她说：“饭要及时吃，要吃好，吃好了就对了，听娘的话，这一辈子，身子骨才是钱，是财，其他的都是假的。”四老爷说：“娘，你不要吹爹的獠牙，他也就是吓吓你，我可不吃你他那一套。你先回去，我好着呢。我就是个一天到黑整吃整喝的，还不知道身子骨的妙？你想吃什么，就叫下人来跟我说，我亲自给你做。你看看他们请的掌勺师傅，做的饭菜就跟猪食一样。”四太太不悦，道：“你敢骂你爹和我老娘是猪。”四老爷笑了笑，道：“我说的是那几个厨子。” 四老爷一走，几个丫鬟便笑开了，其中一个说，四老爷吃香的喝辣的，都胖成石磙子，滚回来滚回去，骨碌碌响，可不敢再胖了，一张嘴巴就是圆呵呵的，每次回来都说自己心好，是个孝子，对四太太好，哪个没听到？可从没见过他给四太太做过吃的，四太太过生，也就是厨房里做，他在一边看，说这个不行，那个手艺臭，这道菜难吃，那道菜没品相，可他就是不亲自动手，师傅们受了压卡，也不敢吭声。四老爷可真是螺蛳有肉在肚皮里头，看不透。另一个丫鬟说，你说的什么呀？四太太缺吃少穿吗？哪天不是山珍海味伺候的？人家都吃烦了，要你说呀？我就没看出四太太说过她稀罕四老爷的大鱼大肉，她看的是人呢。第一个丫鬟说，四太太确实不缺吃不缺穿，也养得白白嫩嫩富富态态的，大户人家嘛，也不要你说。但四老爷是儿子，尽尽孝，表示表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敬孝，也就罢了，回来看看，也好啊，虽说是在城里做生意，其实就是在家门口，回来一趟，要坐月亮船啊？回来得少就算了，可每次回来都要说做菜给四太太吃，说得那么好听，筷子都拈得起来了，可就是没见他动手，我们做下人的都看不过眼了。第二个丫鬟说，四老爷自有他的想法，虽说没有做吃做穿的给四太太，但话可是说得好听，四太太人家耳朵听着舒服呀，外人听了，只会说四老爷是孝子，四太太教子有方，都不吃亏，也有面子。我觉得这样很好，不是吗？按你的意思，非得要办真事，要别人看出只会说不会做的样子，才是面子，是孝道？第一个丫鬟说，我们做下人的高兴不高兴，三爷四太太他们理睬吗？我也就是觉得四老爷光说不做，对不住四太太而已，瞧你说的，都说道天上去了。哼，宋家大院就你能说会道，四老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赏赐你两样好东西。第二个丫鬟问道，哪两样东西？第一个丫鬟道，左边一个耳光，右边一个嘴巴。几个丫鬟快活得你扯我我揪你，仿佛她们是四太太一房的亲戚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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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事是大老爷为讨三爷欢心，花巨资请了县城的一个川剧班，在三爷九十大寿那天到宋家戏楼唱川剧。虽说叫川剧班，也不过是二十余人的规模，而男女演员总共也就十个，男女各半，跑龙套的有六七个，剩下就是班主一家子人。那年头这种私人形制的川剧班子不少，一年四季中有大半年在外奔波出演，只有夏天因天热，班主自己也不想这么辛苦，班子中的演员没有一个不恨夏天的，戏班便不出城，在县城中租住的房中巩固加练老剧，增加新剧，没日没夜地排练，剧本一是在省城川剧戏班子中购买，二是班主亲自捉笔搞定，或将一些折子戏加以改变，适合自家班子排演。戏班的饮食和工钱发放，全由班主精明能干的婆娘说了算。三爷的生日在腊月初八，三角城业已是隆冬季节，距过年也就二十多天的时间了，那个戏班子也正处于一年中最忙碌，也是收获最丰的时候，大老爷差人去请，班主当即就跟了来，在过那河时，还不忘将那河清澈见底的水和两岸即便在冬天也有几分看头的风景给好好地吹嘘了一番，到了码头，看到三角城极为别致的三角形形制，更是不停地惊叹，等进了送家大院，班主一家子惊得嘴巴都半张着，忘记了闭上。班主偷偷对婆娘儿女和演员说：“果然是有钱人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有钱不说，房子碉楼城墙都非常气派，人也精精神神，富富态态，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你们都把耳朵支好了听我说，这是在宋家大院，不是在戏班子，更不是在你们屋头，不许大声说，到处吐口水，屙尿屙屎，更不许到处乱走乱跑乱拱，他们可是有枪，要是哪个不听话，被他们一枪射死了，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棺材钱自己出，要是打残了，药钱也别找我。我们是唱戏的，也有唱戏的规矩。规矩要遵守，演戏更是要拿出看家本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大户人家才不在乎那几个小钱，他们图的就是高兴，图的是有面子，自古都是这个理，花钱买快活，买面子，买官做，现在还能买枪，厉害着呢。只要我们卖力，不耍滑，唱好了，唱巴适了，我看这个老板，肯定会重重有赏的。谁要是偷奸耍滑，不加把劲，砸了我们戏班子的招牌，这半年的工钱先扣一半，要是屡教不改，还给我屁话连篇的，没说的，两个字：走人！”众演员纷纷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班主你就把心搁再肚皮里头吧。” 大老爷在戏班来之前，就将演戏的事告诉了三爷，三爷自然高兴。戏班进了宋家大院后，大老爷跟班主寒暄一番，便到戏楼前监督戏班子和宋家长工布置戏台。大老爷对班主说，我晓得你们戏班的剧目多，也不便插一杠子自己选，但我爹年纪大了，今年满九十，吃九十一岁的饭了，我们做晚辈的，多少得给他面前，况且他历来都爱看川剧，是三角城不多的老戏迷，因此，你们这次来，得演他喜欢的剧目。见班主面色有了变化，大老爷说，价钱嘛，事情完毕之后，多加十块银元。班主立即道，看大老爷你说的？你太客气了。为老人家演戏，是我们戏班的荣幸，是三爷和你瞧得起我们，我们当尽心尽力，一定演好，让你和三爷高兴。大老爷说，好，就这么定了。班主便问三爷喜欢哪些剧目。大老爷便叫来管家，将三爷亲自挑选的剧目写在一小册子上，交给了班主。班主一看，那些剧目是，《贵妃醉酒》《打金枝》《王宝钏》《二十四个望娘滩》《柳荫记》《长生殿》等。便交给戏班管事的，说，就照这些剧目演。大老爷说，不必每个都出演，挑几个就是了。要是我爹还不尽兴，在增补就是了，戏班子可以多烟两天，价钱自然不会少的，班主，你看如何？班主说，我听大老爷的，大老爷吩咐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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