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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完稿原创 亚宁[第28页] |
作者:雄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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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 我自助。 |
自助。 |
15 一晃又到了年关,耿光德和大女婿两家人都提前进城来,全家人团团圆圆准备过年。有了空闲的耿福地,又想起了音讯皆无的六弟,怀念在老家仙逝的父母。大年三十晚上,他曾是以翟家供祖屋子设了祭祀的龛位,挂起了自家祖上和爹妈的画影像,带了全家磕头烧纸,行了最为严肃的缅怀之礼。耿光亮推波助澜,让人上了整猪整羊的大祭,还请了一些僧人来念经。 耿福地安排这一切,是有一个心理暗示在作用,觉得家里过云一年发生的事,特别是这一切的得来,与老祖宗的护佑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这一处大宅院子,在他的感觉里,有着太重的翟家先人的气息,只有通过这样一种方法,来化解冥冥中难以解释的纠结。 为此,耿福地特别在年三十这一天,让家人找回了翟家少爷,一个残废了的昔日的花花公子,除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服之外,还好吃好喝好招待了一番。耿光亮看着心里不舒服,几次想阻拦,但看着老爹折腾的认真劲,也就没有去干扰。只是事情一过,没容耿福地过多安排什么,他就让下人送“瘟神”一般,把翟少爷给打发走了。 那天晚上,耿光亮乘着天黑人少,把翟少爷拉到了一处僻静角落,威胁说:“小子,留你一条命是让你看老子怎么飞黄腾达的,可不是留下你当少爷的。你要是还想活着,以后就不要到老宅院子周围转悠,一但让我发现了,弄死你比弄死个蚂蚁还简单。”家庭巨变,身体大残的翟少爷,精气神和心智远不及当初那般了,在黑暗中抖抖索索,大气也没敢出。 随后的一年,耿福地不仅帮儿子把接手的家业算了个底朝天,还用去年的收成又置买了许多土地,以至于四处购买新地成了他的一大嗜好。耿光亮对此不然,还是坚持那套土地挣钱太慢的理论,他自身似乎还有着不为耿福地所了解的来钱路子。耿福地则认为,土地在大后套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根本,只要有土地就能生成万物,就不会愁吃愁穿,也不会出大风险。 买地不种地,让耿福地多年形成的劳动习惯,一时难以摆脱掉。他没事干,就到近处的庄园里跟佃农们一起劳动。耿光亮知道了,大发了一通脾气,耿福地没办法,只好在大宅院里开出两亩见方的菜地,亲自料理侍弄,减缓了一些身子骨的不适,却总觉这样的小营生不过瘾。 于是,在夏日收割的季节,耿福地如过去一般领了老伴和使唤的丫头保镖,回到了太阳庙新盖的房里住了一个多月。他每天亲自领着一帮子长工,在地里晒太阳,流大汗,痛快的浑身精神。也就在这时,耿光亮派人来接,说回家有重要事情要老爹出面应酬。 耿福地恋恋不舍离开太阳庙,回到镇上的家,才知道儿子耿光亮说下了对象,女方是当地一位身份神秘的豪绅的千金。这是个大喜讯,全家人一时都围绕这档子事忙开了。耿福地在收拾头脸时,从大镜子里,看见自己让太阳晒得焦红的脸膛,站远点,又看见自己多年形成的受苦人体态,由不的谙然神伤,再怎么设法都无法掩饰。耿光亮知道后,毫不含糊说:“爹,这亲事可不是咱们家高攀啊,你们是我的父母,根本用不着打扮什么,就那么朴朴实实才不会让人小瞧。”耿福地听了,心里一热,为儿子的这份骨气,和儿不歉母丑的态度而心慰。 等两家人互见过了亲家,行走完纳聘之礼,商定了婚礼日期,耿福地渐渐看出儿子对这门婚姻并不热衷,只是随随便便,任由女方父母做主安排罢了。他瞅空责问,耿光亮不以为然,说:“爹,你儿子的这桩婚姻,本来就是一笔买卖。等将来我还清了人情之后,再娶几房真正的媳妇回来,让她们好好侍候你们,给你们生一堆后代儿孙。”耿福地半天没明白过来,只能就话论话批评说:“光亮,爹给你说,这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随便说说还可以,真要是那么个,老子我可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耿光亮怪笑一声说:“爹,你再不认,还能把我是你儿子这个事实给抹了不成。再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老耿家着想的啊!” 其实,耿光亮结的这门亲事,女家正是当地哥老会的掌舵人物焦万成。此人是耿光亮人生起步阶段最大的靠山,也是帮着耿家获得翟家产业的真正幕后推手。也正因此,当初耿光亮才允诺下这门只看到利益,根本没看上人的婚姻。耿福地老俩口不知道这点,把这档子婚姻当作宝贝儿子人生的第一大要事看待,礼数全都按照老荒地旧有的习俗,新房新铺新盖新配头,花花样样准备了个十足。耿光亮对这一切全然不当回事,我行我素地忙着父母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大事业。 这一天,耿福地刚刚睡起午觉,正在院子树阴凉下闲坐,下人送进来一幅帖子,说有个叫龚世雄的老乡拜见。他想了半天没个印象,下人就领着一位肩挎沉甸甸黑包,头戴礼帽,身着长衫,文质彬彬先生模样的人一脸微笑进来,说话听不出半点乡音。耿福地疑惑说:“你这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啊?你要是找我儿子,他现在可不在家,你只能到保安大队去找了。”来人含蓄一笑,说:“我姓龚,有个亲戚郭东山就住在太阳庙村相邻的沙圪蛋村,说起来你可能知道,是他让我来拜见老先生的。”耿福地这才明白,所谓的老乡原来是这么回事,心里不觉一笑,当时就在树下让了座,叫丫环上了茶。 这个龚世雄是陕坝当地人,不过一直在外就学,是去年刚从北平回来的大学生。他上耿府是因为一个同学,从北平来看望自己,结果在镇上被保安大队抓了起来,关进了大牢,至今有一个多月了,生死都不知道。龚世雄希望耿福地能跟耿大队长说个情,把自己同学放了,让他早点回北平去。耿福地先还边听边点头,后来身子就僵住了。龚世雄看在眼里,瞟了一眼旁边的小丫头,拿起放在一边的黑包,往桌上一放一推说:“耿老先生,这份大人情,我同学的父母也知道比较为难,特意让我奉上一点薄礼,表示谢意的。”这是耿福地一生中头一次经历这种事,他的心狂跳着,脸堂胀红,从椅子上往起一站说:“话我可以跟我儿子说,但这些东西我是说成什么都不能收的,你还是还给人家吧。”龚世雄见状,也站了起来说:“耿老先生不要为难,这只是人家家人的一点小意思,不多,也就二百块大洋。”耿福地有点急,辩解说:“我不是说多少的事,我是说乡里乡亲,帮这点忙是应该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事的深浅,怕给你解决不了,还耽误了你们的事。”龚世雄明白了眼前的老人,与其在衙门里的儿子,有着本质的不同,便一改口气说:“耿老先生,您的正直晚生佩服,我掏心窝说句话,现在这世道乱得很,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咱们陕坝虽然地处偏僻,但……但现在的社会就这么一股风气,没有钱哪能办成事呢。何况让您老帮的这个忙,关乎着一个人的生死呢。” 龚世雄和耿福地言来语去,各自都非常诚心,桌上的黑包也被推来让去。麻缠之下,耿福地万般无奈答应帮忙,龚世难才千恩万谢走了。收了重礼的耿福地等不回耿光亮,在家里坐卧不宁,拿着那个黑包,沉甸甸不知如何处理,更大的心事则为自己能不能帮上这个忙而焦虑。他的这种反常引起了耿候氏的注意,老夫妻俩叨叨了半天,谁也没有个把握。 耿光亮回到家里时,已是第三天中午,耿福地把他叫到自己的住处,提着那个黑包,把来龙去脉学说了一遍。耿光亮的眉头皱起来了,一声不吭地把包往炕上一扔,甩出的大洋满炕滚动。耿候氏正好回屋来,忙不迭嚷嚷说:“你们父子俩又咋了,有话慢慢往清楚说了哇。”耿光亮往一把太师椅上一坐,反驳说:“妈,你不知道情况就不要瞎嚷嚷,我又没跟爹吵架。”转而冲着说:“爹,这事怪我没跟你们打招呼,你儿子我现在的这个营生,可是个又有权力,又危险的差事,搞好了咱们家能锦上添花,搞不好这得来的家产都敢保不住呢。”耿福地心里一惊,战兢兢说:“咋,发生啥事了?要是这样,这件事就当爹啥也没跟你说过一样。这钱我让人给退回去就是了。”耿光亮冷笑说:“到手的钱凭什么退回去,只是这么点钱就想买一条命,哪那么便宜。”耿福地长出了口气,小心翼翼问这个人犯了什么事?耿光亮往起一站,把耿候氏刚刚收拢扎好的黑袋掂了掂说:“现在这个社会,好人和坏人已经不是分辩人的标准了。这是国家大事,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这钱,完了给我哥,让他在太阳庙留下用去。” 从那天开始,耿福地发现大院的周围,常有一些个便衣便帽的人遛来遛去,对每一个上门来的客人,都流露出警惕的眼光。对此,耿光亮解释说,最近土匪闹得厉害,为了家里的安全,他请了一些个看家护院的人。这样一来,家里的来客自然就少了,那个叫龚世雄的人也再没有露面,那件事耿光亮也再绝口没谈。 耿福地心里嘀咕,自古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光亮肯定会做出安排的。他这么想完全是自我安慰,因为过了不久之后,耿家大院门口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耿福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天早晨,家人开了院门,看见门外的一棵老柳树上,吊着一个女死人,舌头黑紫,长长地耷拉在胸前,晨风中披散的头发像丝线一样。开门的家人一嗓子急叫,喊来了更多的人,也叫醒了晨睡的耿光亮。他披了衣服在一帮人簇拥下,到树下看了一眼就转身往回走,随口吩咐让赵年尽快收尸埋了。耿福地出来问是咋回事?耿光亮说不知哪来的疯子,吊死了。耿福地不相信,说这人想死也不能到人家院门口上吊吧!耿光亮不耐烦了,胡乱应付了两句,就洗脸更衣到任上去了。 挂着这一份心事,耿福地问了几个下人,都说不知道原因。后来,他逼问管家赵年,才知道死在门口的这个女人,是因为丈夫失踪了,人精神错乱,见天往保安大队里去胡闹,没有结果,想不开,最后来这里吊死了自己。 |
15 一晃又到了年关,耿光德和大女婿两家人都提前进城来,全家人团团圆圆准备过年。有了空闲的耿福地,又想起了音讯皆无的六弟,怀念在老家仙逝的父母。大年三十晚上,他曾是以翟家供祖屋子设了祭祀的龛位,挂起了自家祖上和爹妈的画影像,带了全家磕头烧纸,行了最为严肃的缅怀之礼。耿光亮推波助澜,让人上了整猪整羊的大祭,还请了一些僧人来念经。 耿福地安排这一切,是有一个心理暗示在作用,觉得家里过云一年发生的事,特别是这一切的得来,与老祖宗的护佑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这一处大宅院子,在他的感觉里,有着太重的翟家先人的气息,只有通过这样一种方法,来化解冥冥中难以解释的纠结。 为此,耿福地特别在年三十这一天,让家人找回了翟家少爷,一个残废了的昔日的花花公子,除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服之外,还好吃好喝好招待了一番。耿光亮看着心里不舒服,几次想阻拦,但看着老爹折腾的认真劲,也就没有去干扰。只是事情一过,没容耿福地过多安排什么,他就让下人送“瘟神”一般,把翟少爷给打发走了。 那天晚上,耿光亮乘着天黑人少,把翟少爷拉到了一处僻静角落,威胁说:“小子,留你一条命是让你看老子怎么飞黄腾达的,可不是留下你当少爷的。你要是还想活着,以后就不要到老宅院子周围转悠,一但让我发现了,弄死你比弄死个蚂蚁还简单。”家庭巨变,身体大残的翟少爷,精气神和心智远不及当初那般了,在黑暗中抖抖索索,大气也没敢出。 随后的一年,耿福地不仅帮儿子把接手的家业算了个底朝天,还用去年的收成又置买了许多土地,以至于四处购买新地成了他的一大嗜好。耿光亮对此不然,还是坚持那套土地挣钱太慢的理论,他自身似乎还有着不为耿福地所了解的来钱路子。耿福地则认为,土地在大后套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根本,只要有土地就能生成万物,就不会愁吃愁穿,也不会出大风险。 买地不种地,让耿福地多年形成的劳动习惯,一时难以摆脱掉。他没事干,就到近处的庄园里跟佃农们一起劳动。耿光亮知道了,大发了一通脾气,耿福地没办法,只好在大宅院里开出两亩见方的菜地,亲自料理侍弄,减缓了一些身子骨的不适,却总觉这样的小营生不过瘾。 于是,在夏日收割的季节,耿福地如过去一般领了老伴和使唤的丫头保镖,回到了太阳庙新盖的房里住了一个多月。他每天亲自领着一帮子长工,在地里晒太阳,流大汗,痛快的浑身精神。也就在这时,耿光亮派人来接,说回家有重要事情要老爹出面应酬。 耿福地恋恋不舍离开太阳庙,回到镇上的家,才知道儿子耿光亮说下了对象,女方是当地一位身份神秘的豪绅的千金。这是个大喜讯,全家人一时都围绕这档子事忙开了。耿福地在收拾头脸时,从大镜子里,看见自己让太阳晒得焦红的脸膛,站远点,又看见自己多年形成的受苦人体态,由不的谙然神伤,再怎么设法都无法掩饰。耿光亮知道后,毫不含糊说:“爹,这亲事可不是咱们家高攀啊,你们是我的父母,根本用不着打扮什么,就那么朴朴实实才不会让人小瞧。”耿福地听了,心里一热,为儿子的这份骨气,和儿不歉母丑的态度而心慰。 等两家人互见过了亲家,行走完纳聘之礼,商定了婚礼日期,耿福地渐渐看出儿子对这门婚姻并不热衷,只是随随便便,任由女方父母做主安排罢了。他瞅空责问,耿光亮不以为然,说:“爹,你儿子的这桩婚姻,本来就是一笔买卖。等将来我还清了人情之后,再娶几房真正的媳妇回来,让她们好好侍候你们,给你们生一堆后代儿孙。”耿福地半天没明白过来,只能就话论话批评说:“光亮,爹给你说,这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随便说说还可以,真要是那么个,老子我可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耿光亮怪笑一声说:“爹,你再不认,还能把我是你儿子这个事实给抹了不成。再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老耿家着想的啊!” 其实,耿光亮结的这门亲事,女家正是当地哥老会的掌舵人物焦万成。此人是耿光亮人生起步阶段最大的靠山,也是帮着耿家获得翟家产业的真正幕后推手。也正因此,当初耿光亮才允诺下这门只看到利益,根本没看上人的婚姻。耿福地老俩口不知道这点,把这档子婚姻当作宝贝儿子人生的第一大要事看待,礼数全都按照老荒地旧有的习俗,新房新铺新盖新配头,花花样样准备了个十足。耿光亮对这一切全然不当回事,我行我素地忙着父母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大事业。 这一天,耿福地刚刚睡起午觉,正在院子树阴凉下闲坐,下人送进来一幅帖子,说有个叫龚世雄的老乡拜见。他想了半天没个印象,下人就领着一位肩挎沉甸甸黑包,头戴礼帽,身着长衫,文质彬彬先生模样的人一脸微笑进来,说话听不出半点乡音。耿福地疑惑说:“你这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啊?你要是找我儿子,他现在可不在家,你只能到保安大队去找了。”来人含蓄一笑,说:“我姓龚,有个亲戚郭东山就住在太阳庙村相邻的沙圪蛋村,说起来你可能知道,是他让我来拜见老先生的。”耿福地这才明白,所谓的老乡原来是这么回事,心里不觉一笑,当时就在树下让了座,叫丫环上了茶。 这个龚世雄是陕坝当地人,不过一直在外就学,是去年刚从北平回来的大学生。他上耿府是因为一个同学,从北平来看望自己,结果在镇上被保安大队抓了起来,关进了大牢,至今有一个多月了,生死都不知道。龚世雄希望耿福地能跟耿大队长说个情,把自己同学放了,让他早点回北平去。耿福地先还边听边点头,后来身子就僵住了。龚世雄看在眼里,瞟了一眼旁边的小丫头,拿起放在一边的黑包,往桌上一放一推说:“耿老先生,这份大人情,我同学的父母也知道比较为难,特意让我奉上一点薄礼,表示谢意的。”这是耿福地一生中头一次经历这种事,他的心狂跳着,脸堂胀红,从椅子上往起一站说:“话我可以跟我儿子说,但这些东西我是说成什么都不能收的,你还是还给人家吧。”龚世雄见状,也站了起来说:“耿老先生不要为难,这只是人家家人的一点小意思,不多,也就二百块大洋。”耿福地有点急,辩解说:“我不是说多少的事,我是说乡里乡亲,帮这点忙是应该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事的深浅,怕给你解决不了,还耽误了你们的事。”龚世雄明白了眼前的老人,与其在衙门里的儿子,有着本质的不同,便一改口气说:“耿老先生,您的正直晚生佩服,我掏心窝说句话,现在这世道乱得很,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咱们陕坝虽然地处偏僻,但……但现在的社会就这么一股风气,没有钱哪能办成事呢。何况让您老帮的这个忙,关乎着一个人的生死呢。” 龚世雄和耿福地言来语去,各自都非常诚心,桌上的黑包也被推来让去。麻缠之下,耿福地万般无奈答应帮忙,龚世难才千恩万谢走了。收了重礼的耿福地等不回耿光亮,在家里坐卧不宁,拿着那个黑包,沉甸甸不知如何处理,更大的心事则为自己能不能帮上这个忙而焦虑。他的这种反常引起了耿候氏的注意,老夫妻俩叨叨了半天,谁也没有个把握。 耿光亮回到家里时,已是第三天中午,耿福地把他叫到自己的住处,提着那个黑包,把来龙去脉学说了一遍。耿光亮的眉头皱起来了,一声不吭地把包往炕上一扔,甩出的大洋满炕滚动。耿候氏正好回屋来,忙不迭嚷嚷说:“你们父子俩又咋了,有话慢慢往清楚说了哇。”耿光亮往一把太师椅上一坐,反驳说:“妈,你不知道情况就不要瞎嚷嚷,我又没跟爹吵架。”转而冲着说:“爹,这事怪我没跟你们打招呼,你儿子我现在的这个营生,可是个又有权力,又危险的差事,搞好了咱们家能锦上添花,搞不好这得来的家产都敢保不住呢。”耿福地心里一惊,战兢兢说:“咋,发生啥事了?要是这样,这件事就当爹啥也没跟你说过一样。这钱我让人给退回去就是了。”耿光亮冷笑说:“到手的钱凭什么退回去,只是这么点钱就想买一条命,哪那么便宜。”耿福地长出了口气,小心翼翼问这个人犯了什么事?耿光亮往起一站,把耿候氏刚刚收拢扎好的黑袋掂了掂说:“现在这个社会,好人和坏人已经不是分辩人的标准了。这是国家大事,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这钱,完了给我哥,让他在太阳庙留下用去。” 从那天开始,耿福地发现大院的周围,常有一些个便衣便帽的人遛来遛去,对每一个上门来的客人,都流露出警惕的眼光。对此,耿光亮解释说,最近土匪闹得厉害,为了家里的安全,他请了一些个看家护院的人。这样一来,家里的来客自然就少了,那个叫龚世雄的人也再没有露面,那件事耿光亮也再绝口没谈。 耿福地心里嘀咕,自古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光亮肯定会做出安排的。他这么想完全是自我安慰,因为过了不久之后,耿家大院门口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耿福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天早晨,家人开了院门,看见门外的一棵老柳树上,吊着一个女死人,舌头黑紫,长长地耷拉在胸前,晨风中披散的头发像丝线一样。开门的家人一嗓子急叫,喊来了更多的人,也叫醒了晨睡的耿光亮。他披了衣服在一帮人簇拥下,到树下看了一眼就转身往回走,随口吩咐让赵年尽快收尸埋了。耿福地出来问是咋回事?耿光亮说不知哪来的疯子,吊死了。耿福地不相信,说这人想死也不能到人家院门口上吊吧!耿光亮不耐烦了,胡乱应付了两句,就洗脸更衣到任上去了。 挂着这一份心事,耿福地问了几个下人,都说不知道原因。后来,他逼问管家赵年,才知道死在门口的这个女人,是因为丈夫失踪了,人精神错乱,见天往保安大队里去胡闹,没有结果,想不开,最后来这里吊死了自己。 |
16 耿光亮的大婚之日定的是十月初十,正好赶了一个秋高气爽,温暖如春的好日子。一大早,红彤彤升起的老太阳普照大地,遍布的光钱慈父一般亲切。天幕上的朵朵云团,如同凝住了一动不动。耿家大院内外一派喜庆,几只花喜鹊和凑热闹的人们,叽叽喳喳喧闹不已。 太阳庙的老少爷们,前一天都被耿福地请到镇上的家里来,其中有一半是从老荒地上来的真正的老乡。只所以有这样安排,都是耿福地和老伴的坚持,人老了,观念守旧,以为人再发大财,也不能忘了穷酸的老乡亲和老朋友。对此,耿光亮初时说自己请得人就够多了,还有一些人可能会不请自到,加上女方的一些戚人朋友也要来,场面太大了,弄不好怕搞砸了。耿福地问,是不是怕这些穷老乡来了丢他的人啊!耿光亮也就再没说什么。 上午,婚礼按计划开始了,礼仪主持的人各自到位。十时左右,娶亲的黑色轿车挂着大红喜字,装饰着彩条花束,缓慢地停在了耿府的大门外。尾随而至的马队和骑自行车的人一起。所有的人,全都是一色的行头,一个个光头红脸,让人刮目。跟着轿车的送戚队伍庞大,车子一停,簇拥而上,又喊又叫,不让从车里出来的耿光亮接新娘。从太阳庙过来的老乡亲,有些婆姨女子,还有许多的小娃拼了劲的往前挤,双方涌在了一起,场面就显得乱。 这天请的代东家叫牛三山,是一个大个头人,身着一条长衫,长条脸,扫帚眉,一条龙鼻直贯门面,平而薄的嘴唇阔大且不外显。他是镇上主持婚丧嫁娶有名的老能手,先一直不露声色,关键时候,突然从长袍下揪出一个袋子,把扎口一扯,空里扬了起来,飞出无数的彩色糖果和小银锞子。众人的视线被吸引了,互相挤着去抢接,热闹顿时转移了目标。牛三山挤身到耿光亮的身边,催促让他要快点进展。送亲的人中有女方的至亲小子,开口提出要三百现大洋的压轿钱。耿光亮满口答应,可着了新装的他又拿不出来。管家赵年及时赶到,拿三个金元宝往三个小儿手里一塞,送亲的人们这才眉开眼笑地放行了。 耿家高大的门庭前,顿时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借此掩护,盖了红头的新娘子,被安放在两个年轻人抬的花轿上,由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护着,雷厉风行进了耿家的大院,又一路小跑来到了早已布置好的婚礼现场。接下来的一切都由主持人来安排了。 场地设在大院最开阔的主院,地上拼铺了十多块红地毯,一面阔大的背景墙上,绣了一副龙风呈祥的大图案,两边悬着条幅上字大如椽,前面正中位置摆了一对大红桌椅,两边还有堆成小山的陪嫁妆奁。在这里,看热闹的婆娘女子早围了一大圈,主持人牛三山等候在一边,按规距安排着例行的事项。 一通炮响,身着长袍短褂的耿福地和老伴被请上坐,一身彩气让他们红胀的老农脸,对比的不那么显眼了。大儿耿光德和两个女儿及其家人,都穿了新装站在边上。一些据说身份不一般的角色,如山寨中排座次般安排在两边。这样的场景中,耿光亮牵着盖了头的新娘过来,看热闹的人把场子就包围出一个长而圆的空间。 牛三山一嗓子吆喝说:“今天,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也是个大喜的日子,天清地爽人高兴,齐来见证我们的新郎耿光亮先生,和新娘焦巧珍的结婚大典。下面请大家安静,由我来先进行在坐重要人物的身份介绍。”他向着耿福地老俩口,用手比着毕恭毕敬地说:“这两位一脸福象而又慈祥的老人,是咱们新郎的父母双亲,也是咱们新娘马上就要相认改口的婆婆公公。是他们老俩口在二十三年前,为咱们陕坝镇创造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人们被逗乐了,笑成一片。等静下来,牛三山神情并茂继续说:“大家不用说,都知道这个人物就是今天的新郎官耿光亮,咱们三县联防的保安大队长,暂时的代理县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的杰出人物……” 真是人才啊!牛三山的一篇洋洋洒洒,充满了歌功颂德的介绍,完全是即兴而成,讲到妙处,不时引发人们的大笑。 当耿光亮揭去新娘头上的大红彩帕,引发众人一片夸张的“哇”叫。种地的老乡们觉得她有点瘦了,不过幸亏是个大家闺秀,脸白身子俏,要是在乡下,下地劳动怕是连锄也拿不动吧。在一帮插科打诨,言语粗野的年轻人眼里,新娘眉眼虽有点单调,但那一身的细白嫩肉可想而知。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在后套这块粗风砺雨的土地上,能有这么个娇小姐陪着,当然是一个满足了,只是行走江湖,骑马打枪她肯定是不够格的。还有一些上年纪的人,大多围在边外,他们的眼睛更多的是人生的挑剔,觉得新娘子太过瘦弱,将来能不能生出个一男半女来。 牛三山适时的又一嗓子吆喝,吹走了人们的想头。新郎新娘要拜天地了,先天地,后父母,然后夫妇对拜。围观的年轻人乘机开耍,场面一时间被闹得七零八落,有点失控。耿光亮眼色一使,几个年轻人从人群中往出一站,三两下就把没了规矩的一帮人推了开来。随了又一阵糖果和小银锞的临空飞撒,在几个大汉的护送下,耿光亮背起了新娘子,三躲两闪,毫不费力就入了洞房,完成了他人生大典中重要的一步。 午宴开得比较迟,但摆满了三处偏院和十几间居室。守大门的家人来偷偷跟耿光高说,外面还有几十号没被请,但过来了的人也要进来,怎么办?耿光亮想了想,一概拒之门外。他怕这些人中间,有讨吃要饭和别有用心的角色。还有家人看见那位翟少爷,似乎也不甘寂寞地来到远处,像个树桩一样往大门里张望,似有想回来的意思。这个家人没敢跟耿家的人说,后来发现其不知了去向。 进行完仪式,耿光亮领着父母和新婚妻子,耿光德端着酒盘,牛三山跟在身后,从最贵气的东院开始,转着桌子敬酒,介绍那些个有头有脸有身份、又是耿福地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大小人物。新郎新娘都不喝酒,但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把新人嗅过的杯中酒,一点不撒地全倒进了自己瓮一样的肚子里。耿福地对这些人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听儿子介绍,点头或拱手感谢光临。轮到给耿光亮当年学徒的那家商号老板敬酒时,耿福地歉意着当初的不是。没想到对方诚惶诚恐,一份祝愿中,反过来表达了更多对当年的歉意。耿光亮反而很大度,很恭敬,特意跟这位老板多寒喧了几句。耿福地对儿子居然交往着这么多地方显达而吃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儿子究竟有何能奈,就能结识这样一些人物! 从东院出来,牛三山问接下来先敬哪一院?耿光亮说:“当然是我爹的老乡亲们了。留下后院那些主们最难缠,最后再进行。”这话让耿福地非常满意,心情就从胡思乱想中回转。 到了西院,牛三山的吆喝声随人到,正吃酒饭的众乡民先把目光齐刷刷聚了过来。随着一两个人的起立,除几位老人外,大家都跟着站起。在坐的耿光亮自然大多都认识,人们有祝贺的,也有恭维的,还有打趣的。有个愣头小伙子开玩笑说:“光亮,小时候咱们刚来,你到处掏鸟窝,今天娶了媳妇,再不用干那营生了吧!”耿光亮哈哈一笑,应说:“干,怎么就不干了。等有空的时候,回到太阳庙咱们再在一起掏鸟窝。”从老荒地就跟着上来的石广老汉,捋着山羊胡子说:“光亮,你现在可是年轻轻就大富大贵了,可不要忘了咱们太阳庙啊!要经常跟你爹一起回去啊。”耿光亮“那是,那是”答应着。转到了胡广平的坐位前,他恭敬地叫了声:“胡叔,侄儿能有今天,可都多亏了你老的昨天啊。”胡广平笑说:“娃,还是你自己有本事,好好的努力哇,将来肯定前程无量。”在耿福地的要求下,耿光亮坚持敬了四盅酒,临了安顿说:“胡叔,我知你生意忙,有空的时候多来家里,跟我老爹多坐一坐,你们在一块共同的话多。还有,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说,侄儿有七分的力,使十分的劲。” 人多嘴杂地方挤,牛三山又一声吆喝,余下的人便被招呼着,一起接受了主家的敬酒。 几个人转到西院,酒喝了不少的人们,有的红头胀脸,有的言语激烈,还有的东走西窜,与知己一起联络友谊。耿光亮对牛三山说:“这边的人杂,你不要过多理他们的茬,礼数不到也不怕。”耿福地说:“看这娃说的,那哪能呢。今天这日子里,就讲究个礼,既然都是你的朋友,那就一定要认真招待好。”耿光亮说:“爹,你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一些江湖客,要是过分地缠酒了,麻烦事就多了。”耿福地看了看也就不说什么了。 一进院门,牛三山的大嗓门一喊,喧哗的众人静了下来,跟着又稀哩哗啦嚷开了。有个尖嗓子说:“大家注意了,新郎官耿队长来敬酒了,弟兄们可得耍一耍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耿光亮冲众人抱了抱拳,故作疲倦说:“今天弟兄们能赏光,来为我祝贺结婚大喜,耿某人领了诸位的人情了。我今天的心情你们也都知道,酒我不会喝,心可是有目标的。你们要是胡来,误了我入洞房,那我以后可要给你们画道道了。”众人哗地一笑,从酒桌中就挤出两个人,上来拉住了耿光亮的手说:“徒弟,师傅可是不远路上来给你道喜来了。”耿福地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正是昔日上过家里去的冯全。耿光亮并不太热情,跟师傅握了握手,道了声谢说:“来了好,来了好,一定要多吃多喝。要是不忙,住两天再走。”冯全说:“徒弟,你现在可是有身份的人了,师傅前两日到衙门里去找你,愣是让那守门的鬼给推了出来。”耿光亮敷衍说:“那他们肯定把你当外人了,我回去训他们,下次去了,打死他们也不敢了。”冯全高兴了,冲着耿福地龇着一嘴乱牙说:“老爷子,我冯全当年没说错吧。这光亮可不是一般的人。瞧瞧,这才几年时间,就已经少年有为,了不起了。”又有几个人涌了过来,牛三山吆喝说:“诸位,大家就不要往起站了,也不要过来了,耿大队长刚才说,他们全家人来敬酒,现在请大家举杯,为弟兄们的情意天长地久共饮一杯。”院子里顿时举起一片酒碗。手臂和酒碗林里,耿福地瞥见了一副面孔,脸色顿变。耿光亮没有注意到,把跟在身后的替酒汉子往前一让,冲着大家说:“为了给大家助兴,我今天把一个奇人留下来陪你们,有谁能把他喝倒了,那他就是陕坝第一喝酒的能手,陕坝酒厂的酒可就永远让他白喝了。” 耿福地原本准备喝了手里的酒,这一惊就没了心思。退出西院父子三人和牛三山一商量,耿光亮就忙别的去了,耿福地叫住了大儿耿光德,悄声说:“光德,爹怕是人老眼花了,我咋从西院的来宾里边,看见那年在三盛公路上抢咱们的一个土匪。你再去看一看,这究竟是咋回事啊?”耿光德听了也吃惊,偷偷转回去,再出来说:“爹,就是那个家伙,油腔滑调,一点都没变。”耿福地说:“咱们赶紧去问问光亮,这些人不要是来采盘子,谋心不善哇!”耿光亮正好走了过来,听说后只是“噢”了一声,并没感到多少意外。耿光德说:“光亮,这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们在这里出现,怕不是好事情,你还是当心点吧。”耿光亮说:“没事的,我现在干得这工作,就是保一方平安,那是要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没有这些人的合作,我的任务哪能完成得了。你们说的这个人,我一会儿把他叫出来,要是真的,那让他们把东西还回来就是了。”耿福地愣怔了,徐徐说:“东西还要什么,你跟这样一些人来往,爹怕你今后的日子终究也安稳不了。”耿光亮笑说:“爹,干啥有啥的道,土匪也是人,我现在就把他们拿得服服贴贴的。有时候他们还能帮我的忙呢。”耿福地忧虑地摇了摇头。 耿光亮的结婚大典,是老荒地耿家一脉有族谱记载以来,最为豪华气派的一场婚宴。据说祖坟里的那个封过举人的老祖宗,也没有摆过如此规模的宴席。据说,接受吃席的人数算起来足有一千多,时间更是延续了三天天夜,一度喝得酒厂的酒供不应求。酒鬼们遍地撒尿,西北风吹了多日,那股酒味和骚味都没有散去。耿家所收礼金达十万之多,各种绸缎古玩塞满了两大房。一些牧区来的人,送上的是十多匹一流的骏马,更有几个怪人送来了大烟膏。另据说,耿光亮还从各地组织来了一批妓女,专门在镇子一角空出的军营,免费服务那些个来客中的花心之人。 对此,耿家后人在讲述时,总是对前面光灿灿的内容大讲特讲,对妓女之说避而不谈。他们一至公认这场婚礼,是耿姓家族中最辉煌的一幕。不过,这些都是多年之后才被重新提起的。 |
第 四 章 生 与 死 1 耿光祖牵着大灰驴,耿六跟着石广老汉,边走边聊,很快就进入了太阳庙村子。一片零乱的土黄色房子,被弯弯绕绕的村道分割开来,又被弯弯绕绕的村道给串联在一起。房前屋后和村路边,稀疏的树木,玩耍的孩子,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乱走的猪和鸡,乱堆的柴草,显得原始而自然,一切令耿六熟悉又陌生。村北二哥一家人住着的土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占地足有六亩大小的庄园,鹤立鸡群般座落在那里。两米多高的围墙,高耸的大门楼子,厚重的青铜色大铁门,一对一人多高的石雕狮子,一片红脊梁的房顶,十几棵不知从何处移植回来的大柳树…… 走近这处凭空出现的新宅院,耿六的步子变得缓慢。外面的动静,引发院子里闻声而动的狗,发出了豹子一般的巨吼。耿六敲开了大铁门,一位中年妇女疑惑地问他找谁。旁边的石广老汉嚷道:“你这个媳妇,赶紧给光德说个,就说他六爹回来了。”没容那女人回话,影墙后耿光德媳妇问是谁?女人忙说:“不认识的。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还领着个半大小子,拉着一头灰驴。石老汉说是大爷的六爹。我也不认识,你快出来看看哇。”狗的狂叫声中,耿光德媳妇说:“你快不要瞎说了,六爹早死了,石广这死老汉咋还拿死人开玩笑呢。”人随声转出影墙,目光一扫,眼睛就直了,叫了一声:“妈妈哟”掉头就跑。很快,耿光德出来了,不敢相认,愣了半天才失声嚷说:“六爹,你真是我六爹,天呀,天呀,你真是我六爹。”耿六两眼发酸,颤颤地应了一声说:“光德,你个瞎货,我当然是你六爹了。” 进了院子,在一家人的热情关心下,耿六被安排在了一间上房中。耿光德欣喜欲狂,把吼叫的大黄狗踢了一脚,骂说:“瞎了你的狗眼,连六爹都不认识了。”石广老汉就笑了,说:“光德,你这是骂狗了,还是骂自己呢?”耿光德先自忍不住笑了,问老汉是咋认出六爹的?老汉说:“嗨,我跟你一样,也是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见着鬼了。”屋门开着,耿六歇在炕头上,呵呵笑着说:“你们就不要找着机会骂我了,我没变成鬼那真是一个奇迹。”耿光德媳妇端了茶水过来,还搬来了一个红木饭桌。刚才开大门那女人,这时端了洗脸水进来。耿六问这个人是谁?耿光德不好意思地说:“家里雇的一个女佣。”耿六啧啧说:“行啊,看来咱们家真的是大发了,连你小子也雇佣人了,那么说地里的活你也是不干了?”耿光德酸悻悻说:“我算个甚,是光亮现在大发了。” 叔侄俩开始了长谈,直到家人端上了几道烧肉,和一盆黄灿灿小米饭,两人才想起,耿光祖好长时间不知去了哪?一时都出到院子里,分头又是找又是叫。 耿光祖在屋里呆了一会,出到大院墙角处的一间漂亮茅厕。他这几天有点干肠,一直蹲到眼里生泪,才憋出一根屎橛子来。出了茅厕,他四处转看,就来到了牲畜圈,看见瘦了许多的大灰驴,正大嚼着槽中的草料。他看了一会儿出来,不小心绕到了那只叫声可怕的大狗前,进退不成,只好心惊胆战站住不动。他想起了老家的那两只狼,一时胆气壮了,小心翼翼想着挪开。审视的大黄狗上前把他嗅了嗅,晃着脑袋打了个喷嚏。耿光祖伸手摸了摸狗背,听见有人叫,应声要走,黄狗出奇不意,从后面呼的扑上来,把他按翻在地,压在身下却没撕咬。耿光祖吓得想叫又不敢叫,两手抱住了后脑勺,等耿光德寻见他,才被救了起来。 当天下午,耿六提说要回自己的土窝子住上两天,先把一路的念想了了,再回这边的新房来住。耿光德无奈吩咐佣人,让过去先收拾打扫一下那边的屋子。耿六阻止了,说要亲眼看看一处没人住的房子,五年能有咋样的变化。一念即动,他在炕上躺不住了,挺身而起,领着耿光祖回到了阔别以久,梦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位于太阳庙村北的土窝子。 远远看见一处简陋,低矮,尤如小茅舍的小土房子,静静卧在一片乱草窠子中间,耿六自己也迷惑了,怀疑一路上盼望归来入住的,难道就是这么一处所在吗?他一声叹息,想这大概是人在旅途,思念太过强烈造成的吧!耿光祖也目光茫然,初时还以为那是一处谁家放柴草的屋子,等明白过来,小小的心里一时还真有点难过。 撬开了锈蚀的长把门锁,推动裂口多处的家门,一股腐败又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耿六避了一下,从中就嗅见了记忆里的熟悉味道,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他平静了一下心情,弯腰而进,观察了半天,发现屋顶已经被雨漏得能看见天光,墙体几处裂缝都能容人手指。曾用过的被褥埋在了空坟中,现在只有光炕皮,铺满了泥土沙尘,上面留有不知何物爬过的细碎脚印。家陡四壁,仅有的留存在墙壁上,一张分不清颜色和图案的旧年画,依然紧贴在那里。耿六盯着看了半天,想起上面应该是一个抱鲤鱼的大胖娃娃,会心地笑了。想起屋外的耿光祖,他闷声说:“这就是六爹一路上给你说的家,到了门口,咋还不进来。是嫌它破烂不成?”耿光祖忸捏而进,耿六命令:“去,把从前面带过来的笤帚和簸箕拿进来,跟我一起,咱们打扫这屋子。不要看是个烂土房子,收拾好了,炕再一烧热,住着可舒服了。” 叔侄二人开始动手清扫。不一会儿,耿光德领了一个佣人过来,抱着两床被褥。临近的几户老乡闻讯过来,见面的开心自不待言。很快,在众人帮忙下,破土屋里外就面貌焕然。 无月的夜里,满天星斗出奇地亮,黑暗还是很浓重,伸手不见五指。送走了夜聊的老乡,烧热了仍然通畅的炕道,耿六的困劲上来了,躺在背褥上哈欠说:“光祖,咱们总算回到家了,有些事六爹得给你交待一下,你认真听着。”耿光祖早就困的迷迷瞪瞪,丢着盹“嗯”了一声。耿六来了精神,坐起身有板有眼说:“第一,咱们一路上经历的事情,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自家的人。”耿光祖不解,说:“为啥呀?你今天还跟我光德哥说呢。”耿六说:“我说我是有分寸的,你小不懂事,不该说的事乱说了,那是要带害的。”耿光祖不语,耿六说开了第二项:“光祖,知道你爹让我把你领来后套是为啥了吧?”耿光祖摇头又点头。耿六说:“六爹今天给你交个底。你爷爷殁以前最心疼的就是你,当然了他也心疼六爹,可六爹没有娃娃,你爷爷就让你爹把你过继给六爹当后人。”耿光祖问:“后人是甚意思?”耿六骂说:“笨蛋,后人就是传宗接代的人。就说你吧,就是给六爹当儿子,懂了吧?”耿光祖又不吱声了,耿六继续说:“你呢,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叫我六爹了,要改口叫爹。你现在就叫一声我听听。”耿光祖没反应,耿六催了两遍,跟着就生气了,骂:“看把你难的,只是改个口而己。叫,你现在就给我叫。” 在耿六想来,自己的亲侄儿,血脉相连,一路上情分胜过父子了,改个称谓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耿光祖却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他的认识是叫爹叫妈,那只针对两个人,叫别人当爹,那以后自己的爹咋叫呢?在他的眼里,六爹就是很亲的叫法了,也叫惯了,为甚要改呢?这些意识里的东西,制约着他的反应,只管低头一声不吭。耿六越要求,他头越压得低,耿家遗传的那种犟脾气表现的越厉害,直到脑壳上挨了一把掌,疼得生泪直流,也没叫出口。 耿六的脾气发作起来如火苗乱窜,他见骂不起作用,一脚把耿光祖蹬翻在炕沿边,威胁说:“你要是今天不改这个口,那我这一路上白领你来了。你现在就给我滚,不要在我这个家里呆着。”耿光祖人虽皮实,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觉得六爹今天的态度反常,比起路上对自己的疼爱来,简直判若两人,一时委屈地哭了。耿六骂说:“让你叫上一声爹就这么难,这又不是要割你的肉,要你的命,你哭甚了?顿不顿就哭鼻流涕,我最讨厌这样的男娃子了。” 当天晚上,为了让耿光祖改口,耿六软硬办法试过,却都不起作用。一时心狠,他把耿光祖吊在本就不高的房梁上,不过只一会就解开了。面对这些个手段,耿光祖全都皮实应对,有时还狡辩两句,更多打不躲闪,骂不还口,低了头沉默以对。 到了后来,耿六都有点死心了,心想叫不叫爹还不都一样。耿光祖脑筋却突然转过了弯,委屈万分,冲着刚上炕的耿六,叫了声极其别扭,满含委屈的“爹”。只是颤声还没打住,人早就泪水满脸,手一抹更见水湿。耿六不知何故没有答应,跳下地用袖子给越哭越伤心的侄儿擦泪,说:“算了,以后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你不叫我也死不了的,这是多大点问题,能哭成这个样子。”见不起作用,他骂说:“不让你叫了,你还哭甚呢,没出息的东西。”耿光祖嘴囔说:“前面嫌人家不叫你爹,你骂。现在人家叫你爹了,你还骂。”耿六笑了,故意说:“你叫没听见,你再叫一声听听。”耿光祖的倔劲就又犯了。 |
2 耿六要在太阳庙先歇上两天,修理一下四面开裂的房子,然后再到镇上去看望二哥。耿光德却按捺不住,第二天就派了一名长工,把这一喜讯告诉了老爹耿福地。 喜极而泣的耿福地在镇街上火烧火燎乱走,晚上在热炕上翻来复去,熬到天朦朦亮,也没跟家人打招呼,独自骑了一匹驯顺的白马赶回了太阳庙。在自家的大院里没见着六弟,听说他回老茅屋住去了,不容耿光德说明,张口就骂,一把撇了马缰绳,又大步流星往耿六的住处赶去。 耿六正在清理院子,猛地一抬头,看见了走到身边的二哥。耿福地亲情地叫了声:“六子”,耿六而握着镢头头歪着瓷在那里,意识中出现了恍若隔世的懵懂。他傻愣愣仍有几分怀疑地叫了声:“二哥?”瞬间的确认,六年多的生死离别之情迸发,兄弟俩哭声中互相叫着,紧紧抱在了一起。身体的颤抖,或者说是亲情的震动,让两个大男人的眼里满是泪水。 那一刻,耿六突然觉得自己的体内,居然升起了一种久远的儿时的情愫。 站在一边的耿光祖,观察着这位听说过多次,但一点记忆都没有的二爹,看着他那宽厚的胸背,和略有驼背的样子,生成的印象是:“这个大块头的老爷子,就跟戏里的大红脸钟魁一样。难道他就是二爹?他怎么跟爹和六爹长得都不象呢?对了,他跟爷爷倒有点想似。” 不容耿光祖乱想,他已被二爹抱在怀里,胡子拉茬的脸扎得他面颊火辣辣的发烧。 随后,耿六在二哥连说带命令之下,放弃了安居土屋的计划,抱着铺盖卷和一些行头,回到了耿家大院,住到一间宽敞向阳的屋子里。兄弟俩自从见面之后,就一直形影不离走在一起,迫不及待交流了一些情况。碍于外人在跟前,耿六只对翠花山上的经历含糊其词,其它方面便口无遮拦,还有几分夸夸其谈。一直到屁股坐安稳,没有外人时,兄弟俩才细细的交流起来。 耿六说到四哥为了三哥,如何欠账卖羊送儿的详情。耿福地地骂说:“老三太不象话了,咋能这么个做事呢。”耿六说:“也不能全怪三哥,他还不是为了顶替大哥,才跟土匪走的。”耿福地说:“那也不能不管家里人的死活,连点消息也都不给捎。”耿六说:“三哥哪能脱开身,再说他怕连累家里。”耿福地说:“这样的结果,对家里,对老爹老妈,还有你四哥的损害有多大呀!唉!唉!”说到这一点,他饱含爱怜地扭头盯了一言不发的耿光祖。 耿六说到老爹去世的前前后后,耿福地只言片语地问着,沉默中陷入了对父母深深的怀念。一旁的耿光德插话说:“六爹,那我爷爷临殁的时候,就没提到我和光亮?”耿六说:“你离家的时候刚结婚,光亮当时还是个小娃子,你爷爷当然记得你们,只是在他的记忆里,你们都还是小娃子呢。”耿光德回忆说:“我小时候,我爷最疼我了,领着我到哈镇上赶集,给我灌了口烧酒,我就醉了一整天。”耿光德的女人是在老荒地时结的,这时走进来,一边张罗着说吃饭了,一边问说:“六爹,你回去到四道梁去过吗?”耿六说:“去过,你爹你妈的身体都好着呢。”说完了,他在心里苦笑,这都是几年前的老情况了,现在怎么样,谁知道呢。 晌午,在耿福地的指挥下,儿媳和佣人杀鸡宰羊,做了一桌子酒席,烫好了两壶老酒,为六弟和侄儿历尽风险终于归来接风洗尘。饭桌就安排在了耿六住的炕头。 有了酒的燃烧,兄弟俩的谈话更多了一丝随意,少了一些理性的拦截。耿六开始了滔滔不绝,这才把路上的遭遇,事无具细讲得唾沫飞溅,那样子犹如说唱评书一般。耿光德半信半疑,问爬在一边的耿光祖是不是真的?耿光祖腼腆地笑了,说遇狼的事是真的,埋人的事他没有去看过。正在兴头上的耿六批驳说:“你当时那么大点人,我能领上你去看那场面吗!那还不把你吓死了。”耿福地静静听着,在他的眼里,这个失踪了五年多的兄弟,年龄增长了,可吹牛说大话的毛病并没有改掉多少。在他的心里,身边有这么个一娘所生的、失而复得的亲兄弟,让人的感情变得湿漉漉的,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安慰。 后来,耿福地把话语权收回,大概地说了一些耿光亮的现状,这又激起了耿六先前的一些疑问。对此,耿福地先是心事重重,转而脸上荡出了一丝故做的微笑,推说:“等明后天咱们到了镇上,哥领着你到各处看一看之后,再慢慢地商量吧。”耿六的疑问就更深了,先前的谈兴受到破坏和压抑,他想不明白二哥会有什么难言之隐,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敢告诉? 酒足饭饱之后,有了五分酒意的耿六,领着二哥和耿光德来到了牲口圈棚,看望了老爹生前骑过的大灰驴。栓在槽头的灰驴先亮了一嗓子驴吟,待双方凑近的时候,把一条秃了的尾巴摇得象狗一样,一双驴眼灰朦朦的流出了几颗浑浊而兴奋的泪珠。耿福地的大手在驴背上抚摩着说:“当年,我可是多用过这头驴。那时它腿脚真有劲,在地里劳动一点都不比那些大块头的骡马弱。”在微醉的时候回味往事,更让人动感情,耿福地当时就吩咐说:”光德,家里一定要好好地放养这头你爷爷骑老的驴,不能用它再干什么营生,更不能借人或卖了,要一直等到驴自己老死了。”耿六用指头掐算说:“咱们家这头传家的老驴,现在起码有三十岁了,这在驴界里,应该算高龄一员了。”耿福地说:“你们看它的皮毛还很光顺,这后胯,这前蹄,这体格还挺有力,还能驮着你们两个人走路。真是一头好驴呀!它还能活个十几年的。”耿光德问:“六爹,你说最长寿的驴能活多久?”耿六挠着头皮说:“我也不知道,光听你爷爷说,在咱们老家有一户地主,养了一头驴活了四十多岁,后来不小心跌下山崖摔死了,要不然怕还能活得更长呢。”耿福地纠正说:“什么地主家,就是光德的舅太爷家养的驴。那驴你妈来咱们家的时候,还活着呢。”与人相伴了三十多年的大灰驴都听明白了,它翕动着嘴唇,伸长了颈项,浑身筛糠一般抖擞了一下,用体内无数根老骨头稀哩哗啦,咯咯吧吧地叫了一遍。 傍晚时分,管家赵年领着六七个人骑马来到了太阳庙。几个人见着耿福地,赵年低声下气说:“老爷子,你可把我们给折腾苦了,差点没让耿队长给枪毙要了小命。”耿福地说:“大惊小怪,我回家里来看望我的兄弟,你们是担心什么。光亮这小子,现在都开始限制我的自由了。”一位马弁说:“老爷子,你是无心人说宽心话呢,现在外面乱得人都疯了,耿队长能不担心吗!”耿六和耿光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看见耿福地有点不耐烦,耿六说:“二哥,你没跟家里人打招呼,他们当然着急了。现在咋办?要不我现在跟他们一块,先送你回去?”耿福地气咻咻说:“不回去,我又不是犯人。”说着,指了管家赵年说:“你留下,让他们中间先派上两个人回去,给说上一声我好着呢,不就行了。”回身冲着耿六说:“太阳庙是咱们的家,我现在回来一趟,起码得住个几天再回去。”知道老东家的脾气,赵年点头哈腰连说:“我们听你老人家的,行,行,行,就这么办。” 耿福地在太阳庙住了四天,领着耿六看过自垦的新荒地,指着一大片野荒滩遗憾地说:“我原来让你回老家弄点钱,就是想着先把这些荒地购下来。现在迟了,让人家给买走了。”这勾起了耿六的心事,自怨说:“我知道二哥的想法,可惜那钱让我在家门口给弄丢了。”耿福地笑了,说:“那点钱要是在过去还能办点的事的,现在咱们不缺钱了,我想着过一段时间,就把这地再买回来,价钱高点也不怕。”耿六想想也是。耿福地不无忧虑说:“外面的收成再好,我就觉得在太阳庙最靠实。等将来,我想把这周围几十里的地全买下来,把太阳庙变成咱们家最大的庄园。当然了,这里的事,以后就全靠你和光德来管理了。”耿六说:“你一说管理我就头大,我不是那块料,将来主要还得靠光德。我看他现在锻炼的也老成多了。”耿福地说:“光德不行,胆子太小。没事的时候看他还行,遇上点事就没主意了。就说那年遇上土匪,他只要再跑几步路,就能逃脱的,结果人家枪一响,他就爬到地下了。”耿六玩笑说:“二哥是不是现在还埋怨光德呢?我倒觉得,人到什么时候,活命都是最当紧的。”耿福地说:“我知道,我是说他男人家没胆子,那怎么能行。” 兄弟俩在野地里走着,丈量着田亩,畅谈着将来的打算。不远的海子边上,耿光祖领着一对侄儿侄女,和一群本村的孩子,打扰那些路过歇脚的野鸭子和大雁。天空中云彩随了季节的变化,失去了夏日里那种绒绒的轻盈,变得有了几分清冷的棱角。 后来,老弟兄俩来到了那片埋了假坟的地头。耿福地想到了什么,从附近劳动的人手中要了一把铁锹,走到了那两座空埋而人还活在眼前的坟堆前。耿六兴致勃勃,问二哥要锹头,说:“我挖开看一看,棺材里的铺盖衣物现在都沤成什么样了。”耿福地却没了刚才的冲动,制止说:“算了,把坟头摊平,把石碑打碎扔得远远的,咱们就永远忘了这桩荒唐事吧。” |
3 几天之后,耿光亮派了车马来接老爹和六叔,同时拉了一些村里新收的粮食和皮毛货物。 一行人是当日午时进到陕坝镇。耿福地和耿六坐了马车,耿光祖骑着大灰驴,前后跟着七八个马弁。路过热闹的街头时,耿六总觉有人对自己一行指指点点,刻意去看又没啥异样。耿福地则不停地给耿六介绍着镇上的客店和商号。 马车在临街的一家食堂门前停下,老乡胡广平早等在路边,耿福地给两人互相介绍了半天。 这时,被十几个马弁簇拥而来的耿光亮,霸气逼人,却当街要给六爹磕头问安。这种大礼把耿六吓了一跳,抢先拉住他的胳膊,满脸笑容说:“光亮,你这是干甚了,咱们不兴这个,你站直了,让六爹看一看又是大县长,又是大队长的人是个什么样子。”耿光亮也就趁势立直腰身,不无得意地一笑,说:“六爹一点都没变,还跟前些年一样爱开玩笔,你说的那些个名堂全都是虚的,只侄儿这个身份是真的。”耿六拍了拍春风得意的侄儿肩膀说:“光亮,你这话六爹爱听。记得你爷爷当年说过,人只要不忘本,才能有劲走得更远。” 入了耿府大院,一些下人凑在一起窃窃耳语,他们不知道这位被新主人如此重视的人,到底是个咋样的角色。耿候氏则由二儿媳焦巧珍和大女儿耿秀春陪着,往前边过来。焦巧珍腆着肚子,长条脸与臃肿的身体,给人一种怪异的模样。耿秀春一家现就住在镇上,女婿乔换山被耿光亮安排进了当地的税务部门,而且时间不长就升了个小官。 置身豪华气派的大宅院,耿六相信了太阳庙村人的夸张形容,原来一点都不过分。他左顾右盼,感叹的“啧啧啧”有声。迎面就跑来了一个疯丫头,拉了他撒娇地叫了声:“六爹。”耿六脸一红,怔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说:“啊哟,我们家二芸都长成大姑娘了。”耿二芸辩说:“人家才十五岁。六爹,你才长大了。”耿六笑说:“傻女子,六爹不是长大了,是长老了。”看着迎上来的耿候氏,耿六先还开了个玩笑,跟着有点伤感。在他的印象中,原来利落的二嫂,几年时间咋老成这样了! 当天晚上,耿光亮亲自安排,在家中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宴,为六爹和小弟洗尘接风。大酒桌前围坐的都是自家人,询问和笑答,有时就吵吵成了一堆。耿福地话很少,慢慢吃菜抿酒,品味全家人团聚一堂的幸福滋味。相反,耿六酒到激情处,感叹说:“要不是二哥保管着我的魂,我早就在路上不知死过几回了。”又说:“这一路大风大浪我和光祖都熬过来了,没想到回到了家门口,把一点碎钱还让贼给偷走了。”耿光亮听了若有所思,大概问了一下情况,说:“六爹是不是现在还心疼呢?”喝红了眼的耿六憨憨地说:“当时心疼的我都想杀人呢,现在吗,咱们光亮出息的这么了不起,那两个碎钱算什么。” 话题就这么转了回来,耿六直夸奖耿光亮出息了,问他现在是不是陕坝镇上最大的官?耿光亮淡淡一笑说:“在这种动乱年月里,什么官不官的,人只要能做点事,混口饭吃,不让外人欺负就行了。”耿六兴奋说:“行,这才是大家风范。人说乱世出英豪,咱们光亮就是咱们耿家的英豪。”耿福地咳嗽了两声,闷声闷气批评说:“六子,你快不要替他吹牛了,他就是个天皇老子又能咋样!还是多讲点你二嫂子爱听的老家的事。”耿六反驳说:“这怎么能说是吹牛呢,光亮现在的身份,快比咱们家老祖宗的身份高了。咱们老爹要是活着,那还不要高兴死了。”耿福地被提醒了,站起又坐下,说:“看看,咱们光顾吃饭了,都忘了给你爷你奶的牌位前上一柱香火了。”耿六不解地问:“二哥在家里还给咱爹咱妈供着牌位?那我一会儿真得去烧点香火的。”耿光亮笑说:“要说香火,那不是烧两柱香就算数的,应该说后辈儿孙们才是老先人真正的香火。”耿六瞟了一眼一直默默不语的焦巧珍,心里自己回老家时,光亮还是个毛头小青年,现在也成了给耿家播种香火的传人了。 一家人这种语音怪怪,又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场面,听得在一旁伺候的丫环女子,和端菜上饭的下人们,在蛮有意思的关注中忍不住掩嘴窃笑。他们不明白,平日里气氛沉闷,情趣枯燥的新主人,何以因了这么个兄弟的归来,就变得欢快轻松,充满了一种和气。 吃完晚饭,喝足了酒,耿福地领了耿六和耿光祖,到供奉着耿家祖先牌位的一间老屋子里,在老爹老妈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前,各人烧了纸钱,上了香火,默默地汇报祝祷了一番,方才准备回房休息。耿六和耿光祖跟着下人来到西院的住屋,刚准备洗脚睡觉,耿福地又跟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仆,抱着两块棉绒绒的被子。耿六见了说:“这里不是有嘛,咋还往过拿。”耿福地说:“家里面有呢,放在床边上,晚上凉的时候自己顺手加上就是了。”耿光祖睡前要撒尿,耿福地让丫环拿进来一个长嘴子夜壶,让寡言的小侄儿,晚上起夜只管往里边尿,不要到外面着了凉。耿光祖拿起夜壶看来看去,想起了什么,当时就想试着用,又难为情那个丫环女娃瓷站在一边。耿福地见状笑说:“十三岁的娃,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小丫环在灯影里羞红了脸蛋,扭捏着退出屋去。耿光祖手执了那长嘴夜壶,唰啦啦就是一泡畅快的尿,临了往炕头的地角处一放,自语说:“这夜壶跟我爷用得那个夜壶一个样子。”耿六接话说:“二哥,你不知道,咱爹临老的时候,最爱让光祖在身边了,两个人也最能说得来。”耿福地手抚摸了耿光祖的大脑袋说:“好娃娃,性格上跟了咱们老四了。”又说:“现在条件好,过两天让他到镇上参加私塾,念点书,将来会用得着的。”耿六不无得意地说:“不用了,小东西现在识得字比我都多。我想领他在身边,先溜溜脾性。”一时间,兄弟俩窃窃私语起来。 那天晚上,兄弟两守住一根大白蜡,耿福地抱着二尺多长的水烟锅子吸,耿六用纸卷了旱烟棒子抽。他们对眼前放着的一盒耿光亮给的外国烟,却谁都吸不惯。耿六借着酒意,终于把自己一路上的遭遇,和盘倒了出来,只是说起来多了一份超然罢了。耿福地先前就听过耿六一些闪烁其词的讲述,但那都是些皮毛的,听上去好事多坏事少。今天则不然,更多的是险象环生的曲折,和关乎到个人情爱的隐秘,所以不由他不信。当耿六说了三哥耿福水安顿的话,耿福地也觉得这档子事情确实不能乱给人说。兄弟俩因此达成了默契,耿福地反过来又郑重其事地给爱说大话的耿六安顿了一番。 兄弟俩守着大白蜡夜谈,映在墙壁上的背影,随了烛光的摇弋,飘忽中变幻莫测而又诡异。 |
4 耿六在大宅院里住了近一个月,多数时候都跟着耿福地,领着几个保镖巡游各处,收租子,算钱粮,看田亩,有时还帮着二哥一家料理一下家务。耿福地回避外人,但对耿六却心无栅栏,把一个大家业介绍了个底朝天。耿六大惊小怪,直嚷嚷说:“啊呀,这么多地和牲畜,咱们当年做梦都没想到,这人老几辈子都够吃够花了。”耿福地一时畅快,一时又心事重重说:“家业大了也有难处,你想,原来的翟家,遇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就败得老的死小的残。后事是说不准的。”耿六不理解这一点,提议说:“二哥,要不咱们把老大、老四全从老家叫上来吧。弟兄住在一起,人多力量大,什么也不怕。”耿福地沉默了半天,忧虑说:“这个想法我也有过,可我心里不踏实,这个家业就跟做梦一样得来的,我怕哪天又会做梦一样丢掉的。”兴致昂然的耿六莫名其妙,说:“二哥你是咋了,过去的你多自信,现在拥有了这一切,反而显得信心不足起来。按理说光亮现在当权,你在家里当家,吃不愁穿不愁,快快乐乐才是真。咋老说丧气话呢?”这话捅到了耿福地的心坎上,他长叹说:“这话你嫂子也说过,连光亮都说我不会享福。可是他们不懂什么是享福。”耿六追问那啥才算享福?耿福地说:“人享福是心里踏踏实实,生活无忧无虑,家人和和美美,儿女争气出息,明天一切都能被把握到,顺顺利利。这些,我现在表面上都有了,可实际呢?”耿六心里失笑,觉得过去精明能干的二哥,这才几年时间,手脚慢了许多不说,心态就跟个老年人一样胆小怕事,疑神疑鬼的。 换了时间和地点,耿福地把自己心头的忧虑一点点倾诉给了六弟。按他的话说:“六子,你刚回来,看到的只是这个家的面面,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收入,可你没看见光亮现在的花销,那就跟流水一样,一年下来,是进多少出多少,前面拿回来多少,后面又拿走多少。你知道他拿这些钱都干甚了?全都送了人,给上面的,给地方上的,买了枪的,花给公务的,海吃海喝了的,上了嫖耍了赌的。还有好多的名堂我也给你说不全,总而言之,他把钱根本不当钱,就好象那都是从风里逮来的一样。要不是我在这给把撸着,就是有个金山银山,也不够他破败。他现在虽然当着权,那也不过是仗着他丈人的势力,可那是一个什么家庭呀!整个一个大土匪头子!光亮在外人的眼里耀武扬威,是地方上的父母官和治安官,有人有枪有势力,可他不走正路呀!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做得那些事情呀就别提了,说出来都让人心里硌碜呢。你知道吗,你二嫂自从进了这个大院就很少出去,我呢,现在出个门都不自由了。你看见了,怕我们出事,光亮在咱们大院的里里外外,设着十来个保镖看护着,说是预防贼人,其实呢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做事手段太绝了。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走顺风路的,他能得意一时,可长远呢?一但遇上世道变化,谁能容忍他这么乱来!他要有点闪失,那这个家还不都得跟着倒霉……”耿六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又将信将疑。他用天高皇帝远,乱世出英雄,吉人自有天象等话宽慰二哥,说多了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虚了。 这期间,耿光亮只在家里住过几晚上,这一天回家报喜说:“六爹,你丢钱的案子,我让人破了,钱也给你追回来了。”说着,把一袋子银洋递了过来。耿六不敢相信,说:“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是咋破的案?贼是个什么人?”耿光亮轻描淡写说:“一个小毛贼,又去偷人被抓住,一审就全交待了。”耿六当然高兴了,把钱倒在桌子上,清点一遍后玩笑说;“数字是没错,就是钱不是原来的那些个,没了咱们家的那股味道了。”耿光亮说:“六爹真逗,咱们家的钱有什么味道?是不是香的呢?”耿六说:“香到是不香,但你用鼻子闻,那钱上带着一股你爷爷的味道。”耿福地插话说:“你六爹说得是玩笑话,可是你爷爷把那钱可不像你们现在,那每一块都要摸多少遍呢。”耿光亮笑说:“我说爹这么抠钱,原来我爷爷就是个守财奴。”耿福地原还有点笑意的脸色阴云一般黑了下来,转身就走开了。耿六见状,批评说:“光亮,你可不能那么说你爹,他们都是苦过来的,那钱都是用劳动换来的,当然都非常珍惜了。不像你现在,钱多的看见都发愁,那感觉就不一样。”耿光亮说:“六爹,你可不要这么说,我看见钱从来不愁。你要是发愁,那这点钱给我算了。”耿六笑着骂:“你个灰货,现在还能看上六爹这点小钱。”耿光亮认真地说:“六爹,我是想让你多劝劝我爹,你说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把钱当宝贝一样这也舍不得,那也不能花,还一天尽唠叨我大手大脚。”耿六向着二哥,说:“光亮,你不会明白你爹的感受。”耿光亮说:“有什么感受,人活在世,钱是身外之物,靠挣才有,靠省那能省几个呢。”叔侄二人的观点便出现了对立。 冬天来了,耿六要回太阳庙,行前和耿福地一块到镇子上转悠,顺便采购一点乡下用物。两人在一条长胡同里绕来绕去走了一段,把买下的东西交两个下人先行搬回家去,又绕到一片商铺林立,间杂着打铁、卖碗的所在。耿六就看见住过的那家车马店,现在案子破了,就想回去炫耀一下身份。两人入到院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破败的景象,更无一点做生意的迹象。耿六有点糊涂,不明白短短的一个多月,何以会变成这样。 旁边的一间屋子有烟气冒出,隐约还有人声。耿六推门而入,昏暗中见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女人,正在招呼炕上的三个小娃,吸溜着碗里的清稀粥。那一天早晨丢钱乱闹时印象深刻,耿六就认出了女人是店家的老婆。女人先一愣,转眼一脸愠怒,恶声说:“你这人进来我们家干甚呢?大人你们抓走了,现在就剩下几个娃了,你们还不放过。你们究竟让不让人活了?”说得耿六莫名其妙,慌慌地退出屋子。门外的耿福地听明白了,喊了耿六就走。女人哭叫着追出来,在大门口处,拦住二人扑嗵就跪下了,含混不清哭诉说:“两位大爷,你们行行好,把我们当家的放了吧。天地良心,我们家绝没拿你们一分钱呀!那不知是哪来的丧断良心的贼做的事呀!”耿福地脸一黑,呵斥说:“你这女人,跟我们说这些干啥。驴唇不对马嘴,你认错人了吧!”女人边磕头边嚷说:“我没认错哟,就是这个人当时住店丢了钱,现在官家硬说是我们偷了,把我男人抓进了牢里,家里的一点点积蓄全被搜走了。现在店也开不成了,一家人连饭也吃不上了。两位大爷,你们行行好,跟那官家说上两句公道话,把我男人放出来吧。”耿六一头雾水,咕哝说:“不是说案子告破了,咋会这样呢?”女人没听清,还在哭嚷:“这院子,这房子你们全拿走好了。只把我男人放出来,我们一家就是要饭,也有个主心骨啊!” 女人的哭嚷引来看热闹的人,很快便有人插话,大骂保安大队长耿光亮是个王八旦,伤天害理不做好事。耿福地明白了大概,心里那个苦呀,就好象刚刚咬破了一个苦胆一样。看热闹的人中,有眼尖的就认出了耿六和耿福地,又发现了凑过来的两个便衣保镖,一时都住了口,一个个互瞅着溜走了,只剩几个小娃娃守在一边。 耿福地把棉衣领口竖了竖说:“你这女人,官家拿了你男人,是要干什么呀?”女人愤愤说:“他们硬说我们家开的是贼店,说要罚一千大洋,要不然人还要杀头呢。”耿福地把腰里的钱袋拿了下来,掂了掂份量递给那女人说:“你不要哭了,这点钱留着家用。要说我们跟这事真没关系,不过我认识一些当地官家的人,等一半天看能不能说上话,争取帮这个忙。”耿六也帮腔说:“这位大嫂你放心吧,官家也不能不讲理的。他们要是发现冤枉了你男人,会放他出来的。” 离开了荒芜的店家院落,耿福地和耿六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快步往家里走去。 当天晚上,耿光亮没有回家来,耿福地打发人去叫,回说任上有重要会议,说明天一早回来再为六爹送行。耿福地把下人打发开来,有点气急地说:“六子,你看见了吧,光亮现在变成个啥样子,也不用二哥再多说什么了。这事你不要出面了,我跟他说吧,免得闹些不愉快。你明天回去的时候,带上五千大洋,到太阳庙就按我先前说过的计划,全部都买成地。以后我会陆陆续续给你们捎钱的。你帮着光德好好料理那边的事,将来这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太阳庙就是咱们家最安全的退路。”耿六也气咻咻说:“这个光亮,咋能这么做事,瞧把那家人弄成个啥了。早知道这么个结果,我那天就不多嘴了。”耿福地说:“咱们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那几个看热闹的人说得话,其实就是人们所说的民心。光亮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可就少这最重要的一点。你不知道,老百姓背地里骂的话要比那还要难听多呢。我现在走在街上,老觉得有人指指点点地在戳咱们家人的脊梁骨呢。”耿六说:“二哥,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我看光亮精精明明,那些事是不是他的手下所干,外人不知道内情,就全堆在他身上了。”耿福地说:“他是一方父母官,又是管保安的,手下的人胡作非为,自然跟他有着直接的关系。再说,光亮也确实不象话,他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唉!我也不知道这个愣货是跟了谁了?咱们家人老几辈子可没出过这么个角色啊!我现在只求老天爷保佑,让他少做点荒唐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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