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歧路: 第六节
第二天的清早。
北方的晚秋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天上无云,象无风的海面,蓝得那样纯净和深远。阳光充满天地之间。鸟儿一群群在天空飞,翅膀闪着光。清爽的风把太阳的暖意送到所有打开的窗子里。真给人这样一种感觉:是不是春天抢先地回来了?
今天,天没亮,整个城市就被雷鸣般的鼓号声惊醒。人们都起了早,兴致勃勃地从家里走出来。很快,大街小巷聚满了准备游行的队伍。红旗和人混成一片。没有人来调动,没有人统一组织,也没有人下令,游行到处开始了。
今天是已经公开了的秘密正式公开的第一夫,是历史性的大喜日子,是全民族欢天喜地的一天。中华大地又一次象重新获得解放那样,自由自在地大口呼吸着……
常鸣穿着一身平平整整的蓝制服,推一辆擦得挺干净的自行车正从院里往外走。车上电镀的部分都在愉快地闪着光亮,车把正中插一杆自制的苇子秆儿的三角形红色小纸旗。他上衣的领扣儿扣着,显得很郑重。里边的衬衫露出一圈雪白的领口。他眉宇间分外舒展,身上带一种如释重负一般的异常畅快的情绪。
他刚走到大门口。迎面走来一个圆胖脸儿、梳短发的姑娘。这姑娘看看门牌,又打量一下他。便问:
“请问你是常鸣吗?”
“是呵,你是谁,有事吗?”他答道,并莫解地瞧着这左眼有点斜视的姑娘。
“我叫杜莹莹。你记得十年前我借给你一件绿褂子穿。那次你……。
“记得。”常鸣立即回答道。他记得这件十年前的事就象记着昨天的事一样,“你……”
“白慧托我给你捎来一封信。”她说着,从制服上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常鸣。
常鸣显出一阵轻微的激动。他忙支好车梯,接过信看,没有信封,只是张白色的信纸折叠成一个十宇花的菱形的小纸块。头一次,白慧给他的信,就叠成这个样子。他微微抖颤的手打开信笺,一边问:
“她回来了吗?”
杜莹莹没说话。常鸣发现杜莹莹的双眼哭过似的,眼皮都红肿起来了。常鸣感到事情有些不好,便问:
“怎么?”
“白慧失踪了!”
“失踪?”常鸣觉得脑袋里“轰”地一响,脸上充满惊讶的表情,“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的事……”
“怎么会呢?为什么?为了什么?”
“你看看这封信吧!也许在这上面会告诉你的。她以前跟我说过,她对你……说真的,她对你……”杜莹莹哽咽了,泪水从红红的眼眶里重新涌出来。
常鸣急切地看着这张信纸。原来上边只有不多的几句话。
常鸣:
你一共两次没有原谅我。我知道你现在仍然不能原谅我,我也决不请你原谅我了!
我现在可以对你说两句心里的话。因为我再不用顾虑你看过信会怎样想……我多么爱你!原来--如果没有那桩事--我可以成为你的爱人,但由于受了骗子们的愚弄却成了你的仇人。我无限痛恨他们,也恨自己。等我明白过来、甚至早在我感到自己所做的事是一种罪过时,就已经晚了,不可挽救了。我为什么不能象你一样呢?你可以理直气壮地生活,我却不能。我原来也可以做一个好人呀!也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意愿生活呀!只可惜,恐怕直到现在,你并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不知道我的心……
我就要永远地离开你了。这也没什么,因为我们早已分开了。而且早在我们没认识之前,事情就埋藏着这些后果。我毫不怨怪你。我只感谢你救过我。我对不起你。而且直至现在还爱你……当然说这些都没用了。
祝你幸福吧!常鸣。象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一切都会是幸福的。
我全向你表白了。别了!
白慧
常鸣看到这儿,双手把信纸蒙在了脸上。他浑身猛烈地打颤,痛苦地低叫着:“其实,其实我心里早就原谅你了……”他悲哽得再说不出声来。
杜莹莹抬着滚圆的小手抹眼睛。
忽然,常鸣扬起痛楚的脸直对着杜莹莹:“你说,她会到哪里去?!她在哪里?”过度的激动和痛苦使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失常。
“我哪里知道。她爸爸和几个朋友、同事直找到今早也没找到。我就怕……”她的口气有些绝望,“可能是……”她心里有个可怕的估计,不忍说出来。
“不!”常鸣冲动地、甚至有些严厉地说,“不会有别的可能!我,我去找她!”他把那张抓绔了的信纸往兜里一塞。猛地踢开车梯,双手一推车把,腾身上了车,刹那间冲出大门。
“你到哪儿去找她?你知道她在哪里?”杜莹莹跟着跑出来,在后面叫。
此时,常鸣已经急渴渴地往街心驰去,一边还回过头叫着:
“她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把她追回来!”
看他那样子,真象要一下子奔到天边似的。但哪里是他的目标呢?杜莹莹眼瞧着他的身影在远处的游行队伍中间消失了,心中一片茫然。
常鸣骑车在大街上飞驰,在游行队伍中穿梭。这时,整个城市已经变成一片欢乐的海洋。大街上人流如潮水般地激涌着。朗朗的笑声、痛快的议论声、激愤的口号声和震动人心的锣鼓声汇成强大的轰响。仿佛长久压抑在火山口里的灼热的岩浆爆发出来了,火辣辣地喷射出满天奇异的光彩。游行的人群热情地举着毛主席、周总理的画像。
常鸣在街心疾驰着,穿过一处处红色的火样的旗丛。旗光映红了人们的笑脸!爆竹飞升到无限开阔的天空中炸开。一些游行队伍正在演出活报剧,用怪诞的装束和脸谱化了的角色极尽丑态,挖苦那四个已经被历史所唾弃的小丑和罪魁,为胜利的人民增添喜悦和兴致。
常鸣在这五彩缤纷的世界里寻找那个失掉了的人。他每一分钟都没有松懈追赶的速度,焦灼地四处张望。跃动的人群往来不绝,使他眼花缭乱。他的前车轮箍不时碰到人身上。他不断地道着歉说:
“对不起,我有急事……我……”
凡是给他的车碰了的人,却都一概对他摇手,笑眯眯地表示毫不介意。幸福者的心是宽容的;似乎在今天,可以原谅的都该原谅了!
常鸣感到自己这件事与今天这个世界、这个普天同庆的情景太不相称了!他多么希望立即找到白慧,把她拉到这儿来,和这千千万万再一次获得解放的人们一起庆贺、一起欢跃、一起尽情地喊出心里的歌儿一般的声音……
他整整找了一个上午、心中怀着炽烈的渴望,不知穿过多少街道,走过多少地方,而白慧仿佛一只飞去的鸟儿,无影无踪。天地这么广阔,她究竟在哪里呀!当常鸣清醒地发现他寻找的目标是渺茫的时候,无望而颓丧的感觉便沉重地爬上心头,热烘烘的情绪冷却下来。他已经十分疲乏了。
这时他正停车在一个空地上。对面是东大河的大湾渡口,一个圆形的大钟远远地竖立在那里。他恍惚觉得这个不常来的偏远的地方在他的记忆中占什么特殊位置。跟着明白了--这正是白慧第一次约会他的地方。那一次他没来。但事后,每当他给失去的爱情折磨得痛苦不堪时,便独自一人跑到这儿来,沿着高高的堤坡走一走,排遣郁结心中的怅惆与苦楚。他的幸福好象从这儿断绝的,现在却又偶然地来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呢?
他茫然地朝渡口走去,在大钟下放了车。一个人登上堤坡,心里痛悔地叫着:
“那一次,我本来可以挽救她的。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宽坦的河湾就象一幅长长的画卷在他眼底展开了。远处迷蒙的景物,阳光下白得耀眼的大河,河面上飞翔的水鸟……忽然他的双眼睁得极大,仿佛发现他失落已久的极珍贵的东西那样,眼睫毛禁不住狂喜地震颤起来。他完全意外地看见在前边堤坡下退了潮的黄沙地上,站着一个姑娘。那正是白慧呀!
沙滩上印着一大片清晰的流连徘徊的足迹,白慧站在中间。离她几尺远的地方,大河的激流在翻滚喧腾。风正吹着她的头发、衣襟和裤脚。她时而低首沉思,时而抬头远望;孤零零地,只有一条灰色的影子躺在她的足旁。常鸣觉得,她好象是被那几个魔鬼卷起的一阵邪风抛到这荒凉的河滩上。魔鬼们是不会对她负责的,而我们的党却要对她负责。今天呀!党、祖国、民族已经从魔鬼的践踏下被挽救出来。它面前展现一片无限美好的锦绣前程,它大有希望,它已经在新的长征中迈起雄健的步伐了。而我们向前的每一步,都应当是充满崇高的责任心和责任感,无论是对祖国、对党的事业,还是对每一个人……那就要张开温暖的怀抱,伸出有力的手,把白慧这样的青年人从那条走不通的、仿徨痛苦的歧路上拉回来。帮助她把过错化成教训,用以明辨、警戒、抵抗将来可能重来的邪恶;鼓舞她满怀信心地生活下去……就这样,常鸣踩着坚实的步子,一步步下了堤坡,朝白慧走去。
白慧扭头看见了常鸣!在沙滩上这对情人之间,时间好象只停留下片刻。忽然白慧转过身,她好象终于找到了出路。一条洒满了光、无限宽广的路。她摆脱开刚才的一切,带着一股热切的冲动,甩着两条胳膊,满脸流着热泪,朝常鸣跑来了,跑来了……
1978.7--8
于天津睦南道7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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