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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番外集中贴第二楼 水晶帘数判1-28 无责任番外之通知贺家1-10 转载JJ[第2页]

作者:hxxa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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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15
贺弘文听说曹家的事已经办妥,不禁长出了口气。这一次打发走了,总能买得几日清净,不至于很快又来罗唣吧?
事情变成这样,他不是不后悔。本以为只要曹锦绣进门,孝义便都两全了……人心不足,这四个字他竟丝毫没有虑过。自从纳了曹锦绣,明兰别嫁,曹锦绣一次次啼哭寻死,母亲一次次劝说圆房,楚蘅被气得几乎小产,为了诱惑他曹锦绣连投怀送抱都用上了,如今曹家又到底打破了契约来要钱……一桩一件,都在讥笑践踏着他梦想中的幸福。蓦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明兰时自己说的那些话,她听在耳中,是不是只能暗自苦笑着叹息自己太傻?而自己还火上浇油地说了那句相信她会照顾好锦儿!
这些事如今想来,真已恍若隔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里那个清纯可人的锦儿表妹,在自己眼中已经变了味道,虽然还是那熟悉的清秀容貌,一颦一笑却都透着假,透着机心,令他避之犹恐不及。
从明兰许嫁顾家的时候?从自己不愿圆房、她哭着上吊的时候?从她怀着恶意将自己与明兰的事告诉楚蘅的时候?从她那两条白森森的手臂缠上自己身体的时候?……自己心里那个柔软的部分,被这种种填得越来越坚硬,将她本来就不多的分量一点点挤了出去,再也不剩分毫。
他知道她喜欢他,但她所要的,他给不了,也不想给。他欠明兰一个诺言,欠楚蘅一颗完整的心,却唯独不欠曹锦绣什么。对于曹锦绣,他不爱,也不恨,厌倦之外,只觉得释然:能做的,他都做了,纵然她再也性命相胁,他也无法给她更多。
他问自己,当年怎么会那样傻,对明兰说那些话?她听在耳中,自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不谙世情的少年,给不了她任何庇护。所以,她割断了对他的情丝,义无反顾。
可笑的是,他用了四年,才明白自己错得如何离谱。而代价,是他的一生。
“我娘说,这一次大约还是个男孩。”楚蘅对着镜子卸妆,轻轻抚着自己脸上正渐渐浮出的褐斑。她过去从来不长这些,怀祺哥儿的时候她发现长了斑,懊恼得要命,贺老太太对她说怀男孩往往会这样,分娩后就会好了。结果生了祺哥儿才大半年,她又怀上了第二个,如今两颊的斑点越来越明显,令她常常不得不用粉精心地盖住。她还不满十九岁,正是爱美的年纪。越看越惊心,忍不住将镜子“砰”地扣了过去,将贺弘文吓了一跳。
“怎么了?”贺弘文本来还在感怀着明兰,并没有听见楚蘅前头的话。看见她一脸沮丧,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是不是越来越丑?”楚蘅不肯转过身来,“都快变成花脸了……”
贺弘文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笑道:“我看看。”扳过她的身子,故意看了又看,“没有啊,我看着好看得很。”
楚蘅轻轻啐他一口,面上羞红。贺弘文看得情动,便将她抱在膝上,轻声调笑:“我瞧着,谁也不及你好看。”
——我要是能信你多好。楚蘅脸上笑着,心里却更加惆怅。她不愿意去想明兰,但她阻止不了那张明丽的面庞从记忆里跳出来。她真的肌肤如玉,在阳光下看都那样莹白无瑕。是男人都会对她过目不忘吧,而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子罢了。
——这要是真的多好。贺弘文也有些怅然。他刚刚说那句话时并没有想要撒谎,他也真的很喜欢他的妻子,可那抹熟悉的笑影为什么还是一闪而过呢?仿佛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无意中做了她的注脚。若论美貌,没有人能比上她,至少在他眼里没有。可是……可是……
楚蘅看着贺弘文,贺弘文也看向她,两个人互相审视着,忽而都笑起来。
忘不了她,但又能怎样呢?能彼此相守的,只能是他们两个;要一道去面对漫长的一世的,也只能是他们两个。他们的生命是融合在一起的,谁也无法剥离开。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子,他也不过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纵然心里有再多的回忆,他终究无法守着记忆里那动人的笑颜过日子。
“别眨眼……”楚蘅轻轻地说,手指轻柔地抚过丈夫的脸庞,“现在,我在你眼睛里呢。”
 
“嗯。”贺弘文温柔地应了一声,亲昵地看着她。他眼里的是她,他怀里的是她,与他生儿育女的是她,为他主持中馈的也是她。她从来没有向他索求过爱,但他也没有那么忍心,能够什么都不给。其实他在外面想起楚蘅的时候更多一些,尤其惦着她的身体,担心她会不会又被曹锦绣气坏了。
“这一次,又多亏了你。”他满含着歉意。自己实在是个无用的人,并不是不知道应该板起脸来;可对着母亲的病容,他怎么也说不出那样决绝的话。最终他还是躲在了楚蘅身后,让她一个人去东挡西杀。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保护,反倒是她在成全着他与母亲的感情,支撑着这个家里错综的关系。
楚蘅嘻嘻一笑,“反正曹锦绣也恨透我了。你不知道,我这一次一口咬定她要孝顺父母,逼着她把攒下的私房全都吐了出来,看她再怎么收买小丫头给你捎书递信!”她俏脸一板,手指点在丈夫鼻尖上,“我欺负她,你可不许生我的气。”
贺弘文笑笑,“我生什么气?她的父母,她怎能置身事外,你说的原本占理。”他数日前收到祖父母的信,祖母叮嘱他说,曹氏一门皆贪吝跋扈,让他千万记在心里,如今就应验了。他看着楚蘅,叹口气道:“你拿走了她的钱,她自然还会去问母亲要,你这又何苦。”
“……这倒是。”楚蘅沮丧起来,“横竖都是贺家的钱,是我想左了。”
贺弘文笑着哄她:“这有什么?横竖打发走了就是了。以后我们再不援手就是。”
楚蘅摇头:“说得容易。我们以为安排得周全,奈何世事终不似你我想的那般简单。若真个曹家再来伸手,太太怎么能当真袖手不管?我虽管家,到底是媳妇,难道我还能眼看着太太把奁田卖了?就算我是为了贺家着想,一个不孝的罪名也就把我压得粉身碎骨。”
贺弘文叹了口气。楚蘅说的何尝不是,自己总以为安排已甚是周全,殊不知世事常常出乎自己意料。若真是安排周详,如今曹家不要说拿了几百两银子去,就是开口相求也该是不敢的。况且这一次也是家里实在没有现银,母亲虽糊涂,总不能为了曹家去变卖贺家的产业。但下次呢?
“下次呢……”楚蘅也喃喃地说。
“要是曹锦绣能别宅而居就好了。”她嘟起嘴,看着贺弘文。
贺弘文苦笑,“你明知我娘不肯。”
“现在祺哥儿都会说话了,还是见到她就吓得往大人怀里躲。”楚蘅叹了口气,“到底是她要紧,还是祺哥儿要紧,我竟不明白了。”
贺弘文也叹气:“这我何尝不知,但我娘……你就当是讨我娘个高兴吧。”
说了等于没说。楚蘅郁郁地躺下睡了。
贺弘文安抚地抱着她,心里倒松了一口气——幸好要面对这一切的不是明兰,现在他看着妻子的烦闷已经十分心疼,若换了明兰,他只怕就疼得过不下去了。
贺弘文心疼的时候,曹锦绣正在肉疼。她好容易攒了三十几两的私房,一次就被楚蘅拿走了三十两。
自贺老太太解除了她的禁足,一出门便发现她的六个丫头换了五个。她房中原有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内中大丫头黛眉过去是贺老太太房里的人,虽然聪明能干,却半点不受她收买。另一个大丫头绿鬓为人十分老实,曹锦绣虽然觉得不堪其用,到底有一个心腹比没有好,所以在她身上也下了些本钱。四个小丫头里只有一个叫轻绢的最伶俐,她便着意结好轻绢,想着以后做个臂膀。这一次楚蘅将黛眉调了去帮自己管家,绿鬓配了人,另外将贺母房中的一个大丫头雨丝派给了她,轻绢已经十五岁,便补了大丫头的缺,另外三个小丫头都换了差使,新补上来的四个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只有九岁,都是刚刚才跟管事妈妈学了规矩的。曹锦绣花在绿鬓身上的工夫等于白费了,幸而轻绢还在,只得暗自咬牙,恨恨地咽下这口恶气。
她想了几天,一时想母亲看到区区三百两银子,还全都给了庶子,该是如何大失所望。一时又想着自己亲生的哥哥们这般不成器,不知那焦姨娘如今在母亲面前何等得意。她想着焦姨娘那张脸,记起母亲骂她的话:“得意什么?再得意,不还是个妾!一辈子上不了台盘!”可不是,那女人再得意,也还是要在母亲面前伏低做小!三哥再出挑,还不是个小娘养的!他那个亲妹子,这辈子还不是要给那个五十多岁的老色鬼做姨娘!
 
16
贺母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锦儿对她说的两件事,她都只觉不大好办。
头一件,把她房里的轻绢给贺弘文丵做通房丫头。
“奶奶怀着身子的人,又有个哥儿在跟前,难免有思虑不到之处。到底多添个人,也好把表哥服侍周到些。”锦儿这样一说,她立时便将心里存的那一点不好的想头丢在了九霄云外:果然锦儿想圆房并不是为她自己,是为的弘儿好。若不然,怎么肯让丫头去做通房?
但她马上又想到了楚蘅不会同意,何况当年答应过宗家,不给儿子房里放人的。
见她踌躇,锦儿又说道:“姨妈便说是为了服侍表哥,奶奶也是书礼人家出来的女孩儿,岂能连这点子好歹都分别不出?况仍是丫头,并没有妾室名分,并不算负了宗家。身为人妇,若连这也容不得,那便是擅宠,姨妈只管拿出婆婆的身份教导她便是。”
这话倒也在理。但是教导……贺母觉得难度很大。她性子柔和,若说让她强压媳妇低头,她也有些做不出,再说媳妇还怀着孕,倘若事情闹大……
“姨妈拿住道理,凭她怎么,也得依礼而行。谁家婆婆给儿子放个房里人,媳妇敢说个不字?”曹锦绣一再勉励,贺母也觉并非完全不可行,大不了媳妇不允便作罢。于是问:“那轻绢可愿意?”
曹锦绣抿嘴一笑,“表哥这样的人品,凭他什么样的丫头,会不愿意?况生下一男半女便是半个主子。姨妈放心,我问准了的,她心里愿意,只是怕奶奶责罚。我向她说了,她是太太给的,就是奶奶也要看在太太脸上敬重些,要不这家里哪里还有体统了?她便应了。”
说是这样说……但楚蘅虽然孝顺,却不是对婆婆唯唯诺诺的人;再说,儿子答应不答应呢?
贺母犹豫着,先找机会探了探儿子的口风:“弘儿,现在楚蘅怀着身孕,要不……娘再给你个丫头?”
贺弘文愣了一下才明白母亲的意思,登时面红耳赤,连连摇头:“儿子现在很好,母亲万勿……”他想说无事生非,话到嘴边又急忙改口,“……万勿替我丵操心。”蓦然想到母亲也许还会去问楚蘅,赶忙补充:“也千万莫对媳妇提起。”
贺母见儿子不愿,便打算就此收兵,晚间告诉了曹锦绣。曹锦绣笑道:“表哥那是不好意思。姨妈真给了他,哪有不肯要的?怕是……”她压低了声音,“怕是表哥被奶奶管得怕了。女人家不贤,男人便这般可怜。”贺母被她拨弄得又有些心活,自己琢磨儿子最后一句话,莫非真个儿子是愿意的,只是怕了媳妇?这样一想,便觉得到底还是锦儿对儿子才是真心,知道心疼他。
这时曹锦绣又问起了另一件事:“姨妈,我看奶奶这几天神情倦怠得很,想是怀孕十分辛苦。那件事,您对她说了不曾?”
她说的“那件事”,便是她这些天在劝说的第二件事:让贺母收回家务来自己管着。
“只是临时替奶奶管上几个月,待出了满月,自然还是交回去的。这是为奶奶身子着想,奶奶那样聪明的人,再没有分不出好歹的道理。”曹锦绣这般说,贺母倒也觉得有理。家里事虽不多,一日也有几件,媳妇这一次似乎害喜比上次厉害,每日还要经管家务,确实劳乏了些。但自己缠绵病榻,日常除了吃饭时略坐一坐,基本都是躺着,又哪里管得了家?
“横竖家里有旧例,姨妈只听着就是,还有锦儿帮着你呢。”
贺母觉得这倒是正理。锦儿好歹也是姨娘,让她学着管管家,不也是楚蘅的帮手?于是答应下来。但楚蘅到她面前来,基本都是楚蘅在唧唧呱呱讲笑话,她听得高兴便把旁的事都丢开了,待儿媳走了才想起来。现在曹锦绣又来催问,她暗自有些后悔,便答应明日就说。
第二天,贺母果然对楚蘅说道:“你这一次害喜倒像此上次厉害些,家里的事少操心些也使得。”
楚蘅笑嘻嘻答道:“还是太太疼我。老太太留下的几个管家媳妇都极好,我只是掌个总儿,并不用费什么气力。”
话说到这儿,贺母便觉剩下的话自己不用提了:几个管家媳妇确实都是贺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岂不比自己揽过来强?
楚蘅心里早明其意,仔细看了贺母的脸色,故意说道:“太太虽满心疼我,只我是晚辈,只有我为太太分劳,若反把自己分内的事推到太太身上来,下头的人岂不笑话?本来,若曹妹妹搭一把手,倒是极好。”
 
贺母听她说得有理,正在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眼前一亮:“你也觉着锦儿合适?那更好了,就让她帮你便是。”
楚蘅摇头道:“曹妹妹虽好,奈何媳妇不敢用她。老太太临走时再三对媳妇交代,曹妹妹不能生养,在婆家没有血脉,必定心想着娘家,她那娘家如今又过得那样,所以特特说了:贺家的一文钱也不能从她手上过!老太爷还特别写了训诫给夫君。媳妇再怎么,也不敢破了这个规矩。”
贺母一怔。差不多的话,婆婆也嘱咐过她,可见儿媳的话不是编的。虽然有些为外甥女叫屈,但她同样不敢违背贺老太爷和贺老太太。
楚蘅又道:“夫君前番写了信去,说了给曹家银子的事,昨日老太爷的信来,还痛骂了一顿,说夫君要做人情,拿他自家挣的俸禄去做,不许拿祖宗的钱去填。太太听听,很喜欢夫君呢?如今若是再让曹妹妹管事,只怕老太爷会气出好歹,那时夫君要顶个忤逆的罪名,别的房里可怎么看咱们?太太看……”
贺母连忙说道:“既然老太爷有吩咐,那还说什么,自然还要听老太爷的。锦儿也只是心疼你,倒是好意。”
楚蘅笑道:“媳妇自然知道曹妹妹是好意,只可惜了她这一片心。若是把老太爷的话说给她,只怕她心里难受,她素日又是个多心的,岂不反添了病。不如太太还说是媳妇不听话便是。”
贺母道:“那你岂不白担了埋怨?”
楚蘅道:“替君亲分谤也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何况曹妹妹本就是为了帮我,我既说了不愿,她必不怨的。”又哄着贺母说了一阵笑话才去了。
是晚曹锦绣又来探问,贺母瞒不过,便照楚蘅教的,说:“楚蘅说她支持得了,不用人帮。”
曹锦绣眉间一蹙,道:“这是什么话!这个家难道还由她说了算了?亏姨妈往日说她贤惠,今儿可见了吧,她就是一心擅权,连婆婆也不放在眼里呢。”
贺母含糊应着,心里替楚蘅抱屈:楚蘅是怕锦儿知道了贺家两老的严训,心里凄惶,这才揽了不是在身上,落得锦儿这般说她。楚蘅倒真是个实心的,还说锦儿既是好心,必不埋怨。又想:锦儿说是为楚蘅身子着想,如今又这样生气,可见也并不似她口内之言,分明她自家也是有心管事。心下刚有些不喜,转念又想:她在家里白住着,想要尽些心,那也是人之常情。一时又记起公公的话,说不许拿贺家的钱给曹家,只许拿儿子自家挣的钱。可儿子年俸不过几十两,抵得什么?这样想来,倒真是儿媳的法子可靠些,给曹家的老三些本钱,让他自己去挣钱奉养父母。只盼着他能财源广进……
听得曹锦绣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姨妈就是太给她脸了,如今婆婆媳妇都反过来了”,贺母不禁一阵心烦,截住了她的话:“这事先不说了吧。我也有些乏了,你去吧。”
曹锦绣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登时红了脸,只得胡乱说了几句,便站起身来。想了想又说道:“我今天看见表哥神色甚是疲惫,奶奶既然事忙,好歹通房的事,姨妈要放在心上。”见贺母点头却无话,只得退出,心里一直核计究竟哪句话犯了贺母的忌讳。
贺母也看见儿子有些疲倦之色,问他,只说是公务甚忙,也有些心疼。越想越觉曹锦绣之言倒也贴心,便打算第二日向儿媳试探。
第二天一早,楚蘅尚未过来请安,云嬷嬷先来了。原来贺母已经准了她女儿雪芽配人,如今婆家选定了下月完婚,是以云嬷嬷来回贺母,想接女儿回去住一月。贺母倒没甚话,云嬷嬷是她自幼的丫头,雪芽也服侍了她十年,甚是勤恳,如今要嫁了,贺母高兴之余也有些舍不得,赏的东西便比一般的丫头多出许多。雪芽谢了赏,要去辞一辞姐妹,云嬷嬷便留下陪着贺母说话。
云嬷嬷虽已病退了几年,贺母对她倒仍和昔日一般,便悄悄地把要给贺弘文房里放个丫头的事与她商量。云嬷嬷听得摇头:“依我说,七少爷和奶奶既然和睦,太太不管这事也罢。奶奶又不是不生养,太太三年抱两个孙子,还想怎么样呢?没的坏了婆媳的情分。”
贺母道:“我是怕委屈了弘哥儿……你看谁家少爷屋里没几个丫头,咱们弘儿又不差什么。丫头收在房里,服侍也用心些,岂不好?”
 
见到贺弘文,贺母哭得声音更大了。楚蘅倒擦了泪,只不肯起身。贺弘文有些急了,便催问究竟出了何事。楚蘅哽咽许久方道:“太太要把云萼给你放在房里,云萼不从,寻了短见。”
贺弘文大惊失色:“现在人呢?难道……没了?”
楚蘅道:“救下来的时候已经快不成了。我使出了一身的力气,把我娘给我的一瓶九转回魂丹灌下去一半,好歹是救过来了。只她现在不想再活,只怕陪着的人一个照看不到,她还是会寻死的。”
贺弘文听说人没死,稍微松了口气,看母亲只管哭,一时气上来,便抱怨道:“儿子早已说过不要丫头,娘怎么就不肯听我一句话?”
贺母原想儿子回来规劝媳妇,想不到他上来一句话先嗔着自己,不禁也委屈起来:“难道娘是有心害你?还不都是为你好。”又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不早早随着你爹去了,只留在这里多事!”
贺弘文后悔说急了话,正要告罪,楚蘅拉住他,说道:“太太事事都是为夫君着想,这是不肖说的。原是媳妇不贤,不如太太的意,所以才有今日之事。如今夫君回来了,就请赐一封休书,从此这个家就再无灾无难了。”
贺弘文大出意料,一时又气又急:“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在闹脾气说这样的话?”
楚蘅看他移时,忽而冷笑道:“原来我是闹脾气?”再不理他,恭恭敬敬向贺母磕了三个头,起身便走。
贺弘文急忙追上去拉住她,楚蘅甩开,正色道:“你是定要和曹妹妹偕老的,不若就安心守着她,自然什么烦恼都没了。你我夫妻一场,好聚好散,也算你对我的一点恩情。”说完便带了丫头出门而去。
贺弘文本要追出去,又不放心母亲,回头看时,果然又喘得上不来气,只好回来一阵抚揉。贺母透过气来,哭道:“这是怎么说!”又推着儿子:“你还不快去劝她,倘若她回了娘家,让你岳父母知道,可如何是好?”
贺弘文苦笑:“岳父母早已心知肚明,何消今日。”他想起楚蘅刚才的表情,只觉一直冷到心里,顿时一阵灰心。他低下头,说道:“儿子已娶了亲,也有了儿子,媳妇对母亲也还孝顺,母亲只觉不足,是究竟想让儿子怎样?若是只管这样闹下去,不如就让媳妇去了,儿子妻离子散,便都安心了。”
贺母被儿子一堵,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这一遭她真是不曾答应曹锦绣,怎么儿子和媳妇全都怪在了她身上?于是也是一阵灰心,掩了面哭道:“你也怪我?人说痴心父母古来多,果真哪个儿子知道爹娘的心……”
话未说完,霞蕊急急跑了进来回道:“奶奶命人套车,要带了祺哥儿回娘家去。门上的妈妈叫赶紧来回太太和少爷……问现在怎么办?”
母子面面相觑,贺弘文咬咬牙,起身往自己院子里来。
回到房中,见丫鬟们正忙乱着收拾东西,妻子抱着儿子坐在床边。见贺弘文回来,楚蘅面色平静,说道:“我想过了,在城里再置一处宅子,我带了祺哥儿住过去。以后我母子无须你贺家一分一厘,你们一家三口好生过便是。”
贺弘文强笑道:“你我祺儿才是一家三口,还哪另有个一家三口?”坐在她身畔柔声道:“哪里就气成这样?你怀着孕,小心动了胎气。”
楚蘅道:“你这时才想起我还怀着孕?实对你讲,自从上一次曹锦绣来生事,差点儿把祺哥儿掉了,我这心便日日夜夜悬着,再没放下过。可太太也罢了,连你也不曾呵斥过她一句,你倒真真是曹锦绣的亲表哥,哪里有一分像是祺哥儿的爹爹?这日子我也过得够了。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你替我们母子做主,只求你看在你亲生骨血的份上,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岂不也是替你那亲亲的表妹积德?”
她原本伶牙俐齿,贺弘文被她说得一阵伤心,呆呆地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楚蘅见他这般,心里更是生气,便低下头去不理他。贺弘文沉吟半晌,方低声道:“你心里不舒服,骂我几句也罢了……你我是结发夫妻,我不信你真这么心狠。”
楚蘅失笑:“事到如今,你还和我说什么结发夫妻?你当我是要儿子的性命呢,还是要你?况我早一天走,太太也早一天合了心思——前两个月还跟我提让曹锦绣来管家呢,如今岂不正好。”又冷哼一声,“也罢,宅子我自己拿钱出来买就是,免得她把家产全搬到她娘家去,你们没饭吃的时候,又打着住到我这里来的主意。”说着便喊丫头们:“不必忙着收拾,将来有收拾的日子。”抱了儿子便起身出了门,丫头们忙跟了上去。
 
贺弘文呆呆站在屋里,听见楚蘅在院子里说:“宗家的人跟我回去,其余的人不必了。你们服侍我一场,日子虽浅,我也感大家的情。以后在姨奶奶跟前要小心服侍,但愿她像你们爷想的一般是个菩萨下凡,不来难为你们。”又吩咐香怡给每人二两银子。院子里顿时哭声一片。
这边茂萱堂里贺母还只管哭,黄嬷嬷紧着相劝,贺母便哭道:“养儿女有什么用,为他好他不知,出了事只会来抱怨娘。”
黄嬷嬷笑道:“若是雪芽娘在这里,听见太太这话,又要顶回去了——少爷那样聪明孝顺的人,哪会不知道太太的心?只是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该怎样好。若依礼,太太觉着媳妇不好,少爷便万分舍不得,也只能写休书了。”
贺母啐道:“你也睁着眼胡说,是我要他休妻?分明是她自己闹着要去。怎么这也怪我?”
黄嬷嬷笑道:“他两口子好好的,又怀着身子,若没十分的气,奶奶又为什么闹着要去?这里头也必有缘故。”
贺母不响。半晌方擦着泪道:“她无非又和锦儿生气。”又道,“可这抱怨几句也就罢了,怎么就气到了要求去?”
黄嬷嬷道:“这又不是第一遭了。咱们家里,凡奶奶容不得的事,一次两次,都是锦姑娘挑起来的。奶奶就是个泥人儿,也有个土性子,如何不叫她记在心里?如今差一点便出了人命,虽然是家生女儿,不至于见官,但倘或传出去,那起子小人说什么的没有?要么说少爷年轻不尊重,强要丫头;要么说奶奶嫉妒不贤,所以太太才要给少爷放人,这都是什么好名声?”
贺母道:“这我何尝不后悔呢?但锦儿也只提了一句,她倒是为云萼想,并没逼着她上吊去。说起来都是云萼可恶,她不愿意只跟我说便是,何苦走这条路?还带累主子,枉我这么些年疼她。”
黄嬷嬷道:“别人不知,太太还看不出来?先是轻绢如画,现在又是云萼,锦姑娘是必要把这桩事做成的。云萼又没了爹娘,横竖是太太一句话,太太又肯听锦姑娘的,由不得云萼不怕。”
贺母道:“我再糊涂,她一辈子的大事,她不愿意,难道我还强逼她?”
黄嬷嬷笑道:“少爷还不愿意呢,太太不也听了锦姑娘的话,依旧张罗?”
贺母无话可说,半晌方道:“原是为他好。”
黄嬷嬷道:“大户人家,正室有了身子,收房里人原是常事。不过太太想想,当年咱们在家时,三个姨奶奶里头,为何老夫人偏恨杜姨娘?”
贺母心里轰的一声。那杜姨娘正是在她母亲怀着她时得了宠,把她父亲迷得昏天黑地,母亲恨得几次要卖,都被父亲拦了。后来母亲生下了她,杜姨娘不久却得了个儿子,连带母亲对她这带来霉运的女儿也不大喜欢。其实杜姨娘得宠也不过几年,但母亲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在她怀孕时爬上了床的狐狸精,对杜姨娘和她那儿子恨之入骨。
往事千端都到了心头来,她嫁人,生子,寡居,这些事情几乎都忘了。母亲在她心目中已经是官家主妇的典范,但即使如此,她也必须承认母亲对那些姨娘是表面上和气,背地里厌恶。母亲对亲生的孩子和庶子女是不同的,即使自己是个并不得宠的嫡女,用度上也总会给得比庶姐妹好很多。那些庶子女,母亲只是不曾故意薄待罢了,还记得姐姐常说“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还想怎样”,那时自己又何尝不是觉得,姨娘养的只要有吃有穿就该知足,还想怎样?小时候自己还疑惑母亲为何独对一个没了亲娘的庶弟格外好些,姐姐笑她傻:“就是因为他没娘,才对他好呀。”长大些才明白,母亲关心六弟,是因为这个弟弟没有生母争宠,而且还可以借此赚得个善待庶子的好名声,父亲十分欣慰,也不再要求母亲对其余几个庶子女一视同仁……想来,女人对妾室和庶出的子女,真的没有全不介意的吧?母亲倒是因为六弟,在宗族中素有“视庶子如亲生”的美名,其实也不过如此;真正视如亲生的,传说中有,何尝见过?而母亲那样宽厚的人,对杜姨娘母子仍能那般忌恨,自己又怎能指望自己在媳妇怀孕时给儿子塞人,媳妇没有一丝不满?
她怔怔地想了半日,颓然叹了口气。拭了泪低声道:“那如今,怎么办才好?”
 
黄嬷嬷笑道:“还能怎么办?太太想明白了,明天叫少爷去宗府陪个情,他们小夫妻好得很,有什么心事解不开的?”
贺母想了想,儿媳妇一向是个大方知礼的人,何况怀着身孕,难道还真个横下心要下堂?只要自己保证不再给儿子放通房丫头,她自然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于是点了点头,“明天一早,你就叫少爷往他岳家去,就说是我的话,以后再不提通房妾室的事了,让他说些好话,接他媳妇回来吧。”
18
贺弘文愣愣地在床边坐了一夜未曾合眼,只觉得胸腔里空空落落,放佛心已经不在了。他知道楚蘅心里有委屈,但从未想过她会丢下这个家一走了之。他本想追到宗家去,又觉得让她有个机会对亲人面前哭诉一番也好,都积在心里难保有一日成了病症……真是没用啊。他对自己说,那样总是一脸笑、仿佛什么也难不倒她的楚蘅,居然也会有一天离他而去。现在想想,其实她早就不像刚过门时那样快乐了,或许对她来说,只是在等待一个离开他理由而已……
可他能离开她吗?
他从未想过离开她,尽管他无法像对明兰那样深深地思恋,可她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他从未想过没有她的日子要如何度过。夜越来越冷,但屋子里再没有那一壶温好的茶,也没有人吩咐丫头为他添衣。没有人非要将发冷的手伸进他的衣袖里去取暖,没有人在他的脖颈上呵气,将他弄得痒痒地,又在他怀里得计地笑……
天不知不觉就蒙蒙亮了。贺弘文随便寻了一件袍子换上,喊丫鬟端水来洗漱,打算往岳家去接楚蘅。端水进来的丫鬟眼睛哭得红红地,倒吓了贺弘文一跳,他强笑道:“怎么就哭成这样,奶奶又不是不回来了。”丫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少爷,求求您,把奶奶接回来吧!若是姨奶奶当了这个家,奴婢们都活不成了!”贺弘文叹了口气,也懒得去问到底这丫头怎样得罪了曹锦绣,自顾洗了脸,就要往外走。
“原来哥儿比我早。”黄嬷嬷正好进门,看见贺弘文顶着黑眼圈便要出去,不禁笑了,“到底是小两口儿恩爱。”
贺弘文苦笑:“嬷嬷这时候来,可是母亲有什么话吩咐?”
黄嬷嬷笑道:“正是。太太已经想明白了,以往是委屈了奶奶,以后再不提给哥儿放房里人的事了,请奶奶放心。”
贺弘文心知母亲这种“想明白了”十分靠不住,但有这句承诺总比没有好,于是躬身道:“我知道了,多劳嬷嬷走这一遭。”
这时一个丫鬟跑进来:“少爷,宗家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来了,说求见太太!”
贺弘文一愣,“奶奶没一同回来?”
那丫鬟摇了摇头,“只有二少爷和二少奶奶。”
贺弘文暗自惊心。他原本想过,岳父可能会今天就把楚蘅送回来,所以他才打算一大早便过府去接,让楚蘅在娘家有些颜面;想不到楚蘅未回来,倒是宗楚荃夫妇来了!他直觉事情不妙,却也只好迎了出去。
宗楚荃是前一科的进士,最是个办事爽利的人。见了贺弘文也不似往日那样亲热,只拱手为礼,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是奉了父母之命前来,定要求见贺母,别的却多一字也不说。他的妻子许氏是国子监祭酒的幼女,家学渊源,举止十分娴雅大方,看着贺弘文只是客气地微笑,心思一毫也看不出来。
到了贺母房中,行礼坐下。宗楚荃倒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家母发了旧疾,不能亲来府上,只好打发我夫妻二人前来,一来替舍妹向伯母请罪,二来,也与伯母商议离异之事。”
贺母和贺弘文都大吃一惊,他们完全未曾想到宗家竟会这样干净利落地同意女儿离异,须知离异后的女子要受世人非议,连父母也会遭到嘲笑,若再嫁,断不能有像样的门第,像贺家这样的人家再不可得。何况,楚蘅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怀着第二个,做爹娘的理应无论如何都该劝女儿继续过下去,怎么竟会支持女儿就此仳离?
许氏见贺家母子变了神色,便欠了欠身,说道:“我家老爷太太的意思,小姑自幼娇养,未免德才不足,不堪为府上这样人家的冢妇。我宗家的女儿扰得老太君伤神,老爷太太十分有愧,特让我们向老太君赔罪。”说着与丈夫一同起身,向目瞪口呆的贺母深施一礼,又道,“请老太君看在数代通家的份上,允了他们和离吧。”
 
贺弘文歉然道:“舍表妹无知,失礼了。”
许氏微笑道:“老太君,您刚才问道: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为何我家铁了心要他们夫妻分离?我原也有些疑惑,但现在看懂了。但凡稍讲些规矩的人家,主人说话的时候,妾室连大声咳嗽都不敢,更别说插嘴,哪里有敢这般胡闹的?若是有,主人便不将她赶出家门,也会请出家法来打上一顿,好让她明白规矩,更不用说府上这样世代书香的人家。可是您跟前这位姨奶奶,就算如刚才这样失仪,也不过就是送回屋里去,也无人敢去禁她啼哭扰人,过一刻仍然锦衣玉食供奉着。想起来,当年也是老太君亲口答应不纳妾,这位姨奶奶也不圆房,我家信得及府上的信用,才把姑娘嫁过来。过门这两年,这位姨奶奶何曾安静过?今日要圆房,明日要送通房丫头,她把主人的信诺放在哪里?但府上仍无一人指斥过她,让她任意恣行,直到今日。我们姑奶奶怀着祺哥儿时她做的事尤其令人发指,不要说是妾谋害嫡妻,就是正嫡那样谋害侍妾,只要关乎子嗣,那嫡室都可能以七出之名休了。可府上这位姨奶奶不过在自己房中关了几日,照常吃饭养病,连油皮都不曾擦破。原来我们家姑娘在老太君母子眼中,连个妾都不如?这样嫡庶的规矩都讲不清的,不要说我家姑奶奶年轻,就是当了一辈子家的老妇,也未必知道该如何过这日子。”她笑了笑,“不过或许府上规矩历来便是如此,是我知识浅,不曾见过世面,说错了您可莫笑话。”
贺母被这一番话说得满面通红,嘴张了几张,只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方垂泪道:“是我太娇惯了锦儿,以后我一定严加管教——不再让她出这院子!”
许氏笑道:“老太君玩笑了。我们姑奶奶一走,这一位自然便是当家奶奶,哪能连院门都不出呢。”
“不不!”贺母急得哭道,“我真的从不曾起过这样的念头!锦儿身世可怜……”她终于意识到又说错了话,忙改口道:“都是我的错!以后家里的事再不让锦儿插嘴!”她哆嗦着两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哭得直要昏厥,“你们看在弘儿份上吧!虽然我糊涂,一次次劝说他,他却从来不曾松口儿,只是一心一计跟楚蘅过日子。如今为我的糊涂想头害得他妻离子散,我岂不成了贺家的罪人……”
宗楚荃躬身道:“伯母言重。家母已说过,这事怨不得贺家,更怨不得伯母,是我宗家当初许婚许错了。待此事一了,家父自会致书贺家长辈请罪,言明是小妹没福,断不让伯母担这干系。”
贺母大哭道:“我去见亲家老爷太太请罪!究竟要怎么,才能让媳妇回来?难道……你们是要我把锦儿赶出去?”
宗楚荃大皱眉头:“我们只求和离,请伯母约齐宗人和见证便是。府上的人事,与我们无干。”
贺母急道:“锦儿爹娘远在原籍,若撵出去让她怎么活?亲家少爷……”
许氏道:“老太君听误了,我家官人说的是,我们只管接回我家姑奶奶,之后两家各不相干,我们又怎会要姨奶奶出去?”
贺母道:“只有锦儿出去了,媳妇才能回来?”
宗楚荃道:“我们只管把小妹接走,这送回来的事从未听说过,不敢乱说。我们家里已经请下了三位中人,只等府上的音讯。晚辈告辞了。”说着便示意妻子离开。
许氏稳稳重重地行了礼,跟着丈夫便走了出去。贺弘文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母亲,不声不响地跟了出去。
天越发冷了,夜间落了霜,贺弘文身上穿的外袍十分单薄,一出门便打了个寒战。许氏发觉,便含笑道:“有人引路,不用送了。”
贺弘文摇了摇头,一直送到了府门口。许氏有些不忍,便问道:“可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娘?”
贺弘文又摇了摇头,待许氏上了车,他方喑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让她别太难过……我……她便不再回来。我也一直都等着她……”
许氏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这边贺母见宗楚荃不由分说便走了,急得伏床大哭。黄嬷嬷在旁急道:“我的太太!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只管哭,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贺母哭道:“我还有什么主意?宗家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了……”她泪眼朦胧抬起头来,“他们竟一句‘亲家’都未曾叫过……”
 
黄嬷嬷点头道:“看来这一遭宗家是气得狠了,不但‘亲家’未提,就是对少爷,也一口一个‘世兄’,竟是真连女婿也不认了。”
贺母泪如雨下,“怎么就闹到这地步,贺家从不曾有媳妇半路出门,怎么弘儿就……我也看不懂了,弘儿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他竟是当真乐意他媳妇去了?”
黄嬷嬷跺脚道:“太太真是急糊涂了!您没见少爷身子都是抖的,强忍着眼泪?他是孝顺,不忍说您什么——他做儿子的,只能说娘不喜欢媳妇,那便让媳妇回家去,难道还能说是做娘的亏待了他媳妇?”
贺母道:“我何尝亏了他媳妇?我拿她从来都当自己的女孩儿一般看待,就是锦儿也没越过她去,这点礼数我还不知道?只是锦儿身世可怜……”又说到这一句,想起许氏刚才的态度,又惊惶起来,“看起来,宗家这是铁了心要打发了锦儿了!”
黄嬷嬷道:“太太,您先别只顾想锦姑娘如何可怜,先想想少爷!您得先想明白,究竟锦姑娘到底是表姑娘呢,还是姨奶奶?若是表姑娘,那太太只管疼着,但不能再想着她跟少爷成夫妻,也别再容着她插手府里的事;若是姨奶奶,那就豁出来凭着正房奶奶处置她去,太太别心疼,还得劝着锦姑娘既然做妾,便要受得委屈。您想甘蔗两头都甜,哪有这样的好事?”
贺母道:“我真真不明白,别人家也有妻有妾,怎么偏就咱们家里容不下锦儿?”
黄嬷嬷笑道:“有妻有妾容易,但宠妾灭妻便是大忌了。远的不说,太太想想姨太太是怎么待姨老爷那些侍妾的?”
想起姐姐的手段,贺母背上一冷,“那也忒严苛了些……”
黄嬷嬷道:“妻妾之间本就如此,好坏全凭主母一句话。当年咱们老夫人何等宽厚,可对妾室也不过那样——杜姨娘犯错打了三十杖,养了几个月还落下了毛病;荀姨娘被送到庄子上关起来,再不得见人,太太都忘了?”见贺母不语,黄嬷嬷又道:“当初您答应宗家的意思,原就是对外虽有个妾室的名分,全家上下都只当表小姐一般待着,所以奶奶才给了锦姑娘未嫁小姐的月例,吃穿用度一应是上上份儿,又帮着锦姑娘看病吃药,也算仁至义尽了。太太若早说想让锦姑娘做个真的妾室,宗家根本就不会允婚。宗家女一向不嫁有妾室的人家,如今又受了委屈,才一味只要和离。太太想通了这些,才好去求宗家把奶奶送回来。”
贺母想了半晌,叹道:“当初若是盛家……”
黄嬷嬷嗐一声道:“我的太太,您还在想盛家!那盛家姑娘当年不就说过:若纳了表小姐进门,有夫君疼着,婆婆护着,贺家的媳妇难当!人家那时候便想明白了,话都说在那里——锦姑娘就是家乱之源,她哪里还会进这个门!我听我小子说,人家在都督府里,夫妻恩爱得很,也没那些妾室烦心,顾都督虽是个武人,倒也疼妻爱子,一丝儿委屈也不给她受。人家盛姑娘如今过的比咱们家里强十倍都不止,您还在想着她错过了少爷后悔?”
贺母听得大为意外,喃喃道:“竟是这样……只可惜了弘儿了,心里还念着她……”
黄嬷嬷道:“念着抵什么用?难道她过的不好,您还能再给少爷娶回来?您还是惦着少奶奶的事吧。”
贺母咳嗽了几声,喘定了才道:“正是。你可有什么主意?”
黄嬷嬷摇头,“没有主意。奴才只问一句:若宗家立定主意,锦姑娘不送走,奶奶便不回来,太太可怎么选?”
见贺母面现难色,黄嬷嬷又道:“不是奴才说句难听的话,若真个奶奶就此去了,少爷要么不再正娶,要么,人家打听着奶奶是为着太太宠妾室、乱了嫡庶规矩才出的门,就算有人肯嫁女儿过来,也必定要让先打发了锦姑娘的。那时再说什么只跟着太太过,再是没人信的。少爷当年说亲有多难,太太忘了?”
贺母流了半天的眼泪,方才道:“若真如此,也只能委屈了锦儿……到底楚蘅是生过孙子的人……只是锦儿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对她爹娘交代?”
黄嬷嬷道:“您先想着怎么跟老太爷老太太交代吧!若知道这一遭儿,只怕老太太会气得骂人呢!”
贺母低头哭了半晌,又抬头道:“你说,我若跟宗家商量,就在咱们家里,让锦儿自己住一个院子,轻易不许出来,可行得通?”
黄嬷嬷无语,半日苦笑道:“那太太便说了试试吧。”
 
他想起他挑起遮住她容颜的盖头,那只握秤杆的手紧张得有些颤抖。虽然他觉得自己不会再爱任何人,可事到眼前,心底里还是希望自己的妻子美丽又聪慧。他听见周围的人都赞叹了一声,定睛去看时,正和她望过来的大眼睛相触。她羞红了脸,但还是偷偷地多看了他一眼。他的心上一软,忽然明白,他担负了这女孩的一生,她的全部身家就是他,再也无法背离。
狼狈而美好的洞房花烛夜,两个人对对方都一无所知,对对方的身体也一无所知。他真是个俗人,他以为他只会淡漠地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可触到她颤抖的身体时他还是不由控制地兴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其实他比她还要紧张。中间他觉得那女孩眼睛一弯,似乎是想笑了,这让他很没面子。误打误撞地终于找对了地方,他心里一松,这才发觉身下的人已疼得一身冷汗,身体簌簌地抖,眼泪流在枕上浸湿了头发,却用手背死死地抵住了唇,没有哭出一声。
她从来都是这样隐忍的。贺弘文恍惚觉得,自己伸出手就能触到她柔嫩的脸颊,替她擦掉苦泪。可如今,她的眼泪他擦不尽了。
她是他的,也只有她才是他的……可他竟连她也没能抓住。
“你的字写得真好。”她赞叹,“只比我稍微差一点。”新婚第二天她这样说,他忍俊不禁。
“太太是不是不喜欢我穿红色的衣裳?”她有些紧张地问。“没有。你这样很好看。”他安慰着,还开玩笑,“这就是‘画眉深浅入时无’?”其实母亲是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表妹穿着粉红裙,心里有些黯然。母亲是一直为表妹抱屈的吧,好端端的官宦小姐,落到了做偏房的地步。因为不想让表妹感觉到做妾的微贱,所以母亲尽量袒护。可是她从没想过,那个坐着大红花轿进门的她真正的儿媳,在她的偏袒中被牺牲掉了。
“你说,男孩,还是女孩?”她甜蜜地期待着。“都好。”他回答说。他说的是实话,但今天他才觉得,这回答是何等无情。他从未像她那样期许未来,日子于他而言一直是怎样都好。她本来是很爱说话的,后来或许是察觉到他喜欢安静,对着他时她便很少叽叽喳喳地说话了。他偶尔发现她会对着祺哥儿自言自语,他觉得那很可爱,却从没想过在这个家里,她只能把祺哥儿当成唯一的亲人。
“你别带你后娶的女人来拜祭我,也别写那些假模假式的怀悼的话来骗我。”她倔强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终于还是淌了下来。啊,现在想起来,这样赌气的话里有着怎样的温暖……至少那时候,她还是在乎他的。
“人这一辈子……还真是聚散无常。”从程家吊唁回来后,楚蘅背着他哭了好久,他其实知道,但强忍着没有发问。她不可能为那个根本没有见过几面的表嫂那般伤心,真正让她伤心的是丧妻的程德燮吧。晚上对着滴泪的蜡烛,她喃喃地说了这一句。他恶意地想,她是在惋惜一个少妇的夭逝,还是感叹她自己错过的姻缘?可是,她怎么能不叹息呢?至少那样她不会有一个时时护短的婆婆,和一个从未怜惜过她的丈夫。
“你当我是要儿子的性命呢,还是要你?”是啊,他真傻。从来都没有给予妻儿半点保护的丈夫,要了有什么用?他一直都在坐视他们母子被蚕食,眼看着她辛苦地维护着与他母亲的关系,却袖手不管。今天他才明白,在这个家里,失去了她,谁也不会比他更痛,包括他的母亲;只有他是被活活地拆去了骨头,就算有一天还能站起来,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贺弘文了。
前面的路越来越熟悉,原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盛府。他掉过头,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明兰?让她料中了,他真的除了曹锦绣,谁也照顾不好。
他游魂一样晃荡了一天,最后还是尾随的家人看不下去了,趁着宵禁前将他死活拉回了家里。
一进门,黄嬷嬷便迎上来:“弘哥儿,太太请您过去。”脸色极其难看。
去就去吧。贺弘文苦笑,母亲想必又听了什么话,不知又做了什么惊人的打算。
他们从正房的院里穿过,贺弘文忽然发现自己房中亮着灯。他心里一阵狂喜,一阵风般卷进了屋子,连黄嬷嬷说什么都未听清。
 
他的突然出现把屋里的人吓得一哆嗦,却是香怡。
“姑爷……姑娘打发我来收拾些东西……”
贺弘文失望地挥挥手。他真傻,她已经说了那样决然的话,又怎会这般轻易地回来。
他和黄嬷嬷一路沉默到了茂萱堂,果然,曹锦绣正在这里,一见贺弘文便泪水盈盈地迎了上来:“表哥,都是我……”
贺弘文摆了摆手,“不关你的事。”本来也不关她的事,错的是他这个顶门立户的男人。
贺母有些惊异于儿子的回答:宗家介意的,难道不是锦儿的事?
贺弘文垂手站下:“娘有什么话,请吩咐吧。”
“表哥,”曹锦绣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袖,“明天,你带了我去宗家请罪吧……就算是宗家把我打死,剥皮抽筋,只要奶奶能回来,我也无怨的。表哥,只要你过得高兴,我死也瞑目……”
贺弘文往旁边躲了躲,将衣袖从她手中拽出来,“与你无关,你不必再说了。”
“表哥!”曹锦绣凄凉地喊了一声,“只求你……把我埋在贺家的祖坟里……”她哀哀地哭,但贺弘文实在没丵力气再说话了。
“锦儿,你先回房去,我和你表哥说。”贺母看情形有些不对,想了想,决定还是和儿子单独商量。
曹锦绣擦了擦眼泪,“是……”又幽怨地看了贺弘文一眼,“表哥,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从来没有坏心……”说完便捂住了嘴,嘤嘤哭着退了出去。
贺母等了半天,贺弘文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终于还是贺母忍不住了,“弘儿,你今天可往你岳父家去了?”
贺弘文摇了摇头。
“你好生说些赔情的话……”
“没用的。”贺弘文又摇了摇头,“宗家已经说出了口,便不会轻易收回。”
贺母压低了声音,“弘儿,刚刚锦儿和我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你说,宗家是真的要和离?”
来了。贺弘文的心像冰一样冷,他按住难过和勃然而生的愤怒,涩声答道:“娘有什么话,请吩咐吧。”
“倘若当真和离,吃大亏的是楚蘅,她这辈子……难道宗家就舍得?我想着,他们不过是拿和离做个幌子,只想要咱们低头……无非是想迫着你休了锦儿。可是,你当初也答应过你姨妈……再说,你若被岳家拿捏住了……”
其实曹锦绣的原话是:“宗家这分明是拿和离拿捏着姨妈和表哥,只想压贺家低头!若有这一次,以后若宗家想要做什么,便这般来威胁,贺家永无宁日!”但话到了贺母嘴里,她觉得说不出口,便将语气和缓了些。她一面说着,看到儿子似乎是笑了,不觉惊疑起来,便缩住了口。
“娘就吩咐吧,儿子听着呢。”
贺母有些赧然,但为了儿子能不被辖制,她还是说道:“他们若定要离异,我们也不肯和离,只肯写一封不顺公婆的休书。宗家害怕,自然就……”
“果然……”贺弘文唇边漾起了一个凄绝的笑,“娘竟然愿意听别人的话,拿儿子的一生来赌……”
贺母被他吓到了,迟疑道:“只要宗家不是真要和离……弘儿,你若不愿意……”
贺弘文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必说了。儿子已经打定主意,愿意……和离。”
如是又拖了四日。贺弘文每日不见人影,贺母急得不行,拼命向黄嬷嬷讨主意。黄嬷嬷早就后悔那日多话,再问什么都只摇头三不知。贺母自己不得出门,便打发黄嬷嬷和祺哥儿的乳娘带了礼物去看宗夫人。结果黄嬷嬷去了半日,回来禀告:宗家的人十分客气,宗夫人病着,不能见客;两位奶奶十分礼貌地见了她们,还问了贺母的病;楚蘅没出来,倒是让香怡把祺哥儿抱出来给她们看了看,结果祺哥儿和奶娘哭成一团,两位奶奶也都掉了眼泪,但楚蘅最终也没露面。带去的礼物,宗家原封不动地退还了。
贺母听见孙子的消息,真如万箭穿心,直哭了半个时辰。她现在服软了:只要儿媳妇和孙子好端端地回来,哪怕真是要把锦儿……关在后园,她也认了。但儿子那一日伤了心,这几天干脆泡在了太医院不肯回来,回来也是一脸倦色,无论她怎么哀求,他也不肯去宗家,只是默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对了太太,”黄嬷嬷忽然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今天宗家大少奶奶说……那件事儿,已经告知了大老爷,请他邀约族内的长辈……”
 
“什么?!”贺母顿时慌了。贺家在京城的族人不少,与他们亲缘最近的便是贺弘文的大伯。宗家已经将自请和离的事告诉了贺家的族亲,看来这事真不是耍花招!
锦儿真是误事!贺母心里抱怨。若不是听了她的话,自己迟疑着没有去宗家恳谈,说不定就不用走到这一步了。她虽然是贺弘文的母亲,但正娶的媳妇要离异,这么大的事不是她能做主的,两家的族人都要出面。贺家如今虽不算显贵,却仍是书礼传家的名门大族,无论嫡系旁支,从没听说过有媳妇和离,偏今天就出现了!就出在她眼皮底下!这儿媳妇还是老太太亲自选的,平日亲戚来往无人不夸!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大老爷说了什么?”贺母急着问。虽然分了家,贺家大老爷到底还是贺弘文的亲伯父,贺弘文又早没了父亲,这样有辱门楣的事大伯不可能不管。
黄嬷嬷摇头,“这却没说。”
贺母忙打发霞蕊去门上问这两天大老爷有没有信送来,过了一会儿霞蕊回来了:“少爷昨天被大老爷叫去了。奴婢叫了昨天跟少爷的小厮来。”
昨天就叫去了,贺弘文昨晚竟什么都没说……贺母越发慌了:儿子不是真的也铁了心要和离吧?他糊涂了?!
叫进了小厮,贺母当头就问:“昨日大老爷都跟少爷说了些什么?”
那小厮面现难色,支吾了一下道:“没说什么……太太还是问少爷吧,奴才记不住。”
黄嬷嬷心知定有些叫贺母生气的话,便插嘴道:“太太问你话就照实答,又不是你说的,太太不怪你。”
小厮牙疼一般哼了一会儿,说道:“大老爷跳脚一顿痛骂,说少爷‘枉为男儿,全无半点须眉气’,还有‘坏了贺家的门风’什么的……”
贺母身子一歪,黄嬷嬷连忙扶住,催问道:“还有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小厮想了想,又道:“还说让少爷马上写文书离了姨奶奶,要不然他就要亲自正一正贺家的家规了。横竖少爷是他亲侄,他有教养之责……还说,贺家竟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他愧对三……呃,愧对咱们老爷。”见贺母浑身哆嗦,那小厮害怕了,连忙补充,“太太别急!大老爷虽然要少爷离了姨奶奶,但大太太给拦住了!”
黄嬷嬷心里叹息一声,三房这人丢得太大,连她都觉得面上无光,只有贺母两眼一亮,“大太太怎么说?”
小厮心想这话太太定然爱听,便细细地学道:“大太太说:‘那妾室是弘哥儿的嫡亲表妹,好不好,架不住弘哥儿自己乐意,要不然几时见过这样……那什么的女子进过贺家的门?再说,弟妹最疼这个外甥女,你这般逼着离了她,弟妹出了差错,岂不叫弘哥儿恨你一辈子?你倒是好心,也得有人领你的情。’然后说怎么办少爷自己拿主意便是。”其实后面大老爷还痛斥大太太说“是一个糊涂妇人的私爱要紧,还是贺家全族的名声要紧”,但这话他想还是不说为妙。
贺母心似油煎。果然应了她的话,贺家全族上下,没一个人肯为锦儿说句话。这是自己还活着,若是死了,锦儿怕是要立即被扫地出门。可错的只是锦儿吗?锦儿想给弘儿放房里人,那不也是为了广贺家的宗嗣?要不是家门不幸,她也本该做正房奶奶的,哪里会沦落到寄人篱下,受人指摘讥笑……
黄嬷嬷看贺母呆着脸只管落泪,便皱了皱眉,对那小厮道:“你下去吧。传出去半个字,皮不揭了你的。”
小厮生怕贺母一时气出好歹,自己非倒霉不可,听得这一声如获大赦,忙磕了头就要跑。踏出去一步又想起一事:“太太,大太太让大老爷写信给老太太……”
贺母一口气堵在胸中,黄嬷嬷忙一边抚着她的胸口一边骂那小厮道:“偏生你多话,还不快走!”回头再看贺母的脸色,饶是她见惯了贺母发病,仍是禁不住一哆嗦。
“快去请少爷来!”她失声道。心里暗自念佛:可别这个时候真出了事!
 
屋里只剩下贺弘文母子。贺母望着儿子清秀的脸,儿子憔悴了好多……
“弘儿,娘拖累你了……”
贺弘文眼泪泫然,“没有……娘别胡思乱想,没事的……”
“你是个好孩子……”贺母含着眼泪,“楚蘅也是个……好孩子……把你交给她……娘也放心了……”
“娘!”贺弘文抓住了母亲枯瘦的手,“娘,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听娘……说完……”贺母喘息了一阵,“以后……想听……也听不、听不着了……”
贺弘文忍着眼泪,看着自己的母亲。从青年就守寡的母亲,比同龄人看上去更加显老。加上病骨支离,才四十岁的人,看上去竟比自己的祖母也年轻不了多少。只这么几天,母亲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去……把楚蘅接回来……好好对她……娘是愧对她了……”
“娘……”
“就说……娘求她……回来……”
“是……”
“求她……看在娘……生养你的份上……容了锦儿……别赶她……走……”
“……”
“锦儿……是个……苦命的孩子……除了我……和你……没人疼她了……弘儿……别怪娘临死还……还给你们个拖累……上天有……好生之德……”
贺弘文所有的勇气都被瓦解了。孤苦了一生的母亲,此时的心愿,他怎么可能去违背?可是,他心里知道,这样楚蘅是不会回来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却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让他失去最亲近的人,一次就是两个!
“娘……”
“去吧……兴许我还能……撑到……撑到……”
忽然门外廊上一阵混乱,房门被人撞开了,奶娘抱着祺哥儿冲到了榻前。
贺母的眼睛一亮,“祺哥儿!”她伸出手想抱住孙子,却没有那么大力气,贺弘文刚忙把儿子抱住,送到母亲眼前。祺哥儿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欢喜地将手里拿的泥人递上来,“祖母,给!”
“好……好……”贺母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滴落,“祖母……就带它走……”
“娘!”
“太太……”
一个细细的哽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贺弘文母子身上都是一震。
“楚蘅——”贺弘文惊喜地回过头来。真的是她,真的是她!他起身迎了上去。
楚蘅没有看他,扶着凸起的小腹走到贺母床前,艰难地跪下,含泪说道:“媳妇不孝,任性使气,让太太忧心了……太太罚我吧……”
“没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贺母再没想到儿媳会主动回家,喜出望外,攥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楚蘅微微侧过头,“我六叔回京了,我爹爹让他过府给太太请请脉,你去门口迎一迎吧。”话是对贺弘文说的,眼睛却没有看他。
“好!”贺弘文答应着,也不问六叔是什么人,现在楚蘅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过了一会儿楚蘅实在忍不住了,看向他,“你怎么还不去?”
贺弘文看看母亲,又看看她,低声道:“你不走了吧?”
楚蘅恨恨地不再理他。祺哥儿的乳娘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少爷真是!再走您舍得?”
“哦,好!”贺弘文看一眼笑开了的母亲,“那你在这里陪着娘,我去去就来!”
原来楚蘅的六叔宗锡俭是有名的针灸大夫,与贺老太太娘家也甚是相熟。贺弘文早听祖母说过他医术高超,只是性子十分古怪,今日一听是他亲自登门,大喜过望,忙恭恭敬敬将宗锡俭迎入茂萱堂。
贺母这次发病原本就是心事郁结,看见儿媳回来,一场门楣之耻消弭无形,心里一高兴,病已去了三分。宗锡俭用了针,眼见就喘定了些。宗锡俭开了汤药,便告辞回家,楚蘅亲去煎药,贺弘文忙送了宗锡俭出去。
贺弘文见母亲有救,心里十分感激:“此番多谢六叔。”
宗锡俭把眼一翻,“你切莫叫我六叔。我半只眼睛也看你不上,虽然三哥走了眼把那倒霉丫头嫁与你,我也不认你这个侄女婿。”
贺弘文一愕,名不虚传,这位长辈的谈吐果然奇怪。他倒也不生气,微笑道:“总要谢过您老救我母亲一命。”
宗锡俭大摇其头,“莫谢莫谢!要不是我家那傻丫头哭求,说她只有一个婆婆,我也不想让她自觉欠了你贺家的情,否则就算三哥开口,我也不肯做这有损德行的事。”
 
贺弘文笑道:“救人一命是积德的事,怎么反倒说是损了德行?”
宗锡俭白他一眼,“你果然迂腐!譬如一个杀人成狂的人,本来就要死了,也算是世间少了个祸害;我救了他,他又去杀更多的人,难道这也是积德不成?你这小子,果然不通。”
贺弘文心想,母亲人在深宅,怎能和嗜杀成性之人相比?但这怪人乃是长辈,他不能与之计较,又怕再说错了话,只好赔笑。
贺母服下了药,胸口舒服了些,看看儿媳和孙子,心里欣慰,一会儿便睡熟了。楚蘅悄悄交代了丫鬟几句,便往自己院子里来。贺弘文在身后跟着,楚蘅也不与他说话。
她一走八九天,府中诸事无人料理,待她一进屋,便有一帮管家媳妇前来请示。楚蘅一一打发了,回到卧房,刚一进门,贺弘文便从里屋出来,把丫头们关在了门外。
“你干什么关门?”楚蘅怒视,“大白天的,叫人闲话。”
贺弘文看着她笑,“你怎么回来了?”
楚蘅愤愤道:“不回来,难道等人说是我任性没家教,气死了婆婆?”
贺弘文笑道:“那你又为什么求了六叔来给娘瞧病?”
楚蘅脸一红,怒道:“我又不是你,狼心狗肺。太太对我虽不算好,可也没虐待我。六叔不回来我也无法,既然赶上了,谁让你这讨嫌的人偏偏命好!”
“是这样……”贺弘文垂下头。楚蘅转身想去歇息,贺弘文突然趁其不备将她抱了起来,吓得她惊叫了一声。
他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我天天想着你和祺儿,你想不想我?”
楚蘅眼圈微红,扭开头道:“我天天想着再也不用看见你了,开心得很,哪有工夫想你!”
一串绵绵密密的吻不由分说地落在了她的脸颊和脖子上。“还嘴硬……”他一面吻着她一面说,“你听二嫂说……我衣服单薄……就打发香怡回来……我第二天就看见……斗篷和出毛的衣裳……都放在箱子里……还说你没想着我?”
“我喜欢放在那!”楚蘅哭了,“你冻死了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管你?”
贺弘文心疼地吻着她的眼泪,“你没那么心狠……舍不得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爹。”
楚蘅推开他,恨声道:“我是不如你心狠!我进门以来,林林总总,多少委屈,你何曾心疼过我?这家里除了老太太,谁为我说过一句公道话?她被父母卖给了人,她不能生养,所以可怜得很;我怀着孕,却被她一再暗算,几乎连孩子都掉了,婆婆和丈夫却没一句重话怪她,我便是不可怜的了?太太今日让她管家,明日又赞她心疼你,分明当她才是你妻子,我是外人。我在你们母子眼中虽不如草芥,在我爹娘眼里,却也是珍宝般的女儿。那一次我差一点把祺哥儿掉了,我娘回去哭了几天,旧疾都犯了,太太却还是一味回护曹锦绣,连亲孙子都能不顾,怎不让人寒心?我娘那时便后了悔,起了和离意思。后来又问我在婆家究竟过得如何,我也没必要瞒着,自然是要对她实说的。我爹娘的意思,既然你家里不拿我当媳妇,我又何必在这里辛苦熬着,又碍人的眼?我大哥大嫂也说,若我不愿再嫁,他们养我一世。我自己想了这许久,我无德无才,你贺家的媳妇,我是做不好的了。不如我早些离开,好让你娶个能捧着曹锦绣的人回来。或者,太太更喜欢你把曹锦绣扶正,她再胸怀大度地替你讨上几十个小妾,生上一百个儿子,岂不皆大欢喜!我是没半分留恋你,只可怜我这两个孩子……”说到孩子,她哽咽起来,“我疼得死去活来才生下的孩子,却要交到那差点害死他的女人手里,再也没有亲娘照拂……也再见不到亲娘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贺弘文也湿了眼眶,抱紧了她,“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这些天我都快痴了,耳朵里老是听见祺儿的声音,就跑出去看是不是你回来了。我也明白,你在这里憋屈得很,我娘她……唉。”他还是说不出母亲的坏话来,“娘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她老瞧着别人都好好的,只有锦儿孤苦无依,生怕她受了薄待。而且她只记得锦儿小时候温柔可亲,所以事事信她。今日幸好娘无事,”他舒了口气,“她心心念念地嘱咐我不要把锦儿赶出去,我真是没用,明明都打算好了要把她送到别处去住,可娘只剩一口气,那样求我,我真说不出违背的话来。”
“我就知道……”楚蘅早想到婆婆若真亡故,临终非把曹锦绣交待给贺弘文不可,不过这和她没有关系,“我今日回来,只是不想被‘忤逆不孝’的名声压死,连祺哥儿将来都要受连累。等太太好些,我便带了祺哥儿搬出去。”
贺弘文急了,“你还要回娘家去?”
楚蘅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道:“娘家我还回得去吗?这一次这样回来,你当我爹娘还会管我的事?就算我死在这里,他们也不会管了。”
贺弘文想说“我不会让你死”,但他自己也觉得这保证毫无说服力。最后他说道:“若真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处。
 
贺弘文看着母亲可怜巴巴的神色,心里一阵难受。但他终究要过日子,总是要做出选择的。
“就依母亲。”
贺母傻了,依她?成了她让曹锦绣别宅单过了?
贺弘文看着母亲:“儿子把别舍选近些,让表妹能时常探望。”
贺母闭上了眼睛,眼泪潸然而下。许久才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你去办吧……”
宅子是楚蘅做主买的,在家人寻找的众多小院中,选了离抚远都督府最近的一个,站在院子的井台上踮起脚,就可以看到都督府后园里最高的树梢。她觉得经常提醒曹锦绣她早就不再是贺弘文的心上人了是有必要的。
曹锦绣刚开始时觉得,为了都督府里那个人,贺弘文也许会经常过来走动。但不久后她就发现算盘打错了,因为贺弘文反倒更不好意思来了。何况这条巷子并不通顾府的后门,光看树梢有什么用,顾家的夫人又不会飞。
贺母对曹锦绣不可谓不好,连最贴身的黄嬷嬷都给了她,黄嬷嬷夫妇俩管着的三百亩奁田也一并交给了她打理。楚蘅将曹锦绣那边要使唤的人、使用的物件配得十分整齐,贺母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于是贺母也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送别外甥女之前昏了几场,之后哭了几日,但有宗锡俭银针渡厄,有两个孙子在眼前逗着,死既没有死成,眼泪渐渐也就少了。
曹锦绣哀求了贺母数日,但这一次贺母是没法再反悔的。何况贺老太太接到了大儿子的书信,立刻火冒三丈地写了一封信来痛骂了三儿媳和孙子一顿,还吩咐大儿媳,务必要监督曹锦绣搬出去!曹锦绣没有办法,只好哭天抹泪地收拾行装。后来想了想,觉得搬出去便有了自家掌管的财物,比在楚蘅手下混吃等死更好,于是也就洒泪别了贺母,拿哀怨的眼神来回扫了表哥几回,坚决不看楚蘅一眼,登车而去。
她到了新居,便要下手收买别宅的奴婢。过了两个月她彻底想明白了:楚蘅给她的这些人,除了黄嬷嬷和雨丝,都是贺家的家生子,都有亲属留在主宅当差,就算是黄嬷嬷,两个儿子也都在主宅管着事。楚蘅给的赏赐总会比她给的可观那么一点点,于是,这些人最多是敷衍着她,谁也不肯老老实实做她的心腹。
而且,她十岁就被流放,到该学着管家的年纪时早已无家可管,于是其实她对庶务一窍不通。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下头的人手脚都这么贪,楚蘅给过来的伙食费本来足够开销,却月月都被厨子们以各种名目蹭去了几成。她问起,他们回答“规矩就是这样”。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端起身份斥责了几句,结果并没收到预想的效果,甚至下人们更加怠慢。她忍着气打了次赏,他们才稍微好些。
钱,钱!她做梦都梦见贺弘文回心转意,给了她一万两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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