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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猫]【现代】载浮沉(完)BY 几多次枉痴心[第2页] |
作者:几多次枉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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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这个日本人的官职,应该知道不少机密。我带回去,审过以后绝不留后患。” 智化闭上眼睛,脸上看不出表情,仿佛在流着血的人并不是他。红日东升,天地清明。 地下仍然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冷汗从展昭额前淌下,汇在眉骨上方,越聚越多,终于突破防线,侵进眼里,却没有感觉。 所有的痛觉神经最敏感的末梢,仿佛都一缕一缕搅在白玉堂的刀尖上,随着每一次探割的方向,活跳叫嚣。 手指在枕边绞着床单,死死咬在嘴里的纱布已经几乎被嚼烂。 没有任何呻吟声传出来,因为他知道那个执刀的人,比自己更疼。白玉堂终于清完最后一刀,开始缝合。缝完最后一针,白玉堂沉默地擦净手上的血,俯身轻轻覆在展昭背上,脸颊贴着耳际,两手握着他的手,静静地让心跳融合在一起。 胸膛肌肤贴着展昭被冷汗浸得冰凉潮润的后心,白玉堂把体重大半卸在床板上,放浅呼吸,既想温暖身下的人,又生怕一不小心给他带来不必要的痛楚。 “猫儿,别再去拼命,在你好起来之前,把要做的事,都交给我。”白玉堂嗓音喑哑失声,脸颊在展昭鬓边摩挲,语气破天荒地近于请求。 这只猫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想法。即使是现在,把这样一个重伤力竭的人抱在怀里,白玉堂也仍然能感觉到期许随时可能落空的无奈。 展昭侧过脸,和白玉堂眼神相对。虽然脸上没有血色,眸光仍然是温和的。 “好。” 白玉堂心中涌上杂陈百味:这语气这神情都太熟悉——不是第一次听他说好,不是第一次听他说放心,到头来他还是自行其事。他说好,不但没有意义,反而显出不可触及的疏离。 于是白玉堂的心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有点伤了,再不想开口。长腿蹬掉自己身上的湿裤,上床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手拉上被子,用体温覆盖着展昭,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裸身无距离地贴近,然而白玉堂完全没有欲望,只有滋味复杂的心绪慢慢沉积。 不知过了多久,展昭的身体渐渐透出暖意,呼吸也平和了许多。白玉堂觉得被子下面展昭的手一动,抽离了他的掌心。以为自己不知不觉压痛了展昭,正要翻身起来,却听见展昭轻声说道: “轮到我帮你。” 白玉堂怔了怔,无声地把药挪到展昭手边,转过身去,把被岩牙划伤的后背给了展昭。 展昭欠身拿起纱布,给白玉堂敷伤也不是第一次,每次白玉堂都乐不得的在他面前脱衣服,伤得再重都照样炫耀似的给他看。这次却不同,白玉堂沉默地背对着他,腰背赤裸,给人的感觉却如同全副武装。 白玉堂的身手毕竟不是盖的,虽然擦划伤痕重重迭迭,大部分并不太严重。只是为展昭挡的那一摔,在背后硌出一片隆起的青肿。白玉堂以为疼一会就过去了,可是此时笼罩在展昭目光里,涂药的手搌上来,竟然一阵阵激灵。 凉凉的酒精气味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肌肤温韧的触感。展昭脸颊贴着白玉堂后颈,手臂环到他胸前,用力拥抱了一下。 “玉堂,生逢乱世,身许家国,我不知道自己性命还能有几分重。”展昭的声音低低响起,“但是我知道,踏遍万里江山,只有一个白玉堂。 ” |
所以许西风也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并不仅仅是拔这条日本大鱼的舌头,事情还关系到卢方等人的信任,半步也错不得。 地下密室油灯如豆,阴暗潮冷。许西风一眼看见自己的英雄氅扔在旁边的稻草铺上,黑布蒙头的日本参谋被吊在石墙角落里,军装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绽开的鞭痕。 许西风不由得皱了皱眉。让亲信先来搜搜智化,简单问几句,并没有让他们随便动手。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手下人对日本人仇恨有多深,何况本来也没有打算让这个日本军官活着回去。他担心的是手下会不会把东条智化打死了,自己再想逼供都没有机会。于是定睛察看这个日本人的状况。 开门声响起时,智化没有反应。直到炽热的炭火盆被搬到脚下,扑面而来的热量才让他稍稍动了动,好像是对能驱散潮寒的光热的渴望。 准备工作就绪之后,许西风屏退手下,扯掉智化的头罩。 两个人,一片静。盆中红炭偶而爆起火星。 智化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看清身材魁梧的许西风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手上挽着皮鞭,一双鹰目雪亮地逼上他的脸。 智化沉默着,视许西风如无物。 啪地一声,许西风把手下搜来的证件甩回智化面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冷冷道:“东条参谋长位高权重,英雄不吃眼前亏,用背荫河要塞的图纸换自己少受点苦,还是划算的。” 智化眼中似有什么晃了晃,又恢复成一片空寂,摇头表示不懂汉语。许西风用日语又说一遍,智化低声回答:“我调来不足半月,刚接手后勤供给,你问的事情我不知道。” 许西风盯进智化的眼睛,眼神缓缓移动,把他的目光领到自己手中的皮鞭上,威胁地停住。 “许某和中马大尉、赵大队长关系都不错。东条参谋长愿意合作的话,许某绝不亏待你。” 智化闭上嘴,眼神中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 许西风眼现煞气,甩手出去,皮鞭毒龙般厉啸一声,把智化胸前伤口连同被血浸透的军装一同撕开。 智化猛地仰起头,一声惨哼在喉间压下,又被重重地噎回胸腔。 许西风打得并不快,却是狠到全不留手。太强烈的疼痛连续起来会让神经麻木,许西风刻意等到智化一口气透上来,再出其不易地把他甩回油烹般的剧痛里。眼见着智化头向下垂,竟然还是一声也没出。许西风知道再打下去要没命了,停下手,滴血的皮鞭抵上智化下颏: “你要明白,你的命在我手里——我把你的尸首送回关东军部也照样能领头功一件,你信不信?” “我信。”智化喘息,“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拜你所赐。你问的事,我的确不知道。” 许西风端着杀气腾腾的架势,打量着垂眼任凭处置的日本高级文职:薄薄肌肉覆盖着身架,瘦削到一鞭下去就能直抽到骨头。可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鞭打威逼下,尽管身体疼痛颤栗,脸上却没有分毫惧色。 许西风后退一步扬起皮鞭,唰一声甩开,鞭尾在空中爆鸣,智化连眼帘都没有撩一下。 然而接下来的几鞭,却令智化疑惑地抬起眼。 三四鞭过去,许西风停手。智化全身的衣服都被鞭尾撕碎脱落,却并没有再伤到一点皮肉。许西风看着智化新伤斑驳的肌肤上遍布的陈旧疤痕,叹口气道:“哪有一个高级文职被人用刑用成这样的。你确实不是凡品,打也没用。” 他放开智化,把人半扶半拉到旁边的稻草铺上坐下,拎起自己的英雄氅,披上他的肩头。许西风的大氅足够宽大,几乎把瘦削的智化整个包在里面。 许西风低头看着智化,忽然和蔼地说道:“我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但是你,我看不出是哪种。” 智化裹着英雄氅,低头不语。 |
“有一点我能够肯定。”许西风把手掌放上智化肩头,“你是真的没有给自己留下希望,所以也没有恐惧。”他用力握紧,“刑罚对你没意义,我也没必要让你多受苦。你要是想死,我一定给你痛快。” 手掌下的身体似乎绷了绷,却没有回答。许西风也不逼他,安静地等待。 良久,智化抬起脸来,盆里的火光给他清秀的眉眼绘上一层超脱之色,虚弱的声音依然平和: “从来不觉得生有可恋,我只是想用这条命,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看看命运给我安排的结果。如果要给这种想法下个定义,我想,大概算好奇吧。”他微笑,“不寻死,不贪生,一切随缘。” 许西风沉默,沉默着掏枪,上膛,顶上智化眉心。 枪口下的头颅纹丝不动,如同抵着一块冰。 许西风停顿几秒钟后,击发。 枪声在地牢里震开一波波回响。 森冷的地下巨窟里同样枪声回荡,白玉堂携枪翻身隐上高处。他充分肯定这一枪击中了目标,可是下面的水声只是停顿一下,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激烈地直向他刚刚开枪的地方蹿来。从越来越近的水声判断,这是几百斤重的庞然大物。白玉堂暗暗吃惊,这么庞大的东西怎么可能存活?难道就靠吃手指粗的盲鱼? 但有一点无须置疑,它在黑暗中行动敏捷自如,说明它和暗河中所有从没见过光线的地下生物一样,眼睛已经完全退化。 没有眼睛,意味着它的感觉神经异常敏锐。 换句话说,它的全身都是眼睛! 白玉堂屏住呼吸,头皮发炸。自己听觉虽然敏锐,和它相比也是没有胜算。猛地想到上游的展昭,心脏一缩。 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它! 水声到了白玉堂刚刚栖身的地方就突然停住,巨兽仿佛原地消失。 白玉堂手中扣着刀,努力在山石水流中辨识巨兽的存在,然而,没有! 白玉堂悄无声息地把电筒摸到手里。既然它没有眼睛,那光线就不会打扰到它。尽管如此,白玉堂还是后背靠稳洞壁,十分小心地扬起光柱。 然后他的血液唰地一声冻结。 就在距离不到两米的地方,一个长满突起的、苍白半透明的硕大头颅,正半张着森森巨口,向他,极慢极慢地,趋过来。 和这怪物不能比速度,往任何方向逃,一动就是找死。 白玉堂几乎无法思考,连呼吸都停止。巨大的恐惧变成冷汗飙出后背,身体却闪电般直窜出去,跳上巨兽后颈,落下的同时扬起手里锋利的匕首,向脚踩的颈椎缝隙狠狠扎下!这一刀倾尽了浑身力气,白玉堂只觉得虎口麻痛,手腕一震,刀竟然断了! 巨兽被激怒,弓身四处乱蹿,沉重的尾巴拍得碎石迸飞。白玉堂知道被甩下去就再无生理,双手抓住巨兽身上的突起,顺着它发力的方向,身体紧贴在它背后。怪兽甩不掉白玉堂,烦躁之下,一头向着深不见底的落水断崖冲了下去。展昭伏在黑暗里。落潮之后,连水声也听不到了,唯一存在的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被无边的死寂层层放大,单调到令人难以承受。 突然一声远到若有若无的枪响传到耳畔,展昭知道那枪声只可能来自白玉堂。不由得胸中一动,继续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展昭的心悬在半空,等待。全身的神经绷紧成弦,周遭每一点极轻微的声音,都引起一片回响。 四周仍然是毫无时间流逝感的安静。 陡然,毫无预兆地,桌上又响起了刺耳的铃声!一团漆黑中的电话铃声直刺进展昭胸口,把浑身的血液搅得阵阵汹涌。白玉堂不接电话是明智的,对面情况不明,不能暴露自己,失去先机;然而现在白玉堂顺线而去,并且已经开枪,所以此时无论打来电话的是谁,都意味着可能和白玉堂相关。倘若玉堂被俘或是被发现,日本人必定会搜查上游,发现这里是迟早的事。横竖没有出路,不如及早反应,争取时间。 展昭抓过白玉堂留在床边的步枪,撑着身体离开床,向话机的方向移过去,心中有一丝庆幸,自己已经能够开口发声。 他做好了面对日本人的准备,深吸口气,握住听筒,拿到耳边。只一听,眼神骤变。 电话线的另一端根本不是人! |
话筒里的声音,像是肺痨病人在声嘶力竭地咳嗽,又像是牙齿和骨头的尖厉摩擦,杂乱恐怖,难以形容。 瞬间的震惊后,展昭立刻反应过来,话筒里传来的是电流的声音!继续细听,这声音的高低起伏没有规律,不是任何一种编码。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这部电话原本就不是作为通话用的,铃声仅仅是种信号,让水文站里的人知道下游发生了某些特定事件。 想到这里,展昭心里猛然一空。无线电台对环境要求严格,这样曲折陡峭的地下空腔会阻断信号,所以下游和水文站的联系是靠有线电话来完成。但是如果下游有人,通过电话直接报告情况岂不更妥当? 唯一的解释是,下游要么根本没人,要么人已经被困,在临死前设定了定时发送信号的装置。 下游,是深不见底的地裂。那里会发生什么事? 展昭记得墙上有一个开关,伸手摸索,尝试按下。眼前白光一晃,原本不亮的灯,竟然亮了!展昭闭上被灯光刺痛的眼睛,迷雾重重的头脑中却倏然射进一束光:铃声是通电的信号! 日本人一定是利用地裂里暗河的潮汐,在下游建起发电站,席卷一切的潮水抵达发电站,推动涡轮工作,将电蓄满,供给水文站及上方的中马城。 然而,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仓皇撤离? 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以后,展昭继续打量这间石室。白玉堂用酒精炉热罐头兼照明时,并不能看到石室的全部,现在室顶电灯亮起,才看清气闭门后面的阴影里罩着褐色的字,颜色怪异,像是干涸的血液,写到最后模糊不清,字迹消失在血掌印里: “下にお化けがいる” ——下面有怪物。 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任何地方都是一句玩笑话,在这里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真实压力来。 展昭目光停驻片刻,咬牙回到床边,把床单撕成长条,厚厚裹住伤处,配合着手边能利用的材料,基本固定住伤侧腰腿,然后带上白玉堂留给他的所有装备,背上步枪,卸下木质床板,拖在身边,侧身匍匐,爬出水文站。 一路爬到崖边,虚汗已经出透背心。借着电筒的光线向下看,这里距离黑郁郁的水面十米左右,水下看不出有多深。崖边有铁梯被拆除后留下的残根,展昭看着,脑中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水文站的日本兵拆除铁梯,并不是因为撤离,而是因为害怕。 怕下面的东西上来! 展昭双手把住床板,把身体移出崖边。 玉堂,展昭用这尚存的一息,来争取一个结局! 风声在耳边响起,展昭甚至微笑了一下,莲花山望乡崖抱着白玉堂跳下峭壁,也是这样疾速下坠,两番心境却天悬地隔。彼时自己和他还在相互试探,然而,谁能想到那是一段铭心真情的开端。 这次跳下来的仍然是我。 只是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你。 沉重的落水声响过,洞内恢复沉寂。 |
水声在白玉堂脑后轰响,从高处砸落下来的水流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白玉堂紧紧抓着巨兽,只觉得脏腑都要甩出体外。 突然下落停止,巨兽四脚着地乱甩乱窜,白玉堂顾不得浑身疼痛,找准机会借着它发狂的力道跃离,黑暗中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就紧紧攀住,把身体悬在半空。 耳中听见巨兽在地面大声搅水寻觅,白玉堂放浅呼吸,既能避免被巨兽发现,又能缓解被水打出的阵阵耳鸣。通过在上面的经验,他知道它只有发现目标时才会突然变得无声无息。 然而有另外一种异常声音传进了白玉堂疼痛的耳鼓。嗡嗡持续,平淡至极。白玉堂听出那声音近在眼前,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攀在绞结缠绕的粗大电缆上。 原来这里有一个发电站! 谨慎无声地按亮手电,白玉堂惊讶地发现,就在自己掉下来的地方不到二十米远,三个巨大的涡轮叶片正在水流的轰鸣声里转动。自己刚才如果找错方向,被怪兽甩向那边的话,现在已经被绞在叶片中,身残肢离! 白玉堂的目光敏锐地晃过涡轮,突然绽出极亮的光彩:就在中间一个涡轮的中轴上,缠绕着什么东西,被水流冲得摇晃不止,却因为带子结实,反倒打了死扣。 那是他的枪支弹链,绞着猫儿拿命换的证据! 只有几秒钟可以用来取物,然后巨兽就会向这边扑来。白玉堂胸腹抽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包东西,看准带子缠结的情形后,开始琢磨退路。 沿着涡轮看去,不远处有一道人工堤坝,里面围的是发电机组。在堤坝最高处,靠着岩壁有一间堡垒似的小屋。这次的潮水大到接近堤坝承受极限,白亮亮的水漫着坝顶,浮浮荡荡。 巨兽还在下面暴躁搜寻,白玉堂已经沿着电缆悄无声息地向涡轮接近过去,从腰间解下攀岩钩,看准方向,一钩中的。拉了拉足够结实,把攀岩钩的绳索在腰间绕紧,放好手电,端起步枪。 连续三声枪响,缠结在中轴上的枪带死结被打断。包裹一动,白玉堂反手收绳,东西直飞入怀。白玉堂来不及狂喜,脚下怪兽已然没了声息。 再次被发现是在意料之中,白玉堂并不慌张。把东西在腰间绑好,七八分长的日本军裤反正腰身够紧,抽下腰间皮带向粗大电缆上一挂,抓住用力一荡,风驰电掣地向堤坝滑过去。 怪物虽然在山岩上速度惊人,想要爬上电缆追赶白玉堂却不容易。白玉堂滑到堤坝上方,正要松开皮带,向下一照,堪堪住手。 小屋的门已经被打得粉碎,坝顶上东一块西一块零落着骨头和军装。在几乎与坝顶平齐的水里,拥挤着无数硕大半透明的头颅、尾巴、利爪,长满森厉牙齿的大口齐刷刷地朝向上方,悄无声息地等着他。 他刚刚看到的白亮亮一片,不是水,是它们。 白玉堂终于明白了电话铃声的含义。那是值守这里的日本人匆促间给同伴留下的自动提醒。有潮汐才有电,有电才能发送信号,而发生潮汐,就意味着,龙来了。 这些龙形巨兽深居在地下河深处,被日本人建造的电站惊扰了宁静,循踪来到这里。千百年不曾吃过温热的血肉,一旦尝到,就恋守于此。枯水时退回地底,涨潮时浮上地裂,这里是它们的家园。日本人建了电站却无法维护,发现矿藏却不能开采,被迫放弃。而这些习惯了地下生活的怪物,不敢上到更高的地方,所以它们至多在大规模涨潮时到过水文站,然而停留时间很短,就又随水退下。 白玉堂悬在半空,指缝里全是冷汗,不得不换手。同样是战场,他宁愿面对全副武装的日本人,也不愿面对这样一群怪物。 然后他突然想起,身后那只没有声息的怪龙一直没有爬上电缆,难道它就这样放弃了? 用电筒四下扫视,他在远远的洞壁上看到了它。它已经沿着山石向上爬了几十米,一直向头顶上高到不可见的黑暗中爬去。 白玉堂脑中轰地一炸:它的利爪和体重不适合攀爬电缆,所以它是想爬到洞顶正上方去! 然后,跳下来,把他砸进水里。展昭伏在木质床板上,沿着黑沉沉的暗河一路向下。深黑眼睛中跃动着电筒前照的光线,犹如地心火焰燃烧。 |
水位持续下降,露出原本被潮水淹没的巉岩。奇形怪状的岩丛之间,盘踞着隐现于水流中的电缆。涨潮时近在咫尺的电话线,这时已经在水面上方十几米的高度上。 前方落水轰鸣声越来越大,流速明显加快。展昭努力控制浮板方向,向电缆靠过去,攀着电缆在断层边缘固定住身体,用手电照向下方。 这是一个十米左右的落水瀑布,底部延伸出一级自然形成的阶梯,滚滚河水向下倾泻,堕入深渊。而这束电缆,就纠缠着伸进不见底的黑暗里。 展昭抹一把脸上的水,向上看去。电话线比较脆弱,拉在水蚀线以上,他所在的地方已经看不到电话线。 白玉堂循着电话线从这里下去的时候,水位还高。这个十米断层要达到被落水瀑布掩盖,水量需要是现在的几倍甚至几十倍! 展昭脑中嗡地一响,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但是不亲眼看到,就绝不能相信这一点! 展昭深吸口气,掏出攀岩钩,把自己松松缠在电缆上,向瀑布下坠去。寒冷的水流激得人呼吸困难,展昭拿出全部力气,才勉强坚持着不被瞬间打落。伤口原本疼得尖锐,渐渐变成沉重的钝痛,右半面身体成了负担。 接近瀑布底端时,展昭尚好的左脚还没有找到落脚点,一阵冷风卷来,要不是和电缆捆在一起,整个人就会被吸得失去平衡掉进水里。展昭打个寒战,手脚冻得麻木,头脑却超乎寻常的清醒:这样的横风,只能来自天然形成的空洞! 心中射进一线希望,展昭一手攀着电缆,另一手解下攀岩钩,向横风袭卷的方向甩过去,固定在山石上,双手拽着绳索,奋力挣扎过疾流的水面,进到侧洞里。 这里的河水流势平缓许多。展昭在凹凸不平的钟乳石上倚住身体。刚才和河水搏斗,体力消耗太猛,现在周围虽然仍是一片黑暗,脑中却仿佛炸起无数雪花小点,阵阵眩晕冲上天灵。 展昭暗自咬牙。流逝的时间和持续的伤痛无一不在消磨体能,停下来休息,就可能再也无法前进。 一定要继续向前走——就当是为圆了玉堂死能同穴的梦罢! 手电扫过石洞,展昭目光突然定在前方一堆碎石上。 人工爆破的痕迹。 这里有贯通上下的通道!白玉堂悬在半空中。沿着石壁上爬的龙已经越来越高,到了手电难以照到的高度。同时他发现,拥挤在下面的龙,最外围的少数几条也开始向上爬,个头比第一只还大,速度快得惊人。 枪弹对它们没有用处,匕首也折断了。如果水里这些东西会思考的话,自己在它们眼中已经是每一滴血都极度美味的盘中餐。 白玉堂眯起眼,眉目透出杀气。 人悬在半空,脚下是宽广的水面,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旷,被残酷的现实充满。 白玉堂知道,决定来打中马城,就等于一只脚踩进了死亡的阴影。然而直到现在,“死”这件事,才从一片危险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变成纤毫毕现的具体方式: 手中的电缆就是必杀的武器,只是使用它的代价太过惨重。斩断相线通入水中,强大的电流会让拥挤在水中的怪龙无一幸存。然而无法控制的高压电弧也会毫无悬念地反噬白玉堂。 白玉堂磨着牙。和这样一群怪物同归于尽,这种离奇的死法还真够标新立异。但是不这样做,自己一样绝无生理,上游的展昭也会成为这些东西的活祭。 猫儿,只要白玉堂一息尚存,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我的猫儿,终于还是不能和你共同进退了。证据不知道能不能留住,实在不能的话,就允许我自私一点,带去做个念想。 白玉堂按按身上的油纸包,才发觉自己嘴角不知何时竟然弯起一抹极似展昭的苦笑。心脏顿时被说不出的酸苦充满:原来猫儿这样笑时,心里的感觉是这样。 猫儿,我明白得还是晚了。 对不起。 |
白玉堂掖起油纸包,珍惜地在外面拍拍,抬眼算算距离,向机房小屋的方向又前进了一段,让出脚下的宽阔水面。 龙已经爬得很高,白玉堂甚至能感觉到从不可见的洞顶传来贪婪的杀意。 白玉堂卸下步枪上的刺刀,握在手里。 风声从洞顶扑下,凶狠地贯顶而来。白玉堂反身让过,爬行动物冰冷的身躯轰然坠下,在下方溅起高达数米的巨大水花。 下一条龙可能在任何时候扑下,白玉堂不再耽搁,目测出足够的垂落长度,向这束电缆中一根相线瞄准。 再见了,猫儿…… 刺刀将要脱手的一刹那,从残损破败的小屋顶部,突然亮起一道耀眼的探照灯光柱。白玉堂这一惊不小,反射地握紧刀柄,顾不得刺眼,直望向灯光。 光柱斩开洞窟中的黑暗,扫过轰鸣落水中的涡轮,一路寻找。极快地掠过电缆上准备飞出刺刀的白玉堂时,探照灯骤然惊停,又毫不犹豫地移开,明灭交替,打出一个灯语: 玉堂,给我十秒钟! 白玉堂再难压抑内心狂飙的激动,狠狠抹掉流到眉间的冷汗。猫儿在下面,无论如何不能再切电缆。而第一条听见小屋中细微声音的龙,已经凶暴地向小屋方向的坝顶疾游了过去! 白玉堂紧紧握着刀柄,只觉得心跳比水声轰鸣还要激烈。猫儿,猫儿在机房里面,用这十秒钟倒闸解列,建立一击之后的退路。 这样一来,是否成功都会生死一处。 从来都是自己辛苦追随,不曾想,到头来还是这只猫儿实现了共同进退的誓言。 十秒,倒数得如同十年般漫长。第一条龙堪堪离水,白玉堂刺刀出手!迸着蓝光的火线从半空直切入水,电弧交错间,水腾如沸,惨比油鼎汤镬。 十几秒钟后,平静的水面电弧消失。一条条龙漂在水里,悄无声息。 其它爬到洞顶的龙始终没有下来,扑向坝顶小屋的龙半身已经出水,软趴趴地贴在岸边。白玉堂向小屋方向猛滑过去,松手落地,闯进机房。 屋内亮着灯,脸色苍白的展昭跪在台边,不合身的军装手肘和裤管磨损处片片殷红。看到白玉堂进来,虚弱发散的眼神扬起笑意。白玉堂扑过来用力把人困在怀里,心跳剧烈得要突破血肉直撞进展昭胸膛。 “猫儿!”白玉堂努力在笑,却仍然抑制不住声音发抖,“你在这里……” “你也,一直在。”展昭拥紧白玉堂,让他更清楚地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这里。” 白玉堂只觉得热意从胸中一直涌到头顶,强行按下心绪,压下把展昭揉进骨血的冲动。仪表上显示着展昭改动的数值:电击虽然把龙制住,却并不足以斩尽杀绝。 展昭放开他,低声说道: “玉堂,断层上方的侧洞分支里,有升降机。” 听到侧洞里有升降机,白玉堂眼睛仿佛亮了一下,目光又关切地聚回展昭身上。展昭穿的军服勉强蔽体,湿透磨损更显狼狈。白玉堂心头一缩:这只猫对于任何认为值得的东西都能毫不犹豫地拿命换,却从来不顾自己。这一路挣扎,身上难说没有需要立刻处理却还在瞒着他的新伤。 展昭扶着操作台想要努力站起来,腰身突然被人无声地揽进怀抱。白玉堂就着他用力的方向,把他整个人放到台沿上,极快地卸掉他身上捆绑的装备,动手解衣。 展昭一脸无奈地看看心急火燎的白玉堂,知道拦不住他,索性闭上眼睛。侧洞里向下开凿的长长隧洞原本是涨潮时的紧急通道,石阶凹凸不平,受伤的半边身体使不上力,他知道靠另一半身体艰难爬行的结果一定会触怒白玉堂。 他果然从身后白玉堂的呼吸声中听出了纠结。身下渗着台板的凉意,赤裸向上的一面却仿佛被白玉堂的目光扫得似凉又热。 白玉堂认真检视,庆幸的是除了皮外伤,没添上致命的伤处,刀口包裹得也还算稳妥。然而满眼看的都是殷红青肿斑驳破碎,白玉堂的表情还是渐渐变得难以形容。 展昭想要撑着身体起来,被白玉堂一手按住。耳边只听见那人威胁道: “猫儿,你敢乱动,记着爷不是好惹的!” 某种记忆在脑海深处一拱,展昭放弃努力。 白玉堂收拾了应用物品背好,伸手揭过墙角行军床上散乱的浅蓝罩布,撕扯几下。一手揽起展昭,披在他身上,腰身一系,倒有了几分古装样式。宽肩长摆衬着猫儿憔悴仍不失俊逸的面容,白玉堂看在眼中,似有温暖浅淡的波纹在心口窝里莫名一旋,散进胸膛,周身平白就热了几分。 |
如同相识已久,久到无法追溯。熟稔亲切的感觉,道不明说不清,似万顷波光上一层淡雾,越凝神越不见,却漫眼皆是清润风华。 一定是在这黑暗地下呆得太久,心神恍惚了,白玉堂想。随即定下心来,把展昭拢腿抱起,低头笑道:“猫儿指路,爷带你回家。” 展昭微微点头,向小屋里面隔间示意。白玉堂迈步过去,果然看到里面有一处打开的三防门。白玉堂抱着展昭进去,和展昭交换一下眼神,把门反锁。 这次暗河潮汐虽然凶猛,降得却比预料中迅速得多。上游如果还有龙,也一定已经随水退回。这里的龙被电击,受惊吓不小,断了此处,也就免得它们醒后再有一条半条误打误撞,尾随而来。 黑暗漫长的隧洞,相比外面寒冷更甚。除了脚步声,就是被石壁过滤得遥远的水响。电筒光柱狭窄愈衬空寂,庞大的空寂撕扯着神经散乱纷飞。 白玉堂紧抱着展昭,体温心跳贴在一起,每一次搏动都牵得胸口深处隐隐的紧: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集中精神,需要无比强大的毅力。可是重伤的猫儿就这样,面向着未卜的黑暗,一路爬来。 猫儿从不任性尚气。卡在石丛中时,放弃死证据,至少能换到活玉堂;而把命押在这样的空虚里,这样的行为不像是他的风格。 “猫儿。”白玉堂忽然开口,“你爬下来时,想没想过,”他把展昭抱紧了些,用嘴唇扫开挡在展昭额前的碎发,“找到我时,要是我已经死了,你做这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怀里的躯体微微绷紧了一下,像是冷了。白玉堂收收手臂,让身体接触的面积再大些。电筒的光射向前方,他看不清展昭的脸,却能听出展昭轻轻的气息绘成一抹浅淡笑意: “你若已死,当然不能再来找我。”展昭温凉的手在白玉堂后背缓缓收紧,“所以,只能我去找你。”他停顿一下,前额贴上白玉堂赤裸的胸肩,“我余力不足,自知走不到朝暮。不过,走到同穴,大概够的。” 白玉堂心房涨满,热意顺着血脉溢上双眼,想要说话,却发现语言已经多余。 这只猫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于是又一次在绝境中拼得一线生机。可是猫儿负痛爬过令人窒息的漫长黑暗时,心中想的竟然是能和自己死在一起! 猫儿爱他!爱得不逊色半分。只是猫儿的方式有时和他不一样,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能和你相知相许,无论生朝死暮,都了无遗憾。 第九章:死同穴 白玉堂再不说话,脚下加紧,很快上到了展昭进来的侧洞。 升降机厢安静地停在爆破洞口。白玉堂打量着轿厢,眉宇微纠,眼神复杂。 路上他就一直在想,机器操作简单,驱动它易如反掌。然而在上游遇到的情况已经说明,就算有过能升上地面的出口,也必定已被炸毁。这台升降机,能够到达离地面多近的高度?如果尽头是死路,又当如何? 然而,再没有看到其它出口。这里是唯一可能的出路。 白玉堂打开门,放下展昭,帮他尽量舒服地在厢壁上靠住。然后站起身,按下开关。 昏暗灯光从头上洒下。两人同时看到,原本是操纵杆所在的地方,只剩下残茬,骨殖般冰冷森然。 除掉它,下面是电线。如果电机完好,可以通过直接接线来让它工作。但是,万一中途出事,无法进一步操纵,人就只能困在其中,甚至坠毁。 狭窄的机厢,像一个方形的棺木。里面是命运的变数,九死一生。 展昭抬起眼来看白玉堂时,白玉堂也正低眉来看他。映进彼此眼中的,是同样的神情: 清淡的,安慰的,温暖的;明亮的,决断的,燃烧的。 ——淡淡笑意。 不过是死。能在一起,已经是足够好的结局。 白玉堂断开电源,咬着手电接上线。合上开关,电机发出运行的隆隆声。机厢晃动一下,慢慢向上升去。 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白玉堂靠在展昭身边坐下,臂膀拥抱着怀中清瘦的蓝色,身体感觉着熟悉的温度,眼睛一秒钟也舍不得离开他的脸庞。心中忽然明白,所谓不要来世只要今生,这种话说出口是需要底气的。到了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比如此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确实在心里隐隐祈望,真能有一种存在叫作来生。 突然厢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火花劈啪一响,电灯熄灭,机厢强烈震动几下之后向下猛坠! 展昭眼神一变,刚要发力,另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身后袭来。快到来不及呼吸,他已经被白玉堂制住,整个人向后仰倒。 身下垫着白玉堂的身体,展昭稍一用力,就能感觉到白玉堂手臂钢铁般圈紧。 勒在颈间,必杀的手段,却掌握着温柔分寸,让展昭刚好无法挣扎反抗。 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挡在前面。 展昭抬手,覆上白玉堂手臂,静止不动。 |
机厢里只有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声音。 突然,一阵刺耳的铁链声响起,机厢猛地一顿,停在了黑暗的半空里。 良久,没有其他声音传来。 机厢没有摔落! 展昭在白玉堂怀抱里动了动,握住他冷汗浸浸的手。白玉堂会意,放开展昭,起身一手拿起步枪,上了刺刀,从机厢窗口探出去。大概伸出一半的距离,碰到了岩壁。 量好井口的宽度,白玉堂在黑暗中俯身抱了一下展昭。随后咬着手电皮带,踩着窗边,双手抓牢,稍一用力,攀上厢顶。拿起手电向上一照,才发现刚刚已经坠落了二十几米,而头顶上的井道,正被一块塌下的巨石拦住了大半。刚刚就是撞上了它。用手电向巨石缝隙间照上去,光柱消失在黑暗里,说明上面还有很长的距离。 白玉堂回到厢内,顺手挂起电筒,一手拎起攀岩钩,另一手握住展昭肩膀,眼眸雪亮。 从白玉堂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想法,展昭嘴角牵起无奈笑容: “你实在要绑,至少把手给我留下。” 白玉堂摇摇头,一手揽住展昭,另一只手敏捷地用攀岩钩的绳索把展昭的腰身和自己缠结在一起。 “上面还有路,我带你爬上去。”他搂住展昭头颈,深深地从眉心吻到耳侧,声音低得仿佛是自语: “猫儿,别跑。” 我知道到了不可解时你会毫不犹豫地和我一起死。 我更知道只剩一线希望时你定会放手让我独自活。 所以,你,别跑。 湿滑的铁链握在手中,白玉堂负着展昭,向上艰难爬去。 上面,是背荫山。 背荫山头许西风的地牢中,火把兀自燃烧,火花迸响。 子弹贴着智化太阳穴飞过,在石墙上穿出边缘清晰的洞口。 瘦削的文职军官迎着许西风青烟飘散的枪口,眼睛都没有眨。 许西风站着,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喽罗来报,山下有人求见。许西风盯着来报信的手下,目光深寒,却看不出怒气,淡淡问了声来者何人。 手下看看草铺上坐着的智化,又看看许西风,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许西风利落收枪,眼神已有不耐。手下看许大当家并没有瞒着智化的意思,才犹犹豫豫地报上来人的名字。 中马健一。 智化抬起脸,自从到此,眼中第一次有了神情波动。中马健一这人自视甚高,竟然主动来见许西风,这令智化捕捉到了危险逼近的味道。 许西风心中一冷,知道日本人果然起了疑心。然而脸上丝毫未显,吩咐手下立刻准备迎接,一边俯身伸臂扶起智化。手下想过来架人,被许西风眼神阻止后,赶忙跑过去给大当家开门,然后垂手侍立在门口,看着大当家带着***小鬼子转过地廊拐角。 拐角里面是大当家的密室,除了大当家以外,向来只有进的人,没有出的人。喽罗们私底下猜测那是秘密刑房,甚至有过大当家在里面挖人心肝下酒喝的传言。 许西风一手挟着智化,另一手掏钥匙开门。动作看上去粗暴豪放,手劲却极稳,把智化放在靠墙角的床上,拽起铁锁,拉过脚踝。 冰凉的脚踝,清瘦骨骼硌着手心,许西风流畅的一列动作间有了不易发觉的停顿。 链子哗楞一响,好像抖掉了什么羁绊。许西风把智化一只脚锁在铁床栏上。随手捞起沉重地拽着镣圈直垂到床下的铁链,掂掂分量,放到智化腿边。 “呆在这里。”许西风背转身,“直到你等来那个满足好奇心的结局为止。” 许西风出门,落锁声响起,智化被隔绝进一片黑暗。 走出拐角,许西风按下机关,石壁轧轧合上的同时,眼角扫到一个站在暗处的身影。大概是地廊里光线晦暗的缘故,那身影一眼看上去很单薄:像纸片,或者刀锋。 是他的义子艾虎。 艾虎多年来随他走南闯北,没有任何公开身份,忠诚却比亲子犹甚。自从欧阳春成了许西风,艾虎就在幕后为他值守与外界的机密联络。他的懂事超越了年龄,有时连欧阳春也会忘记,艾虎不过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看着沉默的艾虎,欧阳春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关注过他了。 “艾虎?”欧阳春唤了一声。艾虎走近来,一张打孔纸条塞进欧阳春手心,欧阳春展开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
一队荷枪实弹的日军包围许西风的宅院,另一队去搜外围。 许西风仍然对中马健一笑着,亲自打开大门。出来以前已经把电台化整为零安排妥当,一切电文往来都不留痕迹。地牢密室也是很难发现。 许西风命令手下在院里站齐,目光点数,心中一提。 少了艾虎! 中马健一的手下训练有素,许西风的宅院被搜查得很彻底,并无破绽。 很快搜到地牢,许西风亲自带着中马健一间间察看,日本士兵几乎把每块石头撬开来,仍然一无所获。一路搜到地廊尽头的石壁,许西风盯着四处敲击拨撬的雪亮刺刀,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石壁后面隐藏着关押东条智化的拐角暗廊。只是机关巧妙,平面普通力度的敲击根本不可能找到触点。搜完这里,就万事大吉。 阴暗的地牢里四处是丁当敲击声,单调到麻木。中马健一也渐渐感到无聊,一句撤离还没有说出口,陡然一声枪响,一颗步枪子弹擦着许西风的头顶飞了过去,在石壁某点上迸起火花! 中马健一勃然大怒:上刺刀时枪弹退膛,这是哪个不长心的手下,居然没有退净!正要怒斥,却听见一阵轧轧声响,地廊尽头的坚硬石壁,竟然缓缓退开,露出火光幽微的暗廊。 仿佛重重一击直中太阳穴,许西风大脑轰响。抬起眼,正撞上中马健一骤然变得狞恶的眼神。 “许大当家原来还在这里藏了机关。” 话音未落,两旁士兵手中刺刀同时架上许西风咽喉。 许西风让开刀锋,笑道:“不瞒中马太君说,许某素日不爱女色,就有这点癖好。太君不嫌碍眼,我给太君开门就是。”言罢径直向前走,领着中马健一到了关押智化的门前,一手利落地掏出钥匙,另一手暗中贯满了力道。 只等中马健一看见智化,许西风就要反身发难。 只有一击的机会。 钥匙转动,门轴转动,许西风的眼神跟着中马健一缓缓转动。 门完全打开。 中马健一的目光静止。 不是发现目标的凶狠,也不是受到欺骗的愤怒,而是类似于哭笑不得的尴尬。许西风看出异样,顺着中马健一复杂的眼光看去,整个人惊住。 床上的人赤身**裹着他的英雄氅,却并没有被锁。门外照进的火把光亮勾勒出蜷在床角的优美身形,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这些人,床上的人像是被吓着了,手按着刀疤延伸的胸膛,一双乌黑的眼睛泛着水光。 明凤华。 竟然是明凤华! 刚刚站在阴暗处薄如刀锋的身影倏地劈进欧阳春脑海。难怪他今天看到艾虎时觉得有些不对,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疏于关注这孩子,现在他才回过神来,那时看到的艾虎,就已经是乔装易容的明凤华! 明凤华并不知道电台在哪里,那么方才以襄阳的名义塞到他手中的电报,究竟是真是假? 可是他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些,目前迫在眉睫的是应付中马健一。 中马健一走到床边,伸手拖起清茗茶楼当红戏子看了看,回头向许西风笑了笑: “许大当家真是霸道。徐行长爱的人,说抓就抓了来。关在这样的地方,哪里还有情趣可言。” 许西风打着哈哈:“说是怪癖,倒是戒不掉。中马太君见笑,见笑。”一面过来接过明凤华,在他背后拍了拍,脱下外套给他披上,转脸看了中马健一一眼,那意思明明是要送客了。 牢门重又锁好。许西风领着瑟瑟发抖的明凤华,送中马健一一行人离去, 牢门内的黑暗里,床下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攀着地面,吃力地将身体移出,身下拖出长长一道湿热血迹。 智化把床单扯在手里,撕成布条,勒住肋下的伤口。 他没有想到,来杀他的会是明凤华。送走中马健一,欧阳春命令寨内外戒严,把明凤华交给手下看管,自己疾风似的奔回地牢。 牢房里,智化已经拖着铁链倚回床上,团成一团的被角堵着伤口,脸色雪白。 在失去意识之前,智化只对欧阳春说了一句话: “不要为难明凤华。” 明凤华端坐在石牢里,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楚楚可怜。面对许西风的盘问对答如流:襄阳被东条智化所迫,上山护送,中途遇袭逃回,险些失去日本人的信任,不便行动,派自己冒险上山。背荫山形势复杂,担心打草惊蛇,乔装混入。见艾虎和自己身量相仿,偷袭把人放倒塞进伤号房,自己一路跟到地牢来杀罪大恶极的东条智化。正遇见许西风开合机关。未曾得手,中马健一突然杀来,就势替许西风解了围。至于为什么要杀东条智化,明凤华冷笑不答。 |
“许大当家,襄阳让我告诉您,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念在同为中国人的份上莫计前嫌。襄阳话里有话,我不多问。我不管许大当家现在是什么身份,杀日寇,救御猫,拿回证据,是尽我中华儿郎之责。” 许西风沉吟,点头。 如果昭白二人没有落入日本人手中,仍然留在地下的话,的确有一个人,可以助一臂之力。 彻地鼠韩彰。 借着清剿陷空帮的名义,欧阳春带着化装成喽罗的卢方和韩彰,去探寻可能下到背荫河地底的入口。中马占了这一带之后,以修要塞工事的名义,将本来有的几个洞口通通封锁,如今又全部炸毁,要想下地,只能另找前人未曾发现过的幽谷深洞。 时间紧迫,偌大一片山林不可能挨处转遍。欧阳春领着韩彰登上顶峰,放眼看去初夏山野碧色扑人,高山低谷尽收眼底。韩彰看了片刻,目光定在一处不动了。 韩彰面露沉重:“大当家,那边可有墓葬?” “确实有过一座古坟。”欧阳春答道,“传说是北宋时候契丹人修的。不过到了现在,没人修整,连坟头也没了。韩二爷看出那里有门道?” 韩彰向欧阳春拱手:“背荫山重峦叠嶂,护卫重重,神华钟聚,藏风养气。上有分水,下无聚水,分明龙脉藏于水下,是大吉之地。可是就在点真穴的地方,本来山势如同降龙,却削得屈曲斜徐,形似伏蛇,直射地底。” 欧阳困惑不解:“韩二爷且说利害。” “照直说,就是契丹人削山掠地,改了风水,造出凶狠异常的十二路黄泉煞齐聚于此,变成国破家亡之相。这坟里的人,生前必是勇猛无双,杀业深重,死后才被葬在这里,要镇得他永不超生。如果韩某没料错,这墓里的棺椁,一定沉于极湿寒的地下。从那里,就能下到背荫河!” 背荫河地下,升降机井中的铁链在黑暗中无声颤抖。白玉堂攀握的手掌已经磨得痛到麻木。不得不停下,让展昭撕布,替换手上包的被鲜血浸得粘滑的布条。 展昭的手从背后伸来,用新的布条裹好白玉堂的手,然后在他手腕上握了握,移向铁链。 猫儿是想替他用力!白玉堂知道硬拦没用,不动声色地把展昭的手挡开,自己手底一猛劲,向上攀了数尺。 展昭手指染了白玉堂的血,斑斑点点竟然有如灼伤。心知这骄傲的白玉堂,明明已经筋疲力尽,却还硬撑着不肯示弱。白玉堂听展昭不作声,拂在自己颈后的呼吸却开始变重,知道这猫是担心得着恼了。 “我说猫儿……”白玉堂喘息出一缕笑声,“你说爷要是叫了卢大哥那个钻天鼠的报号,是不是就能抓着你哧溜一下钻上去了?一身锦毛到了要紧时分当真没用。等咱俩出去了……” 手下突然一滑,掌侧一道刚刚凝固的磨伤又冒出血来。白玉堂一手抓着铁链,把流血的手掌拿到嘴边,用牙把布条勒紧,又伸出去抓紧铁链,笑音难掩嘶哑: “等咱俩出去了,你说我把报号改成‘万能吃猫鼠’,怎么样?” 戏谑之言,落到展昭心里,渗出的却是苦意。 “你究竟还想不想一起出去,白玉堂!”展昭把白玉堂右手连同铁链一起握住,“玉堂,共患难的意思,绝不是一人死,一人生。” 白玉堂肩膀微震。展昭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握在他左手上。力道不重,温凉触感却从手背一直烧到手心,连握着的铁链都似乎有了热量。 悬空的黑暗中,展昭在背后用臂膀拥抱着白玉堂,稍稍用了一下力,手就从白玉堂的手上移开,握上铁链。 白玉堂全身叫力,尽量不让展昭费太多力气。向上前进了百米左右,数十米高的头顶上方,尖锐差互的石块再次堵死去路。白玉堂用手电一照,这明显是用烈性火药炸井时崩坍的山石。 上面已无路可走。 脚下是深冷虚空。 白玉堂把腰间缠的攀岩钩绳调节几下,在铁链上拴紧身体,腾出手来,回身拥住展昭,彼此温暖着。高强度的攀爬和寒冷的环境无情地吸耗着白玉堂的体力,他明白猫儿也是在强撑。 人命如烛。白玉堂不知道这一点微火在这荒僻黑暗的地下还能摇曳多久。但是只要能燃烧,就须坚持到最后。 就算是为了今生能共度的时间,尽量长一点,长一点。 白玉堂打开手电,向下照去,手电光柱消失在黑暗里,像是被无穷的深度吸尽。收回光柱,在井壁上寻找。白色光斑随岩壁凸凹变换着形状,像一只大而白的眼睛,慢慢逡巡。 在斜上方的某处,光斑突然消失了! 展昭目光一直跟随着白玉堂的电筒,看到这景象不免胸中一动,在铁链上冰得僵冷的手握住白玉堂的手,白玉堂欣喜回握。 光斑消失是因为那里有空洞! 沿着铁链慢慢爬到空洞所在的地方,展昭看出那里本来应该是相对形状规则的井壁,在上方爆炸时石壁被再次震裂,露出后面的空间。 缝隙里刚好容得一个人穿过。白玉堂把展昭在铁链上绑住,自己借助攀岩钩先爬过去试了试,回头帮助展昭挪进缝隙,再帮他爬进洞穴。 脚下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地面,白玉堂的心多少放下些。把展昭小心靠在一旁,用手电照照,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墓室,隐隐又听得水声。 对面并排放着两个石制棺椁,前面有墓志铭。 白玉堂心中生出古怪感觉。当年展华章死得惨烈,白雪秋立意让他睡得安稳,葬时颇费了些心思,白玉堂也知道一二。墓穴朝水是刳肠刺胁的大忌。古墓为了防水养气,多用铁水浇注石墙,而这座深及地底的墓根本没有,摆明是要水口旷荡,散其真气。 是什么样的凶神恶煞,葬在这种地方? 白玉堂掀掀嘴角。比起满手血腥的日本人,死人实在算不得凶煞;和无底的地下相比,安静的古墓倒真像是天堂,何况还有猫儿一起。不过无奈之下闯进别人阴宅,毕竟算不得好事。若真由此得了活命,必得回来祭拜。 白玉堂看向展昭,却发现展昭也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棺椁,神情熟悉而又陌生。白玉堂恍然觉得他的蓝衫猫儿眼里有千山万水,目光穿过棺椁望进虚空。 一江烟雨看不清表情,漫天飞雪覆不住燕脂,佛灯长明守不完寂寞,生死往复跳不脱轮回。 白玉堂顺着那目光走向墓志,上面用契丹文和汉文镌着墓主生平。 这是少见的按兄弟规格合葬的墓,辽人所建,为了两个血溅沙场的宋人。当年助主力大破辽军,二人身陷重围。一人着红,执着如凤浴烈火,一人穿白,狠戾似转世修罗。红衣人断去一腿,白衣人身中十数箭,宁死不降。辽军将领恨极,命万箭射杀。白衣人拥紧战友,剑锋啸出九天龙吟: 猫儿,若要死,须经我手。动你,他们不配。 一柄画影,将两颗心脏直直贯透。一双清标无俦,化作惊世碧涛。 辽人既敬且畏,奉为杀神,立墓镇葬。战前宋帅便拟两人为牺牲,是以史上无载。 棺头刻着名字,右边展昭,左面白玉堂。 |
第十章:续前缘 白。 白得让人有盲眼的感觉。无论向哪个方向看,都是空落落的白。 那人常穿白,爱的就是白色通透张扬。但是为什么此时这满眼的白这样呆板空旷? 原来白色只有穿在他身上,蕴了他的温度,才有层次变换,才亮得灿烂。可是现在眼前只有这无生命的白,单调冷漠。 金属刀具轻响,有人低声下着指令,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很痛,痛得辨不清源自何处,痛得快要麻木。 展昭动了一下,才发觉手脚都被固定着,头沉得抬不起来。身上蒙着手术单。展昭努力转头想看看身在何处,却做不到。 站在床边的人把刀放进托盘,摘下染满血迹的手套,温暖有力的手抚上他前额,告诉他别动。 熟悉的声音引得心头一热,展昭吃力地抬起眼,看到的却是白锦堂。 玉堂的大哥,白家的长子,上海滩的黑道魁首,峻厉旷达的一个人,脸上却透出掩饰不住的憔悴。 再无悬念,玉堂已经不在人世。 展昭的眼神变得难以形容:稍触即裂的破碎,强盖上一层镇定,像一只受伤的鹰,已经忍不住疼痛却坚持不许自己出声。 见惯生死的白锦堂,竟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宁愿时光退回到初次见面,纵然自己眉心对着展昭银色勃朗宁的枪口,也能拿出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并不曾像现在这样内心空茫。 他无从安慰这个年轻人。深到极点的伤,最轻柔的安抚也与折磨无异。那是他们共同的伤痛。 白锦堂在床边半蹲下来,让展昭可以平视着他: “你的腿伤得很严重,做了一整天手术。保不保得住要看你自己愿不愿配合休养。”白锦堂眼中含着苍凉微笑,看着手术单下俯伏的展昭。 “大哥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握住展昭的手,“到什么时候,你都是大哥的亲兄弟。” 展昭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痛得已无血色的嘴唇牵起微弧,好像很想对白锦堂笑一下表示感谢。 白锦堂实在看不下去,走开洗手,换了手套,回到原位。 “坚持一会,快好了。” 他不能向展昭描述更多。甚至他自己都不忍回想。 知道展白二人失踪的消息,白锦堂就把队伍化整为零,交给白福指挥,自己迅速赶到背荫河,迎面而来的却是白玉堂的噩耗。 韩彰卢方在墓道里救出展昭,韩彰听到白玉堂最后的喊声,知道五弟被封在里面,发疯一般使出全身解数寻找,打穿盗洞进去,里面的段段墓道升的升降的降,完全错位,挤压得空隙全无。铁人也足以被碾碎。韩彰不死心,继续搜寻下地通路,只在浅表的石缝间找到压得纸扁的食物和枪支。再向里钩,是染血的衣服碎片。 然后,缝隙窄到再也探不动。喀吱声响,分不清挠到的是石筋还是碎骨。韩彰下地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样绝望。 尽人事,尽人事,再尽人事。 直至人事已尽,才知天命无情。 卢方知道欧阳春那里日本人盯得太紧不安全,把展昭抬回陷空帮营地。白锦堂直接把展昭带出国界,去了他在俄罗斯境内的私人医院。 父亲生前心心念念的展家人,玉堂用情至深舍命护出的人,白锦堂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保全。一天一夜的手术,他倾尽心力挽回了展昭性命,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直面他醒来的眼睛。 “证据……还在吗?”他听到展昭在手术刀下问。 白锦堂知道展昭会问到它。展昭昏迷期间,襄阳和欧阳春都曾经要求拿到证据,卢方却把它给了白锦堂。真正能为这两个孩子着想的人,除了白锦堂,卢方想不出第二个。其实就算卢方不说,已经被玉堂死讯激得濒于爆发的白锦堂也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除非展昭开口。 “在。卢大哥托我给你保管。”白锦堂回答。 “把它,交给襄阳。” 白锦堂拿刀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好。” 展昭再次堕入昏沉深渊。 养伤的日子里,白锦堂竭尽所能照料展昭,展昭默默服从锦堂安排好的一切。展昭稍微能够下床活动时,白锦堂把他带回那座别墅。物是人非,白禄不在,玉堂不在,楼上楼下一片空寂。每到黄昏,眺望残阳如血,故土遥遥,国破家亡的感觉具体到一呼一吸。 |
浓绿罩眼的山路上一辆军车疾驰,挂的是哈尔滨伪军牌照。近日匪患扰闹,一般的日侨都不敢出来行走,有商贾不得不外出奔走时,需得申报派车护送。每接到这样的任务,赵珏都背地里叫苦连天。比如今天这个从北边来,各种证件高级到晃眼,却偏偏有眼疾戴墨镜的夏目公子,非要取道哈尔滨去新京。赵珏只盼着他一路上快点走,过了背荫山,进了哈尔滨送上火车就完事大吉。 两个伪军,一个开车,一个在副座警戒。车窗外山峦层叠,绿意随着日影流转变成深褐,又层层深到难辨远近。转眼已是大半轮晴月在天宇中放射清光。 车子突然急刹,后座的夏目公子从车座间看出去,车灯照着的地面上赫然一块滚落的山石。副座伪军喉咙里不满地咕噜一声要去察看,刚一开车门就无声倒下。司机要拔枪,一条黑影蹿上车来,一手握着刚下的枪,指住后座的夏目,另一只手作擒拿势牢牢锁住司机咽喉。 “别动。” 司机没有动,制住他的是来人的手;夏目也没有动,却是因为来人的声音。 月光斜进车来,照出劫车人的模样:头发蓬乱,胡子疯长,光着血痕鞭印遍布的上身,肩后却斜背着一个狭长的破布包裹。脏乱比乞丐犹甚。一双眼睛蒙着血丝,凶狠暴戾。 夏目举起双手,对着来人亮一亮扣在手心蓄势待发的飞刀,然后松手。飞刀落在脚下,轻轻一响。 来人一掌劈晕了司机,然后怔怔看着夏目,向他脸上的墨镜伸出手去。夏目非但没有反对,甚至向前倾了倾,让他摘得更容易些。 然后,眼神相向。 月光朦胧,朦胧得恍如梦境,梦境的这一端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另一端是肮脏污秽杀气腾腾的剪径山贼。 唯一不变的只有眼神。 满天月光,满地丁香,华灯璀璨中的遥遥对望;他微笑,他回报,一暼惊鸿铭记终生。 满天硝烟,满地白雪,生死交叠间的深情凝视;他紧拥,他流泪,惊醒缘份劈面相逢。 墨镜从全是粗糙裂伤的手中滑落,那只手似乎想要抚上后座上那人的脸颊,终在半路停住。 “猫儿,看爷脏成这样……”劫车人笑得沧凉,然后毫无预兆地被人暖暖抱住。他听到对方的心跳如此剧烈,甚至让他忍不住把满是灰土的手移上那件精制衬衫的前胸轻轻按着,想要平复那里面汹涌的心潮。他能感觉到拥抱着他的人嘴唇翕动,声音却接近于无。然后他渐渐听出那其实只是一句话在重复: “玉堂,你回来了。” 月光皎洁,夏夜清爽。 白玉堂被展昭拥着,眼神早已扫遍车厢,在展昭身边靠窗的位置定住。那里放着一根拐杖,把手握得光滑。 猫儿还是跛了。 白玉堂眼前顿时蒙上一层模糊潮热。心中起伏,胃竟然也不晓事地跟着一抽,响起一阵辘辘腹鸣。 展昭放开白玉堂,心里自责:玉堂不知道饿了多久,可是自己一心赶路,身边什么吃的也没有。 白玉堂却移开目光,像在打量展昭的整洁衬衫有没有弄脏弄皱。展昭看出,那双蒙着血丝的桃花眼因为没有完全敛回热泪,不愿和自己对视。 展昭没有打扰他。几秒钟后,白玉堂抬眼一笑: “猫儿,巧成这样,劫车就劫到你。” 展昭整整衣服:“现在我是日本商侨,需要伪军护送。这个身份办得不容易。”他微笑,“所以玉堂,你劫错了人。” 白玉堂眼窝笑意更甚:“我以为你会说劫得千载难逢。不过反正都一样。你需要他俩护送,爷就下去,再劫辆车追你!” “劫都劫了,你抢展某总比抢别人安全。”展昭伸手轻抓白玉堂手腕。白玉堂立刻想起从前吃过猫的亏,连忙缩手。展昭并不跟进,只是静静看他一身的伤。 难以想象这两个月来白玉堂都经历了什么。原本就无一丝余赘的身材,瘦得更显筋肉盘结。肩上磨出层层茧裂,从肋下延伸过来的抽痕隆着血紫,可以推想后背有多么狰狞。 可白玉堂还在笑。没有华灯明月,没有怒马鲜衣,没有千金一掷,笑意却更显明亮飞扬。苦来我吞,酒来碗干,纸醉金迷都不过是陪衬。不愿让爱人担心,又或者是不愿有分毫示弱,纵然遍体伤痕蓬头垢面,他也仍然是骄傲得不要人同情的白玉堂。 |
白玉堂目光系住展昭的明澈黑眸,伸出手臂,揽住展昭头颈,把他向自己带过来。力量不大,却很坚定。 展昭凝望着他,眼里有月光和长云的颜色,若明若暗间,飞渡天水迢迢。 无关扑火信仰,不为别离纪念,只缘情挚意深;漂泊千万年,邂逅千万人,终于寻到归处。 白玉堂吻住展昭的唇,胸膛里热血呼啸,一波波裹挟住眼里心里真爱着的人。水汽蒸腾,月影纷乱,混淆成不断升温的眩晕。浴巾揉落在地,白玉堂赤裸身躯隆起强韧的肌肉,在展昭身上燃起流动的炙热,顺着脊椎蔓上双眼,逼得那双黑如夜空的瞳仁彤云翻腾。 展昭呼吸变得起伏不定,偏开头,闭上眼睛,面前却不是黑暗——迎面而来的都是玉堂的气息,热烈飞扬,骄阳般照耀。 满世界都是他,满世界只有他。 血液奔涌沸腾,展昭回拥住白玉堂。强健的背肌上凹凸的印痕压在掌心上,闷闷的疼。 两世都是他,两世都只有他。 “猫儿,猫儿……”白玉堂在展昭眉心耳际亲吻厮磨,一遍遍喃喃重复,不是用声音,而是用生命的全部热力烧起诉求。 衬衫在迷离热浪中褪离胸肩,白玉堂的体温直接熨在展昭胸前。那些辛酸那些坚守,那些伤痕那些记忆,尽数覆盖上皮肤,直烫进心里。每一次搌触都酥麻到痛,每一寸肌肤都充溢电流。 展昭双眼不见了镇定神色,惝惝恍恍,一如雾夜星光明灭,咽喉却炽热得发不出声音。一切都如是近,一切又如许远,近到无从拥抱,远得无可追捉。 胸腔开始震颤,如同被魇,深深地疼。 “猫儿,看着我,看着我……”白玉堂扳正展昭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猫儿,我的猫儿,叫我,叫我一声玉堂……” 火热的气息拂在展昭脸上,展昭望着白玉堂,嘴唇翕动: “……玉堂……”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地传来,一声惊破了贯穿洪荒的迷梦。所有感觉都骤然被唤起,展昭猛地抱住白玉堂,用力一掀,把他压倒在绷床上。白玉堂仰脸看他,嘴角噙着笑,双手盘到展昭腰间,嗤啦一声撕开长裤。展昭仿佛吃了一惊,随即压住白玉堂肩膀,去掰他的手臂。顾念着白玉堂身上有伤,展昭一直留手,白玉堂灵活地绕开展昭的动作,两只手也不闲着。眼见得没能掰开白玉堂,展昭温暖紧韧的腰线却一寸一寸地裸了出来。白玉堂越发得寸进尺,两只手顺势下滑,扪上挺翘的凉滑臀峰,在掌心里揉搓爱抚。 他的手忽然停住。指腹触上了硬涩的疤痕,硌得白玉堂心里一酸。 停下对展昭的掠夺,单臂收拢把人圈在身前,另一只手掌在展昭臀后热热覆住,似乎要用血液的温度把那疤痕暖化不见。 无关欲望,只有深情。 展昭停止动作,身下是白玉堂的心跳,汩汩泵动着温柔。白玉堂一臂抱着展昭,缓缓翻过身来,俯在上方看着他。 “猫儿,我不敢说今后不让你受伤,但是类似这样的事,不要再瞒着我。”他的手仍然护在那疤痕上,嘴唇轻轻压上展昭的唇。 “……我不是说要阻拦你……只希望……你能让我,尽我所能地……爱你……” 明明是晴好的夏夜,万里无云,疏星稀朗,却仿佛有万点星辉缤纷飞迸,晕染了一天的旖旎。 明天,一定是晴天。 ===============第二部完============== 作者的话:感谢每位一路追文的亲,再次记下每一个名字,并且对大家致以真挚的感谢。谢谢大家对某槿悲催思维的容忍和鼓励,谢谢大家的温暖陪伴。在午夜,在凌晨,在午后,在黄昏,大家的声音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因为某槿实在太忙碌,决定把载浮沉告一段落。大纲还有很长一段,但是已经该算是与此相关的另一个故事。酝酿一段以后,会继续写第三部,名字暂定为《载驱驰》,那里会有所有人物的归宿。 爱展昭,爱白玉堂。苏一点说,是我的人生我的灯光也不为过。我只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关于他们的坚强纯粹热烈忠贞,冷静睿智沉稳缜密,任何一个人能在三次元里做到百分之一,都不虚此生。 谨以此文,献给我心中的展昭和白玉堂,献给每一位真爱他们的同路人。 =======整理完毕,再次鞠躬====== 感谢各位写评的亲人们,原帖地址:http://tieba.baidu.com/p/1585660215 |
嘻嘻嘻,终于不文荒了,我要买上几包零食从载飞扬开始看 |
恭喜完结! |
中间是不是少了几段? |
多多,发现没有第二章的具体位置,是在这儿吗? ““要跟踪他,确实难为你了。”白玉堂拍拍手下肩膀,“去给大爷发报,我要回国。” 第二章 吾往矣长春关东军部的灰色高墙内吹不进春风,日夜弥漫着森森寒气。” |
位置是要占的,长评是要码的,贺礼是要给的,呐,恭喜多多~~ ps.那。。。评是发在这里还是那边啊?路痴某玄晚上写评,握拳!学校给两天假一定就是为了让我来写评的,一定是的! |
终于是HE啦,多多恭喜恭喜~~ |
悲伤地发现前面几章竟然有被百度吞了空行回车,所以自然段混乱的地方……虽然不多(喂!数数还是不少啊!),但我好像强迫症犯了一样难受。原帖的楼层有被吞的,比如吃饼干的就没了(好在这边有),阿玄的一段精彩评论也给吞了(难过ING)…… |
好文留爪,有空细看 |
还有第三部?又开心又害怕,开心是可以看到故事的继续,可是又害怕看到两人的磨难,太让人心疼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
整理贴~过瘾~ |
期待第三部!!!!!! |
大人的载飞扬,载沉浮写的真的太好了 看不够 |
前几天刚刚看完,这文文笔真的是好好,lz文字功底颇深啊~~~~ 故事情节也好~8过我不是很懂那段历史所以有的地方看的懵懵的、 最主要的是鼠猫人物性格从头到尾都把握的太到位了!!~ 期待第三部lz加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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