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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三家轶闻辑录[第3页]

作者:陆离觥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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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志(2)
景衫薄见他竟如此轻易在自己刀锋下脱离,虽然本来便没想杀他,但对这位昔日的重华公子究竟高看两分,语声却更冷硬起来,“我大师兄早就说过,你利用商承弼和赫连傒,暗中招兵买马其志不小,如今已成气候,却又想要什么。”
晋枢机昂首道,“你大师兄要什么,我就想要什么。”
景衫薄冷哼一声,“你不配。”
晋枢机却并没有被他完全的不屑和嘲弄激怒,只是淡然道,“一个人承受得起多少,就背负得起多少。我的过去不是我自己愿意选择,但五年前我拼着性命声名不要走了这条路,血流成河也只好走下去。”他说了这一句,却不愿再继续纠缠,而是一力陈说利弊,“我大楚是祝融之墟,一向被中原人视作蛮夷,我楚地与狄国向来被你们称为南蛮北狄。既是野人,自然不必心疼梁国的百姓,你不信我也是应当。但你该明白,如今涅哈德在北,我在东,一旦景川失守,赫连傒藏在大散关的人马立刻就有了大本营,凭他的野心,势必一路南下,直打到京安城去。你那位一直粘在你家财神爷身边的三师嫂为什么不继续留下来当缉熙谷的狗皮膏药,何必眼巴巴地会西成去?商承弼大练水军,是为什么,你们大梁的宿敌北狄可是只养战马不修战船的。商承弼想西和西成一统天下,难道沈西云愿意偏安一隅不成?你觉得凭玄安帝的深谋远虑,在大梁和北狄打得不可开交之时,他岂会袖手旁观错失良机?他若要进兵,第一步,要拿下哪里?”
景衫薄一向只想仗剑江湖行侠仗义,在天下大势上并不十分下功夫。只是他大师兄是胸怀天下的商衾寒,有些事,总会耳濡目染,他记得他曾经逼问过大师兄为什么一定要攻下楚地,毫不留情,那毕竟是二师兄的故乡啊。大师兄当时指着舆图,食指停在荆楚,目光却落在西成,商承弼与沈西云都是一代雄主,要包举宇内,楚是兵家必争之地。别说楚王谋逆,便是不谋逆,也早晚有这一仗。
事实上,这一切楚王也心知肚明,当年起事时,商承弼登上皇位不久,又刚经历与北狄的一场大战,百废待兴,商衾寒大功于国,封无可封,功高震主叔侄失和。楚王占尽天时人和,就想趁着地利自立为王,以求将来大梁西成一战之时能够左右逢源,或再分一杯羹,却不想商承弼毫不妥协,宁养权臣不放寸土,楚王看低了商衾寒更看低了商承弼,终于兵败,落得国破家败三子流离的下场。
晋枢机看景衫薄神色就知道他已经懂了,“所以,我不能让赫连傒赢得这么快,保景川,就是保我自己。”
景衫薄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真的傻吗?柳大人若是和你联手逼退了狄人,就是你强占景川了,那时候,你在北,你父亲在南,恐怕五年前你们晋家没有做成的事,五年后就要做成了。”
晋枢机挑眉,“不愧是商衾寒的师弟,我倒小看你了。”他说了这一句,就轻轻撩着那串繁缨,“连你都明白的道理,百战不殆的靖边王会不明白吗?他,又为什么肯放心让我将鸣鸿刀再拿回来?”
景衫薄不说话了,眼上的那只血燕子似是也低落起来。
晋枢机看他,“就是因为他运筹帷幄,才更明白,如今之势,若不借我牵制住北狄,恐怕大梁失去的更多。”他说了这一句,就望着景衫薄,“时至今日,难道你还看不出,这世上,已没有人可以阻挠我复国了吗?”他用手指轻轻擦着颈边的血珠子,雪白的脖颈上四指的血印子,美得触目惊心,“你帮我,我复国,狄人退回江北,亦不废你大师兄的英明,你不帮我,我攻城,我的玄袍军与涅哈德合围,死的可全是你大梁的百姓。你帮,还是不帮?”
景衫薄挑起眉峰,语声冰冷,“晋枢机,你真是个无耻之徒。”
晋枢机一笑,“这不重要,你有廉有耻,侠名满天下,柳承畴肯信你就够了。”
远志(3)
景衫薄不愿再看到楚衣轻,柳承畴却送了信出来。六月二十三的黎明,一枝箭从景川的城墙上射出来,插在丘洛的城门上。
晋枢机占了四县后,以距离景川最近的丘洛为据点扎营,他的雪衣卫驻守城外,玄袍军屯兵城里,一黑一白的两支人马俱是军容整肃,铁马铜围,行阵间俱是长久生于黑暗的哀兵之气。
白盔白甲的雪衣卫拔下箭,箭镞上竟然钉着一串被摘去了槐花的树叶子。
晋枢机接到传书,略一沉吟,叹道,“柳承畴果然不是凡俗之辈。”
楚复光望着那串已经没有花的叶子,“他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晋枢机吩咐玄袍军跟在自己身边的沉沙,“告诉钱毅,传我的命令,今日,丘洛县每一户都要煮槐花蒸饭吃。”钱毅是玄袍军的千夫长。晋枢机拿下四县,真正的人马,只有玄袍军五百,雪衣卫八十。以钱毅等三人为千夫长,号称雪衣五百,玄袍八千。
沉沙三年前跟随晋枢机进京,早将生死托诸于他,半年前随晋枢机离宫,为他奔走调度,更习惯了从不质疑晋枢机命令,如今听得世子吩咐,哪怕这命令莫名其妙,却是一字不差地传给守在各村各里的玄袍军。
晋枢机于四县百姓,先有救命之恩,后有存粮之惠,他大军戍卫,安营于此,却绝不扰民,反护持公平,察咎民情,为百姓说话,很得四县信赖,虽然此时槐花已渐败,不再是吃槐花饭的好时节,但晋枢机命令所到之处,人人躬行,不过片刻,整个丘洛都飘起了槐花麦饭的香味。更有亲切的妇孺老人送自家蒸好的槐花麦饭给玄袍军,玄袍军得晋枢机号令,与民同食,却一茶一饭都不肯多占,定要以金银相偿。
起初,村人并不敢收,后来,晋枢机在收了里正自家酿的米酒后亲自按市价送了银钱,百姓才知他并非惺惺作态。也有胆大的老妪仗着年高给雪衣卫送饭送茶,雪衣卫礼数周全却坚辞不受,众乡民见雪衣卫从来只食自己身上的干粮,只喝自己革囊里的水,有专人定时发给肉脯汤饼等物,便也不再送了。
丘洛得了晋枢机的命令,家家蒸槐花,邻近的顺康也仿效起来,到了中午,炊烟袅袅,四县都飘起了槐花香,晋枢机也吃起了槐叶冷淘。
花香清甜,又趁着今年的新麦,炊烟袅袅,烟火人间,乡党邻里,闲话桑麻,绝不似荒年景象。
正是此时,城外却响起了悲声。
与丘洛一城之隔的景川城里突然起了烟火,却并不是炊烟,大片大片的槐叶被点燃,焚烧树叶的气味呛得刺鼻,将槐花的香气逼得无影无踪。
景川的城头上,人们焚烧着槐叶,大声唱到,“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乡党居四县,香饭兼苞芦。孤城粮米尽,三餐愁欲无。桑梓莫相问,冰心在玉壶。”
城头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同样的乡音,自幼听到大的曲调,唱破了槐花麦香的粉饰太平。涅哈德兵临城下,柳承畴独守孤城近月余,一墙之隔,这边是槐芽碧绿冷淘香,那边却是饥肠辘辘弹尽粮绝。景川城里,闻着槐花麦香咽口水的,难道就没有丘洛百姓的亲人。
城外的歌声一直响,一直响,树叶被烧尽的死灰味呛在鼻端,谁还能闻得下槐花香。
晋枢机喝了一大口冷茶,咳个不住,他抬起手来堵住自己的嘴,生怕刚吃了冷淘受了凉的自己真的把肺咳出来,城外的歌声依然未歇,晋枢机想,柳承畴这一巴掌打得可真狠,他是想告诉自己,四面楚歌吗?即使答应了跟我合作,也要咒我不得好死?果然是能吏的风骨。你既已搭好了台,这出戏,我不唱是也不行了。
晋枢机直起身子,披上了一件雪白的披风,还未迈出门去,沉沙便抢步来报,“世子,四县的族老都到了门口,他们去您发兵,救救围困在景川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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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不好写,我笔力有限,才力更有限,实难写出重华公子才略之万一,每一更都要写很久,大家久等了!
不好意思,这两天有点事,明天更文,抱歉。
腹皮(1)
晋枢机一紧披风,推门走出去,门外的青石砖上里正带着族老、户长和几十个村民跪着,晋枢机连忙弯腰去扶,“众位年高德勋,有话但说无妨,枉屈如此,晋枢机何以克当。”
他这一扶,不仅没有扶起一个,反是后面围过来的百来个村民也跪了。
其中一位年岁最高的族中长辈说到,“晋公子,老朽等知道你是北狄兵马总司,北狄都将军涅哈德围城,柳大人已是苦守一月,朝廷派了禁军来,却不想禁军不杀敌人,反杀百姓。我们无奈反抗,却沦为逆贼。幸得公子解救,才苟活至今。”
晋枢机扶着老者,“您言重了,老人家请起来说。”
那老者起身了,其他人却仍跪着,老者一手扶着晋枢机手臂,一手指着底下跪着的村民,“我们这些人,能有一口饭吃,可说全仰仗公子。公子于我们四县有活命之恩,我们虽命如草芥,却不敢或忘。”
晋枢机知道他这话肯定还有下文,因此只精心听着。
老者接着道,“只是,咱们四县和景川素来同气连枝,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小老儿活到这把年纪,孙辈子侄,在四县的有多少,景川的就也有许多,如今,咱们托赖公子偷安乱世,咱们的父母兄弟,却是身陷孤城,不知草根树皮能不能续命呢。”
老人说了这话就停下。
里正立刻拜倒在地,“咱们知晓公子仁德,求公子开恩,救救景川的百姓啊。”
晋枢机不语。
门外乌泱泱跪倒了一片,“公子开恩啊。”
晋枢机略有沉吟,突然,外面人声响动,耆长带着一队壮丁匆忙而来,晋枢机心念一动,立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耆长双手递上一份帛书,低头禀道,“公子请看。”
晋枢机接过帛书,只扫了一眼便怒喝道,“岂有此理,这个畜生!”
耆长语声低沉,“景川久攻不下,涅哈德送信给柳大人,让他三日之内立刻出城投降,否则,屠淮、宿二城,要把三万梁人筑成京观,以示国威。”
他话音刚落,咒骂之声满地。
晋枢机伸手扯下一截披风,以指为笔,破血而书,白色锦缎上鲜红的八个字,“滥杀一人,提头来见!”写完飞身而起,摘下自己挂在檐下的巨弩,足尖一点就跃上了屋顶,矫龙之姿游于屋脊之上,向北而去,轩疏飘举,宛若惊鸿。
他自接到报讯,割袍、提笔、摘弓、云翔,飘然之至,又矫健之极,以至于众人被他风仪所慑,无不折服,喟叹之间,他竟已掠出几里,不在众人视线之内,直到有眼尖的人喊道,“在城头上,看城头上。”
众人举头望天,看城墙上有一人,晴日引弓,连发十箭,每一箭都击在前一箭尾梢,前箭去势稍缓而后箭又及,箭箭向北,连绵不绝。红日中天,白衣猎猎,公子一人,挽十石强弓,为仁德之志,挟雷霆之威,英姿清发,豪气干云。
晋枢机立定城头,看军令已经送出去,纵身而下,再回来时,却是一撩衣摆,跪在众人面前,“狄虏残虐,重华,惭愧已极。”
众人连忙扶他起来,耆长道,“这哪里关公子的事,公子宅心仁厚,解苍生于倒悬,救万民于水火,有为之身,何必托庇番邦,同为炎黄子孙,晋公子,不如,你带咱们回去解救景川,大伙都听你号令。”
耆长话音刚落,众人云集响应,群情激愤,声振寰宇,“晋公子,杀回去!”
腹皮(2)
晋枢机手按胸口,长身直立,望地上民意拳拳,朗声道,“各位请起,同为炎黄子孙,晋枢机自然不能眼看着同胞无辜受戮。”
他这话一出口,百姓立刻山呼震天,里正也连忙道,“公子仁德。”
耆长长舒一口气,却立刻道,“公子已传下号令,自然是对大伙恩情不浅,只涅哈德此人粗野愚鲁,公子又非狄人,我们并非不信公子,只是,父母兄弟皆入敌手,难道引颈待死不成?”
晋枢机静静听完,侧耳倾听,众人什么都听不到,只看到他神情愈发专注,半晌,晋枢机道,“北狄国主赫连傒是晋某旧友,对我信任有加,他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为他练兵布阵,推演战法。赫连国主以兵马总司之位相筹,我却并不是为了荣华高位。在我心里,他是一代雄主,约束属下,军法严明,即位以来,未尝听闻有何恶迹——”他说到这里,底下已有人窃窃私语,晋枢机眼眸微垂,一双重瞳深如古井,寒如幽潭,众人立刻停止议论。晋枢机继续道,“但狄人终究非我族类,若涅哈德真做出丧心病狂之事,我自当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说了这一句,就转头去看沉沙,吩咐道,“你亲自带我的雪衣卫借道景川驰援柳大人,若涅哈德胆敢妄动,杀无赦。”
“是!”沉沙立刻动身。一个手势,雪衣卫立刻还剑、正装、列兵、拔营,不到盏茶功夫,已奔出里许,令行禁止,沉肃开拔,命令如此之急,却无一人言语。众村民这才见识到真正的沉默之师,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暂时放下了吊绳。
众人见晋枢机肯派兵,千恩万谢,终于肯从地上站起,晋枢机正一一安慰,突然停下了动作,定定立在原地,望着景川方向。
有人看出异样来,也不敢多言,突然,晋枢机一声断喝,“准备水袋、水囊、唧筒、麻搭,要快!”
众人听到他话,虽然诧异,但里正族老立刻组织人去办,大家才正在准备,却见景川城内浓烟升起,火势漫天。人人更加快了手下动作,有亲人在景川的,哭闹着立刻要将水龙队调过去。晋枢机一抬眼,盯着四下动静的玄袍军立刻出手,顷刻间就制服了躁动的乡民。
晋枢机吩咐列阵,各县留下百名青壮年护卫,其余人全部按照前日的编次于丘洛县衙门前集合,众人看着北方越深越高的烟,不祥之感更甚,刚刚对晋枢机生出的感激因为亲眼见到城头的烈火而生出怨怼来,晋枢机默然不语,只叫玄袍盯紧乡民,分毫不乱。
直到村中大多数壮丁都提着扁担铁鎝集结于此,晋枢机登上高台,强动内力,第一句便是,“景川的火,应该是柳大人自己放的。”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晋枢机语声不疾不徐,“起火的位置,是景川的大仓,据我所知,年岁不丰,围城一月,景川早已经没有粮食了。狄人在景川以北,城头军旗未倒,如何能烧到城内的粮仓。”他说着突然高举右臂,端立不动,抬腕而起,衣袂飘拂,晋枢机停臂空中,片刻才道,“此刻,刮的是东南风。”
有人还是不明白,耆长已经知道了,“宿州的马场在那边。”
晋枢机点头,“北狄多用骑兵,人不怕火,马怕。”
话音还未落,突然听到一阵极大的爆破之声,恍如天崩地裂,脚下的土地仿佛蹦出了几座山脉来,众人脚底震得发麻,想到柳大人很可能一把火烧到了北狄的马场,就兴奋得说个不停。
晋枢机看他们个个眉飞色舞,突然,又扬起了右臂,众人见他刚才举臂带来的是好消息,此刻都静下来,认真盯着他,期盼着他再能说出些什么,晋枢机接着道,“冲破了马场,战马发狂,冲进城里,景川城不是老弱就是饿兵,如何抵挡?”
他一句问得众人立刻收了笑容,而后,晋枢机继续道,“我三日前夜观星象,午后,就会转西北风。这一把火,最终很可能转过头来烧我们自己。”
百姓立刻慌了,纷纷仰首望着他,晋枢机收回右手,握在胸前,俯视阶下,一字一顿,“火烧粮仓,连片屋宇毁于回禄,柳大人苦守孤城,拒敌一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火攻。如今我们在敌后,不知景川遭遇了何等大劫,逼得柳大人出此下策,只是,晋枢机既已答应救人,便不会袖手旁观。”他突然眉峰一沉,扫视众生,“守圉之法,我有,保证各位安身立命,破敌之策,我也有,却是九死一生。晋枢机今日入城,亲言践诺,力保寸土,谁肯跟我拼死一搏,弃生死,救景川?”
腹皮(3)
晋枢机话音刚落,众人立刻云集响应,一派豪壮之声。
耆长向前道,“公子为了我们慷慨奔援,我们又如何肯苟且偷安。”
众人纷纷振臂道,“追随公子,誓死一搏!”
晋枢机立定了望着他们,直到那煊赫的声势略略有所收敛,才点头道,“长途奔袭,损耗必多。驰援的固然是英雄好汉,留守本地的却责任更大。景川是咱们同胞,不能不救,四县却有咱们父母妻儿,更不能丢。”他说了这一句,人们热切的心稍稍能够平复,晋枢机又道,“此行凶险,我虽有谋划,但成事在天,须有人为咱们守好四县,若真有万一,可待来日之机。”
其中一位葛姓的族长点头道,“公子思虑周全。”
众人也纷纷应是。
晋枢机该说得话已说到,便不再啰嗦,“景川危在旦夕,事不宜迟——”他说着就看葛族长,“就请您老人家坐镇此处,为咱们守护家园。”
葛族长须发皆白,听得晋枢机言语,竟是整肃衣襟,十分恭敬,躬身抱拳领命,掷地有声地回道,“谨遵公子令谕,老朽定不负所托。”
晋枢机又分别叫了四县保长,调遣队伍,四县全境三成丁壮留守,其余人分批奔赴景川。
晋枢机将人马分为三队,其中两队轻装简阵,分别从东、西两路奔驰,都是最年轻热血的青壮年,另一路人马最多,接近半数,却是以中年汉子为多,分为六队,等候号令。晋枢机安顿了前方,立刻带他们到了丘洛县衙。
丘洛县县令因剿匪不力,延误军机之罪被禁军杀死,晋枢机接管四县之后,一力厚葬。县太爷被斩,得力的衙役不服的,也被禁军杀死,但也有贪生怕死投降禁军出卖相邻的,大伙起事之后,恨叛徒走狗比恨禁军更多,也合力杀死了,是以县衙如今空空,虽是夏季,却很有几分荒凉萧索。晋枢机自来丘洛,一直是在行馆居住,这还是第一次进县衙。
众人候在门外,晋枢机带玄袍大开衙门,只一个手势,一小队立刻鱼贯而入,长驱银库和武器库,众人心道,钱和武器早被禁军抢了毁了,却不知这位晋公子有何打算。正自纳罕,却见刚才奔赴县衙的人已推着极高的云梯车,抬着武器出来。
众人一一进去,却见库里兵甲充足。在玄袍的指示下,两队推车,一队持盾,一队拿大刀长矛等物,一队配钩镰枪,更有一队用江州车推着整袋的三角钉,绊马索等物,众人满头雾水的进库,各有所得的出来,他们日夜在此地生活,竟不知晋枢机是什么时候将这些兵器运进县衙的。
这一路人数最多,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顶梁柱,一村十里沾亲带故,多少人的亲人都在景川城里,看年轻人奔出老远,早是五内如焚。如今,见了这许多武器,才明白晋枢机真真胸中大有沟壑,对即将而来的大战,信心空前。就算有那顾念家中老小试图偷生的,见晋枢机准备充足,调动得当,也生出了报效之心。
晋枢机却不着急赴援,他先是命玄袍操演如何使用云梯车,又是亲自教了钩镰枪的几式枪法,要大家今晚暂且回家安顿,明日平旦出门。
那云梯车极为精妙,可装可卸,上有抬,下有轮,云梯队的见玄袍模拟攻城时干净利落,虎虎生威,自己究竟运用不熟,因此各自结队操练。
钩镰枪是破骑兵的利器,众人心知练这枪是真的为了杀敌报过打狄人,因此虽是几式也练得极为精心。
拿盾牌的结成盾阵,防守的是自己性命,大家更不敢轻忽。
更加上长矛队,长枪队,大刀队,斧头队,人一旦有了利器在手,心里就有了倚仗,更何况乡里乡亲,大家互相扶持,互相配合,虽是短短一日,竟也练出些默契来。
当日,青壮们熟悉兵甲,妇孺们准备干粮食水,直忙到近三更,才在晋枢机反复催促下睡了。却是人人振奋,士气昂扬。
想了半天,还是上来和大家说一下,最近太忙了,累病了,实在脱不开身,过两天闲下来了上来更文,抱,想你们~
泽兰(1)
晋枢机发兵景川,实是解了柳承畴的燃眉之急。
城中弹尽粮绝,老百姓只凭一腔斗志活着,听说狄人攻下了城,一定会屠城的,与其死在胡虏的屠刀之下,不如舍身守城,战死也比被屠杀好。
柳承畴营中的大锅里已经连麸子都没有了,槐花早被食尽,连落到地里的穗子都被小孩儿拾秃了,景川是大城,既是城,就只有城郊有地,涅哈德极为狡诈,就在城郊伏下众兵,引弓待发,再命一队士兵手持弯刀,匍匐在麦地里,城里一有人出来,才迈进地里,立刻就一刀削断来人双足,以惨叫为号,百箭齐发,一个不留。
景川一座孤城,纵然从前繁华,又能如何。
柳承畴一筹莫展,几乎打定了主意以身殉城,小儿子被狄人乱箭射死的消息传来,他的小妾抱着儿子的尸体哭诉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傻,那么多兵士,怎么偏偏是你上城去?”
当时主帅幼子牺牲,众人都来致祭,听到此言,皆默然不语。
柳承畴断喝小妾,“大家都是大梁子民,浴血奋战,各个视死如归,韬儿能为景川而死,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荣耀,你一深宅妇人,为何胡言乱语,乱我军心,败坏我儿清誉!”慷慨陈词,后拔下腰间佩剑,一剑洞穿小星胸膛,指剑誓天,“我柳家满门与景川共存亡。”
众人悍服,百姓归心。
三日前,柳承畴的大儿子出城寻粮,被狄人的一个千夫长削去双足。涅哈德命人将柳韫绑在旗杆上悬挂在城头,命柳承畴投降,柳承畴站在城楼上,手持靖边王军旗,一步不退。
晋枢机率兵赶到时,柳承畴正与涅哈德对上。
士兵回报晋枢机已到,四县百姓前来增援,涅哈德亲见一队一队的人马登上城头,城上架起投石机,十步一人搭上连环弓,恼羞成怒,当即命人架起大锅,煮汤沸水,言道,日落之前再不投降,必将柳韫投入汤镬。
晋枢机入城,景衫薄带人前去接应,进城后,晋枢机先命煮水烧米,因城中断绝米粮数日,只敢煮以稠粥,小儿喝些浮在上面的炙子汤,青壮们喝点稀饭以补充体力,因着汤汤水水都是四县的乡民送来的,又有靖边王的小师弟景小侠居中调度,更何况众人实在饿得狠了,只闻到坐米烧饭的香味就垂涎不已,倒也没有人矫情地认为不受晋枢机的恩惠。
晋枢机见四面锅已经架了起来,柳承畴军纪严明,守城的百姓、乡兵先吃,再是妇孺,真正的厢军反落在了后面。晋枢机知道,这些兵士苦守孤城月余,体力、气力早都跟不上了,索性专门为他们准备了粮食,命火头军立刻开火,谁知厢军虽人人流涎却个个不违军令,言道,柳大人严令,城中有粮先给百姓,景衫薄赞叹道,“我大师兄治军也是如此,柳卿深得靖王军风骨。”
晋枢机看着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景小侠,几乎要骂出声来了,亲自上城去找柳承畴,却见柳承畴手持靖王军军旗,悍然立在城头之上,对面涅哈德汤锅霍霍,白烟升起,他竟手执王旗,分毫不退。见到晋枢机,右手执旗,左膝突然跪倒,“多谢公子仗义来援!”
晋枢机忙伸手扶他,却只摸到嶙峋骨节,锋棱寸寸,竟比自己这个病入膏肓的人还要癯瘦得多。
晋枢机也看到了城外高台旗杆上的人,已是奄奄一息,却兀自挺直脊骨,又见底下巨大的汤镬,“这是——”
柳承畴单手握拳,“正是小儿。”
晋枢机恍然明白,端立城头,内力传声,“大狄颠连可汗帐下都将军涅哈德听令,我以大狄兵马总司的身份命令你,立刻释放柳公子,否则,军法从事。”他被楚衣轻暗自散去功力,险遭蚕室之辱,只一脱身,便强练内功,因着武功是他成就一切大业的根基,即使摧心裂肝也顾不得了。重华公子意志力何等坚强,又丝毫不惧反噬,是以另有大成。只这千里传音之术,虽不能真的声闻千里,但传声十里,还是有的。加之他逆催心脉,武功都是“破”之一路,是以他这传音之术,隔得越远,越是清晰。柳承畴这里只觉得他声音清越,激荡无绝但涅哈德那里却是声如雷震,势如钟鸣。
涅哈德眼见敌人城头架起了凿子箭,神机弩,早都知道非晋枢机不足有如此重兵,前日他十箭传书,已是憋闷,此刻又听到他城外传音,愤恨交集,当即跃上城头,叫骂道,“你这个卖屁股的贼蛮子,我家大汗对你信任有加,你竟然临阵投敌,按我大狄的军法,早都该受万马踏蹄之死,竟然还敢命令我?”他气得大骂,可奈何内力不济,即使暴跳如雷,叱骂之声也无法传到景川这边来。
只晋枢机内力绝佳,景衫薄自幼受名家调教,听了个清清楚楚。
泽兰(2)
景衫薄情不自禁地瞥了晋枢机一眼,却见他面如平湖,似是丝毫不为这污言秽语所动。
涅哈德骂过这句,久久不见对方回音,恼羞成怒,当即一举令旗,两名刀斧手立刻举起手中巨斧,眼看就要向旗杆劈下。
晋枢机疾呼道,“大胆!”
柳承畴紧握着手中令旗,发出吱吱的响声,却终究一语不发。
晋枢机扬声道,“弓弩手听令,放箭!”
柳承畴却怒号道,“且慢。”
晋枢机回头看他,见他双目赤红,满面生悲,“多谢公子周全。涅哈德心狠手辣,韫儿捐躯已是难免。我方兵器不多,留下箭来,为他报仇。”
涅哈德的手即将挥下,却听到晋枢机断喝,他本以为有条件可谈,便登上高台,得意洋洋地笑着。
柳承畴向景衫薄一抱拳,“景公子,劳烦你待我告诉韫儿一声,今日慷慨赴国难,明朝我大梁千万子民定当为他报仇,这才不负我柳家清名。”他忠于商承弼,儿子命在旦夕,却不愿借晋枢机之口传话。晋枢机知他刚烈,倒也不以为忤。
景衫薄这些日子与他共同守城,早被他忠义节烈折服,因此才将靖边王军旗相授。如今听他此言,大是感佩,俯身拜道,“柳大人满门忠烈,小景佩服。你放心,我定当为大公子和二公子报仇。”
柳承畴虎目含泪,并不答言。
景衫薄起身道,“韫公子,你今日慷慨赴难,柳家满门忠烈,定可青史流芳。我景衫薄以靖边王之名发誓,定然驱除狄虏,为你报仇!”
那柳韫公子深肖乃父之性,双足已断,自知落入狄人手里定会被要挟逼降父亲,早早咬舌,却不料被人发觉,被涅哈德在口中塞了软布、胡桃等物,他见得对面城头,父亲手持靖王军军旗立于墙上,岿然不动,想到父亲平生最敬服的就是靖边王,时常叹息无缘追随靖边王麾下。如今,竟能手持靖王军令旗而战,又听得靖边王的小师弟亲自许诺为他报仇,他本就不惧身死,如今更怕什么。虽被缚在旗杆之上,困于高台,当即重重一点头,对面柳承畴见到他点头,左手执旗,以右手握拳抚心,柳韫见父亲明白自己心意,虽命在顷刻,却是面上含笑,大有视死如归之概。
涅哈德见这梁人居然如此顽固不化,当即一挥令旗,刀斧手立刻砍断了旗杆,柳韫自旗杆之上,直直坠下,仿如秋叶,落入汤镬之中。
城上守军各个见他从容就义,人人感佩,众人纷纷在城头拜倒,柳承畴紧握军旗,一口血喷出喉咙,却又不愿动摇军心,生生咽了下去。景川城里,大放悲声。
晋枢机突然喝道,“涅哈德,你竟敢不听军令!”说着向后一张手,一直隐在晋枢机身后的弃甲立刻送上一张巨弓,晋枢机引弓而射,箭矢疾飞。涅哈德听到他叫骂正待回骂,却突然见到眼前一只巨箭,破风穿云而来,还不及反应,铁箭穿胸而过,嘴还张得老大,人却已经跌下高台,也落入汤锅中去了。
城上城下,一片静默。
晋枢机用北狄语道,“以下犯上,死有余辜。”
景川城上守军亲眼见他弯弓引箭,一箭就射死了敌方首领,人人惊骇,目瞪口呆,竟连喝彩也不记得。
城楼之下,北狄军根本不敢相信,近年来追随大汗横扫草原的都将军竟被人一箭就射穿了胸膛,还——各个呆若木鸡,竟不知如何应对。
晋枢机突然从怀中拿出一卷赤红令旗,令旗一动,宛如火烧流云,突然间,身着雪衣的精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围成盾阵,将北狄兵团团围住。
晋枢机安然立在城头,俯瞰脚下,见北狄兵已入瓮中,萧然一笑。
今日涅哈德抓住了柳韫,自恃兵强马壮,景川孤城困守,竟只待了两百亲兵前来逼降,大军陈师宿州城。他自知柳承畴骨头极硬,绝不会屈服,早做好了在景川城下烹了他亲儿子乱他心绪的决定,却不料,却将一条小命都丢在了城下。
涅哈德一死,此间官阶最高的就是大当户澶羯,澶羯一见雪衣卫,就知晋枢机是真的动了杀机,当即稳住众兵,对雪衣卫领头的沉沙道,“晋总司阵前助敌,是要反叛吗?”
沉沙道,“大汗治军最是严明,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澶羯厉喝道,“晋枢机阵前通敌。”
沉沙冷冷道,“总司的神机,岂容你等随意猜测。看在大汗面上,脱靴稽颡,总司仁慈,自会留你们一条性命。”北狄乞降的礼仪,除下左靴,以额触地而拜。
澶羯被沉沙激怒,用狄语怒斥道,“胡言乱语,大汗的军队,可死不可降。”
沉沙一举右手,“澶羯阵前抗命,杀!”
澶羯见无话可谈,也拉开架势,北狄是虎狼之师,扫荡草原,真正的百战之余,虽然涅哈德之死让众兵心有余悸,但说到阵前迎敌,他们却真的不惧任何人。柳承畴在城上看到北狄兵虽只有两百,但是军容严整,杀气腾腾,不免担心,“晋公子——”
晋枢机微微一笑,“找死。”
柳承畴心下一动,定睛看时,却见见雪衣盾阵联结之处,伸出数支或长或短的铜管来。
泽兰(3)
澶羯一见雪衣卫盾阵中的火盏铳立刻变了颜色,他是赫连傒心腹,曾听大汗感慨过晋枢机之能,犹以精制各项火器为长。其中有一种叫做火盏铳的,将铅弹藏于铜管之中,以火药发射,威力极强,一射之力便可将一只成年野骆驼打得四分五裂,极为凶残。澶羯只是听闻,却未曾见过,如今见雪衣卫竟然在盾阵之中架起火器,正与大汗曾经说起的火盏铳类似,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赫连傒掌权以来,扫荡草原未尝一败,这些北狄军又哪里知道晋枢机的厉害,就算有听说过晋枢机用兵的,也只忌惮他阵法了得。重华公子韬光养晦委身自污,便是听过他威名的人,也以为不过仗着无双面孔罢了。
沉沙见澶羯面上变色,当即令旗一指巨大的汤镬,此镬全铜所铸,巨大无匹,柳韫捐躯,涅哈德亦葬身其中。涅哈德坠鼎后,北狄众兵连忙去捞,却终因铜镬太大而未能捞起,如今沉沙令旗一下,奔雷之声排山倒海而来,尘烟四起,地动山摇,连站在城头上的柳承畴都感到了掌中军旗的震动。铳管一响,那巨大的铜镬登时四分五裂,滚烫的热汤飞溅而出,北狄兵躲闪不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北狄兵四下逃窜,狼狈不堪。
雪衣卫这里却是铜围铁马,不动如山。
天翻地覆间,晋枢机用一截长绳从城头缒下,如苍鹰凌霄,鸿雁踏雪,飘逸萧疏,倏忽而至。雪衣卫见他亲自下城,立刻列阵,晋枢机微微摇首,雪衣卫立刻肃整军容,端然而立。两军相持,战事一触即发,他不着铠甲,不带兵刃,一袭布衣走入阵前。北狄士兵纷纷拔刀,晋枢机却只是在炸飞了的铜镬残骸前停下,以手抚心,躬身谢道,“竟至忠臣尸骨分离,是重华的过错。”他突然扬声,“收敛柳公子尸骨,厚葬。”
“是。”雪衣卫执盾而应,既肃且恭。
晋枢机接着用北狄语道,“收敛涅哈德尸骨,厚葬。”
“是。”
北狄士兵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火器,火盏铳一放,斗心已灭,更见他单人布衣亲临城下,畏惧之情从心而起,狄人从来是敬慕英雄的。
晋枢机面对着满地狄兵,有被炸飞的铜片打伤的,有被飞溅的沸水烫伤的,更有被火盏铳威力所慑流窜的,晋枢机右手指天,用狄语厉声呵斥道,“大汗的军队,岂能如此无用!”
众兵被他威势所慑,纷纷奔到旗下,重新列阵,伤势严重的,自成一列,站在西面,有一个北狄兵,被炸裂的碎片划伤了面颊,血流不止,此时也连忙站了起来。
晋枢机突然撕裂自己右臂衣袖,露出小臂上巨大的狼头来,“我狄人战无不胜,靠得是我们的马,我们的弓,我们的胆量,而不是滥杀无辜,以稚子小民威胁。涅哈德坏我天威,乱我法令,辱我军声,更不遵号令以下犯上,我已将他正法,哪个不服,拿下了京安城,攻下了英和宫,到大汗面前分说!”
澶羯率先向前一步,左手斩肩,单膝跪地,以北狄礼向晋枢机参拜,北狄众人纷纷跪下,参拜晋总司。
澶羯颤声道,“都将军阵亡,此刻尚有一万人马陈师宿州,请总司示下。”
晋枢机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微动左袖向身后雪衣示意,“都给我绑了!”
“是!”雪衣卫百体从心,令行禁止,片刻之间,就将一百八十多名北狄兵捆了个结结实实。
晋公子入城,一支箭,一射铳,未费一兵一卒,便解了景川之危。快马加鞭深入宿州的北狄狼主赫连傒听到奏报,长饮一杯,“不愧是我大狄的兵马总司,西北,已在囊中了。”
众将齐声恭贺,却行而退。
赫连傒等众将出了帐篷,右手突然发力,捏碎了掌中骨樽,“重华,我等你三天,希望你的解释能真的说服我。”
附子(1)
晋枢机带着两百俘虏,漏夜而行。
柳承畴等在城门口,看满车辎重,挽留之意拳拳。
晋枢机再次看了一眼他不离手的靖王军军旗,颔首致意,“今日一战,士气大振。大人忠肝赤胆,天下知名,景川与四县同气连枝,互为倚仗,靖王军军旗在手,又有景小侠相助,大梁百姓定是箪食壶浆以奉将忠心,前路虽蒙昧,却已走出第一步了。”
柳承畴满面风霜,沉声道,“只北方吉凶莫测,祸福未卜,公子又为何偏向虎山行?”
晋枢机不过一笑。
柳承畴急道,“北狄人狼子野心,你杀了他们都将军,赫连傒岂会放过你?”
晋枢机目视柳承畴赤红的双眼,心知他虽不欲与自己为伍,但此刻的担心倒极为真诚,索性道,“涅哈德屯兵一万,赫连傒领军八千。两万人马,会师宿州,这是真正的虎狼之师,锋镝之余,大人难道以为,这景川,是真的守住了吗?”
柳承畴手握军旗,颇有豪气,“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一腔碧血,一片丹心而已。”
晋枢机向他一抱拳,“大人此言令人佩服,只是,晋枢机既答应了四县百姓保住景川,我虽非君子,却也知道——送佛送到西。后会有期!”
柳承畴知他去意已决,只静静站在城下,目送他远去,直到夜色吞没了他单薄的身影,更吞没了车轮碾过土地的声音。
“报大汗。晋总司在宿州城外。”
赫连傒正用鹿皮擦刀,听到回报,并不抬头。
报信兵继续道,“晋总司带了大批辎重武器和——”北狄人都知道赫连傒不喜欢吞吞吐吐,因此也不敢隐瞒,“都将军的亲兵。”
赫连傒突然抬头,目光阴冷,如鹗视鹰瞵,报信兵吓了一跳,却只听得他用丝毫没有感情的语声道,“列长喑阵,以六箭之礼迎之。”
“是!”
沉沙站在晋枢机身后,看着紧闭的城门,城内,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狄国两万强兵,世子杀了狄国的都将军,赫连傒若真要追究,自己这些人又该如何应对。火盏铳虽强,却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世子还在半途中将一半的雪衣卫留在了景川。
晋枢机却只是负手而立,他星夜疾驰,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如今,方是旭日初升,虽看得见太阳,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仰头,身着重甲的北狄兵守在城头,居高临下。
而后,他听到铁链和厚重的木板摩擦的声音,吊桥缓缓降下,城中马蹄奔腾,沉沙突然按住了腰间长刀。
城门大开的那一刻,百骑骑兵,自东、南、西、北、中五方而来,缀着红缨的羽箭自艮、震、巽、离、坤、兑位六箭齐发,百骏长喑,骑兵跪迎,“恭迎晋总司入城!”
晋枢机飞身而起,腾跃之间连接六箭,以手为矢,都掷在巨大的羯鼓鼓面上,瞬时彩声如雷,沉沙带雪衣率先入城,晋枢机直进了赫连傒大帐。
“北狄总司晋枢机参见大汗。”晋枢机入帐,行得是军礼。
赫连傒左足蹬地,右腿盘膝坐在矮榻上,手边是巨大的斩马刀。
他目光悠远,直到晋枢机跪了半晌,才道,“涅哈德该死。”
晋枢机单膝跪着,地上真凉。
赫连傒站起身,自烧得正旺的药炉上取下粗陶的大碗来,像是丝毫不知道烫,赤手端了过来,给晋枢机,“把药喝了。”
他没有叫起身,晋枢机依然跪着,接过碗来,大口咽下汤药,烫得整个口里都褪了一层皮。
赫连傒看着他将一碗药喝得涓滴不剩,才道,“往日你吃药并没有如此痛快。”
晋枢机不语,喉咙痛得钻心。
赫连傒低头看他,“你从不跪人。”
晋枢机强压着自己不去舔上颚被烫起的肉皮,沉声道,“大汗以国礼迎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赫连傒微笑,只牵动了一点唇角,左颊的法令纹略扯动了纹路。
晋枢机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从前,我帮你练兵,今日,我助你得天下。”
赫连傒伸手扶起他,“你不必拜我,我说过,和你共享江山。”
晋枢机只道,“我既以军令杀他,当以国礼见大汗。”
赫连傒重新坐回榻上,“重华,你卧薪尝胆五年,秣兵厉马,雪衣玄裳遍迹中原,五年前,我就明白,你不可能屈于人下。兵马总司,不过虚负名头罢了。我若以为你以一跪了结阵前失利、自折羽翼之曲折,未免空负了你我相知,更空负了重华公子的名头。”他说完,一撩衣摆,向晋枢机跪回去,一拜之后又长身站起,“景川久攻不下,更与四县勾连,日益做大,你兵强马壮,利器在手,深入敌阵却不建寸功,作为盟友,晋公子,我该为咱们的包举天下大计向你请求一个交代。”
附子(2)
晋枢机早都知道他一定会问,因此,只是静静坐在他对面,目光清明,“中原人有一句古话,叫做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赫连傒就说了两个字,“老子。”他虽是蛮夷,却一向熟谙中华典籍。
晋枢机点头。
赫连傒只是轻笑。
晋枢机知道,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绝不能打动席卷草原的颠连可汗,不得不图穷匕见,“我们不用动,景川、还有四县,不出一个月,都会落在我手里。”
赫连傒亲自添了一杯酒,依然不语。
晋枢机低声道,“柳大人,活不了多久了。”
赫连傒左眉微扬。
晋枢机看他,“我不必骗你。”
赫连傒道,“你是楚神医的弟弟,自然不会看错。更何况,我从不以为你会骗我。”
晋枢机看他,“你以为,他是病了吗?虽然,楚神医没有教过我任何歧黄之术,不过,久病成医,凭我这些年熬汤吃药的功夫,也看得出,柳平竹虽然呕心沥血亏了精气,但也不至于英年早逝。”平竹是柳承畴的字,晋枢机即使背后说人依然以字称呼,足见对他的态度了。
赫连傒点头,“我在城下看过他一眼,虽经大恸,却很是刚健。”他没有说什么时候见的,但于城下,又亲见他大恸,最有可能的,就是柳韫捐躯的时候了。是啊,他动身本就先于自己,又是快马加鞭,早到宿州也不足为奇。更何况,晋枢机早就奇怪,自己射杀了涅哈德,又俘虏了当时来劝降的狄兵,为什么驻守在外的北狄兵马毫无动静,原来,是他在约束部署的意思。涅哈德此人勇武有余却智略不足,兼之狡诈贪婪,弑杀好斗,在草原上时要倚重他,定鼎中原,匹夫之勇可不够,涅哈德位高谋浅,必成掣肘之患,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想让他活着。只是,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他无法动手而已。想到这里,晋枢机不由得又向席后退了半膝。
赫连傒看了他一眼,为他杯中也添上了热酒。
晋枢机知道此人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不欲再卖关子,手持兕觥,一饮而尽,而后道,“商承弼,不会让他再活了。”
赫连傒终于对晋枢机的话提起了一分兴趣,“哦?”
晋枢机自牺尊中舀出酒来,“你可曾看到,他手中紧握不放的,是靖王军的军旗。”
“那又如何?”商衾寒与赫连傒曾经合作,共同铲除了北狄的六皇子。对靖王军的战力是很清楚的,知道这位王爷在梁朝声望极高,许多武将都以能奉他的号令为荣。
晋枢机执觥而谈,慷慨洒落,气宇轩昂,“大梁号称以武立国,重戎事,重军功,尤其是商承弼即位之后,颇有囊括四海之心,于兵权上更格外留心。梁太祖以武将之身起事,从前朝手里得天下,因此,更知道军权在握的厉害。梁之一朝,自立国以来,禁军直属天子,将军只能统兵而无权调兵,因此,禁军才是真正的天子亲信。既是亲信,自然不惜银子武器打磨,又有教头亲自指点,日日训练,就算当年大雪连天,整个梁宫连栖凤阁都要按个贡荔枝了,涌进京安城的流民快把芦花捋尽都充不满全是破洞的棉絮,禁军的军费也是一个子都没少过。禁军以外,另有各府厢军,各县乡兵不论。地方无钱,厢军自然庸溃,百姓靠天吃饭,乡兵说是兵,实是民,又有多少战斗力。”
赫连傒听他论大梁兵事,如数家珍,不免虚席就论,倾耳以听。
晋枢机道,“因此,大梁的军威,全在禁军上。不过,依然有一个例外。”
赫连傒目光灼灼,“靖王军。”
晋枢机点头,“不错。当日钧天王逊位,商衾寒冲龄践祚,国事告急。要说先帝也是一只老狐狸,他既属意了天命所归的商衾寒,就不该可怜没爹没娘的苦孩子,他手中的精锐,一部分进了靖王军,另一部分,却给了宝贝孙子保命。于是,本来在天子手中的兵权,在王叔和皇侄这里,一分为二。”他说到这里就看赫连傒,“恰好,令伯父又非常帮忙,正在那个时候上赶着欺负人家没娘的孩子。叔叔侄儿本该生死相见的,却是叔侄阋于墙,外御其侮,一场异族挑起的边乱倒成就了靖边王,也保全了商承弼。若没有十年前和北狄那一仗,这位握着兵权不放手的靖边王也没有如今的好名声了。说起来,倒要多谢你们才是。”
赫连傒丝毫不在意晋枢机语中的嘲讽之意,只听他说完了,才淡淡说一句,“是我们。”
晋枢机笑,“的确。我如今,已是大狄兵马总司了,是我们。”他说了这一句,立刻道,“虽然在老百姓看来,王叔忠义靖边,皇侄安守基业,表面上也是是叔侄和睦,君臣相得,但这两个人,君无君望,臣无臣心,终有一斗。更何况,十年时间,无论功高震主还是忠而见疑,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猜疑的树苗就蔚然成林了。依我看,商承弼这位天昭皇帝,恨他那位仁满天下义薄云天的亲叔叔,比你还多呢。”
赫连傒看他面上讥诮之色欲露,眉间朱砂红艳欲滴,当真妖异之极,不由打断道,“他君臣失和早有年头,除了那些无知百姓谁不知道,这与柳承畴又有什么关系。”
晋枢机抬头,一双重瞳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柳承畴是景川府尹,就算可以通过兵马都监调遣厢军,又凭什么打靖王军的军旗。他当着商承弼的官,打得却是商衾寒的旗,就算是为了鼓舞士气,表忠义之心,也要看看,你究竟忠得是谁!你若是商承弼,你愿意让这传在手里的山河都刻上叔叔的名字吗?”
晋枢机的话才说完七天,探子传来消息,商承弼命銮禁卫彻查景川府尹柳承畴与反贼晋枢机私相往来、过从甚密、蝇营不法事,三天之后,以阵前通敌为名赐柳承畴死罪,念其守城之功,准其家属为其收尸。
圣旨降下,柳承畴以靖王军军旗在景川城头自缢而死,死前长叹,“君曾帐中更罗绮,臣恐夜长无晓昏。”,以此讽刺商承弼自己纳幸男宠,却指责忠臣与私宠交结,说商承弼刑罚不公,恐国无良日。
商承弼龙颜大怒,令剖棺戮师,并刑其三族,却不料柳承畴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他的妻子罗氏夫人在柳承畴自缢后,从景川跃楼殉城,罗夫人幼年被拐,逃难来此,也不知亲族。加之柳大人两位儿子皆殉城而死,銮禁卫接到命令,竟无族可诛。只好将柳承畴从景川百姓捐钱为他买的楠木棺里扒出来鞭尸。梁境之内,有为柳承畴说话的,一并以诽谤当今意图谋反之罪处以极刑。銮禁卫所到之处,天下缄口,道路以目。
赫连傒听闻此事,感叹道,“倒行逆施如此,梁焉能不亡?”整肃军队,跨马渡河。
晋枢机进景川,杀朝廷鹰犬,收忠良遗骸,景川四县奉重华公子为主,“杀昏君,靖忠良!”高举义旗,打向京安。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影从。雪衣卫玄袍军所到之处,百姓纷纷大开城门,倒戈相向,二十七日,下二十七城。蛰伏荆州的楚王打出了烈火立熊旗,称“诛暴君,复社稷”,与晋枢机南北呼应,几乎控制了大梁凤凰岭以西的半壁江山。
附子(3)
晋枢机跃马渡河,商承弼早都心中有数,但楚王真的借机起势,还打出复社稷的旗号来,就孰不可忍了。
商承弼知道杀柳承畴必回引起民怨,可是,他没有想到,竟是水欲覆舟,连天赶海之势。他诛过那么多次无辜,杀过那么多次忠臣,大殿之上他都可以掌毙御史,更有什么不能做的。人人都喊着左书右息自毁长城,可他终究觉得,这些升斗小民,若是还想吃饭,哪有和他做对的胆子。
直到前线的奏报传来,一天一封,一封丢一座城,他摔一个茶杯的功夫,他的百姓就该姓楚了,商承弼才真正看清了放虎归山这四个字。
朝堂之上,人人惊动,怎么没怎么样,就丢了正片西北,连中南也让人翘起一个角来。
坏消息总是接踵而来的。因为这个消息太坏,来报的人,是颤颤巍巍的定国公,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上了朝,连商承弼也不免亲自降阶去迎一迎。
这一位,以恩义来论,拥立幼主,从龙之功;以功业来论,平定边陲,定鼎朝堂,以资历来论,四代辅佐,百年忠臣;以亲戚来论,于皇后还埋在兆陵里等着和他合葬呢,商承弼得叫人家一声太祖父。商承弼登基的时候他以古稀之年亲自坐在京安城的门口在为商承弼守京畿,商承弼大婚的时候他把曾孙女亲自送到商承弼的手上折箭立誓全族效忠,晋枢机宠冠六宫的时候他病体支离却依然帮商承弼稳住了陈台锐锋营,商承弼羽翼渐丰逐渐削权,于家旧将军中哗变,又是他拿着先帝钦赐的拐杖立在门口教训子孙说要做满门忠烈。于皇后离奇崩殂,这位于家定海神针亲自上了折子请商承弼不要为皇后哀毁过礼,感天动地。老爷子追随太祖打下了这锦绣河山,一门五代,立幼主,拂社稷,连儿子带女儿都赔给商家人了,今日他居然亲自上了朝,即使脸皮厚如商承弼,在面对于老公爷的时候,也不免有了几分愧怍之心。
老公爷一开口就是雷霆之击,“圣上,晋徇望称王、祭天。”晋徇望正是五年前仓促谋反,终于赔尽楚地十万男儿,牺牲了三个儿子换得苟全性命的晋枢机的生身父亲——楚王。
因为晋枢机的缘故,商承弼从来没有褫夺过晋徇望的王爵,但即使全天下都知道他爱晋枢机爱得神智失常,晋楚一族都不能拜祖宗,更何况,是祭天。
于并成跪伏在地,涕泗横流,“乱臣贼子猖狂至此,是老臣无能啊。”
文武百官,匍匐一地。
于同勋立刻献上证据,一方大印,立刻送到了商承弼手上。
商承弼此刻再也顾不得在群臣面前表演自己义重念恩,甚至没有顾得上立刻扶老公爷起来。
他双手接过大印,印为玉制,驼形,雕工精致,瘦健舒放,印首是一个“晋”字。商承弼只一看,便知道是晋枢机的手笔。
于同勋再加一把火,重重叩首,“这,就是晋贼私制的驼玉玺。”
通体黑色,触手生温,正是墨玉打造。
礼部尚书听到于同勋居然敢称此物为玺,即使盛夏的天,却在这满殿朝臣的兆极殿里打了个寒战。
商承弼自然也听清楚了于同勋的话,“他竟敢铸玺!”
于同勋叩首谢罪,“楚地的人皆如此称呼。晋贼实在大胆,圣上请看印上铭文。”
字是小篆,刻得分明,“冬夏青青,万物之首。”
《庄子》有云,“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受命天地、自比尧舜,公然在印上刻这八个字,造反造得再光明正大不过。
商承弼突然将这枚宝贵至极的印鉴摔在地上,目光却极为阴沉,“既是楚贼的国玺,将军从何得来?”
这一问,不能答,也不好答。所以,只有于并成来答,“昨日三更,临渊王夜入国公府,以此物为凭,欲与老臣,并世称王。”
错别字好多。猖獗。
玉金(1)
于并成此言一出,整个朝野一片死气,跪在大殿上的朝臣连缩缩身子让自己不跪得那么显眼都不敢,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商承弼竟是一笑,“于氏满门忠烈,相信那魑魍小人定是无功而返了。”
于并成叩首在地,额上见血,“老臣衰迈,倾一府之力也未能留得此人下来。”
商承弼这才亲自弯腰将于并成扶起,“太祖父这是做什么,快传太医!赐座。”
小顺子亲自扶于并成坐下,商承弼回榻,高踞南面,群臣这才敢抬起衣袂擦擦冷汗。
商承弼等殿上渐渐回复喘息之声,才对于并成道,“太祖父亲来,定有良策。”
于并成缓缓站起,先恭敬致礼,而后才道,“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老臣虽已植木拱,却愿为皇上死而后已。”
商承弼听他表完了忠心,才道,“曾祖父对朕的恩义,朕从不敢忘。”他是何等自负的人,竟对于并成如此折节,满朝文武都是心下仓皇。
于并成自然连称不敢,“圣上对老臣一门的厚恩,结草衔环不足以报。”刚才还是死而后已,现在竟连死都不停了。只是,场面话说完了,就要揭题,于并成道,“如今,晋徇望大逆悖恩,晋枢机窃据西北,只恐他们强夺凤凰山,两相串联,陛下不可不慎啊。”
商承弼点了点头。事实上,晋枢机和楚王早都串联在一起了,他不信,没有晋枢机的调度,楚王那个志大才疏的废物就敢称王。
于并成接着道,“西北中南若连成一片,实是对我大梁的极大威胁。但老臣以为,晋枢机占据孟兴后却不再进兵,多半是被天时所困。他一路从北而来,因有无知百姓附逆,竟叫他侥幸成事。但一过大江,就接连遇雨,今年入霉虽晚,却是雷雨不断,此时进兵,不是良机。晋枢机应当也会暂缓动作才是。”
于并成说的正和商承弼想得一样,是以,他只是略一颔首,示意于并成再说下去。
于并成年事已高,说话时断时续,众臣听他一口一个晋枢机,商承弼居然还在点头,不禁大为骇然。自这位祸国殃民的临渊王出走,莫说是直呼姓名,皇上连一个晋字都不想听到,群臣不得已,连进士的进都不敢提。抡才大典刚过,总有不可避免要提到新科进士某人时,便称作天子门生某某,这才敢面呈其事。如今听于老公爷晋贼楚逆说得顺理成章,各个都不免在心下踅摸,皇上对于家,果真还记得几分恩情啊。皇后大行,陛下辍朝一月,看来,也不全是为晋枢机了。
于并成见商承弼认同他的看法,便将最重要的担忧说出来,“晋贼虽眼见得张狂,但究竟根基不正,五年前靖边王奉皇上之命征讨荆楚大败楚逆,晋贼已元气大伤,纵皇上仁德,这些年有所生息,也终究难成气候。惟可虑者,北狄国主赫连傒藏兵大散关迟迟未动,另有两万人马在宿州虎视眈眈,赫连傒此人狼子野心,统一草原,占据数州,其志不小——”他说到这里,便再次告罪,“请皇上恕老臣大胆,臣揣度当今形势,晋贼表面上形势一片大好,赫连傒又素来与他沆瀣一气,此人既早存包举天下之心,又为何不趁此良机进兵北上,却拥兵坐等。皇上,北狄游牧而生,可不比咱们中原有存粮,他数万大军倾巢而出,一日粮草军费甚剧,却平白无故等在边境,为什么,又凭什么?”
商承弼听到这里,终于听出了于并成今日亲自上朝的野心,赫连傒为什么,别人不知,于并成这只老狐狸又岂能不清楚——这位雄才大略的颠连可汗为的当然是自己那位恩德被四海,仁义满天下的亲叔叔靖边王。
狄人不动,自己的好王叔还能躺在王府里病着温柔乡继续养伤,若是狄人的一兵一卒越过了大散关,恐怕,他商衾寒就是胸口真被开了个大窟窿,也要拿先皇后缝给他的战袍堵上刀口爬到城门口来,那时候,他和商王叔斗个两败俱伤,晋重华和朕,可不会放过这个大便宜。既然如此,他又不缺粮食——大米商严铎的家里,庄丁都换成了北狄的精兵了,有吃又有喝,等等又何妨。元亨钱庄,失窃的一百万两金子,严氏米行——晋重华,朕从前还真是小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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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金(2)
于同勋扶着颤颤巍巍的老父刚刚进府,商承弼的赏赐就到了家门,众人又摆香案,谢皇恩好一番折腾,小顺子公公收了大大的红封,笑着提点道,“都是些药材,老公爷尽可吃着,叫二爷择一二取用。”
“皇上对老臣一家的厚恩,于氏满门铭感五内,恨不粉身相报。”于家的人对这位天昭帝身边的第一权监很客气。
“好说好说。”小顺子公公带到了话,袍满袖重心满意足地走了。
于老公爷吩咐于文原亲自去送,自己对着赐下的单子沉吟,终于,长叹一口气,坐下了。
于同勋等天使出了门就急道,“您老人家难得上朝一次,为什么不提那件事。”
于老公爷将赏赐的单子往案上一拍,眼睛一翻,半晌不说一个字来。
于文原最是孝顺,连忙端了参茶来,“孙儿怕人参药气太重,已吩咐换成党参了。您老人家顺顺气。”
于同勋念着单子出神,“茯苓、当归、杞子、全参,皇上赐地这几味药着实古怪。”
于并成抬了抬眼,于文原告罪出去了,才关上门,就听到爷爷咳嗽的声音。伏耳贴在门口想,却什么也听不到。
于同勋听到父亲咳嗽,连忙递茶,于并成却道,“昨日反贼夜闯国公府,我年事已高,惊得厉害,叫同襄回来侍疾。”
于同勋道,“同襄在靖边——”
“去!即刻就去!”于老爷子是真的发了火了。
于同勋连忙去吩咐,打开门,就见于文原站在门外,立刻道,“去告诉你二弟,太爷爷病了,要他立刻回来侍疾。”
于老爷子一只茶碗就飞了出来。老爷子还从未在儿孙面前这么驳过于同勋的面子,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于同勋和于文原连忙跪下,于并成眼风扫过于文原,道,“你起来。”
于文原很是乖觉,马上道,“文原立刻去告诉二叔。”
老爷子这才算是消了气。
于文长过继后并未在家里住上几日就跟随商衾寒去了塞外,他因为拜师而升了辈分,于同勋又是皇后生父,他自然极是谦逊,于文原又极得老太爷看重,便也不在这位未来的于家当家人面前摆叔叔的架子。因此于同勋一时最快,还说得是旧时称呼。
老爷子等孙子走远了,才将那张写满了赏赐的单子再拿起来,“皇上念着旧情呢。”
于同勋不以为然,于皇后死得难堪,哪怕身后极尽哀荣,于家也丢人丢大了,更何况,还饶上于文太的一条命,那可是他的嫡长子,说是景衫薄下的手,可谁不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晋枢机,他一双儿女,都折在这个逆贼手上,真正是不共戴天,连带着对商承弼也生出不满来。
老爷子看他跪在地上犹自不服,冷笑道,“咱们于家是太显赫了,才让你们生出这骄纵之心。文太之事,我便让你们有所警醒,收敛防备,甚至还传了话去给宫中娘娘,却没想到,娘娘依然沉不住气。”
于同勋想说什么,看着祖父脸色,只跪在地上不敢开口。
于并成又喝了一口参茶,“咱们于家世代忠良,才有两公一后的荣耀。你们不思谨慎,一心报国,却摇摆不定,又与靖边王暗通款曲。皇上是什么人,十年前,他一无圣心,二无功业,三无心腹,竟也能逼得靖边王逊位远走,他的眼里,会揉沙子吗?”
他说到这里,看于同勋犹自不服,当即再将那几味药名念一遍,“茯苓、当归、杞子、全参,你说皇上的赏赐古怪,却不知,是你无知。”
于同勋正欲开口,却突然明白,又将药名念了一遍,终于,恍然大悟,“圣上的意思是——所以,您老人家才要召同襄回来?”
于并成点头,“伏令当归祈子全身。只有于家俯首听令,叫同襄回来,才能求他一条性命。”
于同勋听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冷战,“皇上,要对靖边王动手了?”
于并成重重一叩茶碗,站起身,“我病了,病得厉害,什么,也不知道。”说着就靠在圈椅上,闭上了眼睛。
于同勋心知事关重大,连忙扶住老爷子,大叫道,“快,请太医!”
晋枢机也在喝着参茶,喝得是红参,楚复光望着他苍白的面色,实是不忍再拿时事扰他,却不得不说,“于家的人从宫里回来了。”
“米价呢?”晋枢机低头看着各地送来的书信,头也没抬。
“三贯钱能买四石米,但得是咱们的晋通钱的成色才行。”楚复光道。
晋枢机微微一笑,继续看信。
楚复光上来帮晋枢机拆着信筒,“世子,您不是一直担心梁臣进言禁晋通钱,于老公爷,却为什么不提。”
晋枢机不答反问,“一年前,三贯钱能买多少米?”
楚复光道,“虽不足五石,四石半总是有的。”
晋枢机见他恍有所悟,笑道,“你也知道如今粮贵钱贱,晋通钱的成色这么好,除了卫家的通达钱庄,又有哪一家是不收晋通钱的。这仗继续打下去,粮只会越来越贵,钱会越来越不值钱,越不值钱,就越要挑剔,比起洪庆通宝,自然是咱们的晋通钱更得人心,到人人手里都有晋通钱的时候,谁再提禁钱,谁就是自绝于民,其心可诛。于并成这只老狐狸,你以为,他真的甘心为商承弼做纯臣吗?”
楚复光如今才知道为何邓通前车之鉴在前,他当年却一意孤行,不惜以身犯险寻矿,亲自制钱不可。
“世子。”丢盔突然进门来。
晋枢机抬头,“怎么,居然有人敢真的冒这个大不韪,跟天下的人嘴里夺食?”
“是于同襄。他带了一千王府戍卫和国公府五百家将,封了严铎的米铺,说不能叫反贼拿大梁的米粮养北狄的兵。”
晋枢机突然抬头,重瞳一轮,“给我传信赫连傒,他再不动手,还真等着一辈子吃我的软饭不成?”
楚复光急道,“世子,赫连国主一动,靖边王——”
晋枢机一拂衣袖,“那就放马来战,也是时候让他知道,战无不胜四个字,不过是因为时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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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金(3)
赫连傒兵马一出,整个大梁才像是醒了。
大梁和北狄,是世仇。刻骨的仇恨,是用无数叔伯兄弟的血和孤儿寡妇的泪写就的,如果说,晋枢机带梁人起兵,还能称作官逼民反,赫连傒两万兵马入关,就是铁蹄侵国。同样是战,老百姓的感情接受不了。晋枢机连下数城,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可赫连傒的人马才踏进闾临,商衾寒留在北地的心腹将领岳中合就在砂子坳战了个昏天黑地。战报传来,岳中合三千人马全部战死,岳中合与赫连傒阵前交战,赫连傒一刀斩下了岳中合的马首,削掉了他一只耳朵,放话“整个大梁,只有商衾寒配和我一战。”
商衾寒早在砂子坳布防,可区区三千人马如何抵挡得住赫连傒亲自统领的两万大军,靖王军,只有战死的将士,没有弃逃的俘虏,三千大军,苦战二十日,被赫连傒杀得七零八落,无将不带伤,无兵不挂彩,战到最后一日,已只剩残兵,二百人以身体为盾,立在砂子坳的战壕前,站不起来的,就用被折断了兵器撑着自己,互相搭着肩膀,结成人墙,赫连傒扬鞭一指,狄兵跃马攻城,五百先锋从靖王军的血肉之躯上踏过去,宁死不辱。岳中合亲眼看着三千生死兄弟在狄人的铁蹄之下被踏成肉泥。
战报传到京安,商衾寒第一次提起了他的伏辰剑,楚衣轻刚将一碗药端进来,就见他身着整整齐齐一套银甲,腕上缠着一道黑纱,两人一个照面,他端了药,却是连手都在抖,迟迟迟迟,没有喝下去。
楚衣轻待要相劝,突然,他将一碗药摔在地上,药碗碎了一地,药汁溅在楚衣轻衣裳下摆,商衾寒望着他,“我恐怕,又要负你一次。”
楚衣轻抬起头,眸色清明,传音入密,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脑子里,“我只要你不负这无辜众生。”
商衾寒什么也没有说,提剑大步走了。
楚衣轻蹲下身子,一片一片拣起地上的碎片,青瓷扎破了手,血一点一点渗出来,不疼。
“皇上,靖边王跪在宫门外请战。”小顺子将一碗药送到商承弼近前,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这些日子,身子也不好呢。
商承弼冷冷一笑,“传——”
小顺子正要答应,却听得他继续道,“镇国将军于中玉。”
接到商承弼传召的于中玉早已打好了行装,等他带着商承弼的兵符奔出京安城的时候,商承弼才将亲叔叔请了进来。“王叔重伤未愈,如何出战?”
商衾寒知道,他要的,是自己的兵权,这天下人人都知道,商承弼才是大梁天子,可也人人都知道,没有他商衾寒的号令,谁都用不起靖王军。赫连傒来势汹汹,靖王军无军令不得擅动,商承弼这时候将他困在京安城,就是要靖王军的命。
商衾寒心急如焚,于中玉的心里更是烧着炭,商衾寒苦心经营十年,靖王军内向来是只知军令不知皇命的,那杆商字旗,除了商衾寒父子还真是没人扛得起来,皇上却偏偏在这时候派自己去领兵平叛,这不是要收拢商衾寒的兵权,这是要自己的命。
皇上任于大将军为平逆大元帅,率靖王军平叛。大梁从官到民,都疯了。人人都知道,一旦燕平失手,是什么后果,皇上这是想要大家的命。
晋枢机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商承弼,这是想要自杀,不,他是想用整个大梁为自己陪葬。
商承弼当然不会自杀,他这时候正高踞在皇帝的宝座上,俯视跪在他脚下的靖边王,“朕没有儿子,没有兄弟,没有爱人,朕不怕死。你怕。”
商衾寒想到三千靖王军的血肉之躯,第一次,想杀了他,却只是恪守臣节,跪在商承弼脚下,无比谦恭,“圣上有父祖,有黎民,有江山。”
商承弼纵声一笑,内力直荡得殿上铜鼎发出嗡嗡的声音,“朕,不爱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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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久等了!
龙齿(1)
商承弼这话一出口,商衾寒就想笑,只是他素来谨守臣仪,不过低头不语罢了。
商承弼看他,“朕不是你,什么都想要。”
此刻殿中只有他叔侄二人,商承弼说话无所顾忌,商衾寒却依旧只是俯首帖耳,“臣不敢。”
商承弼一声冷笑,自宝座上站起走到他近前来,商衾寒依旧跪着。
商承弼走到他面前两步,停下,“岳中合是忠臣。”
商衾寒听到岳中合名字,痛得心都要滴出血来,他喝过他儿子的满月酒,又亲自给他小孙儿选的开蒙师父,那是他真正的生死兄弟,靖王军四十万铁血男儿,每一条命,都是他身上的血。商衾寒重重叩了个头。
商承弼面无表情,“王叔可以离京的,还可以带着那位楚神医,朕会当作没看到。”
商衾寒不能让兄弟们白白送死,赫连傒既然捎了话来,就只有自己才能一战,他第一次顶撞商承弼,“淳恕是忠臣,平竹是忠臣,彤韦也是忠臣。”淳恕是岳中合的字,平竹是柳承畴的字,彤韦是何御史的字。
商承弼被他顶撞,却丝毫不以为忤,反是道,“既然王叔也知道他们都是忠臣,又何必眼睁睁看着忠臣无辜就义。”他说了这一句,却突然严肃起来,“靖王军的军旗是一个小小的府尹扛得起来的吗,你沽名钓誉害死忠臣,在朕面前,又何必作伪。”
商衾寒还待解释,商承弼已经将一支玉瓶扔在了他面前。
商衾寒拣起玉瓶,握在手中,却并不打开。
商承弼道,“放心,不是鹤顶红。”
商衾寒打开了玉瓶,闻到了桑叶的味道,“缚茧。”
商承弼称赞道,“王叔果然师从名家,好见识。朕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灭蝶,尽管吃着,对身子无大碍。”
缚茧,一种慢性毒,中毒的人就好像被蚕茧包裹一般,会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此毒无解,惟蝶灭可以暂时缓解痛苦,只蝶灭每用一次,缚茧再次发作,痛苦就更深一重,最后,终至全身瘫痪。
商衾寒握着药瓶,不语。
商承弼道,“王叔自然可以不吃。您今日从宫里出去,晋枢机就会接应在城门外,送您去北边。您只要一回了朔北,无论于中玉手上有没有兵符,靖王军都是您说了算。凭王叔的本领,自可立斩赫连傒于剑下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何乐而不为?”
商衾寒当然可以这样做,晋枢机早和他达成了协议,他于北牵制住赫连傒,晋枢机才能用尽全力过江,但是,无诏而出,即使真的能打退狄虏,恐怕,忠义靖边王的义字有了,忠字,却是丢得干干净净。如果,他能够背负不忠之名,十年前,坐在这王座上的,就是他了——商承弼是真的看透了商衾寒,他爱惜名声,胜过性命百倍。
商衾寒低下头,十年前,你凭此谋算我,十年后,还要故技重施吗,“皇上,在大漠舍生忘死的,是靖王军,也是您的子民,他们守的,是商家的河山。”一寸河山一寸血,他竟用自己的山河要挟自己。
商承弼却没有那么看得起他,只冷冷道,“王叔不是自来想做忠臣吗,一杯酒入腹,朕立刻下旨,送您出征。”
商衾寒拿起药来,刚送到嘴边,却一翻腕,一小瓶药,全倒在了袖口上。
商承弼像是早都料到他不会喝,丝毫不以为意。商衾寒将药瓶收进衣袖,说出了三个字的地名,“泉觉寺。”
商承弼静静盯着商衾寒,“商家从来出情种,王叔不怕那位天仙化人的楚公子知道您又用他两个弟弟换了自己一条性命。”
商衾寒没说话,商承弼冷笑一声,“也是,王叔又是为了天下苍生。”
龙齿(2)
商承弼亲眼看着商衾寒领旨而去,重新坐回了御座。片刻,一道身影自屏风后走出,颔首为礼,面上幕离分毫未动。
商承弼道,“近日淫雨连绵,二公子的腿酸痛难当,冯平束手无策,楚神医既然也挂怀二人,不如等朕将他二位从泉觉寺接回来就由神医诊治。”
楚衣轻望着他,一顿一顿地打手势,“你想要什么?”
商承弼一笑,“公子连缚茧之毒都可解,又怕不能允了朕心中所求?”
楚衣轻想了想,“若于重华无损,天下无害,我自然应你。”
商承弼满面傲然,“朕会不会伤害重华,公子很快就会知道。”
楚衣轻不置可否,转身告辞。
小顺子等楚衣轻走了才试探着问商承弼,“皇上,冯太医怎么办?”
商承弼道,“看好他的家眷。”
小顺子眼珠一轮,“皇上放心,奴才知道该怎么做。”
商承弼一见他目中浮光就知道他动了恶念,“朕命你,看紧了他们,好生伺候,少一根头发,要你一条命来换。”
小顺子呆了。晋枢机起兵后,商承弼立刻命人更严密地看押晋枢柾晋枢椽,因为身边的奴才都不放心,才将他二人托付给了太医冯卢,冯家世代行医,上一位冯家人曾任太医院的院判,此人医术高明,商承弼一气之下将晋枢机赶去浣衣局差点丢掉了半条命,就是他抢救回来,还因此得过商承弼的重赏。他自此时入了商承弼的眼,此后晋枢机多番蒙他所救,连入了蚕室命在顷刻的那一回他都尽心竭力,由此得了商承弼信任。
商承弼五年前曾施酷刑于晋家另外两位公子,虽后来悉心诊治,但只要一遇天气骤变,二人的身子就要好一阵反复,因此,才点了冯卢去照顾。却不想,世代效忠皇室的冯家人竟早被商衾寒所用,商承弼才送了人过去,第二天,连冯卢带两位人质都没了踪影。商承弼是何等精明的人,只略略印证冯卢前后所为,就明白了他真正的目的,不由一阵后怕。自己可是曾经将整条性命都交给过他的。一念及此,又想到商衾寒费尽心机培植太医送到御前,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不由心下大恨。
商衾寒自得了商承弼一纸手谕,便立刻召集疾风二十八骑回大漠,风行早帮他打点好了一切,只待启程。
商衾寒看到儿子,从容吩咐,“同襄已经控制了严府,断了赫连傒的粮仓,赫连傒此人阴险老辣,不会轻易干休,你立刻接手严家的主仓,请你于师兄带人去守延荡。”
风行一听父亲吩咐就明白了几分,“您的意思是,晋枢机要打延荡取米?”
商衾寒道,“严家米铺遍天下,但存米最多的,乃是西南的成宁,成宁与楚国旧都仅隔了三个县,相信以严铎的精明,早已向楚王投诚了。西北的一个仓,他供了赫连傒做投名状,今年若不是这几场天灾,百姓又怎么肯揭竿而起,晋枢机也是人,他要起兵,兵就不能不吃饭,他若放过了延荡,他的米粮从哪来?”
风行细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于师兄,恐怕不是晋枢机对手。”
商衾寒微微一笑,“你传我号令就是。”
“是,末将明白。”风行从不质疑父亲,无论父命还是军令。事实上,他心念一动就明白了父亲心意,面上略有不忍之色。
商衾寒素来知道儿子仁厚,“你放心,晋枢机虽声名不佳,却是个君子,他不会要黎民无谓牺牲的。”
风行正待答话,就看到二师叔站在门前。
商衾寒突然脸色一变,吩咐儿子,“你出去。”
风行却行而退,又对二师叔行了礼,楚衣轻看着风行离开,目光落在商衾寒早已打点好的行装上,“你既神机妙算,又何必叫他走开。”
商衾寒突然从袖中摸出了那支玉瓶,“我不叫他走,难道要告诉他,他最崇敬的二师叔竟然伙同外人设计自己师兄吗?”
楚衣轻迎着他目光对上去,一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商衾寒手一松,玉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昭列!”商衾寒叫他。
楚衣轻提气一跃,飘然十里,商衾寒伸出了手,却连他衣摆都没有抓到。他收回伸出去的手,将掌心贴在面颊,面上指痕已经肿了起来,“昭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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