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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迟日江山(古风,纯父子)[第2页]

作者:_离儿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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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ngshuangys不是你顶上来真的找不到了。。 ⊙﹏⊙b
眼看郭淼沉下来的脸色,徐湛大脑飞转,忙接到:“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人学之谓何,而此意竟寂寂人间,亦用自叹矣……”
没防备的,郭淼手中的镇尺携着风抽下来,抽到手心上时徐湛方反应过来。闷哼一声。
门外的风雨声,夹杂着清脆的板子声,在屋子上空盘旋着,徐湛两只手疼的打颤,又不敢擅自撤开,只能生生受着。
这样打了几下,郭淼捏起他的双手看了看,手心处红肿了一片,但除了无名指指节处的一小块硬茧,因写字所得外,十只手指细腻白皙。
“则尝试拟而求之,后面是什么?”郭淼声色俱厉的质问道:“想不起来就隔一段糊弄我?你自己想想通是不通。”
徐湛哑口无言,低头躲闪开郭淼的目光。
郭淼扔开他的右手,只捏了左手的手指,扬起板子又抽上去。
“先生……”徐湛咬牙忍着,疼的眼泪都要下来:“先生,学生知错了,学生再不敢……再不敢了……哎呀!”
别看郭淼是文官,是翰林出身,却不是徐湛这样的文弱书生,他善于用剑,精于骑射,手劲非凡。
“不敢什么,嗯?”郭淼停了手淡淡的问。
“不敢懈怠功课,不敢顶撞先生了。”徐湛将双手背在身后,咬着嘴唇用力甩了甩,也甩不掉火辣辣的疼痛。
“还有呢?”郭淼问。
“……”徐湛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小声的说:“学生今年真的不想下场考试,求先生成全。”
郭淼气笑了,又捡起桌上的镇尺。
徐湛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将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咬着牙,目光更加坚定。
郭淼捏紧他的手指,手里的镇尺狠狠甩上去,徐湛疼的一哆嗦。
突然,敲门声盖过风雨声,盖过板子声,咚咚的响,像是有天大的急事。平常时候,府衙内院是内眷居住的地方,外人是不得入内的。
“大人!”门外马推官重重的擂着门:“大人,宣抚使大人到了,在前厅等候!”
徐湛倒吸口气,宣抚使?
水旱灾时,朝廷是要派遣宣抚使下来勘察赈灾的,也叫巡察使,宣抚使是什么,是钦差,代天巡狩,郭淼应该开仪门铺红毯,摆香案迎接,设宴接风,怎可这样怠慢。
再看看郭淼,没听见一样的,依然盯着徐湛,在等他的回答。
“先生快去啊,怠慢了钦差大人,就是藐视皇恩。”徐湛急出了一身冷汗。
郭淼轻哼一声,扬起镇尺还要打。
徐湛趁他不备将手抽了回来,听着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撩了衣襟跪在地上。
郭淼本还为他的躲闪生气,这一来倒是一惊,忙侧了身子让开。庠生见官不跪,他们又无师徒之名,徐湛是不该跪他的。
“先生,多事之秋,徐湛不该给您多添烦恼,可先生有先生的前途,求您以公务为重,别再为学生操心了。”
“你起来。”郭淼吩咐道。
徐湛摇头不肯,抓着衣襟的手发烫生疼。郭淼拿他没办法,叹口气扔了镇尺,示意他跟着来。
衙役在外面急的团团打转,见郭淼出来,看到救星般扑上来拱手:“大人!”
“钦差大人在何处?”郭淼平静的问,他早已接到消息,没料到这么快而已。
“看您久不出来,小的们怕怠慢了他,说大人外出了,钦差大人等不及,说先去堤上看看。”
徐湛有些迷茫,印象中的钦差大臣,向来是要锣鼓相迎,净水泼街,排场大的很,官威也大的很。不知这位是什么人物,不声不响的来了,连地方官都不见,又兀自去了江堤上。
“可有人领路?”郭淼问。
衙役摇着头:“说是熟的很,不需领路。”
“熟得很?”郭淼一怔,突然恍悟,这钦差大人林知望,正是祖籍吴新县的林涉远,韫州是他老人家的故乡。
不敢怠慢了林部堂,郭淼带上一应从属赶去抚阳,吩咐徐湛同去。
徐湛与他同驾而行,上了马车,暗自揉了揉肿痛的手心,想起刚刚的情形不禁有些汗颜。
郭淼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突然开口吩咐道:“背《大学》,给我想想什么才是读书人所为。”
徐湛张了张嘴,还是从命背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心思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第九章 治水钦差(1)
韫州城涌入大批灾民,他们都是韫江上游的百姓,大水毁掉他们的庄稼,吞噬他们的家园,让他们无家可归,衣衫褴褛,乞讨或四处找寻粥棚,艰难的想要活下去。朝廷安置他们的方法就是驱逐,将他们分批驱逐到还未受灾的州县,比如韫州府一州四县,被摊上了上万灾民。
一排排的草棚搭起来,勉强给灾民一个施粥挡雨之所,热腾腾的锅内煮着稀粥,稀得几要见底儿。城郊的粥棚比内城要多,灾民大多聚集于此,因此这钦差大人一路走来,城外的饿殍与城内的繁华相比,的确太过刺目。
林知望是奉命治水赈灾的钦差,初到城外便见到一幕幕饿殍景象。
一怒之下扔下仪仗卫队在驿馆,未经通报便杀到府衙,徐湛正与郭淼唱对台戏,又让他坐了通冷板凳。便带领卫队直冲抚阳过来,一心要寻错处办了郭淼这怠政的“昏官”。
事实上郭淼只能将任务分派给下面州县,韫州还是泥菩萨过江,他自有更头疼的地方,至今还未插手安置难民的事。
抚阳县城郊地势较高,泥泞的山腰上搭起毡棚,阴着脸的钱通判和一众衙差都在,钦差卫队簇拥着一位中年男人就是林知望,抚阳知县已经闻讯赶过来,披着蓑衣,冒着大雨,一溜小跑过来,比他们知府大人要虔诚的多了。
“韫州知府郭淼恭迎部堂大人。”郭淼姗姗来迟,领着手下的左贰官,府衙从属对林知望见礼。
在大祁,六部尚书、侍郎雅称部堂,各行省总督带尚书、御史头衔者,亦可称为部堂。
“暴雨天多有不便,礼仪从简吧。”林知望伸手制止了郭淼的跪拜,淡淡的问候他:“郭大人,别来无恙。”
徐湛这才敢抬头看了眼林知望的容貌,红色的圆领官袍,绣图为锦鸡,腰束玉带,足穿黑靴,相貌堂堂,不摆官架,却举手投足间透着威严,目光灼灼,不似寻常文官的温和。他不禁为郭淼担忧,这钦差看起来不像好惹的角色。
远看涛涛江水,不出半日就涨了半尺,抚阳一带河道最窄,流速最快,最有决堤的隐患。
待骤雨稍缓,一应官员也多数到齐,众人簇拥林知望巡视堤坝,踩在泥泞的江堤上,郭淼将大致情形对他说了,林知望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望着汹涌的江水,转而问曹知县:“贵县,有几成把握能保住抚阳堤?”
“这……不好说啊。”曹知县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不知是溅上的雨水还是汗水。
林知望登时怒斥:“不好说是几成?”
“……”曹知县面色犯难,望向郭淼。
郭淼找来钱通判,钱通判是熟悉水利的行家,此时的脸色却比刚才更黑了:“回大人,下官预将抚阳堤加高两尺加宽三尺,然而水势日升七寸,这样的速度下去,即便保住抚阳堤,也难免漫堤成涝。”
郭淼远望江水流去的方向问:“附近州县,可有分洪之处?”
众人却沉默了,一时间陷入沉寂,只听着雨水拍打着万物,江涛滚滚,困在笼中的猛兽一般跃跃欲试。
“有!”只见郭淼身后站出一个少年,不顾众人阻拦,对林知望躬身施礼:“上游吴新县有一河道,河床已经干涸,可决口放水泄洪,使洪水北流。”
话一出口,一众官员嗡嗡然,小声议论起来。
“满口胡言,还不退下。”郭淼呵斥他。
“反应这么大作甚?”林知望扫一眼众人,面色严厉,却温声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淼无奈,只得引见道:“这是本府的生员,叫徐湛。”
林知望点点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衙役给他撑了伞,却难免被大雨打湿了半边身子,略显文弱清瘦。韫州是文昌之地,家家都有读书人,竞争也格外激烈,徐湛十来岁的样子,却已经是府学生员,又有这样的见解和胆色,让他忍不住多看两眼,果然后生可畏。
“竖子无知,请大人赎罪。”郭淼不动声色将徐湛挡在身后:“下官以为,分流泄洪是下下之策,现在说为时过早,只能扰乱人心……”
林知望没有再看徐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众人说:“去年十月朝廷拨款重修抚阳堤,诸君在奏章中言道,新堤固若金汤,可抵御百年洪水造福一方。该不会压不住这几尺的洪水吧。”
郭淼黯然垂首,全做默认。徐湛看向钱通判,目光里满是无助,钱通判轻轻的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2)
待众人送林知望回了行辕,天已近黄昏,只有钱通判等人顶着黑眼圈没日没夜的守在抚阳堤上。徐湛也跟着郭淼回到府衙。
随从为郭淼更衣换鞋掌灯,收拾停当后又是半顿饭功夫,待众人出了签押房,郭淼的目光收回到徐湛身上,温和的脸骤然冷却下来。
徐湛也有自知之明,抖了抖半干的袍襟跪下来。
这次郭淼没有避开,反而随手抄起本册子卷了卷,往他身上打去,嘴里斥责道:“自以为是,胆大包天……”
“……先生,先生。”徐湛慌乱的躲闪,赔笑道:“先生息怒,学生一时冲动,请先生责罚。”
“一时冲动?”郭淼手腕酸了也没能打痛他,还敢嬉皮笑脸,扔了手里的东西,换上晌午时丢在桌上的那把镇纸,也不敢乱砸,一下下往屁股大腿上落,俨然将他当成了郭莘。
徐湛又羞又痛,拧着身子乱躲,突然一板子撞到胯骨上,生疼。
痛呼一声,伸手去揉。
郭淼这才停了手,冷声道:“跟钱光两个人眉来眼去,当我看不到吗?决个口子泄洪,当着上官,亏你们敢想敢说!”
“没有,钱通判只是提醒我不要口无遮拦。”徐湛抱屈道:“可是先生,去年的工程您心里是明白的,工部的官员个个像吸血鬼,哪一项是不掺水分的?钱通判说,抚阳堤已经尽显疲态,撑不了几时了,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胡言乱语!”郭淼瞪了他一眼:“谁告诉你这些?”
“这是尽人皆知的,学生常听人议论。”徐湛说着,伸手揉了揉胯骨,想必已经砸肿了。
“起来吧。”郭淼转身坐在椅子上,没有再说话,闷头喝茶,杯里茶水已经凉了。
徐湛从地上起来,手心也痛,臀腿上也痛,委屈的撇嘴抱怨:“先生今天怎么了?恨不能打死学生的样子。”
郭淼哂笑:“这便打死你了,郭莘也长不到这么大。”
凉茶伤身,徐湛默默上前给他换上一杯热茶。又凑到书案旁,将一张纸一分为三,拿笔沾了墨水,砚台里的墨汁浸泡了棉布,省了直接研磨。
他在三张纸上分别写下:决堤、漫堤、泄洪。
将三种结果直观的推到郭淼面前。
郭淼明白他的意思,颓然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泄洪无疑是最保险的方法。但北流河道已经沧海桑田,抛开朝廷的压力,那些田地的主人能不能同意?都是一乡的士绅,在官场里盘根错节,介时拿去年的工程说事儿,整个韫州府上上下下,都脱不了干系。”
徐湛叹息道:“苍生固然重要,奈何官场盘错,权力倾轧,事不由人。”
郭淼烦躁道:“有这空闲自怨自艾,不如去背两篇时文来得合算。”
徐湛苦下脸来,应一声打算退下。却又被郭淼叫住。
“徐铭臣的案子,省里批下来了。”郭淼说:“判杖一百,发配眉山服劳役,小妾宁氏判无罪,离异归宗。眉山由你父亲管辖,徐铭臣不会受苦的。”
“先生英明。”徐湛点点头,这样判并不重,何况舅舅活动过了,好歹性命无忧。
见他仍没有退下的意思,郭淼问:“还有事吗?”
徐湛问道:“先生,那位林部堂是什么背景?脾气当真不小。”
“林知望么,左都御使领礼部右侍郎。凡是都察院言官出身的,权威特殊,以左右言路,匡正百官为职责,这样的人最重风节,所幸为人严厉却并不刻板,倒不必惧怕。”郭淼说:“只是你当着那么多衙署官员强出头,着实放肆了些。”
徐湛缩缩脖子:“我原来想着,真到危急时刻,先生必然会提出泄洪,倒不如由我先提出来,介时责任全落在钦差大人一个人身上,横竖我一介蓝衣生员,谁也恨不到我的头上,若先生得罪了钦差或士绅,唯恐影响先生的前程。”
郭淼一怔,原本当他是少年心性的口快心直,谁想却有这样一层考虑,心中有些怅然,又有些感动:“他是礼部的官员,如果真将他惹怒,断送了你的前途呢?”
徐湛心道,人家堂堂正二品御史,怎么会将我一个小小的庠生放在眼里?嘴里却说的好听:“这要是断送了仕途,今后就跟在先生身边了。”
郭淼突然沉了脸色:“我看你是巴不得不去考试。”
又回到这个话题上,徐湛面色一僵,直了直身子,不敢再贫嘴饶舌。
第十章(1)晨光熹微,郭淼便起身了,郭莘在正房伺候着,亲手为他将官袍穿好,金花腰带缠身,整平袍襟。要说孝顺,郭莘还是一等一的,且知道进退讨巧,讨人欢喜,这也是郭淼不忍心管教的缘故。
“先生,您就放我出去一天吧。”徐湛一早上转着圈跟在郭淼身后,软磨硬泡道:“毕竟是家中长辈,还受了杖刑,学生想在他临行前探望一下。”
郭淼正要去洗脸,回头望着他,若有深意的问:“徐铭臣当真是你伯父?”
徐湛一怔:“当然。”
“当然?”郭淼将郭莘打发出去,关了门坐在椅子上,含笑道:“徐铭臣在堂上举报你,伪造户籍。”
听到这话,徐湛心都慌了,伪造户籍应试是大罪,形同舞弊,为他作保的人也会受到连坐。他故作惊讶道:“徐湛从记事起就这一个身份,何须伪造?”
郭淼依然挂着笑道:“我想了想,恩师桃李满天下,想要伪造一份户籍太简单了。”
徐湛摇头,有些不客气的道:“先生的想法,实在太荒谬了,先祖一生公正廉洁,即便革职还乡,也是受到无辜牵连,怎会知法犯法。”
郭淼也不揭穿他:“我不过大胆一猜,不是连郭莘都打发出去了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徐湛知道,郭淼既然说出来,就有了几分凭据,也不知平时哪里做得不对,让他看出了破绽。脸上装作不在意,上前给先生倒茶漱口。徐湛是左撇子,红肿的左手碰到茶壶就是一个瑟缩,倒是掩饰了双手因心惊而颤抖。
郭淼盯着他的双手,蹙眉问:“还疼?”
“是啊,您下手可狠了。”徐湛苦笑着故作委屈,忍着疼倒了杯茶递过去,犹豫一下才说:“不瞒先生,徐湛并不是徐家的嫡孙,而是外孙,从小随母亲姓,在徐家长大。”
郭淼哑然了,尴尬的干咳掩饰道:“是我多事了,你不要介意。”
徐湛摇头笑笑:“我并不知道生父是谁,也记不得母亲是什么模样了,家里让科考,这才伪造了身份户籍。诓骗了先生,请先生包涵。”
郭淼笑言:“你这么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了。不过还是该提醒你一句,读书人的户籍被天下人盯着,我压的下这一次,说不好后面还有多少人等着使你的绊子,你要小心谨慎,别在细枝末节上吃了亏。将来在官场上也是这个道理。”
徐湛刚要张口,却被郭淼一句话堵住:“别再让我听到不愿考试的话,不然,就别怨我手狠。”
徐湛缩缩脖子委屈道:“学生只是想说,先生明白官场上的道理,却为什么从不遵循,反而……”
“反而什么?放浪形骸之外?”郭淼反问。
徐湛巧笑道:“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臭小子!手不疼了怎么,越发没大没小了。”郭淼笑骂。
(2)
又自嘲道:“随性惯了,受不了官场拘束吧。”
徐湛却站着笑而不语,一双乌黑的眸子在眼帘下转了两圈:“都喊了这么久的先生了,您全了学生的拜师礼,行不行?”
郭淼先是一怔,便摇头回答:“不行。”
“为什么?”徐湛讨好道:“先生不吝教授平生所学,不是已经将徐湛看做弟子了吗?徐湛心里早已经认定了老师,您却不肯成全一个礼数。”
“这么在意一个名份吗?”郭淼反问道,觉得这话说的颇为诡异,又耐心解释道:“我在京城的人脉稀薄,反而树敌不少,拜我为师对你但凡有半分益处,我也不会这样坚持了。”
“这些徐湛是知道的,您提议的‘均田法’踩了某些人的尾巴,才被外放到韫州。”徐湛沮丧说:“先生真当我是趋利避害之辈,也不必费心教我了,为大祁培养佞臣奸相吗。”
郭淼却颇为意外:“你知道‘均田法’?”
“略有耳闻。”徐湛自谦道,将心中的看法说了出来:“先生先前居工部,建议革新除弊,虽然表面失败,被外放,但哪里有品级不变,被贬至丰腴之地做知府的道理呢,徐湛斗胆猜测,朝廷是明贬实褒,让您韬光养晦,接触地方政务,体察民情。因此先生的前途并非就此禁锢在韫州,在地方,而在皇城,在帝阙。当前的大祁虽承平日久,但许多弊端渐渐显露,尤其财政支出冗繁,亟需克财安民,整改税收,先生的“均田法”便是解决的良策之一,三五年内,朝廷必定重新启用先生。”
当然,如果能过了眼前水灾这一关的话。
“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圣意难测,我也缺少你这样的年轻气盛,无心案牍时政,如果圣心如此,恐怕真要让他老人家失望了。”郭淼欣然的笑了笑:“小小年纪便有这番见解,眼光不小呢。看在你表现不错,赏你回吴新看看伯父……是舅舅吧,明天中午前回府衙,明日要在行辕宴请钦差大人,你是被点了名的。”
徐湛很想问钦差大人为什么点他的名,却并没有开口。
“林知望兼任礼部右侍郎,未来的礼部尚书,多半要做考官的,有这样的机会,你最好给他留个印象分,要持重一些,不许再无礼冲撞。”郭淼苦口婆心的嘱咐他。
郭莘和徐湛同时出门,马车顺路将郭莘送去学堂,再将徐湛送去县衙。韫州府包括一州四县,分别为鄞州,吴新、抚阳、仓梧和曹城县,曹城是府城县,相邻抚阳、吴新,吴新县城东坐落着一个人口上百的大家族,就是徐家,上一任的主人便是徐老爷,是徐湛的外公。宗亲中旁系分支繁复,相聚而居,是韫州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
只能发900字这件事真的很烦。。
第十一章(1)
“阿嚏!”徐湛掩口打了个喷嚏,揉揉酸痒的鼻子。
郭莘吞咽下嘴里的东西,关心道:“昨天去堤上淋雨伤风了吧。”
“哪有这么骄矜。”徐湛满不在乎道,又将话题回到了茶楼上:“相传这灵活能动,日进斗金的茶楼,幕后的经营者却是一位十来岁的少年,姓秦。”徐湛赞叹的说。
“像你一样的神童吧,不过是会做生意的神童而已,你可用不到羡慕,日后取进士点翰林,升官发财,比我爹要风光,怎么把一个小茶楼放在眼里。”郭莘随口说着,仿佛只对口中大快朵颐的酒酿饼更为关心:“一条街之隔,你们吴新人对于吃喝比曹城人讲究多了,这玫瑰馅儿真是一绝。不过猪油放的少了,也不够甜。”
“懂什么,茶点的味道要尽量清淡,才能品出茶的清香,才是味觉搭配的最高境界了。相比之下,寻常的茶点倒显得太过浓郁,喧宾夺主了。”徐湛夹了一小块芸豆卷,咬一小口,觉得颇为地道,鲜香不腻,味道清淡而芬芳,搭配上好的云雾,唇齿余香。
徐湛回神时,发现郭莘正一脸痴像盯着他看,撇撇嘴,吹着手中的热茶,贪婪的呼吸那沁人心脾的茗香。
郭莘不错眼的盯着他说:“你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
徐湛手一抖,险些让热茶烫了嘴,赶紧拿桌边的罗帕擦手,笑骂道:“你有病吧!”
“我说真的啊,”郭莘狡辩道:“你照照镜子,一身贵气,仿佛皇宫里长大的。”
徐湛白他一眼,敷衍道:“哪有那么玄乎。”
正不知如何搪塞郭莘,有个唇红齿白的小官人来到他们的包厢,躬身道:“请问哪位是徐小相公,我家公子有请到楼上一叙。”
徐湛回答我就是了。就见郭莘直勾勾盯着人家,两眼都要放出火花来。并非是郭莘有特殊的癖好,这娇小精致的小官人,削肩窄腰,五官娇俏,耳垂尚有耳环印,声音也尖声细语,连徐湛都看得出是个西贝货。
“还未请教你家公子台甫?”徐湛问。
小官人掩口笑了:“非得小相公去了才能相告的。”
徐湛倒也乐得去看看,上楼后便是待客的小厅。装饰比楼下更加雅致,窗幔都是浅黄色的软烟罗。
方才的小官人轻惦着脚步往内室去了,不多会儿引出一个姑娘,面带薄纱,轻挽罗裙,缓缓上前与他见礼。这姑娘轻纱蒙面,看不清面容,却见额前覆着一层流海,眉目生动秀丽,深色的眸子如秋水般澄澈含情。只这一眼,徐湛竟想到乐府诗陌上桑中的描述: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徐湛插手答礼,含笑赞叹道:“想不到想不到,传说中富可倾城的秦公子,竟是巾帼女子。”
孤男寡女相见,徐湛低垂着眼睑,没有无礼的盯着人家姑娘去看,竟无意中引起了对方的好感,真当他是行端坐正的正人君子。事实上,徐湛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于男女之事虽然略懂,却到底没什么概念,然而女孩比男孩成熟的早,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情窦初开,让秦小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商场精炼的小女子竟羞怯起来。
一旁的小官人不服气道:“女子怎么了?我家小姐可不是寻常女子,也不比男儿逊色。”
“怡年!”秦姑娘微嗔,原来那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叫怡年。
“小相公请坐。”姑娘自嘲道:“小女子十二岁起便用兄长的名义打理家中的生意,这才有了外界相传的秦公子,实在是女子之身诸多不便,并非故作神秘,让您见笑了。”
徐湛也捡了些现成话与她,夸赞她冰雪睿智有眼光,心里却盘算着她的意图。
果然在一阵寒暄后,秦小姐起身服礼道:“小女子找您过来,是有一事相求。”
“小姐客气了”徐湛也站起身,避开她的一礼:“只是想不通,我能为小姐做些什么呢?”
“上个月小店诗会,小女子有幸读到您的诗:春光绕山麓,明月逐贪生。心里甚为喜欢。”这样直白的夸赞一个男子,秦姑娘面带羞怯的缓缓道:“今日有缘相见,只想求小相公为‘四季春’提一副对联。”
那不过是他应试时用的试帖诗,不知怎么流传到坊间来的。好在不是什么难事,徐湛长舒了口气:“这有何难,我一介生员,除了笔墨诗文,别无长物。”
秦姑娘大喜过望,面纱后显然取笑意丛生,又要强作矜持的姿态,连声道谢,身边的怡年则喜上眉梢,吩咐人快些取来笔墨,请徐湛赐墨宝。
不多时,端砚、宣纸、湖笔、徽墨一一摆好,怡年颠颠的过去研磨,不过多时,一池松墨不滞不稀,墨香盈室。
徐湛拿笔吸饱了墨,挥毫在纸上写下:“云外浮尘八方客,梦里飘香四季春。”
(2)
过了好一阵,徐湛才回到包厢。郭莘正一脸担忧,当他被贼人绑架了呢。
却见他面色局促,关心道:“阿湛,你脸怎么红了?”
徐湛白了他一眼,兀自喝茶不理他。长到这么大,除了带他长大的舅母严氏,贴身的丫鬟和族里的堂姊妹,他没有跟陌生女子这样近距离的说过话。秦小姐竟凑到身边看他的字,她身上散发的体香让他脸红心跳,还有那秋水般含情的眸子,将面纱下动人的颜色暴露无遗,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眼睛。
只听她面纱下若隐若现的樱唇轻启:“最妙不过‘浮尘’二字,可否理解为漂浮于尘世的过客?”
徐湛含笑点头:“但‘四季春’就是他们的驻足之地,所谓宾至如归,就是这个意思。”
“雅趣又不失通俗,竟还能令人感到贴心备至。”秦小姐竟大方的抚掌赞叹,话也多了起来:“一副对联,小女子从一年前就频频办文会开始征寻,最近征集到如‘松涛烹雪醒诗梦,竹院浮烟荡俗尘’,又如‘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奔东西’,曲高和寡者有之,世俗难耐者有之,着实令人头疼。今天听小相公一联,便觉先前的作为实在是太多余了。”
徐湛被说得一阵汗颜,连道“过奖”,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强势的女子啊,强迫症加控制狂,祝她将来找个厉害的婆家,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敢娶呢。
与郭莘玩到下午,将他安置在徐府休息。他则拎着食盒徒步慢慢往县衙走,微雨里,沿着小河道,踩着湿漉漉的青石地,长久奔忙于考试,仿佛许久都没有这样静静的走一走了,心静时能看透许多凡尘的纷扰,例如即将去探望的关押在县衙大牢的徐铭臣,仿佛也不那么讨厌了。
让徐铭臣遭受这么一番蹂躏,他的气早就消了。未免徐铭臣在里面受到无妄之苦,他态度非常谦和,又悄悄塞给牢头一些银子,含笑道:“真是麻烦大哥了。”
牢头喜滋滋的领他进去,一面念叨着:“您真是太客气了!您看您一片孝心,又得了县尊的许可,小的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徐湛做一副忧心的样子问:“他的伤情怎么样?”
“您宽心吧。”牢头看看四周,使劲压低了声音道:“打的是出头棍,看上去皮开肉绽,实际上不伤筋不动骨的,下地就能走路。”
徐湛报以理解的一笑,他在府衙呆了一年,对衙役们的把戏熟悉的很,刑房的衙役用豆腐练就一手“好功夫”,几十杖下去,能伤皮不伤肉,也能筋断骨折,是他们所依靠的饭碗。看了二舅为了保他,真是不惜血本了。
待到了牢房,牢头从外面锁了门,谄媚道:“您二老慢聊,我们退远些,有事大的喊。”
就见徐铭臣伤的果然不重,半侧着身子躺在地上的芦草中,他住的是单间儿,打扫的还挺干净。
徐湛搁下食盒试探的问:“您睡着了吗?”
“牢里头不分黑白天儿,不睡觉能怎样?”徐铭臣缓缓道,除了声音有些沙哑,底气还是很足的。
“看您没事,我就放心了。”徐湛冷声道,觉得分外没意思,准备喊人离开。却听地上的人冷笑了两声。
“您笑什么?”
“笑你是个狼崽子。”徐铭臣嚯的起身,牵扯了身后的伤口,一脸狰狞:“徐家养不熟的狼崽子。”
“我是狼崽子,你是什么?变卖祖产,败坏家业,气死外公,你比我好不到哪去。”徐湛哂笑道:“你跟二舅是亲兄弟,你下了大牢,二舅费尽心思的救你,你呢,你狗急乱咬人,攀咬我伪造户籍,可有想过会牵累你的兄弟?”
徐铭臣被他一番抢白,恼羞成怒道:“我是徐家的长子,那些是我应得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娘因为不守妇德被林知望休回娘家,你外公同情你,才养你这么大,这都是我们徐家的恩德!”
“你……你刚才说谁?”徐湛震惊的瞪大眼睛。
“你娘,徐露心。”徐铭臣说。
“你说她被谁休回娘家?”徐湛急红了眼,紧抓着徐铭臣的衣领,见他闭着嘴不说话,头脑一空,竟用力狠狠勒住他的脖子,威胁道:“你说不说!”
“你要杀……杀人了”徐铭臣被掐的窒息,瞪着眼睛死命的挣扎,挣脱了徐湛的手,扑跌到牢门口大喊:“杀人,杀人啦!”
牢头飞快的赶来,打开牢门,见徐湛摔倒在角落,徐铭臣却本能的往外逃。牢头很快制伏住徐铭臣,扔回牢房角落。
“小相公,怎么了这是?”牢头好心将徐湛扶起来,给他拍了拍土。见他两眼发直,晃了两下才有反应。
“不打紧,”徐湛摇摇头,用手指指脑袋:“我这伯父有些精神恍惚,烦劳你们多照看。”言罢,心神不宁的离开牢房,倒不知精神恍惚的是谁。
第十二章(1)
雨季的天就像娃娃脸,才是稍霁,这会又下起大雨,徐湛徒步来,却叫了马车回去,一路催促车夫快些走,最快的赶回徐府,牢头借他的雨伞也一并落在了马车上。
徐府的下人早被徐铭臣遣散了,现在房客尽去,空无一人,只留下老管家夫妇和几个看家的护院。
老管家跟着他进了大门,匆匆禀报道:“郭公子已经用过晚饭了,正在花园练剑。”
“嗯。”徐湛心不在焉道。
“哑巴姨娘找来了,她被判离异归宗,无处可去。”老管家试探的问。
“那就住下吧。”徐湛烦躁道:“你先去歇着,我去后面找郭公子。”
打发了老管家,也没心情去找郭莘,而是先去了内宅深处,竹林后幽静的一隅,伫立着一座小筑,名唤云泥,与他临水相望。先时通往小筑的只有一座石桥,曲折回环,宁静幽寂,石桥上常坐着的少女,凭栏望月,临水抚琴,宛若天仙。
爱女殇逝,徐老爷不忍她受到打扰,将小筑唯一的通道拆毁,再也没人踏足过,连后来的租客也不例外。而今天,徐湛却来到这里,要打搅她的安魂。
徐湛深吸口气,纵身跳入水中,往小筑游去,雨越下越大,雷声轰然,仿佛他的举动惹怒了雷公。抓住岸边的竹子,徐湛翻身上岸,十几年没人打理,竹子疯长,枝叶纵横,他折断了几株才钻进去,小筑的门已经破旧,用铜锁锁着,他挑了块大石头,用力砸断了锁链,破门而入。
屋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破败,上好的家具没有半点腐败,只是落上厚厚的尘土和蛛网,还依稀可见从前的光泽。窗帘床幔也完好无损,除了脏一些,还可以看出从前主人的情趣雅致。徐湛踩着楼梯往上走,楼道昏暗,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泡水受了潮,只能一步步摸索着前进。
徐湛借着闪电的光一直摸到卧房,他第一次走进一个少女的闺房。门前一张贵妃榻,被褥用的像是蜀锦,床幔用的像是西洋面料,屋内的摆设平淡古拙,不值一看,但仔细观察下,却发现都是汉唐名品,随意一件都价值不菲。床边琴几上一把焦尾琴静静躺着,徐湛用手指轻轻掠过,铮的一声脆响,七弦应声而断,弹起灰尘乱舞,仿佛预示着房屋主人的不满。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有竹枝不堪劲风折断的声音,徐湛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直跳,看到靠墙的香案上摆有徐露心的灵位牌,床尾的墙壁上挂了画轴,画中的少妇媚眼含羞,在傲雪中吟风嗅梅,题诗曰:
盈盈莲步,进退千容。情柔态绰,回风舞雪,楚楚含香。有人来,和羞走,华茂若何?春梅绽雪。
落款为:林知望于靖德三年小寒。
徐湛走到妆台前,被铜镜里狼狈的自己吓了一跳,衣冠不整,头发湿正哒哒的滴水。顾不得这些,他开始上下翻找,床榻下的暗箱都翻了一遍,除了衣物。目光落在梳妆桌上的大妆奁上,徐湛又一次砸了锁,翻遍钗钗环环,最终从最底部的抽匣里翻出一张庚帖。
竟是林知望的庚帖,写有籍贯,生辰八字,祖宗三代……十分详尽。
徐湛怔怔的呆立在原地,徐铭臣嘴里的林知望、画上的林知望、庚帖上的林知望,与昨日刚到韫州赈灾治水的钦差大臣,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
徐湛蹲下身子靠在墙边,望着徐露心的画像,心神混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郭莘在客房等候徐湛到入夜,才见他浑身湿透从内宅出来,脚步虚软无力如遭人追杀一般。
郭莘上前搀扶住他,见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防水的薄漆盒扔在一旁。问什么,也不作答,只是任衣服湿着,在屋里枯坐到了天亮。
天空露出鱼肚白时,徐湛终于恢复了神智,他本就是很理智的人,只容许自己脆弱一夜。
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他与郭莘一同回到府衙。门口就看到一溜小伙计提着食盒出出入入,想必是酒楼里订的席面,正要将食材装车送至行辕。
郭莘长舒口气,他昨晚彻夜未归,幸而郭淼正忙着,没空与他计较。
姚捕头匆匆忙忙的出来,险些撞上他们两人,拖拽着徐湛急吼吼道:“小相公,老爷正找你呢,快去二堂。”
徐湛窘迫道:“容我换身衣服。”
“这身挺好。”姚班头不容分说,拉着他就走。郭莘则得以脱身从垂花门溜进内院,更衣洗漱后再去侍奉。
徐湛匆匆赶到二堂,被二堂的景象吓了一跳。郭淼的一众下属,左贰官,一州四县的知州知县已全部到齐,正聚在二堂议事。见徐湛进来,郭淼笑骂道:“怎么搞的,掉进江水里了?”
众人纷纷附和了笑,想必刚刚的话题还算轻松。徐湛看看身上,昨天被雨淋、被水泡的湿衣服已经完全烘干,满是褶皱,相当难看。
徐湛负歉的一笑,告罪道:“学生去后面更衣。”
第十二章(2)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众人同去行辕,身穿各色官服,胸前补飞禽,头戴双翅乌纱,官轿旗牌均按照规制,只是为避免扰民免了吹鼓手吹吹打打,太过惹眼也是不好的。
钦差行辕选在城内一座精致的园子,换名盈园,曾经的主人是江南道布政使左鄂,致使后长居南京,将盈园捐做韫州府公用。
徐湛挑帘一望,乖乖,韫州城竟还有这样美的景致——盈园外山石嶙峋,绿水环绕,将整座园子嵌入其中。搀扶郭淼下轿,入园便见廊腰缦回,古木葱郁,湖石假山栩栩如生,古拙大气,令人惊艳。徐湛第一次见识到这样高大上的园子,心向往之,竟兀自做起升官发财的白日梦来。暗自掐了一下大腿,骂自己忒没出息。
说话间,他们已被引进正堂,林知望早已等候在此,接受一众官员们的参拜,紧接着一一入座,开始商议治水之策。到了正午,众人开始饥肠辘辘,头眼发花,除了郭淼,其他人早上是不敢进食进水的,如果被钦差大人、府尊大人接见途中缺席如厕,就太窘迫了,搞不好还要被人当成消极规避。
总算熬到入席,席面设在花厅,众人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见林知望脾气古板,也不敢妄动,一个赛一个的拘束。徐湛和郭莘则只能站在郭淼一旁伺候,添茶倒酒上菜,丝毫不敢怠慢。
林知望仿佛也不满这样的气氛,缓和了脸色道:“诸位大可不必拘谨,时候不早也都饿了,先吃些东西垫垫再饮酒吧?”
“甚好。”众人附和着。吃了几口,便有人大胆提议:“不如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也好也好。”郭淼接茬笑道:“还请部堂先出令。”
在座的从知州知县到左贰官,最次也是同进士出身,另有郭淼这样的大文豪坐镇,林知望还真敷衍不得,连道客气,沉吟一番道:“有了,我出一上联抛砖引玉,水有虫则浊,水有鱼则渔,水水水,江河湖淼淼。”
刘知县对曰搁下筷子:“木之下为本,木之上为末,木木木,松柏樟森森。”
众人称赞几句,由郭淼出下一联:“竹寺等僧归 双手拜四维罗汉”,竹寺为等,双手为拜,思维为罗,众人倒吸口气陷入沉思,郭淼真不愧是大家。
林知望略一思量,对出下联:“木门闲可至,两山出大小尖峰。”
赞叹之声四起,林知望自谦几句,见徐湛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道鲈鱼上了席,韫江入海口盛产鲈鱼,鲜嫩松酥,遂又出一联:“鲈鱼四鳃,独占韫江一府。”
人们听得出这是玩笑独占韫州一府的郭淼,但席上除了郭淼谁都不敢接茬调笑知府大人,一时冷了场,没人敢接。
正当席上陷入僵局,就听一旁侍立的徐湛轻声道:“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言罢,忙作揖告罪。众人万分惊讶,待看知府大人如何收场,连郭淼也沉下脸来。
“有趣。”林知望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对垂首立在身边的徐湛又出一联:“寸土为寺,寺旁言寺,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
“双木为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徐湛不慌不忙的应道。开玩笑,这类文字游戏是他八岁起就玩腻了的。
“坊间传你做神童,果然有据。”林知望温和了脸色竟对他和郭莘二人道:“你们两位辛苦了,一并入席吧。”
众人更加吃惊,这冷面钦差竟对两个后生和颜悦色。郭淼搁下筷子轻驳道:“年轻人本就浮躁,部堂不用纵着他们。”
林知望笑了笑,却一时忘了徐湛的名字:“你叫……”
“学生徐湛,湛露的湛。”徐湛搁下酒壶躬身施礼,面色平静,目不斜视。
“可有台甫?”
徐湛回答:“还不曾有。”
林知望点点头,思量一阵,面色和悦道:“本官赐你表字”澄言”可好?”
众人笑着唏嘘,赐表字,林知望是在隐晦的告诉徐湛,他想要收学生了,只要徐湛不傻,就该立刻跪下拜师才对,林知望是靖德元年的状元,圣眷正隆,才学文章也是一等一的好,看到徐湛竟动了收徒之念,这在旁人看可来是莫大的殊荣。
徐湛却冷着脸,怔怔望向郭淼。郭淼不满的催促道:“还不谢过部堂!”
徐湛不敢迟疑,忙恭敬的施礼道:“谢部堂。”
众人见他并没有其他表示,纷纷替他遗憾,觉得他犯了糊涂。
刘知县忙转个话锋炫耀道:“澄言是我们吴新县人,跟部堂大人还是老乡呢。”
有了这么个插曲,席间气氛俨然轻松许多。还不到下午,一众官员便要告辞散去,各回本衙。
送走众人,林知望重新坐下来,静静看着侍从们收拾满桌杯盘狼藉,随身的侍从名叫何朗,送上茶水给他漱口。
林知望喝水的功夫,余光撇到桌底有个不起眼的油纸包,蹙眉捡起来,以为是哪个官员以这样的方式送上贿礼。满心以为是宝钞或银票,愤然拆开后却大吃一惊,双手都有些颤抖。
第十三章(1)
油纸里包着的,俨然是一份庚帖,用作合婚问卦之用,大红色的硬纸虽保存完好也已经略有些褪色。
拆开封皮,就见上书:男名曰知望,曾祖恒,祖成嗣,父高谊,母氏王。世居韫州府吴新县,尊姻翁韫州府徐畿翁老大人阁下,尊姻母杭州府府季氏孺人妆次……
另有生辰八字等尔尔,不多赘述。
徐畿便是他的岳父徐老爷,徐湛的外公。
何朗见林知望大惊失色,疑惑的唤他:“大人……大人?”
林知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指着身边的位置问何朗:“这里刚刚坐的是谁?”
“您怎么糊涂了?”何朗哂笑道:“坐您左边的,自然是郭知府。”
“不,不……”林知望摇头沉吟,突然惊呼道:“将那个徐湛给我叫回来,带到书房。”
徐湛已经随郭淼一行过了二门,突然被人叫回,在场众人都感到吃惊。
只有徐湛心里清楚,因为他有意丢下了那份庚帖,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自己心里不爽,也不想让林知望痛快罢了。便坦然对郭淼和众官员行礼道:“先生先回府衙吧,学生去去就回。”
徐湛随何朗匆匆返回林知望起居的院落,得到许可后,独自推门走进书房,唇边挂着浅笑,步履坦然。
林知望眼前恍惚了,仿佛时光回到一年以前,同样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长玉立,风华正茂,那是他的长子,是他一生中骄傲和遗恨之最。
走到书案前,徐湛躬身施礼:“部堂唤学生来,有何训示?”
林知望的目光从回忆中收回,仔细打量徐湛,见他一身洁净的素色直裰,身长约五尺,眉峰似剑,鼻梁挺直,很是俊朗,一双明亮的黑眸显得聪慧伶俐,让人心生好感。这年头长一张讨喜的脸实在太重要了。
大家都是男人,被这样盯着看,徐湛感到浑身长刺一样难受,后背开始冒冷汗时,林知望总算开了金口,他晃晃手里的庚帖问:“这是你的东西?”
“不是。”徐湛肯定的说。
林知望狐疑道:“不是你遗落的?”
“是。”徐湛回答。
林知望被堵的说不出话,多说一个字会累死啊。
徐湛不耐烦的解释道:“是学生遗落的,但并不是学生的。”
林知望迫切的问:“那这庚帖是谁的?”
“……大人您的啊。”徐湛摊摊手,一副”你白痴啊”的表情奉上。
“废话,本官认字!”林知望有些薄怒:“我问你从哪里来的?”
徐湛迟疑着,好像一脸犯难,最终蹭到桌案前,招招手示意他附耳上来。林知望乜他一眼,还是无奈倾过头去。
就听徐湛凑在他耳边悄声神秘道:“大人您猜。”
“啪!”林知望感到被戏弄,拍案怒道:“看你知书达理才对几番你忍耐,信不信我着人将你这小贼拿起来拷问。”
真不经逗,徐湛撇撇嘴倒退两步,整整衣襟好整以暇道:“八字帖儿是合婚问卜之用,这世上除了尊正,谁还会有您的庚帖。”
林知望扶着书案站起来,徐湛显得有些胆怯,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你姓徐……”林知望略一思量,直截了当的问:“徐露心是你什么人?”
徐湛垂了头,缄口不语,忽然苦苦一笑,拔腿往门外走去,头也不回。
(2)
林知望不及反应,徐湛的背影已堪堪消失在门外拐角,忙冲门外命令道:“何朗,拦住他。”
就听外面一阵打斗声,显然是徐湛出手反抗了。他还真低估了这文弱清瘦的书生,徐湛跟郭莘学过些防身的招数,侍从们不敢伤他,一时间还真难近身。
骚乱了好一阵,两个侍从不大客气的将徐湛“请”回来。
林知望已然失了耐心,呵斥徐湛道:“行辕是你想走就走的地方么?还从没见过你这样无礼任性的孩子,不照实说便不用走了,待我命人一点点的审清楚。”
徐湛一脸郁怒挣扎道:“林部堂,学生好歹是府学生员,圣人弟子,您任意私刑拘禁,不怕有损士林风评吗?即便学生有罪,也应先上报提学道,将学生除名,方能关押用刑。”
徐湛说的没错,大祁的大多数官员都是从这个阶段走过来,谁也保不齐他们中哪一个日后会飞黄腾达,因此大祁的律法对学生异常纵容,生员见官可以不跪,也没有人能随意对他们用刑,即便犯了法,也要等到提学道除名。
“本官好好与你问话,何尝用过私刑?”林知望无奈的摇头:“现今的学生,脾气越来越大。”
徐湛嗤之以鼻:“倒是我的过错了?”
林知望极力忍耐了他的狂悖,挥手屏退侍从。低声道:“你有意遗落庚帖,难道没有话想对我说?我给你机会,你却屡屡胡闹。最后问你一遍,徐露心是你什么人?”
徐湛扭头看向窗外,半晌才吐出三个字:“我母亲。”
林知望震惊的走过去,捏着他的肩膀:“你母亲在哪里?”
“我不知道。”徐湛垂下头,摇头沮丧道:“我没见过,过了门的女人又入不了祖坟,若孤魂野鬼一般,也不知道葬在了哪里。”
葬在哪里?林知望脑子一懵,脱口而出:“你的父亲呢,你母亲可曾再嫁?”
徐湛静静的看着他,摇头道:“我不知道,家里从未提起。”
林知望脑子繁乱,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间无言以对。
“若没其他的事,学生先告退了。”徐湛深深一揖,退后两步开门出去,一脚刚迈出门槛,又停下回眸道:“部堂,学生生于靖德六年,七月。”
言罢,撩襟跨过门槛而去。
“小相公留步。”只听到何朗在门外阻拦他。
“何朗,”林知望吩咐道:“让他去吧。”
靖德六年七月,徐露心离开林家仅仅七个月,难道是带着身孕走的?如果是,徐湛可是他遗落韫州十四年的儿子?既然是,徐家又为什么要隐瞒,瞒的那么严实,整整十四年,一点风声也不透。
何朗从门外闪进来,满脸纳闷。
林知望望着徐湛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你看他的形态,同大少爷相不相像?”
“您还别说……”何朗一脸恍悟:“难怪看着面善,得有七八分像呢。”
“因为他是露心的儿子,也或许是我的。”林知望不顾何朗吃惊的神情,沉声嘱咐道:“给我去查,将徐湛的底细查清楚,生辰,籍贯,亲属……全部查清楚。暗中查,不要声张。”
13(1)
徐湛回到府衙时,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各房书吏竟二三十人一组,共分了几组,由司吏带领倾巢而出。郭淼也已经出去了,一时间整个府衙变得空荡寂静,除了两个洒扫的白役还在四处晃悠。
他早已无心他顾,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签押房中,想看书静静心,却烦躁的想要找地方发泄。
年幼时,他问起外公关于父母,外公只让他当舅父舅母是爹娘,可毕竟不同,他也曾在某些不合心意的时候想到这些,顾影自怜,暗自委屈。
十四年来,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若是上天有意捉弄,何不让他就此糊涂下去。
徐湛呆在签押房外间,刘推官进来时竟没能缓神,以至于让刘推官看到他一个人坐着,红着眼眶发愣,摸样很是吓人。徐湛在别人眼里一向温和谨慎,处变不惊,这个像青竹一样俊朗坚强的少年,竟也有让人心疼的一面。
刘推官苍老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可是部堂大人为难你了?”
徐湛从思绪中抽身,揉揉泛红的眼睛,与方才的他判若两人,展颜一笑道:“没有,想到些别的事。”
“怕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歇歇吧。”刘推官宽慰道。
徐湛嘴里逞强,心里却苦笑:歇歇?在府衙还是在郭淼的府上,都像是寄人篱下的浮萍,身子歇了,心无归属。即便是生活了十三年的徐府也早已人去屋空,外公过世,舅舅远在外乡,他身边早已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靠和倾诉。
徐湛深吸口气,制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多愁善感和自怨自艾不是他的风格。
环视空荡荡的签押房,只剩下些刘推官一人在忙,狐疑的问:“书吏们干什么去了?大人怎么没一起去?”
“他们一去怕是费了时候,偌大的衙门,总要有人盯着。”刘通判缓缓的叹口气:“大人去城外巡视,尽是临州府逃过来的灾民,当真是饿殍遍地,便发了大脾气,径直去了常平仓,吩咐我们回来,点人盘库。各州县也调人过去盘查,务必在明早前将账目报上。”
“盘库……常平仓出了问题?”徐湛蹙眉,忽然想到姚班头那句漏嘴,心里骤生不祥的预感。
刘推官无奈道:“现在还不好说。只看到城外粥棚的米粥稀得见底儿,仿佛还掺了沙子糠皮。”
徐湛竟有些心慌,常平仓的作用有二:平抑粮价和储粮备荒。各府州县均设,责各道员专管,每年报户部造册,定仓谷籴粜之法,春夏出粜,秋冬籴还,平价出息,如遇灾荒,即以赈济。现在逢多灾之年,常平仓若出了问题,麻烦就真大了,也难怪先生亲自去盘库。
14(2)
徐湛到内院找郭莘,郭莘趁父亲不在正在雨里练功,一套剑法使得轻盈干净又虎虎生风,他们父子都喜爱剑法,郭莘只有这一点继承了父亲郭淼。徐湛从来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既羡慕又嫉妒。
郭莘余光瞥到站在廊下的徐湛,剑锋一挑向他刺去,幸而手中是没开刃的剑,徐湛一惊,慌忙侧头躲闪,收起手中的雨伞格挡,一路被追杀着逃出回廊,小哥俩在雨中打斗嬉戏,让他的心情豁然好了许多。
“你还真不欠账,”郭莘收了剑,勾着徐湛的脖子,一脸忧伤道,“上次教你的,全都还给我了。”
徐湛被追杀的气喘吁吁,同样一脸忧伤,狠锤了他肩膀,“你还不是一样,敢不敢过一次县试?”
郭莘一下子没了脾气,两年前他与徐湛同一科报考,如今徐湛经过县府院三试,已成为府学秀才,准备入秋去省里参加乡试了,他还是个白衣童生。郭淼早也已经接受现实,由他“自生自灭”去了。
入夜时分,第一批书吏回来了,常平仓仓使被郭淼一怒之下下了大牢,二堂各房灯火通明,算盘声充斥着整个户房。刘推官六旬高龄,大半夜里在各房往来奔波,徐湛看在眼里不落忍,便插手去帮忙。
这一插手不要紧,差点气得肺炸,府里常平仓在册的共一万三千五百石粮,其中三成发霉的陈粮正待处理,应有九千石新粮可用。然而书吏们从各仓取来共六石粮食中,约有五成是掺了石灰沙土糠皮的陈粮,两成多是四五年的陈粮,再除去发霉的,能吃的粮食不到三成。
如果拿掺灰和发霉的米去救人,必然闹出人命,然而不到三成的存粮,又能养活多少饥饿虚弱的灾民?
衙门里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千万种,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各有各的“活进账”,役事税收,官司诉讼,甚至考试、祭享、礼乐、旌表一类杂事,城墙、官廨、桥梁、道路修葺治理,都是有利可图的,有时一个书办加改几个字竟可值千两笔资。除了抽分剥取,打点回扣,还可以敲竹杠,没有背景的富户最易敲诈,肯花钱方能买平安。
徐湛作为郭淼身边的人,在府衙里也是拿着常例,他其实并不缺钱,徐家在吴新的店铺账目经他的手,每半年汇总给远在蜀地的舅舅,另有郭淼给他月例,郭莘有多少,他就有多少。即使如此,该拿的名外钱他一两也不敢少拿,他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这些在官场上早已被看做规则,常规陋习,不遵循就是违反规则,要受到猜忌和掣肘,一天都呆不下去,可巧他生来会做人,上下逢源,如鱼得水。
14(3)
但凡事也要有原则,唆讼买证、串供改案、贪藏枉法的钱他不会收,非但不收,还无比厌恶,尽量杜绝。
现在有人拿百姓救命的粮食做手脚,就太缺德了,刘推官恨得脸色发紫,打算盘的手都在颤抖,徐湛提笔记账都恨不能撕了账本。更不用说郭淼,将自己关在内房里,几个时辰没有声响。
距天亮还早,下州县突击检查的书办衙役们相继回来,将账目汇总上报,情况与府里粮仓一般无二,牵扯几十余名官吏纷纷下狱,常年交易的几家粮商被查封,亦难解郭淼心头之恨。
事已至此,抓紧买粮才是关键。韫州府是官场上出了名的老大难,难以牧守和治理,它繁华富庶,文脉昌盛,巨室云集,但问题就出在巨室上,这些所谓贤卿大夫之家,百年以来血脉繁衍,在韫州根深蒂固,在朝中靠山稳固,且子孙鲜有贤者。一遇灾年,他们便与粮商勾结,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从中牟取暴利。
刘推官狠狠拨算着算盘,颓然道:“从雨季开始,洪灾的谣言四起,米价从一两三钱涨到了二两八钱,待咱们盘库的举动一走,恐怕还要涨,这个时候买粮,砸锅卖铁也做不到。”
郭淼点头表示无奈,手指用力摁揉太阳穴,发出几声深咳,怕是这些天的忙碌,得了风寒。他用浓重的鼻音吩咐:“天亮以后,将各家粮商带到府衙来,无论如何也要弄清缘由。谁的过错谁来承担,拒绝配合的全部收押。”
刘推官应了,又劝慰道:“大人连日劳累,下午还要去行辕议事,先去后面小憩一会吧。”
徐湛也忙站起来,扶他去后堂休息。郭淼忍住咳嗽,拍着他肩膀嘱咐:“如果林部堂对你有微词,下午就别跟着去了,好好读书。”
“是。”徐湛应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林知望。服侍郭淼躺下,徐湛到外间守着,趴在圆桌上眯一会儿。
大抵真是累了,徐湛做了很奇怪的梦,梦中踏雪弄梅的少妇从画里走出来看着他,没有说话,满目怨恨,一步步向他走来,徐湛害怕,一步步往后退,想要解释前一晚并非有意打扰她的香魂,却说不出话来,吓得张口呼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昏暗的烛光摇曳闪烁,徐湛摘下灯罩,将分叉的烛芯剪掉,天色在黎明前格外黑暗,徐湛听到屋里的咳喘声,轻轻走进去,见郭淼咳嗽难止,正出虚汗,双目紧闭,痛苦的蠕动着喉结。徐湛心道不好,先生身体一向不错,竟会在这时候生病。
徐湛打了盆温水,浸湿帕子搭在郭淼头上,盘算着天亮后找郎中来,在床边侍候了一夜。
15(1)
天亮了,外面几声梆响,是喊先生起床用的,随从进来时,郭淼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烫了,脸色也好了许多,徐湛不敢大意,忙交代随从去请郎中。
刘推官已经早过来了,听闻府尊身体不适,到后堂来探望。见徐湛竖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他小声,出去再说。
“上上下下都在说,生子当如徐澄言,”刘推官携徐湛一同出来,不由赞赏道:“你与大人情同父子,真是大人的福气,他日你师徒必然成为一段佳话。”
徐澄言,有了表字就不能再叫名字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大人谬赞了,只求无愧本心尔。”徐湛苦笑一下,心道他巴不得当郭淼是父亲,也好过那阴阳怪气的林知望。
刘推官面露忧色:“几个粮商都过来了,各州县的都来了。”
徐湛一惊,真够早的!
“事情多大,他们心中都有数,一大早不请自来,现在已在花厅候着了。”
徐湛望一眼里屋道:“咱们先过去吧,这种小事,别惊扰先生了。”
徐湛望一眼里屋道:“咱们先过去吧,这种小事,别惊扰先生了。”
小事?说的轻巧。
刘推官心里苦笑着,与他一前一后来到二堂。七八个粮商正围坐在一起,各怀心思又要没话找话,一见刘推官进来,纷纷起身围上来。
“诸位,请坐请坐。”刘推官请他们坐下,笑容可掬道:“昨晚睡得可好?”
“好好好。”几个粮商体态各异,却都顶着一双黑眼圈出来见人,口不应心道睡得好,做人真是不容易呢。
徐湛在刘推官身旁的凳子上坐下,静静的听着,不多置词。
“大人,”几人中早已推举出为首说话的,是个年纪资辈最长的,穿一身黎色道袍,起身恭敬道:“给我们几人一条活路吧。”
“老先生言重了。”刘推官淡淡一笑:“活路要你们自己走,别人可给不了。”不痒不痛的话更戳的几人心慌,有甚者连老泪都急了出来。
“是我们利欲熏心,打了粮仓的主意。”老粮商最是镇定,将罪名一带而过,避重就轻,却装作悔不当初的样子:“我等商量过了,愿意将缺损的四万石粮食按市价赔偿,倾家荡产也会凑齐上缴的。”
“四万石?消息很灵通嘛。”刘推官讥笑道:“也好,也省了我多费口舌。四万石对你们几人来说,倾家荡产远远谈不上,不过这个时候要钱是没用了,我们只要粮。”
那懦弱的又一次哭出眼泪来,几人七嘴八舌的发言,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枉,却让刘推官一句也听不懂。
最后,老粮商招呼他们闭了嘴,这才将他们想说的缓缓道来:“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的粮都是搭了大户的线,从其他州县买的,一个人一年也只进几千石,现下还不到秋收,实在弄不到粮食啊。”
刘推官蹙眉:“哪家大户?”
“这……”老粮商扫了几人几眼,犹豫道:“分别是:抚阳王家,鄞州许家和吴新林家。”
刘推官点点头:“来人!”
衙役们进来,就听刘推官一声吩咐:“将这几人收押……”
“大……大人!”几人慌了,又开始七嘴八舌的争辩。
“大人,大人,还有一个办法!”老粮商慌忙道:“三家大户各有存粮,向他们买,定能凑足四万石。但我们几人无能,一向只有听他们差遣的份,从他们手中买粮怕是不能。”
“将他们收押。”刘推官不为所动,见衙役们将他们一个个拿下,又强调了一句:“他们恐怕还有话说,好好照看。”
粮商们哭号着被带下去,徐湛咋舌道:“大人真是酷吏。”
刘推官乜他一眼笑骂:“没大没小。”
徐湛无奈道:“大人明知道是那些家族在暗中指使,打死他们也不敢招认,又何苦多此一举?”
刘推官讥笑一声:“这些商人,沾上毛比猴都精,给他们打回人形,免得耍什么花样。”
徐湛忍俊不禁,又问:“他所说的吴新林家,与林部堂可是本家?”
“岂止,”刘推官无奈的摇头:“林家现在的家长,是林部堂的亲伯父,而林部堂的母亲是抚阳王家的嫡女,说起来,他与你们徐家还有些渊源呢,你竟不知道?”
“不知道,徐家和林家老早就不往来了。”徐湛摇头敷衍道:“我们家也不曾囤积粮食,做这等泯灭良知的事。”
停了一停,徐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让他们留神别伤了人,可指着这些家伙们买粮呢。”
15(2)
才是下午,天色出奇的阴郁,就像行辕里齐聚的韫州府一众官员们,面色忧郁,沉沉的仿佛要坠下雨来。
众人对治水各有见解,支持率最低的就是决口泄洪。徐湛站在郭淼身后静静听着,看着一张张忧国忧民的脸,心里充满了鄙夷,多少年的变迁,北流河床早已变为万顷良田,成为大户们的田产,种棉桑居多,现在要决开个口子淹了他们的地,且不说损失大小,这口气恐怕也是咽不下去的,堂上众人与这些家族盘根错节,自然不会大义灭亲。
林知望身旁坐了个相貌清秀的青年人,名叫杨瑾,正执笔记录议事的简况。
再看林知望,依旧冷着脸极少插话,心里想必也另有一番机杼。
徐湛本不想来的,听说林知望与三大家族的渊源,想找机会与他谈谈,看看能不能从中促成买粮,解决韫州城的危机,但大人们似乎很忙,他没有找到机会与林知望单谈。
百无聊赖,端详起林知望的相貌来,脸型略方,双眼有神,鼻梁挺直,显得冷峻有威严,难怪官运亨通,未过不惑就官至二品,大祁官场上选贤任能,相貌却是一等一的重要,那些相貌猥琐或男生女相的,远不如姿态威严、仪表堂堂的走的顺畅。
议来议去,车轱辘话来回说,也没有另外可行的点子,林知望面色更加阴翳,终而忍无可忍,拍案道:“泄洪一事,本官已向朝廷上书,如果诸位反对,就等圣旨下来再说。今天就散了吧,值此多事之秋,诸位当用心办差,方不负圣恩。”
众人起身行礼,恭声道:“谨遵均命。”
徐湛虚搀着郭淼出来,郭淼得了风寒,脸色差劲,强忍着咳嗽。还未穿过廊子,见有随从追出来,对他们说:“部堂吩咐徐公子回去,有事相问。”
众人一阵犯疑,又是找徐湛,且不知林知望哪有那么多话对徐湛说,有人已经邪恶的想到,日前送来的官妓皆被林知望打发掉,莫非林知望有甚怪嗜好,偏偏看上了徐湛?
徐湛折返回来时,见林知望仍在原处坐着出神,先插手施礼道:“部堂唤学生来,有何训教?”
林知望并未应他,冲身后的何朗使个颜色,何朗一大步上前,抓住徐湛的胳膊,徐湛一惊,迅速弯起手臂用力甩,从他手中挣脱,下意识要逃,哪里跑得过何朗,被钳住胳膊反剪在身后,徐湛用力挣扎,用尽全身力气踩他的脚,提膝顶他的小腹,怎奈何朗像铁打钢炼一般岿然不动,只简单几下便被制服,捞起来夹在腋下,大步往内室走去。
徐湛一面跳腾挣扎,嘴里蹦出一长串韫州方言问候林知望的几代先人。
林知望耳不忍闻,扶着额头叹息。
杨瑾在京城长大,听得一头雾水:“大人,他说什么呢?”
林知望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道:“语气助词。”
感到杨瑾在此不太合适,挥挥手道:“若没什么事,你先下去歇着罢。”
杨瑾刚刚离去,便听到内室一阵叮当乱响,小子看起来文弱,性子是真倔,林知望又气又笑,又听得打碎了几件瓷器,何朗才从内室出来,手里捧着一碗水银如珍似宝,水银上托着一滴新鲜的血液。这点血来的真不容易,何朗的脖子都被挠破了。
林知望从何朗手中接过小刀,将左手食指划了个口子,血液滴到水银中,轻轻一晃,两滴血珠滚在一起。
“融了!”何朗暗呼,冲内室大声道:“快放他出来。”
两名侍从将徐湛带出来,怕他再次逃跑,徐湛仍被反剪着双手,一脸郁怒。
“还押着他作甚,还不快拜见你们小主人。”何朗欢快的玩笑道,到好似是他捡到了便宜儿子。
“滚出去吧。”林知望白了何朗一眼。见徐湛紧抿着薄唇,眼圈儿都泛了红,心里顿生怜惜,招手要他过来。
他道徐湛是委屈的,还真是误会了,徐湛现在恨得咬牙切齿,有火没处发,还惦记着求他买粮的事,一步步的往前挪。
见他走到跟前,林知望无比欣慰,捏着他的胳膊欣喜道:“都听到了吗,孩子,我是爹爹呀,你我父子阴差阳错,竟是这么多年。”
徐湛心里满是不屑,他挣脱开林知望的手,轻轻摩挲食指上的口子,愤然道:“部堂这么做,不觉得有辱斯文么。”
林知望眯起眼睛轻斥:“什么态度,跟谁说话呢?”
徐湛嘴角一挑:“部堂想要什么态度?对您顶礼膜拜,还是跟您抱头痛哭?”
林知望知道他有意挑衅,反而格外平静的安慰他:“总归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总有一天……”
徐湛打断他,举起左手食指质问:“你怀疑我母亲的品行?”
否则,何必要多此一举,滴血认亲。
林知望很意外,忙失口否认:“当然不是。”
“既然家母德行无亏,你为什么要休妻?”徐湛步步紧逼。
林知望眼底有些恼意,指了指里面的屋子警告道:“再这样阴阳怪气,我就把你关起来,关到肯好好说话为止。”
徐湛抿着嘴,冷着脸,胸前起伏的厉害。
见他兀自生着闷气不再顶撞,林知望这才放缓了语气解释:“是和离,不是休妻。大人们的事,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盈盈莲步,进退千容。情柔态绰,回风舞雪,楚楚含香。有人来,和羞走,华茂若何?春梅绽雪。大人好文采!”徐湛哂笑道:“靖德五年的冬天,吴王叛变,我外公在丁忧期间受到牵连,致仕返乡,您恰在此时休妻,可是为了免遭牵连,保全官运前程?”
16(1)
颜渊说:诗里面有讽刺骂人的诗句,礼里面有不便转告的告诫,书里有悖理作乱的记载,春秋里有对□□的指责,易里有备物致用的卦像,这些都是父亲不能向自己的孩子直接讲述的。
因此父母婚姻之事,自然也不能对徐湛讲述。
何况十几年过去了,还不曾有人这样指摘过他,林知望郁怒的扬起手来,恼恨他的放肆,却怕这一巴掌下来,将他的心彻底打冷,最终颓然的放下来。
“世事无常,你小小年纪又不曾身临其境,仅凭一知半解,便人云亦云,对长辈的事情横加指责……”
林知望话未说完,突然叹口气:“罢了,皆是我的失职。”
徐湛见他这样,也觉得自己有些放肆了,想道歉又心有不甘。
全城灾民的口粮亟待解决,他却像个孩子一样耍起脾气来,想起那缺损的四万石粮食,不禁有些发愁,目光游离。
林知望以为他心有愧悔,循循引导道:“许多事情不该你知道。你为母亲不平,是人之常情,若是想当然,把我想成那样的恶人,我也辩解不得。所以你可以怨恨我,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补偿你,只要你记住一点,要像从前一样勉力读书,诚信做人,不能因此受到影响。”
“部堂多虑了,徐湛又不是七八岁的稚童,方才是学生失态了。”徐湛现在亟需一个台阶,既然对方给了,没道理不下。徐湛攥了攥手指,母亲的事,他迟早会查个一清二楚。
林知望略有欣慰的摇摇头,玩味念道:“徐湛,湛儿,这名字,是你母亲取的?”
“是外公。”徐湛垂下头,家里人都叫“阿湛”,只有外公唤他“湛儿”,想到外公,心里格外酸涩,不知是不是外公在天之灵有意指引他们父子相见。他多想借此机会为母亲讨个公道,却又觉得无从下手,手足无措。
“天不早了,留下来用饭吧,”林知望拍拍徐湛的肩膀,想表达一些亲近:“这也太单薄了,你哥哥像你这么大时,要壮实的多。”
徐湛下意识要推辞,想到此行的目的,勉为其难应下来,浑身都不自在。
见他这么顺利答应下来,林知望倒有些意外,猜想他这几天忙的风餐露宿,怕都不曾好好吃顿饭,忙吩咐厨下开饭。
林知望的晚餐很简单,一荤两素,一个茭白排骨汤,两碗珍珠米饭,徐湛颇感到吃惊,他满以为住在这样的豪宅里的高官,都是玉盘珍馐,奢靡无度的。
仿佛猜出他的心思,林知望自嘲道:“到了这样的年纪,就觉得粗茶淡饭最是养生。你们年轻人不同,若是不合口味,想吃什么,让厨下做就是了。”
何朗一脸惊讶,险些将满满一碗汤歪撒了,怪异的眼光看着林知望,他向来要求子弟明白稼穑艰辛,绝不许挑食浪费的。
徐湛没在意何朗的神情,只是心想,你多大年纪,未过不惑之年罢了,比先生还要年轻几岁,何苦整天板一张脸,做暮气横秋的样子。心里想着,嘴上却客气道:“不必了,很好。”
多数男人的吃相是不好看的,徐湛吃饭的样子却非常雅观,慢条斯理,知礼节又寡言少语,这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让林知望很是欣慰,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一边与他商量着:“待这边水患解决了,跟我回京城吧。”
“谢部堂。”徐湛微微探身,接过汤碗道谢,却也不说答不答应。
林知望微嗔:“怎么还叫部堂?”
“谢大人。”徐湛装糊涂道:“秋闱在即,学生要读书应考,不便离开。”
林知望奇怪道:“你今年就下场?”
“有什么不妥?”徐湛眼前一亮,想不到林知望是第一个不赞成他考试的人,想看看是什么理由,回去也可借用来搪塞先生。
“不妨,”林知望摇头笑笑:“秋闱不比童试,看你小小年纪,真的有把握吗?”
徐湛有些失望,竟是因为怀疑他的能力,沉声道:“学生资质平庸,勉力而为,当然不敢说有把握。”
见他略有些沮丧,林知望开玩笑道:“你若资质平庸,让其他读书人怎么活?”
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夸的徐湛春心荡漾的,忙自谦道:“听闻部堂应举时,以弱冠之年折桂,一甲第一名,是大祁最年轻的状元,在您面前,学生怎敢飘飘然忘乎所以。”
这类奉承的话他从二十岁起听到现在,早已厌倦了,但如果误将马屁当做孺慕之情,效果则全然不同了,被徐湛崇拜,林知望自然感到受用的紧。
趁林知望浑身舒畅之际,徐湛轻声试探的问:“部堂,学生有下情禀告,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吧。”林知望欣然应道。
徐湛神色认真起来,沉声道:“韫州现在陷入极大的危机,不单是水患,一州四县所有的储备仓都出了意外。共约八成的存粮被换成腐败的、掺灰的陈粮,能做赈济之用的只有两成不到。”
林知望颇为震惊,储备仓又叫常平仓,是灾荒时老百姓救命的粮食,没有了这个粮食,一旦抚阳决堤,意味着饿殍遍野、流民失所在所难免,虽然今日商定北流泄洪,但北流河床原本是万顷良田,一旦淹毁,来年粮价不稳或有破产之民,都要靠常平仓的粮食济粜。
又听徐湛道:“常平仓出了差错,先生必定有失察之责,怒不可遏要上书自劾,被学生等劝下,才没有贸然上书。因为这本不是先生的错,分明是有人故意操控,欲陷先生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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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6 21:4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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