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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浮生梦(古风父子)[第2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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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记不得是在何时睡去,也记不得是在何时醒来。
当我再度睁开双眼,那点薄雪已将化了,吐着新芽的枝头上,几只小雀儿欢欣鼓舞。
就在这一片隐约的春色里,我和父皇一同离开山野,踏上返回长安的归途。
我缩在马车里,缩在父皇身边,枕着他的肩,任他抱着我。
车帘外铃铛咛咛地响,几缕春景透过帘缝,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柔黄的帷帘轻轻在窗上摇动。
父皇问:“想做皇帝吗?”
我怂了怂脖子,“不,不想。”
父皇将我搂得更紧了些,手指用力地按在我肩上:“天下没人不想做皇帝,你在撒谎。”
最后两字很是突兀,我忍不住警觉起来,小心地揣测父皇的神情。
他平静地看着我,眼角带着点微微的笑,显然不是生气的意思。
我暗暗松了口气:“儿臣做了皇帝,您又做什么呢?”
他笑得开了,眉目里很有点欢喜颜色:“朕可以做太上皇,找个清静的地儿住着,给我们的陛下抱孙子。”
这话不过是逗我开心罢了——也或许是在试探我。我在他的几个儿子里,论出生的高低、论朝中的人脉,都是最没有资格承袭皇位的一个。
就算没有了萧济宁,这不还有个热乎乎的萧承吉嘛,怎么可能轮得到我呢。
我问:“那皇兄呢?王弟呢?他们又怎么办?”
父皇脸色沉了沉,看动物似地看我。
忽然,他撸了撸我头顶的软毛。
“我儿莫不是吃醋了,怎么闻起来酸溜溜的。”
我:……
--------------------
时隔数月回到长安,城里的景物尽是熟悉的样儿:宽阔笔直的街道,匆匆碌碌的行人,过节的灯笼沿着房檐挂了满街,红彤彤地连到天际。
从父皇口中得知,过去这几日,长安经历了我所不能想见的动乱。
萧济宁伪造玉玺调集兵马,妄图趁父皇下落不明篡位称帝。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换上龙袍,就给父皇制在手里了。
当中事由何其曲折动魄,就连父皇都不愿说得太过详细,只消知道敬天门外淌了血,奉天殿上陈了尸,父皇几度差点死在叛军手里,如此便够了。
父皇先镇压了叛乱,后才和蓝钰来皇陵找我。当那波追兵在小院里追杀我的时候,禁卫军的调任大权已回到父皇手里,京城的事变也已经平息。
在敬天门外下了马车,先头便瞧见两侧的禁卫军,他们笔直而战栗地执守岗位,站得像两排栽在路边的树木一般。
地上的血迹早已冲洗干净,群臣百官在广场两侧候驾,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从他们战兢的姿势,从他们诚惶的神色,我似乎能嗅见硝烟刺鼻的余味。
我跟在父皇身后,随着他走向高耸的宫门,远远便瞧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扑了上来。
还隔在十来尺外呢,萧济宁便赶着跪地上了,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眼泪还没挤出来,声音已哽得颇像那么回事:“父皇,父皇您可算回来了……儿臣,儿臣……儿臣等您等得……”
话到一半,竟就哽咽得说不下去,活像真怕没了爹似的。
这时萧承吉也跟过来,稳稳当当往地上一跪:“儿臣恭迎父皇圣驾,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暗自叹着气:这次发生这般大事,父皇就算不把萧济宁囚禁起来、治一治篡权谋逆的罪,好歹也该先揍个半死再说吧——谁想这厮竟还能穿着亮紫的袍衣,堂而皇之地出来迎驾。
紫色是储君的服色,他穿着这身衣服来迎驾,明摆了就是对天下人宣告:瞧吧,就算本王做了这些禽..兽不如的事,本王也还是尊贵的太子殿下。
摊上这么个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接下来的事也完全如我所料,父皇一手一个把俩儿子同时扶起,先看看萧承吉,后看看萧济宁——他的神态平静得很,就像早见惯了这幅画面似的。
片刻,他问身边的宦官:“什么时辰了?”
宦官名叫小春儿,是夏春的养子——萧济宁前日发动宫变,将父皇身边亲信的太监全给杀了——小春儿应道:“回陛下,申时末刻了。”
环视四周低矮的人群,他眼中渐渐生了些厌倦:“时辰不早了,让诸臣卿退下。”
随后他独独牵起我的手:“走吧,有什么事,先回家再说。”
<十七>
入夜,灯盏初起,后宫偏殿格外宁谧。
我与父皇坐在小桌两头,左边是萧济宁,右边是萧承吉。桌案上置着最常见的家宴,卤鸭,炖鸡,红烧排骨。
小春儿给我们置上杯盏,银针试遍桌上的酒菜,退了下去。
大殿的门关上了——萧承吉吹不得风——父皇挨个看过我们三人,惯例有一段开场白:“那些年朕刚登基,承吉还小,应当不记得,你二人应当是记得的——那时候朕从外面回来,不管家里发生多少大事,就算出了丧,就算少了人,总也该先好好吃顿饭。”
他执起玉著,道:“吃吧。今夜这顿饭后,你三人未必还有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机会。”
萧济宁像是被下了判决,脸色刷地就灰败下来,眼睛直视着桌面,两手放在桌下,迟迟没个动作。
萧承吉满脸关心地看他,一面把爪子伸向卤鸭腿,神不知鬼不觉地撕了过去。
我不做声,吃我的煮白菜。
父皇挑我一眼:“多吃点肉,都瘦成这样了。”说罢丢过来一块排骨,酱红色的,油光澄澄。
我把排骨夹起来吃了,继续伸筷子挑白菜——我信佛,我念斋,我吃素,我不造反。
父皇一筷子把白菜打掉:“几个月不管你,你还装上劲了。”
我缩了缩脖子,只好转而去夹排骨。
父皇又对萧济宁道:“你也吃,你爹还没死呢,你这一脸丧神样儿,晦气。”
萧济宁竟真像是在后悔了,眼泪满满地鼓了一眼眶。听见父皇这话,他的泪水像放了闸,汩汩地开始往外淌,伸手捏起筷子,顺便把眼泪擦一擦。
筷子虽在手里,却不去夹菜,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时不时还要顾及撒了缰的泪串儿,总之没法吃饭。
父皇只好也放下筷子:“你怎和你二弟一副德行,怎么也这么爱哭?男子汉大丈夫,事情做了就做了,有什么好哭的?你真杀了你爹,你爹敬你是个枭雄,皇位给你又何妨?只望你将来能对天下百姓好点,能做点对得起江山社稷的事,朕到了黄泉底下,必也念着你能长命百岁的。”
“可这事你做不成,就只能说明你没能耐。你也确实没这能耐。自家的粥都还没吹凉,先急着去对付你俩兄弟,反倒错失了先机,被朕倒打一耙。再说监军的事,你纵容手下胡作非为,惹出流民这么大乱子,如果不是朕早有准备,突厥人都该打到长安来了。就你这样子,朕怎么能放心把天下江山交到你手上?”
“洪州物阜民丰,离你外祖家又近,比这京城住着还舒坦。让你去那里做个闲王,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好好生生地过一辈子,不也挺好的吗?”
就着这一席话,萧承吉啃掉半边卤鸭,我嚼烂了三块排骨,萧济宁则下了桌,扑到父皇腿边跪着,声腔吊得一颤一颤的:“父皇,父皇,儿臣错了,儿臣真的错了,您别说了,您打儿臣,您骂儿臣都好,求求您别这样——”
啧,这装得,连我都要信了。
父皇托起萧济宁的胳膊,眉头简直快拧到一块去:“起来,你先起来,先把饭吃了再说。你还怕你爹不够窝火,当真舍不得打你不成?”
我机敏地竖直耳朵,萧济宁蓦地抬了头,神情里很有点惊疑样子。
父皇向着殿门:“小春儿,去传内廷司……”
这话被萧济宁截断:“父,父,父皇!”
父皇挑了挑眉,转而注视膝下的儿子——萧济宁像是磕了什么药,泪也不流了,手也不抖了,连着摆了好几个口型,不知到底想说什么。
父皇问:“吃饭?”
萧济宁麻溜地站起来,干净利落地回到座位上,抄起筷子夹肉扒饭,仿佛刚才痛哭讨打的人压根不是他。
突然想说点什么
但又不知想说点什么
或许只是想说点什么
而未必真想说点什么
所以随便说点什么
<十八>
饭吃到一半,小春儿叩开殿门,弓着腰进来。
他走到父皇身边,附耳对父皇说了句话。
“叫他过来。”
小春儿刚退后两步,父皇扫了我三人一眼,又将人叫住:“不必了,朕过去一趟。”
说话间他起了身:“你们好生用饭,吃完饭可先回去。济宁明日就要上路,朕会去送你,记得早些休息。”
不等我开口,他已出了偏殿的大门,眨眼不见人影。
---------------
除了萧承吉,大概是不会有人吃饭了。
汤盅里是燕窝炖鸡,揭开盖子,热气像插了翅膀一般四散蒸腾。
嗅一嗅这浓醇的香味儿,我又将盖子合上,抬眼看向萧济宁,双手将汤盅捧在掌心。
萧济宁也看着我,细长的凤目像极了他母亲,小而黑的瞳仁透射出许多情绪:妒忌,嫌恶,愤恨,鄙夷——总没有一样是好的。
我的眼色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再细细地一看,他脸上的泪花还在呢,星星点点缀饰着苍白的脸皮,但他当然地不哭了。父皇不在这,殿堂内也没有外人,哭什么呢。
萧承吉仍在啃他的卤鸭,鸭脑袋显然硬,但他非要吃那点脑髓,用力得很。
我和萧济宁没工夫理他,这刚满十二岁的小屁孩儿,离了他爹娘,什么都不是。
---------------
殿内的空气在不断膨胀,像点着柴烧着火,虽看不见,却足够令人察觉。
没过多久,气氛便酝酿得差不多了。沉闷,厚重,充斥着炸弹上膛的危险气息。
萧济宁嘴唇微动了动,不必开口冷嘲热讽,只轻轻蔑蔑的一笑,便把多少旧账全摆上桌面。
他要宣战了。
“狗..贱..东西。” 他道。
心头滚过一道激浪,我将汤盅握紧,防止它凭空地飞出去,砸破萧济宁的狗头。
气氛僵了片刻。
萧承吉终没有吃着脑髓,颇有点悻悻地把鸭头放下,开始处理一截整段的鸭脖子。嘴里吧唧个不停,溜圆的眼珠儿在我和萧济宁当中滚来滚去。
“玉璜。”我到底憋不住了。
别的账都不必急着算,这件东西却总让我惦记,几乎一刻也等不得。
萧济宁眯了眯眼,那眸子便更看不着了:“什么玉璜?”
我放慢语速:“还给本王。”
他又笑了一下,明知故问地:“你说什么?什么还给你?”
我脑中一热,起身,跨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拎到半空。
他像是早有所料,左臂整个搭上桌面,稳如泰山地望着我。
又一段无效的对视,我稍渐冷静下来,缓缓将手松开,唇角生硬地牵动了一下。
萧济宁即刻笑了,一种胜利者得意的笑。
不待他反应,我反手扭过他胳膊,一招力拔山河将他掀倒在地,整个人骑到他身上,右手掐住他脖子。
他不挣扎,也不怎么惊慌,仿佛就等着我出手的一刻。
我手指用了些力,语气颇是狠辣:“你不用装,那太监是受你指使,肯定会把玉璜交给你。你今天不把玉璜交出来,大不了本王和你一起死。”
他的脸刷地涨红了,不住地喘气:“有种你试试——呃啊——!”
这一声凄惨到极点,几乎将我鼓膜震碎——我卸了他右手的腕骨:“你真当本王不敢?!”
有侍卫破门而入,见到我和萧济宁扭在一起,竟不知该进该退,我抬头甩去一记冷眼:“谁教你们进来的?!”
萧济宁嘶声:“去,去找父……”被我一爪擒住喉管,再也发不出声音。
那侍卫是晓事的,扭头便往外跑。
要制止已来不及了——除非就此放过萧济宁。
我磨了磨牙关,心头一横:这厮假传圣旨妄图害我,父皇都未当真把他如何,我只不过是想要回属于我的东西,顺便小小地教训一下这厮,就算父皇知道了,应该也不算什么。
我又将眼睛落到萧济宁身上:“玉璜到底在哪里?”
他咬着牙,左手在地上抠得青筋暴绽,硬气得很。
这几乎是一种十足的挑衅,仿佛笃定了我不可能把他如何。
我气得手脚都在抖,却当真拿他没得法子:他若一口咬定不在他那里,谁又能真把他怎么样呢?
他的狗命不值钱,但就算真把他杀了,玉璜也未必拿得回来啊!
“好,好,假设玉璜不是你拿的。”我稍稍将手松开,打算与他和平地谈判谈判:“那你倒是给本王说说,父皇待你何其用心良苦,你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下/流无/耻的事情?!你们害死本王的母亲,害死本王也就罢了,为什么连父皇也不放过?!”
他似乎痛过劲了,竟有气力笑了起来:“嗬嗬,哈哈哈——用心良苦,好一个用心良苦……老不死的到底对谁用 心良苦,你装什么傻卖什么呆?!”咽下两口唾沫星子,又狠狠地道:“你这个贱..人养大的腌臜东西,孤到底哪里不如你,到底哪里不如你?!天青玉,冲霄剑,萧家的家业,凭什么好处全被你一人占尽,凭什么最后什么都是你的?!”
<十九>
他这话着实好笑:父皇不过是提了句让他去洪州做个闲王,废斥太子的诏书都还没下,紫晃晃的衣服还穿在身上,他怎就这么激动地以为我怎样了呢?
但我没心思管这些——他这话实在太劲道了,几乎把我萧家满门、连带他自己都骂了进去。我只觉得脑门嗡嗡地响,两手几乎要拧断他的脖子:“凭什么?你这个窝囊废也好意思问凭什么?就凭本王替父皇打了这么多年仗,就凭本王保了大景半壁江山,就凭本王没你这么卑/鄙无/耻!”
他用左手攥着我的小臂,像落锅的虾一样挣扎起来:“你还以为这都是你的功劳?如果不是老不死的教你武功和兵法,你有什么本事够得着这些东西——”
挣扎显然是无效的,他终于说不出话,只呜呜地叫个不停。
我到底不敢伤他,两手猝地一放,转而按着他的肩膀,牢牢地将他制住。
他得了新鲜空气,连着好一阵喘和咳,咳够了,涨着猪肝一样的脸,低沉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倒是掐啊,你掐死孤——那个伪善做作的老东西,巴不得孤早点死,巴不得孤早点把太子的椅子腾出来给你!”
我简直真的要笑起来了——哭笑不得的笑。
就在前段时间,就在那荒僻的皇陵里,我不才因为某些缘故,被父皇给好好修理了一顿?
倘若父皇听见这些话,还会恼我暗中防着他儿子,恼我对他儿子怀着什么“歹意”吗?
可惜这厮也不是太蠢,从头至尾都刻意地压着声音,说这许多忤逆的话,竟没有一句足以越过这宽广的殿堂、穿透这层层屏风帷幔,清楚明白地传达到外人耳里。
我瞥了萧承吉一眼——这厮正和鸭脖子较劲,仿佛压根什么都没听到——“武功,兵法,哪样父皇没教过你?你自己蠢,又不肯好好学,难道还能怪本王比你多长了几个脑子?”
萧济宁反问:“这能一样吗?!他教孤的时候,稍有不对就是又罚又打,他教你和萧承吉,想学就学,不学就不学,还肯把你们搂着抱着,变着法地往你们嘴里塞甜枣,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桌头那边嘎吱一声,我转头看,萧承吉咬断一截骨头,津津有味地吮起了骨髓。
啧,这小崽子。还以为他和萧济宁多少有那么点感情,现在来看,也不过是墙头的壁虎罢了。
我冷笑,又把头调转回来,讥嘲道:“你是太子,如果不是你自己作孽,这天下迟早都是你的,本王和王弟连想都不能多想一下。父皇对你多一点要求,难道还怎么对不起你了?”
萧济宁无力地翻腾两下:“太子,什么太子——不过是他养在身边的看门狗,生杀予夺全凭他一念之差。他哪里想过把天下给孤!”
我将他的肩攥紧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父皇天天防着我造反,只恨不得把我拿绳子套起来养着,萧承吉也没有篡位的可能。这天下不是要给你的,难道还是给我的不成?!
萧济宁很是冷笑了一阵,像是不屑于答我的话,却又忍不住要令我死个明白:“这都是他设计好的,都是他一心设下的计谋……那日徐川从皇陵回来,告诉表舅他已经把帝范给了你。呵,呵呵……孤早就料到他想做什么,从他允许你持有虎符,到提议将你过继给皇后,再到暗中把帝范给你——他终于等不急了,终于要动手了……”
“废太子自古就没有好下场,孤又怎么可能在你的手下活下去。孤被逼无奈殊死一搏,表舅更是掏出他几十年积攒的底子——孤哪里想得到啊!那老不死的,他分明早已算计好了,就等着孤和表舅举事的这一天,就等着孤自投罗网!”
“表舅在奉天殿饮恨自尽,母妃也险些弃孤而去,而那徐川,那徐川,呸!”
“他是表舅的学生,是表舅最最器重的学生!表舅前些日子还和孤说,等他来年告老还乡,就把右相的位置传给那厮——哪用得着表舅传给他?!哈哈哈,哈哈!”
萧济宁疯了。
我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他的疯狂。
伴随着话语的继续,他不可遏止地激动起来,两眼渐渐充满血丝,愤恨与怨毒绽裂四射,嘴里发出尖利的狂笑,活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劈烂剁碎。
蓦地他又不笑了,磨牙吮血地对我:“老不死的利用徐川设下这个局,不就是要让你名正言顺的做太子。他哪里想过把这天下给孤!你也该如愿了吧,你终于该如愿了!孤怎么能让你事事如愿,那玉璜已经被孤给毁了,孤怎么可能把它还给你——”
两道声音突然响起——
“都给朕住手!”——这是父皇的惊喝。
“太子哥哥!”——这是萧承吉的呼喊。
我猛地放开萧济宁,猛地从地上站起——砰!
萧承吉竟在这时扑了上来,恰到好处地被我撞倒,脑勺正巧磕到桌边,昏了。
------------------
父皇冲了进来,像一阵疾风。
他在屏风旁定了一瞬,目光划过殿内四侧,旋即两步跨越过来,抱起萧承吉检视脑后的伤处。
那地方积了血,肿了,一时不能判断是否要紧。
父皇的脸色蓦地就很差了。
他沉下声音:“出去。”
我杵在原地,脑子转不过弯来。
父皇是在叫我出去?
萧承吉是怎么回事?他是设计好要在这时过来,故意让我撞倒他吗?
父皇瞥了萧济宁一眼,只寥寥草草的一眼,随即又向我道:“出去跪着。”
我仍木头似地呆着,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父皇竟对我生气了。
他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对我生气?
就算不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也总该看得出来,萧济宁的脸色可好得很,那喘气完全是装出来的——我绝没有当真地伤害到他。
至于萧承吉——我完完全全是无意的啊!
父皇将目光拿开了,刻意地不再看我。他的眉几乎拧作一团,手指攥得骨节突兀,像是在努力地克制情绪,强忍着不对我发火。
但他终于忍耐到极限。
“滚出去!”

诶?谁能告诉我797到800,还有802到806楼都去了哪???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二十>
心头蓦然被放空了。
只觉得这世界都空洞起来,那些温暖而真切过去,一幕幕地碎裂飘零,如烟消,如梦散,再也捉摸不到了。
过去十八年认识的父皇,那个从不会无故地冤枉我、从不会令我委屈难堪的父皇。
难道都是假的吗?
我摇着头,不,不,不要这样想。
他只是被惊到了,担心萧承吉的安危,害怕他的小儿子出什么事……
但我不是故意的。
真不是故意的……
双唇好像被粘住了,喉结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父皇又抬眸看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但其中的不耐与恼怒,我总看得出。
终于的终于我垂下眼帘,拖动着一条长而重的影子,孑然离去。
------------------
我就这样跪到偏殿外,面着这一堵抹了红灰的空墙。
不远处便是偏殿殿门,这会它已紧紧合上了,门缝处透着些亮色,熹熹微微的。
我闭上眼,听见寒风在门墙间穿梭,裹挟着刺骨的凉意,填满院落中所有罅隙。
要下雪了。
父皇令人传过太医,单独和萧济宁说了会话。
话语声隐隐约约,纵然我耳力极好,也得集中注意才能听个大概。
谈话从询问开始,父皇问萧济宁,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萧济宁当然不会全照实说,略去关于玉璜的内容,以及那些个“老不死的”,另添许多我如何屈辱他的油和醋。
他将场面描绘得极凶险,说我几次差点掐断他的喉咙,说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纵隔着三尺厚的墙,我犹能看见黑漆漆的锅从他嘴里飞出来,一个劲地往我脸上招呼。
但我也就笑笑,哪次不是这样呢,习惯就好了。
待他说完话,屋内静了一阵。
随即有哭声响起来,一吊一落地,好像随时能背过气去。
“够了。”
这是父皇的声音。
“胜寒向来沉得住气,若不是你说了什么话激到他,他怎么可能轻易对你动手?”
我蓦地一愣。
父皇又道:“朕不急着废你,是想着给你留个面子,等你离了京,到洪州安顿下来,再颁下诏书也不迟。但这不代表你可以继续耀武扬威,可以对你的两个弟弟出言不逊——朕本还想着要不要多留你两日,既然如此,明日你便照着计划动身,以后不必再回这京城了。”
接下来自是一段告饶的话,萧济宁央求着留在父母身边尽孝,哪怕不做太子也行,哪怕令他也住进冷宫,只求不要离开父母、不要离开这生他养他的长安。
谁知父皇截断他的话:“念你一片孝心,让丽嫔随你一同去洪州定居便是。”
殿内戛然就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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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暗吃吃地窃笑,殿门开了。
萧济宁竟是给人扶着出来的,左边是个太监,右边也是个太监,他软软地摊在中间,像架子上挂了块破布。
他只来得及恨我一眼,便被那俩太监连搀带拖地弄走了。不消说,这是父皇下令送客,由不得他做主。
殿门再次关合。
四周复回到深沉的黑暗,倏忽间风声疾厉,倏忽间又纯一片静寂,当这静寂跌落到谷底,有冰冷的碎末飞过檐角,飘落到我的发梢尖上。
下雪了。
雪来得很急,空气也骤然更是冷了。
原本裹得紧实的衣物,在这一刻变得如同纸片糊的,任着寒冷四面八方地透进肌肤。
冰片在鼻尖上结了一层,四肢都将要没有知觉——我得想点什么,不然,这日子可不好过呢。
父皇不传我进去,那便一定是还在生我的气。
既然知道我是被萧济宁挑衅,那他也该知道,我绝不是有意地伤到萧承吉。
他怎么还会生我的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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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过了多久,太医来了。
太医是位老胡子,姓刘,前年我去江南道治灾,害了湿疹,吃过他开的药,苦得不像话。
刚到门外他就瞧见了我,趁着候召的间隙,毫不避嫌地看了我一会。
我真是冻僵了,连脑子都冻僵了,明明应该被看得很不安分,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好在只候了一小会功夫,小春儿便引着他进去。
当他出来的时候,父皇也传我进去了。
按理说我该感谢老胡子,我能摆脱这冰天雪地,胥赖他对父皇说了句,“外头天寒地冻,成王殿下独自在外长跪,乃是极其凶险的行为。陛下宅心仁厚,当不要这般责罚皇子殿下。”
然而老胡子话也忒多,我还没想好怎么谢他呢,又隐隐地听他说道:“不如让殿下到屋里头来,当着陛下的面跪,爱跪多久跪多久,陛下看着也消气。”
<二十一>
我进了殿,躲进门后避风的角落,搓一搓跺一跺脚,待身子热乎通络了些,这才走向大殿深处。
越过被收拾一空的桌案,拐过整两道龙纹玉屏,内寝的景象便呈现在眼前:龙床上躺着十一二岁的小孩儿,金绣丝被盖得严严实实;父皇坐在床边,一如近来的习惯那样,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右手摩挲左手掌心。
父皇的神情可真是复杂:他是在生气吗?但他凝重如一块璞玉。他是在恼怒吗?但他沉静如一汪深水。也可能是遗憾,也可能是感怀,沧桑山海在他眼中幻变,道尽无数的离合悲欢。
自从母亲离世,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他会做什么。他好似变了个人,变得连我都不再认识,但又分明仍是那个父皇,从未曾变过。
我上前跪拜:“父皇。”
有那么一阵,父皇毫无反应。
似在思量怎样惩罚我,又像根本不屑于回应——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正当我溺陷于惶惑与不安,他又发话了:“起来。”
不温不燥的,好像的确没什么怒意。
我起身跪直,正看见父皇将手置在腿上,微侧着身,稍偏着头,松松散散地。
他不说话,只这样无言地端详我,仿佛要从新认识我似的。
---------------------
风雪被阻隔在门窗之外,连一丝凉意都透不进来。
烛台跳动的火焰,是这大殿中唯存的活景。
寂静令时光延展铺伸,漫长得近乎摸不到边。
我握紧拳头,试着给自己勇气:“父,父皇……”
很是过了一阵,父皇才应道:“嗯?”
我迎向他的目光:“皇兄,将儿臣的玉璜……拿走了。”
父皇怔忪了一下,恍惚想起什么上辈子的事:“哦?”
我咽了咽唾沫:“就是,那个,您给儿臣的……”
“朕知道了。”
多么简单的四个字。
心头那扇空洞更大了,黑黝黝地,深不见底。
我松开双手,涣散地怔了小会,无可奈何地低下头。
父皇又道:“承吉总是无辜的。”
我听不懂,愣着。
他紧接着道:“上一次也是这样,你说你是出于自卫,是在无意中害了你的兄弟。真的是这样吗?”
这语声里的失望,几乎要将一切希冀吞没殆尽。
难怪父皇刚才发那样大火,他真的以为我要害萧承吉呢!
可我怎么会想要杀害萧承吉呢?萧承吉和我有多大冤仇?我又有什么理由要害他?
我张了张嘴:“没,儿臣没有……”
父皇显然不信我——他直接忽略了我的回答:“在皇陵的时候,你曾当着朕的面做下保证,无论发生怎样的事,都不能有祸害手足的心思。你把这些话都忘了,是吗?”
这话并不严厉,更像是一句温言的宽慰,然而却比我听过的任何责问都要尖锐刺耳。
我彻底无奈了,木头一样地杵着。
大殿里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朕不想打你。打轻了你记不住,要打重了,又怕伤着你,害你落下什么病根……”
父皇像是意识到什么,截住了自己的话头。
他将视线转移走了,转移到他的小儿子身上,目光瞬息更显得柔和,慈祥如一个真正的父亲。
他对着他的小儿子说:“早些回去歇着。朕得守着你皇弟,就不送你了。”
我仍在地上杵着,几乎要把地板杵出个窟窿。
父皇瞥过来一眼轻笑:“怎么,朕不打你,你还不舒服么?”
“不,不。”我打个寒噤,俯身拜下:“儿臣告退。”
刚从地上爬起来,又被父皇叫住:“等等。”
我浑身一僵。
父皇问:“雪下得大?”
“嗯,哦,不,还好。”
“你身子不好,待会再走吧。”
我应道:“嗯……是。”
父皇便不再管我,转头又去摆弄了他的小儿子,时而摸一摸儿子的手,时而探一探儿子的额头。
大概确认儿子没什么事,他斜斜地靠在床头边,闭目养神。
我朝墙角退了两步。
父皇睁了眼:“去哪?”
我答:“儿,儿臣去那边跪着。”
“谁让你去那边跪了?”
我像是反应过来,却又像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这傻愣了一会,提起下摆,跪到地上。
父皇这下真来了兴趣:“你到底想干什么?”
<二十二>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是什么驱使着我,让我跪在这里,让我仰瞻着他——我想了很多,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视线的彼岸,父皇仍是那般复杂的神情,眸眼含着些许疑惑,紧紧停留在我身上。
“胜寒?”
我微张着嘴,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
父皇的神情又变了。多了些疑惑,更多了许多担心。
他从龙榻上下来,蹲在我面前,两手捧着我的臂膀:“胜寒?”
触碰到他的刹那,我猛地一颤。
父,父皇……
父皇晃了晃我,又唤一声:“寒儿?!”
他的声音抬高了些,像从另一个世界贯穿过来。
我看得清父皇的面容,眼中、眉上、鬓发之间,尽是全然纯粹的关切,一点别的情绪也没有。
但我不知该如何动作,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烦乱的思绪将我整个人都占满了——他怎样才能相信我呢?我该要怎样地向他解释,我确实没有那样的心思,我没想过要造反,没有想要害我的两个兄弟?
“父皇……”
这一开口,声音里竟带着些苦味儿,像喝过药似的。
父皇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他自己的,稍稍松了口气:“还以为你脑子烧糊了,没发烧嘛。在想什么?”
我纠着眉:“没,没什么……”
他托着我的手臂:“你先起来?”
----------------
我在殿内呆了一阵,陪在父皇身边。
他坐着,坐在榻上,我站着。
他让我也坐,我不敢,于是说我站着就好。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父皇显然更担心我了。
他的眼盯在我的脸上,唇齿时而嗫嚅两下,轻悠悠地叹一声。
我也跟着叹一声,几不可闻地。
父皇笑了笑,我扯扯嘴角。
父皇蹙了蹙眉,我也挤挤眉头。
他不再动了,如凝固在画中的人那样,无神无意地注视着我。
我便也注视他,面无表情地。
一切归于静止,我仿佛听见尘埃坠落在地面的声音。
----------------
我们便这样看着彼此,就如一对暌违多年的故人。我们之间这段小小的距离,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放大,仿佛隔着多少度辰星生灭,山海转移。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几辈子那样久吧。
父皇终于说话了。
他问:“你爹错怪你了?”
我的目光颤了颤,不吱声。
“如果是在战场上,有一个几乎不会武功的敌人从近处这样扑过来,你会避不开他吗?”
我仍不吱声。
他这样说,我便明白他为何怀疑我了——以我的武功和反应,像方才那样的情况,无论萧承吉怎样来碰我的瓷,我都绝不应该让他得逞。
但这段日子,我脑子总晕乎乎的,反应也慢了何止半拍。
我想我可能真傻了。
父皇又细细地看了我一会,眼神直往我毛孔里钻,活似在看一只刚出壳的鸡。
“如果你爹当真错怪了你。对你发火,要打你,罚你。”
他伸出手,朝门外指了指:“你跑就是了。”
我蓦地一愣。
他竟笑了起来:“这么大个人了,还怕你爹不要你了吗?”
寒:
爹在玩我
<二十三>
脑中陡然一片空白,只闻见父皇的声音在天地间回旋。
还怕你爹不要你了?
你爹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
近近远远的回声里,我被父皇拉到床边坐下——他当真很担心我,再次伸手摸我的额头,摸完额头又摸我的手,眼神儿死死地粘在我脸上,活像生怕我化作一张纸片,顷刻间烧得灰飞烟灭。
可我从小到大,哪曾发过什么烧呢?
我回过神,从床边起身,礼貌地退了半步,垂手站着。
父皇目睹我的动作,张了张嘴,又闭上。
“晚饭吃饱了?”赶在尴尬升腾之前,他想出一个合适的话头。
“不,吃饱了——哦,嗯,还可以再吃点——”
父皇又笑了起来,“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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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多时,宦官们在里屋张罗半桌茶餐:甜酒酥梨,玲珑小包,配上新鲜的豆浆,都是御膳房常备着的玩意。
我陪着父皇用餐,顺便也将就吃了几口。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埋头吃着各自碗里的东西。父皇偶尔看我一眼,神情里似带着点歉意,很是明显的。
我毛骨悚然,只好假装看不见,眼神一个劲往别处瞟。
在我余光扫过的地方,那头睡得死猪一样的萧承吉,鼻头不安分地动了动。
定睛看去,却又再没有动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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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茶点,雪正巧停了。
我向父皇告安请退,兀自返回揽霄阁休息。
披着麾袍,迎着寒风,历经一段曲折的路程,我再次回到与母亲相依十余年的庭院。
不过几月未见,阁楼仍是去时的样子。翻飞的吊檐,素净的雕栏,灯笼的昏光照亮阁楼一角,一如既往的孤独清冷。
倒是有那么点不同。当初离开时,楼前这株梧桐树犹挂着疏疏密密的叶子,而今它早已落尽枯叶,凋零地陪守着空寂的楼阁。
面临着这些熟悉的情景,我怎能一点都不感怆呢?只恍惚地眨一眨眼,我便看见母亲浮现在眼前,揪着那方泪湿的手绢,喋喋不休地数落:“你仗着父皇宠你,总做出这些糊涂事。君心是做不得准的,如果哪天你犯了天威,令你的父皇厌恶你,你又让自己和娘怎样在这皇宫里生存下去?”
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右手习惯地摸向腰间,玉璜已不在了,空空如许。
-------------------
点几盏小灯,沏一壶新茶,几位太监跑前跑后,将我安置妥当,这才点头哈腰地告退离去。
我在卧房的床上坐着,呆看着灯盏上跳动的火光,看着自己孤独的影。
夜一层层地深了,眼皮也似灌着铅水,越来越沉重。
不知什么时候,我终于入了梦。
一场很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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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自己造了反。
我杀了萧济宁和萧承吉,就在皇城敬天门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冲霄剑溅飞三尺碧血,萧济宁在地上匍匐挣扎,拼尽毕生最后的努力,诅咒我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梦中的我漠然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的尸首横陈光天华日,看着他们的眼至死不瞑,袖手冷眼,不惊不悲,纯然一个过路的看客。
又梦见父皇怒不可遏,在奉天殿上吐血昏厥。
我丝毫不感到惊慌,只对着夏春说:“皇兄与王弟逆犯上,致使父皇气怒受惊,着实可恨可恶。赶紧送父皇回偏殿,传太医给父皇问诊。”
臣官武将聚满殿堂,竟无一人出言相阻。我站立于御座前,倨傲地望向殿堂外一幕苍穹——勿论再多风云跌宕,这江山总到了我的手里,无人再能将它变摇转移。
梦境切转得很快,父皇从病中醒来,喝令着要杖毙我。
受刑的时候,天上正打着雷,下着铺天盖地的雨。
那雨下得可真是大,雨帘像瀑布自九天垂悬,在狂风中恣意瓢泼倾泄。即使身在梦中,我仍能感受到冰冷的雨浸透肌肤,直抵灵魂深处。
然后我病了。
我病得很重。断了骨,折了筋,烧得像一团火炭。好不容易救活过来,又连着数月卧床不起,咽不下饭,吞不进药,奄奄一息地,不像个样子。
但我总算熬了过来,熬得掉了一身的肉,彻底只剩了骨和皮。
在我病重的时候,父皇不见了。
刚能下床吧,合计着能走动走动,我便到处找他。杵着根小拐棍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找,找遍了皇宫,找遍了长安,找遍了记忆中曾与他相见的每一个角落。
我自己找,也令人去找,御前侍卫,禁卫军,御林军,统统被我派出去找人——梦里的我做了皇帝,穿着一身澄黄的袍子,盘卷的龙在上面张牙舞爪。
我找啊,找,终于找得没了力气,又病倒了。
喝了一碗又一碗药,看过一次又一次诊,病好了些,又坏了些,往往复复,来来去去,总是那要死不活的样子。
梦还在继续。
终于有父皇的消息了,千里之外的五台山。
我没日没夜地赶过去,拗着劲爬上山,叩山门,跪风雪,一跪就跪进了下一段梦里。
我住在僧寺的客房,像颗粽子似地裹在床上。
屋门开了,屋门又闭上,父皇走了进来,披着一身破旧的僧袍,面无神情地注视我。
后来的情境,一幕幕跳得越来越快,乃至终于闪瞬即逝——我,父皇,还有那些梦中的人,我们皆如赶场的戏子,在戏台上来回奔走、兀兀劳碌。而那戏中没有锣鼓,取而代之是经堂的钟鸣,台下也没有观众,唯留一地风烟弥漫、红尘滚逝。
梦将散了。
远的山,近的人,它们皆在一片浓雾中渐渐掩没,虚无而缥缈。
我走在通往黄泉的路,看见年迈的父皇——瘦骨柴立,背脊弯驼,岁月在他身上刻下许多褶皱沟壑,但我总能清楚地认得他,认出他就是记忆里的父皇,从来不曾老去。
他背着背篓,一步步慢慢地走着。沿路瞧见经霜的酸枣,他便停下来慢慢地采,一粒一粒,翼翼小心,仿佛那些枣儿承载着他和谁最后的牵系。
梦中的我瘦小孱弱,跌着步子跟在他身后,连着声地唤他:
爹,爹。
您还生寒儿的气吗。
您原谅寒儿了吗?
下辈子,还做寒儿的爹爹,好吗?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寒儿一定乖乖听您的话,求您别生寒儿的气了,好吗?
-----------------
我醒了。
很自然地醒了。
就如多少次从梦里醒来,梦中所见的事和物,若即若离地在脑中盘桓了一会,很快烟消云散。
天阴无月,悬窗紧闭,屋内的灯也已熄灭。四周纯一片黑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躺在床上,伸手四处探查,发现自己裹着棉被,身上只穿着件松软的底衣。
我是在何时脱了外衣,又是在何时上了床,还这样稳妥地盖好了被子?
实在是想不起了。
我翻了个身,手往枕头下摸了摸,触碰到什么熟悉的、微微泛凉的东西。
是玉璜。
再仔细地摸一摸,的的确确是玉璜——上头还带着余温,像被人在手中握了很久,小心翼翼地放到我枕头下。
过往多少年,它总躺在我的枕下,陪着我这样安然入眠。
好像忘记了什么,又好像错过什么。我迷糊地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二十四>
翌日醒来,梦忘了大半,脑子纯是空的。
我坐在床上,抱着温暖的被褥,看着玉璜发呆。
昨晚是谁?是谁将我安顿上床,是谁将玉璜放在这里?
是父皇吗?
除了父皇,还有谁能在这戒备森严的深宫禁苑,这般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
可他为什么要悄悄地来呢?为什么不当着我的面,亲手把这玉璜给我?
我将玉璜放下,五内皆空地坐了一阵。
卧房很是安静,除却自己均匀的呼吸,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在我余光得及的地方,一切都仍是寂暗的。窗页上的格纹,木架上的花盆,从未插过花草的瓷瓶,皆被天光绘成暗淡的剪影。
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倘若我不再动上一动,时光是否便停留在这里呢?
停留在将醒未醒的此时,停留在这安详宁静的世界。
母妃还没有去世,就在隔壁睡着呢。我也还没有十八岁——战场烽烟,朝堂云浪,还有皇陵的变故,那些全都是梦。
就像昨夜那个前辈子的梦一样,都不过是一场梦。
我摇了摇头,轻轻叹息。
再次看向手中的玉璜,我不禁又这样遐思:就在昨天夜里,就在不久之前,父皇来到揽霄阁,发现在床边睡着的我。他悄然把玉璜还到我身旁,抱我上床,掩好被角,慈祥怜爱地揉我的头发,又将孤灯吹散,在一片黑暗中离开。
我竟忍不住笑了,怜惜地将玉璜收进怀里,又将玉璜取出来,恋恋不舍地捧在手心。
有人叩门。
“殿下,殿下可早起吧,陛下传殿下去御书房,有要紧事呢。”
-----------------
草草地穿衣,胡乱地洗漱。出门时正逢天光大亮,梧桐树上挂满雾凇,薄雪覆盖枝头,犹如三春放花的梨树。
正应该是早朝的时辰,父皇却不上朝——会是有什么事呢?
我跟着传话的宦官,一路从揽霄阁走到御书房。
御书房外候着许多人,红衣的禁卫军,锦衣的御前侍卫,还有数十位品阶不小的官员。
这些官员身着或绯或青的褂袍,神情焦虑地搓着手,左右来去地交换眼神。
我只一个反应,出事了。
林清影也在,身穿特制的乌青短袍,突兀孤立地守在门口。见我过来,他点了点头,引着我进屋。
我注意到他腰间的配饰,一枚特制的青纹龙玉,依着我的猜想,大约是之前护卫我有功,父皇单独给了他职位。
绕过门口的屏风,便看见正堂里整一圈的人。左相刘振,新晋的右相徐川,另几个正二品的尚书大臣。萧承吉也在,瑟瑟惶惶地站在父皇身边,肿着透红的眼圈儿,像是刚刚哭过。
见我进来,他将眼神飞快地撤开,挤个眼角偷偷地瞥我。
父皇高坐上首,面色凝重,眸沉似水,静默地用目光迎接我。堂中下首则立着四名锦衣侍卫,押解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
黑衣人本来跪在地上,俯首垂脸面如死灰。发现来人是我,他眼中霎时射出希望的光芒,痛哭流涕地就要扑过来:“殿下,殿下,殿下救命,殿下救救小的!”
他一面喊,一面拼着劲地往地上磕头,两个侍卫攥着他肩膀,顺手往他嘴里塞了块抹布,稳稳地将他按了回去。
我一头雾水,很诡怪地看他两眼,随即绕过他走上堂前,向着父皇跪礼:“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
我跪起,不是站起——就算我再怎么糊涂,也该猜到自己又摊上什么事了。不是被栽赃,就是被陷害。
像我这样长得就要造反的人,遇上这样的情形,总归还是跪着好些。
又听父皇问道:“昨夜的事,想必你还不知?”
我睁眼:“什么事?”
父皇说:“济宁死了。”
<二十五>
萧济宁死了。
就在今晨早些时候,就在他将要从东宫启程、前往数千里外的洪州之前。
他死了。
他的死,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我的梦。飞刃穿喉,血溅三尺,至死未曾瞑目。
当我赶来御书房的时候,暗杀萧济宁的刺客也被巡逻的禁卫军捉住,几乎与我同时出现在这里。
-----------------
见礼完毕,闻听事由,我像一颗钉子似的杵在地上。
父皇见我发蒙,倒也不急着质询我,而是对我身后道:“人是怎么捉住的,你们再详细地说说,也让成王听一听。”
答话的是禁卫军副统领李义,他从下首走上前来,对着父皇一礼,其后才躬身作答。
这一段实在不怎么惊心动魄,就在半个时辰前,一队禁卫军在皇城外巡逻,发现有黑衣人从西苑翻墙而出——那西苑正挨着我的揽霄阁——他们一路追到城南的小巷,终于将黑衣人截获。
他们从黑衣人身上搜出刀刃,对比发现与杀害萧济宁的刀刃相同,由此确认黑衣人就是暗杀太子的刺客。而在这个过程里,刺客的身份也被人认了出来,他曾是御林军的副将,在我麾下多年,与我有着抹不开的关系。
分解完一应明细,李义照例退到下首,听候差遣。
静寂像乌云般覆压过来,连呼吸声都闻不见。
我能察觉到人们紧张的情绪,他们在紧张地等,等待我与父皇的反应,等待这一场变故的答案。
而我却很平静,平静地面对着父皇,平静地迎受他人的注视。
看看我身后的刺客,其后又看一看我,父皇的眉头微微皱起:“你认识他吗?”
我点头:“认识。”
但也只是认识而已,而且差点就没认出来。
“不解释两句?”
我摇头:“儿臣,没什么好解释的。”
父皇的唇动了动,肃冷的眼光扫过周围,转定到萧承吉的身上。
萧承吉揉着红肿的眼眶,被父皇这一扫,惊颤颤地抖了一下,弱弱地唤:“父,父皇……”
“让他说两句话,要招便招,不招便交给大理寺处置。”父皇将目光收了回来,对着堂下的刺客,难得干净利落。
抹布被扯开,那刺客当即嚎开了。
“殿下,殿下!小的效忠您这么多年,求您救救小的,救救小的——”
“小的一直都听您的话,您让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小的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
“太子没有穿锦衣,小的实在是没认出来——您告诉小的无论如何玉璜必须要拿回来,小的拼着命为您拿回玉璜,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杀了人啊殿下——!”
最后这声惊呼,将紧张的气氛扯拉到极限。
一发千钧,箭搭在弦,生死进退几乎就在一瞬。他们注视父皇,他们注视着我,他们等待命运自我父皇口中揭示——只消父皇一声令下,命人抄查我的住处居所,寻到玉璜,我罪不可赦,寻不到玉璜,我嫌疑尽除。
到此一刻,大景国的帝座之前,只有我仍然平静。
我平静地笑,平静地叹了口气,而后又平静地埋下目光,将怀中的玉璜取出来,捧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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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母上大人莅临寒舍指导清洁工作,并要求我陪同他外出旅游看红叶……嗯,所以我带着她跑了一趟几百里外鸟不拉shi的荒山,然后我还被雪风吹感冒了……
半夜码字头昏眼花,emmmmm欢迎捉虫,明天再来回复大家,晚安么么哒
<二十六>
当所有的猜疑变为现实,当一切的信任化作过去。
我抬起脸,呈上手中玉璜,向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陛下所要找的,是这只玉璜吗?”
御书房再度陷入死寂。
父皇投来沉健的目光,不语,不动,辨不出怀着何等心思。
满堂臣子皆看着我,惊疑不解,难将置信。
萧承吉却放下手,忍不住小小得意地笑,又在一瞬间换作怔愣的表情,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环视四周世故人情,我终于闭上双眼,轻似飞羽地淡淡一笑。
只在这一笑当中,有什么东西终于湮灭,如齑粉般消没于红尘灰土。
俯首,下拜。“此人所言,皆属实情,臣自知罪孽深重,恳请陛下治罪。”
十八年承养受教,只当是一场梦吧。
只当是一场大梦罢了。
------------------
多少有那么点没想到。
父皇竟舍不得投我下狱,而是让人将我送回揽霄阁。
揽霄阁。
回来的时候还未到正午,从我早上离开这里,才不过历经了一个时辰。
总觉得有些累,我没急着进屋,坐在廊道的长椅上,背靠栏杆,遥望远天。
天色阴沉,当中一片泛白发亮,看得久了,眼睛发酸,竟要落泪。
我便将目光移低了些,又望向那株光秃秃的梧桐树。
忍不住要想那些事。
是他吧,一定是他。
昨夜分明一定是他。
除他之外,这世上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能在完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为我宽衣,抱我上床,将玉璜放到我的枕畔。
不过就为了铲除我,将我的反骨扼杀在摇篮里。
他何必要设下这样的局。
想到这里,我竟忍不住笑了。
短暂的一笑过后,我凝视眼前朱漆的廊柱,彻彻底底发起了呆。
-------------------
有太监过来,问我可需要茶点,午膳想吃点什么。
我说,不必了,随便吧。
随便什么都好。
太监离去,林清影又过来。
他像是来应付差事,一板一眼地对我说,“大理寺在抓紧查案,天青玉璜是证物,暂且不能还给殿下,还请殿下莫怪。殿下如今牵扯案中,不能随意擅自走动,若有什么需要,吩咐手下兄弟便是。”
我看着他:“哦。”
他俯身告退,向外走了两步,又回首道:“陛下没有怀疑你,知道你认罪是因为赌气……刺客不肯供认实情,大理寺暂时没有头绪,我们都在帮忙探查线索。你且在这里等上一等,等真相大白,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我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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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他们走了。
连风都走了。
院子里又清静下来。
我起了身,进了门,上了楼。
屋角搁着瓷瓶,总该插点秋菊腊梅,却始终那样地空着。
摔瓶子动静大,割也割不到点上,万一没死成……吊着口气要死不活的,不行。
走上几步,又看见寝屋凸出的门柱。
不禁想起七八岁的事——那时母亲要抱柱自尽,我哭着去拉扯她,摔倒在地上,磕破了头。
隔着十来年岁月光阴,当时流血的痛,仍令我记忆犹新。
叹一口气,继续向里屋走。
衣架,不行,桌案,不行……
要是有把剑就好了,或者有把刀,哪怕是再不起眼暗器,杀个人都轻而易举——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麻烦呢。
<二十七>
沿着屋墙转上几圈,终于想到个可用的法子。
床上的被单由棉布纺成,撕成条,接起来,可不正是条上好布绳吗。
我即刻动起来了。不管怎么说,上吊也是个可以接受的死法——虽然难免惨淡了点,好歹不流血,不掉肉,应该也不怎么疼吧。
------------------
我踮着矮小的木凳,将布条搭上房梁,调整好高度,系一个死结。
稍作踟蹰,又把布条扯开,系成活结。
凡事总要有个回还的余地,万一死到一半,我又不想死了呢?
做好这一切,想想也不必急着上吊,我便从凳子上下来了。
没什么地方可去,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我坐在床边,习以为常地发呆。
在那条染青的布绳后头,阁楼的轩窗半敞着。阳台的栏杆朴实简约,窗格也没有过多的雕琢。
再往外看,便是一片阴翳的天空,昏沉得好像从来不曾晴过。
这景色实在太熟悉了,就像过去的十数年里,每一个隆冬的阴天。
我不禁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故逝,想起她曾对我说过的话,想起她那些年总也诉不尽的苦,总也流不尽的泪。
她已离开我多久了……是快有四个月了吧。
她投胎了吗?
想到这里,我竟不由得地打了个颤儿,感受到那么一点的害怕。
如果在黄泉下遇见她,可该怎么向她交代呢?
告诉她我是多么的不肖,告诉她我有多么的窝囊,告诉她我果然失去了父皇的信任,被人构陷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最终怀着冤屈地死了。
她一定会很失望吧,会生气,会埋怨,弄不好会恨不得掐死我——如果我的灵魂也能被掐死的话。
可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还能怎么办?
--------------------
我怅惘地叹了口气,把神识从这些怀缅中抽离出来。
远处有那么一阵脚步声,越走越近了,在楼外停下。
似乎是父皇在问:“胜寒呢?”
又是宦官的声音:“成王在寝屋歇息,奴才这就去——”
话语断了,脚步声又响起来。
听见他进了门,听见他上了楼,听见他努力地压低脚步,像是不愿打扰到我。
脚步越走越近,终于在门外停止不前。
按照宫廷的礼节,我既然没有睡着,就应该起身去迎他,准备向他见礼接驾。
但我不想动,身体和心都死得透透的,一点都不想动。
叩门声响起,短促轻巧的几声。
我呆呆地坐着,目光空乏地落在地上,仿佛什么都未听见。
直到父皇推开门扇,我仍没有彻底醒转过来,就这样空无一物地坐着。
靛青的布条像旗帜一样,招摇地吸引父皇的目光。
很是半晌,他才迟疑地打量着我:“你这是——”
--------------------
父皇竟是来陪我吃饭。
案子仍然在查,大理寺迟迟没个答复。朝廷里的事多得忙不完,朝臣像麻雀一般喋喋不休。
眼见着没个消停了,父皇让诸臣休息用膳,独自从御书房赶过来——大概,的确只是打算和我一起吃顿午饭。
桌子设在一楼的正厅,几道家常的小菜和汤。布条被父皇把玩了一阵,随手放在桌角,仿佛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摆设。
饭上了桌,父皇便先一步动手了:“天这么冷,你这屋子也不烤个火。”
不待我说话,他夹起一块甜酱排骨,直截地搁到我饭碗里:“菜凉得快,快点吃。”
这一顿饭中,我们都没再说话。
<二十八>
总觉得父皇有心事。
就算再怎样故作镇定,就算再怎样持守稳重,他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个眼神,都暗暗露着后怕与惶恐。
但直到吃完饭——掐指算来,这是近段时日和他一起吃的第三顿饭——他都没有多说点什么。
他沉默,我更沉默:我已经没什么话想说了,要再开口,多半也不过是求他早点赐我一死。
吃饭的时候不适合谈死。
所以我无话可说。
--------------------
用过饭,奉过茶,正是最适合谈点什么的时候,父皇却着急走了。
有御前侍卫匆匆赶来,带来一溜凛冬的寒风,传话说上午捉到的刺客被人毒死了。
在父皇的责问下,侍卫详细解释道:中午送到牢房的饭菜有毒,本来是给负责审讯的官爷门吃的,结果那刺客嚷嚷说饿,便赏他吃了两口。
官爷们还没下筷子,那头刺客却先死了。整上午的审讯全泡了汤,一直到临死前,刺客都咬定我是他的上家,是我派他去杀萧济宁,从头到尾没改过口。
侍卫还递来一份奏呈,传达诸多臣卿的意见:两位丞相与几位阁臣联名请命,希望父皇能把我交给大理寺处置,哪怕先装模作样地监禁起来也行。
朝中沸腾的臣议、坊间邻里暗涌的人声,着实已快要按压不住了——萧济宁死时尚未卸任,仍是我大景国尊贵的太子,太子死于非命,父皇非但不加紧问责,还当着诸臣的面包庇真凶,这怎么能不令人枉生多言呢。
父皇收起奏呈,勉为其难地面不改色,吩咐道:“朕过去一趟,你好生在这里呆着……闹脾气可以,等朕回来随便你闹,千万别做傻事。”
直到我点完一整个头,他才勉强地放心了,一把抄走桌上的布条,迈开步子大步离去。
--------------------
回到二楼的寝屋,我倚在门边,再次看一看窗外的景。
天色仿佛被泼了墨,又仿佛被笼了层罩子,愈是沉郁阴暗,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又走到床边,发现被单还剩着一半,邋遢地堆在铺了棉垫的床上。
再来一次吧,不过是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就好了。
簇鲜的布条又上了梁,这次系了个死结,牢牢实实的。
牵着手中长垂的布,我轻轻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
惊呼声如雷贯耳。
“你闹够了没有?!”
抬眼便看见门口的父皇,我哑了一会,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从凳子上下来,跪着。
父皇两步走了过来,眼神到嘴唇都发着颤——他似乎很生气,眉头蹙得纠成一团,胸口猛烈地跌沉起伏。
但他又似乎没生气,更像是单纯的急,几乎急得发疯。
我实在看不懂他,索性便不看了,埋下脸,低着头。
大概也把我看累了吧——父皇重重地一叹,拳头在矮桌上一锤,不是很重,梆地一声。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又发话了。
“你是不是赌气赌上瘾了?是不是要朕跪下来求你,你才肯说句老实话?”
我仰起脸,正看见他透红得发亮的眼睛——许许多多的苦和痛都从那里喷瀑出来,如直下千里的水,如划破长夜的电。
“你是不是真的想死?”见我不肯说话,他咬着牙,抬手指向梁上的布条:“好,你上去,别弄个活结做样子,好生捆结实了,朕看着你吊上去,去!”
我站起来。
搬动偏移了原位的凳子,挪到屋心梁下,正正当当地搁好。
“萧胜寒!你到底姓的是什么!”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将凳子放下,跪回父皇面前。
<二十九>
我竟被父皇捆了起来,就捆在床边上。
工具是早先的那根布条,父皇一直握在手里,将就着把我的双手套住,连着床脚捆在一起。
再三确认捆扎结实,他极复杂地看了看我,走了。
下楼的脚步急促杂乱,忽而几声哐啷,我听见太监在下面喊:“陛下?!”
大概他摔了一跤,但应该没什么事,脚步很快又响起来,终于消失于院墙之外。
当他离开的时候,那一幕天光也终于寂暗,似有什么细碎的雪在天地间飘飞四散。
-------------------
我空虚地坐在床边,了无心神地呆上许久。
而当我以为父皇不会再出现,费尽努力地从床脚的缝隙处一点点将布条扯出来,准备一头撞上房柱。
父皇又回来了。
他出现在门口,披着些许细散的雪花,仍是方才的神情,仍是那通红的眼睛,但我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般迅速地苍白下去。
了了一顿,他大步地走向我,把我拽回床边,再一次捆上绳结,而后一语不发地离开。
咚咚地下楼,咚咚地上来,手里多了几根光秃的树枝。
看上去不太像梧桐,多半是隔院的那株榆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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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点也不废话,解了布条的结——但仍将我两手捆着——把我掀在床边,就着树枝一阵抽打。
背上,腰上,臀上,手上,树枝落得毫无章法,就如盛夏说来就来的暴雨。
暴雨裹挟疾风,疼痛让人措手不及。而我不动,也不出声,心里也没有怎么地难过:打吧,打。能被他打死也好,若真这样,我就不再欠他什么,也犯不着说对不起了。
打了一阵,他将我的下裳扯掉,继续抽打我裸..露的臀腿。
少了几层衣裳的阻隔,这痛便让我吃不太消了,呻..吟一股股往喉头冒,随时将从牙缝里涌出来。
我咬住牙关,只一个劲地忍——我怕开口便会向他求饶。 这种懦夫的行径,一当出口,岂不会更加地让他愤怒吗。
一根树枝断了,又换一根继续打,一道道从腰后打到腿上,一道道从腿弯打到臀峰。除却那些泛黑的光晕,除却那些密集的嗡鸣,我的眼前,我的耳中,全只剩下一个痛字。
这痛是多么的难熬啊!
我终于忍不住了,颤着声唤他:“父……陛下……”
他住手了。
剧痛渐渐消却,余下阵阵火辣煎熬,我不住地喘气,察觉到两腿还好,挪腾着趴正了些。
就这个过程,求饶的话又被咽了下去,连个影都没剩。
“你想说什么?”
我摇头,吱不出声。
树枝戳在伤处,我疼得猛一个激灵,将头偏到另一边,两手死死地攥在一起。
只听一声轻嗤,那树枝便又抽下来了,分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痛,这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痛,这是直要将我撕成碎片的痛,这是几乎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
“陛下——”
枝条又停了,像在等我把话说完。
“您,您别生气,臣,真的快受不住了……”我勉力保持平静,不让眼泪流落下来:“求求您,看在臣给您效命这么多年,放过臣吧……”
<三十>
今天之前,我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再想不出任何更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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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胆战心惊的等待,我听见父皇嘶哑的声音。
“在这呆着。”
哗地一声,他扔掉树枝,转身便走了。
我小心地回头瞅,才发现他的背影有些跌撞——当他路过桌旁的时候,手还在桌上扶了扶。
些许迟疑后,我陡然松了口气,狼藉地让自己放松下来。
动一动被勒得麻木的手腕,挪一挪肿胀僵硬的大腿,我终于放弃掉上床的打算,像块死透了的树皮般挂在床边。
我想着很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思考杂乱而无序,就像眼前打着转儿的事物。
未过多久,父皇回来了。
大概是看我还算老实吧,也可能的确是看在我曾经替他打过仗,的确还有点用的份上——他不惜亲身躬行,将我抱起来,安顿我上床,让我舒服而妥帖地趴着。
我侧着脸,毫无表情地看他忙碌:解开我手上的束缚,替我脱掉纠成一团的下衣,将我头上的发簪摘去,扯过床里的那床被褥,盖在我单薄的背上。
做好这一切,他背过身,深深地弓腰,两手捂在沧桑的脸上。
有那么点疑问,总让我想要支吾两声。
但我终于什么都没说。
---------------------
小春儿送来热水和药,又张罗几个太监将床具撤旧换新——我不得不从床上下来,抱着半截被我撕得乌七八糟被单,耷拉地站在一边。
又过一阵,我重新趴回床上,由着父皇给我上药。
每当药沫子不要钱似的洒到伤口,又被他把握不住轻重地抹来抹去,我都忍不住想求他传个太医过来——哪怕是心黑手辣的刘老头子——来帮他完成这差事。
或者就不要上药了吧,这点皮肉伤,碍不着我以后给他和萧承吉效命。
但我仍旧没敢吱声——无论他要对我怎样,都是来自君上的恩赐,我不谢恩也就算了,又有什么资格拒绝他呢?
最后一盆热水被撤走,父皇给我掖好被子,再次弓腰地坐着。
就这样坐了很久。
很久,很久。
他说,“下雪了。”
我回过神,点一点头,表示我也看见了。
父皇长长地吸了口气,转脸看了我一会,伸手过来,像是要摸我的额头,又在半路缩了回去。
“寒儿。”
我颇有些畏怯地盯着他的手,直到他的手完全收回去,又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移回那一窗疏疏离离的雪。
“爹不该打你……”
他的声音终于完全变了调,夹杂难以名状的颤音。
“爹真的怕你死……怕你出事,真的……”
“如果你死了,爹也只好不活了。”
雪下得可真大呢,昌平兴盛了多年的长安,可是好久没下过这样的雪。
我低低地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他的话——心像埋伏在树下的秋虫,在风雪中轻轻地一颤,终还是凉透了。
他搓着手,似乎想再对我说点什么。
他说:“你爹还得去忙事,答应你爹,别做傻事了,好吗?”
我只再次点一点头。
既然你不准我死。
我暂时不死就是了嘛。
-----------------
父皇走得极不放心,没多久又回来打个尖儿,失措地在门口杵上一阵。
而他终于走了,披着阴寒肆虐的风,踏出一地深浅的脚印。
我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屋内亮着几盏透明的灯。
有什么人守在床边。
仔细一瞅,侧脸上半道醒目的刀疤,是林清影。
他怀里抱着把剑,一本正经地危坐——倏地认出那是冲霄剑,我哑然地看上半天,这才唤道:“清影?”
他转头对我:“你醒了?”
我点头,头沉得很,像一坨铁球:“你——你怎么在这?”
“陛下让我来陪着你。”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好像我脸上长着花草似的。
我也奇怪地盯着他看。
他到底收敛了些,注视着我的眼睛:“陛下说你脑子出问题了,你……”
我瞪眼:啊?
林清影把剑放下,手往袖口里掏了掏,摸出片洁白的薄玉:“对了,陛下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瞳孔猛地一缩。
他禁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怜可怜你爹吧,大儿子死了,小儿子是凶手,剩下个宝贝二儿子,他好像似乎还傻了。”
又把玉璜往我面前一摊:“你要是他,你怎么办?”
我要坐沙发……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开心快乐的广而告之
这篇要杀青啦!!
马上到结尾啦!!
啊哈哈哈嚯嚯嚯……
不要问我坏人那个坑怎么回事
md等有空了再填……年底为什么会这么忙……

<三十一>
谁能料想得到呢。
就在我小睡的这个下午,一向善于把小案磨叽成大案、把大案磨叽成悬案的大理寺,竟然把案子给查清楚了。
当然是多亏了父皇——蓝钰得到父皇的命令,调集十三营上万兵马紧急入城,挨家挨户地强制搜查,这才在短短的两个时辰内,在这茫茫然的长安城里,揪出中午给大理寺衙门送饭的家伙。
大理寺顺藤摸瓜追查到晏王府,发现本应该幽居冷宫的燕妃竟然出现在王府,又在府中书房搜查出害死刺客的毒物。
一应嫌犯被纠送到后宫,送到偏殿旁边时常空置的正殿。
当着父皇与几位近臣的面,燕妃果断地认了罪,顺便刺耳地咒了我娘和丽嫔几句——大概都是些妇人之言,林清影横竖说不清楚,又难免地有些愤恼,便简单地跳了过去。
林清影又告诉我,燕妃说话的时候,父皇一直注视着他的小儿子。
父皇问萧承吉。
“就在今天上午,你得知你兄长的死讯,尚且那般悲痛欲绝。而今你母亲将要为你而死,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悲伤难过呢?”
听林清影的描述,那时的萧承吉,就好像脑袋撞门板上了——他仿佛想要替他母亲辩解,但又好像畏惧什么,始终地缩在他母亲身后,惶惶恐恐,一语不发。
父皇没再多言,下令将萧承吉暂且监押在晏王府,抄没燕妃娘家的家业,又以谋害太子的罪过赐死了燕妃。
直到旁近左右全部退下,他才单独地告诉林清影,说他早已猜到主谋是谁。
----------------------
只有萧承吉知道玉璜在萧济宁身上,同时又见证了昨夜的冲突——萧承吉回晏王府时已经很晚,他为何要无缘无故地在大半夜里,把这一切告诉给燕妃呢?
结合他今日的反应,真相简直已不言而喻。
然而父皇又说,他不能用国法治萧承吉的罪。
萧承吉才十二岁,十二岁就能谋杀陷害自己的兄弟——天子家事关系江山安危,这般耸人听闻的事故,一旦流传出去,又有谁能保证不对大景国祚造成威胁?
更何况,萧承吉是他儿子。
不管萧承吉做了什么事,总归都是他儿子。
他让林清影来陪着我,把玉璜还到我手上,顺便劝我两句。
但是该怎样地劝我呢?
还没来得及吩咐清楚,父皇就当场昏倒了。
太医给父皇看过诊,说是受了伤。
伤在后脑勺处,似乎是撞什么东西上磕伤的,险些磕到要害。
----------------------
当我披着森冷的风,踩着及踝的雪,从揽霄阁一路小跑到偏殿。
夜幕尚且很浅。
小春儿引着我进了殿门,仍是这一段弯弯绕绕的路,仍是这明黄簇亮的灯,仍是这龙飞凤舞的屏风,仍是这记忆中温厚的父皇。
他已醒了,兀自坐在床上,倚着老高的靠垫,盖着老厚的被子,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
我在屏风旁怔了好久,直到他喝完碗里的药,平和地对我招一招手:“愣着干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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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12: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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