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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第15页]

作者:独为离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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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角门外拴了匹马,沉衣从王府辗转一直走到鄞州郊野,放眼有连绵的谷场粮仓和茫茫稻田。黄昏饮马傍交河,他在这样的情形下又遇见齐殷。
看来沈晋连刺杀的事都没有追究,倒叫人意外。
齐殷给他送来一个包裹,里面装着瓶罐药材,一些钱银,和一张面具。因他如今已是朝廷叛军,这幅面孔待在鄞州问题不大,但若进长安估计还是会惹出麻烦。沉衣当即将面具戴上,就着溪水一瞧,见鼻子塌了些,眼睛小了些,权当是整容失败,聊可接受。
齐殷在一旁嘱咐了许多,譬如那面具用不了太久,三四个月以后就无法再贴合,还有他身上的箭伤,因为狄戎淬的毒难以调解,伤口处难以愈合结痂,时常渗血出来,要千万注意。
沉衣只是无言将他望着。
晚来暮色,西风萧然,身边的稻田里,农人低吟着古曲:“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以介眉寿。但沉衣明白,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他的身体已经如同破棉败絮,精神和力气都在一点点流逝,乞日而活,早没法长寿了。
齐殷仍在说话,沉衣心里却十分难受,基本没怎么听进,只是在想,若有人能将这写成故事,一定会是本传奇。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曾经差点要了自己性命,可他现在却一点也不记恨,反而因为将要分开而难受。可见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它们的顺序太重要了。若是也能换一种方式相见,自己同沈晋根本不必走到这个地步吧。
可惜都是如果了。
齐殷最后把包裹系在马背上,又递给他鱼符:“兵马早被分散在各个营里,不可能再叫你带回去了,且把这个收好,若有朝一日......拿着鱼符,在朝廷也能勉强自保。”
沉衣皱着眉:“我拿走鱼符,你回去怎么交代?”
齐殷浅笑:“若不是王爷默许的,我现在哪还有性命来见你。”他停了一下,又道:“沉衣,王爷待你,当真是同旁人不一样的。”
沉衣把鱼符拿在手里,上面凸凹的花纹里还遗残着血迹。沈晋待他诚是不同,可这天下道理,有些事情从开头就是假的,永远不可能因为中间有些许真情就既往不咎。曾经拥有的,他并不想失去,但当下所在之地,他也不再想停留。
于是在这样一个西风呼啸的傍晚,他和齐殷长揖而拜。齐殷似乎明白他想要说的话,淡淡地说:“我自小在王府长大,不忍背弃。”
沉衣只能点点头,又笑了一下,然后翻身上马,“走了。”
无古木春草,无灞水长亭,无诗无酒,却从此南辕北辙,告别于这样无终的命运。
沉衣一路走走停停,深感身体日渐残破。或许是因为不能很好地休息,咳血变得和吐痰一样。但他还是千里迢迢地,从鄞州回到长安。
这并不是说明他大度。只是古往今来稗官野史里,失忆往往会酿成不小的误会,譬如君臣猜忌啦,父子适合啦......可眼下他所处的情形是不同的。他有从过往中窥见的情谊。纵有怨怼,但他还是愿意去相信许言,相信许言行事一定都有充分的理由。虽然理由能否令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但鉴于性命明显已经不容消耗,还是少一些误会为好。
沉衣十分佩服自己当下的坚强和明理。
可惜这样的坚强没坚持多久,很快就被碾为齑粉。
他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赶在上元节回到长安。正月十五,也是许言的生辰。
这一夜不设宵禁,长安自然比金陵更加繁华。月色将屋瓦上的薄霜更添一层寒意,却丝毫不能阻挡上元独有的热闹,街坊酒舍挂起了各种各样的花灯,人如潮涌,处处都被照得光彩敞亮。沉衣从这样的热闹繁华里挤身而过,远远地,望见许府的门前车水马龙,宅门下还垂挂着两盏大大的琉璃灯,喜气盈盈。
很多事情都是越想做就越难做,譬如尝试入睡,譬如停止打嗝,譬如当下让沉衣走到府门前,平平常常地问一句“许大人可在府上?我是他的弟弟”......天幕划过一道银光,“嘭”地巨响,烟花从极高出飞散下来。街市里涌动着鼎沸的欢声笑语。
繁华如斯,如斯繁华。
这样的繁华却只让人觉得卑微。
原来,自己无论如何在塞外生死未卜,在鄞州下落不明,如何被莫须有地划为叛军,如何残喘为生......许言在京城长安,岁岁年年都是这样的富贵流景。
冷风呛进喉咙,沉衣拄靠着墙,嗓子里又泛起一阵腻腻的甜腥味。这时“砰”地一响,一个小身子却猛冲进他怀里。沉衣被撞得一歪,弯腰不住地咳嗽,半天才停下来,只拿袖口拭过唇角。他余光瞥见一个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探头探脑地问:“先生,你没事吧?”忽然却又捂着嘴叫了一声,倒退几步,举手无措地哭起来:“娘,娘亲,我撞了一个人,他流血了,呜呜~娘亲,我好像撞死了一个人啊!!”
借着灯光,沉衣这才看见自己袍袖上有斑驳的点痕,全是血迹。他张了张嘴,还不及说什么,一个熟悉的身形却已经走进他视线。
如念俯身去给那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小颐,怎么了?”
沉衣顿时趔趄地向下一滑。许言在旁边扶住了他:“公子小心。”
却没有认出他。
沉衣皱了皱眉,想起来自己还带着面具,又勉力笑了一下,把许言推开。
许言凝神望他:“公子受伤了?”
沉衣背扶着墙,也不说话,相隔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许言。
许言微微蹙眉,慢慢道:“在下......可与公子见过?”
沉衣笑笑,摇头道:“素昧平生。”
今晚没有了,明早更,晚安

这个帖子居然重新吐出来了??
简直不敢相信啊我的妈

我有点想把这个坑重新捡起来了!!
lofter上接的那个后续我也不是很满意
剧情上应该会改
但是请给我点时间回顾一下前文的内容....
真感谢你们过了一年都还在啊


许言眉头愈深,目光从沉衣的腰身一直睃巡到眉眼,想要看清,又害怕看清。
沉衣紧咬着牙根,却再没有力气维持笑意,一手抓着自己的衣领,觉得身上又开始发冷,冷得隐隐打战。他恍惚看见街市的花灯明亮,最后全在眼前糊成一片萧瑟的光,又听见许言说:“公子发烧了。”
沉衣张嘴想表示赞同,只是没能发出声音。许言的目光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袖袍上:“息女冲撞了,看公子现在形只影单,不如且去舍下稍事调养,再做打算。”
沉衣抬了抬眼角,依旧没说出话,脚下却如同踩进了一摊沙子,沿着墙根往下滑。
许言将他轻轻搀扶起来。
明明不是那小姑娘把自己撞成这样的,许言却偏要留他住在府上,这只能说明当朝丞相爱民如子,实在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沉衣被安置在西厢房里。修养了两天,面颊稍回了些血色。接下来几天再没见到许言本人,倒是管家周甫江常来照看,起居之处无不尽心。待沉衣慢慢有力气走路了,周甫江便引着他往园子里逛。绕过荷塘,沿着游廊往里走,一路上花木扶疏,完全没有冬日草木凋零的意味。周甫江边走边介绍,各个角落种着何种玉兰山茶木芙蓉,各自拥有如何的妙香,又为何要这般布置陈设。沉衣时不时点头,眼睛里透着淡淡的陌生,就仿佛这里并不是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再绕过一个石亭,山坡后面隐约有一片梅林掩映着院落,周甫江不再往里走,沉衣也跟着停下。
周甫江往梅林深处抬了抬手,含歉道:“再往里面,便是我们小少爷的院子,我家大人平日都少让人进去,怕是只能领公子转到这了。”
沉衣道:“倒不知府上还有位小少爷。”
周甫江道:“小少爷数年前离家,至今也没有回来,”说着便叹起气:“料想的话,如今也该是与公子一般个头了,只是性子跳脱些,不比公子这般稳重,常叫我家大人挂心不已。”
沉衣不再说话,周甫江没过多久便被唤去前厅。他一个人在园子里慢慢散步,像场漫无目的的出走。回忆伴着细碎的雪子沙沙作响,扑天盖地地洒下来,却让人不知该怎样与过去好好和解。
雪子打在屋瓦上飒飒轻响,越下越大,不一会就变成了棉絮般的雪片,反倒静悄下去。许言从书房里出来,隔着一个荷塘,远远便看见石亭的飞檐下,青年的身形显得瘦削,从庭外折了半截梅花枝子,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腕间轻轻一抬,便在空中挽出利落流畅的线条。
许言不自觉地生出笑意,他本是回来取一册宗卷,当下倒在门外驻足起来。一种不具名的熟悉从心底里滋生出来。
石亭之外大雪纷飞,少年左手只握了半截梅枝,却提转停顿,舞得簌簌生风,那身姿相映在铺陈天地的雪光里,缭绕出无限绚烂的剑意。
许言看得入神,目光一寸也没有移开。然而只是一瞬间,青年的身形却急促摇晃了一下,梅枝脱手而出,半空中打了个转反插在雪地里。
青年背对他站着,左手反拄着石亭的柱子,肩膀微微抖动,却终没能忍住,一口猩红的血从嘴里咳出来,染在一大片白雪上,触目惊心。
错落的亭阁台榭都寂静无声,大雪扬扬,像是天上泼了面粉口袋。
“大人,您要瞧的那本册子老奴找到了......”周甫江这时从屋里出来,“哎哟”了一声,连忙赶上去几步,撑开伞,一手掸着许言肩上的雪片:“雪下得这样大,大人可要注意身子。”
许言却好像不知身是何处,眉心深深地皱起,半晌才得开口,连声音都是哑的:“去送把伞给——”
他再抬眼,石亭下却已经没有人影。
沉衣留下的足迹很快被新雪覆盖,原本猩红的一滩血,远远看去,只像几瓣红梅委地。
傍晚,许府的水榭悬罗披纱,烛光倒映在浮了层碎冰的池塘里,像是夜空的星子揉碎在水中。水榭对岸搭了个台子,上面老生摇着把羽毛扇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沉衣一个人坐在老后面,慢慢地喝茶。
他想起如念以前住在金陵,也常领着他听戏。不过两个人因为口味不同总闹矛盾,为着听文戏还是听武戏,回回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听取许言的劝解,选择了这出双方都不喜欢的空城计来听,方才觉得公平。
那一板一眼的唱词,沉衣再是熟悉不过了,但他当下没什么精神,所以压着眼皮连打哈欠。打到第五个的时候,台上那出戏已经唱完了。一个小厮到座前打千儿:“小的请夫人安,不知道下一出再唱什么,还请夫人的示下。”
沉衣看见如念将她女儿抱放在膝上,握着小手在戏名册上指了指。小厮退身下去,过了不多久,台子上便又击起鼓来。
这出唱的是《满江红》,铿铿锵锵十分热闹,原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戏至高潮,只见演秦桧的抹了张煞白的脸,被岳飞骂得郁郁含愤,扯着嗓子大喊“来人”,一时失稳,反摔得四仰八叉。席间一片叫好声,沉衣却只觉聒噪,十分索然地揉了揉眉心,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没惊动旁人,悄声从宾席上出去了。
掀开帘子,冬夜的寒气直叫人一哆嗦。沉衣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搓了搓手往前走,顺路一望,看见许言一个人站在荷塘边上。冬天塘里是不养红鲤的,也没有荷花莲叶,不知道许言图的是个什么趣味。沉衣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本不想与他照面,奈何许言十分恰巧地侧了身,一时看见自己,似乎也有些惊讶。
沉衣微微欠身,许言十分温和地笑了一下:“内子排的戏班,不合公子口味?”
沉衣道:“乡人粗陋,不会听这样好的东西。”
许言微微颔首,又道:“公子只身来长安,不知可有亲朋家眷在?”
沉衣道:“父母亲都不在了,”他放眼那片荷塘,停顿了一会:“我还有个哥哥。”
许言道:“公子是来找他的?”
沉衣却摇了摇头,仿佛疲倦地闭上眼睛。
许言没有说话。
沉衣指尖轻轻抚过池塘的栏杆:“爹娘去的早,是哥哥抚养我长大。哥哥是家乡百里挑一的才子,到了年纪,志在登科扬名。可那时候家里很穷,供不起凭屋备考的巨大开销。”
他皱了皱眉,像是在思索什么,然后慢慢说道:“恰好那时候朝廷募兵,入伍从军可以分到两担粟米,几两银子。我自小没有哥哥那样聪明,就自告奋勇去当了兵,哥哥拿着我当兵换来的那些银钱,才可以来京城考举。可惜啊,后来随军北征突厥,云麾将军——将军他逆行倒施,我在战场白落了一身病痛,却也一下变成叛党。火伴大部分都跟将军留在了鄞州,我哥哥他......”沉衣说到这里,才忽然笑了一下:“我哥哥,听说他已经高中,还在京城封了官差,现在过的很好,家里也十分富裕。”
水榭帘下传来隐隐约约的戏声,很久之后,才听许言问他:“你哥哥过的很好,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沉衣轻笑了一声,平视着前方一片夜色:“我是个小卒,虽然不是朝廷缉犯,可除了满身伤痛一无所有,哥哥却是锦衣玉食......”
许言声音暗哑:“你想必怨恨他。”
沉衣却摇头:“他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是世上最亲的人......怎么会恨呢。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怎么想,都不能明白。”他将目光移向许言,似在看他,又好像只是在注目他身后的一株青松:“我不恨他。但凡事若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为了哥哥从军。哥哥就和我一起住在乡下,平安地一辈子,那该多好。”
这样面对面地站在一起,许言比他稍高出一些,眸色深沉似海,嘴唇没什么血色。许言略微垂着眼角,似乎想了很久,深深看着他:“我有个弟弟,离开家很久了。我一直盼他回来。”
沉衣眸色却渐渐冷下来,微微偏头:“大人是指云麾将军吧。”
许言轻皱起眉。
沉衣道:“他若活着,自然会回来,但这么久了却没有回家,想必就是不想见你。”
沉衣眸子弯弯地望着许言,眼底却殊无笑意:“你希望他活着么?”他又不待许言回答,只是自嘲地笑了一笑:“可惜战场凶险。我听说将军中过一箭,是穿胸而过,现在估计早就死了。”
沉衣强撑着说出那一番话,大约还是很伤到了许言。那天戏班子收场了以后,沉衣听见夤夜的琴声。他无动于衷地闭上眼,甚至可以想象出来,兄长是怎样皱眉,怎样轻轻地阖眼,冰冷的指尖,在琴弦上拨出令人伤心的调子。
沉衣关上窗户,将琴音全挡在外面。
那一夜下着大雪,无风,庭院中却不时的有簌簌声响。被压折的树枝横七竖八倒插在雪地里,不复玉树琼枝的景象,上元节后刚刚显出的几丝暖意和生机,一夜间就被这场反春掩埋的干干净净。
所有枯朽衰败都来的猝不及防,毫无征兆。沉衣起先只觉得喉咙有些痒,正要和衣睡下,与床边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却猝然止步。他弯腰,慢慢蹲下去,像往常一样反攥起衣领,指节逐渐泛白,胸口处的疼痛却一点没能缓解。仿佛有一把碎石子堵在那里,连皮肉都撕磨得生疼。
沉衣嘴唇开合几次,不能发出声音,一下跌坐下去。嗓子里不断有东西往外涌,他趴在痰盂边上吐起来。
摆在案面上的灯烛爆出声响,沉衣肩膀狠狠一晃,摊坐在地上,一瞬间没什么意识,却慢慢捂起眼睛,大片的水泽从指缝间流出来。
痰盂里本盛着浅浅一层清水,如今全都被血染红了,地毯上,脚踏上,连同他的袖袍衣角......他从没有呕过这样多的血,不再是一点点往外咳,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似的,全都暗哑无声地喷溅出来。
突然哭出声音,就再也忍不住了。沉衣颓然地靠住床腿,那种靠近死亡的寒意从背脊里渐次滋涨。他不能不害怕。强撑了这么多日子,暖稠的血液却仿佛一下带走了所有生气。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沉衣将头埋进膝盖里,全身都在发抖。在这样一个雪夜,蜷着身子嚎啕大哭。不知道和他一般大的少年人都在干些什么......大概有的尚在考举登科,有的已经成家立业,却少有如他这样的一生吧。就好比衣服扣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在第一颗就扣错了一样,他在这一刻终于绝望起来。所有怨怼放在生死面前终还是不值一提,战场三年,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胆小,这样贪生......
哭泣许久,却还是毫无办法。沉衣把自己弄的口干舌燥,最后还是用袖子抹干泪水,慢慢站起来。这样折腾了一场,反而叫他有点困惑,不知道再瞒着许言又不停地气他究竟有什么意义。但也总不能现在就去相认,各自喜泣之余,再告诉许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那也太残忍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离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像齐殷所说的,只当死在战场上。许言会惦念他一辈子,会愧疚,会欣慰,会在日后再与儿女说起,夸赞他们的小叔顶天立地,是一个了不起的盖世英雄。
沉衣牵着嘴角笑起来,眼泪却还是往下流。他只拿了些钱银,悄悄从一扇小门溜了出去。
那扇门是留给杂役出入的,门外是一条小巷,沉衣顺着走出去,七弯八拐穿过几大片民宅,待走到城门口已过了卯时。冬天天亮的晚,这时候还只见一片夜色,繁星半落。店铺刚刚支起酒旆,京郊住着的农民把蔬菜从城外贩进来,沉衣从前管过羽林军,知道此刻是城门守备最松懈的时候。
街口的一面老墙下,四根竹竿支了个简陋的棚子,沉衣要了杯热水在那坐下,眼望着对面络绎的行人和马队从城关进进出出。一杯水喝完,他站起来裹紧衣服,埋头混在人群中,跟着人流慢慢往前走。可就在这时,身后却突然传来鸣鞭的声音。
百姓纷纷避让,一队骑兵朝这边奔驰过来。
只听远远传来大喝:“关城门!上府有令!关城门!”
守城的士卒得令,手忙脚乱地把城门缓缓推关上,尚未出城的百姓被逼得后退几步,人群里顿时传出窸窣杂碎的议论声。
这时那队骑兵已经到了城门口,为首的校尉翻身下马,其余人手持火把一字排开。那校尉亮出令牌,又朝人群拱了拱手,高声道:“末将受金吾将军差遣,来此追捕朝廷钦犯,”说着又转身向守城的领队:“今日九门都加严盘查,稍见可疑之人,立刻来报我。”
沉衣心里有鬼,自然晓得所谓的朝廷钦犯是指自己,只是没有料到许言会像这样赶尽杀绝。他抬眼去望高耸的城堞,见每一个洞口处都有士卒手持火把,深黑的影子印在墙上微微摇曳。心里却是少有的平静。
因为每个人都要盘问排查,城门口的队越排越长,一些赶着出城的商户等不耐烦,混在人群中高嚷起来。
冬日凌晨的时候最为寒冷,谁也不愿意耽搁在这里,一时都跟着鼓噪起来。城守的士卒被吵得不耐烦,厉喝了一声,排在队伍最前头的几个粗汉立时想要揎拳打架。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吵嚷着往前涌,那些士卒不敢真与百姓动手,只得告说他等也不过奉命行事。沉衣想借这个当口混出城去,就在一旁添油加醋:“初元的新法严明,以生民为上,你们这些官兵奉谁的命,行哪门子事,却要我们寒冬腊月平白地耗在这里?”
人群里将要熄下去的鼓噪声立刻又燃起来。沉衣淡淡看着那一片混乱,却听到一个声音,仿佛将一切吵闹聒噪都从中剖开,自远处一直传到他耳中。
“新法五十一道条款,皆是我亲笔拟定的,今既有犹疑之处,怎不来直接问我呢?”
他听见许言这样说。
人群的吵嚷都随着这个声音平息下去,沉衣看到为首的校尉半跪在地,“末将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他听着许言缓步走来,停在自己身后,两个人相隔不过三步的距离,抬手便可以碰到。
“沉衣。”
他听见那个轻轻的声音,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半晌后抬眼,望向披了层浅浅曦色的天际,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士卒立时察觉出不对,按着刀想去将他拦下,沉衣却稍一侧身,反肘一下击上他肋骨,抬腿一绊,便将那人撂在地上。人群尖叫着散开,但后面更多的士兵争相冲过来,沉衣一脚踩上地上那人的胸膛,指尖用力,将横刀的刃锋生生撇断在手里。
沉衣把刀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才抬头将目光徐徐挪去许言身上,唇边攒着讥诮的笑意:“不要过来。”
脚尖同时狠狠一碾,地上的人哀声乱叫,痛得四肢都抽搐起来。
许言当真不再上前,只在原地对守城的士卒道:“不要动手。”
沉衣看了眼地上挣扎的人,突然觉得难过。其实自己当下处境和那人又有多大区别?同样是被人挟持着命悬一线,许言对他却从不肯宽纵分毫,连对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都比不上。
沉衣仿佛一下失了兴趣,抬脚狠踹在那人的腰背上:“滚。”
地上的人哀嚎一声,没能再站起来,连爬带滚地直往旁边躲。许言嘴唇动了动,见沉衣的眉眼满是戾气地望向自己,再没有从前的半点柔和。两个人站的不近不远,四目相望,却仿佛相隔一道被时光凿刻出来的沟壑,晨风零雨,再难逾越。
许言欲往前走,校尉担心似地拦了一下:“大人......”
许言没有理会,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沉衣。他皱眉说道:“你身上还有伤,随我回去吧。”
许言每进一步,沉衣就退一步,可很快冰凉的城墙就贴上背脊,退无可退。许言向他伸出手:“随我回去。”
沉衣抬了抬眼睛,看见城堞之后的火把似乎隔得很远,连着围了一整圈,将大半个灰濛的天空都照亮。火芯子烧的噼啪作响,火苗随着夜风忽明忽暗,仿佛看见旧年烟火,仿佛人群里又响起成片的欢呼,仿佛自己还是个极小的孩子,许言将他抱着,济水上吹来蓄着水汽的晚风......仿佛,在灯火忽明忽暗的交错中,他看着许言,却再也寻不见那样熟悉亲切的笑意。
沉衣低低叹息:“早就回不去了。”
许言沉默地看着他,逆光中的眸色错综复杂,仿佛隐忍,亦仿佛痛楚。沉衣此刻却讨厌这样的痛楚。
许言仍然走近他,沉衣侧身避开。许言抬手将他拿着刀片的左手握住,沉衣皱眉死死地盯着他,“放开。”
两个人争斗起来,沉衣终归失力了,手腕被许言反按在墙上,紧攥的刀片泠泠反映着一片寒光。
许言在他耳边道:“相信我这一次,回家去,先把身上的伤养好。”
“信你?”沉衣放眼围戍在城门口的兵卒,轻轻一哂:“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说着突然用力,眼看就要从许言手里挣扎开来,却听见远处一声惊呼:“大人小心!”
高处的墙堞后立时显出无数兵甲,铮然起身,将手中的长弓满满拉开。
沉衣看着一簇簇指向自己的羽箭,好一会,才道:“不过一个残延的孤臣逆子,也劳动大人用金吾卫来寻?”
他觉得好笑,真的笑出来:“从前是对齐殷,如今也轮到我了?你真是狠心,一个都不肯放过。随你回去,你准备把我送到哪?刑部?大理寺?还是要三司会审,好好论一论我叛国谋逆,究竟犯了多少倒行逆施的罪状?”
沉衣嗓子里沙沙地发痒,努力把什么东西吞咽回去,停顿了半天,终于连那抹装出来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微微哽咽:“你明明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领兵出征。我根本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许言身子僵了一下,慢慢放开手,低声道:“沉衣,我不仅是你的兄长,还是朝廷孤卿,有很多事情,我不得不做。新法严明,那是初元的根骨,要使让天下人敬畏,我不能......不能因情徇私。”
沉衣点点头,退无可退地倚着墙,仿佛只为了离许言更远一点,终于还是淌下泪来。他的兄长,会在父亲面前毫无保留地回护他,会抱着他去看烟花,会一笔一笔教他写字,会在月下给他弹好听的曲子,是尘世里待他最好的人。而许言早就不再是那个人。每次出生入死,每次性命垂危,每次最需要他的时候,许言从来都不再身边。一次都没有。
浮生像做了一场囫囵的大梦,一朝清醒,才晓得所有活色生香皆是假的,放眼满目疮痍,去路无归。
沉衣身体微微发抖,许言伸手想去扶他。
沉衣蓦地抬眼,“滚。”
孤风喑哑,却哑不过他的嗓音:“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自他离家的那天起,早就死了。”
城墙上的金吾卫一见动静,立刻拉弦引箭,半躬下身子。
许言却没有松开手,一直和他站在一起。天边正泛起鱼肚白,一缕曦光斜打在许言身上,能看见苍白的面容。
沉衣冷冷打量着他:“如今来同我论国法,丰州战败的时候,朝廷在哪里?你在哪里?”他声音忽然轻下来,轻得仿佛呓语:“许大人,我为这个国家受过伤,流过血,为保边陲的安稳曾经不惜性命,朝廷的那些御史清流,他们凭什么杀我。”
沉衣反握紧许言的手,将断下来的刀片渡去他掌心,唇边满是讥诮:“我的命,其他谁人都没有资格,还是由你亲自来取吧。”
沉衣猛地将刀片送向自己脖颈,十指紧扣着,血迹从掌心一直蜿蜒到手腕,却不知流淌的究竟是谁的血。许言嘴唇紧抿着,眼底终于掀起怒色。
“你冷静一点!”
他掰开沉衣的五指,刀片因为惯性“唰”一下被甩出去,擦着许言左肩而过,在雪白的衣袍上留下一道血痕。
沉衣看着他身上微不足道的伤口,却丝毫不为所动:“哥,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是你平境安民的工具?还是杀鸡儆猴,做给天下人看的靶子?”
没等到许言的回答,沉衣终于弯了身子,将瘀积在心肺的一口血喷涌出来,顷刻染红许言的衣袍,星星点点,极似白雪堆砌里绽出几枝绚丽的红梅。
沉衣如枯叶般滑落在许言怀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被换上了一身赭色囚衣,手上戴着枷锁,被关在一间甚空荡的囚室里。
好啦,再往下就都是新文了
看过LOF上版本的话就请把它忘掉吧
我修改了剧情
很大的改动
但是坚定HE不动摇
我不要再自己虐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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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你们忘记
刘裕就是那个特别讨人嫌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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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囚室没有窗子,要透过栅栏,才能看见极远的走廊口点着两盆炭火。火苗时不时地往上窜,窜得人心神不宁。
沉衣枯坐了少顷,觉得腰里有些酸,本想动一动身子,奈何腕间扣着的枷锁太过沉重。他索然倚靠着墙,忽听见有脚步声杂沓近来,又是“哐啷”一阵响,囚室门上的锁链已被人取了下来。
一个侍从在前打着灯笼,刘裕身穿一袭黛紫色的裘衣,缓步走进来。
那侍从又在四个角落点燃了灯,囚室这才亮堂起来,只见沉衣面色苍白,发丝亦显得枯败,眉眼低垂着,表情却是淡淡的。刘裕道:“怎么还戴着锁链,去解了吧。”那侍从应一声“是”,从腰兜里掏出钥匙,俯身去解开了沉衣腕上的枷锁。刘裕微微抬手,侍从即将钥匙奉了过去,他再一扬脸,侍从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刘裕拍了拍地上的草垛,方才撩衣坐下,对着沉衣先摇了摇头,轻叹道:“三年不见,将军消瘦了许多。”
沉衣轻轻闭上了眼,刘裕道:“在想什么呢?”
他等了半晌,却并不见沉衣答话,便点点头道:“也罢,你不愿开口,那么我说给你听。”
他道:“将军这三年戍边在外,可能对我初元的新律还不甚详熟。将军远征突厥,平定西北,那是列土封疆的功绩。然而将军曾率近五万禁卫军离京而去,战事平定以后,将军却三诏不回,此亦是形同谋逆的重罪。初元新律重在严明,功是功,过是过,有功该赏,有过亦该罚。”
沉衣这时微微一哂:“这一口一个将军,真是闹得我头晕。”
他无力地一阵咳嗽,又过了良久,方才道:“说起来,咱们也明争暗斗这么久了,如今成王败寇,我已然落到了这个田地,殿下还不能给我一个痛快么。”
刘裕抬眼看了看他,却平静地道:“将军因在病中,才会有这样的灰心之语。将军是我朝的栋梁,我与将军更不曾有什么明争暗斗。”
沉衣脸上露出嫌恶,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你们初元便是将栋梁囚在这样的地方?”
刘裕道:“依律行事,不得不先将将军暂押。只要将军能向大理寺与刑部呈表忠心,自辨清白,将军不日即可重归于朝堂。”
沉衣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自辨清白?那按殿下的意思,真正想要谋反的并非是我许沉衣,而是另有旁人。”
“正是。”
“那么请问这「旁人」又是谁呢?”
刘裕定定看着他,耐着性子道:“据我所知,正真意欲谋反的,是鄞州沈晋。”
沉衣却仿佛倒吸一口凉气:“分明去年平定突厥,当中也有王爷的一份功劳,这是满朝皆知的事。不知殿下怎会有这般惊天之语?”
刘裕沉默了良久,说道:“沉衣,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沈晋对你有授业之恩,可他终归是在利用你。你若不愿意招供实情,这罪名就只能做实在你身上。谋逆可是夷族之罪,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的兄嫂考虑。”
沉衣道:“王爷诚然利用了我,但当年发兵突厥,我的兄长不也是在利用我?王爷于我不仅有授业之恩,还有战场上的救命之恩,而我的兄长呢,却亲手把我送进这里。殿下居然觉得,我凡事还会再为兄长考虑?”
沉衣一时激动,捂着胸口连连咳嗽,过了半晌方才止住,声音也跟着细微下来。他笑道:“兄长是慧极之人,无论什么事情,总有办法脱身得干干净净。即使这次真因我而被夷族灭口,也算是他效仿商鞅,以身祭法了。”
刘裕轻咽了一口,终于感到惊愕。即便他心中早有算计,是有意激怒沉衣,却也无法料到眼前之人会说出绝情如斯的话。他轻声站了起来,眸色错综复杂,缓步朝牢门外走了出去。拐过长长的一条甬道,抬眼看见了静立在墙边的许言。
刘裕张了张嘴,有些结巴地道:“那、那只是将军灰心时说的气话,老师不必放在心上,稍假时日,他必能......”话说至一半,再无下文。
许言脸色极差,眼中亦失了神采,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刘裕道:“这牢狱里阴暗潮湿,也使将军郁郁寡欢,更不利于养病,不若由学生去知会刑部,把将军暂挪去一个清静干爽的地方?”
许言轻轻地一掸袖子,冷笑道:“他一心向着鄞州,再挪去别的地方也毫无益处,倒不如就呆在这里,好好地静一静心。”
刘裕顿了一顿,又道:“学生以为,将军身体尚未好全,不若先安养一段时间,将他的案子延后再审。料想朝中也不会有人出面反对。”
许言面无表情地道:“不必了。一切遵照律法来,后日开堂,我审他。”
我想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是有谁说
想看许言打沉衣廷杖来着
你的这个愿望马上要被实现了
按照初元二十一年所制的新律,刑部悬而未决的案子应提交给大理寺,再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自刘裕走后,沉衣一直被关在刑部的囚室里,直到开堂之前的那个上午,一位少卿才来将他转押至大理寺。
沉衣小时候虽然是娇生惯养,但北上与突厥打仗的那三年里,他也着实受过些罪,即使如今又在牢里关了一回,他也并不觉得有多难捱。但此刻被几个衙役牵了出来,突然至于阳光底下,他心中难免地生出寂寥。
沉衣囚衣的边角微微拖在地上,发丝垂落,手腕上仍带着枷锁,眼窝也有些凹了。
他一径低着头,顺从地随着衙役往前走,拐过几道门,忽然听见一个声音笑吟吟道:“哎呀,好歹是我朝的云麾将军,这三司会审,怎么能是这个蓬头垢面的样子?”
沉衣不抬头也知是刘裕。如今许言不在近旁,他也不用再端着一副东宫太子的谦和,肆意奚落,抬手便道:“来两个人,先去给他换身干净衣服。”
沉衣道:“不必了,正要往大理寺去,只怕那儿要比刑部还脏。”
刘裕笑道:“将军多虑了,这次是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哪一个都不能对将军单独定罪,这样判下来的结果,必然公正公平。”
说是三司会审,但其实刑部和御史台都不怎么敢沾这个案子,只派了书令史来记笔录,大权全落在了大理寺。
开堂的时候已是下午,许言坐在正中,大理寺少卿张申坐在左下,右下依次是刑部御史台的两个书令史,还有东宫的一位詹事陈之栋,是代太子旁听。
沉衣在堂外站了少顷,便听见里头传唤,表情平淡地走了进去。跨过三道门槛,在正中站定,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沉衣抬头望向许言。对视了片刻,便将目光移开了。他右手将锁链抄了一把,屈膝跪下,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淡淡地道:“罪臣许沉衣,见过中书大人。”
许言没有说话,倒是左边的张申开口了,一边翻着案子的卷宗,一边仔仔细细地问沉衣,从三年前领兵出征,一直到半月前在刑部下狱,一件不漏地核实了当中明细。沉衣一一认下。
张申起身将卷宗奉给许言:“大人。”
许言接过,略扫了一眼,便问沉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沉衣道:“有。”
许言道:“说吧。”
沉衣顿了一顿,徐徐地道:“我如今罪名加身,只怕所剩的时日也不多了。我有一个故事,想要讲给兄长听。”
众人微微错愕,想望向许言,又望向沉衣。
沉衣仍是垂头跪着:“兄长知道,我在鄞州边境驻兵,在那里呆了三年,鄞州之下有一个小县,有一年忽然碰上山贼作乱。贼人带着刀棍,来县里烧杀抢掠,那县令勇猛,亦率领众人上前迎敌,但奈何寡不敌众。等守城军赶到的时候,贼人已跑了,只见县令在院中抱着自己妻女的尸首失声痛哭。”
众人面面相觑,都偷偷去瞟许言的脸色,但沉衣并没有抬头,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将这件事上报给了晋王,晋王深为感动,将这个县令升官赐宅。一年之后,县令又娶妻纳妾,添儿添女。但没想到有一天傍晚,忽然有人去鄞州王府的私堂里敲冤钟。那冤钟也不是随便能敲的,需得先跪一遭钉板表证心意。晋王看着那满腿是血的小儿,觉得可怜,就听他哭诉了冤情。”
沉衣这时才抬起头道:“兄长猜,那小儿是谁?”
旁边的张申隐隐觉得不好,便拦下话道:“此事与本案毫无干系,不必再述了。”
但沉衣坚持:“原来那个小儿,是县令原妻所生的儿子。其实本没有什么山贼,是当年这位县令派心腹杀死了妻女,一心谋算,想为「宁愿一死保清白也不肯为贼人所辱」的妻女呈情上表,得一个节妇烈女的牌坊,从而封官受赏,光耀门楣。”
这时堂内众人都纷纷议论了起来,沉衣望着许言,失笑道:“连王爷听后也大为惊骇,说,虎毒尚不食子,岂料人心难测,竟会有这般戕害至亲、卖命求荣的狠心之人。”
张申破口喝道:“住口!”
许言亦掷下卷宗,从桌后站了起来,径直走去沉衣面前。俯下身问:“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沉衣道:“我是指桑骂槐。虽然讲的是个小故事,但其实是在骂兄长欺瞒狡骗,心狠手辣。”
许言微微偏头,伸手扼起他的下颌:“沉衣,是你欺心谋逆,一朝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连同我许氏的列祖列宗亦要颜面蒙羞。你这样不知悔改,事到如今,却还要怪我心狠?”
沉衣定定望着许言,望着那襟领上用银线绣出的朵朵莲花,谦和宛然,一如当年。他只觉得那张熟悉的脸孔上毫无愧色,反而微眯着眼,狭长的眸中透出无尽失望与气怒——明明是他绝情,明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自己,他凭什么失望,又有什么资格气怒!
沉衣唇间微颤,所有的情绪都如同河口决堤,一齐迸流出来。他心里难过到了极处,怔怔地落下几滴热泪来,冷冷笑道:“兄长做过的事情,骗谁也骗不过自己。我如今已是这样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还落个痛快!”
许言久久望着他,目光一寸寸地冷下去,终于松开手,轻声道:“就如你所愿。”
他行至案前,蓦地回过头来,眼中透出森然寒意:“堂下人言语无状,先拖下去,打五十大板再来回话。”
沉衣紧咬着牙根,良久再说不出话,喉咙里似滑动了一下,梦呓般开口:“哥,我做错了什么,你一定要这样逼我。”
我期末考试结束了
今天要不要再来一段


那张申此刻亦站了起来,他是许言一手提拔进大理寺的文官,一向钦佩这位中书令深明大义,不徇私情,但乍听见这“五十大板”,仍不免一阵齿寒。
堂内众人一时也都噤了声。他们当中有许多都曾与沉衣共事,当年多多少少地垂羡这位郎将,一入朝堂便有兄长扶持,如今却眼见这阶下青年狼狈落魄的情形,不免都生了惴惴之心。
东宫的詹事陈之栋,不动声色地望着许言,张申眼见衙役将沉衣反押了下去,忍不住道:“大人,云麾将军俱已服罪,臣以为五十之数太过沉重了。”奈何许言已转过了身,仔细查阅起案上摊放的卷宗来,于堂外种种并不置一词。
行刑的声音很快传来,那廷杖无比沉重,众人只耳闻着棍杖一声声砸落的闷响,亦觉得手脚冰凉,隐隐惊痛。张申不由同情起沉衣来,暗自将足一顿,唤来一个差役道:“去外面打声招呼,叫他们长些眼色,别卯着往一处打。”
差役低应一声,忙赶着出去了,只见堂外的长凳上,沉衣的手脚都被牛筋绳子紧紧捆住,丝毫不能挣扎动弹。他脸上已无血色,满是痛苦,贴在臀上的衣料一片暗红,令人不忍卒见。施刑之人待听了张少卿的话,又不敢放水太甚,只将棍杖转而落在了背上腿上。
沉衣已然疼得神志不明,只觉得那折磨源源无尽,从四肢百骸的末梢泛起来,挣不脱,逃不掉,如被人放在火上反复炙烤。
他的许多心念都渐渐暗淡了,长久以来所笃信的,执着的,全都化作悄然落地的尘埃。瑟瑟地发抖,失声痛哭。
一个衙役匆匆往堂内回禀:“将军呕血了。”
许言道:“还剩多少?”
“还剩十一杖。”
许言缓步走出去,不去看沉衣身后的光景,只托起他的脸颊。
许言指尖俱是冰凉的,眼中说不出的隐痛,直令沉衣觉得是一种极不可能的错觉。许言问道:“知错了么?”
沉衣一眨眼睛,轻微地一笑。
许言放下了手,手上仍沾着血痕,转过身淡淡地道:“继续。”
衙役应一声“是”,那廷杖复砸下来,沉衣到这时已喊不出声了,闭上眼,只觉得喉咙里又腥又甜,连最后的那一根弦也骤然崩裂,万念俱灰。许言听着身后几声低弱的呻吟,那穿堂里又不时地掠过一阵寒风,如人呜咽。他只是一言不发。
沉衣受完这五十杖,脸颊早已经惨白的没了生气,被人从刑凳上搀下来,便直接晕了过去。
刘裕恐他就此咽气,暗地将他从大理寺狱中提了出来,转而关在国安寺一处静僻无人的厢房里,又派了好几位国医圣手前去照料。因沉衣当下是唯一可以指认沈晋意图谋反之人,在他招供以前,他的性命仍是极宝贵的。
沉衣身后由臀直小胫,寸寸筋骨皆受捶楚,发了高烧昏在床上,浑浑噩噩间又不断地呓语。被指去照顾他的婆子,将清露混了蜂蜜,小心涂在他干裂的嘴唇上,见他痛得这样,心下有些恻然。她在家中亦是有子女的,她见沉衣还这样年轻,不由流露出一点母性,轻轻地叹气。忽然听见榻上沉衣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忙俯近身子,问:“公子,是要什么?”
然而沉衣并未醒,那婆子含糊之间,只听得他在唤“哥哥”。
他自小便没有娘,遇上难受的时候,就只会唤哥哥。他还记得是在金陵,当时年纪小,如念偏偏吓唬他,说他房间的柜匣里藏着专吃男孩的老狐妖。他心里又怕,又强要逞能,晚上一个人瑟瑟地卧在床上睡不着觉。忽听见有人推门,吓得腾一下坐了起来,却见是许言。
他攥着枕巾,极力正色地说:“你......你来做什么,我是不怕......不怕什么狐妖的。”
许言笑抚着他的头颈,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怕,但哥哥怕那狐妖怕得紧,沉衣能不能来陪我睡一晚上?”
他早端不住了,一听这话,噌地就溜去了许言怀里,一壁地说:“好,好吧,就只陪你睡一晚上。”
后来事事变易,那样的时光终不复得了。许言于他多是责罚训诫,也少了谈笑,两人之间隔着王权倾轧,他又时常受罚,有的时候战战兢兢,他着实很怕他。但怕归怕,也仍有温情的时候,毕竟是手足。他常常怀着贪念,贪图许言那一两分笑容,一两分赞许,以至于一次次地退让,终于走到了如今退无可退的田地。
他明明已站在了断崖峭壁上,一半的身体都悬在空中,他却仍要步步逼勒。
他眼中已没了一丝半缕旧时的影子,他为了身后的巍巍庙堂,不肯放过他,怎样也不肯放过他......沉衣在痛楚中昏迷着,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一直滑进了鬓发,不住地发抖。那婆子一直在旁边替他拭汗,如今又见他挣扎着淌下泪来,不由地道:“哎,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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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次日傍晚才渐渐苏醒过来,却只是绵绵地趴在榻上,轻易挪动寸许也不能够。
那婆子问:“公子觉得怎样?”沉衣亦不吭声,双眼只是微微睁着,过了少顷,眸子里又聚起一层薄薄的水壳。那婆子只得出去外面,将两位候着御医请了进来。其中一个伸手把脉,末了又问了相同的话,沉衣仍是怔怔的一言不发。两位御医交换了眼色,暂且回宫去交差。
刘裕一听说人醒了,搁下毛笔,悠悠地道:“醒了就好,那人的性命,现如今可正金贵着,你们若还缺什么名贵药材,只管列了单子去太医署取。”想了一想,又命人道:“叫个人去老师府上通口气,就说云麾将军已醒了,只是元气不足,伤心郁结,饮食汤药皆不大进。若是老师方便,亲自去国安寺探慰一番,或许能对病情有所助益。”
一个宫人答应着下去了,消息传到许言府上,天色已经擦黑。如念早早去将女儿哄睡着了,方才回到东院,一路走进去,竟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瞧见。
因这一年是个晚春,时下已入二月,室内却仍然笼着取暖用的火盆子。如念打帘进去,一股子暖气扑面,又混着一股醒脑的油膏气味。外室无人,只那炉上的银吊子里煮着茶,茶水沸得直要扑了出来,顶着那盖子咕噜作响。如念一面去扇熄了火,又忧忡地往里走,只见许言执笔端坐着,纹丝不动,烛光照着,眼底映成了黑漆漆的一片,直如失了魂一样。
如念去取过他手中的笔,叹道:“你与其这样熬着,还不如就明明白白地去瞧一瞧他。”
许言十指交叠起来,拇指抵上眉骨,哑着声道:“我去了,能与他说什么......”默了良久,又道:“我如今即是再说什么,他也绝不肯信了。”
如念俯下身,轻声道:“他总会明白你的。”她一向善于解语,然而至于此刻,却是诸多事情一环套着一环,恶恶因循,她待要宽慰他几句,话至嘴边,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夜色渐渐地沉下去,如念先自歇下了,就着被子浅浅地眯了一阵,朦胧睁眼时,却见许言仍站在窗边。她本不欲劝的,到了此刻却也忍不住了,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着衣裳走过去。她道:“昨儿就熬了一宿,此刻无论如何也该歇歇。若明儿把眼睛抠搂了,叫人看出来,岂不是前头的功夫都白费了?就连沉衣那一顿板子也白挨了。”
许言听了这话,长吁一口气,方才缓步往内室去了。如念见窗外仍下着细细的雪,铺在地上像一层薄霜,只是不知沉衣此刻又是怎样的境况。她举目望去,那黑沉沉的天,连月光亦是冰凉的,斜斜照进屋里,使那书案上信笺的一角隐隐可见——是一行小字落款,在右下书道:「知名不具」。
却说老皇帝一向养居在飞霜殿里,身子好一阵坏一阵。及进了三月,宫苑里杨柳依依,白绒绒的柳絮扬在风里,像是一帘细碎的梨花雨。其时稍暖,皇帝却一夕病倒了,夜里发着高热,到了白天又咳嗽不止。
刘裕主持群臣下了早朝,紧跟着便往飞霜殿去。宫女奉上来一碗糜粥,刘裕轻轻地在床榻边坐下,接了粥,又一勺一勺地喂与父皇。间或皇帝咳嗽得厉害,他便安静候着,直到皇帝喘匀了气,方再另舀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喂过去。
皇帝上了年纪,又咳嗽的头昏眼花,先还勉强吃了小半碗,待渐渐缓过精神,看清了眼前喂粥之人,不觉又是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一把挥开了刘裕的手。
“哐啷”一声,剩下的大半碗粥全泼扣在地上,宫女慌慌张张地上前来收拾,刘裕只是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父皇。
皇帝道:“承儿呢?”
刘裕道:“三弟好端端地呆在自己府里。”
皇帝喝道:“叫刘承来见朕!”
刘裕笑笑:“父皇病倒了,便定要叫三弟?由儿臣来服侍父皇不好么。”
皇帝瞪着他,气喘吁吁地摇头道:“你这逆子......胆敢软禁你的父皇!你、你迟早要遭报应!”
刘裕淡淡地站起来,收敛了笑容:“即是儿臣要遭报应,父皇怕也活不到那一天了。”
他缓步走出殿门,微微眯眼,只见眼前铺陈着一片春色,风逐桃花,在空中絮絮地沉浮。一个太监恭声道:“殿下接着想要往哪儿去?”
刘裕道:“国安寺。”
那国安寺与皇宫相隔不远,凭山而建,因一直是皇室用来供奉先祖的地方,守备极其森严。若非遇上节庆祭日,国安寺轻易是不开门的。刘裕骑马绕到了后山,随手将马鞭交给侍从,一径去了寺院西边角上的那间厢房。房里的婆子一见了刘裕,立刻垂手站起来,刘裕问:“怎么样了?”
那婆子看一眼仍睡着的沉衣,回禀道:“这一两天,将军一直都只能吃进些药,今儿早上好容易用了些粥,谁知方才又全都呕出来了。”
刘裕负着左手走去床边,又拍了拍沉衣的脸颊,沉衣渐渐地转醒,睁开眼睛。看见了刘裕,先是气恨得一阵战栗,到底长舒了口气,转过脸去。
刘裕道:“你倒真是个硬骨头。五十板子挨下去了,还不肯招么?”
沉衣道:“该招的我都招了,殿下还想听什么。”
刘裕搬了个绣墩在榻边坐下,悠悠地道:“沉衣啊,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谋逆之罪罪无可恕,你是觉得三叔会千里迢迢地从鄞州来救你,还是你以为老师顾念兄弟之情,会不忍杀你?你看看,你伤的这么重,老师他都没来瞧过你一眼。”
沉衣抿着嘴不吭声,刘裕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你和我其实都是同一类人,我们无论做多少努力,也讨不了那一个人的欢心。譬如我父皇,早早将我立为了太子,其实心中主意的却是我三弟。他这样做无非是想着移祸江东,故意将我捧得高高的,却让我自小在朝中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老师他不信你,就像父皇他也从不信我一样。”
沉衣将脸转了过来,又见刘裕轻讽地笑了一笑:“这世上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不要心存侥幸。若不是我一直将这个案子压着,真等到大理寺判下来,你的兄长不会救你,你的师父也救不了你。你要想活命,就只有照我说的做。”
沉衣气若游丝,强自挣了挣,微微坐起来。他声音极低,却一字一句地道:“刘裕,你听好,我与你可不是同一类人。不仅不是,我还顶瞧不上你这类人。你绞尽脑汁,说这一番话,无非是想我供出晋王,可我偏偏不遂你的意。”
沉衣闭着眼道:“我是奈何不了你,但这世上总有人——”这句话没有说完,刘裕已伸手扼上了他的脖颈。早先在飞霜殿未发的脾气,此刻全化做一股邪火,刘裕用力奇猛,沉衣瞬间窒息,只觉得血全往脑子里涌,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却没有一丝反抗挣扎的力气。刘裕看着他这般痛苦模样,只觉得痛快,稍卸了些力道,使沉衣微微喘过一口气,又立刻死死地扼下去。
沉衣眼角急迸出泪,额头上青筋暴起,身体却渐渐地软下去。
刘裕这才松了手,眼看着沉衣蜷在榻上猛烈地咳嗽,冷冷笑道:“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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