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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吾师(现代\/师生)[第3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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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②>
吃过饭何景深冒着雨出门,不知道是去哪儿也没让陈轲跟着。直到八点过回来,叩响陈轲的房门,推开一条缝隔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扔来一瓶子日文标签的喷剂。
“买不到白药,凑合一下。”
陈轲接了,抱着瓶子愣了半晌。
他站在桌边。喷剂的塑料封壳被雨淋湿,摸在手里湿凉凉的。再抬头去看,何景深衬衫和裤脚都湿了半截,薄框眼睛罩着张冷白的脸——几乎看不见血色。
竟有一点慌乱,想为老师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能做什么,“谢谢老师。您快去换衣服……”
手里的药瓶子轻落落地,宝贝似地捧着,生怕一下就掉没了。
何景深没急着动,目光指了指陈轲身旁的电脑屏幕:“需要帮忙?”
陈轲又愣了下,侧眼一看——“不,不用了,马上就好了今天不用熬夜。您早点休息。哦,衣服放篓子里明天管家会给您洗……”
何景深点了点头。
掩上房门。
·
晚上十一点半,何景深的房间已熄了灯。
陈轲坐在空旷的阳台上,背靠着何景深卧房的外墙,仰望东京的月与星辰。
半个小时前他已经上床,然而生物钟没有调整过来,疲倦无力却毫无睡意。于是抱着枕头出来吹风。
失眠的时候他都会这样。
忙碌了两天,难得这时候他终于歇下来,就像一只陀螺停止高速旋转。不用面对下属,对手,合作伙伴,不用面对图纸,文件,报告和方案。老师也已经上床休息,就算还有什么事都可以留到明天再说……耳畔再没有喧嚣嘈杂而只听得见微风流动,远方霓虹交织的光彩映亮他的眼,也映亮天空。
他点了烟,手旁恰好有地漏的孔洞可以用来充当灰缸,烟盒里夹着的白纸掉了出来。
这是昨天与李成同签下的协议,由全亚洲资质最高的三家担保公司进行履约担保,附属担保合同此时被收在箱子里,唯独这纸应该称作赌约的交换协议被他贴身带着。
展开纸页,中英双文的内容,指尖沿着折痕滑落轻轻摩挲结尾处自己的名字。
KE.CHEN。
陈轲。
·
协议的内容……或者说这张赌约的内容,或许和李成同一开始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在谈判之前,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和陈轲赌。而只是想让陈轲拿股权直接来换他的艺术之翼。
他为什么要赌?如今是陈轲在急着求他而不是他求陈轲,只要陈轲足够有决心,只要他始终不肯放手,市值四十二亿美金的股权迟早成为他囊中之物。他为什么要赌?
然而身处资本的漩涡,谁都不能避免风险的存在。贸易大战带来的震荡让陈轲的股权一时间难以通过交易变现,云地集团作为海外上市企业时刻可能面临贸易制裁。他李成同今天获取陈轲的股权,这些股权明天就可能停牌,后天就可能平仓,一夜之间分文不值。
29号的下午,当陈轲出现在Minji路九号的咖啡馆,独自走进雅座的隔间在他的面前落座,唇角扬起自信的微笑、举手投足那样的从容……
李成同一下就看到了更多,更多更有诱惑力的东西。
这样的一个人,以二十六岁90后的身份进入世界级富豪榜单,名下所携的云之翼设计协会成立不过三年便跻身世界地产联合会的席座,与他享誉全球的DDH设计协会同台竞争。
这样的一个人,即使拿走他的股权,他背后还有山一样高的地位,声誉……
看见这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面孔,看见这面孔当中无可挑剔的笑,看见他手腕上象征财富的腕表闻见这些浓淡适宜的龙涎香,李成同能感觉到自己的欲望在心口膨胀,像一川瀑布直下江河腾起滚滚骇浪,像原子弹落地后升腾的烟雾直冲天际遮云蔽日——一瞬间他竟想要陈轲所有的东西,不只是股权而是所有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现在内心欲望的空洞——可该要怎么开这个口,怎样把这些东西全都拿过来?
而这时陈轲忽然道:“李Sir,您难道真的就一点都不喜欢孤注一掷的时候,那种血脉喷张、兴奋和激动的感觉吗?”
“我知道这支笔对您的意义,您将它视为绝无仅有的珍宝,即使我的股权也不能替换它的存在……”
“不如我们来赌一局,我用我的股权、名下所有的财产,或者您直接说您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用它们一起来赌艺术之翼。您看如何?”
于是两个同样精明的人,在会场外开阔透亮的咖啡厅里,同时发出别无二致的笑声。
笑到一半李成同戛然而止,眯着眼道:“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三十三>
上当?
不不,这可言重了。
精明的人注视着对手的精明,而后又发出各自不同的笑声——是有那么些无奈地,又有那么一些彷徨,在这个过程中陈轲的目光停留在李成同胸口、艺术之翼的笔帽上头。落地玻窗外天沉地暗,只桌边一盏清灯落照在那里,反射到陈轲眼中的光正如当年绝望之中见到的那缕神迹,把他这些年的追索,思念,一五一十都萦绕过去。
笑上一会陈轲点了烟,吐出一圈青雾。
“您开条件吧。”
抬手打一个响指,过了几秒王筱推门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摞纸封的文件袋堆放在桌上,陈轲和李成同的中间,悄然无声地退出去。
门关上的同时,陈轲把文件袋往李成同面前推过去几公分:“相关资产文件。转让股权集团董事会会全力配合,已经签了协议,也在这里。您可以找第三方公司做履约担保,担保费用我出。担保公司我这边没有别的要求,资质够硬,您信得过就行。”
雅座四周李成同的随从们面面相觑——而李成同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伸出手指稍稍拨了拨那几只文件袋,眉峰一皱:“你这可是有备而来啊……”
似乎就有那么点投鼠忌器的意思。
几丝烟灰掉落在桌上,陈轲用左手捻了,一粒粒慢慢地洒进灰缸。
也不抬眼皮,轻淡淡像丢了堆无足轻重的东西:“要和李Sir做交易,不准备充分点怎么能行呢?”
·
嘶地一声,李成同挑拣的目光回到陈轲身上。
他已经冷静下来。
而当他冷静,便又在陈轲身上又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几乎能称得上可怕的东西。主动提出以打赌的方式交换艺术之翼,又这样主动把财产摊在你面前。就像一尾漂亮的毒蛇,招展这幅精致的皮囊蛊惑着所有觊觎他的人,只要你靠近他,触摸他,随时可能被他的獠牙咬中脖子,吮尽鲜血。
所以咖啡厅静了片刻。柔黄的灯罩下加湿装置涌出轻雾,陈轲仍然在一粒粒地捻着烟灰,光洁的木质圆桌倒映着他平静的面孔,以及面孔里一丝轻笑。
有两名随从——看上去大约三四十岁,也有可能是DDH设计协会的下属——在李成同身后低声交谈,时不时挤来调笑戏谑的眼光。陈轲抬眼,目光越过李成同直看到后面,清淡淡不那么善意。说小话的两个蓦地被毒蛇舔了脖子,汗不敢出地站端正了。
烟也捻完了。最后一撮烟灰落进灰缸。
陈轲回眸,吹掉指尖上的灰末:“李Sir,您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您的DDH设计协会始终只能在IWTO联盟里屈居第二,坐不上第一把交椅?”
李成同冷笑。抱着两臂靠坐在沙发背上。
他可不怕毒蛇,越漂亮的毒蛇越能入他的法眼,但前提是这条蛇能被他捉住。他也不惮于与虎谋皮,只要虎能给他想要的。他是一个足够精明的商人。他想听听陈轲还能说出些什么。
“您这御下的手段。”陈轲摇了摇头:“不敢恭维。”
李成同往旁边乜了一眼,回头的时候陈轲的目光也恰好抬起来,无意之中形成一种几乎可算是欺压的逼视:“还有一点。”
赶在李成同注意到之前,陈轲猛地把杀意收了,眼底擦出一星儿冷笑语气一步步把人逼到墙角:“步步为营,瞻前顾后。我想您是不是已经忘了,您在DDH协会的股权,当年不也是用这样的方法,从您的那位朋友手里‘赌’来的……”
李成同侧脸使了个眼色,一名助理附耳过来,听李成同低声说了几句话。
而后欠身退出了隔间——显然是联系担保公司去了。
陈轲便笑得柔和了些,甚至有一点惬意。
·
下午时分的茶座,咖啡厅当中回旋轻且的旋律,店员推门进来放下咖啡,隔间中便充盈起另一种芬芳馥郁的味道。
陈轲掐了烟,端起厚重的咖啡杯,浅尝了一口。赞道:“李Sir真是个有品味的人。”
这时李成同开口:“要赌也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
陈轲静伫地看他。
顿了一下李成同缓缓开口,他已经看到了,从陈轲镇定的眼光中看到一丝裂隙,或者说弱点,这是他致胜的法门,是判断敌人是否能够被战胜的关键——如果陈轲当真无所畏惧,那说明陈轲早已经做下万全的准备,无论如何他都绝不可能继续和陈轲打赌。
所在他需要准确地把这里撬开——
“如果你输了。你得亲口公布当年那件事情的真相。”
陈轲愣了一下。
接下来的半分钟,陈轲的脸色一寸寸冷白,仿佛被利刃给扼住命脉,也仿佛刚受过什么伤不小心碰到伤重的地方。
是确实碰到了——他故意的。
疼。
李成同啧啧地欣赏他的表情,就如艺术家欣赏一副精妙绝伦的作品:“作为一个知道秘密的人,这几年我可是忍得很辛苦啊……”
陈轲又点了烟,敛聚的眉峰下挂出牵强的笑:“这是我该做的。”
李成同也开始笑,嘴顺着左脸几乎歪到鼻梁下边:“不错,不错……这确实是你应该做的……”
·
那么,到底要怎么赌呢?
国际惯例赌注由陈轲先行提出(以全部财产交换艺术之翼)——那怎么赌就应该李成同先说了算。
陈轲换了姿势,背靠着椅子食指挑着细长的烟杆,翘着腿安静地坐着。以最大的礼貌等候李成同作出决定。
划拳?骰子?扑克牌?不不不,建筑学家自然要赌与建筑相关的东西。接下来的小几分钟,李成同和他的几个部下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满是意趣。赌陈轲能在31号的大型招标会上中几个标?赌陈轲能不能拿下世贸会场馆的项目?不知道是谁先说出了世界建模大赛这个词,让李成同的DDH设计协会与陈轲在大赛中来一场较量——此次大赛评审团都由日籍专家组成不牵扯双方利益,与会上百个团体这么多双眼睛睽睽地看着,公平合理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想必陈先生也找不到理由拒绝。
不知什么鬼使神差,李成同猛一敲桌子,就是它了。
陈轲眉皱得恰到好处。
此时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很是明显,额角渗出丝缕晶莹的汗,好像忍受着什么难忍的痛苦然而又不得不坐在这里耐心听人说话——甚至连李成同都不禁要怜悯他了:这种时候陈轲该是有多么的想要逃走啊,可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他李成同的手下,陈轲只不过孤身一人,录音笔记录了他们谈判的内容而这些内容一旦泄露出去,陈轲签约现场临场退缩将会变成爆炸性的新闻流传房地产界每一个角落成为业界永远的笑柄——
“Oh,you feeling uncomfortable……”
‘噢,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陈轲勉强地一笑,稍稍挪了挪位置,挑掉烟头的灰末:“腰肌劳损,老毛病。”
“就赌这个吧。”
他道。耸了耸肩仿佛在说,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
助理把打印好的协议文件摆放在二人面前,笔,印泥,一齐也摆过来。茶座四周西装革履的人马用各异的目光打点着陈轲——直到陈轲在协议上郑重地签下名字。
那时东京覆盖多日的阴云仿佛被神明撕开裂隙。那时正好一抹残阳穿破阴云投落陈轲身上。那时李成同发出一种如同在锯齿上拉扯出来的笑声,笑声中他忍不住这样地赞叹——
“你真是我见过最不怕死的家伙。”
·
回想到这里陈轲竟又笑起来。啧。
折起协议纸放回烟盒,数一数盒子里还剩十支烟,今天只抽了半包。还行。
埋下脸,拥抱绵软洁白的枕头,一下又抬头仰望天空,璀璨的星辰如一颗颗晶莹的宝石点缀苍穹,深吸一口气背靠着墙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涌现出来充盈他的躯壳。于是他笑,望着天笑,抬手张开五指几乎能掌控住整座苍穹。
我陈轲,答应还给您的东西,就算要跨过星辰大海,就算是阻绝着山河百川——
我都会亲手给您带回来,由我亲手给您带回来——
忽然有风,像是来自宇宙的尽头,浩浩荡荡无尽无穷回应他内心不羁的呼唤。
砰的一道轻响。陈轲猛然回头,房间的灯不知何时亮起,穿堂的风流过他身边刮进室内隔帘飞动,高大的人影蹲在身边,掰开一只易拉罐递到他的面前。
才意识到这里是酒店的阳台,五月三十号的夜晚,他睡不着觉在这里吹风。艺术之翼的赌局已经开幕明天就将是比赛的日子,而他昨天几乎一夜未眠。
反射性地往后缩了那么一下:“老,老师……”
何景深的神情,大概只能用平淡来形容——微微有一点温和的笑意。
“喝了。”
陈轲把枕头拿开,也顾不得连挨了两天的打屁股还疼跪坐端正,接过易拉罐发现是热的,笑着道谢,喝上一口,居然是甜牛奶。
老师……知道他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觉?
咕咚两口喝了个精光。放下空空的罐子舔了舔嘴,圆满完成任务一样,对着何景深继续笑。
“外边风凉。”何景深道:“早点休息。”
他起了身,高大的影子投落到地上,正好把陈轲遮藏起来。
回房间了。
·
后来陈轲抱着易拉罐上床,没吃安眠药竟然也睡着了,睡得还很恬静,整一晚上的梦都带着牛奶甜甜的味道。
·
<三十四>
五月的最后一天,31号。
IWTO第二日主场活动。世界模拟建筑大赛。由IWTO全球房地产联合会主办,下属会员单位捐资赞助,奖池总额高达五十万美金,来自世界各国的优秀设计师汇聚一堂。
当天上午,陈轲按照协议约定临时报名参赛与李成同一决胜负。根据赛程规定,陈轲于主会场增设的15号展厅针对“space&time”设计主题进行全息BIM现场方案构架演示。在四十分钟规定时间内以4D建模形式现场完成规定的设计内容,模拟建设方案从方案构设到项目中后期施工成型的全部过程,所示内容囊括建筑信息模型、土木工程信息化技术、建设工程全局管理等众多学科前沿成果,解答现场评委和观众提问,赢得满堂喝彩。
讲演结束进入为期半天的评审环节,所有相关工作都被严格保密。陈轲走下展台,才发现老师坐在前排的角落,整个身体都几乎埋陷在阴影当中,从某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注视着他。
快步走到何景深面前,站定在两步开外,手上还握着讲演使用的多功能电子笔。
笑:“老师怎么坐这?”
何景深站了起来。
就在陈轲的身后,展台上陈轲建造的全息模型仍在低速旋转,投影幕布上显示电脑软件绘制的构图。密集的线状光束从四面八方充溢展厅,幽邃深蓝如海一般。
“做得这么好。”
何景深也笑,目光从站台上移转下来。很出乎他的意料了,BIM建模领域他涉足不深,但评价的资格是有的,也知道世界前沿是个什么水准。
“前天遇见李成同,为什么突然取消行程?”
这个。当然是……
陈轲埋了眼,一时没想好怎么答。
“走吧。先出去。”何景深道,说话的同时走向展厅的大门:“刚才去接了个电话,正巧在外面碰见他,他好像是特地来看你比赛。”
陈轲两步跟上:“他——”竟然没亲自上场吗?
何景深:“嗯?”
“他没有对您说那些不好听的话吧?”
“没有。”何景深站了一下:“就打了个招呼。没别的。”
·
走出展厅与部下会合,陈轲顷刻被包围起来,一边走路一边讨论下午马上要进行的投标工作。
何景深跟在他身后。
王筱小声说道:“陈总,刚才比赛有人在下面偷偷录像,好像是李成同那边的人。是何老师发现不对,通知工作人员做了处理。”
心头滚过一道热浪,陈轲定了一下。向何景深回头。
何景深露出礼貌的微笑。小事。
转眼继续大步走路,陈轲嘴里比着两个单薄微弱的谢字。
自嘲地摇头。
走了几步邓拓海问:“诶我说陈总,世贸场馆的投标会我们是真不去了?”
陈轲再次定住,满脸奇怪:“为什么不去?”
“可,不是您昨天说的——”
“我昨天说过什么?”陈轲满脸无辜。
诸人面面相觑。何景深则兴味地笑了一下。
·
三十一号日暮黄昏。IWTO二号会场世贸场馆评标结果公布,云地集团控股‘云之翼’设计协会夺取标书引来满座震惊。
与此同时,经过整整三轮的评选,陈轲于比赛中现场创作的作品以超乎世人想象的创造力得到与会各国代表赏识,共获得累计46张赞赏票——得到92%与会评委的赞同与首肯。超出比赛第二名、李成同DDH设计协会成员、名为A.W的丹麦籍设计师所投方案足足17票。赢得比赛最高奖项——未来建筑奖。
主会场外广场的中央,苍穹白云的见证之下,散场的行人接踵离去留出一片空阔的场地,陈轲单膝跪地将艺术之翼交还到老师手里。
“我把它拿回来了。”
“您高兴吗?”
笑。
·
<尾声>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曾做过许许多多的梦。
梦见自己踏遍世界的角落——珠穆朗玛峰宏阔的雪顶,撒哈拉沙漠无人的边境,太平洋无垠的海浪当中世界最高的领奖台上。
也梦见自己读完一本书,画完一张图,写一页日记,收获任何一点小小的殊荣。
再次拿起这一支笔,看见笔夹上这一片似乎将要飞扬到天际的羽翼,何景深恍惚就记起了什么——那些曾经灿烂的光耀,那些曾经辉煌的梦。不管它们是否随光阴淡去,不管它们是否因岁月褪色,它们终究在那里,曾经在过。
正如笔帽上这一环他亲笔题下的刻字:
Dreamwalker,The goddess' light will always be with you.
‘逐梦者,女神的光芒将与你同在。’
永不逝去。
·
而陈轲,他也曾有过他的梦。
这些梦到今天已实现了很多,甚至比他所预想的还要高远和闪耀,然而还有更多的梦等着他去追寻——他一直走在人生圆满的路上。
直到这一刻,看见老师蹲了下来,托住自己的手将它放在手心。
“送给你了。”
“总有一天,它将会以你为荣。”
陈轲才恍惚发现,老师真的从没有在乎过这些,这三年里不懈的追索不过圆下又一场梦罢了。
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梦。
·
回顾整个事件,这过去短短两天的时间,何景深似乎真的被蒙在鼓里。
从IWTO开幕,到亲眼目睹陈轲参赛,到大奖评选,主会场中央大屏幕惊心动魄的数字像蜗牛一样滞停在平局的局面,又像雨后的笋头一样忽一下拔冲出来陈轲以绝对的优势夺冠,再到艺术之翼终于回到眼前——他始终是这样淡然的神态,站着或坐着,穿着浅灰色西装系着条纹领带,连眉毛指尖都不曾动错一下,对他所面对的每一个人保持微笑。
拿回艺术之翼后,陈轲是这样对何景深说的:
“没有花钱。一分都没花。我和李Sir打了个赌,他输了,按照约定他无条件还回这支笔。”
“赌注,我拿了点他感兴趣的小东西……这真的不重要。”
说这话时两个人并肩走在广场上,往酒店的方向——方才还喧沸的广场此时已几乎空无一人,与会国招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毕竟事情都过去了,何景深也不想折腾着去猜测陈轲到底做了什么,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他应该对陈轲保持信任。
索性把脑子放空一点:“这么自信?”
陈轲夹着乖巧的尾巴:“唔,还好。李Sir肯定想不到这两年我都做了些什么。”
广场上晴风贯衣而过,把他的声音吹得干净清朗:“DDH设计协会是我们部门最大的竞争对手和研究对象,我闭着眼睛都能Copy他们所有的方案和架构,他会做出什么东西我用脚趾都能猜出来……咳,不,其实还是很难,嗯,真的很难。能胜出17票全靠运气,嗯,全是运气……”
话说。
要是李成同亲自上阵,他还真不能确定这场到底最后谁输谁赢。也没想过万一李成同不拿这场比赛或者投标会做赌,偏要和他丢骰子玩扑克他该怎么办。
然而人脉这种东西,千丝万缕错综复杂。李成同的部下里还真有他的合作伙伴,关键时刻提两句关键的建议完全就可以扭转大局——既不违规也不违法,风险也一直都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能赢就行了。
·
而关于李成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颁奖典礼过后,陈轲在台下找到李成同拿回艺术之翼,李成同握着笔一时不放,冷声对陈轲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进国际建筑学会——”
“想给何景深翻案,解除他在学会的封杀,这是你唯一的办法——”
“可惜,只要我还在学会一天,国际建筑学会就永远不可能有你这种垃圾的位置。”
终于李成同放开了笔,拧着张歪瓜裂枣的脸,攥着咯吱作响的拳头,领着他的随行走了。
陈轲大声道:“李Sir。”
李成同停了步。有几名随行回过头来。
“Thanks for this chance to win Art Wing.and——”
‘谢谢(您给我的)这个赢回艺术之翼的机会,以及——’
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李成同的背影,陈轲语气轻松甚至不乏笑意:“I hope you will never regret what you said today.”
‘对于今天所说的话,我希望您永远不会为之遗憾和后悔。’
背转过身他大步离去,艺术之翼在指尖转一个圈,随着两手揣进裤兜。
·
<第一卷·终>
说点废话:
呼,终于把本文的第一部分写完了。最开始开文的时候只构思了这个部分的故事,承蒙各位小伙伴喜欢在写文的过程里又产生了很多新的脑洞也埋了很多伏笔,所以可能会写第二卷(陈总回学校读zuo博da士si的一年),第三卷……
明天会有衔接第二卷的序章,第二卷具体开更时间另说。
番外会在本楼不定时更新。
如果帖子一直沉底无法解锁,第二部分可能会新开一楼。
<第二卷·序章>

六月一日峰会已至尾声。李成同和他的DDH协会提前离场,陈轲参加了半天的高峰研讨会,以未来建筑奖获奖者的身份进行了为期一小时的演讲。下午带着老师逛博物馆,乘坐电车一路从皇居浪到东京塔,又从浅草寺乘坐地铁返程。
傍晚的时候何景深才发现,陈轲一整天都没有摸烟盒出来。
中间几次似乎是要摸,但两手插在裤缝边上,抓得指头都发白,愣是忍了过去——作为代价陈轲一罐罐地喝牛奶,一个下午过去整个人都涨得和易拉罐似的。散发出小牛崽黏糊糊的奶味。
时常揪着眉,眼神飘得像醉了酒。
“怎么,这就戒了?”地铁车厢里,何景深翘着腿,抄着手对陈轲笑。
刚一阵烟瘾过去,额角还挂着冷汗珠子。陈轲单手拉着横杆,悬吊吊地站着,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可能吧……再坚持两天看看。不想让您麻烦。”
“我不嫌麻烦。”何景深道。左右的乘客大都在读书或休息,他的声音也刻意压低——比陈轲的声音低得多了:“戒了烟你也得过来。你的锻炼计划还在我书桌上放着。”
陈轲默了半秒。眉又像麻花那样揪了一下。
点头,小声:“好。”
晚饭又是云地集团东京地区公司做东,又吃日料。这回何景深没有再拒绝,甚至主动提出要去吃这顿饭,和陈轲的同事坐上了同一张桌子。
接风的时候无所谓,这次可是庆功宴,他身为随团顾问无论如何也要给陈轲面子。
陈轲的下属对他极其礼貌。
几个亲近的左右手——邓拓海,王筱,还有直接由陈轲带着的几位技术部门总监,或多或少知道何景深的存在如今总算百闻一见。而这两天何景深也给他们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无论言语礼仪,专业素养,任何一丝半缕的举动展现出的气度都足以令人折服。席间有人探听何景深的来历,何景深笑着解释:我是98级A大建筑系本科,06年从P大博士毕业。毕业后一直在A大任教,搞点小研究,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经历。
“您太谦虚了,听陈总说您可是当年A大的男神,他为了追您可费了不少——”
“怎么说话的,人何教授现在就不男神了吗?瞧你们这一个个两眼放光的。”
一片暗暗的嬉笑。
“来,我来替大家采访一下何教授,何教授今年贵庚?请问您结婚了吗?”
“36,未婚。”何景深答。保持端正的坐姿两手叠放在腿上,淡而礼貌的笑。
一片喔声。大概都有些意外。何景深外表的年龄显然是比36这个数字要年轻许多了——可能顶多30冒个头?
有女员工打起了精神,探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那您有女朋友了吗?”
啪地一声剧响,筷子被拍桌上,陈轲冷冷扫了这边一眼。
所有人都是一震。除了何景深。
并没有什么妨碍地,何景深笑着回答提问的女员工,肯定的语气:“有。”
女孩像是被陈轲给吓着,低着眼不敢抬头。身边有人噤若寒蝉地端坐,也有人暗自对何景深透露出遗憾的眼光。男同事大多闷着头吃东西。一团黑影不知从哪里压下来遮住陈轲阴郁的表情,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筷子,戳起一只仍然蠕动不休的章鱼腿塞进嘴里。
邓拓海主动开口圆场。正好服务员推开包间的门进来上菜。伴着一阵合宜的笑声气氛再度欢悦起来。
“何老师好温柔哦,能嫁给何老师肯定很幸福。”
“小声点,别老打听人私事。你瞧瞧陈总……”
“你想去挖墙脚做陈总的师娘啊……”
·
这天晚上,陈轲叩响何景深房间的门。
门开了,何景深从里面出来,穿着身宽松的家居服,鼻梁上面并没有架着眼镜,温润的眼、修直的眉,当中似乎少了什么阻碍,更显出多少柔和亲切。
陈轲沏了茶,引着老师到沙发里坐下,然后跪在老师面前。
抬眼一笑,旋即又埋下去,“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您。”
何景深手托着腮,也勾着点笑,等着看陈轲给他变花样似的。
“今天晚上他们有些喝多了,问了不该问的话。希望您不要介意。我……”
何景深道:“没事。”
陈轲眼神低晃了一下。
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何景深耐心解释:“不要背这种包袱……我和她分开,是很长时间积累下来的问题,当年她走其实一早就有征兆,只是正好碰巧在那个时间。和你没有关系。”
这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翻着花样换着法子地开导,然而陈轲至今都以为那是抄袭事件造成的恶果,越劝越能把人劝进死胡同。何景深真是没辙。
微叹了一声。“起来说话。”
陈轲道:“我,还想求您两件事。”
“说吧。”
“等您评上博导,可我想回来跟着您再读两年书,申请第二个博士学位,然后……”
陈轲跪得很端正,腰背到腿几乎在一条线上,由于紧张他抓着裤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敢低声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我可能,会接受学校的邀请,做A大的兼职特聘教授。成为您的同事。”
连呼吸的声音都屏住了。
静了一阵。
“你不打算做学术,没有回来读书的必要……”
何景深答道, 声音尽可能地平和,沉稳,一字一句深思熟虑,像扎在地上般有根可循:“A大圈子小,人际关系复杂,资源也不够丰富。想教书的话,你可以考虑去P大。”
陈轲蓦地抬头:“可是您——”
何景深道:“我不一样。”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开了条缝,暗黄的灯光透照到窗外,沿着阳台伸向栏杆。夜风一丝丝飘洒在空中,染凉房间里每一寸空间,也染凉陈轲眼中的失落,落叶那般飘散到地上。
老师真的是,在这样的事上真是一点机会都不打算给他。
明明,您知道我有多么想做您的学生,名正言顺叫您一声老师。明明,您也是为了您的老师所以才回来,即便他已经不在人世您依然没有忘记当年许下的承诺,所以才回来。
这样的失落何景深看在眼里,毫无波动。
然而他开口,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态度明显地收退了一些:“三年之内,我可以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请求。要用它吗?”
陈轲又攥了把裤腿,攥得生疼,摇头:“不用。”
他不会强求老师答应他任何事。就像老师从来没有真的强求过他。他还没有想好十年后老师一定要还钱给他他该怎么办,但那张欠条下的附加的条件他绝不会用,绝不。
“那这样吧。”何景深又道。
他在寻找折衷的办法。本来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不容商量,他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陈轲,就算陈轲不回来读书这个学生他也打算一直管下去。与此同时他也总是在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思考应该如何与陈轲相处。IWTO这两天他看到陈轲足够担当的一面,也看到陈轲的水平和进步。
无论工作还是学业,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给陈轲太多压迫。顺其自然未必不可。
但总是有些无奈地:“我给你最多一年时间,读在职博士。工作能忙得过来的话周末回学校呆着,想做什么我帮你,想学什么我也教你。一年以后不管拿不拿得到第二学位,你都到此为止。”
“还是那句话,想好再过来。你知道我有时候脾气不好。”
陈轲望着他,微微张嘴,眼中竟有些感激的光亮。
“可以了?”何景深问。
陈轲点头。“嗯。”
“教书的事,我暂且保留意见。一年过后再说。”
陈轲再次点头,很开心地笑起来:“嗯!”
“那,还有什么事吗?”何景深又问。
陈轲摇头。“没有了。谢谢老师。”
于是何景深站起来,拍拍陈轲的肩膀。转身走了。
·

李成同这个人。该怎么说呢。
读书的时候,李成同就似乎很喜欢挑何景深的刺。
也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仅仅只为了吸引人注意。在何景深面前他总是更加地高调,尖锐,昂着高高的头颅扬着招摇的尾巴。也似乎只有在何景深低头认输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怜悯的笑容,然而那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少得可怜又可悲。
何景深对这个师兄谈不上喜爱,但也不讨厌。当然他几乎没有讨厌过任何人。黑格尔说存在即是合理,而他认为一切合理的存在应该能够被理解,进而是同情、体谅、以及包容。
这是他待人的几条原则之一,对象包括学生,包括朋友,包括他的同学以及所有认识的人。
那年何景深趁着一段长假外出参加环球夏令营,紧接着带队前往南极考察——他是建筑学院的另类,一切与建筑有关无关的活动都可能会有他的影子。那次考察他是队长,过程中偶遇受困的C国国家科考队,他铤身钻进十米深的冰缝中填埋炸药进行爆破,救下整个科考队几十条人命。
在这期间,他的一位师兄给他发去信息,先斩后奏地把他存在办公室电脑里没有加密的设计图稿Copy出去卖了钱,告诉他说一共卖了十万美金,分给他八万——回学校以后他才知道那些作品其实一共被卖了三十万美金,也没怎么在意。李成同得知此事竟主动去给他追回了另二十万,又从里面毫不客气地拿走十万做劳务费。
这些钱他一直没用。毕业的时候一部分给了并不差钱的父母,一部分捐了出去。
还有件合租公寓的事。当年辗转至P大报到,一位同学领着他找公寓,说一个月1200美金各出一半,合租的同学住了大间何景深住了小间。直到一年以后何景深才知道公寓价格实际是1000美金一个月。
中间的差价最后也是李成同帮他要了回来。当然也抠了劳务费出去。
那时候李成同还邀请他一起同住,甚是热情。何景深往李成同的住所一观,发现那是一栋简约现代风格的小洋楼,洋楼里处处洋溢热辣奔放的魔幻主义风格,开轩敞铺地进行各种不可描述的活动,风气之开放简直比远古人类过之不及……且还花样繁多令人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只好婉拒。
博士毕业前夕正好逢上P大建院招聘教职,导师非常希望推荐何景深留校,然而何景深志不在此,由此机会才落到李成同头上。
2011年的春季,陈轲出国以前,何景深帮助陈轲联系导师。当时已经东窗事发,许多旧友都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然而各界高校仍有三五朋友发来回信,表示愿意收下陈轲,提供全奖的也不少。李成同也在其列。
推荐信拿了一大堆,最后到底去哪,决定是陈轲自己做的。走之前陈轲已经和他处于冷战状态也什么都没告诉他,陈轲到底申请了哪几所学校他也不全知情,两年后他与一位在美执教的朋友联络,才无意中得知陈轲去了美国,活成了某种他意料不到的糟糕样子。
·
那年圣诞,特伦顿。刚租了公寓把陈轲安顿下来,何景深找到李成同理论。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理,两个平时勉强不勉强都可以算斯文内敛的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吵架的声音震得木质楼板都在发抖,天花顶上一串串地落下墙灰,昏淡的日光灯摇摇晃晃。一段膨胀的间隙过后李成同放低了语调,原地重重地跺了两步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扭眉毛歪嘴声嘶力竭就像一块锯断的木头:“OK我收他过来就是为了羞辱他,就是为了毁掉他,我就是不想让他毕业……”
忽然何景深就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沉重的声音仿佛砸在人心口一般:“再给他一次机会。”
声调一字字高昂,他极少大声说话,那样的声音出自他口中几乎可算是咆哮——“我知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到责任你是一个优秀的导师。我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
李成同,他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
随后他蹲了下来,攥起何景深的衣领发出那样阴冷的笑,仿佛看到一直以来求之不得的神明跪倒自己膝下,仿佛看到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高山在面前顷刻崩塌。
你输了。
他笑,狰狞地笑,说,垃圾就是垃圾。你为他做的再多,也不过是造就一块更大的垃圾。
你竟然把自己的心血都寄托在这样一块垃圾身上……
·
交出来吧,把艺术之翼给我。你不配再拥有它。
你已经彻底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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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今仍然把李成同当朋友,甚至比一般的朋友更了解彼此的朋友。但因为这些年积压的恩怨,何景深并不会主动去联系李成同,甚至连李成同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作为知道这一段过去的人,陈轲很明白这一点。
也所以陈轲并不担心赌约的内容会被泄露。李成同那个傻子,总不会打赌输了还到处去炫耀吧?
然而六月二号清晨,从东京回国的临行之前。陈轲赶着有事先一步下楼,某件穿过的外套被他遗落在房间。
何景深临走前来看了一眼。拎起外套兜里落出一只烟盒,烟盒里飘出张纸,打开一看白纸黑字,抬头大字财产交换协议,末尾一大摞刺目的指印和签章。
赌约条款惊心动魄,字字句句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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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End>
贴子在今天中午被屏蔽了几分钟……现在已经恢复了。(一种浓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感

番外·归来1
2014年2月,24号。特伦顿。
笔直而狭窄的街道,路梗两侧堆聚着尚未化尽的积雪,与石灰质地的路面别无二致的脏而单调。
临近日暮,马路当中行人穿梭,街边的店面里照出各样的灯光,一条通往正街的小路岔口,流浪的野狗瘸着腿从拐角没入阴影背后。
拐角口是银行的ATM,隔门开了,何景深披着深灰色大衣从里面出来,两手紧揣在兜里。
低头匆匆穿过小路,走出另一头的街口便是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长街一望无际,开阔的车道上车辆穿梭,沿街积雪都被打扫干净。斜落的阳光把街景分割成明暗对立的两端,向阳的这边是琳琅的的咖啡店、酒肆、24小时开放的便利店。面包铺门前是古朴到开裂的木板招牌,绕着招牌一圈黄色的装饰灯,新烤面包浓厚的麦香飘散到街角。
何景深推门而入抖掉满身寒风,老板娘是个微胖的白人妇女,看上去四十来岁,披肩褐色卷发,亲切地用俚语打招呼:“何先生,还是老样子吗?”
何景深面带合宜的微笑,走到柜台前:“两根法棍,两份吐司。老样子。”
女人取出面包装进牛皮纸袋。
何景深蓦地一愣。
手里是刚从胸兜摸出的黑色钱夹,只几张卡片夹在隔层,原本放钱的地方空空如也。随即他把大衣里里外外能放东西的地方掏了个遍,钥匙还在,手机也还在。
裤兜里几枚乘车找零的硬币也还在。
于是他想起了什么——刚才穿过小路的时候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儿撞了一下,那人顶着鸭舌帽,穿着深色的夹克牛仔裤,慌乱地看他一眼便跑远了,他也没注意。
何景深对女人笑笑:“不好意思……我忘带钱了。东西先放这里,稍等。”
女人摆出哦字的嘴型,耸了耸肩,纸袋子放在身后的柜橱上。
何景深跑到街口,冷风吹得他前额的头发丛丛直立,鼻孔一撮撮急促地呼出水雾。又沿着小路跑上几步。漆灰的电线杆耸立在路旁,下水井旁边垃圾桶的桶盖被掀开,有流浪汉坐在地上,靠着垃圾桶避风,浓密蓬乱的头发下面露出一双苍老的眼睛,瑟瑟缩缩而带着些渴望地望着他。
何景深摸出手机解开屏锁,按下911三个数字,然而一犹豫,电话没接通便掐了。又沿着小路大步向前,风尘仆仆地钻进方才光顾的ATM隔间。
输入密码,键盘上似乎还留存着自己的体温,查询余额,他凝了下眉,只觉得上面的数字渺小得一个四舍五入就快要没了——算算马上要到发工资的日子,把剩下的钱全取了出来。
沿着小路回到面包店,结清账款取走面包,再次穿过小路他把一份吐司送给几乎天天都会见到的这位流浪的老头儿。抱着歉意说我明天就会离开,您不要继续在这里等我。拐过两条并不算长的街道,楼下的便利店买几样小菜,回到和陈轲租住的公寓。
·
一室一厅的小屋。室内通有暖气,弥漫着厚重的香烟味道。客厅靠墙是一张铁架子床,铺了方格的床单,杯子被叠得豆腐块似的。餐桌也充当书桌的功用,贴着西面的窗口,桌上半小缸烟灰,一台老旧的宽屏笔记本电脑。
钥匙开锁的瞬间,陈轲把浏览器关了,电视剧热闹的声响戛然而止——切换到新版Rhinoceros软件界面,望着昨天刚建好的曲面模型发愣。
桌面上堆着全是书,打开的,翻到一半的,屁股朝天堆那里做样子的。当何景深进门,陈轲蜷起的两条腿也从椅子上放下来,恢复一种和他现在的发型完全不搭调的正经坐姿,顺手戳开台灯,瞟一眼电脑桌面的时间——17点20分,抱过一本大部头在面前摊开。
“吃了饭出去理个发。”
过了一会何景深在厨房里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陈轲耳里,连带着流水冲洗蔬菜、间间断断的哗哗声:“要看电视就看。多少天没休息了。”
陈轲抬了下头。
一抹灿黄的阳光,恰好就那样照上他的额梢。幽蓝的晴天映入他的眼帘,云朵像白纱那样飘在天上,还有隔墙楼顶站成一排洁白的鸽子。
雪什么时候停的?
天什么时候晴的?
他记不清了。
·
汤锅里煮着东西,玻璃锅盖排气孔一丝丝涌出热气。何景深穿着围裙,擦干两手从厨房出来,径直走向门边的衣架,取出钱包里的一万美金到桌边放下。
陈轲仍望着窗外发呆。鸽子从楼顶上飞了出去,倏一下就不见了影子。
意识到什么他转过头,一眼看见桌角上一小沓纸币,华盛顿的头像在那里面露微笑。
又抬头,愣愣地看向何景深。
起床后就没洗过脸,脸色苍白,腮帮子旁边刚长出来的一点肉怎么看怎么不踏实。几个月没打理过的头发蜷曲着挂在额上,摇滚歌手似的乱糟糟的。
见他这样,何景深却笑了一下。
眼角一挑淡淡的笑纹,像蜻蜓划过水面,也说不好冷还是不冷。
“学校要开学了,我明天就走。”他道。
陈轲一颤。
“学费和房租都给你结了,你可以在这住到明年三月。这些钱给你,找个地方好生收起来,特伦顿这里不太安全。”
陈轲张了张嘴。又看向那一沓微笑的华盛顿。
他把钱摸过来,没两秒又推回去,想说我不要,没说出来。
已经两个月没怎么说过话了。他好像有一些语言障碍,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是欲言又止还是舌头不听使唤根本说不出。如果不是何景深问他问题他会偶尔吱声,支支吾吾答上两句对的或者不对的——或许会真被人给当成哑巴。
炖菜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何景深转身往厨房里走,忽听见身后一声:“何景——”
声音在半空一顿,拐成单调艰涩的两个字:“老师……”
何景深站住。
转眼过来,看见陈轲落在墙上的影子,语声清淡宛似天边一缕轻云消散。
“还是叫名字吧。”
·
晚饭是普罗旺斯炖菜,配切片的法棍面包,黄芥末酱。书桌被何景深草草收拾出来,两个人各占了一角,白瓷盘子里炖烂的甜椒西葫芦长茄子,勉强分得出原本的色调。
吃饭的过程,两人都很沉默。何景深吃完一盘盛了第二盘菜出来,才发现陈轲掰着面包片,餐盘里的菜和汤几乎没怎么动。
钢勺搁在一旁,泛着银亮的光泽。
“吃不惯?”何景深问。放下餐盘,在椅子里坐下。
陈轲一怔。
过了几秒他拿起勺子,掰碎的面包片沾了淌出来的汤汁,和着一勺菜在嘴里嚼。
何景深也舀了勺菜汤,放手里掂着,语气柔和地说道:“我走了以后,记得好好吃饭……书能读就读,读不了就算了,找份工作安定下来。身体最重要。”
陈轲嚼着东西,没答话。
也没点头,只眼神轻轻地晃一晃,像只掉了线的等身木偶。
“明天早上的飞机,挺早的,你不用送了。”
“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今后可能也见不着了,万一见着就当做不认识。”
“好好活自己的。”
猛抬起脸陈轲注视何景深的眼睛,一瞬间千千万万复杂的心绪几乎喷瀑出来然而又一瞬什么都见不到了,呆滞,木讷,冷漠而无情。
何景深把勺子放下,嘴里的食物也咽下去,唇畔弯出一个绝好的浅笑:“怎么?”
陈轲怔了一会。
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上,直挺的眉,修长的眼睫,还有眼睫下的目光都仿佛凝固。裹着层冰晶般薄而脆弱的光晕。
摇了摇头,继续吃菜。
又过了几秒陈轲张了嘴好像要说话,两个谢字就像摁在水里的瓢似的怎么都不安分,但纠着眉头,总觉得哪儿不对。
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犹疑着又塞了片面包到嘴里。
直到饭吃完了肚子里积了食,打着温暖饱足的嗝,他也没想好到底该说点什么。
25号何景深果然走了。一大早陈轲就听见响动,醒过来却不起床,蜷被窝里抱着枕头把自己裹成一团——直到听见房门被关上,何景深走了,他才从床上下来。拉开通往客厅的门,初晨的雾罩满窗扇蒙蒙的都看不见,他开灯,走进厨房,发现何景深给他留了早餐,切好的三明治,煮熟的鸡蛋,温热的牛奶。
·
那是2014年的春天,常春藤下积雪消融,P大校园内成片成块的草坪吐出丛丛新绿,那束来自天庭的光在陈轲身畔照临。
整好一年以后,2015年3月4日,陈轲参加博士毕业典礼,在李成同的目视下从校长手中接过学位证书。躲在天台上放肆哭泣、与试图轻生的谭澈相遇。
3月5日,这一整天陈轲又几乎是哭过去的——躲在何景深给他租下的公寓里头。哭累了就睡一会,醒了就继续哭——哭得邻居三番五次来敲门问他怎么了。这一哭就哭到3月6号,大清早陈轲由特伦顿出发,乘车抵达纽约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登上直达A市的班机。
十五个小时不间断的行程,不知道疲倦,不懂得劳累。他睁眼看着北美大陆千万里山河从眼底划过,平原延垣山川,山川转为大海。他记得三年前正是由这条路离开,发誓彻底地忘记,忘记故乡忘记过去忘记曾经的自己,而他现在却只想回去,回到他曾经的家,回到他梦想开始的地方,回到何景深的身边。
当地时间3月7号,飞机降落A市国际机场,陈轲走出机场打车前往一早订好的酒店,就在学校北门边上,放下包裹冲个澡,吹干头发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一身简单舒适的衣物,迫不及待拐进学校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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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归来 2
晚八点整,25层12号公寓,陈轲抬手按响门铃。
“谁?”门里面在问。
隔着防盗门脚步渐渐走近,又一声狐疑的:“谁在外面?”
陈轲往后退了半步。
猫眼透出的幽光像一粒芝麻,他凝视着那里,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在踏进这幢楼以前,他分明那样迫不及待,直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地想要再见老师一面,然而自从上了电梯,数字一点点逼近25的终点,那些期待、喜悦,竟平白无故地就淡了,消失了,不见了。
此时他竟还生出了退意,找不到来由的,也没什么道理的,好像是在害怕却又不知到底是怕个什么。他在发颤。
猫眼的光从里面被遮住,陈轲又是一颤,往后再退了小半步,退到何景深决计看不到的位置。
咔,老旧的锁扣响了一阵,防盗门开了。
何景深出现在门后。
才不过一年未见,两个人外表上都没什么变化。开门的刹那间两个人目光平视,没有分毫的避讳——陈轲蓦地又笑开,就是一个笑,很单纯的开心的笑,满身泥垢风尘仆仆终于找到家门的孩子那样的笑。
带着一些局促,以及不可避免的仓皇。
“老师……”
何景深难免意外,“是你?”
或许这两个字前面应该再加俩字,才能构成他此刻完整的语气:怎么是你?
陈轲低了眼,仍抿着点笑意。他注意到何景深的右手,紧紧地抓着门锁的把手,这是一种戒备的姿势。
门也只开了一半,随时都可能会关上。而这个时候他竟然想不出该怎么接话——怎么是你?
还好,何景深追问了一个相对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
“毕业了?”
陈轲回神,点头:“嗯……”
“毕业了就好。”何景深道。
他似乎吁了口气,并不怎么明显,又问:“找工作了?”
陈轲仍是点头,答:“嗯……拿了几个offer,都比较满意。暂时还没做决定。”
然而随着这句回音,何景深的神情也终于完全冷却——仿佛一下子把牵连的最后两根丝线硬生生地崩开,彻底化作事不关己的陌生人:“回去吧。说了就当做不认识。以后别来了。”
陈轲上前一步拉住何景深的手腕,目光在半空与何景深猛烈地一撞。旋即他的手被何景深振开,门重重地就给关了。
余音一层层激荡,声控灯再次亮起,晕白的光照白了乳胶漆成的墙,照白了瓷砖铺就的地,也把陈轲照得纸一样苍白。
·
杵在门外,陈轲懵了一阵。
一会眼前是前两天的事,毕业典礼上的一幕,艺术之翼被李成同拿在手里,笔尖划过毕业证书光滑的纸面落下名字,一会又跳转到一年前,三年前,七年前,都是那样真实与亲切。明明舍不得,明明放不下,怎么能说不认识就不认识,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难道老师在怄什么气?故意使脸色给他看?
想了想陈轲又要按门铃,想想却又没按,他在走廊中间向着12号公寓的门跪下,不过三秒又站起来——身后传来响动,13号公寓的门被打开,旋即一声不无惊讶:“陈轲?”
陈轲转过身,对老师的邻居笑,声音略有些嘶哑:“钱老师好。”
钱老师,钱力,建筑系专职辅导员——并没有带过陈轲。何景深的同事。
钱力从门里面出来,拎着只不知道什么部门组织培训发放的藏蓝色袋子,袋子鼓囊囊的。换了皮鞋,发现对边一直没响动,奇怪道:“何老师应该在家。可能在里头没听见?”
陈轲——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按第二次门铃,只好谦笑着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这时候钱力道:“刚回国吧?没提前给你老师说一声?”
陈轲也没多想,顺从地点了点头。
出于对学生职业病似的关心,钱力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拨通何景深的电话拿到耳边。
陈轲猛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来不及制止只得吊着口气,两眼直直地勾住钱力手里的东西——
“是我,何老师,开个门。”
一丝冷汗从陈轲头上爬下来。
三秒,四秒,伴着几声促急得脚步果然12号公寓的门再度被推开,何景深出现在两人眼中仍是那身整洁得挑不出毛病的着装,衬衣马褂,熨得瞧不见褶子的浅色长裤。
大概是光线太暗,也大概是何景深的冷笑并不明显——钱力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白胖的脸几乎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特地避身给陈轲让开个位置:“何老师,看看谁回来了。”
顺着钱力的话,何景深合理地表现出意外,把陈轲看上两眼,挑挑拣拣真像打量陌生人似的。
随后他笑得更深了,既不急着去否认,也不发表评论,礼貌谦和而疏远地,问钱力:“您这是要出门?”
小钱同志察言观色——忽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尬了那么几秒,又犹豫了不长的几秒,他终于转圜过来:“啊,是啊。家里有点急事,回去一趟……”
话到一半已经往电梯的方向移了两步:“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何景深点头示意,那边人影已滑出去老远,拐过墙角再也不见。
陈轲鼓起勇气,唤上那一声:“老师……”
砰——!
门又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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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以后学校派出所接到报案,说教工公寓25楼有可疑人员非法逗留,希望尽快得到处理。报警人是25楼12号的住户。
九点二十两位民警来到楼下。九点二十二分电梯停留在25层。交错的脚步声声临近。
走廊的吸顶灯亮了起来,森冷,幽暗,陈轲擦去眼角的泪,扭头一看,正看见两只披着警服的身影步步逼近。
一瞬间陈轲胸口像堵着块巨大的石头,近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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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警察。”高个民警按了几下门铃,拍着12号公寓的防盗门大声喊。
拍门声砰砰地震得人心慌。陈轲退一大步,给民警让出空间,贴身后的门墙站着。
泪水从眼眶里迸出来,埋头抹掉,喘息。
开门,何景深的身影被民警给遮住。高个的那个问:“是你报的警?”
例行公事干瘪瘪的语气。
何景深点头。答:“是。”
矮个子民警左右观察,猴精的眼转到陈轲身上。
不消说这就是那个逗留的家伙——目测二十岁出头,一米八零身高,偏瘦。身穿长款深色风衣,衬衣第一颗领扣系着,没有携带催账专员常带着的公务皮包,也不如保险专员那样总是西装革履,愣头青韭菜似的还情绪激动。
像搞传銷的。
高个子特地从何景深面前让开,转头问陈轲:“逗留的人是你吧?这位老师你认识?”
陈轲抬头,目光再次和何景深一撞,撞出朵飞溅的水花儿。
“我,我不知道……”
“他M的认识不认识你还能不知道?!”
这声震得声控灯都闪了两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陈轲几乎后退到墙上,手足无措:“不,不认识。”
何景深扶了扶眼镜,目光从陈轲移到高个民警脸上,平波无澜。
于是高个子又问:“教师公寓是私人住宅区域,外来人员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你怎么进来的?到这儿来有什么目的?”
矮个子插腔:“身份证?”
陈轲被问得一愣接一愣,压根没有意识到这教师公寓根本没有门禁可以任人出入、也没在第一时间找到合理的理由加以搪塞。
衣兜里外摸了两圈,才想起手机钱包都落在宾馆。除了旅店的房卡什么有用的都没带。
番外·归来 3
连推带搡被带下了楼,回旅店取证件,又配合工作前往派出所接受调查。
十点半陈轲总算排除嫌疑,既不是流窜校内作下多桩盗窃案的惯犯,也不是窝身北门老区的传销组织头目——离开何景深的视线,他总算找回点缺失的智商,先是表示自己不是有意去叩十二号的门,又表示自己是建筑系毕业的学生,回学校探望自己的辅导员。住在25楼13号的钱力老师。
精明的矮个子查到钱力的电话。打电话问钱力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陈轲的,你学生找你你知不知道——钱力是个明白人,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在那边答知道知道,哦,我这会不在学校,让他明天再来。
这下好了,值班的民警轮番上阵堵着陈轲耳朵教训,毕业了就是校外人员,要回学校探望老师请走正规渠道约好时间再来,教师公寓不得随便入内再让人看见你上去拘起来了啊。陈轲连连点头是是是是,笔录本上签字画押,走出派出所的大门,远方云霭低沉,被灯光浸染成沉暗的橘色,覆盖整座城池的天空。
沿着滨江的小路往北,路过通往教师公寓的岔道,不自觉又往里走了几步。越过一丛丛榕树的树冠,二十五层十二号公寓的窗户仍亮着灯。
摒着气走到楼下,轻手轻脚怕惊动了谁似的,又在树下的长椅落座,整个身躯都埋没在黑影里。
他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去,也没有办法把目光从那扇窗户移开——无力和悲苦,心酸和无奈,翻江倒海在肺腑里翻腾。
当那扇窗熄了灯,他蜷了下去,捂住脸,一声声低低地抽噎。
哭着哭着他跪到了地上,手抓着长椅的扶手几乎抓得出血,又哭着哭着他摇晃那把椅子,额头在扶手上磕得砰砰地响,再后来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抽搐得完全不能自已,就这样一直哭到十二点过后,他才终于缓和了些,精疲力尽地回到椅子上。
两手撑着椅子,抬起头,努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细成一条缝的视野后面高耸的建筑仿佛一座直通天际的黑洞,黑洞直通到他心里,寒风从里头肆掠盘啸,把什么希望、喜悦、终于回家的温暖,一丝不剩全都卷走。
他总算明白过来,老师是真的不要他了。
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什么理由,不管他是不是认错不管他能不能改正,或许去年特伦敦老师就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他想起离别时老师说过的话,也终于明白那句话的含义——老师累了,从疲倦到厌倦,乃至于厌恶,现在看他就真的只如一个陌生人。甚至还不如陌生人。
陌生人还可能重新认识做朋友。他呢?
夜晚很冷,草木凝结了霜露,雾气像潮一样层层地扑散,沾湿了衣袖,湿了头发,也湿了眼睛。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在这里睡过去,也顾不得脏还是不脏,也顾不得冷还是不冷,蜷在椅子上就这样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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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发亮。天色就像一塘深山里的湖,沉得像要从那里掉下来。草丛里听不见虫的响动,风里也没有花香,榕树的树梢偶尔有露水滴落,落到陈轲的颈后跟,冷得人心惊。
蓦地一缩脖子。陈轲抬起头,揉揉眼睛迷蒙地张望了一会。
视野泛开又渐渐聚拢,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六点四十。
一晚上就这么过了?
我在这睡了一晚上?
他扶着椅背起来,浑身像被压路机轧过似地僵成了一块薄脆的饼子,屁股离开椅子还没直起腰就打了个踉跄,鼻尖上一痒又是一个喷嚏——连着几个硕大的喷嚏。终于他站稳了,吸溜一下鼻涕,头重脚轻地木在那里。
眼前的树干,草丛,花坛的边缘地面的铺路砖,来来去去天旋地转。他摇了摇头,松开扶着椅背的手,理一理睡得歪七八遭的衣服,拍拍腿上沾着的泥灰。
却感觉有什么人出现在身后,悄无声息给予他注视。
他转过身,肿得灯泡一样的双眼正好对上何景深没有表情的脸,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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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扫过地面,微风荡过衣角。
耳畔有露水滴落的声音。
仅仅一眼迟疑,何景深收回目光,旁若无人从陈轲身边经过。
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陈轲追着何景深上了楼。
可能,刚才何景深的目光松动了?可能,何景深手上拎着的煎饼散发出磁铁一样引人的味道?他急匆匆地就跟了进来,也顾不得老师会不会生气,也顾不得自己有多么不堪,甚至和何景深乘上同一部电梯,在电梯里小心地缩在角落后面。
仰望曾经追随四年的背影,无可名状地感受到心安与抚慰。就像一只出门觅食的崽子终于回到温暖的巢穴,就像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到亲人的身边——这一段不过半分钟的同行,却让过去一夜的寒冷都融化消散,哪怕是短暂的,易逝的。
他压抑着不抽噎,不哭出声——可泪水怎么才止得住呢?
25层到了。
走出电梯的厢门,何景深反手按亮朝下的按钮,送客的意思。
过了一会12号房门关合,声响震开了走廊里所有的灯,陈轲还讷讷地站在电梯门口。又过了一会他乘电梯下楼,无力地坐倒在楼门外的椅子上。
风寒带来的骨节酸痛,长久不规律饮食造成的胃部绞痛,饥饿,心慌,他完全感受不到,蓦地他抬起脸,两眼直直地把楼顶上望着。
晕动的水光混杂临别的留念。就好似这一眼看尽过后,他企及的,他渴求的,便永远都不会失去。
·
大概八点半,陈轲刚从椅子上起来——似乎是打算要走了——耳旁一声熟悉的:“陈轲?你怎么还在这?”
是钱力,这个高胖的年轻人,对学生总带着些善意的关心。
这会陈轲泪已经擦干净了,但实在提不起精神,无力地:“钱老师……”
钱力往楼门口看了看,“你老师昨晚上报警了?”
难免是失落地,陈轲点了下头。
“唉。”钱力叹了一声。“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陈轲摇头,笑,没事。
左右没见着外人,钱力稍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他是这个样子,孤僻,平时看上去客客气气,但是和谁都不亲近。”
“我觉得他是压力大……学校对他的处分一直都在,因为他我们系这几年也遇上些麻烦,该拿的奖拿不到,该申的资金申不下来。上学期末有几个学生酗酒,他送人回学校结果引起点误会,又遭了个行政处分。现在外面说他闲话的多得很,什么难听的都有……”
这话就像一道雷,轰得陈轲剧烈地一震。
“不是。”陈轲忍不住问:“不是过几年就会好吗——”
“这才过几年?”
陈轲:“三年……”
钱力跟着笑笑。学术事故是终身责任,沾上了就得后悔一辈子——三年,浪头都还没过去,只怕正是人最难熬的时候。但他毕竟没亲手带过陈轲,不好去说教谁,只道:“你也别想多了,他这样说不定也是为你好,以后你在建筑行业里混,不管国内还是国外,都最好别让人知道他教过你。而且你瞧他女朋友都和他分了,学校里但凡知道点内情的,不管是谁都巴不得能离他远点……”
这时候楼道里又走出个人来,花白头发的瘦高中年,有模有样地向钱力打招呼:“小钱,周末没回家?”
钱力忙不迭地:“张处长。哦,昨天回去了,赶着回来做资料,报表一会给您发过去。”
张处长在两人身边停了步,把人名字给忘了似地,看着陈轲:“咦,你不是——”
陈轲哪可能记得他是谁,礼貌地回应:“张老师。”
钱力介绍:“陈轲,张处您忘了,我们系11届的学生,那一届的学生代表……”
张处长却问了句:“是何景深那个——?”
眼睁得浑圆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搞得钱力和陈轲都有点不明所以。
张处长把钱力搂过去,低声贴耳说了几句话。
语速很快,颇有点埋汰意思。大意是你最近是不是和何景深走得比较近?你们系新来的纪主任特别不喜欢那姓何的,这个月党办作风整顿搞不好头一个拿他开刷。我还等着你资格够了好往我们这边调,你老师催着我天天问你怎么还没调还没调。你就不能注意和他保持距离?
钱力应着没有没有,我知道我知道,您看我现在就差个评优嘛,上学期系部评优给了申老师,她明年退休,赶着加评一级工资,我主动让的,没别的原因。陈轲难得回来一趟,也是我们系的学生,就随便和他聊两句。
张处长的话陈轲没听清楚,钱力的话陈轲没听明白。但连起来又基本能了解个大概——怔怔地丢了魂似的。
没等片刻张处长走远,钱力回头过来:“你也别老在这等,实在不行就先回去,过段时间再来试试。我还忙着有事,先上去了哈。”
随着钱力的离开,陈轲最后一丝精力都被抽走了。
他瘫坐回椅子,仰望树荫后昏沉的天,仰望天空下那扇紧闭的窗户。天边一线云开,玻璃窗扇反射的光束恰好照进眸中——自私的、肮脏的,他那一道漆黑的魂魄仿佛被生生地剖开,化作利刃刺入心骨。
九点陈轲再次上楼,不声不响地跪在25层12号的公寓门口。九点半钱力出门,撞见这一幕也只叹了口气,随即匆匆地走了。
公寓大都是临时住户,逢上周末就静得闹鬼。一整个上午陈轲都没再被打扰,直到十一点过何景深出门买菜,开门的时候发现了他。
他就一直这么木桩般地跪着。
可能哭过,领口沾了水渍,满脸的泪却早已风干无存。看见何景深,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眼珠子轻轻晃了晃。风衣衣摆垂落在地,攥成拳头的手被袖口遮住,微微的颤动,带起一丝清浅的涟漪。
何景深下楼,买一大摞菜回来,陈轲还跪在门口边。
拿出手机又想报警,电池恰好退到最后一格,手机屏幕明晃晃地一闪,当着何景深的面关机了。
眉头微微一皱,伸手拔钥匙开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咔地像老旧的缝纫机踩出来的钝响,突然一声——嗙。
静了一阵。
五秒,十秒,静谧中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秒针在表盘里嘀嗒走动。陈轲这时候站了起来,踉跄着上前,也不避着何景深什么,直接伸手去抓那把钥匙。
知道他是来帮忙,何景深主动退开,半空里两只手无意一碰,陈轲的手很冷,冰一样。
锁孔又咔了几声,钥匙像焊门上似地拔不下来,陈轲判断:“锁芯断了。”
这四个字出口,神情平静而认真,就像在剖析一道困难至极的多重函数题目——不显得害怕,也不仓皇。
他很中肯地建议。“叫个修锁的吧。”
番外·归来 4
目光失去重心似地,在半空里打了个浮飘飘的旋儿。陈轲僵冷着手从兜里掏手机,摸排门框边开锁疏通的小广告——教工公寓是十几年老房子,各家门口都少不了这些玩意。找一个留座机号码的,拨通。
“你们那边有资质吗?”陈轲对电话里问:“特种行业备案登记证,我要看原件。”
对面叽叽呱呱问牛答马,唾沫子几乎能从话筒里飞溅出来,陈轲直接把电话挂了。
循着墙边再找一个,又提出同样的问题,还是没有。
陈轲蹙了眉,索性打开浏览器搜索同城的开锁公司,拨上好几通电话才终于找到个有资质的,谈好价钱告诉对面地址,手机屏幕合上,埋着眼怔了一会。
瞧见何景深手里拎着的东西,一大包菜叶黄瓜西红柿,陈轲伸手,轻声道:“我来。”
“他们说还有一阵才到,您拎着累。”
足有十来秒的僵持,何景深缓缓松手,菜兜儿到了陈轲手里。
钥匙还挂在锁孔上,匙扣随风轻轻摆动。陈轲两步退到对面的墙边,尽量避开何景深的视线,紧抱着鼓囊囊的菜兜儿,静静地站着。
余光里何景深垂手站立,像一座海边站了千万年的石碑,也像山里自得清净的古木。
这一段静止的时间,不知道多少情绪在酝酿和发酵,又不知多少情绪随着过道里的风,随着时间的逝去悄然泯灭——静寂之下是恒久的沉默,足以贯通时间与生死,直到海枯石烂。
修锁匠来了,陈轲就着手机登陆网页查询证书的真伪。
确信对方资质符合要求,陈轲放下手机,这才侧身让修锁师傅开门换锁。也就三五分钟的事,防盗门甫一打开,整座客厅毫无遮蔽地映进眼里,陈轲蓦地就看见电视柜旁架子上的绿萝。
白瓷的花盆,竹质的花架,几支藤蔓垂悬到地上,在一阵小风中微微招展。
修锁匠换上锁芯,又把尚未开封的钥匙交给陈轲,陈轲这才把目光收回来,想要抢着结账被何景深一把推开。
开锁匠找了零钱,提着工具包走了,陈轲嘴角牵出一丝笑,一包儿蔬菜和钥匙都还给何景深,退到走廊边上。
门再次关了。
陈轲摸了摸胸口,心跳慢慢抚平下去,在门前跪下。
·
没过多久却又有了响动。
尽管只是虚虚地一条漏光的缝,连句请进都没有——但门竟然开了!陈轲惊愣几秒,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腿上的灰尘,迫不及待地进门换鞋,卫生间里洗个手,顺便把脸也冲上一冲,扯两张纸巾擦干净冲进厨房。
“没你的事,出去。”
何景深忙着洗菜,水龙头喷着凉水四散飞溅,见陈轲不动,又一声不悦的——“出去!”
陈轲往后退了两步,退到厨房门边。
过上片刻他回了神,找到挂墙边的棉布,自己给自己找事似把把餐桌擦了一遍,又过了片刻何景深端着两碗面出来,陈轲站餐桌边,餐椅和餐垫都摆放在合适的地方——赶上来接了一碗面过去。
何景深吃面,从头到尾一眼没看他,吃到一半又去茶几上把Pad搬过来,查看系部群今天新发的消息。
陈轲说:“我去加点汤……”
躲进厨房,碗里的面拌了又拌拌得肉沫都瞧不见了可就是吃不下,明明已经饿得力气都没了就是吃不下,模糊的视线里菜叶和面全裹成一团。
他蹲到地上,浑身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何景深在外面道:
“请你吃顿饭,谢谢你找人开锁,没别的意思。”
“碗放在那,我回头来洗。吃饱了就自己走吧,有多远走多远,学校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话音刚落,书房那边传来关门声,陈轲重重地哽了一下,硕大一颗泪掉进面碗。
一小时过后何景深从书房出来,碗已经洗干净灶台也擦了。陈轲跪在客厅,正朝着书房的门。
何景深眯起眼睛:“你是不是要逼我动手?”
他拎着袋去给重修班上课用的东西——也只有这种学校里没谁爱接的课最后会落到他头上。一瞬间他动起报警的念头,却又想见报了警最多也不过把人赶到楼底下而已。瞄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再次清点袋子里的东西,书本,尺子,笔,砸了门重重地走了。
·
下午一直阴着,天沉沉地辨不出别的颜色。
房间里光线转暗,湿润的空气密而浓稠。
大概六点,陈轲起了身,挪着步子走进厨房,把泡在水桶里的藤条取出来,擦干,桶里的水倒掉。
藤条已泡了一整个下午,涨得发亮。回到客厅他把藤条放上茶几,慢慢地走到隔断旁边,灌两杯凉水进肚,沏了茶,捧上茶几,到沙发边跪下。
心慌气短,浑身脱力,眼前黑云压城般一派混沌。做这么多动作疼成这样,却是一点汗没出。
扶着腿他很喘了阵气,蓦然抬眼,那一丛绿萝再次闯进视线。
思绪在脑海里层层盘旋。
三年,三年了,这里什么都没变。新买的鞋套没有拆封,女朋友送给老师的花瓶还摆在窗台,而这盆绿萝只多长了几片新叶,每一片叶子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他该是有多孤单才会有至于这样。
如果我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替我陪着他,好么?
·
房门打开的时候,何景深回来的时候,那一盏茶仍旧氤氲薄薄的烟雾。
细碎的绿叶在杯中沉浮。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就如暴风雨前空气膨胀到极点,就如天崩地塌前万物肃杀——猛然何景深两步过来,袋子随手一扔,伴着哗地一声他揪起陈轲的衣领:“你到底滚不滚?!”
陈轲只看着绿萝的影子,那影子似被一股风带得曳了一下:“不……”
啪——!
直一股儿血腥气冲上脑门,右边的耳朵都像给打没了,嗡嗡地听不清声音——然而陈轲把脸转回来,摇头说:“对,不起……”
又一声——啪!
这下扇在左脸上,先浮出几道煞白的印子,旋即像右边那样醒目地肿了,红了。
“你是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还是以为我真舍不得动你?”何景深撒手,任陈轲软泥一样落到地上,伸手就去解左手袖口的扣子:“不走是吧。”
出乎他意料陈轲竟跌撞着爬起来,拉住他的袖角说:“您不方便,我来。”
这只身影已经虚弱到极点,只靠勉强消化掉的几口面条撑着——那碗面他全塞进肚子,却在下午稀里哗啦吐出来大半——脸颊夸张地浮肿,沿着肿痕周围一圈是死人一样的惨白,而眼底积攒的阴影像两口幽深的枯井。触碰到何景深,削瘦的指尖的在发颤,手腕发颤,整个身子连带呼吸和目光都跟着颤了一阵。
但他竭尽所能地跪直,仿佛肿痛麻木的膝盖不是他的,仿佛生了锈一样的脊椎也不属于他。庄重,仔细,虔诚地做一件极有意义的事,解开何景深袖口的纽扣,捋一捋底衫蜷曲的衣袖,连着衬衣一起卷起来,挽上三圈,扯扯确实固定住了。又两下打理好自己被抓乱的衣裳,把还扎在裤腰里的衬衣都扯出来,微带着喘息勉力说道——“求您,不要打脸,桌上有藤条,如果要用别的,您说一声。”
“对不起,我不能走。除非您打死我。您打死我我就走——”
第三记,扇上左脸,陈轲头偏到一边,扶着腿跪端正,没碍着说话:“如果您留我一条命。当年的事您手上一定留得有证据,求您把它给我,我想……”
又一记耳光,这下陈轲直接扑地上了。
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何景深攥着手,镜片后面两眼泛红,猛一个抽身抄起茶几上的藤条:“起来!”
陈轲擦掉嘴角的血,很无力地挣了几下,攀着沙发一点点地爬起来,脱下风衣。
便听见一道疾厉至极的破空声。
他感觉肌肉被生生撕开,肩骨剧痛,眼前一阵昏花,气屏在喉咙上一口也不敢多出。第二记,第三记,毫无章法地抽到背后让他不得不扑到沙发上头。还好还有沙发,真是还好有个沙发,不然他不知自己会狼狈成什么样。
十几下,也可能是二十几下,单薄的衬衫下现出道道血痕,他没吭声。
趁着何景深停手。他并不知道何景深为什么停手,不敢问,也不敢回头去看。拧开胸前的纽扣试着把衬衣脱了——却听何景深命令道:“脱裤子。”
还没反应过来屁股上已挨了一下,隔着层牛仔裤都能疼得人窒息,嗡鸣声中一道断然的呵斥,爆在头顶上似地:“进了这扇门该怎么做,是不是还要我教?!”
番外·归来 5


番外·归来 6
陈轲小心地喝粥。
就怕糟蹋了老师做的东西,怕错过了每一勺温暖的味道。也怕这是一场梦,他稍微动错一下,梦便要碎了,他什么都没有。
时而恍惚地看向地上的影子,告诉自己老师就陪在自己身边,又瑟瑟地把目光躲回去。揉一揉眼,学着何景深那样满脸冷清。
客厅像一条幽深的隧洞,铅笔划过纸页,手指在Pad上敲击,再听不着半点多的动静。
粥喝完了,他抱着碗将何景深望着,既不开口去唤,也不做别的动作。何景深画完半幅线稿才注意到这边,起身倒水递来又几粒药。
顺便把碗勺收了。
陈轲吃了药,服帖地趴在沙发上,拢一拢盖在身上的毯子,伤得轻一些的左脸陷阱抱枕里——何景深在他面前走来又走去,影子在灯光下憧憧地来回。药和纱布都收进药箱,泡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忙过一阵又来给陈轲量体温,电子温度计含嘴里跳出个数字三十九点八,比傍晚人刚昏过去还高了半度。
孤零零在沙发边站了几秒。
“去床上躺着。”何景深道。
陈轲一下没反应过来,竟往沙发里缩了半寸,这一动浑身骨头散了架似地叫嚣,脸上的指痕都煞白了几分:“不,不用了,我……”
何景深又道:“听话。”
陈轲惊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听话,更不敢堂而皇之占了老师的床。然而没等两秒他被何景深抄起来,裹着毯子抱成一团,径直儿到卧房里去了。
敷了冰袋又给盖好被子,被套才新换过,瘟神爷爷应该是习惯得了。随后何景深倒来一杯温水,手机连上插座放在床头。
转身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听陈轲问:“您,不赶我走了吗……”
咔的一声,房间的灯关了。
悬窗外射来远方的街景,霓虹彩色笔一样划上墙壁。而另一边,何景深立在门边,恰好遮挡住来自客厅的光。
人影透着山一样的寂寞,就像一座纯黑的雕刻,而光把他的轮廓微微照亮。
没等到答案,房门轻轻掩了。门锁扣合的声音直像是落在人心尖上。
·
陈轲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如果他可以的话。
心头烧着火,伤口也在着火,脑门口一股儿激动兴奋也像是团按不下去的火。一把将手机抓过来,解锁屏幕,时间是晚上十二点十分,纽约时间上午十一点过十分。
吸着气儿让自己冷静。冷静。
抱着手机呆望了一会,他打开邮箱,未读信件里又多了几封英文抬头的offer,来自几所闻名世界的大设计院:晕乎乎的像做了又一场梦。
一年前他穷得身无分文,被人赶出酒吧差点冻死街头,那种绝望到甚至不愿再挣扎的感觉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夜。而如今他毕业,前一刻还苦苦慕求的东西一瞬间不过一堆纸,随时都能够唾手可得。
屏幕里射出刺眼的光,他把最新一封offer上的薪酬对了一遍。年薪十四万美金,二十一天年休假期,四十多项基本公司福利。如果他接下这份工作……
一看工作地点,他蔫了气,把邮件删了。
也有几家亚洲区的设计协会,香港的,韩国的,日本的,薪资都很可观,但各有各的问题,不是要他签下至少工作多少年的承诺,就是要他变更国籍——看见一封A大校网后缀的邮件,陈轲眼前亮了一下。
点开邮件,来信人是A大在任的一位副校长。校长对陈轲在年前取得北美联合建筑师大奖表示祝贺,并询问陈轲是否有意在博士毕业以后回母校任职,除了主管部门规定能够给予的最高待遇,学校将在青年千人计划的申报等方面为陈轲提供尽可能充分的支持。
陈轲仔细地思索了一阵。
回母校固然是好,但他得想法子赎回艺术之翼,还得赚钱养老师……
而且他才刚刚毕业,事业尚未成就,人微言轻。这时候回来也帮不了老师什么。
于是就着手机回了封信,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后给出答复,同时非常感谢母校的理解和关怀。
这一晚何景深来给陈轲量了两次体温,凌晨两点,凌晨四点,像是设好了闹钟似的。
五点半何景深又进来,端着盆用温水稀释的医用酒精。天边擦着一抹朦朦的白色,就着客厅透来的光,何景深发现陈轲醒着,侧躺在床上,半睁半闭一双迷离的眼睛。
“醒了?”他问。
声音出乎意料的宽和,陈轲微颤了颤——眼看着何景深把化掉的冰袋从被窝拿出去,拧干毛巾擦他的腿,腋窝和胳膊。
又听见猪一样舒服的哼哼。
擦完身子再给量一次体温,低烧三十八度,何景深轻轻吁了口气。收拾东西出了卧房,打个电话给徐佳说人已经醒了,烧也褪了一些,让人不用再专程过来。熟门熟路地给陈轲做早饭,熬粥,煮鸡蛋。
·
陈轲就这样住下来。
起头的两天,他下不得床,整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难得在清早有一点精神,他求着何景深把刚画好的那几张线稿给他看看。
何景深索性把最近的一些手稿都送给他,让他有时间慢慢去研究。
没等两天陈轲退了烧,迫不及待地下床,瘸着腿帮忙做家务。
两个人几乎都不怎么说话,默契得像是从不曾分开。何景深煮饭,陈轲洗碗,何景深上班,陈轲看书。偶尔陈轲提一些问题,专业上的,何景深惜字如金,却总能让陈轲心有所悟。
周三晚上,何景深往旅店帮陈轲把房间退了,行李都搬到卧房里来。仿佛只要陈轲脸皮足够厚,住这里一辈子都没关系。
这一招果然凑效。星期四,陈轲脸还没完全消肿,趁着一起吃晚饭就告诉何景深:“这几天麻烦您了……我订了机票,后天回纽约。”
“这么急?”何景深问。
站着吃饭到底不方便,何况还是吃馄饨。陈轲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忍着屁股上的伤痛,手扶着桌边:“下周三阿联酋有场论坛,邀请我去,要先回美国拿点东西……”
何景深哦了一声,啜一小口鲜美的汤汁:“去给你父亲扫个墓。”
“就明天吧。我请个假,陪你去。”
陈轲一下给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父亲的忌日,这么重要的事都差点忘了。转而更是不好意思,一粒馄饨舀起又放下,勺子在碗里搅动,失措而彷徨。
何景深斜了他一眼:“我去看我前辈,你去看你爸,顺路。”
前辈,何景深对陈轲父亲的尊称。当年何景深在A大附中读书,陈轲的父亲陈舯也在A大附中任教,而且都在同一个年级。98年三月陈舯因公去世,何景深作为学生会代表前往悼念,由此和时年六岁的陈轲还有过一段浅浅的缘分。
于是陈轲点头,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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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何景深开着车,沿着绕城高速往市郊的公墓,小雨细碎地沾染了玻璃。
语重心长地说上一番话。
“我这几年过得很好,父母健康,家庭和睦,朋友同学也经常联系。偶尔做点小研究,也算自得其乐,没外面说的那么夸张。”
“从前你叫我一声老师,把你教好就是我的责任。当年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用老觉得愧疚。”
陈轲坐在副驾驶座,低垂着脸,很愣了一阵。
何景深回头,清清淡淡地笑看他一眼:“你没必要专程回来看我,工作远一点也没关系。未来的路还长,你得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我……”
陈轲张嘴,惶惶地从那边望过来:“我以后还能叫您老师吗?
何景深没有答。
过一阵陈轲试着唤老师,何景深也没有理他。
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嗡鸣,雨刮器缓缓地在前面刷着。
视野并不开阔,高速公路了无人烟,两畔的山树与天一色,雾横在中间,分不清哪里是边界。
·
<番外·归来 end>
<一则公告>
整一个暑假,何老师都处于被陈总的赌约气成佛了的状态,所以大家心目中的什么戒烟大戏、一顿暴揍,暂时都是不会发生的。
从日本回国俩人基本就没说话过话了。
何老师暑期走了一趟西藏,陈总暑期出国开了几个会,八月之前俩人也没啥交集。偶尔打个电话,内容大致如下:
[陈轲:老师……
嘟嘟嘟……(忙音)]
徐子荷旅游写生去了,和陈总在欧洲碰了次面,陈总请师妹混迹米其林三星餐厅,师妹表示她没吃饱。
黄舒同学在准备考博,抓脑袋看书,练习设计快题,和他爸和他叔叔吵架。
在开始写第二部分之前,我要再写一个,或者两个短番外,等老师和陈总从外面回来再说。
什么?什么同居?气成佛了还同什么居?陈总又不是和尚。
番外·邂逅
尼采死去后整一百一十八年,2018年的8月25日,四川与西藏交界的区域,沿318国道路旁一处民宿。深夜。
守在门外的人裹着深黑色大衣,兜着宽大的连帽,围巾口罩几乎把整张面部遮去。
高原的夜晚,寒风嗖嗖地把屋墙上挂满的经幡吹得呼啦啦地。天穹上的星辰密密麻麻像罩子一样压到人头顶上,比远处山顶守山人安置的一星儿路灯还要逼近,还要真实。
吉普车的灯光像两只电筒,摇摇晃晃地从远处过来,轮胎碾过碎石,滋滋啦啦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像是在锅里炒豆子似的。
车在民宿外停下。关了灯,熄了火。何景深下车,走进民宿——这幢只有两楼层高的藏式民居,前堂的门大开着,室内灯光透亮陈设一新,连地毯都像是新铺上的,大红大黄,喜庆。
“有人在吗?”他提高声音问。
显然,他把屋门外黑暗处藏着的身影给忽略了。确实没看见。
这时候楼上面下来一女人,穿着颇具特色的藏式长裙,皮肤是晒得极健康的麦色,额角堆着皲裂的皱子,高高的颧骨,颧骨上聚着两团高原居民特有的红晕。
“住店呢?”女人问。那表情真像是刚被人送过钱,一溜水地在堆着各种待售商品——方便面,瓶装的酒,抗高原反应的药物,干净但是简朴的案台后面倒出来一杯茶。用的是常见的纸杯,开水是装在老式保温瓶里的。
竟然是绿茶——这大概是进藏以来这么多天第一次遇上店家给倒绿茶,且一闻就知质地还不错。何景深意外了一下,没着急去端杯子,礼貌地问:“还有房间没有?”
“有的有的,您一个人?二楼还有房间,有热水,先上来看看不?”
藏族女性总有着寻常地方见不着的憨直与热情。
何景深道:“要一个房间,不用看了。多少钱一晚上?”
女人道:“别人家镇上都150,我们这只收一百,退房的时候结账。要帮忙拿东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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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格是很合理的,开了一整天的车,何景深显然不打算继续前行到几十公里外的小镇上去。转身回车上拿行李,装着日用品和贴身衣物的帆布背包。
电动钥匙开锁,车灯凭空一亮,炽白的光在墙角的黑衣人身上一晃。
这边女人还在说话,就在大门里面:“您吃饭不?今天我们东家过寿,来我家住的都免费请一顿饭,有牦牛肉和青稞酒,再给您炒两个小菜?”
何景深刚关上后备箱,锁了车。还有这种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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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是传统的藏式民居,厨房、主人的房间、吃饭待客都落在一楼。何景深上二楼放了包,洗了手,把自己房间的门锁了,下楼便看见大厅里一张方桌上摆了一桶饭,一盘子青翠的拌野菜一盘子同样青翠的辣椒炒肉,一坛子酒,还有碟拌了辣椒切成片的牛肉干。
另一张方桌边坐着黑衣人,一条腿踩在条凳上面,背贴着刷了白漆的墙。桌上也摆着一坛青稞酒,桌边放着装满了酒的陶碗,日光灯落照在酒碗里,黑衣人的眼光也落在酒碗里。
吃着饭又见着来入住的,叫叫闹闹的一家老小。女人从后厨出来,说房间满了你们沿着国道走,过去四十几里的村子里也有住的地方。于是老小几口人又簇拥着离去,小孩子和女人发出抱怨的声音,马路上响起越野车发动机的轰鸣。
已经是夜里九点。
前堂的门合上,大厅静寂。何景深不经意地抬头,发现墙角桌边坐着的人抬了一下酒碗,像是在和谁隔空碰杯,脖子一仰把碗里的酒都喝了。
又倒上一碗。浓醇的酒香气馥郁,兜帽下那人的唇线勾了勾,一饮而尽。
何景深眼色一滞。在一瞬间好似闪过无数种神情。蓦地起身,倒算得上从容地走过来,赶在第三碗倒出来之前把黑衣人手中的酒坛子夺走。嘭一下放自己桌上。
三两口吃饱了饭,何景深叩了店家房间的门,说谢谢款待,饭钱我明天和房费一起结。随后便一个人上楼去。
黑衣人把兜帽拉了下来。脸廓在灯光下冷而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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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未亮便上路,东天的云层下积着朦胧的雨色。
陈轲新招的男助手在开车,租来的手动挡越野丰田,318国道处处落石峭壁,草原上水土流失导致的路面坍塌让路况复杂异常。
进入高原的边界区域,危险路段越来越多,时常能看见翻下悬崖的、或者被泥石流冲烂砸扁的车辆残骸丢弃在路旁。
“这就回去了啊?”助手开车开累了,昨个一天没休息够,满脸领导吃错药的难受表情:“不是我说,陈总,您趁着年假千里迢迢坐飞机过来,又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住了两天,就为了等着您说的那位何老师一起回去,然后在前面给他开路?”
天淅沥沥下起小雨。陈轲看了眼手机,4G信号显示为0,幸好车载导航不受影响。他们已经进入色达县的边界。
“昨天是老师的生日。”陈轲这样回答。
算算老师的行程,昨晚上的民宿是必经之地,也是老师在生日当天最可能落脚的地方。
助手显然就不太懂,这时候对讲机里传来一阵嚷嚷:“卢聂隧道前面塌方了,交警说清理要三个小时,问陈总是不是绕行省道。”
陈轲点头,道:“让他们回岔路等着,设个路障,看到过路的车就拦下来说明情况。我们先从省道走。”
“陈总。”助手又忍不住好奇:“您要是担心何老师的安危,直接让他来坐我们的车不就……”
陈轲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车厢便又安静。远方天色初开,起伏的山丘延连到天际。透过后视镜往后看去,浓浓淡淡的雨雾中间,半山腰间的盘山公路,一辆黑色的吉普正沿着他们开过的路缓缓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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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邂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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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脑门一拍随手写的番外,内容没怎么修饰(说好听点叫天然去雕饰嗯嗯)大家凑活看吧。我们的陈总因为赌约触发了短时间不能出现在老师面前的惩罚,所以不惜千里飞奔到藏区追老师……
为什么是邂逅,因为这是黑衣·不见老师浑身皮痒·陈和老师在公路边的无意邂逅嘛
讣告
我不知道过去的几天发生了什么。本来是暑假,天天37度,太阳很好,也没有打过雷。房间外面的江就像陈总读书的学校外那条大江一样潺潺东去,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何老师的笑容。
但有一天我早晨醒来,何老师不见了,陈总也不见了。他们都从我的梦境里消失。
我不知道过去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上一个学期的某一天我住在峨眉山金顶酒店3楼一处正好能望见山下的房间,那天天上全是雾,我没有看见佛光没有看见云海日出,但我百无聊赖的一天码出来这篇文的第一段,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但有一天我睁开眼睛,我发现我再也写不出字。
大概是六月份的时候我梦见陈总在雪地里匍匐前行,白茫茫的雪地,远处看得见冰川耸立,近处是一无所有的荒原。他没有知觉,只能看见视野里的一切。忽然一辆雪地吉普开了过来,李成同穿着围裹着全身的长筒大衣从车上下来,丢给陈轲一只黑漆漆的包裹。李成同说,这是你老师让我给你的,然后上车,扔下陈轲便乘车走了(似乎是别的人在开车,不是李成同)。
这是我做的关于他们的最后一个梦。
我想我可能还会写文,也可能还会把第二部分写下去。但不是现在。第二部分也要换个角度开始,各位不妨就当看了篇不怎么负责任的番外。马上要开学,今天回家的路上忽然就很慌,依然是盛夏的天气,而过去两个月我几乎什么都没做,暑假就这么结束了。
这样悲伤临近的时候,发一则讣告悼念逝去的暑假。
让时间定格在陈总和老师从日本回国的前一夜,大概他们那时候都很幸福。
谢谢各位的喜欢。我大概只是觉得之前的第二部分开头确实没有开好,人物有一些走形并且主线也不明朗,所以打算要重新写。但我并不确定什么时候重新写得出来,另外可能会废弃掉直接写陈总读博期间故事的想法而设计出一个更精彩的主线。总而言之谢谢大家,如果写,我会尽量把它写好的!
另外感动各位给我这么多鼓励,于是鼓励出来一个番外的脑洞,这个番外和番外归来一样可能会较长,至少5更以上,希望大家喜欢!
让我们来讲一讲陈总和何老师初会的故事。
<番外·初识 1>
回想起2007年九月的那一天,陈轲记得最清楚莫过于那一场瓢泼的雨。
那一场雨下得可真大呢。雨声就像山谷里瀑布飞泄,雨幕大得天和地之间什么都看不见,间而一场惊雷,间而一股狂风,水浪一泼又一泼地挥洒被风吹得凌乱肆掠,那一场大雨。
他打着伞在雨中奔跑,雨湿了他的鞋,湿了他的裤腿,湿了他的袖子。他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风一刮过,伞兜着风几乎要把他一起带飞,就像喷头一样淋过一泼水他连领口都湿透了,只剩一张冰冷的脸庞在狂雨中惊慌奔波,他在跑,用尽所有力气地奔跑。
半路当中他索性把伞收了起来,彻底沐浴在混杂泥土气息的雨浪里头。他跑在一条缓慢的坡道上,这是从计算机系大楼通向老建筑馆的必经之路——那时候新建筑馆尚未落成,建筑系教师们的日常工作都在老建筑馆,距离计算机系部的大楼要跨越大半个校区,一公里路。
陈轲跑着,混不顾他全身都彻底湿透了!鞋底灌满了水就像灌了铅,踩在几乎没过脚背的积水里,那积水一滩滩地向下流去。他满脸是水。他的衬衣,他的牛仔裤,全都和他的肌肤紧紧粘贴在了一起。
他这样跑,胸膛里呼哧呼哧地喘个不歇,时而手膀子往脸上一抹,缓缓地走上两步又继续跑。他肩膀底下掖着一把黑色的直伞,比他手中的伞结实多了也沉得多了,是他从同学那儿借来。他也不撑这把伞,任冰点似的雨砸到肩头砸到脸上。他把自己破烂的小伞卷起来握住,伞已经被吹得断了枝。
跑到建筑馆的大门外面,熟悉的华尔兹旋律正好响起,像透穿混浊天地间的一段清音——雨像得了指令似地蓦地就小了,雷声依旧在天际滚动,恋恋不舍不肯远去。他放慢脚步走到建筑馆大门外雨篷的边缘,冷得一茬茬地打起了寒颤。
时值下课,大楼里便陆续有人走出来。学生们纷纷在雨篷边止步,打着电话给寝室里的同学,或左右商讨着让谁先跑一趟寝室给他们送伞。
有人向雨里面走去,有人仍在屋檐下踟蹰。拎着袋子抱着书的学生,也有几个提着黑色皮包的老师教授,这雨仍旧是不小呢,他们要等一等。
陈轲抖了抖折伞上的水,一截断裂的伞骨突兀地岔在外面,他恼恨着学校里好像没有可以修伞的地方,只好凑合着再用一阵子了。他不想这么快就换新的。
忽然,他视野里出现一道身影——他几乎像老鹰看见兔子一样敏锐的捕捉到了它。一个二十出头身材高挑的年轻人,穿着衬衣和服帖的长裤,戴着和他人一样温和的薄框眼镜,从老建筑馆的大门款步出来,永远那样吸引周围人的注意。
陈轲一眼便把他认准了,
毋论周围多么多的阻碍,毋论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陈轲总能一眼就认出他。就像一个月前他在军训操场上看见他从不远处经过,那时候他坐在团营的队伍里和一群挥汗如雨的同学放声高歌,而那个人穿着一身运动服夜跑。陈轲是那时候就把他认了出来。陈轲记得他的照片记得他的课表,甚至能清楚地背诵出他在校网上公开的简历:世界名校P大2006级建筑学博士,国家青千计划领头人,美国AIM注册建筑师,世界建筑学会迄今唯一中国籍成员,年仅25岁就享受正教授级待遇、百年名校A大建院最受瞩目的青年教师,建筑系前任系主任、苏老院士的关门弟子,何景深。
“你们怎么回去?”
何景深刚走出来,身边便围上了几个建筑系大二的学生——他们对他问好,他礼貌地报以微笑。一名男生把伞递过来:“老师您拿我们的伞,我们几个挤一下就走了。”
这四个学生才带着两把伞,给了他一把还怎么能挤得下呢?何景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总是一副温和的笑意:“你们先走,我……”
“何老师。”陈轲拨开挡路的人,凑了过来。
这会是07年,他刚过十五岁的生日,军训过后整个人黑瘦黑瘦的。他站在人群里天然地就可以组成被忽略的背景板。他把伞递给何景深,目光小小地瞧了眼旁边的男生和女生一眼。
何景深竟看了他一阵,看清了他冷得发青的嘴唇,看清了他那双扑闪着各种各样羡慕的眼睛,才想起印象里有这么个人似地——那笑容动了一动:“是你?”
陈轲挠着脑勺儿笑,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旁边的男生女生都赶着上课,和何景深道别。
何景深没有接陈轲的伞。
“转专业的事我帮不了你,你要真喜欢建筑,就自己考过来。”他这样说,也总是那样温和的客气,系上帆布袋子的拉链,迈开从容的步子便朝雨里走去。
雨已几乎停了,只飘飞着零零散散的细丝,就像是专程给何景深让路似地。而雨篷旁边的排水孔像龙头一样喷出水柱,噼噼啪啪地飞流到地上,仿佛刚才一场大雨落幕后的惊魂不定。
“何老师!”
刚下台阶不久,何景深听见身后的动静。
这动静可不小,回头一看,陈轲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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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学生收了伞来扶陈轲,然而陈轲已咬着牙自己爬起来了,一面对身边的学长说谢谢一面拄着直伞站起来,他把直伞撑开,冲到何景深这边来给何景深撑伞,步子明显地瘸了两瘸。
他矮,一米六五,刚够上何景深的肩膀,伞柄更是要放得很长才能把何景深罩住。他整个人几乎全浸在斜飞的雨里。伞很大,阴影下两人面对面,竟还能隔着小半步远。陈轲又笑了笑,扯了扯袖子想要掩盖住手腕上的擦伤,露出几小瓣洁白的牙。
何景深也笑了一下,目光里的温和却褪了两分,检点地像观察一件错误得好笑的作品:“上哪去学的这些?”
陈轲眼睁得大了一些,还没有脱去稚气的目光总是那么无辜,他挠了挠脑勺,手指里勾着的折伞晃来晃去,又听何景深道:“每次见面你都能从台阶上摔下来。第三次了。”
再笑了笑,何景深转身便走,陈轲紧赶着撵上来:“何老师!”
追着撵着一直到一教学楼,何景深一语不发,陈轲便也没敢说多少话。踏上一教学楼前台阶陈轲被校纪委员给拦住:“同学,伞收一下。”
一教学楼的门庭铺上了暗红色防滑地毯,校纪委员忙着给带伞的同学分发一次性塑料套子。正值上课前夕,学生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竟就这样把人给冲散了。陈轲一面手忙脚乱收拾手里的伞,一面探长脖子往里面望。哪里还有何景深的影子?
失落的阴影就像一层云,将他浓浓地罩掩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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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教学楼外的长阶,阶梯两侧是坡状的花坛。九月菊花刚打出花苞,被一场狂雨摧折得七零八落。
陈轲在一教学楼门外坐下,就坐在花坛边,透湿的衣裳下是冷僵的躯体,匆忙赶课的同学鱼贯着从他面前经过。
他记得住何景深的课表,现在是上午第二节课后,今天何景深已经没有课了。他不知道何景深会去到一教学楼里具体哪一个地方。他在大楼下渺小得就像一只蝼蚁,教学楼里四百多间教室近十万平方建筑面积,四通八达到处是出入口,找一个人何其容易。
于是落寞地回到宿舍,他洗了澡,换了衣裳。上午第二节没课,舍友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把自己的书本收拾上,连带着他的绘稿和画本,黯淡没落地出门去自习室。
被称作A大新生恋爱宝典的新生白皮书此刻恰巧摊开在他桌上,学长们分享恋爱心得的页码被折了一角。他把这些手段几乎全使唤过了,他在犹豫要不要等中秋节去教工公寓下面许愿点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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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何景深以前,陈轲每个晚上几乎都在图书馆里过去——占据一个隐蔽的位置,左手是计算机入门课本,右手是建筑学专业书册。他的绘图本也摆在桌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开始自学素描,照着家里留存的一些书稿写写画画。他并没有多余的娱乐,不喜欢和人交流,绘画是他唯一的爱好。
正好就是他给何景深送伞这天,这晚上他依然在图书馆自习,曾无意中感觉到有人在身后。阴影恰好落在纸页的边界,注视的目光令他后颈生寒,但他没有回头去看。他做任何事都足够专注和认真,哪怕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他正在临摹伯尼尼的巴贝里尼宫殿外侧造型,修长的铅笔捏在指尖,他时常咬一咬笔头上的橡皮,睫毛下一双透彻的眼眸看着自己创作的作品微笑,仿佛是在与自己孤独的灵魂呓语,对影成双。
何景深在他身后站上片刻,大约是不长的半分钟。也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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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十月中旬,A大为新生组织转专业资格考试,经由笔试和两轮面试过后成绩优异的新生可以由原专业转往所申请的专业就读。建筑系历来是抢手的香饽饽,几乎年年都有成千上百的学生来争夺转入建筑系就读的资格。
07年A大共计招收本科生七千人,除去三百名建筑系的学生还有六千七百人,六千七百人里就有七百七十二人报名参加建筑系的转专业考试,陈轲也在其中。笔试科目是英语数学和专业素养:徒手绘图及建筑史基础。陈轲笔试成绩全校第一,几乎科科满分,笔试试卷上他所画的素描图甚至被四散传阅当做范本,当然也传到何景深手里面。
然而面试很尴尬。
面试刚一上台,陈轲就迎来一阵来自他未来老师们的调笑,台下有老师问:“小朋友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你今年多大呀?”
陈轲四处捕捉何景深的身影,仿佛想给自己找到一个暂时的倚靠。毕竟何景深是他唯一一个比较熟识且喜爱的人。然而他失落了,何景深并不在。台下坐的这些人,一板一眼目光如炬的,亦或是戴着面具一样生硬微笑的,他一个个全能叫得上名字,但没有哪一个能让他感受到喜悦。
十五岁的他尚还没有学会无论何时保持礼貌的笑容,他的目光透露着失落,不安和仓皇。他回答说,我今年十五岁,来自计算机学院软件科学专业。
有老师让他在黑板上用粉笔描绘天坛的构造,他照做了,但从没有用过粉笔的他并不能发挥自己全部的水平。
有老师问他新古典主义与旧古典主义的相同和区别,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这远远超过他现阶段所有储备的认识。
最终他面试成绩第三十六名,综合评分第十二名,理所当然被刷了下来。然而直至如今他都并不清楚,进入面试的五十名考生和学校领导攀得上关系的正好有十一个,这十一个人占据了前十的位置,他们全都知道当天考试会需要用粉笔描图,也全都知道新古典主义与旧古典主义的区别。
<番外·初识 2>
转专业考试的失利,让陈轲不得不重新认识自己的未来。
他没有家庭可以依靠,母亲当年遗弃他的时候除了一套带不走的房子几乎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后来爷爷病重,那套房子便卖了钱给爷爷治病。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努力读书,如果自己找不到一份好的工作,那么他的人生将会变得无比沦丧和荒谬。
学计算机就学计算机吧。尽管不喜欢,但谁让他高考的时候发高烧少考了几分呢?
哦,我们得交代交代这事,高考之前陈轲发烧,转专业考试成绩刚出来,当天晚上陈轲又发烧了。
每到心情无比低落的时候他总是很脆弱,不仅身体也脆弱内心也很脆弱。那天他把自己柜子里珍藏的画本一册册取出来,他数看这些,从初中到大学凝聚他多少心血,就如他的亲人一样熟悉而不舍的珍藏。他知道他将要与它们诀别,以后的他将专心地走在编码和解译的路上,去钻研那些数字,那些逻辑,那些只有计算机才能读懂的语言。
“小草儿!楼下有人找你!”舍友老朱抱着篮球跑进宿舍,一进门就刮过来一阵风,那风还夹带着浓烈刺鼻的汗味。陈轲蓦地抬头,找我?
老朱大刀阔步地走,路过陈轲身后似乎对陈轲桌上的东西感兴趣——扬了扬下巴对外面:“快去,就下面。舍管让我上来叫你。”
说完这些他就钻进卫生间去了,舍友铁哥儿光着两条肌肉饱满的膀子,从上铺被窝里钻出来,“小草儿你看群里的消息没,明天晚上撸夜串你去不去?”
陈轲刚回答一声不去,厕所里爆发出老朱的尖叫:“哪个的臭袜子!”
卫生间的门咣一声被踢开,一双臭袜子从里面飞出来,直接飞到阳台上铁哥儿的洗脸盆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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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的陈轲就像干瘪了的草,说不出的柔弱可怜,也不怪舍友会给他取这么个外号。
他认识谁呢?谁会来找他呢?他想来想去除了在入学的时候找自己聊过天的辅导员,认识的就只剩下同住一栋楼里的同学。
说起来,他辅导员可总是那么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好像连对他的关心、对他说的那些鼓励的话,也全都是例行公事。辅导员找他谈过话,还会递给他一个潦草地写满工作记录的本子,让他把说的话都写在里面。就像是要拿去应付交差的作业。
辅导员是不会来找他的。
那谁会来找他呢?
他揣上饭卡,准备顺便下楼去买点药。
一直这样发烧可不行,他看书都觉得书上的字是花的。他并不知道他发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只喜欢吃菜不吃肉,长时间不锻炼导致的抵抗力低弱进而频繁上呼吸道感染,他也不知道发烧的时候要多喝水多休息。或者说他虽然知道但是他懒得这样去折腾。他只知道布洛芬可以解决他所想要解决的一切问题,不行就再加点散列通。
踩着拖鞋下楼,台阶的边缘在哪都快看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烧得有多厉害。他发觉自己手脚都是冰的,冰得发颤,摸了摸额头却摸不出什么分量:头重脚轻,头晕目眩,呼出来的气体都烫得想要冒烟。他得赶紧去弄点药才行,编程作业还没做完呢。
下楼,喘着气儿到楼下,他已经把有人找他这事给忘了。
他从舍管的房间外经过,舍管正在窗台后读报纸,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报纸还是一种常见的读物——舍管抬了抬头,也没把他认出来,只觉得这小孩怎么这么眼熟,又埋头就着昏暗的桌灯继续读他的报纸。
陈轲出了宿舍的门,夜幕初升,大门外台阶下便是飞绕着蛾子的路灯。夜风刮过来,他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喷嚏,活似要昭告谁我陈轲出来了!旋即昏沉沉地往商业街的方向转身。
一脚踏空,身体像一下子失去支撑一样,下一瞬他反应过来然而早已经来不及,他险些摔了个狗啃泥,直跌到低矮台阶的下面,剧烈的疼痛让他半晌也没出声。
他眼前转着星星。
五光十色的那种。
他看见前面的宿舍楼亮着成排的灯,他看见路灯下扑闪的蛾子飞起来连成一条条密集的线,他看见花坛边碎落的树叶,他看见路边人来人往,而没有人停下来扶他,不过他摔倒的时候从来是不要人扶的,他自己会扶自己。
就像他自己扶着自己走过前半段寂寞无比的人生。
他一点点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灰尘,就真的彻底忘掉有人找他这事了。他终于站稳,继续往前走,拐过一个路口,再路过两条道,一直走到商业街两层小楼的过廊,二十四小时开张的药铺,他对坐在电脑前玩纸牌的营业员说:“我要一盒布洛芬……要胶囊那种。”
营业员丢了只纸盒子出来,他刷了卡,才想起手膀子上蹭破了皮。他看了看破皮的地方,浸出来的血还没有干彻底,一道道像刀刮出来的伤口。所以他又说:“还要个创可贴。”
营业员又丢了只纸盒子出来,莫名地往他身后白了一眼——似乎是发现他后面跟着什么东西。
刷卡,读卡机上显示他校园卡的余额,三百三十六,这些钱得一直支撑他到月末。学校给他减免学费,给他助学金,再加上所剩无几的存款,他才可以不用一直勤工俭学,能够挤出一些宝贵的时间用来学习。大学时代的他节约得和别的同学没有任何区别,他对金钱的所有观念在工作后才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具体应该是认识封俊以后,封俊经常给他说,自己挣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能花完是你有本事。
走出药店大门,他又打上一个巨大的喷嚏,吸溜一下竟然有鼻涕,他讨厌鼻涕,捏着鼻子擤到下水道里面。迎着夜风他往食堂的方向,今天起床以后他还没怎么吃过东西,他不饿。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东西。
他在食堂里洗了手,顺便把伤口也洗了洗。到窗口边要了一碗白米粥,一碟下饭的咸菜,还有一个馒头。他不是吃不起菜,但现在有一些晚了,食堂里都是浮着一层油半温半凉的剩菜,看着就让人倒胃口。端着盘子坐到大堂的空位上。食堂的灯已经灭了一半,周围已没剩几个人影儿。
天窗外头能见到一轮缺月,他歪着脖子望到那里。伤口的疼痛抓过他的思绪,他把衣兜里的创可贴摸出来,撕一张把伤口贴了,又掏出布洛芬掏,他要就着稀饭吃药。
啪地手中的东西被人拍了一下,一板红黄相间的胶囊就这么掉桌上。他抬起头,蓦然看见一个何景深,而何景深对他皱起了眉,放下手里两只煮鸡蛋:“你家里人都怎么教你的?”
都是些什么臭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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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景深在他对面坐下,腿着腿,两臂抄在怀里。
陈轲猛一转头,对着地上打了个硕大的喷嚏,连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喷嚏,吸溜着鼻涕转回头来高兴开心却有气无力地:“何老师。您也来吃饭吗?”
一张餐巾纸拍他面前。桌上。“我吃过了。”
陈轲迟钝地反应过来,拿过纸把鼻涕给擤了。擤了鼻涕纸揉成一团,对着何景深他很自然地笑,即便浑身难受得像要爆炸的火药桶他一样能笑得出来,他说,呆头呆脑地:“哦……”
哦。
何景深好像捡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又问:“生病了怎么不去医院?”
去医院得多麻烦呀,校医院的医生什么都不会只会让人打针和输液,搞一个大全套半个月生活费就进去了。陈轲抿了抿嘴,手指又摸到布洛芬上面:“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发烧就是睡一觉就好了,感冒是过几天就好了,肚子疼就是拉两天自然就好了。
“饭后吃药。”何景深眉头始终都蹙着。
陈轲好像才明白似地,手放下,在裤子上蹭了蹭,又去摸餐盘上的竹筷子。
他才发现盘子里多了俩圆润的煮鸡蛋,他不喜欢吃鸡蛋,这蛋哪来的?
何景深直白地看他,一脸社区民警查户口的表情:“你今年多大了?”
陈轲答:“15。”
“哪儿人?”
“我是A市人,以前在A大附中上学。”
“独生子女?”
陈轲点头,“嗯。”
这可让何景深很奇怪了。能在全国都排的上号的A大附中读书,还是A市本地人,凭这两点说明家庭条件绝对不差。15岁就能统考上A大,又是独生子女,那说明家里人对孩子的培养应该十分重视。怎么会是这么个没头没脑的德行?
何景深乜见盘子里的蛋,陈轲始终没有半点去碰它的意思:“平时没人管你?”
陈轲埋着头,不再看何景深而是专心地吃饭。
“爸妈做什么的?”
“我是孤儿。”陈轲回答,他舀起一勺粥,平静地看着勺里的东西,就像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我爸很早就死了。我妈不知道去哪了……也可能我没有妈。没什么印象了。
何景深有一阵没话,就这样安静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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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初识 3>
“我家里就只有爷爷。”陈轲说,他放下勺子,又笑了一下:“爷爷身体不好,生着病还照顾我。初一那年爷爷也去世了。政府想把我送孤儿院,我不去,然后寒暑假就都呆在学校。”
过了一会陈轲又想起什么,他想起何景深问他的问题,说:“我爸爸以前是老师,就在A大附中教书,妈妈干什么我不知道。”
说完这些陈轲便继续喝粥。他吃得很慢,没有吃馒头,也没吃鸡蛋,他实在没胃口。
过一阵他起身,走到食堂窗口摘了只塑料袋准备打包剩下的东西。回来的路上听何景深问:“你父亲,是不是叫陈舯?”
陈轲落坐,病恹恹地笑起来,:“您认识他吗?”
何景深道:“见过两面。我高中也读的A大附中。”
其实不仅仅见过两面,何景深还记得陈舯去世前后的一些事。十年前他读高中,陈舯是他隔壁班级的班主任。那时候陈舯带着队伍外出参加数学奥赛,返回A市的路上出了车祸,一车学生都没什么事唯独司机和坐在副驾驶位的陈舯遇难。当时何景深代表学生会参加陈舯的追悼仪式,偶然当中见过陈轲一面——他想起那个在灵堂里哭得眼睛像灯泡一样的小孩。
一眨眼,人都长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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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景深拿过一只蛋,敲碎了壳,一点点剥掉,把鸡蛋放在陈轲碗里面。
陈轲愣了一愣,说谢谢何老师,然而他脸上有了愁色。他不喜欢吃煮鸡蛋呀。
“你妈妈后来改嫁了?”何景深问。这是他最合理的猜测,他目光里有着合理的同情和理解,他的确是一个极度冷静而自持的人。
陈轲的神情有了一些晦涩。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刚二年级,除了算数背诗和画画,他什么都不懂。只记得母亲好多天没回来,而家里那一阵忽然吃不起肉——后来六十好几还生着病的爷爷不得不出去接了几份兼职,帮着人家做图审,挣一些小钱贴补用度,才让陈轲不至于饿着肚子。
临去世前爷爷告诉陈轲,当年父亲因公去世,学校给了六万的抚恤款,他妈妈在追悼会第二天拿走那六万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连一口饭钱都没有留给他们。
爷爷当时还去报了警,派出所给立了案。陈轲不太愿意相信爷爷说的是真的,特地在爷爷去世后跑了一趟公安局翻查案卷,由此得到他至今都没能释怀的答案。
想着想着,陈轲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把粥碗里的蛋挖出来,咬一口。他发现别人给剥的蛋比自己剥的要好吃一些,香。
一些碎蛋黄落下,掉在粥碗里染出来一片油菜花似的黄。第二口,第三口,半只鸡蛋一股脑塞进腮帮子,就着一口粥囫囵咽下去。便算是吃完了。
何景深又给陈轲剥一粒蛋,又放到碗里,吃掉一小半的粥碗又被鸡蛋给撑满了。
陈轲又愣一愣。
何景深不再追问陈轲家里的事,转而说:“听说你落榜了。”
他说的自然是转专业考试的事。他前天出差去B市开会,今天下午才回来,一回来就听说这事。
陈轲唔了一声。他还在纠结碗里的蛋,他是真吃不下了,这可怎么办呢?
他试着咬了一口尖尖的那端,嫩嫩的蛋白被他抿在嘴里,瞧着碗里缺了一块的鸡蛋发愁。
何景深看了眼手机,时间不早。他本来只是顺道路过陈轲楼下,就想把人叫出来谈谈。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明天上午有空?”
陈轲大睁起眼睛。
“有空就来我办公室一趟。”何景深道:“十点以前。”
陈轲再次点头,而何景深已经起身走了。走路的时候手揣在裤兜里,那道背影——何景深当时走路的样子被陈轲记了十几年,记了一辈子。
陈轲当然明白事情有了转机,何景深刚刚离开,他心里那朵燥热的火焰就开始欢快跳跃。他激动得连手都抖了一阵,就着稀粥吞了药,把鸡蛋和剩下的粥都倒掉了,馒头装在袋子里带走。
回到宿舍,他才像想起什么来,问门口舍管老大爷:“叔叔,刚才是有人找我吗?”
大爷鹅一样地抻起脖子,老花镜往下面拉了拉,透过窗格看他:“哪个宿舍?叫什么?”
“我叫陈轲。505的。”
“人都已经走了。”大爷扶正眼镜,抖了抖报纸又读起来。
“他有没有说他是谁,他没有给我留什么东西吗?”陈轲又问,语声显得焦急,谁找了他呢?会不会是认识他的伙伴,会不会是什么远方的朋友,会不会是失散了很多年的亲人?
大爷说:“没有。”有点不耐烦了,蔑了他一眼:“没找到人回头肯定还会来的,急个什么。”
陈轲一想是哦,有道理。
他这么想,慢悠悠地上了楼去,很快便把这事忘记了。他这一忘就是几个月,几年。忘了几年又几年。后来他从美国学成归国,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事业,见到何景深还时常想起这事。
他问何景深:“老师,您那年是不是到我宿舍楼底下找过我?”
何景深总会是很淡然地,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压根没放心上,说:“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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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陈轲回到宿舍,又看见堆叠在桌上的绘本。
他心中有了希望,这些绘本也再次变得亲切而令他喜爱。他走到桌边,带着不舍与柔怜的目光抚摸这些精致的图册,抚摸它们整洁精致的封面,抚摸里面细腻柔软的纸页。
他再次将它们收起来,收在衣柜里最上面的一层。这一层柜子不容易受潮,经常在夜晚光顾寝室的耗子也啃不着,很安全。做好这些,他因为发烧不舒服没再去图书馆,就呆在宿舍里开始忙着写他的作业。他坐在台灯下一直忙到很晚,做好的作业被同学借去交相传抄,而他寝室里的同学晚上合伙玩游戏,各自抱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DOTA一局连着一局,拍桌声叫骂声嘶力竭。
半夜,发烧的陈轲还在撑着脑袋看书,同学们都已经玩得筋疲力尽上床睡觉,吊灯一灭此起彼伏的鼾声像夏天里打雷。陈轲时而抬一抬头,望向窗外幽深的夜,望向闪亮着星辰的树梢。
第二天陈轲高烧好了一些,从三十九烧到了三十八。
发烧的时候并睡不好觉,一整个晚上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甚至半夜下床洗了个澡。凌晨六点闹钟没响他便起了床,卷起自己的书,本子,笔,在寝室同学的梦话声里出门上自习去了。
他穿过宿舍园区的长道,他走过薄雾弥漫的操场。九月的六点天刚发亮,视野远方的那些树,那些高矮的楼,模糊的轮毂犹如水墨泼就。他看见何景深又在操场里晨跑,远远对着何景深笑了笑。何景深始终没有发现到他,他也始终没有停下走向图书馆的脚步。
上午十点他准时来到建筑馆,叩响何景深办公室的门,确认门上面的门牌是408,时间正好是十点整一秒都不能差。
何景深开了门,却不让人进去,堵着门缝注视陈轲:“怎么这么晚?”
陈轲哑住了。
何景深道:“我马上要去开会。说十点以前那十点就是期限,明天十点再来。”
·
第二天是周六。烧足了三天的陈轲面色黄得像蜡纸,迷糊糊地在早上九点来到建筑馆,叩开何景深办公室的门,一脸儿从来没睡够觉的样子。
何景深说了声进来,又忙着和两个同事讨论项目申报的问题。陈轲从门缝钻进房间,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竖着耳朵夹着尾巴抱着他的书袋子,木桩一样在门边站了一个多小时。
陈轲站得腿都麻了,差点在门边睡倒过去。十点半何景深的同事相继离开,他才敢叫一声:“何老师……”
何景深眼神淡淡地一勾,示意他过去。
陈轲刚在桌边坐下,何景深丢过来两页A4纸,纸面上印得有宋体小字:
“请阅读以下内容,选择合理的形式表达你的观念,1,归属感;2,情感需求……”
这是2007年A大研究生春招复试的原题,其中最基础的一道认知性题目。何景深亲自出的。
“会做?”何景深问。他的注意始终停留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
陈轲忐忑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会还是不会,看见纸上的内容他能想起一些东西,但又总觉得那些东西连不成线,不具备完整的逻辑。
他不太敢这时候摇头,只好说:“嗯。”
“带铅笔没有?”何景深又问。
陈轲点头:“嗯。”
何景深道,“一个小时,坐这儿画。让我看看你到底什么水平。”
于是陈轲开始动笔,凭记忆临摹一副流水别墅的素描草图——他并不确信这是不是何景深题目里表达的要求,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状态不是太好。他头晕,看不清东西,他握着铅笔的手时常捏不准落笔的定位,他得用上很大的努力才能坚持着用酸软的手画他想画的东西,他不想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
但四十多分钟后,何景深猛一下抽走那张没有完成的图纸,对他露出那样失望的神情,他还是给吓着了。
铅笔在纸页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就像一笔极度不满意的删除线。陈轲气息全摒在喉咙,闷得他发慌,闷得他心悸。
隔了两秒,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一些过分了,何景深神态平和了一些。他把陈轲画到一半的图又轻轻放下。又一阵儿才发出生硬的感慨,似乎在绞尽脑汁给陈轲留面子:“只凭爱好到底是不行……可能还是计算机更适合你。回去吧。”
陈轲怔住了。
他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一则他知道他已经没有转专业的机会,二则他听说过何景深对学生的要求之苛刻——因为这种苛刻的要求,何景深进学校两年都没有招收到自己的研究生。基本都是跟着没两天就被他一鼓作气给骂跑了。
但得到这样的结果,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粗暴地揪了一把。揪得千疮百孔,揪得七零八落。
他站起来,搂住自己的书袋,就像是要找到一样什么东西保护自己,他低声问何景深:“何老师,以后有什么问题,如果您有空,我还可以找您请教吗?”
何景深右手搭着椅背,蹙着眉,薄唇微微地勾着:“我不会写程序。也不会做心理辅导。”
他用左手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纸,“别的问题我帮不了你,不过关于这个,你要是真的喜欢,有什么可以随便问。周一到周五我一般都会在办公室,或者201绘图教室,你可以去那儿找我。”
陈轲勉力笑了一笑,鞠一个并不标准的躬,道一声谢,然后才离去。
·
回到宿舍,陈轲又把柜子里的绘本翻了出来。
寝室里再没有别的同学,窗外的天空永远灰沉而暗,一整个中午他躲在寝室里,在自己的椅子上蜷成了一团。
他抱着他的绘本发呆。他是多舍不得它们呀,就像舍不得他仅存在世上的亲人。从他五六岁的时候,他看见爷爷年青时绘制的图稿,看见那些令他艳羡的画,他就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它们。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是这些东西支撑他走过无垠的夜,走过没有朝阳的黎明,支撑他一直走到今天。
可现在就算留着它们,留着这些爱好又还能有什么用呢?这只会浪费他的时间,让他不能专心学习计算机,让他拿不到奖学金,让他不能继续学业……
泪珠儿抹掉又挂上,挂上又一把给抹掉。独自缱绻过一整个中午,下午的时候他把东西一齐抱到北门外收售废品的地方,问了价,一斤废品只要是纸都卖五毛。于是他把绘本全给卖了,一共卖了两块五毛整。
<番外·初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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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5 22:2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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