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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寒霜栖月》武侠;强强;竹马*2;攻受1V1;患难与共[第1页] |
作者:夜o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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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 明艳夏日,杨柳堤岸。两名同样鼻青脸肿的小童并肩而坐,埋头啃西瓜。 其中一名,率先吃完,立刻像只朝气蓬勃的小兽般,愤怒的挥舞着拳头,咬牙切齿道:“下次再打架你就躲到我的身后来,看谁再敢多动你一下,我非一拳头打爆他的狗头!” 另一小童先是伸出一根手指,替他抹去沾在嘴角的瓜种,然后又慢悠悠的仔细擦干自己的唇边,满不在乎的摇头:“也不用。”却又止不住的得意,“我虽是第一次打架,但好像也还不错。你等我再多练练,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翻覆如掌,死生若轮。 他们卷入武林爱恨情仇的罅隙间,早已分不清面临的将是万劫不复,还是永生得救。 唯有行路尽头,依旧是那道身影。 承君一诺,守护一生。不负天光,朝暮与共。 #原耽 强强;竹马*2;攻受1V1;患难与共。 |
第二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已经过去近一个时辰了。青城山后山上上下下过筛子似的筛过了三遍,却依旧不见逞凶者伏诛。 “杀人者魔教陈欺霜。” 八个血淋淋的大字,对应着床上那具失了头的尸体,直如嘲笑的巨口般,无声的讥讽着青城山众门人的无能。 面对火把映照下晦明不定的墙面,青城派掌门的脸色是同样的晦暗不明。 他手里正死死地攥着武林盟川蜀分坛快马加鞭传来的书信,内容是武林盟主的授意:“态势未明,时机未到,万毋冲动。忍。” 后面也接了些诸如“铭世如我亲儿,今吾儿遭戮,吾心伤悲”之类应景的客套话。 但青城掌门却已经没有闲心再继续读下去了。 一如当初小怀被魔尊抓走时,面对青城掌门征伐魔教的提议,武林盟主亦是这般的毫无作为:“……现阶段想让陈染怀活着,他就只能是活在魔教里。……早晚有报仇的一天,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能先忍。” ——忍,又是忍。 负责联络的弟子风风火火的自门外迈入,双手抱拳喊了声“掌门”,一下子便打断了青城掌门的沉思:“师叔让我来汇报,说是已经交过手确认过了——左手黑色匕首‘灭影’,右手白色霜剑‘傲雪’,用的招式是血盟教的血冥剑诀。来的正是魔教青龙使陈欺霜。不过……” “说。” 联络的弟子面上浮现出一些羞愧,将头更深的低了下去:“是。师叔原话:后山过大,这小、小、小崽子又滑不溜手,时间拖得越久他的出逃几率就越大。恐怕,还要再向外多借些援兵。” 青城掌门听了这话,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声音的低沉的打发了传信的弟子,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手中那封早已被捏得变形的“武林盟主口谕”。 是从何时起,就已经成为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自己却浑然不知? 深棕色的信封表面,有着深深浅浅的斑驳湿痕。在当下,在现在这一瞬,它们既有可能成为复仇者紧攥双手中的热血与湿汗,也很可能会沦为懦弱者因无边悔恨而滴落下的眼泪。 从未感觉到像现在这般的无力。 沉重的属于历代青城掌门的额冠压得青城掌门几乎要抬不起头,也险些要喘不过气来。 而明火辉映下鲜红到几欲滴落的血字,更似某种火上添油的挑衅:你敢无视盟主的警告主动招惹魔教么?懦夫!抱着你儿子的尸体痛哭流涕去吧!哦,对了,说不定近期内,你还会再收到你宝贝徒弟的尸体。真是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啊! 脑海中那道尖锐的讥笑,正道出了心底最深的忧虑。 如今逝者已逝,悔之莫及。 但至少,也要尽力保全现在仍活着的那个! 青城掌门果决的转身,将武林盟主的指令——这条掌控他行动的牵引线——放在熊熊的火焰上,烧成了灰烬。 “传我口令:青城已将孤身前来的魔教青龙使困住,只待众人齐心,便可瓮中捉鳖。” “——我要捉住活的陈欺霜。” * 火把,灯笼,红光翻舞,烛火摇晃。 以青城后山为中心,黑黛色的山林间,每一只疾驰而去的报信火蝶,都会引回一条吐着长信的嗜血火蛇。 而由不计其数的火蛇汇成的一条骇然长物,正扭动着、攀爬着,一匝又一匝向上锁紧,直至将整座青城后山勒到密不透风,令人无法喘息。 黑衣人抬头望了一眼被火光映得几乎快要通透了的密林,再次紧了紧身后的包裹,竖起耳朵静听片刻,趁巡视人马经过时那一刹那的光影交错,轻提了一口气,融入进了一棵参天榕树的黑色树影中。 也不过须臾,又是一队人马,沿着黑衣人走过的痕迹跟了上来。 “大师兄,他没在这里。”有人大声汇报着,并奋力拉扯住狂吠着向前挣脱的猎犬,向身后的人请示道,“我们还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追下去么?或许他早已经向别的方向逃走了。” “不会。离开这段山路,他就只能往师父师伯他们那边跑,我猜他没有那么傻。” 腰间别着毫无特点的寻常铁剑的剑鞘,身着青蓝白三色相间的青城派门派服,端正的戴着门派的发冠,妥帖的系着门派的腰带。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却板着一张不似年轻人该有的极刻板的脸。 这名被称作“大师兄”的人,正是先前追赶黑衣人的李染枫。 李染枫走过来,归剑入鞘。同时举高手中的火把,在周围的几棵树之间仔细查找树干处不经意间留下的轻浅擦痕。 一道若有似无的痕迹被火光一晃,反射出一丝异样的暗红。 李染枫用指尖抹蹭暗红的印记,放到鼻尖下方轻嗅。 很明显的血腥气。 他轻捻着指尖处的这点湿润,肯定道:“人就在这附近,应该还没走远。”说着,蹲下身,从胸前衣襟对衽处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的浸了血红的碎布片,不抱什么太大希望的挨个儿的让猎犬们嗅,并替它们解开了颈间的束缚。 十几只近人高的细瘦猎犬仔细吻过他手中的碎布后,立刻低下头贴着地面细嗅着。有几只冲着莫名的高处开始乱吠,有几只转着圈嗅到李染枫的鞋子后顺着他的裤腿还要踩着他继续往上去嗅他的脸。 李染枫失望的推开了狗头,长叹一口气,拍打着手中碎布片上看不见的尘土,正要起身命令师弟们原地探察,却又看见已经有两只猎犬甩脱了同类,一路狂叫着,一马当先的冲向了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古榕树。 另有一只则蹲在地上,仰脖向天,发出了像狼一般的悠长嚎声。 遥遥的,在山的另一侧,也有一声长嚎,似乎在与这边的一只在互通音讯。 属于月夜的凄惶的兽的哀鸣,有一种无尽处无所凭依的寂寥。 牵着狗的小师弟露出了一脸的雀跃,指着猎犬群扑过去的方向,连连拍打着李染枫的肩膀:“师兄师兄,说不定这借来的狗儿真的有用。我们跟过去看……师兄?师兄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看见李染枫像灵魂出窍的木偶般,呆愣在原地,一双目光涣散的眼,正失神的对着手中的那抹血红,茫然失措得仿若突然间找不到回家方向的孩童。 “大师兄?”他又试探着轻喊。 一愣神,骤然转醒。李染枫忙将布片揣进怀中,抽出手来。一贯木雕石刻似的面孔突兀的挤出了一点难看的笑:“我没事。你们快追,我马上就跟上。” 他暗自摩挲着指腹间的温暖。一种若慢性毒药入骨般渐渐扩散开的疼痛,正一寸寸的,蚕食着心脏。 像是在安抚面露担忧的小师弟般,他又开口重复了一遍:“没什么。我很好。我没事。” |
* 人犬的喧哗声刚过,刚刚被李染枫查看过的几棵树旁的一株低矮乔木的顶端,随着微风轻拂,向侧旁略微的点了点头。 树梢处如落叶下坠似的,掉下一片倒悬着的、轻如蝉翼般的影子。 影子飘向了近在咫尺的列队的末尾,似溶入溪流中的雨滴般的悄无声息。 这一队斑驳舞动着的火把,正沿着后山杂草丛生的小路向下山的方向前进。 带队的队长是个粗矮的胖子,粗犷的留了满下巴的络腮胡须,说起话来却瓮声瓮气:“才刚搜至山下,又通知我们折回去领狗。哈!领的什么狗?就那群**,鼻子再灵,能灵得过我们燕云岭的追踪术?我也就是未曾见过那个什么的青龙使,否则,凭他?又能躲到哪里去?” “副掌门。”他身旁举着火把的弟子出声提醒他,“再往前走就是浮云洞搜索的地界了。而且,我们也是时候该回营地换防了。” “回去?”络腮胡瞪大了眼,简直有些不敢置信的陡然提高了声线,“我都已经辛辛苦苦的挪到这里来了,现在甚至连半个人影都还没看到,你就喊我回去?!先不回,再拖他一刻……” “什么人?!”一声厉喝,伴着一支燃着火焰的快箭,破空而至。箭尖擦着络腮胡叠成肉堆的紧实的脖颈,钉在他身前,截断了他的几根胡须,也硬生生的截断了他嘴边的话。 十几只猎犬携着风声,嗖嗖从草丛中蹿出,龇牙俯身的围住了络腮胡和他的手下,做出了凶狠的进攻的姿态。 紧追着火箭而来的,是位五彩斑斓、看起来明显像纨绔子弟的十七八岁的青年。见到燕云岭的队长,皱眉撇嘴先暗自嘟囔了句“又是个长得碍眼的丑货”,便强行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转而将箭尖瞄准了队伍中“稍微能看的丑货”,问道:“你,交接暗号是什么?” “稍微能看的丑货”身着普通燕云岭弟子的一套玄色短打,紧紧盯着火舌滋拨的箭尖,头和手一起慌乱地左右摇:“我不知道、我们还未换防……” 火箭当即不由分说的直奔这名弟子的门面而来。 青年搭弓换箭,将箭尖指向了“稍微能看的丑货”紧挨着的下一位,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换你——换防暗号是什么?” “木凭语!”络腮胡胖子动作灵活的从人堆中扎出,一掌劈开少年已经射出的火箭,怒不可遏的上前,又是一劈,将少年手中蓄势的长弓劈了个粉碎,“你还有没有长幼尊卑?连我的人也敢管?别以为你进了武林盟有盟主罩着,就可以目中无人了!” 青年赶忙连连退后,并拢五指密不透风的遮住眼前,做出了一个马上就能吐出来的表情:“呕——快!快把你这张丑脸收起来。呕!” 他边干呕着,边往后退着,撞在了另一名看起来比他高出一倍的瘦高个的青年的身上。 瘦高个扯住青年色彩驳杂的后衣领,将人倒拉着拖到身后,同时一挥手,一圈持弓搭箭的弓箭手,似雨后春笋般,从灌木丛中、高树枝杈间纷纷冒了出来,将这一队普通的燕云岭弟子围在了中间。 “得罪了,赵副掌门。”瘦高个不甚诚意的对着络腮胡胖子胡乱的拱了下手,又将先前青年的质问对着队伍中的某一人、某位猎犬群格外关注的人,重述了一遍:“你来说。你们燕云岭的交接暗号是什么?” 受到质疑的燕云岭弟子满脸的迷茫,求助似的望向他身边的同门。 他的同门们是同样的手足无措,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前端,与瘦高个对峙的络腮胡胖子的身上。 络腮胡抓着后脑勺上蓬松凌乱的毛发,认真想了半天,仰起脸,咧开嘴,露出六颗牙齿的微笑:“好像是什么‘乐高楼对饮’什么的。嘿,我哪里记得住。更何况,”他对着瘦高个翻了记白眼,“我只认得清自己的人便罢了,你管得着我么?你这个听不懂人话的。” 瘦高个果然像真的“听不懂人话”般面露难色的看着络腮胡,用力的长叹了一口气:“赵副掌门,虽然我清楚,你确实是‘你’,但是规矩也还是要守。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硬要往下山的路上闯。要知道,特殊时期,后山是只进不出——” 说完话,他突然毫无征兆的将脸呱嗒一翻,双手绞住络腮胡的臂膀,抵住他,将毫无防备的络腮胡脸冲着地面的方向,重重按压着贴了下去:“你说的是上一刻的通关暗号!来人,把疑似陈欺霜的燕云岭门众统统绑起来!” 络腮胡不服气的扑腾着挣扎:“吴呈一!你这就是陷害!我是谁你会心里没数?你们浮云洞就是嫉妒我们燕云岭的听音辨气之术强过你们的狗鼻子!如果这次跑了魔教的那个贼人,你他娘的就是帮凶……” 他还在嚷嚷,却早已被一群涌上来的弓箭手七手八脚的按住了脑袋,并用臭袜子之类的腌臜破布塞住了口。 浮云洞众人都在忙着抓人,燕云岭众人则奋起反抗。 狗叫声,兵器械斗声,乱作一团。 只有那名叫做木凭语的青年,无聊的伸着懒腰,擦过燕云岭一名普通弟子的后背,无声无息的顺走了别在他裤腰间的一片黑布方巾。 黑布方巾带着某种刺鼻的血腥。青年随手一甩,当即有几只猎犬扑上来,将黑布撕了个烂碎。 青年用右手拇指擦过鼻尖,望向早已消失掉的“燕云岭弟子”离开的方向,笑得鼻子都皱了起来:“真有意思啊!青龙使。本来我是不想多管闲事的,但看来,捉迷藏也蛮好玩的。更何况——你还是个‘美人’。” 他边笑,边高举手臂挥舞着他那蝴蝶翅膀似的广袖,拉长声音,隔着兵器相击的火星子,喊瘦高个:“喂!吴兄——我在这里。”见瘦高个望了过来,立马抱怨道,“这青城山实在是一般的很,连这朦胧的月色都难以映亮丑货们过于沧桑的恶容,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我还是回我的九华山去了。” 瘦高个吴呈一心知他才是青城山围堵陈欺霜至为关键的助力,当即摆脱燕云岭几人的缠斗,穿过人群,想要来阻拦:“凭语兄弟,请稍留,诛杀恶贼少不了你……” 就见木凭语早已极轻灵的挥舞着宽袖,扑棱着“大翅膀”,头也不回的飞走了。 * 撕扯下身上燕云岭的玄色束袖短衫,单手撑跳过嶙峥料峭的山岩,转眼间,从山岩背后又转出一名极普通的青城弟子。 “普通的青城弟子”面不改色的加入到了搜索陈欺霜的围捕的队伍中。 他头发半湿,身上有着冷冽的山泉的水汽。 混在人数众多的青蓝白三间色中,坦然的面对着猎犬群围在脚边嗅来嗅去的情况。借着“敌人习惯藏身于暗影之中”的名义,认真的打量着周边的环境。像模像样的用灯笼照一照幽暗的边角,在旁人探究的问过来时,认真的摇摇头,表示“没看见有人在这里”。 一路有惊无险,再次靠近山脚。 “普通的青城弟子”蹲在原地,仔细的重新束了遍绑腿。他抬头,望向安静得近乎诡异的正前方,蓦地站起了身。 一件薄雾般晃着琉璃眩光的罩衣,如网罗飞雀的巨网,自半空而落,兜头盖下。 出于本能,已经拔出剑来,却又硬生生的将雪色的剑身按压了回去。“普通的青城弟子”向后退开,避过下落的罩衣,状似不解的抬眼向外衣下落处——一名正好奇的俯视下来的青年看回去。 仅剩绯红纯色底衫的青年一脸揶揄的坏笑:“夜重霜寒,美人你独自一人在山泉中泡澡,不嫌冷么?” 他说罢,猛得下坠,落到树底,捡起自己的这件炫目到晃眼的罩衣,拍打着尘土,殷勤的为“普通的青城弟子”披在身上:“来,青城山风大,当心受了凉。” 一瞬间,两人靠得极近。 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九华山木凭语?”“美人”出声了。 这声音,既有冬日冰霜的寒冽,又如新雪初霁后暖阳的温润,介于少年音与青年音之间,有一些久未开口的沙哑。 是难得一闻的“美人音”。 木凭语满意的暗自点头,笑容更盛:“荣幸!魔教青龙使竟也认得我?莫不是也曾专程留意过我的消息?”他颇有些登徒子风范的打趣着陈欺霜,却不经意陷进一双黑白分明、水色漾然的亮眼中,险些呼吸一滞。立马偷吞了口口水,遮掩心绪似的,开口继续调戏对方:“我曾听师父说过,美人的媚意在骨相而不在皮相上,这放在从前,我是不信的。直到此刻我遇见你——” 他如受蛊惑般,直勾着眼,忐忑的、兴奋着,伸手摸向“普通青城弟子”的脸。 ——一张平凡无奇,调转过头立刻便能忘得干干净净的、毫无特色的脸。补齐了后半句话:“才开始对他老人家的这句话——深信不疑。” 木凭语刻意的将“美”字勾在舌尖,说得旖旎多情、暧昧万分。 只可惜他眼中的“美人”,不解风情。抽搐着眼角,牙疼似的咂出声晦气万分的“啧”字。侧身让过伸来的五指,猛得一记凶狠的直拳,直接捣在木凭语的腹部。 木凭语肠胃骤得扭缠成一团,疼得他弯腰蜷缩,险些要惨叫出声。 一只冰冷的、冒着寒气的、骨节分明的大手,立刻严严实实的捂住了他的口鼻。同时,后膝弯处传来一脚重踢。 “灭影”匕首寒凉如水,紧紧的抵住颈动脉。匕首的主人向下用力压了压手中的凶器,比锋利寒冷的匕刃更加冷厉无情:“劳烦木公子送我一程。” “木公子”没有任何表态的余地,虽然“唔唔”的挣扎着用力去掰捂住口鼻的那只“铁钳”,也强烈的表达了不满与抗议,但仍被“美人”粗暴的勒着脖子,贴地拖着,向最外围走。 最外围处,是各门派内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 虽然数量不多,只有几人;年纪又老迈,懒得满山乱蹿,只想守株待兔。但论武力、论对敌经验,恐怕每一位,都要比十个陈欺霜捏起来还要强上一点。 陈欺霜毫无遮掩的直迎过去,很明显的打算凭借手里人质的掩护,强行突围。 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在花楼暖阁中闯荡出来的好口碑,以及“前辈们”口中眼底的惋惜、叹气,再想想一旦突围不成,人质侥幸不死,又成了拖累的后果,木凭语汗水涔涔而下。 他心念急转,抱定了“死也不能丢人。丢人而死倒不如直接死在美人刀下”的心态,猛得仰脖,向上一撞。 匕首反倒莫名一颤,离开了脖颈一瞬。 这一瞬的转机,恰好是木凭语的生机。他挣脱捂住口鼻的手,就地翻滚,顺势从腰间抽出精钢制成的九节鞭,双手一交错,别挡住了再次袭来的匕首。 却不料,这只是陈欺霜的虚晃。待要再变幻招式应对时,当胸迫来一脚,将他整个人踢得倒飞了出去。 后空翻压住去势,连连抖着被大力踢震到发麻的手掌,木凭语罕见的收起了玩世不恭,表情变得十分认真。 他先问:“你是天生就长成了这副普通皮相,还是做了什么别的伪装?” 从容不迫的闪过一记侧踢后,又追问:“李铭世当真是你杀的?” |
第三章 坚壁清野 陈欺霜第一次露出了冷漠以外的表情。满脸的嫌弃与不耐烦:“你个鸟人,关你屁事!” 他睥睨着木凭语,眼神尽露“再多啰嗦,连你一并宰了”的张狂。 木凭语先是愕然,随即哑然失笑,连赞了三声“好”字,又感慨道:“好一朵危险的荆棘之花,却勾得人越发得想要亲近与采撷了。”他出其不意的抓向陈欺霜的手腕,不怀好意的故意挑拨离间道,“派你独自一人来青城山杀人,你们教主明显是打算借他人之手置你于死地。既然魔教已经容不下你了,不如你便跟我回九华山好了。” 陈欺霜并没有回应,只默不作声的回敬了一刀。 虽然动作依旧狠戾,但璨若星河的双眸已经先黯淡了三分。 他其间又频频抬眼,望向东方隐现的鱼肚白,动作愈发的焦灼,攻势也愈发的凶猛。 “哎,别误会,我可不是来抓你的。美人你别对我这么凶。”木凭语状似狼狈的左避右闪,实则每一退都恰如其分的挡住了陈欺霜的突破口,还不忘虚情假意的解释一通,“我也不是闲来无事专程为了看你而来的……哎哎哎,慢动手,只问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立刻就走。” “——魔尊既有意杀掉武林盟继任者,是否也代表了魔教打算正是对武林盟宣战了?” 他看到陈欺霜一刹那僵直了唇舌,很明显想要反驳一句“不是”,不过,并没有发出任何实质上的声音,就已经再度将双唇死死的抿紧了。 木凭语长舒一口气,笑眯眯又笑眯眯:“看来我还能再武林盟多混上一段时日。虽然呆在武林盟不会无聊,但这人嘛,还是保命最重要。哦,我说话算数,这就告辞了。美人,你是真的不打算跟我回……” 他还在不正经的戏言,话没说全,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杀意骇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闭了嘴。先向右避过了透骨的杀气,又抬手遮住了“傲雪”出鞘时反射到眼前的冰冷月光。 练习用的丑陋铁剑,遇上削铁如泥的华丽霜刃“傲雪”,竟能丝毫不落下乘,也不见示弱,足见持剑者修为的强大。 但任凭木凭语敲着脑袋搜遍了记忆,也不记得青城山何时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武骨不凡,却仍寂寂无名的“月光勉强照得亮”的人物。 他不认识对方,对方却一口道出了他的名字:“木凭语,你来帮我。” “哦?你确定?”木凭语露出一副欠揍的笑容,朝陈欺霜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抱着胳膊十分悠闲的站着。 来人顺着他的示意方向与青龙使一照面,见到陈欺霜身上那件掉进过染缸似的五彩花罩衣,愤恨的刚指责木凭语一个“你”字,又定睛看清楚了藏在罩衣下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青城门派服——同样的发冠,同款的薄靴。 他当场气到嘴唇直哆嗦。憋了半天,才磨着后槽牙,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无耻至极!” 木凭语哈哈大笑。 青城山的李染枫不再寻求援助,也已不复草舍之前、明月之下那般的淡然自若。 一张脸扭曲得青筋迸起,泄愤似的挥剑向下猛劈:“你逃不掉了。我答应,留你个全尸。你把我师兄的……尸首、还回来。” 话到尾音,带了丝不欲人觉察的颤音。 陈欺霜充耳不闻,再次抬头看了眼天光。一边分神防备着毫无作为的木凭语,一边顺着对手的进攻,不动声色的后移。 耳后侧忽来一道风声。一张带了腥气的森然巨口,挟着风势,自侧后方半空高凌跃而下,向着陈欺霜的后颈间,猛然一合。 “傲雪”游动着护主。波光漾过,划出一圈雪亮,似风摧麦秸,一剑两断。 巨犬尸体去势不减,一路蓬起漫天的血雨,撞落在陈欺霜的面前。迎着血雨而上的,又是另一阵腥风。猛然扑向了持剑的那只胳膊。紧接着,左腿胫骨,右脚脚踝,也是一阵铭心刺痛。 不尽其数的犬齿与兽爪,相互配合,进退有序,轮番扑抓啃噬的攻了上来。 铁剑既似它们的指挥者,缠住陈欺霜,拖延时间;又像伺机而动的狩猎人,窥视陈欺霜应对猎犬的蹩脚处,角度刁钻的给与对方致命一击。 一击自右肩胛横穿了大半个后背,最终止于左侧后腰处的重创,一经得手,当即成为了猎犬们的狂欢。它们赤目垂涎着蜂拥而上,如附骨之疽般死坠着陈欺霜的伤口不撒嘴。 远方隐约传来对月长啸的犬嚎。同时响起某种清亮的、具有特殊含义的、急促的哨音。 近在丈余的草丛中,回应似的想起来同样短促尖亮的四五声啁啾。窸窸窣窣的,等人高的密集草丛间分出一长道缝隙,其中率先钻出个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青蓝白身影。 他手里正紧握着短短一截市面上一文钱就能买上三五根的黑色束发绳,要找的人都还没看到,就已经大声喊了起来:“大师兄,陈欺霜遗落在泉眼边的发绳我已经找人送回去了。你也跑得太快了吧,也不等等我们!” 他一抬头,看到了挡在面前、站在那里观摩欣赏的木凭语,先吓了一跳,一伸头,又看到面前猎犬撕扯人身的血红、满地分不清肝脑肠肚的花白、以及状似恶鬼般缠斗作一处的青黑,惊恐的睁大了眼睛,跑到一旁,扶住树身,昏天暗地的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 紧追他而来的后续者,面对血液飞溅得下不去脚的场景和令人作呕的腥臊气息,也有立刻呕吐的。但更多人是毫不迟疑的抽出兵刃,马上加入进了战局。 哨音再起,外围的火把扑腾着,呈四面八方状向此处合拢。 陈欺霜没等合拢之势形成围障,立刻抬脚朝着某一方向,拔足狂奔。 他去得匆忙,又咬牙硬忍着加诸身上的剑创刀伤,以至于背后空门打开,近似于一个故意邀约的诱饵。 有些人不明就里的继续跟了下去;也有些人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李染枫跟得最近,也靠得最前。 他眼睁睁的看见陈欺霜三两下蹿上树,从半空悬着指路用的气死风灯中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他似乎隐约的意识到对方想要做什么,正要上前去抢夺,包裹已呈抛物线状,被远远的,朝山脚下的方向,胡乱的掷了出去。 几条依旧尾随纠缠着陈欺霜的猎犬,突然齐齐调头,似离弦之箭,向着包裹飞出去的方向,笔直的追了下去。 “那是铭世师兄的人头!不能让那群**们乱咬!”慌乱中,不知是谁大着嗓门吼了一句。一句惊醒梦中人。原本跟过来支援李染枫的青城弟子的中的几人,立刻又折返回去,手忙脚乱的去追狗。 |
第四章 九死一生 陈欺霜跌坐在地上,手拄着“傲雪”大口大口喘息。他打着寒颤,狼狈的擦了下顺着脸颊流到下颌的汗水,爬起来,直接翻出了这两人的食物与水袋。 先是谨慎的闻了闻,没有闻出任何药物的气息。但仍是不放心的去挑这两个人曾饮过的那只水袋,举高了,哆哆嗦嗦的往唇边送。 没敢多喝,只匆匆浅饮,含在口中,就立刻将这点宝贵无比的水资源妥帖的收进了怀中。 仿佛从这一口水中汲取到了某些力量。他重新打起精神站了起来,再次手抓脚蹬,回到了刚才跳下来的位置。 那里有一团凸起的树瘤。下方的隐蔽角落,是一个巴掌大的、外表完好、中间早已经蛀成空洞的树凹。陈欺霜从深凹处掏出一颗用层层树叶裹好的人头。 人头曾经浸过冷泉水、受过山风风干、经过太阳暴晒。此时摊开在陈欺霜的面前,低眉顺眼的任由一行蚂蚁从脸上爬过。它的七窍内淌下尸水,黏答答地沾了陈欺霜一手,并散发出阵阵难闻的属于尸腐的臭气。 陈欺霜盯着手中的头颅,后背与周身琐碎的伤口一起滚烫着灼烧了起来。他身上忽冷忽热,脑袋里如同进了水般的轰轰作响。 与外在的焚身之势正相反,心里却似缺了什么地方,空荡荡的,正呼呼地往里面灌着冷风。 “不将他的人头带回来,你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以往波澜不惊、甚至慵懒味十足的声音,那一刻却带了慑人的冷意。 哒哒的手指叩击声甚是急促。 临末,又轻捏着眉间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呵。总该留些什么才能显得出我的‘诚挚敬意’。不如就写‘杀人者魔教陈欺霜’好了。——你,走吧。” ——对不起。 陈欺霜不知是对着面前的这颗人头,还是其他的什么,默默的在心底道歉。 他用刚剥下来的蓝白色上衫,重新包裹好人头,系在了背上。 微风拂过,林海波动。他又听见树林间响起了熟悉的脆笛传讯声。 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不知在对谁说话:“我看见他就在这个方向。” 话音一落,立刻又八名以上的高手,分别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向陈欺霜所在的位置收拢了丈余,包抄住了他的全部退路。 俨然是一副事先已有所准备的姿态。 陈欺霜抬步再逃。 却突然眼前一花,脚下一软,一跟头直接摔在了地上。 呼哨声一响,前方莫名的蹿出了许多人。那两名因偷懒而落队的青城弟子,被其中的两人负在了背上。 大意了。 药果然是下在了水里。 陈欺霜撑着“傲雪”剑踉跄着爬了起来。先是拔出“傲雪”,剑身斜指地面,后又咬脱“灭影”,匕首扣在手底。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口蒙汗药并不会将他怎样,反倒更加的激发出了他的凶性。 他不动声色的扫视了全场一周,立刻就抓住了其中的某一个人,猛然向着目标扑过去,凶悍得如同刚闻到血腥味的饥饿狼崽。 一片血光,几声哀嚎。 不等他故技重施破出一条突破口,正道的高手们便同时默契的退后了几步,相互配合着组成了剑阵。 没有人打算正撄陈欺霜这只野兽的锋芒,只内外两层、互相轮换着夹击陈欺霜。 目的很明确:打算靠人海战术,消磨陈欺霜的意志,耗光他的全部体力。 “邪教妖人,认罪伏诛!” 陈欺霜的左右两侧同时响起了暴喝声! 高手们心照不宣的抢先制住了陈欺霜的两手武器。即刻便有明镖暗器,密密麻麻,见缝插针,破风没体。 陈欺霜撒开武器,就地一滚,双手交错将武器一接。 谁料,同时牵动了后背与双腿的伤口。他闷哼一声,手上动作一滞,腿上又是一软。 一名弓箭手觑得真切,借着刀光与暗器的掩护,一箭大力穿透了陈欺霜的左腹。 陈欺霜身体重重的撞击在地面上,弹起来,又被腹部的剧痛拉扯着再次跌回了地面。 他呛咳了一声,呸出一口鲜血,谨慎的伸手抓紧了胸口处包裹的系带。 不容他喘息,又是一箭,射中了他的右肩,连同他背后的人头,一齐震了出去。 陈欺霜被死死的钉在了地面上,却仍挣扎着,用尚能动的左手去够那颗人头。 人头骨碌碌的滚远了。它滚出了包裹,沾了无数的草屑与尘土,滚停在了一只雪白的布靴的前面。依旧流淌着尸水、散发着恶臭。 白靴的主人及他身边的其他人,当场捏住鼻子,跳着退开了数步。厌恶与嫌弃的姿态,溢于言表。 一个谁都没有料到的变数——青城少年中那名喊声最嘹亮的“大嗓门”,突然冲了出来,将这颗腐烂到令人作呕的人头紧紧的抱进了怀里,倏地红了眼圈。 他转头对陈欺霜怒目而视:“杀人恶魔!还我师兄命来!” 在所有人都还未来得及阻拦的时候,他突然拔出了近在眼前的白靴子的佩刀,尖叫着向陈欺霜扑了过去:“我要杀了你!” 出于本能,仍能动的左手果断的抓住刀锋,折返前端,并反击。 少年连惨叫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就已经竖直着分成两半,一左一右的倒了下去。 汹涌的鲜血混着破碎的脏腑,喷了陈欺霜一头一脸。 鲜红的液体溅射进眼睛、染红了嘴唇,顺着陈欺霜的下颌,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 像是没能弄明白刚才发生过了什么般,他眨着眼睛,有些茫然无措的看着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左手。 一种巨大的、澎湃的欣喜之情,自内心深处升起。好似渴望乳汁的幼儿终于抱住了乳桶般,欲求、饥渴……已经说不出什么的需求和感受,在体内疯狂的乱蹿着、欢腾着、爆裂开。 渴望鲜血。想要低头痛饮。 重新抬起头的陈欺霜,明澈的眼眸内爬上了几缕细如蛛丝般的妖异艳红。他在众人惊惶不安的视线的注目下,伸出舌头,缓缓地舔净了手指上的鲜血。 干燥到起皮的嘴唇得到了滋润,他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但是,还不够! 仍感到空虚!我还渴望更多!!! |
陈欺霜饥渴的滚动着喉结,“桀桀”狂笑着,冷眼旁观着身前的一干敌人。 敌人们倒吸了一口冷气,顶着能将人融化了烈日,不受控制的齐齐打了个寒颤。 也许是连日以来“魔教青龙使”抱头鼠窜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他们早已将面前的这名十八岁的平凡青年,与那个脚踩万人鲜血、拱卫血盟教教主白元奉坐稳魔教魔尊宝座的“噬血修罗”形象割裂了开来。 现在,“青龙使”开始杀人了。他们又在一瞬间,如同恢复了往日的记忆般的胆怯了起来。 突如其来声音打断了他们退却的脚步。 “你不是人!你应该去死!”又是一名青城少年冲了过来。 那道曾经懦弱着哭喊的声音,如今也变成了刺耳的指责。“懦弱”少年抓起沾了“大嗓门”鲜血的半截残刀,闭着眼,像“大嗓门”一样,高喊着“为师兄报仇”,对着陈欺霜挥砍了下来。 “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他。”陈欺霜嗫嚅着,嘴角拉扯变幻着哭与笑的两种表情。 他迷失了心智似的亲眼看着刀尖刺进了胸口,又在一瞬间,突然冷静了下来。 时间,如同凝滞一般,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 陈欺霜拗断腹部与肩头的箭杆,无视汹涌着向外喷涌的鲜血,没有痛觉似的想着刀尖刺入的方向逼近了两步。 他对准了“懦弱”的少年,麻木的挥舞着雪亮的长剑。 眼前不再有光寒交叠的刀光剑影。耳中也听不见蜂拥而至的喊打喊杀。陈欺霜舔着流至嘴角的血泪,满脸空白。 “对不起。我只是想活着。” 那声音很低,似轻喃,又似浅语,恍若一阵微风,又更像濒死之人的最后幻听。 一点若流星的寒光垂落,“懦弱”少年突然觉得寒彻肺腑。 热气急速从四肢百翰抽离,涌向眼前腥热的血海。有什么溅落在腮边,却感觉不出疼痛。 他很想问问那个流着眼泪杀人的恶魔:你想要活着,就要逼我们去死么? 但他却连张开口的气力都使不出,就已经直直地向后跌落,坠进了两处不同的彼岸。 到处是血的汪洋。一只不世出的凶兽,对着他面前存在的所有人,露出了疯狂撕扯的狰狞恶容。 滂沱的血雨从他的身前身后倾瀑淋下,他却只木然的挥舞着手中的剑,反反复复的念着一句:“我答应他,不能死。我只想活着。” “不能死?你、该、死!且非死不可!”猛然一声厉喝,如晴空里炸下一道霹雳。 青城掌门已赶到。青城掌门怒火中烧。青城掌门亲自出剑了! 一出手就是青城剑招的极致“化影逐星”。 大片连绵的暗芒中,剑光似星子乱跳,阵列十二点。又如彗星长尾过空,虚影挽紫薇克天狼,令人目不暇接。 陈欺霜勉力强撑着接了十几招,终于再汹涌好汉如星空般的威压下,双手撑住傲雪,半跪了下去。他喷出了一口血沫。 即使剑架在他的颈是哪个,他也已经没有力气再逃了。 青城掌门望着陈欺霜的肖似少年李铭世的单薄身形,和那双也曾有过心如死灰般绝望神情的双眼,不忍再看。 于是心生怜悯,归剑收招,命令手下道:“将人绑了,押进地牢。” 却未曾料想,陈欺霜突然暴起。 他硬拖着深可见骨、足以致残的重创,凶悍的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扼住了上前来抓他的青城弟子的喉骨。 以人质作盾,率先抢到了李铭世的人头,却又慌不择路的跳进了早就为他精心准备好的死牢。 * 四下寂寂无风,空气中有种异样的躁动。 青城后山背阴处的一侧,有条既幽深且宽阔的沟渠。沟渠年久失水,被青草层层覆盖着,孤立成了一座有进无出的“荒岛”,并一路伸展,戛然止于断崖直壁。 那里,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榕树。合抱之围的树身上系了松散的几道围绳,上面层层叠叠的绑满了新旧不一的许愿用的红布。大榕树似是一棵许愿树。 许愿树静默的站着,面对沧海桑田,不知伫立着遥望过几百年,又见证过多少对痴男怨女。 现在,这棵榕树耸劲的根须外,正涌上滚滚的浓烟。 青城掌门已经下令放火烧掉这处“荒岛”,并在沟渠的四周,布上了层层陷阱。 刀尖向上的陷坑、细线连接的暗器、连环射出的弓弩,都淬满了一触即死的墨绿色液体。 面前是千仞绝壁的边缘,身后有熊熊逼命的火焰。 火焰之后,影影绰绰的,是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复仇者。 陈欺霜背靠大榕树,又连续呕出数口血沫。 他擦着嘴角,低下头,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握着“傲雪”,一下一下的掘着土。 似乎是向某人无力的辩解着什么:“……我是真的尽力了。但这次也真的是死定了。你看,就别算我食言了好不好?” 黑白分明的眸光中,泛出些从未浮现过的温柔缱绻。 他放在腿上的那把黑色的匕首,无声的摆荡了一下新穿的“红衣”——自许愿树上扯下来的许愿红布——似在回应着他说的话。 簇新红布的最末端,留下蝇头小楷写就的字。 “同心且终老。” ——跟怀中那方石砚、李铭世书桌上的那方石砚上的刻字内容,一模一样。 * 大火燃烧了一天一夜方尽。众人也跟着不眠不休的守了一天一夜。 直至烧焦的断木被山风全部吹散,焦土燎烧过的荒地中,也依旧找不到任何碳化后的尸体。 青城弟子指着绝壁外、裸石上一道长长的、垂直向下、中途戛然而止的血痕,汇报道:“掌门。魔教妖人走投无路下选择了徒手攀缘山石,却又一招不慎……我们会到悬崖下面去寻找他的尸体。” 断崖之上,是久久的沉默。 |
第四章 “我决不会放开你” 四下寂寂无声,举目只有无尽的荒凉。青城山隐藏在天边的云蒸雾迷间,缩成了块垒大小的一座土丘。 一队巡视的人马前脚刚刚离开,某处残败的院落内,裂痕丛生的古井边壁,突然间挂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这只手,骨关节分明,五指扣缩在井沿稀酥的砖石上,哆嗦着向上。 直至指尖摩擦出血,手背青筋迸开,终是认命般的吊在了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偶尔传来几声农户家的犬吠。 这零星的几点在黑夜中再寻常不过的声音,却惊得这只长久不动的手,忽得一个激灵。 古井内再度有了动静。 血手拉动单臂,扯出一副沉重到反复下坠的身体。身体宕在井沿,发出咚得一声闷响,先是引发了一迭声干呕出血沫的呛咳声,随后又倒栽着侧摔落下,跌进了院落中荒芜的杂草堆中。 这一跌,二度诱发出一长串剧烈的咳嗽,咳嗽声登时牵动了浑身的伤势: 灼烧的喉咙嘶哑出绵延的音浪,伴随着“轰隆轰隆”的回响,不断的冲击着脑海;碳屑、草碎及混着不知什么东西的乌漆墨黑的一团,黏糊的附着在刀疮剑伤上,正随着咳嗽声,簌簌地向下抖着黑灰;腹部、后背、肩膀,三处险些致命的伤口,重又迸开了裂痕;膝盖着地处正蜿蜒出两条血河。 焦黑中点缀着零星的鲜红,整个人被火烧烟熏得如同一截开裂的烂木头。 “烂木头”陈欺霜用力捂紧自己的口鼻,强行抑止住咳嗽声,抓紧有限的时间,手嘴并用的撕扯碎布,替自己绑扎伤口。 周遭阒然。远处偶有四五声虫鸣。更远处的长空浩宇中,忽然传来一记穿云裂石的鹰唳。 陈欺霜缓缓抬起几近焦糊、软塌皱巴的脸,仰望高处,又竖起耳朵,侧耳辨音。 米粒大小的黑点,从万丈高空处俯视下来,尖啸着盘旋。 它的正下方,两匹骏马四蹄踩踏地面,发出急促有力的“哒哒”声。 两人两骑跟随着鹰讯的指引,笔直地冲着这座人迹罕至、且荒废日久的隐蔽院落而来,并同时有默契的停在了半掩半开的、挂着陈旧铜锁的木柴扉前。 其中骑在白马背上的人,没有下马,只留在院外,手抚摸着马鬃,安抚着躁动不安的两匹马,打着手势示意另一人分头行动。 另一人则踩着黑马的马背,动作娴熟的翻过残壁颓垣,直接跳进了内院。 残月银屑下的内院,高地不齐的蒿草叶子间是连缀成片的阴影。阴影摇摆错杂,透出些不同寻常的安静。 风,不动。空气,凝固。 来人将手放在宽大兜帽的边缘,摘下白色连帽斗篷,露出一张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孔。 他似有警觉的后背靠稳院墙,暗吞一口唾沫,下意识着握紧剑柄。轻声对着空无一人的乱草丛问道:“是霜公子么?周……”忽见一道血黑的电光,从正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了上来。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道掌风劈砍在侧颈,表情既错愕又惊讶,旋即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几乎同一时刻,院墙外也响起了“噗通”的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陈欺霜大力的一脚飞踹,直接将骑在白马上等候的旗手踢晕了过去,坠落到了马下。他也顺势落在了雪白马匹的马鞍上。 另一匹黑马见势不好,当即撒开四腿,扬长而去。 余下陈欺霜座下的这匹白马,扬蹄嘶吼,前跳后踢,似乎想将背上这名袭击了自己主人的不速之客甩落下地。 陈欺霜急促的平复着呼吸,身体不由自主的随着白马挣扎晃了两晃。忙单臂缠绕马缰,同时沉气下压,手收缰绳,硬生生的将马头扯向了某个方向。 随后,对着马腹猛烈的夹踹。 骏马吃痛着,发了力的狂奔。颠簸得马背上的陈欺霜,连咳出三口黑色的血沫后,脱了力似的伏在马背上。 他下垂着的已经包扎过的乌黑的左手依旧向外渗透着深黑的血水。 陈欺霜苦笑一声,勉力支撑着直起身体。他将背后的人头,怀里的匕首和李铭世的砚石一样一样的收进马褡裢中,最后脱下污浊得看不出本色的蓝白外衫,将自己的双腿,紧紧捆在了马背上。 这才拔出傲雪,对着白马的后臀用力一刺。 白马发出一声震天彻地的怒吼,发狂般地向前挣脱。 暗夜的上空,猎鹰注视着白马离去的方向,随风送出厉啸。但他并没有俯冲下去去袭击偷马的小贼,反倒更似受到了某种指令般,依旧盘踞在高空。 半晌,院落里的少年先悠悠的转醒了。在他的再三摇晃下,他那名被陈欺霜踢晕过去的同伴,才缓缓的睁开双眼。 半遮住眼鼻的帽兜,顺着丝滑的发缎向脑后滑脱了下去,露出一张娇艳明媚的少女脸。 少女迷迷糊糊的摇晃着脑袋,手揉着后脑,既觉得生气,又觉得好笑,无限感慨的说了一句:“可真不愧是主人看上的人。青龙使可真是太——潇洒帅气了!”待神智恢复,看清楚了眼前的少年,骇了一跳,猛得瞪大双眼问他:“竟然连你也被甩下了?霜公子他人么?你看清楚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没?” 听见少年羞赧的承认自己被打晕了,也是刚刚转醒,并没有来得及看清陈欺霜的去向,金莺鸣啁的少女音中透出了几分焦急与不安,将话说得又快又急:“主子一苏醒就急忙忙的追去了青城,也没来得及留个信物。他忘了霜公子是不认得我们的,现在我们又拦不住他,这下可该怎么办才好?” “百灵你别慌。”少年手指向天上的方向示意少女,“云雀的那只猎鹰还在上面跟着的,人应该不会丢。鸱鸮看见了信号一定会先往青城山方向传讯,相信少爷一接到消息马上就会折返回来。我们先骑着‘乌睄’追过去,希望多多少少能帮上些忙。” |
黑马‘乌睄’极通人性,听见少年喊他,兮律律的喷着鼻音,愉快的向少女方向靠了过去。 少女听完少年的话,如同此时才彻底的转醒般,用力的拍了一下脑门:“瞧我,习惯单独行动,都忘记这次我们的人全都出来了。”她拍拍“乌睄”的大脑袋,忽扇着一双伶俐的大眼睛,对着少年点头,“好!我们先追上去。” 少年拉扯着少女一同跃上马背,纵马向着那粒遥不可及的小黑点方向跟了过去。 却见小黑点突然收敛翅膀,似黑芒坠地般,向地面方向俯冲了下去。 飞鹰回绕着下落,落在了戴着厚棉毡袖套平举的单臂上。它有些疑惑的向前瞅瞅,又向侧旁的饲主看看,见饲主正忙着回话,没空搭理自己,于是抬爪,左挪右随,终于在饲主肩膀上找到合适的位置,状似入眠般低头假寐了起来。 “……我们努力解释过了。”云雀苍白又无奈的辩解道,“但是霜公子说他不是什么狗屁的霜公子,也从来不认识什么姓‘周’的。霜公子他受了重伤,又似中过毒,却抵死反抗,我们不敢过于逼迫。还请主人恕罪!” 策马飞驰在最前端的身影,在听到“从来不认识什么姓‘周’的”这句话时,后背猛然一僵,又被接连的“受了重伤”和“中过毒”的消息晃晕了心神,重扬马鞭,焦躁的连喊了三声“驾”。 云雀与鸱鸮随行左右。看得出自家主人低沉着气压并摆出一张臭脸,很明显是心情极差,于是不敢再吭声,只随着头骑,闷头赶路。 千里骏马奔驰若飞,单骑绝尘,远远的甩开了身边的两人。 它马背上的主人,在看到远处那个分外熟稔、摇摇欲坠的身影时,当即凌空跃起,借踩踏马鞍的助力,若追捕食物的迅捷的鹰隼,直接向前面扑了过去。 陈欺霜齿间格格作响,身上也忽一阵冷忽一阵热,一时如坠冰窟,一时如临火海。轰鸣的耳朵中响起一声声若有似无的“青龙”的呼唤。 偶尔想得太入神,倒好似那清泠泠的声音真的已经出现在了身后一般。 陈欺霜打了个冷颤,为自己的矫情和太过自以为是,发出一声自嘲似的冷哼。 身后有气流贴着皮肤向前划过,陈欺霜本能的认为还是那群跟在后面,喋喋不休的嚷着“请霜公子跟我们回去”的苍蝇,不耐烦的抽剑向后横划,却被同样落在马背上的人按下了手,并牵住了缰绳。 清澈干净的雨后竹香,似轻透蓬松的棉团,软绵绵暖洋洋的包围了上来。身后的人一眼看清了陈欺霜的鳞伤遍体,心脏猛得一抽,险些漏停了半拍。却强压心绪,先呵止白马:“‘涉雪’,停下。” 然后才故作轻松的展开纸扇,遮住笑得不自然的嘴角,调笑陈欺霜道:“莫非是因为——我不是来迎接你的最佳人选,所以便要挥剑砍死我?哎呀,青龙使果然可怕。” 朱雀!真是他!他怎么会来? 陈欺霜不受控制的跟着对方的笑声上挑起嘴角。他看见朱雀不同往日、罕见的穿了一件暗黑色的着装。不知是因为中毒过深,还是力竭之后的思绪紊乱,脑抽筋、嘴哆嗦,习惯性的喊出了一句:“教、教主。” 朱雀原本就虚假的笑容,如同打碎的瓷瓶,骤然开裂,肉眼可见的僵硬了起来。却仍故装镇定,干巴巴的笑了几声,尴尬又多余的解释道:“哈、哈、哈。是我,我是朱——周钰恒!” 不是、不是的,我没想说这个。陈欺霜越想解释,越急得说不出话来,索性伏下身子,自褡裢中掏出那个已经不成样子的包裹人头的包袱,推给周钰恒。 也避开周钰恒的目光,暗自收起了“灭影”匕首。 我想拜托你把“他”带回给教主。他不知道这句噙在嘴边的话到底有没有说出口,就已经冷不防的被周钰恒的一支银针扎中了昏睡穴。 两指夹着因人头腐烂而溢出脓水的包裹,既无奈又无语。周钰恒莫名烦躁的重复了两次“该死”,眼角瞥见身后跟过来的身影,抽出鲜红缠黑的长鞭“惊鸿”,挑了人头包裹的一角,唰得探出去,掀到了鸱鸮的脚边。 “你先妥善保管。我要带小霜回一趟周家。” 周钰恒一边交代一边小心翼翼地喂陈欺霜吃各种疗伤解毒的丹药,替他解开束缚,轻托着他,跨回了座下的千里名驹。 望着怀里这张睡到人事不知的“丑脸”,唇角轻提,心底莫名就是一暖,忙板起脸来,又补充道:“嘱咐黄离安排好马车就跟过来。派小百灵到杜小姐那里替我取东西。其余的人,各归各位。——这次,辛苦你们了。” 得到命令,数十条人影悄无声息的隐匿回了黑暗。只余云雀,故意避开什么似的,先一步冲到前面去探路。 四下再无人。周钰恒心底愤愤不平,嘴上振振有词,对着已经昏迷过去的人撂下狠话:“我猜你就是故意想为难我的。你等着,等你好了,看我不、看我……”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到底该怎样去惩罚陈欺霜,于是长叹一口气,转而怒道,“杏仁儿酪没了。江米酿鸭也不做给你吃。” 话一出口,只觉得心底凄苦一片,更加衬托出了自己的悲凉与可笑,不由得轻叹出声:“傻孩子。白元奉有什么好?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他?为什么你宁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看一眼站在你背后的我?” 他生怕骏马的飞驰牵动陈欺霜身上的伤口,所以一直环抱着陈欺霜,将人悬空托着。此刻,有些姿势别扭的半低下头,用唇尖蜻蜓点水般的触碰陈欺霜的眉间,一沾即走。 情不自禁的偷笑,也情不自禁的伤怀:“即使你不愿,即便你终不回头,我也会守着你。” “我决不会放开你。” |
* 前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通道,脚下是堆积成山的尸首骸骨。陈欺霜踩在一块块血肉难辨的碎肉间,沿着蛆虫蠕动的崎岖山路,没了命的往下跑。 身后的脚步声越追越急,“啪嗒啪嗒”,每一步都似踩在心尖。越来越急,越靠越近。 近在咫尺。 一只自混沌中伸出的遮天蔽日的大手,死死的扣住陈欺霜的后脑,阴森又空洞的冷笑道:“抓住你了。” 陈欺霜不敢回头。他像一只被戏耍在猫掌之下的小耗子,绝望又无能为力的瑟瑟发抖。 心底有个声音在反复的催促:“快跑啊!你快跑!跑得远远的。被他抓住,你会死——” ——不,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他。 他猛得回手一掌,击在了虚而不实的半空,倒也挣脱开了禁锢。却没胆量抬头,更不敢旁视,生怕不知何处踢来的一脚,踹到自己肝肠寸断,又呕血不止。 只能连滚带爬的向前,沿着刀光血影,也沿着森枯白骨。 却不想,被一块突兀的腿骨绊了个正着,一跟头翻了下去。 身体越落越沉,四肢越缩越短,力气逐渐消失。 他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弱小无力,只能任人摆布的幼童。 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他茫然的想要去抓住些什么。 远远看见一点红影,展翅的红羽仿佛微弱的烛火,飘忽不定。 陈欺霜如蒙救赎般欣喜的向红影的方向伸出手,如释重负的微笑:“我答应过你,会平安回来。” “我知道。”那个站在触不可及的、只能仰望的、冰冷高台上的红色人影,回答着,摘落覆在脸上的面具,露出俊美卓然尤显青涩的少年面孔,粲然一笑,“我是周钰恒。你私下里可以喊我小五哥哥。你,还记得我么?” 他伸手回握住陈欺霜。 陈欺霜刚想跟着微笑,却见熟悉的面容紧蹙剑眉,失落的低头:“原来,你已经想不起我了啊。也好,那我们重新认识。” 再次抬起头,却变成了一张早已溃烂剥落的脸。 朱雀! 陈欺霜失声痛呼,抵死挣扎,却动弹不了丝毫,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亲眼看着周钰恒,被脚下的血肉玷污着、吞噬着,化作了一滩血水。 “把他还给我。” 他知道该求谁。也因此格外的冷静。 “哈哈!可笑!”入了魔的红眼咧开尖齿巨口,笑得张狂又恣意,“杀了你我都不足以泄愤,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杀人、放火……任何见不得光的勾当,以后都由我来做——只要我不死,他终将如鲠在喉、寝食难安——这就是我的条件。” 陈欺霜在疯狂的笑声中,双膝跪地,全身心的匍匐在魔尊的脚下:“我这辈子都是魔教的狗。” ——如果要满手血污,那么只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
第四章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深陷梦魇,梦中的景象也愈加的真幻难辨。 一团朦胧的迷雾中,陈欺霜看到陈染怀半夹半搂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双手拉扯小胖墩肉嘟嘟的脸蛋介绍道:“……这是个大嗓门,还是个贪吃鬼。哦,他还有个响当当的称号,就是我铭世师兄的头号跟屁虫。哈哈哈。”他笑完,又哭丧着脸假装悲伤,“不过可怜啊,青城山日子苦,我们的小胖子好久都没吃上一顿饱饭了。所以嘛,我今天带他出来,打个秋风。” “哇!染怀师兄你撒谎都不脸红,脸皮可真有够厚的。明明就是铭世师兄拍我来看着你的好不好?”“大嗓门”一开口,果然声音洪亮。他毫不客气的拆穿陈染怀的谎言,拍开陈染怀的手,揉了下自己的脸,看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笑,立刻正气凛然的解释,“那个,我们青城山可是正经的门派,诸位万不可因为某个瓜兮兮的不端行为,就对我们产生什么不好的误会。” 却见一道剑光划过,这张有着胖乎乎少年脸的头颅,掉落在地。同样的溃烂剥落,化作了血肉模糊的骷髅人头。 骷髅人头又变成了李铭世的脸,变成了“小懦弱”的脸,变成了无数青城弟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张消失在霜剑寒刃下的脸…… 人头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潮涌而上,争先恐后的靠近陈欺霜。 它们呻吟着、噬咬着,紧紧缠缚,用牙齿扣住并撕开陈欺霜的身体。恨意沸反,不死不休。 “不放过你!死也不会放过你!”凄声鬼泣合力嘶鸣,七窍中涌出血泉。 血泉慢慢汇聚,向上漫延,向下拉扯陈欺霜的身体,直至将他没顶。 满眼都是血红。一片血的汪洋。 “疼。好疼。”陈欺霜紧紧抓向胸口,仿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死命咬紧牙关,咬到鲜血淋漓。却仍浑身战栗着,呜咽出了泣音:“对不起,原谅我。对不起。” “哎!霜公子你快松口。你怎么能咬人哪!”是少女急忙忙的喊声。 “不要大惊小怪的。我没事。”清泠泠的男声似从半空中传出,他轻柔的安抚着深陷梦魇中的陈欺霜,“乖,不哭。我在这里。” 一点若有似无的清甜竹香,淡淡的覆了过来。贴上额头,又去轻探腕脉。 “烧已经退了。是因为药效过去了,才会疼得这般厉害。”那声音似乎正对着谁解释些什么,又极温柔的拭掉了陈欺霜眼角的泪水。 转而,又像想起什么事情般,淡淡的吩咐:“百灵。你把我新收的那株整枝雪莲,让黄离送过去。就说是我孝顺他老人家的。” 有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也有轻轻的关门声。 静了许久,那道声音才又响起:“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这么爱哭。你说你丢不丢人?” 声音中带着纵容的笑意,让陈欺霜听了,涌起股莫名的心安。他那句不经思考的歉意又再次脱口而出:“我对不起你……” “哎呀!”声音再笑,伸手再次抚上陈欺霜的额头,“这可真是烧得不轻啊……” “教主。我对不起你。”陈欺霜不知道又梦见了什么,强撑着将完整的道歉说出口后,委屈的吸着鼻子,蜷起身体,向熟悉的气息靠了过来,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那只手闻言想要缩回,却又有些恋恋不舍。颇有些尴尬的悬在了半空,进退两难。 那声含蓄的笑也变成了略显生硬的开脱之词:“这真的是,发烧烧到糊涂了。” 回应他的,只有陈欺霜呼吸匀称的酣睡声。 * 警醒的一瞬间,陈欺霜本能地先摸向怀中的匕首。 入手处是裹得细密厚实的一层药布。触碰之下,牵扯到了伤口,让他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下意识的将呼吸声音放至平缓。绷紧身体,收敛内力,装作尚未清醒的样子,不动声色的打量起四周。 身底是温暖干爽的床褥。月白色的薄纱帐垂委在侧。耳边有悦耳的鸟鸣声、微风拂过竹林的哗哗声、还有阵阵均匀的呼吸声。 鼻息间萦绕着淡雅的嫩竹香气。这阵香气随着靠在床头、频频点头的身影,似近似远,若即若离。 陈欺霜暗暗松了一口气,立刻便放松了过于紧绷的神经。 他微侧过头,借着纱帐的遮掩,目不转睛的贪看着触手可及的倦容。 周钰恒一手斜支身体,一手搭在陈欺霜薄衾的边角。因为接连几日的苦熬,在这个分外清寂轩朗的夏日午后,不经意的流露出几分困顿不堪来。 他睡得酣甜,双目微闭,唇似带笑,毫无城府的放松状态,莫名透出些纯真简单的傻气,令陈欺霜心底柔软成一片,实在不忍心出声唤醒他。 但看到他极不舒服的前后摇晃,又更加的于心不忍。 陈欺霜紧握住拳头,半张开口,在叫醒还是不叫醒周钰恒的选项之间,肚子的矛盾与纠结。 仿佛是感应到他抉择的困难,周钰恒手肘一坠,猛得向前一栽,陡然间清醒了过来。 刚一睁开眼,便立刻捶着脑门给了自己一下子:“该死啊我,竟然睡过去了。” 随即起身,轻拢开层层薄纱,探头去看陈欺霜。 他动作虽然不慢,但仍没来得及看见陈欺霜一瞬间收回去的、本来想要伸出来扶稳他的手,也没来的及看清陈欺霜脸上担忧的表情。只刚好捕捉到陈欺霜因为心虚所以紧闭装睡的眼。 ——有些刻意的、当着自己的面、重新又闭回去的眼。 装睡?为什么?是不愿意见到我么?虽然有诸多不太适宜的想法,但焦急的关切还是大过了疑惑与思考。周钰恒迫不及待的问道:“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话一问出口,突然灵光一闪的感觉出些什么,慌忙展开纸扇暗呵了一口气,又顺势揉着眼角摸了下凌乱的额发。心底登时惨呼一片,自己已经先发自肺腑的先鄙夷起自己来了。 陈欺霜听见周钰恒的问话,知道已经蒙混不过去了,只好再次睁开眼,坦然的面对着周钰恒的视线,点头回答:“我醒了。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还想要问清楚这里是哪里,李铭世的人头是否送到了教主的手上,青城山余下的追兵都已经撤回去了么……还有一句,你有没有受伤。 却见周钰恒像是终于卸下久压在心头的石头那般,放心一笑:“那就好。” 他的笑容展露至中途,戛然而止,猛的向后退到五尺开外,纸扇扇面连头带脸,一齐遮住:“厨房里又替你煎好的伤药,温在炉子上,我去替你取来。你先好好休息。” 话一说完,也没敢再抬脸去看陈欺霜的表情,当即火烧眉毛似的落荒而逃。 “哎主人你去哪儿?我已经把煎好的汤药端来了。”房门外响起如莺啼燕啭的少女音。还有周钰恒立刻就接上的、几乎称得上是恼羞成怒的打断:“你先喂小霜、青龙吃药,我去去就回。” “啊?把这样的好事让给我么?主人你是睡糊涂了吧?不会事后再反悔吧?” 周钰恒前脚刚走,门吱嘎一启,推门转进来一个端着汤药的小丫头,歪着脑袋疑惑的感慨着:“奇怪啊,奇怪。”一抬头,看见支撑着半坐起来的陈欺霜,马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原来霜公子,哦,不对,是青龙使你醒了啊!那我们主人这是因为害羞了,所以才逃跑的吧。” 她约有十一二岁的年龄,上身穿着鹅黄色的坎肩,下面一条柳青色的短裙,走起路来灵动轻盈。一双眼睛极大,天真纯情的脸上夹杂了些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诱人与妩媚。 “我叫百灵。”小丫头绕过屏风,弯腰放下碗搁,拖过黄杨木镂空雕花的矮鼓墩,半坐着,捧起药碗轻轻吹气,“我们主人,就是朱雀使。他吩咐我来服侍你吃药。” 她边吹气,边忽闪着大眼睛,目光上下左右乱瞄,借机好奇的打量着陈欺霜。 陈欺霜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避开她的视线,无比冷淡的拒绝道:“多谢。还是我自己来吧。”他掀起薄衾就要起身来接药碗。 “快别起来。”小丫头伸手推他,见陈欺霜微侧身让了过去,倒也听话的再次坐了回去,再次偷瞄着陈欺霜的脸,一张娇嫩的脸蛋顿时像晕开了红霞般的艳丽。她护食似的护住了药碗,似笑非笑的抿着嘴唇,说,“不麻烦不麻烦,别客气别客气。是我占便宜了。” 话说完,竟然自己捧着药碗,喝了一口药汤。 陈欺霜一脸愕然,却更加震惊的发现小丫头半噘起嘴,向自己嘴唇的方向贴了过来。 她用表情和动作,示意陈欺霜来“喝药”。 |
陈欺霜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手足无措的连连退后,慌张中并起右掌,不知道是该斜劈下去,还是干脆一拳将她打倒在地。 连带着心底那股晦涩的愤怒,也似小火苗般腾得蹿了出来:原来他身边的人都是这样服侍他吃药的。 “咚”得一声,撞上了床板,陈欺霜退无可退。他手抓住帘帐正要将人一裹,却听见一声来自正前方炸起的厉呵:“别胡闹!” 周钰恒推开门隔着屏风便看到了眼前这“甚为不雅”的一幕,他简直称得上是气急败坏,近乎飞一般的冲了过来,扯着小百灵的胳膊,将她拉到了屏风外。 “你还敢撅着嘴?你给我站好了!你你你、究竟是是跟谁学来的这身恶习!”纸扇哆嗦,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小百灵咕咚一声咽下药汤,看着自家主人阴沉得简直要劈下雷来的怒火,委委屈屈的哼唧道:“那个,你就是这么喂霜公子吃药的啊!” “我没有!”周钰恒想也没想的当即出言反驳。 他本能的抬起眼去看陈欺霜的脸色,看到陈欺霜表情纠结神情复杂,登时有些心虚的错开他的眼神,但回过头来一想,自己确实也没有需要逃避的理由,又理直气壮的迎着陈欺霜的澄澈双眸看了回去。 于是,他发现,陈欺霜竟然撇过脸,他、他竟然脸红了。 周钰恒的心脏立刻疯狂的鼓噪了起来,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又大声,仿若一开口,便会立马从嗓子眼中跳出来。 他忙展开折扇,哗哗的乱摇着,扇去面上腾起的燥热,又辩白了一句:“青、青龙,你听我、解释,我、我是真的没有……”气息紊乱下,结结巴巴连不成句的语言,更似落实了自己的罪名。周钰恒几乎称得上是痛心切齿的咬出了最后的几个字“——没、有、这、么、做、过。” 话一说完,立刻甩出刀子似的眼神扎在了始作俑者的脸上。 小百灵吐着舌头狡黠的笑,她还似不够添乱般的,故意伸出纤纤玉指,隔空点着搁在床头柜上的药碗,语带埋怨:“瞧,药都快冷掉了。主人你别气,我不该抢了你的美差。你亲自去喂霜公子吃药吧。” 他见周钰恒伸出折扇要来打自己,登时三步并作两步的逃了出去,连连求饶道:“主人,我是真的错啦!下次绝对不会再——故意揭穿你了。” 趁关门的时机,她还眨着眼给周钰恒留了一个“顺势而上啊”的鼓励口型,顶着事后会被周钰恒打死的风险,当着周钰恒的面,重重的关上了门。 尴尬。 方才还欢腾得几乎飞舞起来的空气,此刻却沉重得如同陷入沼泽缠人到窒息的泥浆。 周钰恒狠狠的一闭眼,索性破罐子破摔,换上一副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自然”笑容,步履端庄的走了回去,重新坐到陈欺霜的面前,端起了药碗:“来,先喝药。” 他用汤勺舀着,极其自然的先轻碰着勺侧,浅抿了一下勺中的药汤:“还好,温度正好。”微微一笑,顺势就喂到了陈欺霜的嘴边。 空气再次凝滞了起来。 分外寂静的空间内,呼吸与心跳声竟然成为了某种被扩大数倍的喧哗。 陈欺霜在周钰恒已经变得绝望了的灰暗眼神中,避开周钰恒的手,淡然的接过药碗:“多谢。我自己来就好。” 话音一落,仰脖一送,一饮而尽,涓滴不剩。 他将空碗还给周钰恒后,立马开口认真的问道:“李铭世的人头现在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距离总坛还有多远?”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倒意外的解除了周钰恒的窘迫。 周钰恒放回汤勺药碗,开口流利的应答:“东西我已经派人送回教内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左护法特准你静卧养伤,说是剩下的事情会等教主回来后再找他详谈。至于这里——是翠篁南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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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看 |
第四章 步步为营,小心试探 陈欺霜被“翠篁南竹”四个字惊到呼吸骤然一止。他近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站起身来逃离这个地方。 翠篁南竹,是前任魔尊,也就是血盟教已故老教主的故居。 它在距离魔教总坛东北方向十几里开完的某一处绿洲处,靠近中原方向,占据天然的淡水湖,搭建成了一所遗世独立、颇具江南水乡风情的小院。 柳荫蔽日,玉簪搔头,竹梢送凉,莲池风静。地处二层高处的卧房,隐约望得见窗外错落斑驳的景致。 这处占地十几亩的后花园,最中间有片五亩见房的清冽荷塘。高地有致的凉亭散在池水四周,构成一幅“红荷碧叶天,赭桥压水眠。清流脉脉处,竹韵琤琮鸣”的美好画面。 教内曾有人偷偷的议论,说是因为朱雀使出生自江南,老教主怕他思乡心切,所以背地里斥用巨资,替他打造了这处怀旧的念想。可谓是荣宠至极了。 老教主生时,这里是老教主闭关静修的久居之地。老教主离世后,便由新任教主白元奉做主,将它赏给了朱雀使。 陈欺霜也曾来到过这里。有时是跟着教主,有时是陪着白虎。但大多数的时候,他也仅是守在开门面临的那座假山前,顶多是在宴客的花厅稍显拘束的略坐一坐,却从来没有穿过前厅,进到过后堂内室。 更遑论是极具私人领地意味的二楼内室。 “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该走了。”他狠下心,用格外冷漠的态度对待周钰恒,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当他看到周钰恒果然露出了受到了伤害似的表情,语气又抖然一软,发自心底的真诚感激道,“朱雀,多谢你。” 幸亏有你在,也幸好是你在。 他虽嘴上说得倔强,态度更是坚决,手分开床帏就要起身下地。但他大病初愈,久未饮食,又兼刚才一番折腾惊出了冷汗,服下一剂带有安神养气性质的药,猛地起身,登时腿脚发软,一阵头昏眼花,一个踉跄,紧紧抓住了床柜,险险就栽到了地上。 周钰恒忙一把扶稳了他,当即生气道:“你不要命了!” 话说完,立刻懊悔到吞声,重又换了一副商量的态度,劝他:“你病刚好,总不能独自回去吧?等我有时间送你回去。更何况,我作为主人,再不济,至少也该留你吃顿饭吧?灶上有瓦罐焖着的紫粳米粥,软软糯糯,甜香可口。我去替你盛一碗过来。” 他说完话后,扶着陈欺霜重新又半躺半靠在床头,起身去推开门,对着门外的某处悄声的吩咐了什么。 陈欺霜好不容易从险些失去意识的境地中脱逃出来,双目复明,立刻便追逐上了周钰恒的背影。 他本想出声拒绝,说“不用麻烦了”,但又舍不得眼下这难得的相处时间。于是,强行压住心底深处那点躁动着的不安,默默念叨了些什么,一直等到周钰恒端着炖盅,再度坐回到身侧。 这一次,周钰恒吃一堑长一智,没有再犯上次那种自扇耳光的错误。他将粥盛起搅匀,吹得凉了,才将一方温热的净帕递到陈欺霜的手里,请他自己擦干净双手。 “稍微还有些热,你慢点喝。”他边将粥碗送到陈欺霜手中,边腾挪出靠垫替陈欺霜靠稳。最后,将净帕搭回铜盆边缘,才坐回到陈欺霜身侧,专心致志的看着他喝粥。 陈欺霜吃东西的样子特别像小鼹鼠。双手搭在碗边,埋首在碗内,嘴巴动得飞快,呼噜呼噜,两三口粥下肚,手一抹嘴,空碗向前一递:“吃饱了。” 也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周钰恒刚来得及喘一口气。 “饱了?还有很多,再吃一些吧。”周钰恒接过空碗,又盛了一碗,见陈欺霜仍在迟疑,忙故作惋惜道,“是加过温补食材的药粥。你不喝,等一会恐怕就只能倒掉了。真可惜这一锅的好材料了。” 他说完,将碗放回搁盘,端着食皿就要往外走。看架势,是真的打算命人将粥全部倒掉。 陈欺霜连忙出声阻拦他:“我,还没吃饱。” 再次接过粥碗,就已经没有那么多虚伪的客套了。仿佛意识到面前这整盅的粥,都是专属于自己的“一餐”。他敞开肚皮狠吃,一口气,连喝光三大碗。 当他伸出空碗向周钰恒讨要第四碗时,周钰恒将“慢慢吃,还有很多”这句话,咕咚得一声,咽了回去。 “没有了。”他听见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撒谎,“你要是喜欢吃,我晚上再吩咐厨房替你多准备些。” 周钰恒悄无声息的自言语上给陈欺霜下了个圈套。 陈欺霜一无所察,他还在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放慢进食速度,细细的品味一下紫粳米中的藕荷香气,听到晚上还有机会再吃到,连忙轻点一下头算是默许了。 一转念,咂摸出些不对劲来,却见周钰恒早已乐不颠得向外吩咐了出去。 算了,就再多呆一晚。陈欺霜有些认命般的故意纵容着自己。但也不禁生出几分自暴自弃、自怨自艾的颓丧气息。 他垂头丧气的在心底指摘自己的立场不够坚定。一抬眼,就对上了周钰恒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两人异口同声。 周钰恒率先避让目光,展开纸扇,主动谦让道:“你先说。” 陈欺霜则顺着周钰恒刻意到怪异的目光,抬手摸向了自己的脸。 “别碰。”周钰恒忙制止他。他焦急的抓向陈欺霜的手腕,却被陈欺霜触电似的一缩手,甩了开去。 “对不起。”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
这一次,周钰恒抢先开口,再次致歉:“我不是故意的。”他指着自己的嘴角示意陈欺霜:“你的这里,沾了些东西。” 见陈欺霜准确无误地蹭下嘴角的饭粒,又填回口中,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周钰恒憋笑憋得痛苦,仍不忘要继续解释:“你的脸上受到几处烫伤。我迫不得已替你摘下易容面具,涂些治疗的药膏。对,现在还不能用手摸。” 陈欺霜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对主仆避开自己的目光,频频向自己脸上看的时候怪异的目光的含义。 但他更先意识到了自己无缘无故便拍开朱雀手的失礼,忙内疚的垂下鸦羽似的浓黑长睫,兀自镇定着回答周钰恒:“朱雀,你不必道歉,没关系的。我戴着面具也只是因为不想引人注意,这副鬼样子,出任务实在不方便,也实在很容易被别人记住这张令人厌恶的脸……” 他难得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周钰恒边听边暗自得意,心道,这笨小孩还蒙在鼓里呢。你难道真的认为这么多扔进人海中便再也找不出的“大众脸”,是碰巧才会分到你的手中么? 他想要打趣陈欺霜,也借机分散他低落的情绪,却听见陈欺霜话音一转,十分坦然道:“更何况,看便看了,伤就伤了。我又不是女孩子,没有这般的看重这副臭皮囊。” 听了他的这番说辞,周钰恒十分惭愧兼特别不好意思的,用纸扇挠了挠自己的额头,重重的咳了一声,好像在说“哦,不好意思,我正是你说的这种特别看重面皮的肤浅的人。给我留些面子吧,快别说了。” 陈欺霜顺着咳嗽声觑见了周钰恒的表情,忙慌乱得解释一通:“朱雀。我不是在说你。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说太看重长相就不好。教内的很多女孩子也都特别看重自己的脸。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任何觉得你长得像女孩子的意思……” 越说越乱,多说多错。解释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十分的无力,干脆闭紧了嘴,又恢复成了往日那副“少言寡语”的状态。 他以沉默不语,消极的抗拒着周钰恒的诱导。 周钰恒早先就已经看出陈欺霜有些许的不自在,也看得出这样大段大段的说话,有利于逐步消除他的戒备,降低他的心防。他就那样淡笑着看着陈欺霜的无措。见他蓦地闭上了嘴,心底反倒生出了更多的逗弄之意,想要引着他再讲出更多的话来。 于是探扇浅笑,肆无忌惮的卖弄与吹嘘起自己来了:“我懂你的意思。你是在变相的夸我长得好看。” 他自己都忍不住为自己的寡廉鲜耻狠命的唾弃自己,却见陈欺霜还是那样咬住下唇,眸光清明的看过去。 这是在默认我说得对?周钰恒疑惑,见陈欺霜半是犹豫半是迟疑的,轻轻的点了下头。 “那白虎长得也好看?”周钰恒再试探。 陈欺霜毫不迟疑的就点了头。 周钰恒不甘心:“那玄武呢?左护法呢?——教主呢?” 点头、点头、连连点头。周钰恒算是看明白了,原来自己算是这群人当中长得最难看的那个了。 长相上没有半分优势,反倒被排在了最末端,这样再问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不过他随口间提到了教主,立刻便勾起些特别不好的回忆,一口气梗在嗓子里,对着陈欺霜哀嚎了一句:“我好惨哪!” 陈欺霜讶异,静等他解释。 周钰恒立刻半真半假的对着陈欺霜抱怨:“你迷晕我将我锁紧衣柜,害得我两天两夜没吃没喝,这倒也罢了。但我千里迢迢的去接你,你开口第一句便是‘教主,你怎么来了?’哎呀,当时我的这颗心,痛得简直要背过去。——这难道不是好惨嘛。” 陈欺霜原本就苍白的脸,立刻就失了色。 他记得自己好像不是这么说的。但在周钰恒言之凿凿的笃定指责中,混乱了记忆,觉得自己很可能因为一时的口误,真的就伤透了周钰恒的心。 他认定自己的记忆力并没有周钰恒那般的好,并且莫名的相信,周钰恒并不会凭空冤枉自己。 此时再不开口,就已经称得上是“故意为之”了。 陈欺霜羞愧的低下头,嗫嚅着诚恳道歉:“对不起,朱雀。我真不是故意的。” 周钰恒感到了一丝欺负纯真孩子的负罪感,赶紧替他开脱。他唉声叹气,连连摇头自嘲笑道:“你会认错,那也没什么办法。谁让我跟教主长得这么像呢?” 又是一句不经意的试探。周钰恒紧张到掌心微汗。他在期盼着陈欺霜能给出一个两者间完全不同的答案。 |
一点都不像。 陈欺霜凝神去看这张早已镌刻至心底的脸:常年少见阳光的肤色,有些乳液般的白皙,散发着令人亲近的皎柔的清辉。修长的剑眉斜飞入鬓,眼角微微上翘,鼻子坚挺,唇角常含三分笑意。 最为出众的是一双眼睛。翦水秋瞳。单独拿出来端详,更似女子的笑眼。但放在这副五官中,却又意外的和谐。 秀气却不显女气。英俊中另有一种无欲无求的淡然。 陈欺霜注视着周钰恒眼底的温柔,看清了他的紧张,看清了他难以言语的异样忧伤,也看清了他虽是勉强打起三分精神,实则已经疲惫到极点。 下陷的眼窝和肉眼可辨的浓重眼底,同时揭破了他的伪装。 几日不见,他竟然消瘦憔悴了这么多。 都是因为我! 陈欺霜心尖一痛,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说些、或是做些什么去安慰他。 但在当下,他也只是僵直着后背,在被子下面紧紧的攥着拳头,心虚的跟着重复:“是啊,是很像。能有七八成相似。” 周钰恒闻言一怔,希望尽数落空。他轻抚着脸庞,面露几分纠结:“是么?果然是因为长得像么?怪不得。那这可就难办了。其实我还挺喜欢我这张脸的。” 他跟中了邪似的暗自嘀咕了几句,再次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刻意轻佻的取笑陈欺霜道:“先不说这个。人不是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这次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你何不也效仿效仿?” 话说到这种程度,意思已经近乎直白了。饶是陈欺霜这种神经大条的人,此刻联系前因后果细细想过,也都能听出其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情深意笃。 很危险。这里不能呆了。我应该快点离开。他在心里反复劝说自己,但却只是生硬的装作不知情。他避开了周钰恒的问话:“朱雀。我有些累……” 这是打算送客了。 周钰恒心底微苦,反倒笑得更开朗了:“哎呀。我话都还没说完哪。是做牛当马,也要还上我的钱。” 他麻利的掏出把黄金小算盘,也顺势摸出了本账本,手指飞快的舞动拨打着,脸上露出了“万里江山、形势一片大好”的笑容:“总不能做白工。你迷晕我失手打落的那壶碧螺春,茶壶算五百,茶叶算你二十两;拧断的那把柜门铜锁算十两;我的人为了找我浪费的时间、体力、衣服磨损算八十两;哦,还有你刺伤‘涉雪’的诊疗费算一百两……舟车劳顿的辛苦费,我当友情价算你三百两。” 周钰恒账一算完,哗楞一抖算盘,展开账本给陈欺霜看上面的字:“这白纸黑字每一笔账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四千七百六十五两四钱五厘的银子。每个月从你月俸中扣,扣到你还完为止。估计,这辈子,是够了。当然,你若在别处有进项,记得多少要还我些利息。” 欠账还钱天经地义,陈欺霜哑口无言,他很想询问周钰恒,为什么你的人为了找你,还要将这笔账记到我的头上?但认真想想,又觉得好像也没说错。 他随着周钰恒纤长的手指逐项去看一长串代表金钱的汉字,脑袋顿时嗡鸣了起来,有气无力的问:“你为什么不把刚才的那份粥钱也算进去?” 周钰恒当即喜笑颜开,露出了一个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多谢提醒。我回头就补上。” 他笑得开怀,同时再次挑衅道:“反正你都已经被我看光了。那个别误会。上药的时候我问过你,你并没有阻止,我就当你是默许了。所以,我会对你负责的——嗯,欠的银子也可以不用还。这个办法,你会答应么?” 周钰恒小心翼翼的问,将话说到最后时,已经完全没有笑意了。 他紧张得心脏咚咚直跳,又有些口干舌燥。好像将真心捧上任人掂量般,厚着脸皮,乞求陈欺霜能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 |
第八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会对你负责任……你愿意答应么?” 陈欺霜被周钰恒话意中的郑重吓得心跳骤停了半拍。 说来可笑,但其实他也一直都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心愿。 他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能亲眼看到朱雀在大红喜堂内,披一身艳红,手中牵着他两情相悦的心爱姑娘,于贺喜的宾客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喜气洋洋。 他也许会对着自己的新娘,当众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承诺,那么,自己也会混在众多的道贺声中,适时送上“愿相敬如宾,同心同德”的美好祝福。 而在那不久之后,他们,将会迎来属于他的第一个孩子。 又几十年过去。当他双鬓斑白,后背佝偻时,自会有子孙萦膝。他的曾孙子,又或者曾曾孙子,会听他讲上一两件有关江湖的往事。 这时,那个曾经的朱雀使,现今的耄耋老人,咧开牙齿松动的嘴,嘿嘿一笑:“太公给你讲一个关于我同伴的故事。话说有那么一个人啊,我们都叫他小青龙……” 他本该过这样的人生。 琴棋书画诗酒茶。既可以是江湖中的浪荡公子,亦能成为大宅中的富贵闲人。 总之,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远离开刀光剑影,江湖纷争,他会按照寻常人的生活方式过活。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 而自己,能够在他余生的记忆中,作为一个温暖的片段,出现在他口中的某个故事的角落中,那么,也就足够了。 ——不是不懂,也没有刻意装傻。只是不能。不能练最后一个靠近他的机会也失去了。 但是现在的局面,只要自己的一个点头,所有的一切,终将化作泡影。 陈欺霜会恨自己,恨自己亲手打碎了他的幸福。 更怕多年后,他的失望,他的怨恨,以及,他的转身离开。 陈欺霜怕到发抖,进退维谷,怕自己因一时为了满足私欲而动摇,终将铸成大错。 在慌乱中,反倒激生出了一种极端的想法。倒觉得不如干脆趁此时机,快刀斩乱麻,也彻底根除自己内心那股蠢蠢欲动到令人作呕的邪念。 想到此时,陈欺霜有些脱力,又有些绝望的笑着回答周钰恒:“负什么责?说到底,我也不是女孩子。同为男人,看便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还刻意学着周钰恒的说话方式回嘴道,“我不用你负责。你放心。我也决不会讹了你的银子。” 他坦诚的推脱,既表明自己已经听懂了话中的意思,又急于撇开双方的关系。聪明如周钰恒,又怎么会听不明白。 但这番举动,看在周钰恒的眼中,却又多出一另外的一层意思。 现在的局面,如同已经摊开在牌桌上的底牌,谁先掀翻最后一张名为“朋友”的遮挡,牌局便可以永远的,彻底的,结束了。 他只能先暂退一步。 周钰恒用力拍了拍心窝,故意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一副生怕陈欺霜答应了,自己便平白损失掉一大笔财富的守财奴的表情,放心了似的,颇为轻松的笑了起来:“能还钱当然还是最好的。” 但纵使铁石心肠,三番五次的试探被拒绝,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周钰恒嘴上说得洒脱,却再难以在心心念念之人的面前强作欢颜。 他起身匆匆告辞:“你累了就再多睡一会儿。我还有些旁的事情要处理。等我稍晚些时候再过来看你。” 维持最后一丝得体的笑容,周钰恒替陈欺霜掖了掖被角,看他重新躺好,再拉上帏帘,离开。 陈欺霜知道朱雀是被自己气走的:误解了他的好意;讽刺他长得似女孩又分外看重脸面;错认了他的身份;“夸赞”他长得像教主;冷冰冰的拒绝了他的掏心置腹…… 陈欺霜狠狠的抬起头,将后脑勺重重的砸在了青花瓷枕上。 他被“自作孽”痛到险些要骂出声音来,但更多的是懊恼。 自己冷清冷感一无是处,却因为贪恋他的温柔,贪图他对自己的好,便利用她心底的那一份善良,死死的吊住他,秘而不宣的与他玩暧昧。 真是无师自通。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对恩客耍欲擒故纵手段的风尘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当初就不该主动找他说话。我真是个祸害。我明天就走,从此彻底离开他的视线。 陈欺霜暗自下了决心。 因为心底装满了事情,他此刻,头脑分外的清醒,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捂着身上的伤口,缓缓起身,撑扶着手边能摸得到的物什,床沿,鼓墩,靠近床尾处横靠窗边的矮榻,分隔开内外两室的六折屏风,一步一步,挪到了背靠白墙的一把朴而不拙的黄杨木太师椅上坐稳。 清风寂寥,流水空鸣。陈欺霜在这种黯然神伤的孤独感中,静静的打量着被屏风隔分开来的外隔间。 这里,更似一个临时的书房。 一桌,一椅,一茶台,一张古琴。半坪残局,半开的书卷,半幅即将告罄的墨染山水图。 书架上胡乱的塞满了各种奇闻轶事、各地风土民情、诗词戏本等等集结成册供打发闲时的解闷书籍。但都似乎许久没有被翻开过的样子。 右手边的北墙上,挂着一幅人物长像,看得出是有些年头的旧画:头顶草帽背着药篓荷着药锄的澄澈少年,似乎正等待身后之人跟过来。他微侧着身体,但却又不肯完全转回身,有些别扭又有些期待的,对着背后的方向伸出了手。好似下一秒,便会从口中脱口抱怨一句“我都等你很久了”。 他的画像的最右下角的衣带纹理间,落着两行笔势傲放的蝇头小楷:“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陈欺霜细细的琢磨着这两句诗词的意思,但是却没能想明白。于是索性不管,又调转视线,继续往下看。 |
在字画的左右两侧,分别明晃晃的挂着两样朱雀使身份的象征:红影绕黑的长鞭“惊鸿”,和整排整排各种配色的荷花纹样的面具。 想到朱雀或许也曾对着这满墙的面具,挠着下巴,面露纠结的挑挑选选,最后干脆闭着眼睛抓过一只,随便戴上去的样子,陈欺霜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他做贼似的先轻轻听了听周围的情况,没听出什么异样来,于是再次捂紧腹部的伤口,一点点的挪到了这面面具墙的前方,向其中某一面面具伸出收取,细细的摩挲面具上的花纹。 朱红的底色,半面是火凤招展的赤羽。 这是这面墙上唯一一面纹样有别于其他的面具,也是他们久别再逢时,朱雀自脸上摘下的面具。 自面具后面出现的那张少年面孔,也曾经流露出过欣喜、激动、期待等种种庆贺重逢的喜悦表情,却在自己一句冷冰冰的“第一次见面,还请朱雀使放尊重”的呵斥声中,变得小心翼翼、克己守礼了起来。 陈欺霜想到出神,不受控制的从墙壁上摘下这面面具,将它轻轻的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具上也沾染了某些竹叶的清香。轻轻呼气,折返回来的温润气息,仿佛是他的呼吸,轻轻的拂过脸颊。 陈欺霜有些紧张的,又慌忙的摘落了面具。同时,也在心中萌生出一个不太好的想法——他有这么多的面具,我偷偷的摘一个带走,留作纪念,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正当他迟疑着,想要将想法付诸实践的时候,房门外突然传来了几条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了房门前,敲着房门,向内询问:“霜公子睡醒了么?到时间该用药了。” 陈欺霜挂回面具,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的挪回床沿,坐好,才回答:“请进。” 门推开,一位个子高挑的十七八岁的大丫头当先打头,带着两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略施了礼,立刻对身后某个小丫头交待道:“服侍霜公子用汤药。” 她的声音果断干脆,动作更是雷厉风行。趁着陈欺霜喝药的间隙,麻利地解开了陈欺霜身上的绷带。 “上药。”交待过目的,她立刻目不斜视,多一个字都不肯说。没等陈欺霜开口拒绝,已经按住他的胳膊,着手替他清洗伤口了。 陈欺霜在她的眼里,只如一块死猪肉,在她的掌中,更如同是上了砧板的鱼,只能老实的任由她翻来覆去,片杀宰割。 清洗伤口,换洗药布,饮汤药,服丸药。然后又是丸药,汤药,以及各式各样的补品。 反复折腾了五六次。 好容易盼来了晚饭,没能够吃得进去几口,便被大丫头的一句“霜公子久未饮食,应逐步恢复食量”夺下了手中的粥碗。稍作休息,又是三五一刻的汤药、丸药和各种补品。 被强行逼着吞掉各种苦涩咸辣的药补后,陈欺霜总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吃饱了。 他腹胀如鼓,连连反胃,忙用手捂着嘴,生怕随着下一个药嗝,就带出肚子里面价值千金的汤汤水水来。 直到这时,大丫头才正眼看了他一眼,并露出些许钦佩和赞扬的表情。 陈欺霜忙抓紧一切机会来打探消息:“你知道朱雀他去了哪里么?” 大丫头又拉长了脸:“不知道。”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 “那我的‘灭影’,就是我的匕首哪里去了?” “主人收着的。” 总算是问到了一个还算有用的消息。 |
大丫头没等陈欺霜再问出第四个问题来,就已经接过陈欺霜交还回来的汤药碗,又是一施礼,带着两个小丫头撤了下去。 安静了不过一刻钟,又有另外一个穿绛紫衣服的小丫头来点灯。她的同伴则端来一铜盆的温水,要服侍陈欺霜擦拭尘埃。 这一次,陈欺霜态度坚决的拒绝掉了她们的好意。好在她们也并没有再强硬的坚持,只退到房门外去守着,直到陈欺霜擦洗完毕,才端着铜盆和换下来的衣物,又退了出去。 再次安静了不过一刻钟,门外第三次响起了敲门声。又是另外的一种补药。 陈欺霜被折腾得没了脾气,直接躺回床上,默不作声,装作已经睡过去了的样子。 没过多久,却听见又是推开房门的声音。来人轻手轻脚的将大灯熄灭,只在外间留了一盏茶月白纱罩的烛灯,又点上一支助眠养神的安息香,才又如来时那样的退了出去。 不到片刻,又推门进来了一个小厮,直接留在外间守夜。 陈欺霜此时,在安眠熏香的清甜助眠中,是真的已经开始昏昏欲睡了。他在半梦半醒间,强撑起精神,亲自客气的将小厮送出了门,又重新爬回床铺,翻个身,立刻便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也不知昏睡了多久,紧闭的翠绿纱窗上突然被人徒手豁开一个破洞,发出嘶得一声。 陈欺霜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他当即四肢撑持着,吊挂着隐藏在了床帏的顶部。 他透过昏黄的灯影,看见一个肖似朱雀的人影,正悬在窗扇当中。人影同手同脚的被分别别作了两处,卡在纱窗的破孔中,既进不去,又出不来。 好容易想明白了,扒扯着将头也塞了进来,却也将纱料撕扯成了更大的一道裂口,人也从窗台上,直接跌落到了石砖地面。 他摔得有些发懵,却仍不忘抖开纸扇故作风雅的扇风,一边迈着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的步伐,一边绕过绘着整幅月下观竹图的屏风,向内侧走。 一直走到床沿的最外侧,扑通一声半栖半跪的跌坐在了水磨青石板面上,伸手拉住床帏的纱幔,掀开。 床上空无一人。 果然。如果预料一般的结果。 失望、心痛、难过……一系列复杂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来人为心底某种期待的落空而伤心,反倒哈哈敞笑了起来。 突然听到有人在问:“朱雀?” 笑声戛然而收。周钰恒抬起头,看见陈欺霜自半空飘落,蹲在床铺上,正一脸好奇的打量着自己:“你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到我床前来笑什么?怪瘆人的。——你……喝酒了?” 周钰恒受到惊吓了似的适时打了一个酒嗝,忙用双手捂住嘴。他窘迫到无脸见人,但仍想赖着不走,于是耷拉着脑袋,蚊子嗡嗡似的“嗯”了一声:“不多,只喝了一点点。” 说完,还生怕陈欺霜不相信般,用拇指与食指捏着比划出了大约三寸左右的长度:“只有这么一点点,额,我没喝醉。”然后,又尴尬的“呵呵”了好几声。 他的“没喝醉”的辩解,以及毫无原因的傻笑行为,落在陈欺霜的眼里,倒是一个十足十的醉鬼形象。 陈欺霜跳下床来拉扯他:“别躺在地上。你先到床上躺会,我去替你倒杯水来……” “我不!地上舒服,我就是要躺在这里!”周钰恒以为陈欺霜要赶他走,当即用力扒住床沿,打定主意死皮赖脸的硬要留下来。 陈欺霜无可奈何,只能选择先去倒水。 却又被周钰恒一把抓住了脚腕:“我不走,你也哪里都不能去。地上凉,你快给我回床上去。” “我只是去倒杯水。”陈欺霜解释,见周钰恒仍执拗地抓着自己脚腕不松手,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你先放手。我不走。” 他想坐到地上陪着周钰恒,却被周钰恒推搡着赶上了床。一直等到他躺好了,也任由周钰恒给他掖好了被角,这个闹腾的醉鬼才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是那种趴在床沿上,盯着陈欺霜的侧脸,静悄悄,一动不动的,诡异的安静。 陈欺霜有些毛骨悚然,饶是他心理素质再强,也受不了被一个大半夜不睡觉的人,用盯着下酒菜一样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看。 “朱雀。”他喊他,“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也不是。那个,他们给你上过药了么?” “上过了。我也看过了。已经好得差不多……” “没有好!”他急忙忙的打断,“‘病去如抽丝’,哪里会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你再放心的多调养几天,等你彻底好了,我,我会送你回去。” “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周钰恒突然出其不意的一把抓住了陈欺霜的手腕。陈欺霜不出所料的,猛得甩开了他。 “对不起。”道歉的话又脱口而出,这一次,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周钰恒一副受到了伤害似的表情:“为什么?”他问,“白元奉他揉过你的头,毕先他搂过你的肩,就连韩介都曾碰过你,你都没有抵触,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不行?” 他执意要去抓陈欺霜的手腕,却亲眼看着陈欺霜抱着膝盖,蜷缩在了角落。 “看,你就是这个意思。”周钰恒摊开手掌低沉着笑,“我竟然还在问为什么。”他紧紧的捏拳成掌,“当然,是因为你——讨厌我。” “我没……” “你也不用再顾及我的心情,我都懂。”周钰恒无奈的笑叹,“士农工商,我不过是个末流。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末流。不过仗着一张跟教主有七八成相似的脸,就想碍眼的留在你面前……” “朱雀!你别说了!”陈欺霜颤抖着双唇,厉声打断了周钰恒的话,试图劝服他,也试图说服自己,“你喝醉了。” “哈。你又在逃。你知道,我没有醉。但如果有些话,真的只能借醉酒来坦言,那我宁愿自己,长醉不复醒!” 空气间内有莫名的躁动。周钰恒倾身过来,一股竹香,混着浓郁的酒香气息,随着灼热的呼吸,温热的贴了上来,他无视陈欺霜的刻意逃避,绝望又心酸的,在陈欺霜的额间,印下一吻,“——陈欺霜,我喜欢你。” 这一句话,好似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全都耗光,他又重新跌坐回了地面。 周钰恒沮丧的低垂着头:“我也知道我不配。我又算个什么东西。但是——哪怕你把我当成他也没关系,至少让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照顾你……” “朱雀。”声音冷若冰霜。陈欺霜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周钰恒似琉璃般清亮的眼神中,哪里还能找得到一丝醉意?他清醒的看着自己踏入名为“不知悔改”的死胡同,如同等待最终宣判的死刑犯,手指用力的绞紧了衣幅的下摆,险些攥出个窟窿。 一段漫长如死的僵持。 就在周钰恒忍不住打算以酒醉为借口落荒而逃时,他突然听见陈欺霜开口了。 “你就是你,我从来没有将你当作过任何人。” 他伸出自己骨关节分明,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手,轻轻牵起周钰恒白净纤长,干净的不沾一丝血污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随时都可以摆脱我。我决不纠缠。只在当下,我也只问一句。” 陈欺霜认真的凝视着周钰恒的双眸:“——你愿意,陪我下地狱么?” |
第九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日暮西斜,最后一抹夕照洒落在魔教总坛宽阔敦实的防风城墙上。阴影渐没,远远望去,翘起的屋脊线,将天与地分成两种瑰丽的颜色:烛光穿透琉璃似的炫目的昏黄与珍珠散落墨盘似的飒然的凄白。 一阵干砺的硬风旋过,刮擦着脸颊,灌进满口嘎吱作响的尘沙。 沙漠中因失去阳光的滋养而骤降的温度,冷得仿佛万物都在刹那里僵直凝固了。无垠的空旷间,只有身下的驼铃声“叮铃叮铃”频频摇动,鸣得欢快。 正如白元奉此刻欢腾得近乎雀跃的心情。 一封通过特殊途径加急送来的传信,信纸上也只两个隽雅小字:“归期。” 如此简单且又指意不明的短语,却如同一张敦促速归的传唤符,令远在千里之外的白元奉再也坐不安稳。他甩开下属,单人独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的先一步折返了回来。 归心似箭。只为“家”中有人等待。 通过城防,白元奉跳下骆驼,扯落披风,挥退手下,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向属于血盟教教主的院落狂奔。 长廊一侧通透的影墙,将庭院里挺拔的松树与蓬簇的沙棘染成了暖心的淡黄,转过拐角,隔着窗棂,可见投映在地面上的淡淡的影子,随着昏黄烛灯的摇曳而若隐若现。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从不敢肖想的宁静美好:陈染怀只着中衣,十分闲适的翘起二郎腿,半卧在漫无边际的大床上,他搭盖着雪白厚实的长绒毯,黑色的长发披落逶迤在枕侧,抖着脚腕发出叮铃叮铃的铃音,并随着铃音有一搭无一搭的在翻书页。 他听见开门声,头也不曾抬,语气已先充斥着不满:“别烦我。我就是愿意点这么根破蜡烛。” 白元奉顺着他的话意去看那根短短一截、几乎快被蜡泪水湮灭的白色蜡烛,伸出蜡剪,将烛火挑得更亮一些。 他全程的动作都是在悄无声息中完成的。 意外的安静,引得又翻过一页书页的陈染怀侧目看了一眼。 这一看,当即丢开书本,欢呼了一声:“你终于回来了!”光着脚跳下床,如飞鸟投林般,扎进了白元奉的怀抱,熟练的对着白元奉抱怨道:“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有多无聊。” 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发出如驼铃一般叮铃作响的声音。 两只小巧镂空的金铃,紧贴脚腕,牵扯着一根柔软纤细却刀砍不断的金属脚链。锁链的另一端一直深埋进地底。 白元奉慌忙手搂着这小小的纤细的人,将他抱回床上,看他许久都没有笑得如此开怀的脸,看到有些发呆。 陈染怀笑起来有一对儿娇羞带怯的小梨涡,隐在两边的脸颊上,只浅浅的一个点。他伸手在出神的白元奉眼前上下晃:“喂,回神啦!你不会是不认识我了吧?”活泼开朗得像两个人。 |
“染怀?不,是陈染怀。”白元奉简直不敢深呼吸,生怕吹散了眼前的这场美梦。他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生怕触怒了对方那般,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想起些什么来了?” 陈染怀不自在的撇开头,低垂下眼帘,在白元奉灼热的目光的期待中,轻轻点了下头,小声轻语:“嗯。我都想起来了。” 话刚说完,自己倒先不安的羞红了脸。忙双手微拢着半敞的衣襟,轻蹭着厚绒毯,向后挪了半步。 衣料在摩擦声中,抚过皮肤,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染怀像是突然下了某种决定般,果断的抬起头,半埋怨似的轻声撒娇道:“我冷。你不上来一起暖和暖和么?” 更似某种隐晦的邀约。 白元奉像是不敢置信幸福会来得如此突然般,屏住呼吸靠过去,尝试着轻轻触碰陈染怀的发丝。 他见陈染怀在一瞬间想要躲开,却又极不自然的勉强着自己没有去躲,便立刻像触电似的弹开,久久不敢再动一下。 良久之后,是白元奉主动打破僵局的一声苦笑:“你能记起些什么就已经很好了,不用着急,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扯过厚实的毛毯裹住陈染怀,又拽过属于自己的那一床被褥,夹在胳膊下:“我去书房处理些事情。你先休息,不必等我。” 仿佛意识到最后一句,是句自作多情的废话,他忙轻咳着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又叮嘱陈染怀一句:“我让他们替你换牛油蜡烛来,你也别看书看到太晚。” 说完,似要逃跑般,匆匆的就要离开。 却被一只白皙的手,坚定的扯住了黑色衣服的下摆。 “不要走。”陈染怀央求道。 “那我……”白元奉踟蹰的停下了脚步,“稍微坐一会儿?”他试探的刻意贴近了陈染怀,见陈染怀并没有露出太明显的抵触的表情,松了口气似的轻松笑着宽慰陈染怀,“你放心,我只坐一会,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会对你做。” 室内久静无话,只有滴漏不知疲倦的“滴答、滴答”。 仿佛想要避开自己波涛暗涌的复杂心绪,白元奉没话找话题的问道:“你在看些什么书?让我看一眼好不好?” 他伸手抓住书脊,想翻过另一侧去看书名,却被陈染怀冰冷的手一下子按住了手背。 “白元奉。”他喊白元奉的全名,待白元奉抬头看向自己,轻轻抓起白元奉的掌心,贴上自己的侧脸,强行克制某种情绪般,闭上了眼睛,用泫然欲泣的颤抖声音问,“你怎么不问问我都想起了些什么?是因为不敢么?” 是不敢。更是不愿意再逼迫你。 白元奉回忆起当初刚抢到陈染怀时那个偏执的自己:强迫陈染怀喝药,勉强他针灸,带着他看某些属于两人的共同回忆……动用一切能想得到的手段,一遍又一遍摇晃着逼问他:“你不记得当初我们……” 乃至最后的失望:“你怎么会记不起我!你怎么能独独忘记我!” 以及失望至绝望之后的极端行事:因为陈染怀的偷偷逃跑而震怒,更因为后怕,于是干脆用锁链锁住四肢,将人长久的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亲自看管。 跟当初那个老疯子的疯狂行事简直如出一辙。一个疯狂到近乎精神错乱的自己。 ——全都是些痛苦的过往,更将本就模糊不清、所剩不多的点滴美好,几乎消耗殆尽。 |
那柄放在房内剑架上,象征着两人共同的回忆的,花纹繁琐、金属镂空花纹上雕着“莫离”的宝剑,正对着白元奉的后心窝插了过来。 莫离莫离,莫离染怀。莫离便要滋生仇怨么? “莫离”两个字的美好寓意在此刻却似一种巨大的讽刺,更像现实扇过来的一记耳光。一巴掌将白元奉心底最后那点希望,以及那点快乐与期许,扇得支离破碎。 他亲眼看见自己用手掌紧紧地握着剑身,淋漓的鲜血顺着掌心纹理向下滴落,滴在地砖上,洇成一滩荒唐的旧梦。 白元奉像是突然间想不起自己要说些什么似的,望着茶杯内粼光波动的水纹,恍然大悟的向陈染怀的方向递过茶杯:“染怀,你的水。” 却被陈染怀毫不迟疑的一掌拍翻了出去。连杯带水,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陈染怀往日玲珑的眼睛,蓦地红了眼圈,也涌出了泪水。他双手持稳宝剑,带着满满的恨意,又将剑尖向前推进了寸许,怒目切齿道:“白元奉,你去死!” “小怀。”白元奉几乎已经在恳求他了,“你别开玩笑,你怎么可能真希望我死?” “哈哈哈,简直可笑!你怎么还有脸说得出这种话!” 青城剑法“寸心寸许”在陈染怀的掌中几乎被催动到极致,剑柄飞速的旋转着,剑尖似锋利的芒锥,迫得白元奉不得不松开剑身,侧身避过剑芒。 他一步一步向旁边退让着,一直退着靠到屋子内的博古架前,眼睁睁的看着陈染怀一丝留恋也没有的将博古架上存在于记忆中的物件的仿制品砍了个烂碎。终于彻底的死心了。 “你什么也没想起来。”白元奉听见自己声音分外冷静的在陈述一个早就该被发现的事实。 他毫不费力的抓住陈染怀的手腕,将“莫离”摔出去,将人摔回了软床,并在陈染怀的百般抵抗下,按住他,强势的用金属细链将陈染怀的右手与左脚脚踝扣在了一起。 “想起什么了?想起你是个杀人凶手!是个杀害我师兄的仇人!白元奉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一切!我诅咒你生生世世痛苦!我诅咒你不、得、好、死!”陈染怀俯在床上,拼命翻身挣扎着,歇斯底里的哭叫着咒骂着白元奉。 白元奉充耳不闻的又重新倒了一杯冷白开水,走到床前,不由分说的捏开陈染怀的嘴,替他灌下去。 陈染怀向白元奉脸上吐口水:“你要找的‘染怀’早就死了!如果没死,那也是因为故意在躲你。谁让你这么恶心,是个只喜欢男人的变态!” 白元奉面色如常的抬手抹掉脸上的水,又去倒了一杯水,再次替陈染怀灌了下去。 陈染怀深吸一口气,唯恐不能激怒他般又接着骂:“你跟你那个变态的、恶心的、在江湖上人人充作茶余饭后谈资笑柄的父亲一样……” |
“够了!”白元奉厉声打断了陈染怀的话,放开陈染怀,起身放回茶杯,头也不回的说了句,“你早些休息。”就要往外走。 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撞在墙壁上发出的咚得一声的闷响,忙回头,看见一脸是血的陈染怀还要继续往墙上撞。 “你是不是疯了!”白元奉慌乱中抱住他,掏出绢帕替他去擦额头上的血,反倒被陈染怀咬住了手腕。 陈染怀豁尽全身力气去咬,恨不能一口一口咬下白元奉的肉,却见白元奉如失去痛觉般任由自己咬着,换了另一只手继续替自己擦血。 他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落感,松开口,自嘲道“我不是疯了。我是早该死了!” 他像是听不见白元奉说出口打断他的话似的,眼露绝望的喃喃重复着自己的话:“是呀!哈哈,早该死了。我不死,就会有更多的人因为我而死。死又有什么难的?怎么不能死?咬舌自尽,撞墙身亡,上吊吊死……只要想死的决心足够坚定,又有谁能拦得住我?怪只怪我自己贪生怕死,总想着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师兄会将我接回青城……” 他如失去对外界的感知力量般,说着话,突然发狠似的用力咬向自己的舌头。 |
第四章 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陈染怀的下颌骨几乎要被白元奉的大力捏到脱臼,瞬间的刺痛沿着双侧太阳穴直通向脑髓。 也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听清楚白元奉一张一合的双唇到底是在对他说了些什么。 白元奉在说:“小怀,你冷静点。想想你的母亲,她还在等你向她问安。” 母亲?!是了,母亲也被一同拘在了这里,一旦自己先去了,那么无论出于哪种理由,她也决不会肯再独自偷生。 这句更似威胁的劝阻,令陈染怀陡然心惊,如同被当头泼下一盆冰水,登时清醒了过来。 却也燃烧起更浓烈的仇火。 陈染怀决眦欲裂:“卑鄙!白元奉你这个无耻小人!有种你就一剑杀了我们母子两人,否则总有一天,我必将亲手杀了你!” 白元奉静静的注视着陈染怀——看着这个早已不再熟识的“他”破口大骂,也看他头来恶毒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恨意——目光中的温情一寸一寸的变冷。 直到陈染怀挣扎到精疲力尽,再也没有气力变换出更多的骂词,只能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我会亲手杀了你,我会亲手杀了你”,才突如其来的平静的问道:“你是真的希望能亲手杀了我?” 他在提出这个问题时,面上看不出任何与平时不同的表情,就好像只随口问了句“最近怎么样”那般的简单随意。 陈染怀想也不想,当即接口道:“对。你该死!” 白元奉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莫离”,打开陈染怀手脚的禁锢,将温热的剑柄倒转着递送到陈染怀的手里,心平气和的引导着他将剑尖对准自己颈间的动脉:“你杀人的方法不对。应该先挑看得见的弱点下手。比如这里。只要武器够锋利,稍微向下一划,鲜血喷到止都止不住。你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他看见陈染怀因为过度震惊而目瞪口呆,举着剑一动也不动,轻叹一句:“看来你是不喜欢这种杀人的方式了。”随后无所谓的笑了笑,两指夹着剑尖对准了自己的眼睛:“朝这里洞穿过去,就用你刚才那一式,直接搅碎脑仁,我保证连哼一声都来不及。” “还有这里。”他单指下压剑身,引着剑尖对准自己正在开合的唇齿间,“青城剑法里飞绕一圈的那一招叫什么名字?对,你就用那一招,扎进口中,豁开唇侧,”他竖起食指凌空环了一圈,“‘唰’得一下,半个头旋着酒飞出去了,绝不可能再有生机。” 他又下移剑尖,分别指向肩胛、肋下、气海、后脊骨……每一处都配上一式青城剑法,逐项向陈染怀解说最容易将自己彻底杀死的方法。 然后,白元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摊开双手,以拥抱情人入怀的姿势面对陈染怀,鼓励他道:“来,挑你最喜欢的方式动手。别害怕。” |
他毫无抵抗的邀请陈染怀来杀掉自己,陈染怀反倒被他强烈求死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的哆嗦着倒退了一步。 “你别逼我。我是真的回杀了你的。”声音开始颤抖,剑身也跟着颤抖。 “不要紧。”白元奉循循善诱道,“来吧,在我身上选一个你最喜欢的地方,闭着眼睛,刺下去。很快的。”很快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陈染怀边摇头边向后退,一想到眼前活生生的人,这一刻仍在说着话的人,将会在自己的剑下尸首分离,就止不住害怕到发抖。 一直退到后腿磕碰在床沿上,脚也撞到什么似的发出“嚓”的声音。他低下头看向身后脚下的方向,猛得咬紧下唇,恨意重新涌上心头。 陈染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白元奉你去死!” 这一次,不再又迷茫与犹豫,双手也不再颤抖,只有执着于复仇的怒火,支撑着将剑尖正对准仇恨的对象。 不计后果。有去无回。不死不休!!! 在气势如虹的扑面杀意中,白元奉勾唇浅笑:“很好。” 就在剑尖即将触碰到毫无防备闭目等死的白元奉的刹那,苟延残喘的烛火,终于像是不堪重负般,剧烈得抖动了几下,噗得淹没在烛泪间,熄灭了。 房间蓦然陷入了黑暗。 这黑暗也不过持续了短短的一瞬,房间便又重新恢复了光明。 一位不知什么角落冒出,又是从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黑色假面的黑衣人,点亮了新的蜡烛。 另一位跟他同样装扮同样身形的人,正单膝跪在白元奉的身侧,手捧着白元奉仍在滴血的手掌,替他清理伤口。 而与前两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第三人,双掌夹住“莫离”的剑尖,强行使它掉转了方向。也没见他怎么用力,又或者可以说,是直接走过去、拿回来一样,他自陈染怀手里收回“莫离”,咔嚓一声,将它收入了它那过分华丽的外鞘中,双手平举着,跪到了白元奉的另一侧。 白元奉单手按在“莫离”的剑鞘上。第三名黑衣人当即会意的替他将宝剑装回腰间的卡扣处。又默默低头跪了回去。 这一切都是在静谧无声中进行的。就好像所有的人都突然看不见陈染怀了似的,任凭它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一直等到黑衣人完成包扎,白元奉活动着绑扎好绷带的手掌,向后一摆,做了一个“离开”的动作。凭空出现的三个人,才又如来时那般再次消失了身影。 白元奉慢慢踱到圆桌前,用受伤的右手斟了满满一杯水,极随意的往圆凳上一瘫,翘搭着双腿,慵懒得向唇边送水。 沾着水渍的嘴唇不咸不淡的挑起个弧度刚好的嗤笑:“难道你真以为只凭你就能杀了我?”眼角眄着陈染怀,似乎在不屑,“我不过随口胡说,你竟然信以为真了。” “你骗我!” |
“凭你的能力,恐怕还要等……”他放下茶杯,掐着单手似在计数,突然一脸诧异的出声感慨道,“不得了,竟然只需要短短三十年。”白元奉单手倒提茶杯,向着陈染怀所在的方向微抬致敬,冷冷的道,“等你神功大成,应该刚好赶得及刨坟鞭尸。恭喜了。” “卑鄙!” “怎么会呢。也不是没给过你机会。”茶杯晃来晃去,食指在杯缘出划来划去,白元奉犯愁似的随着茶杯摇晃的频率,边摇头边笑,“替你解开锁链的时候,我是用侧颈对着你的;替你穿鞋的时候,我是用后颈对着你的……一直到我将‘莫离’放在这里,”他放下茶杯,单手抚上侧颈脉息,“明明只要用力一压……” 他微眯着深邃的双眼,停顿了一下,自我解嘲般的“哈哈”笑了两声。 这声不合时宜的笑,在陈染怀看来,倒更似“胜利者”的刻意讥讽。听进耳中不亚于——“瞧你这个笨蛋,我将机会放进你手中了,你都没有本事替你师兄报仇,真是可笑。” 活也没脸活,死又不敢死,仇也报不了,有家更难回。 接踵而至的沉重打击使陈染怀原本就不够坚强的心态,像洪水冲击下溃散的堤岸,一下子全线崩溃了。他像被抽走了活下去的生气,颓然的跪倒在地上。 “是我没用。所有的事情都怪我。师兄,是我对不起你。” 大滴大滴的眼泪断线珠子似的落向地面,走投无路的陈染怀耸着双肩小声抽泣,极致压抑下,哭到几乎失声。 他正前方的白元奉几次险些克制不住自己想站起身来。 他用连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复杂表情,死死盯着陈染怀。 既想用力的将对方拥入怀中,再也不分开;又想将人远远的推开,推到一个自己再也无法企及的地方、一个永远不会再受到自己伤害的地方。 他比陈染怀的颓然哭泣显得更加颓废,也更加的痛楚。手捏在茶杯两侧,不知不觉间将整只茶杯捏得粉碎,再次迸开了掌心中的伤口,渗出鲜血来,也似毫无察觉。 十分疲惫。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尤其是当一闭上眼睛时,就会立刻跌入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眸内,永远深陷其间,不得翻身。 放他走吧。不情不愿的继续纠缠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自己一个人,也是可以撑过后半生的。如果他还愿意报仇,那么自己也不会阻拦。这样,至少无论是继续活着还是临死前的最后一眼,都会再多见他一面。 想通了的白元奉,生怕自己会为此刻的决定后悔似的,痛苦的闭着眼睛,迫不及待的开始驱赶陈染怀:“要哭回你的青城山哭去,别在我的面前碍眼。” 陈染怀立刻止住了哭泣,他顶着一双核桃眼,简直有些不敢置信的盯着白元奉。因为已经上过一次当,这一次他格外的谨慎:“你说的是真的?” |
白元奉死死叩紧齿关,生怕会从嘴里漏出一个“不”字。 陈染怀见白元奉阴郁的脸色隐约透出几分暴戾与残忍,慌忙抢白了一句“我要带我母亲一同离开”,立刻扑到床底去勾那个装了他师兄人头的一尺见方的楠木盒子。 楠木盒子上落了星点的灰尘,陈染怀连连呵气,抻直了袖角去擦:“师兄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这一个“家”字像一把磨得尖利的刀刃,狠狠的砍掉白元奉心尖上的一角,疼得他差点喊出了声。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抬起浅棕色的眼眸,冷漠的吐出了两个违背自己心意的字:“快滚。” “好好好。我马上滚。”陈染怀因为过度兴奋一时口无遮拦,“从今以后,我一定会离你们这群‘飞禽走兽’远远的。” 飞禽走兽。是白元奉无意间截获的武林盟少盟主李铭世的密信中的一个代名词,经过白元奉的多次比对与连番观察,发现这是特指魔教在中原极为活跃的两个人。 “飞禽”对应着朱雀,“走兽”对应着白虎。 每间隔半个月,必会有一封武林盟的密信传入教内,然后像凭空蒸发了似的消失不见。之后便“恰巧”遇上李铭世清剿魔教分坛。甚至有一次险些清剿掉白虎。 但现在看来,教内泄密,陈染怀未必就不知情。 毕竟事件相关的双方,陈染怀都认识。 一方是陈染怀的师兄李铭世,现在他已经死了;而另一方的青龙陈欺霜,也差一点就死在了青城山。 冷静后的白元奉仿佛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一开口,便打消了陈染怀的满心欢喜与满怀希望:“不。我反悔了。你走不了了。” |
第十一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此大费周章拐弯抹角的行事,所图谋的必不止那被抢走了的零星半点的利益。 隐居幕后,指派李铭世三番五次的正面挑衅魔教,无论事情成败得失,都丝毫不会损及武林盟与昆仑山的利益。 反倒是血盟教与青城山间的鹬蚌相争,为有心人提供了可趁之机。 武林盟主必是早就垂涎已经坐大了的青城山,却苦于找不到借口。 如今,一颗弃子,一步死棋,反倒成就了他。 而在当下的局面,一旦再将这个现任魔教右护法全须全尾的放还回青城,更将会成为某些人大作文章的借口。 不是没有过前车之鉴。 正是这些表面上光鲜亮丽、满口仁义道德的“正道形象”,背地里为了利益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尽做一些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事情。 最终,非但青城山会受责难,陈染怀这个魔头心中的软肋,势将成为第二个“李铭世”,再次被推上最前台来送死。 谁也难以预料下一步的情况,更何况,这本就不应该是值得冒险的事情。 与其将人放走,寄望于虚无缥缈的听天由命,倒不如将人放在身边,切切实实的亲自守护。 明白个中关窍后,白元奉忍不住暗自骂上几百遍的“果然是只老狐狸”。 但他也为终于能找到一个理由,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说服自己留下陈染怀的理由,而发自心底产生一丝隐秘的快乐。 他自我鼓励般的,仔细斟酌着,将话重重的重复了一遍:“你走不了了。” 陈染怀的笑容一下子定格在了脸上。 尽管明白这特意重复了两遍的话,已经代表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他仍是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白元奉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上,挂上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笑意,他的回答也果然不出预料:“没有为什么。欣赏一个人从希望处坠落、在绝望处垂死挣扎,不正是我们这些‘邪魔妖人’惯用的伎俩么?” 忽而大悲大喜,又再次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陈染怀气到浑身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低头盯着怀中擦得一尘不染的木盒,无意识的骂出一句:“**。” 白元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多谢褒奖。”他笑得残忍又好看,“留在我身边才能有更多机会替你的好师兄报仇。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么?” “我杀了你。” “可别只是说说。”指尖轮流叩击桌面,节奏轻快又欢腾,“我真怕你一时心软,机会在前却又舍不得对我动手。” “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该问问你自己。” 陈染怀还想组织言语反唇相讥,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
“请右护法沐浴。” 白元奉应着请示回答:“进来吧。”他疲惫至极的捏着眉间,起身向外走,还不忘强撑着倦意嘲笑陈染怀:“我就等着你来杀我。比如你在吃饱喝足后日日勤加修炼,万一还是有可能在八十岁那年偷袭成功了呢?——当然,我指的万一,是万分之一几率的这个‘万一’。” 临去前,他认真的看了一眼陈染怀怀中抱着的那个楠木方盒,想解释些什么,忍住了。没敢再去看陈染怀仇深刻骨的恶毒眼神,只边走边吩咐道:“替右护法沐浴更衣后督促他早些休息。” 两名穿着粗使布衫的男下仆,抬着盛满热水的木桶,弯腰对着白元奉的方向行礼,齐声应了句“是”。 待白元奉远去后,两人才重新直起腰,准备将木桶抬进教主的房内。 却冷不防被骤然发力的陈染怀连人带浴桶,一齐撞翻了出去。 浴桶桶盖飞起,热汤四扬,漫了一地。仆从中的一人慌张的去扶木桶。另一人则忙着去追赶夺路而逃的陈染怀,并大声向着门外喊道:“右护法跑了。快拦住他。” 陈染怀逃走的方向,一位抱着换洗衣物的女佣此时正候在拱形院门的门口,听到屋内传出的喊声,忙伸开双手挡在拱门前,试图用身体阻拦陈染怀的离开:“右护法你快回去,否则我们可要喊人来了。” 她的这句战战兢兢地威胁,没有起到任何劝阻的意义,只惹得陈染怀更加的不快。 “快滚开!”他暴躁得撞倒女仆,向前挣脱。 眼看就要成功挤出到拱门外,也只差一步就能挣脱牢笼了,却又被身后追过来的男仆扑上来抱住了大腿。 “右护法你不能走啊。”男仆跪在地上苦苦的哀求着,“你逃走了我们都得死。求求你,我求求你大发慈悲,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陈染怀连推带踢,辱骂加呵斥,着急之下甚至还将人拖着走,却始终没能将绊住脚步的人摆脱开,反倒引得那名女佣也跟着跪拦在了面前,也大声的央求了起来。 隔着影墙半镂空的栅格窗,陈染怀眼看着白元奉单手扶在腰间,心事重重的蹙紧双眉,脚步匆忙的正掉头返回,马上就要走到院落前的拐角处了,想也没想的,当即运起白元奉刚才指点过他的那一招,威胁似的插向了缠住他的仆人的双眼。 “快滚!否则我杀了你。” 他未曾料想到的是,仆人竟然是名不会半点武功的普通人,在听到他的威胁,本能的抬头仰起脸来,不退反进,仿佛是还想再对陈染怀说上些什么。 毫无抵抗的,像半空中炸裂开的西瓜,“噗”得一声,红的白的,是什么被刺破的声音。 刚才还坠住双腿滞住了脚步的温热身体,闷哼一声,如捅漏的麻袋般,“嘭”得向后仰倒向了地面。 随即响起女佣声音刺耳的尖叫:“右护法杀人了!” |
这声明确的指控,令上一刻还精神恍惚的陈染怀,一下子如坠落冰窟般遍体生寒。 他手脚发软的也摔向了地面,蹭着地面,急于摆脱眼前血腥的尸体般,直向后逃,又急忙忙摇头希望能否认掉女佣的话:“我没有、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不是我。” 他慌了神似的看向了已经被吓晕了过去的女佣,又寻求认同般,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死去那名男仆那个吓到脸色惨白的同伴。 却见另一名男仆,先是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见到陈染怀看向自己的视线,双腿颤抖着,立刻又翻身跪趴,对着陈染怀不停的磕头:“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看到。” 他瑟瑟发抖的央求,边磕头边寻着间隙想要往外逃。不经意瞥见一抹黑色,定睛看清了出现在门口的白元奉,当即如蒙大赦般,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逃到了白元奉的背后,惊魂甫定的喊道:“杀杀人了,右护法杀人了!” 早有黑面黑衣的影卫出现,将受到惊吓的男女仆从分别带了下去。 寂寂的院子内,独剩下两人。 白元奉半跪下身,对着如受惊小鹿般乱颤着眼睛哆嗦着手指的陈染怀伸出手掌,生怕再惊到他般的柔声诱哄:“小怀,别害怕。来,到我身边来。” 陈染怀慌乱的在裤腿上胡乱的擦着手上的鲜血,寻求安全感似的,将怀中的木盒勒得更紧了。 他朝着白元奉手掌伸过来的相反方向,又后蹭了几步,仍在不断的摇头否认:“他们胡说的,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好。你先别多想。”白元奉小心翼翼的安慰他,“让下人来收拾,你先跟我回房间……” 似是惊恐至极,陈染怀突然打断白远奉的话,伸出手指,坚定的指着躺在院落中的尸体,反咬一口:“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对,是他自己撞过来的,不是我杀的他。” 他肯定似的连连点头:“对。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小怀……” “你闭嘴!”陈染怀立刻又调转了目标,带着刻薄的恨意,将怒火尽数发泄在白元奉的身上,“不用你假惺惺的扮好人。如果不是你当初将我抓来魔教,师兄就不会去争什么少盟主的位置,他也就不会为了救我而死,我也不会为了替他报仇跟你学什么杀人方法。所有的源头都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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