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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千面记[第8页] |
作者:一贝于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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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盐橘井斋中。 莫知愁对莫一非道:“爹爹,高大哥的眼睛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 莫一非道:“知愁,为父一事实在想不明白。权少的眼睛据我来看,不像是新伤。他这双眼至少也盲了三五年了,可这几年间,他明明是个正常人啊!” 莫知愁一愣,随即眸子深了深,皱眉道:“爹爹,也许有一种可能。不过知愁能断定,爹爹今日所见,真的是高大哥本人。” 莫一非奇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知愁道:“也许这三五年间,我们所见的人并非是高大哥本人。今日我听高大哥唤我‘之愁’妹子,爹爹,我们小时候,随您的口音,念我的名字知之不分,可实际盐官土语,这两个字是不同音的。”见那莫一非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她又补了一句道:“只有真正的高大哥,才会叫我‘之愁’妹子。换作是旁人,不知道这里面的缘故,还是称我作‘知愁’。” 莫一非不由得呆住了。 备注:根据《广韵》提供的资料,中古时期“知”字属“支”韵部,“之”另成一韵部,不能算同音的字,所以就将这个梗用在小说里,成为莫知愁断定真正高亚权的依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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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莫一非再次来到银钩山庄。高亚权虽然心中忐忑不安,但到底还是亲自出迎,与他在中厅相见。 莫一非与他闲谈了一阵,觉得没有什么破绽,对莫知愁家中所说的话更是深以为然。踌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道:“权少,老夫今日就是为了你的双眼而来。权少的眼睛,老夫也有一法相试,若要重见光明,也并不是没有把握的。” 他此言缓缓道来,却把高梅等人惊得如雷轰电掣一般,呆怔了半日方醒过来。众人直如久旱逢甘霖,死去又还魂,惊喜交加。那莫一非续道:“权少,只是要治你的双眼,得受点皮肉之苦。到时老夫要将你麻昏,在你眼中动刀走针。这苦楚你可能承受么?” 高亚权恭敬道:“莫叔叔,如果小侄有一日可重见光明,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叔叔请不要迟疑,小侄放心让叔叔施救!” 那莫一非当下就与高梅夫妇约定了时日。到了那一天,他取了一样物事,用冰雪封了,将所有人等屏退于室外,自己留在房中给高亚权施救。梅雪萍和方少威等人想到高亚权在里面所受的苦楚,只觉得手酸腿软,惴惴难安。他们在房外焦急地等待了不知多少个时辰,才见莫一非终于抖抖索索开了房门,疲惫不堪地走了出来。梅雪萍赶上前去迎了他,颤声道:“莫叔叔,权哥现在怎样?” 莫一非缓了一口气道:“他挺过来了,现在还没有醒。这些时日我会住在此地,偶尔会出去一下,等他好了,我再会橘井斋去。” 梅雪萍方少威等人方如释重负,向莫一非称谢不已。 |
在众人的悉心关照下,高亚权痊愈得极顺利。到了可睁眼的那一日,他半天都不敢打开阖起的眼帘,只怕自己太轻易地开眼看世界,反而收到的会是希望的幻灭。他心中祈愿了半日,才慢慢睁开双眼,只见万物渐渐在他眼中有了光,成了形,上了色。他不禁开心地叫出了声来:“我的眼睛……我真的可以看见了!” 高亚权激动得无法自持,从床上跳起身来,直冲到屋外,仰望蓝天一阵畅快地大笑,仿佛一个孩童一般,所有景致物事他都津津有味地看来看去,似乎没有餍足,就好像久处沙漠的人突然搬到了江河边一般兴奋。 梅雪萍见他那么开心,她心里也觉得非常高兴。那高亚权振奋了半天,转过身来,才注意到她的存在,“雪萍?”梅雪萍情不自禁地向他跑过去,扑在他的怀里。 高亚权似乎愣了一下,有些笨拙地把她抱住,但是梅雪萍是多么高兴,都没有察觉到这小小的异样,她禁不住两手挂在高亚权的颈上,他更有些尴尬了,犹豫了一会把梅雪萍搂得更紧了点,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他们正在亲热,没有留意到莫一非的出现。莫一非也没有想到进来正看到这么一幕,顿时觉得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 高梅二人一惊,见到莫一非,两人面上都飞了红云,高亚权放下梅雪萍,走上前对莫一非深深一揖:“莫叔叔,大恩不言谢,今后您但凡有任何要求,亚权惟命是从,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莫一非笑了笑,道:“权少言重了。莫一非只是一介江湖草医,与高家缘重,所以一直在嘉兴安稳度日。不过我年纪也大了,填沟壑前也想到处走走,现在权少的眼睛复明,老夫的心事也了了。希望权少准我辞行,他日有缘,我们再会有期。” 高亚权和梅雪萍都吃了一惊,高亚权急道:“莫叔,不是我不肯答应你,但是您要离开这里,实在是太突然了。亚权得您大恩,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怎么舍得就让您这么走呢?” “呵呵,何必说什么报答。”莫一非悠然回应:“悬壶行医,自然愿解救天下万千苦病之人,这是我们的本分。权少复明,是您自己的福报足够,老夫只是便宜行事而已。”顿了顿又说道:“老夫余生时日估计也不会太多了,医术恐怕也再难精进,也不愿在嘉兴守到油尽灯枯的那天,天下苦病者太多,我愿尽此残生,尽自己所能做一些事情,权少还是不要再勉强。” 高亚权急了:“莫叔,那知愁也要和您一起走吗?” 莫一非道:“我就她一个女儿,也实在不放心她一人居此。我们父女两个,一直以来都是相依为命,她自然要和我一起离开的。” 高亚权呆了一呆,梅雪萍给他取来了外袍,他也没有心思披上,默了默他给莫叔作了一揖,方开口道:“莫叔,既然你们心意已决,亚权也不好强人所难。不过,请您无论如何,同意我能见知愁一面。” 莫一非面色一变,沉吟道:“这……恐怕……” 高亚权见他犹豫,赶紧又说道:“莫叔,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虽然高莫异姓,但我们实则就像一家人一般。以后再见,恐怕也是遥遥无期了,莫叔,难道这一面也吝于赐给小侄吗?” 莫一非沉默了。 梅雪萍觉得高莫之间的氛围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一方面是高亚权出乎她意料地非要见知愁,一方面是莫一非令人费解地怎么也不让见。两人之间陷入了僵局,她感到自己有些融不进去,走留两难,尴尬无比。正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突然听莫一非道:“好吧,不过最近我们在打点行李,事务有些纷杂。权少若定要见知愁一面,请三天后再来我家,如何?” 高亚权自然没有异议,于是高梅二人送别莫一非,莫一非回到自己家中整理诸事不提。 “权哥,我和你一起去吧。这段时日我也没有见过知愁。” 高亚权道:“雪萍,不用了,你身体要紧。知愁他们要打点行装,肯定你去了诸多不便,你在家里休养便是,有什么话我给你带到好了。” 梅雪萍无奈,只好应下。 |
可梅雪萍万万没有想到,高亚权三日后去见莫知愁,却是一早出了门,迟迟不归家。她忐忑不安地在家里苦等,却一直无果。梅雪萍说不出道不明,可的确是感觉到高亚权自从盲了双目以来,待她和从前颇不相同。虽然他依然很关照她,可是两人之间的亲密互动却是甚少。因有了身孕,两人再无夫妻之事,那高亚权说自己夜间睡得很不安稳,于是干脆就与梅雪萍分房而居。梅雪萍把这些异变都归因于他失明后受的精神打击太大,她总觉得高亚权落得如此,都是由自己而起,所以虽然时时有些遗憾不足之感,但都立时抹掉不去深想,只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做得不够,做得不够。却没有想到,夫妻之间,早已“相敬如宾”,礼数都尽到了,却少了欢乐幸福之气。 她搅尽脑汁想了诸多理由说服自己高亚权为何一直没有回来,但是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两三天后,她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办法让自己忍耐下去。她对高亚权的无端失踪,自从沧浪岛上的那一遭以来,已经形成了固有的恐惧,正当她决定要再次出手查探的时候,高亚权终于归了家。 这人,头发散乱,眼窝泛黑,面上还有些许泪痕,憔悴了许多,见了她也不愿多言语,自顾自入了屋子,把房门重重关了起来。 梅雪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忐忑不安地推门入内,只见高亚权坐在房中一小圆桌旁,一手支在额上,遮住了满面的疲惫和忧伤。她觉得心痛起来,就走上前轻声问道:“权哥?发生了什么事?” “雪萍,我的眼睛,是知愁给的。”他吃力地说道。 梅雪萍惊得目瞪口呆,一股冷意从头顶贯下,仿佛身体被逐渐冰冻,她甚至感到自己的牙齿都要抖战了起来。“知愁?”她脑中浮现出那个安然自若的少女的形象,那双温柔的眼睛,就这样被挖出来植给了高亚权?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无边恐惧笼罩了起来,周身发抖。 “我那日去寻他们,才知道莫叔他们早已走了一两天了。我觉得不对劲,就一路赶过去追他们,追了两天一夜才追到。知愁……她把眼睛给了我,她却成了……”高亚权说道此处,胸中堵了半日,才深吸一口气,颤声道:“雪萍,莫叔说我的双眼除非用活人的眼珠来换才能复明。知愁以***,才迫得莫叔拿她的双眼治好了我。我已把他们追了回来,知愁为我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能扔下她不管。” 梅雪萍道:“权哥,知愁现在怎样?我要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高亚权沉吟了一会,方开口道:“雪萍,我好不容易把她拖了回来,她现在的情绪有些不稳。你的身子也要保重,这段时日你还是待在家中,等我一切安排停当,你再去见她吧。” 接下来的时日里,高亚权与梅雪萍更是聚少离多。梅雪萍甚至有些开始烦怨自己的肚子,正是因为它,高亚权与她越来越疏离,她只能日复一日,待在重门深闺之中。每天只盼着星月早升,高亚权能早一刻返家,但那人总是在她沉沉入梦的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第二日一早又匆匆而去。想到当初在沧浪岛上恩爱缱绻的时光,梅雪萍有时真怀疑自己嫁的是两个人。 梅雪萍只有苦笑。 她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是高亚权的妻,可丈夫天天往另一个女子那里跑,起初她为知愁的牺牲而震动,为知愁感到痛心和怜惜,但是现在她渐渐地察觉到,高亚权的心已经远离了自己,落到了知愁的身上。日子一天天地捱过来,她感到内心越来越荒凉,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截住照例晚归的高亚权问道: “权哥,你其实依然很爱知愁,是吗?” 高亚权愣了愣,双眉一皱,沉吟片刻就开口道:“……雪萍,我这些天也想问问你:我打算也娶了知愁,盼你成全!” 梅雪萍心里一颤,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高亚权。她固然猜测到高亚权于莫知愁,旧情复燃,但是却没想到他会立定决心娶她,并对自己直言相告。 高亚权,你还要伤我梅雪萍多少次?难道这回,你又会选择莫名其妙地失踪几天吗? “我接受不了。”她说道。 “雪萍,如果,我想说,我不能离开你,也不能离开她,我们三个好好的在一起,你……可以成全我吗?” “如果我不愿意呢?”梅雪萍幽幽地道,她眼中珠泪盈盈转转,终于夺眶而出,在苍白秀丽的面容上轻轻拉出两道晶莹的线,“权哥,如果我不愿意,我要你在她和我之间做一个抉择,你愿意吗?” “……雪萍,你不要逼我。” “你想同时要我和她,就是在逼我。” 高亚权烦乱起来,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冷蓝的天幕中高悬着轮孤月,伴着稀疏的几颗残星。在他看来,男人要娶三妻四妾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谁叫他娶了梅雪萍这样的女子?他茫茫然不知该望向窗外何处,沉默了很久,方道:“雪萍,现在不早了,你快歇息吧。” “你不睡吗?” “我……还有点事,你今夜不要等我了。”说罢,即转身而去。梅雪萍默默地看着地上丈夫的身影,飘摇的烛火映照之下,这个修长的影子也晃晃地摇移不定。影子拉得再长,要离去也是无可挽留,它渐渐褪到门边,最后消融在夜色中,印证着它曾经存在的是晃晃的帘子,吱呀作响的房门。 她颓然坐在床前,无声的哭泣。 莫知愁失去了自己的双眼,但是终于赢得了高亚权的心,梅雪萍也深知,换了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莫知愁一般,牺牲自己的双眼来成全心上的人。虽然莫知愁无意以此和梅雪萍争夺高亚权,事实上的结果却的确如此,这场情感的角力因为押上的代价如此巨大,所以何其惨烈,没有任何人能够全身而退。 梅雪萍并不觉得自己不识时务。虽然莫知愁的下半生的确要靠高亚权的支撑才能过下去,但是梅雪萍依然无法接受和别的女子分享高亚权,连自己骗自己也做不到。如果与他分离算是痛苦,那么要接受他与她之间再介入一个她更是痛苦,她明了了高亚权的态度之后,纠结了多日,终于下了决心。 |
一辆不大的马车,在黄土道上踽踽而行,梅雪萍坐在车中,透过窗户向外张望,只觉得目之所及,满是萧索。此时正是四九时节,江南的《九九歌》有云:“四九三十六,夜晚如鹭宿。”梅雪萍笼了笼身上的斗篷,依然还是觉得寒气刺骨。她望手上呵了几口暖气搓了搓手,不仅想到沧浪岛上的种种,那里必然也是万物凋零了。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下去。沧浪岛的回忆是多么的美妙,但是现在已经成了她脑中不可触碰的一区。想得多,伤得重。她竭力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别的方向去。 “雪萍!你等一下!”她听到高亚权的叫声,不禁心中吃了一惊,急忙把车上的帷裳打开,只见那高亚权急急地骑了一匹快马赶来,于是她赶紧命车夫停车,走出车厢,下来等他。 “雪萍!”高亚权从马上翻身而下,“你要到哪里去?”他急急奔了过来,一把扯住梅雪萍的胳膊:“快跟我回去!” 梅雪萍笑了笑,低下头道:“权哥,雪萍在留信里已说得很清楚,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留我。” “天这么冷,你又怀着身孕,你一个人能到哪里去?” “权哥,我想得很清楚。当年我娘也是孤身一人带着我,四海为家。她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你不必为我忧心。” “不行,你必须得给我回去。”说罢高亚权手上加力,想把梅雪萍拽回车上,他对车夫叫道:“送她回海宁去!” 梅雪萍用尽气力甩脱了高亚权的手,高亚权急道:“你这是何苦?为什么一定要和我赌气?” “权哥,我没有赌气!”梅雪萍道:“我只是选了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去过接下来的日子。以前你要娶我的时候,就告诉我此生只喜欢雪萍一人,可是……唉,我不想为难你。雪萍做不到知愁那样的牺牲,她下半世也不能没有权哥照应,你……还是让我走吧!”说到这里,眼泪却是止不住又流了出来。 高亚权皱眉良久,方道:“雪萍,如果你定要走,也要听我把话说完。此事说来话长,你还是先与我回家,听我说完了再作计较,如何?” 梅雪萍道:“话已说尽,还有什么可谈的。我不要回去!” 高亚权不应她,一下子将她横抱起来,送入车中,梅雪萍惊得连连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高亚权哪里理她,给车夫扔了十两银子,团团地抱了一拳:“小哥,有劳了!车上的是我的娘子,请你怎么也要把她给我送回家去。”车夫哈哈一笑:“小人理会得,大官人放心,一定会把夫人送到府上!”于是梅雪萍就这样又被高亚权拘回了家。 |
梅雪萍闷闷地坐在房间里,高亚权喝退了众下人,将房门一关,走来坐在梅雪萍的身边,方开口道:“雪萍,我知道你与我在一起后,受了很多委屈。没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高亚权实在驽钝。” 他见她一言不发,继续开口道:“雪萍,你的确是又美貌又善良,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可高亚权心中也只有知愁一人,所以对你只能道一声惭愧,亚权与你实在缘悭,无福消受。” 梅雪萍听了这话,心里又是悲酸又是不甘。她正要说点什么,高亚权已直接截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你说过高某人曾说过此生只爱你一人,其实,唉……”他顿了好一阵,才开口续道:“说这话的,是另有其人啊。” 这话声量虽不大,但好像一阵霹雳,轰得梅雪萍目瞪口呆,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都要顶涌,不禁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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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乐:http://music.163.com/#/song?id=25918284 (选这一段音乐主要是因为它有一个特点,有两种不同风格的乐句穿插始终,一种风格明快,象征男主扮为权少,以光明的一面示人,风流倜傥,才华丰茂,令人瞩目;令一种却显得神秘莫测,象征着男主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如果梅雪萍要探明了他这隐于其后的一面,或有性命之忧,或有不堪面对之重荷。梅雪萍到底要不要把他神秘的另一面查探出来呢?) “这事还是得要从六年前说起。”高亚权呷了一口茶,方续道:“那年我父亲过世,家里就只剩我与大哥两兄弟。大哥的脾气比较逞强好胜,所以与原家结怨,他与原家二爷为了赌一口气,结果打了起来,那原二爷被打成重伤,回去躺了一两天就没了。后来原家报复,对我们两兄弟痛下杀手。大哥中了暗算死了,雪萍,我曾对你说我的眼睛是被毒雾所伤,其实就是在那时瞎掉的。” 梅雪萍自从见高亚权两眼失明以来,都不敢言及“瞎”字,如今听到了仍不由心下一惊。那高亚权倒是毫不介意,继续往下说道:“这些事,我想你多少都知道了一些。我的眼睛这么多年都看不见,怎么会与你结识呢?只是因为缘分使然,我碰到一个异人,他见我可怜,同时也有求于我,所以干脆就让他扮成了我的样子,在高家继续主事,而我则退居其后,暗自疗伤。” 梅雪萍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颤声道:“你说的那个人,才是我真正的丈夫?” 高亚权道:“的确如此。” 高亚权续道:“我那时落下山去,全身重伤,肋骨都断了几根,眼睛也看不见,自以为差不多要死了。也不知道挨了多久的时日,才听到有人唤我。后来那人救了我,我就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那人就说:‘你们高原两家的争斗,我也有所耳闻。如今你身受重伤,原家又对你们虎视眈眈,权少爷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唉,我能有什么打算,人都已经残废了,再言报仇也是枉然。于是那人就对我说:‘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以后就让我扮作你的样子,把那原家给打发了,权少爷就让我在高家暂居一段时日。实不相瞒,我也不方便以自己真实面目在江湖上走动。若权少爷信得过我,我自然不会负你所托。如果你觉得为难,就当我什么都没说。’雪萍,我只求保命保家,其他什么真的不敢奢想。慢说叫他暂代我振兴家业,就是把整个高家都与了他我都甘心情愿。残废如我,早已心灰意冷,碰上这么个人,简直是撞上了大运,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梅雪萍听得入了迷,见高亚权停顿下来,不禁催道:“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你也应该都清楚了吧。那个人扮作我的样子,居然一点破绽都没有让别人看出来,压制了原家。高家世代为偷,他倒更是做出了名堂。雪萍,我对他只有心服口服的份儿,有一日我对他说:‘你对我的恩情,我今生今世恐怕也无以为报了。’他则哈哈一笑,回答我说:‘权少爷,恐怕我还真有一事,非求你答允不可。’”言罢望向梅雪萍,欲语还休。 梅雪萍见他这般光景,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不禁脸儿一红,切切道:“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高亚权皱了皱眉道:“他告诉我他本来是游戏人间,无意成家的。但是他遇上了一个极喜爱的姑娘,她也对他一心爱慕。‘权少爷,既然我是以你的身份与她相识,还望你能成全我的心事。’我问他说,我只是一个瞎子,又怎么去成全他,他才说他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但又想和你相守;若他离世,我能代他纳你为妻,他就得偿所愿,虽死无憾了。” 梅雪萍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辨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高亚权见她不言语,半晌才道:“这个人的想法实在是匪夷所思,我禁不住责他:‘我只是个残废,你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姑娘,更不能作此打算,叫她下半世和一个瞎子在一起,这不是害了她么?’他则回答我说:‘权少爷,我反正也活不长了,与其延了寿命去消耗那些无聊岁月,倒不如开开心心与心上的人一起走过最后的时光。我要把实情告诉那姑娘,只怕也是伤害。她也说过如果我双眼盲掉也情愿相伴一生一世,权少爷你这么点事也不让我得偿所愿么?’” “他这人平时言语斯文有趣,但是说到这里倒是有些凛冽相向了。雪萍,我当时觉得这个人,只要心意一定,再不合理的要求都由不得人家不答应他。几次三番下来,我被他逼迫得没法子,只好答应了他。” 梅雪萍听到这里,忍不住眼圈一红:“后来呢?” “后来,他应该是与你结成夫妻,两人过了一段时日。有一日,他匆匆赶来寻我,告诉我麻烦上门,要我无论如何也要代他出现,安抚于你。他交代了我诸般见到你后的说辞,就消失了,我直到今日也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的相貌,我也无处找寻。” “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真正的高亚权定定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我只知道,他叫俞华。” “事情就是这样,高家受了他六年的恩惠,他最后的请求就是要我好好照顾你,让你一生一世幸福地做高亚权的妻子。” “那天和席姝在一起的,不是你,是他,对么?” “是。” “你知道他和席姝的关系吗?” “这个,我不清楚。”过了一会他补充道:“我也不认识席姝。” 梅雪萍只觉得脑中迷雾重重,众多的疑虑,理不出多少头绪来。她皱眉思索了良久,方开口道:“我要去找他。” “你怎么找呢?他既然决意躲着你我,找到他肯定很难。” “不一定。”高亚权听罢惊诧地抬起头,看着雪萍,只听她道:“找到席姝,就可能会找到他。” “不行,这样你会送命的。你现在还怀着他的骨肉,不能去冒险。” “他现在时日无多,我一定要找到他,怎么样也要见他最后一面。”眼见高亚权眼中的不愿,她加了一句,“如果换了他是知愁,你能躲在这里,坐视不理吗?” 高亚权怔住了。 |
第十章 还君一钵绝情泪 欧少川这一阵时日几乎没有回过平湖的家。 日前他寻了康毅,将梅雪萍与银钩山庄的事告诉了他,求他道:“师叔,现在那高亚权自落了残疾,银钩山庄处于窘境之中,师妹的亲夫俞华又不知来历,无处可寻,师叔可否生个法子,保他们不受人滋扰,又能把那俞华给找出来?” 于是康毅便带了欧少川去寻他熟识的一个丐帮七袋弟子。原来这丐帮,唐朝以降,历来号称天下第一大帮会,盖天下历朝历代没有不沦为乞丐之人,所以帮众弟子分布大江南北,关内关外,声势江湖上自然无门派可出其右。只要丐帮不参与起义,官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发展,所以这丐帮弟子聚众生势,打抱不平之间,睥睨万类,连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也是因了这丐帮帮众,遍及天下,所以信息往来甚是灵通,要查探什么人事,如果丐帮说自己只可位居第二,没有哪个势力敢说自己可坐第一。嘉兴一带的三帮两派虽然并称“五峰”,但实际上,俨然以丐帮为尊。这康毅就带了欧少川,直接寻到嘉兴城中的丐帮据点来。 原来丐帮帮主以降,弟子以所负口袋数量分阶,九袋为尊,是为长老,共计八名。嘉兴据点属五方分舵中东片的大义分舵,隶浙兴坛,所以最高执事乃是七袋弟子。欧少川和康毅赶到嘉兴城中,已是午后。那欧少川外出,一向是坐在车中不骑马的,所以康毅也只得与他共车行来。两人正在车中相谈,突然听到外间一阵热闹鼓乐,欧少川凝神听去,只闻得一高亢男音,辅以响鼓金锣,铿锵入耳,震动人心,古有韩娥鬻歌,余音绕梁,今日欧少川听了这人的鼓歌,觉得今者与古人作比,也不相伯仲。 (温嘉树的鼓歌:http://music.163.com/#/song?id=92429) 但听他唱道:“长路漫漫我自闯,身无长物惟热肠。四海为家皆兄弟,等闲得失锈缨枪。调花弄鱼炖鸡汤,酤月酌风洗轻狂。一生长居逍遥帮,不理世俗高与强。江湖中,英雄汉,来日醉卧自在床,天衾地枕星在旁。” 欧少川被他的鼓歌吸引,当即就喊停了车夫,下得车来上前去,挤进人群中细瞧,只见密匝匝的人围之中,有一方场地,其间有三个乞丐,或坐或立,面前放了一个笸箩盛银钱,正在鬻歌乞食。一人敲大鼓,其音低沉雄浑,声如春雷乍响,振聋发聩;一人击小鼓,应着大鼓之节敲出各类花音,烘云托月,变化多端;正中一人手执一面铜锣,边唱边敲,高处如追星逐日,低处似暗涛撼礁,缓时若推磨移山,疾时犹快风扫云。三个人皆是乐技高超,兼之配合默契,鼓之歌之,一反普通乞丐乞讨的哀苦,倒是喷演出多少江湖儿女的豪情壮意来。他们越演越投入,如入无人之境,甚至眉飞色舞,多出一些手足身体的动作,似娱人更似娱己,结果一曲乞食歌唱下来,在场观演之人皆是听得血脉贲张,喝彩不已。待他们终了,欧少川也禁不住高声叫起好来。 如果认为乞丐仅仅只是闲汉,除了乞讨就没事可做,持这种观点的人就根本不了解乞丐。有些社会上无人愿做的贱役苦役,如收殓仪仗、推车理污之类的事情,往往由乞丐捡了去做;还有一类乞丐,是为“响丐”,在街头户牖卖艺乞讨,其实也算得上是道地的民间艺人。如果没有一技之长,仅靠坐乞行讨,每日可得毕竟有限,所以乞丐堆里也渐渐“门类庞杂,百业竞争”起来,一些被世人斥之为“巾皮里瓜”、“旁门左道”的行当,却有很多乞丐精通,堪称能者。一句话,休笑乞门儿郎贱,奇人托钵亦堪夸。 这三个乞丐看来皆是二十来岁的青年,虽衣衫破旧,但吃的是技艺饭,都显出一副英气来。中间击锣者显然是为首的,长发蓬蓬,一条杂色络绦绑在额间,显得随意不羁。他听到欧少川的叫好声,不由得向他望了过来,虽然他平日里颇鄙薄这些华服白面的公子爷,但是看那欧少川虽俊逸出众,但又不失忠厚诚直,再加上也瞧得出他对自己刚才的鼓歌是发自内心的赞叹,所以多少卸了一些偏见,对欧少川生出一些好感来,当下团团一抱拳,笑道:“惭愧!在下温嘉树,在嘉兴城中才厮混了几个月,不知大哥尊姓大名?” 欧少川见他对自己颇友善,心中欢喜,正要开口相告,不想身后突然飞了几朵玉簪花来,落到他的肩背上,随即一干女子,掩口偷笑,将自己刚才急急采来的鲜花又望他身上投来。 原来嘉兴城中,也多有人认识欧少川的,刚才他隐在人群里,一时没被人认出来。结果有几个眼尖的女子发现了他,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近处的少女妇人皆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掷花欧少的机会,都奔了去采花,这么一来,弄得围观的人都转了头去瞧那欧少川,倒把刚才鼓歌不已的三人落在了一边。 欧少川被迫得无奈至极,只得匆匆道:“小哥,在下是平湖归月山庄的欧少川,今日不便在此多言,他日有缘,我们相坐再叙!”说罢急急塞了五两银子给那温嘉树,转身就走。 |
欧少川急忙跳上车去,着车夫快走,那康毅早就见怪不怪了,也就是对欧少川哂笑了一阵,没多什么言语。不多时,车行到一座土地庙外,欧少川和康毅就下了车,望庙中行去。 原来这乞丐,可算是民间信仰活动最积极的参与者和推动者。孔子曾被弟子评“子不语怪力乱神”,越是书读得多的人,越是居上位者,对神鬼仙道的发挥与想象就越不如这些底层的乞丐。因为对于乞丐来说,把民间的信仰发扬光大本身就是乞食的一种手段,所以他们天生就很亲近这些被一干士人看得极俗的东西。这浙兴坛的嘉兴据点,设在一处曾废弃的土地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这时来了三四个帮众弟子,拦在门前,康毅笑道:“在下康毅,今日来此,求见贵帮的魏执事,烦小哥知会一声。” 为首弟子点了点头,旁边一个弟子立时转身入庙,未几就出来叫康欧二人进去。康毅带了欧少川,行到庙中,欧少川才发现这土地庙内宅倒是挺大,除了外堂,还有三四间偏房,后面应该还有一进院房。 思量之间,已经走了一个老丐出来。欧少川仔细打量了一下他:须发斑白,身形清瘦,虽依旧是一身破旧衣衫,但倒是收拾得干净,身后七个小袋,缚作一处,搭在肩头。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敛锋收芒,却精明微露。当下康毅与他见礼,再引见欧少川,欧少川才知道他是丐帮嘉兴的执事魏德殳。 于是三人就进了一间偏房,坐下叙话。那康毅与魏德殳早年不打不相识,结成好友,算是多年相识了。三人寒暄了一阵正要进入正题,突然听庙外叫道:“德老叔可在么?” 那魏德殳一听声音,赶紧立起身来,出门相迎,在外与那人互答了几句,将那人引入屋中。欧少川定睛一看,一时又惊又喜,那人不就是刚才所见的温嘉树么? 温嘉树也没料到在此又碰上了欧少川,哈哈一笑:“欧大哥真算是有缘人,不用他日,今番就可相坐再叙了。” 欧少川也笑了起来,于是四人坐定。欧少川细细看了看那温嘉树,虽然作乞儿打扮,但生得一副好皮相:一身欺霜赛雪的白肉,剑眉之下却是一双玲珑大眼,微笑起来倒蕴了多少狡狯戏谑在其中,教人见之难忘。一手执了一根长杖,一手挽了个酒葫芦,身负五袋,腰间又是一袋,不知装的是何物事。 那温嘉树虽是五袋弟子,可魏德殳对他却是客气许多,温嘉树倒是大喇喇地收受了,仿佛理所当然,言语行止间,令康欧二人觉得这两人更像是平辈关系,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这温嘉树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温嘉树开口道:“欧大哥,刚才街上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见了你就往你身上扔花呢?” 康毅才把这“掷花如雨”的来由说了,那温嘉树听了大笑不已,连连称奇,欧少川也顾不得与他多谈此事,就扯回话题,把银钩山庄和梅雪萍的事情说了出来,简单地讲明了自己和康毅的来意。那温嘉树听了更是称奇不止,道:“那银钩山庄的主人,我去年还与他照过面,却没想到这个人是假扮的。这梅姑娘也真是可怜,被亲夫给弃了,又归不得高家。”顿了顿又道:“这事挺有意思的,不然我就跟欧大哥往海宁走一趟吧!” 魏德殳听了一愣,道:“温小哥,这事老魏指个弟子料理就行了,何必你亲自去呢?” 温嘉树道:“我这人最喜欢的就是寻些有意思的事来做,天天被你拘在嘉兴,闷了闷死了。今番你若不答应我呢,接下来可别在帮主面前说我不服管束。” 魏德殳苦笑道:“温小哥,这事儿,说大也不大。但是依你的性子呢,从来爱把小事往大里办,我就怕你去了海宁啊,不用老魏去告黑状,帮主自己就寻了来责罚我咯!” 温嘉树撇了撇嘴道:“魏老叔,你到底答不答应我?” 魏德殳并没有答他,转过头来对康欧二人道:“你们今日碰上了他,倒真不知是祸是福。”再对那温嘉树道:“其实银钩山庄的事,闹得江浙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但是今日如果不是欧少侠说明,大家都还不知道以前那个权少是假扮的。现在嘉兴的几个势力,见那权少孱弱下去,银钩山庄之前又是声名赫赫的,目下他们的状况就好像一个小孩揣着聚宝盆在街上走,谁见了多少都想打劫一番,捞点油水。”顿了顿又道:“其实最近倒是生了件稀奇事儿。那几个打银钩山庄主意的势力,有几个主事人都被恐吓了一番,有的夜间被人在枕边插了把匕首,有的睡醒过来发现自己手脚皆缚,有的甚至被剃光了头发,虽然没有出人命,这些人都被吓得不轻。这事儿多半和银钩山庄有关系。” 温嘉树皱了皱眉道:“这事显然不会是高亚权做的,多半是隐在暗处的俞华所为。那么那些人都收敛起来了么?” 魏德殳道:“现在就只是青龙帮和扫风堂还暗中勾结,乘隙生事。那俞华如果真如欧少爷所说,时日无多,可能以后银钩山庄还会麻烦不断啊!” 温嘉树又问欧少川道:“那俞华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要活不下去了?” 欧少川道:“这个我们也都不知道。那俞华以前只以权少身份示人,他的来历和相貌我们也是无人知晓。” 温嘉树道:“就算活不下去了吧,宁可躲起来也不愿见人,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魏老叔,今番我怎样也要去一趟海宁瞧瞧究竟,你可千万别拦我!” 魏德殳道:“既然温小哥定了主意了,老魏怎好意思多事呢?”随即又看向欧少川:“欧公子,你刚才不是说还要寻一个叫席姝的女子么?” 欧少川道:“这女子是衡教中人,与俞华相熟,现在也是不知所踪,所以才请魏老一并查找。”随即取了两副图影出来,道:“这两张画像,一张是高亚权的样貌,俞华之前就假扮为他,瞒过世人;另一张就是席姝的样貌。” 魏德殳一看,惊讶道:“原来是她!这女子之前也来过丐帮说要寻人,只是她要找的人,和欧少爷倒是生得极像。” 欧少川一愣,道:“她来过?” 魏德殳道:“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我们自然一无所获。想不到现在这女子也成了被寻之人。” 欧少川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了。 |
钱启泰最近过得极不得意。 这几日,莳芳馆的开门生意一宗都没有做下来。缘故无他,莫名其妙来了一拨一拨乞丐,摆明了是受人指使,来毁他的场子。 一开始这些乞丐三五成群,粉墨涂面,一群一群持鞭轮番而来,在妓馆门外大叫一声:“财神到!迎财神!”随即递出一张红纸条,讨要利钱。原来这种乞讨方式叫“送财神”,只是正月初一至初三是财神日,惯例上这三天才能如是行乞,这时距新年还近一个月,这群乞丐摆明了是故意来找茬儿。妓院的老鸨龟奴为避麻烦,只得寻了点小钱打发了他们。没想到这些乞丐鱼贯而来,似乎没有个止境。那老鸨恼了,着龟奴将乞丐赶走,没料到这些乞丐在推搡之间,故意摔了钵碗,撕了衣服,大叫起来:“好哇!不给钱就算了,坏了老子的衣服饭碗,我们和你们拼了!”几个乞丐顿时一头撞了过来,与龟奴们扯作一团,那莳芳馆的大门处就乱将起来。一众前来寻欢的嫖客,看到门前闹成这样,个个嫌扫兴,都掉头走开。 老鸨龟奴们灰头土脸,好容易打发掉了这一波乞丐去,急忙着人寻那钱启泰。钱启泰知风了大怒,调拨了扫风堂一干打手前来护场。没想到下面又来一拨乞丐,走到门前也不说什么,取了自己带来的刀就望身上一通乱砍,顿时鲜血淋漓,满地狼藉。这些乞丐有的甚至脱了衣服,露出一身的痈疽,望之腌臜。那些打手平时欺软怕硬惯了,哪里见过这种连命都要豁出去苦讨的阵仗?立时目瞪口呆,不知该从何下手。那些乞丐就乱嚷起来:“救命啊!”“杀人啦!”最后一人强要了一两银子去,方才爬起走开。原来这些乞丐并没有一人真地伤了自己,刚才他们都是用了一些诸如鸡血姜油,米粉豆渣之类的道具,塑造出多种伤脓之态,令人真假莫辨,只得认栽,乖乖奉上钱银打发他们走人了事。 好容易这些乞丐都走空了,老鸨自认晦气,打发下人洒扫门庭,重新开张,渐渐来了一些嫖客,那老鸨正在生意兴头上,没想到又来了几个乞丐,强推了一车物事进来,大叫道:“老板老板,今日就只捉了这么一些老鼠,你将就剁馅吧,明天我们几个一定抓得更多些送来!”嚷得整个院楼都听得见,直恶心得一众正吃花酒的嫖客,弃了酒局就走。结果几拨这么闹将下来,莳芳馆这一日只得关门大吉。 当然,受到乞丐群扫荡的不仅仅就是这么一个莳芳馆,也不仅仅是扫风堂开张的妓院。这嘉兴一带的乞丐几日以来数量暴涨,而且外地还源源不断有新的乞丐涌了进来。其他滋扰过银钩山庄的势力,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乞丐群的冲击。最后连州府县令都坐不住了,以聚众闹事为名抓了一批乞丐关了起来,但是关得牢满为患,那乞丐还是闹之不绝。 最后,嘉兴城中渐渐知道了这次乞丐风波的始作俑者,是一个叫温嘉树的五袋弟子。 |
这一日,嘉兴的三帮两派势力,各遣执事,或掌门亲至,齐集于嘉兴城醉望楼最大的一间雅厅内,海宁的三方势力,因了原家不打算掺和进来,一直作壁上观,所以就只来了高亚权和季振鸿。 众人陆续入场,奇怪的是,居主位的是一个青年,身边是高亚权与欧少川相陪,与其他列席者相比,他们三人倒是显得最年轻,却占去了酒桌上最重要的三个位置。 福山帮的帮主铁雕按捺不住,头一个就开言道:“这位可是丐帮温小哥?” 温嘉树依然是一身破旧衣衫,额束络绦,他大眼半睐,淡淡一笑:“这桌上就我一个乞丐,温小哥不是我又是谁?” 铁雕甚恨他年少不逊,但想到今日的正事,到底强按了下心头怒气:“温小哥,我们福山帮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丐帮么?近日为何总寻我们的晦气?” 在座其他人等个个心知肚明,但也颇乐意有人做做出头鸟,把自己想说的话先说了去。听那铁雕发问,不由得都转过眼去瞧那温嘉树。 温嘉树笑道:“的确,各位所在门派,与丐帮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权少是我的好朋友,你们这般滋扰银钩山庄,不就是在打我的脸么?各位当家的都是聪明人,今番不用我说,也知道被人寻晦气的滋味不好受。权少到底怎么开罪了各位,一定要这般强逼于他?” 季振鸿听他这般发问,真想跳起来应他,可羊脂玉镇纸狮子明明是周先生先输给原家去的,自己说那物事盗了来又被高亚权取了去,不等于打自己的嘴巴么?他只得按了按火气,望向盐仓派的执事霍廷进,霍廷进知他心意,便开言道:“温小哥,今日我们座中各位,以前多少都被银钩山庄‘光顾’过,我们盐仓派向来与他们不对盘,被他们暗地里劫了多少次官私盐出去,像泼水一般散给了一些刁民,这就暂且不论了,铁老哥的库房还有龙掌门的宝贝,除了银钩山庄,还有谁有这本事进门来取了去?” 温嘉树哈哈一笑,应他道:“霍先生,据我所知,这银钩山庄早就淡出江湖,连抽成也不取,只是给人牵线搭桥,成与不成向来与他们无干的。而且有的案子,是有人冒取银钩山庄之名去做的。你说的这几桩,权少你真的参与过么?” 高亚权道:“我可以保证,霍先生所言之事,高某之前一无所知。” 霍廷进冷笑一声,道:“保证?你拿什么来保证?” 高亚权淡然道:“高亚权可以在此起誓,我刚才所言绝无一句虚假。霍先生如果觉得亚权此举依然不可信,那么可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案子都是银钩山庄所为?” 原来高亚权深知昔日俞华执掌银钩山庄时,行事谨慎,凡是可能落下把柄的单,几乎不接;行盗时若被对方知风或有失手遗漏,都是三天之内回水,将所盗之物悉数归还,所以就放胆问霍廷进要证据。况且这些事情他的确也从未参与过,虽说玩的也只是文字游戏,但要起誓也可问心无愧的。在今日来醉望楼之前,温高欧也统一了口径,不打算把俞华之事说出去,所以他言谈之中,既没有表现出极力推脱,也没有刻意延揽什么,谨慎小心,太极功夫用得甚是到位。 霍廷进气得一拳擂在桌子上,高叫道:“呸!少给我来这一套,这些案子不是你们银钩山庄,还有谁做得出来?!” 见高亚权还要说点什么,温嘉树就拦了他,一双明亮的大眼变得深邃起来,只盯着暴怒的霍廷进,一言不发。那霍廷进发了一阵恨见对方冷冷地不予回应,场面上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下来,倒把自己显得如一个独演其戏的戏子般,被一众人盯着看,不由收了自己的响亮,气鼓鼓地回瞪向温嘉树。 温嘉树见他终于消停下来,才开口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大家既然都拿不出证据来证明银钩山庄对各位有所犯,再与权少为难下去就没道理了。今日温小弟不才,招待各位喝杯和解酒,今后看在丐帮的薄面上,就与银钩山庄安然共处罢!” 季振鸿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听他这么一说,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代丐帮发话?嘉兴城中的执事不是七袋弟子么?既然高亚权这小子与你攀了交情,你在这里说话自然向着他了。”说着与铁雕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又续道:“温小哥,你一个五袋弟子大模大样坐在这里帮亲不帮理,恐怕难以服众啊!” 温嘉树盯着他一双牛眼笑了笑,开言道:“帮理?刚才不就是让你们说理么?说来说去,也没听到你们说出什么来啊!”看那一群人的眼睛都瞪了起来,他不由又笑出了声,道:“三年前,丐帮有两艘沙船载货,在嘉兴地界被打劫,铁帮主和霍先生,你们福山盐仓两帮都与船运打交道,做这事儿实力也够了,我们丐帮是不是要问你们担责呢?” “哼!”铁雕第一个就叫了起来:“三年前的事儿还好意思讲,担责的人找不出来,只能怪你们丐帮没本事。这事与我们福山帮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一边的霍廷进也连声附和。 温嘉树往椅背上依靠,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各位所言之事,没有三年也有两载了吧。权少没受伤时一个个都不敢言语,今日怎么都轮番着揪出来说事了?更何况权少刚才也和铁帮主霍先生一样,申明自己与这些事情无关了么?” 在场之人皆是一怔,继而不语。一时之间气氛又冷了下来,半日都没有人出声。 温嘉树知道这些人还是心有不服,于是开口道:“各位,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无凭无据,又是陈年旧账,还揪着银钩山庄不放就没有意思了。如果各位嫌我人微言轻,请看看这物事够不够分量让你们罢手?” 众人又是一愣,只见那温嘉树解了自己腰间的口袋,放了一盏黄灿灿的物事在桌上,有的人瞧了不知何物,但是知道的人皆是面色一变。那霍廷进更是惊道:“敢问小哥是夏帮主什么人?” 温嘉树笑道:“这你们就别问了,这皇帝御赐的乞丐碗在我手中,我可有资格代丐帮来发话?” 这下子一干人等终于无话可说。于是一席酒吃下来,银钩山庄的危局终于烟消云散。 温嘉树在嘉兴召回了一众乞丐,持续了几日的骚乱终于平服了下去。温嘉树就与欧高二人,直奔海宁而来,他们接下来要办的事,就是设法把俞华找出来。 |
这是冬季里天光晦朔的一天,梅雪萍闷闷地倚在窗前案边发怔。 高亚权已经与莫知愁完婚,结为夫妇。梅雪萍那日观礼,发自内心地为他们俩感到欣喜。高莫能有这一天,她知道是来之不易的。当初如果莫知愁不将自己的双眼换给高亚权,只怕高亚权将俞华的秘密烂在肚子里,也是不肯吐露出来的——自从他盲了双目,觉得自己以残废之身,如何能拖累莫知愁,所以就对她彻底地绝了念头,被迫接受了俞华所托的梅雪萍。世间的女子,恐怕也没有几个能如莫知愁这般,舍得做出这样的牺牲,却阴差阳错,寻回了自己的心上人。两个人兜兜转转,总算是苦尽甘来,走到了一起,梅雪萍不由得回想起莫知愁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个‘缘’字,分量其实可重了,它摆在那儿,有无皆有定数,我们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见高莫的情形,她终于信了这个“缘”字,但是回想到自己,她又心乱起来。恐怕世间再也寻不出一个像她一般蠢的女子,对自己的丈夫来历样貌居然一无所知,要找也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怪的是梅雪萍自回了海宁,衡教也无人来扰她。她曾打算去衡教的南京总坛寻席姝,但被欧少川和高亚权拦了下来。欧少川差人去南京打探了几日,也没有席姝任何消息。 她正在烦恼,突然间听到欧少川在房外唤她,她赶紧迎了出去。过了一会,她与欧少川来到中厅,只见高亚权和一个青年乞丐站在一起。她正在惊疑,那乞丐见了她先是一惊,随即大笑出声。后来她才知道,这人就是当日她在杭州府衙中遇到的温嘉树。 于是众人坐下叙话。那温嘉树听梅雪萍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皱眉道:“事情已到了这一步,再怨俞华也是没有用。他躲起来恐怕是因为觉得自己愧对梅姑娘吧。” 欧少川道:“我们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只得请温兄弟怎样也要把他寻出来,见见我师妹!” 温嘉树道:“这人功夫高深莫测,又擅易容改装,执掌银钩山庄这么多年,声震江浙,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现在他的来历样貌我们一无所知,要弟子们去查问又从何问起?” 欧高二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由得都皱起眉来,那梅雪萍更是一脸惨然。 温嘉树一双灵动的大眼望梅雪萍这边盯了一阵,突然笑道:“既然我们寻不出俞华来,就设法让他来寻我们好了!” 欧梅高三人一惊,不知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三日不到,海宁传遍了一个消息,高亚权的夫人梅雪萍,被突然掳走,不知所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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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官长浜。 这一带虽也属盐官镇,但居住的人并不是很多,显得比较寂静,到了月上柳梢之时,街上几乎不见什么人。高亚权就在此地选了一处屋子租下,梅雪萍就随了温嘉树住在了这里。 梅雪萍在房中呆得憋闷:自从她到了此地,已过去了一两天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乍到此地,心中波澜不已。当初她救了小翠,被扫风堂所擒,等待俞华也是这般的心情。可是她的耐性是这么有限,只过了一日,她就觉得俞华迟迟不来,不由熄了自己心中的热望,渐渐悲凉起来。“他现在还活着么?”她反复地在心中想道,可是没有谁有法子解答她的问题。 天气依旧寒冷,她披了件斗篷,郁郁地走出屋外,来到庭院之中。只见院中早立了一人,和原来的样子相比简直可说是焕然一新:蓬蓬的长发早已洗净理顺束起,一身百衲破衣也换成了鸦青色的缎面长棉袍,更显得肤色白皙,在月光下如珠似玉,一派贵气。常人见了只道是哪家清俊的浊世佳公子,梅雪萍却知道他就是丐帮的五袋弟子温嘉树。 她当初乍见了温嘉树这模样,不能不说心里是有一些吃惊的。温嘉树显然不打算让俞华一眼看出他是丐帮子弟,所以就换了这么副打扮。有的人若要变一种画风来,原来的风神还在那里,如果形神不搭,就会出现“穿龙袍不像太子”之类的别扭情状。而这温嘉树天生就是一身晒不黑的白肉,气质上看来也不太像从小行乞的人,所以无论着破衫还是华服,都能从容入戏,让人瞧不出到底哪一个才算是真正的他。梅雪萍觉得这个人总会出人意表,和俞华一般,也有许多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按照丐帮的帮规,成为正式弟子之前必须老老实实乞讨三年,温嘉树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就来到江浙行乞。三年之期将满,他正在杭州,丐帮有个弟子受人欺辱,动了拳脚,结果把人打成了重伤。这温嘉树就护那弟子外逃,自己留下来扛了所有的罪名。苦主和杭州知府皆知温嘉树是替人顶罪,知府恼他的同时也有几分敬,就命他守护库房,打算期满就开释了他,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让梅雪萍把他给救了出去。因了这番际遇,方温二人倒是坦诚相对。温嘉树懒得跟别人说也不想说的事情,梅雪萍问了他则直截了当说了出来。 温嘉树见梅雪萍走了出来,知道她心里又开始发闷,笑道:“才过了两天呢,你相公要寻到这里来,怎么着也要查问一番,说不定他现在比你还急呢。你在这里吃吃喝喝睡睡,有什么好烦的!” 梅雪萍本来甚是忧愁,听他这么一嘲,心头大石顿时消解了一些去,再看他笑得颇轻松,也多少被他感染了一点。就把自己的心事放在一边,和他闲聊起来。 “你爹也是丐帮中的人么?” 温嘉树答道:“是。你又想问什么?” 梅雪萍道:“随便问问罢了。我瞧你这样子,真是看不出来你其实是个乞丐,所以才好奇你爹是个什么人物,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 温嘉树的一双大眼睛,变化无方,清澈起来令他的面容显出几分娃娃脸的可爱,可深邃起来却又透出些狡黠世故来。他眼睛一瞧梅雪萍,就明白她心中所想。他就寻了块大石,翻身一跃,跳上去坐了下来,直截了当道:“我老爹也是个乞丐,但是偏说我生得像娘不像他,做不得乞丐的,不想要我掺和到江湖上来。但是我这人,书是读不来的,做男人干大事有那么多路可走,做什么偏要选自己讨厌的?所以我就干脆扔了这些常人的衣服,做乞丐去了。” 梅雪萍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么看你的样子,你娘必定生得极好看了。” 温嘉树笑道:“那是自然!在我的眼中,我娘是天下第一好看的女人。” 梅雪萍心中一动,这个念头她也是自幼就有的,森枝夫人本来也是生得甚美,所以她自认母亲的容貌世间无双。听他这么一说,她心头不由得又黯然起来。 温嘉树见她又冷沉起来,撇撇嘴道:“其实不瞒你说,我也有些烦那俞华了。和你这么个女人在一处,瞧你那天天愁不完的样子,我闷也快闷死了。你那口子要真来了,见到你这副样子不也愁死了?依我说,你还是快活点的好,让他看了开心,也愿意和你多说几句话。” 梅雪萍撇撇嘴,扯开话题道:“你明明是个五袋弟子,怎么能带着那盏金碗到处走呢?” 原来当日温嘉树在醉望楼如何平服银钩山庄的危局,过程欧少川后来都告诉了梅雪萍。那温嘉树听她这么一问,笑了笑从腰间口袋中掏出了那盏金碗。梅雪萍定睛一看,那碗极小巧,也就近三寸左右的碗径,但是周身雕龙刻凤,极尽工巧。那温嘉树道:“我乞讨三年期满,想谋个六袋弟子做做,但是我爹说我资历不够,就与我立约,如果一年之内能保得住这盏乞饭碗不失不损,我就可做六袋弟子,不然就降为四袋。” 梅雪萍大奇,道:“你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乞丐?” 这次温嘉树倒没有应她,只是对她狡黠地一笑。这温嘉树的笑,也是颇有魅力的。他对你毫无戒心,舒心畅快地一笑,是纯净爽朗的笑;他若有所思,运筹于胸时的一笑,是高深莫测的笑;他成心与你为难,寻你晦气也会对你笑,也许是火山喷发前星火明灭的冷笑,也许是皮笑肉不笑的耻笑,也许是揶揄促狭的谑笑。他的面相非常适合笑,他又很会笑,所以总能逗引着周围的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笑走。所以一个善于笑的人,必定也是个出众的人。 于是这一日又在无聊之间流逝过去。 |
星辰疏黯,孤月高悬,温嘉树回到自己的房中,闭了门户正要宽衣睡下,突然一柄剑“霍”地一声挥到他的鼻端,他心中一惊,一个蹲身立起,避过这一剑,才发觉自己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高挑女子。他定睛细看,只见她着一身玉色的衫裙,面貌又美又冷,不由笑道:“姑娘,这么晚了躲在我房里,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有什么事,白日间再来寻我不是更好?” 那女子默不作答,又是一剑对温嘉树当头劈下,又快又狠,温嘉树身形灵动,让过一边,叫道:“哎哟!你当真要做个母夜叉么?”那女子不给他机会休整,手腕一抖,刷刷刷又是三剑刺来,依然被温嘉树避了过去。 温嘉树见那女子使弄长剑,手法娴熟自如,快慢随心,那剑就如她身上一只手臂一般,出剑处如蛟龙出洞,收剑时如凤鸟归林,招招攻自己要害,变招时迅捷灵活,剑挥过处,风声豁豁,当下知道自己碰上的绝对是一个高手,不敢怠慢,一个骨碌滚到窗前,起身一跃,整个人就破窗飞出了屋外。 那女子见他跳到庭中,也不迟疑,依样从窗中扑出,一个翻身跃到温嘉树身前,举剑欲刺,那温嘉树叫道:“好哇!仗着手中有兵器,来对付我一个空手人么?” 那女子听了,也不废话,将剑望空一抛,一个旋身过后,另一只手倏地挥出一只空鞘,只听“噌”的一声轻响,空中落下的剑稳稳插入鞘中,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温嘉树见了也禁不住喝了声彩。 温嘉树笑道:“姑娘,你修为这般高深,为何与我为难?我门中严规,习武者有十不打,其一就是不打女人。你这般咄咄相逼,不是要我为难么?” 那女子依然一言不发,突然跃起身来,欺到温嘉树身前,挥掌而出,直劈他颈肩。温嘉树赶紧侧身让过,跳到一边,含胸圆背,耸肩缩脖,两手捏勾,摆出一个猕猴摘桃式,正是丐帮三十六式猴拳中的起手式。 那女子见状淡淡一笑,双臂一开,犹如白鹤展翅,跃到温嘉树身前一掌拂向他面门,温嘉树一记“望月窥桃”,似搭凉棚,左臂一挡,右拳拟猴摘仙桃,望那女子肩上抓来,那女子就势要缠了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变掌为拳,望他膻中击来。温嘉树心内暗惊:“她的臂力真不小!”赶忙挡下她这一拳,也顾不得太多,一脚弹出,向她下盘踢去。那女子就放脱了他的手臂,旋身避过这一脚,又是一掌挥出,直拍他后心,那温嘉树又拟灵猴藏桃,避过她的一掌,双拳齐出,直捣她颈窝,又被她架开。 这两人身影一深一浅,就在月光下你来我往斗了十几个回合,温嘉树轻盈灵活,如灵猴窥伺,叼扣弹踢,变幻无方;那女子则如凤舞鹤翔,挥拍腾跃,姿态超妙。那温嘉树看出这女子应付自己游刃有余,攻守之间,似有逗弄不屑之意,于是跳出圈外,叫道:“我不和你比拳脚了,还是亮兵刃罢!” 那女子淡淡勾了个弧度,右手举起刚才的长剑,却并不出鞘。温嘉树见她如此,知道她是嫌自己修为不足以和她匹敌,此举有轻视之意,于是跳到庭中的兵器架前,只抽了一杆极细长的中空竹棍,表示自己也不打算在兵器上占她的便宜。 温嘉树将竹棍一挥,豁豁有声,一记“青龙出水”,望那女子挑去,那女子举剑一格,荡开他这一棍,温嘉树知道她的劲力不小,只得与她拼快,将棍子抢在双手中,左右相济,头尾呼应。他使的乃是丐帮所传的“行云流水棍”,这种棍法一共二十四式,所谓“行云流水”,就是说这种棍法给对手的攻击排沓而至,没有间歇断绝。这二十四式棍法共分四套,可从头演到尾,也可从尾打到头,甚至可以四套拆了顺序乱接起来攻击对方。打上取下,击左防右,教对手攻之无隙,防不胜防。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那女子的长剑再长,也不如他手中的竹棍长,即便在兵器上占了优势,那温嘉树想要击败对手超妙的剑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突然听一女子叫道:“住手!你不要伤了他!”两人皆是一惊,转头看过去,只见梅雪萍已奔出屋外,疾步赶了过来。 那女子见梅雪萍现身,默然不应,突然右手一抽一抖,手中已握了脱鞘之剑,晃出一道银幽幽的冷光,望温嘉树当头劈来。温嘉树心头一震,暗叫不好,急切间横棍相迎,没想到那女子并未一劈到底,半路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变了方向,横剑一削,温嘉树只觉得手中一震,那人手中已一个翻旋收了剑,温宁再一看手中的细竹棍,到手执之处早已被齐齐劈为两半,如果没有到达人剑合一的境界,对于剑的运用是无法如此精准的;如果她不是手下留情,自己的手恐怕也保之不住。他顿时大惊:“这女人的剑术,竟然高超如斯!” 那女子当下一声不出,转身就走,梅雪萍急道:“你等一下!”她只是不应。温嘉树见她这般,心头火起,赶紧击了三掌,只见半空里突然罩下一张网来,望那人头顶上覆去。 那女子见高处落网而下,突然望前方地面卧扑了过去,那网落下后才只罩住了她一只脚,温嘉树叫道:“别放走了他!” 那女子早已翻身而起,一跃跳上了屋顶去,梅雪萍苦于有身孕,无法追上她。忽然间屋顶上跳出几个乞丐来,正是温嘉树事先布下的埋伏。 温嘉树叫道:“俞华,我看你还是快下来罢,你老婆都哭成这个样子了,你都扔了她不管么?” 周围人等皆是一惊,万万没有想到这女子居然会是俞华本人所扮,那女子背负了双手,傲然道:“我不是俞华,只是受他所遣而来。不过他似乎多虑了。” 众人听她出声的确是女子之音,不由都疑惑地看向温嘉树,温嘉树冷哼一声,道:“那俞华为什么不来?” 那女子淡然道:“他已经死了,当然来不了!” 梅雪萍听了如轰雷电掣一般,颤声泣道:“他在哪里?求你告诉我!” 那女子面无表情,对梅雪萍的泣告置若罔闻,温嘉树更怒,叫道:“截住她,别让她跑了!” 只听那女子冷哼一声,突然手上多了一样物事,温嘉树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原来他长悬腰间的金碗,今日交手之际已经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解了去。 那女子对屋顶上的丐帮弟子冷声道:“丐帮历代帮主供奉的乞饭碗,你们要不要?”突然起手一掷,只见一道金光飞了出去,那些丐帮弟子大惊,个个来抢,那女子就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瞬间不知所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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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泫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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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嘉树这番出手,落得惨淡收场。银钩山庄中,众人愁闷相对。 梅雪萍已经昏睡过去,其实她不在场的话更好,因为有的话实在不便当着她的面明讲。 温嘉树皱眉道:“这事儿接下来只能着落在那神秘女子的身上,虽然没有什么凭据,不过我依然怀疑她就是俞华所扮。” 欧少川愁道:“就算是俞华本人来了一趟,我们还有什么法子找出他来?他摆明了是不见雪萍的。” 温嘉树道:“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梅姑娘还是对他死了心更好一些。”顿了顿又苦笑道:“我也实在无计可施了。” 高亚权道:“这次累得温兄损了金乞碗,降为四袋弟子,真让我们过意不去。” 温嘉树听他说到这个茬,反而哈哈一笑,道:“这是运命使然,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当初还嘀咕老爹太小看于我,只立一年,现在才知道自己技不如人,老爷子眼光还是挺锐利的。也就是面上摔得花了点而已,这碗上有了我温嘉树的印记,降作四袋弟子也无所谓了。” 看那欧高二人还是一副抱愧之甚的样子,他便又道:“其实那盏历代帮主供奉的碗还好好儿地供在那儿,这一盏摔了就摔了,我们都不惜它,你们有什么好愁的?” 欧少川一愣,惊喜道:“难道……这个是假的?” 温嘉树摇了摇头,笑道:“这个是元代皇帝为了笼络硬塞给丐帮的,弃之可惜,用之无益,我家里以前是拿来做猫食碗用的,我爹才放胆让我取了去带着。”看到欧高二人瞠目结舌的样子,他笑得更欢了:“那个历代供奉的是宋代就有了的物事,哪里能随随便便交了我去?所以呢,你们就不必惭愧了,哈哈哈。” |
这时已近新春,因了丐帮所召,温嘉树只得别了欧少川与高亚权,离海宁而去。那欧少川也打算返了平湖去,本来想带走梅雪萍,但是考虑到她有身孕,居在海宁可受莫家父女照应,所以欧少川只得只身而归,梅雪萍今后身居何处,只能待她分娩之后再作打算。 新春很快就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热闹景象。旧岁换新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情,有“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喜悦,也有“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的伤感。那梅雪萍得了莫知愁多少劝解,知道心绪太悲郁反而不利于腹中的胎儿,只得尽自己的努力少思少忧,寻一些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一日已是正月初七,高亚权有事外出,梅雪萍就与莫知愁和方少威二人坐在一起闲谈。 那方少威也是满腹的愁绪,只是因了梅雪萍的际遇比他更糟糕,所以他只得把自己的苦闷先弃之一边,转而来关照于她。 原来那范淑媛,被父亲拘执,一直无法与方少威得见。后来央那徐金宝行了个方便,偷奔出来寻了方少威一次。那范廷龙觉得方少威离自己中意的女婿,实在相差太远,当下觉得放任范淑媛这般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就举家迁往京城。于是方范二人的这一段过往,就如是戛然而止。 方少威才渐渐知晓那范淑媛在自己心里并不单纯仅仅是兄弟的,可惜为时已晚,他也无力挽回什么,郁闷之余,越来越觉得居在海宁没有什么意思。他见梅雪萍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日前便向高亚权说明,自己打算离开海宁,去江湖上闯荡一番。 梅莫二人还在苦劝方少威留下,正言谈间,突然门外闯了一人进来,方梅二人抬头一看,皆是吃惊不已,来者居然是失踪了多日不得的席姝。 方少威心道:“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高大哥不在家中,就进了这么个煞神来!”当下跳出挡在梅莫二人身前,喝道:“你来做什么?” 席姝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对那方少威视若无睹,只瞅着他身后的梅雪萍道:“梅雪萍,你不是满世界在找我么?我现在来见你,你反而这么胆小?” “席姝,俞华在哪?” “想见他就跟我来。” “雪萍!”方少威急急拦在两人之间,对席姝道:“我和你去,她现在不能去!” 席姝冷笑一声:“你和我去?那就当我没有来过。要找俞华,他老婆不去找,谁去找?”说到最后,言语中却透出一股酸涩的悲意。 梅雪萍一听那席姝能带她去见俞华,心都激动得咚咚乱跳起来,她急切地对方少威说道:“阿威,她说得没错,我跟她去,一定会找到俞华的。” 莫知愁急道:“那么,阿威你和雪萍一起去吧。” 席姝清冷的目光扫了扫方少威和莫知愁,径直对梅雪萍说:“梅雪萍,你要见你丈夫,这一世仅有一次机会,不要带上不相干的人,你决定吧。” “好,我跟你去。”梅雪萍没有一丝犹豫。 莫知愁和方少威还想说点什么,梅雪萍已经抢在他们前面开了口:“知愁姐,阿威,这几个月我过得怎样,你们都知道,我不希望失去这唯一的机会,请你们不要再拦我了。” 方少威看着梅雪萍,和莫知愁一样,皆是心中百感交集。 |
@chuyi_ann |
席姝急急拉了梅雪萍,奔到高府外的一辆马车上,待梅雪萍坐定,她就迫不及待的命车夫上路。那梅雪萍已怀胎三四个月,在车上坐了一阵就觉得胸中烦恶难当,禁不住干呕起来。席姝冷眼瞧了她一会,默然不语递了她一个盂儿。梅雪萍好容易稳了下来,头别过一边,瞧也不瞧席姝一眼。 车行了半个时辰,已来到一处荒山,席姝喊了一声“停”,就起身要扯梅雪萍的手,梅雪萍一把甩掉,急急下了马车,席姝打发了车夫,只冷冰冰地说了声:“跟我来罢!”径自前行,梅雪萍紧随其后,两人在山间行了许久,席姝走到一山洞前,才说道:“他就在里面!” 梅雪萍急急奔入,只见这个洞并不太深,里面的一处石床上卧着一人,梅雪萍一见他泪都要落下来,正是那日与温嘉树交手的女子。 席姝冷笑道:“到这个时候还装扮成别人的样子,以为可以瞒过世人。” 梅雪萍见他昏迷不醒,想上前唤醒他,但手一触到他的身体,只觉得滚烫如炭烘火烤,她抬起头瞪着席姝,怒道:“你把他怎样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他这个样子,全是因为他根本不去治自己的内伤,时限到了,肉身终于要崩溃。现在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他能这样无知无觉的,没有痛苦地走,其实也好。” “为什么他不去治?” “因为,他要活,就得要你的命!” 梅雪萍安静下来,她心中突然有了六七分猜测,这令她自己也感到恐惧,她望着躺在石台上的“女子”不发一言,等待着席姝接下来的话。 |
(背景乐:http://music.163.com/#/song?id=819651) “他当初被诱骗威逼,身上蓄了衡教中荧惑星主和辰纪星主的全部功力,但是吸收了他们的内力之后,他才知道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一般人的肉身根本无法承受这两个高手的内力,但是他做到了。不过,他太急于求成,上一个没有经过太多的转化就吸收了下一个,结果无法很好地同时掌控这两种力量,而且这两种力量相生相克,发作起来一时如炭火烘烤,一时如冰雪加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果没有使用灵药控制,他早就死了。” “但是世间再神奇的灵药,也只能控制,不能根治。他只有最多十年的寿命,只是在拖延时日罢了。”说道这里,席姝悲伤起来,她缓缓走到石台上的人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抚上他的一只手,那只手白皙而修长,她痴痴地看着这只手,陷入了回忆之中,过了一会方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才只有七岁,那天,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突然被带到一个地方,他正好在那里,看到我奄奄一息的样子,把我抱了起来,亲手给我救治。我的心里,一直忘不了这一天。因为这一天的记忆,我撑到了现在。” 梅雪萍不禁为之动容,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知道了他的事情,就打听怎样才能救他。在衡教那个鬼地方,只有他待我极好,我也深深地喜欢着她。看到他那样生不如死的样子,我恨不得代他受了这些苦楚去。最后我才知道,这世间唯一可以尝试的方法就是吸收知岁星主的功力。”说到这里,席姝把视线从石台上的人身上收回,转向梅雪萍。 “所以,你千方百计掩藏身份,骗取了我娘的信任,然后找机会夺了她的内功?” “是。荧惑星主的功力是火属性的,辰纪星主的则是水属性的,虽然水火相克,但是知岁星主木属性的功力却可调和水火,而且似万物生长不息,有很强的恢复内伤的特性。这世间只有这个法子可以尝试,我不能失去他,只要他能活下来,我可以做任何事!” “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娘的功力输到我的身上,你明明可以用吸星大法自己吸收的。” “因为这功力被吸光了,人也就快死了。五大星主,功在人在,功散人亡。现在四个都这么死了,没有一个例外。我自然愿意为他牺牲一切,但是如果能不送命就能救了他,我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做呢?” “那就该要我去死吗?你够自私,够卑鄙!”梅雪萍大怒。 “自私卑鄙?他也是这样看我,只是说不出口罢了,哼!”席姝冷冷地逼视着梅雪萍:“我只有七岁,就被拐到衡教里,和五百多个小孩子自相残杀,杀到只剩下四个才活了下来。当年如果少了一点自私卑鄙,我早就死了!” “爹娘家人,是什么样子,我早就不记得了。我本来很恨衡教的人,他们差点毁了我。但自从遇到了他,我就把他当成我世间唯一的亲人。可是想不到,我差点把命都赔进去,终于给他求来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却生生不要!” 梅雪萍心下一颤。 “当初我找到了他,苦苦劝他收了你的知岁内力自保,但他说什么也不答应,反过来要我不再来烦扰你,进而责我不从他的命令,我几次忤逆他的心意,他甚至扬言要杀了我。自从你那天看到我们后,他怕我又来伤你,立即拉我返回中土,然后就躲起来不见我……我为他受了八年的漂泊,挨了师父一掌损了至少二十年的寿数,他却不领我的情,和你逃到一个岛上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们新婚之夜,他明明身体压不住荧惑星主的内力,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你成亲。我亲眼见他忍受不得,趁你不注意的时候逃出来沉入湖中散热。梅雪萍,他这般卫护于你,却根本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哼,俞华,你以为躲起来让别人找不到你,就救得了梅雪萍么?” “俞华……” 席姝冷笑一声:“和他做了半年的夫妻,连你男人是谁长什么样也都不知道,梅雪萍,你真的不是一般的傻。他不是高亚权,是衡教的教主,欧少川的孪生哥哥,俞华。” “欧大哥,他的哥哥原来当时没有死……” “现在已经差不多要死了!”席姝恨恨地转过身去,指着石台上的人说:“俞华,你好狠心!今天梅雪萍我给你带过来了,我就让你看看,她为你做的,有没有我这么多!亏你这样护着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哈哈哈哈哈哈……”狂笑一阵之后又是一阵痛哭,她头发散乱,泪流满面,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洞里只剩了死一般的沉寂。 梅雪萍走上前去,颤抖的双手抚上那人的脸,倏地撕下他的面具,她看着那张与欧少川几乎一样的面孔,想到那日他假扮少川的样貌,登时软瘫下来,一切……都明白了。 |
梅雪萍执着俞华的一只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她哭了半日,定了心意,走到面北方向,拜了三拜,心中暗暗祷祝:“天地父母在上,不孝之女梅雪萍泣告如下:孩儿资质驽钝,实在无力完成母亲嘱托,担当大任。俞华之父虽与雪萍有深仇血恨,但女儿不愿父罪子偿;俞华待雪萍情深爱重,他若辞世,雪萍也不愿独活。女儿情愿一命换俞华得生,九死无悔,父母在天有灵,祈请原谅雪萍任性。此心此意,天地共鉴!”发誓愿已,梅雪萍站起又拜了三拜,上得石床盘腿坐定,调服气息,依照席姝所留的运气之法,将森枝夫人的内力收聚于丹田之中,将俞华推起,双掌抵在他的后背,运起真气,将体内的木之灵力源源给俞华输了过去。 俞华的面部渐渐泛出绿色,一会又转为红色,俄而又转为蓝色,三色变幻了多次,梅雪萍只觉得他身上的高热渐渐褪去,心中甚慰,更是加紧输送真力。过了两炷香时分,她全身已是汗水涔涔,只觉得头晕气短,渐渐地越来越坐不住,她咬紧牙关强撑着继续,过了一盏茶时分终于无力坚持,只得和俞华一起卧倒,依旧输送不绝,慢慢地意识迷乱起来,最后只觉得丹田一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疏星渐生,金乌换了玉兔,暗云流动,天地惨淡。洞中的两人卧了多时,俞华渐渐醒来,他头昏昏地有些意识混沌,无意间触到身旁倒卧的那一个,心内一震,定睛看时,居然就是梅雪萍! 他大惊之下,把梅雪萍抱起审视,发觉她尚有一口微气,手足早已冰冷。俞华顿时明白了一切,他紧紧地抱住梅雪萍,五内俱焚。“雪萍!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痛苦与悔恨的泪水流淌下来,滴在她苍白的面容上。 |
在银钩山庄之内,高亚权夜不成寐。他未料到自己才出门一时,席姝就找上门来带走了梅雪萍。他责庄丁找来了载走梅雪萍的车夫,方知席梅的去向。他一边差人去通知欧少川和温嘉树,一边与方少威赶到两人下车的地方,可寻到日落也是一无所获,他只得命下人继续寻找,又着人去寻那欧少川,才与方先行返庄。他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心里七上八下,没半刻的安心。莫知愁也甚为梅雪萍悬心,一样睡不着觉,只得伴在高亚权身侧,百般劝慰开解他。 两人正愁闷相对,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喧闹,高亚权奔出看时,却见庭中奔入一人,目如朗星,龙姿凤采,怀中抱一女子,正是梅雪萍。高亚权心中敞亮,知道正是俞华本尊来到,急忙道:“俞兄,你快带梅姑娘进去,我去叫岳丈大人。” 俞华点点头,也不打算和高亚权多言,抱着梅雪萍急急赶了进去。 片刻工夫,高亚权带着莫一非急急来到,莫知愁也赶了过来。莫一非见那梅雪萍,面白如纸,气息虚凉,扩开她的眼瞳瞧了瞧,又搭了一会脉,面露难色,摇头叹道:“梅姑娘气虚血亏到了极致,脉象都已散乱了,我看她也就是这一两日的时间了。” 众人大惊,俞华急道:“难道没有任何法子医得过来么?” 莫一非道:“梅姑娘本来也是习练功夫之人,体质应该比一般的女子更佳。但是她运气太过,再加上腹中胎儿也流失多时。如果换了别人,早就活不了了,她也就是一口气吊在鬼门关前罢了。她五脏六腑已在衰竭之中,要运功推血活宫,只怕承受不住;一般的药材就算是灌了下去,药力实在太浅,恐怕她熬不到那个时候。”顿了顿又道,“除非是红叶五花赤参与血蟾作君药,老夫也许还有些把握给她施救,但是这两味药实在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仓促之间,到哪里去寻呢?” 高亚权等人面面相觑,方少威惨然道:“我没有拦住她,都是我害了她……”他胸中只觉得淤堵万分,一边的莫知愁早已泣不成声。 俞华听罢,并不言语,面上似霜雪罩覆,掉头就走。高亚权惊道:“俞兄,你要哪里去?” “去讨命!”声未落,俞华早已飞身而起,跃出庭外。 |
松风谷落英馆,席姝正坐在滴翠亭中悠然抚琴。清晨的风悠悠而过,但依然是寒气袭人。唐杨巨源有诗云:“玉柱泠泠对寒雪,清商怨徵声何切。谁怜楚客向隅时,一片愁心与弦绝。”日本第十七世纪元禄年间宫廷乐师冈昌名所著《乐道类集》中记载:“...或云:秦有婉无义者。以一瑟传二女,二女争引破,终为二器,故号筝。” 背景音乐:http://music.163.com/#/song?id=25918296 (这段音乐前奏很长,打开听的朋友请把进度直接跳到0分30秒处开始,否则音乐与下文的节奏不搭。) 铮铮珰珰之间,突然门户破开,须臾间,两三个教众飞扑到亭前,在地上扭了半天都爬不起身来。席姝清丽的容颜上毫无表情,对眼前一切视若无睹,琴声一丝不乱。 俞华一夜未合眼,暴怒使他根本不知疲惫为何物,当他径直闯入后,见席姝一副诸事不存于心的样子,心中更怒,他将手中剑奋力一掷,那剑落下后正戳到琴板上,几根弦当时就应声而断,席姝就再也弹不下去了。 “说!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席姝抬起头,不辨颜色,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眼前人。“这么快就来了,看来梅雪萍真的没有令我失望!” 一群教众拥向滴翠亭前,一字排开,护卫住了亭中之人。俞华一身青色长袍,双手负于身后,仰起头来,对这些人睥睨相向,宛若玉山崔嵬。席姝冷冷道:“大胆!教主亲临,居然如此不敬!” 这些人一听皆是一呆,万万没想到以教主之尊,竟然孤身一人到了这么偏的一个地方来。他们见俞华这般倨傲独尊的样子,也知道席姝绝不敢拿这么大的事来胡指乱认,于是一个个急急伏地而拜:“拜见教主!” 俞华喝道:“都***开!”见他们面面相觑,俞华怒道:“你们不想活了么?”那些人赶紧从地上爬起,一个个迅速退去。 俞华抬眼一看席姝,冰冷的琥珀中隐电伏雷:“怎么,还要我说第二遍么?” 席姝冷冷应道:“教主,席姝到底身犯何罪,定要受裁?” 俞华勃然道:“我一再令你不要招惹梅雪萍,你为何不听?我的事你一再插手,僭越犯上,论罪必诛!” “席姝知道教主身受生死之劫,只求解救教主性命,别无他想。隐匿身份,八年来漂流海外;偷练吸星大法,劫夺知岁内力,折损二十多年的寿数,救教主于水火之中,不但无过,而且有功!教主命席姝自裁,席姝不服!” 俞华怒喝道:“住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大呼小叫,说三道四?既然你不肯动手,那就我来罢!”言罢已飞身而起,抽出腰间所佩的另一把剑,直扑席姝。 席姝叫道:“教主,得罪!”言语间,早已一把将插在筝上的剑拔在手中,另一只手将琴桌一拍,那桌顿时裂为两截,筝则被震得飞起。她一脚将筝踢飞,那筝正对着俞华砸来,俞华挥剑数下,将筝裂成数片。席姝早已跃出亭外,冷笑道:“来杀我呀!” 俞华恨不得将她立时碎尸万段,从亭中冲出来,挡在她身前,一剑劈过去,席姝见他来势凶猛,不敢硬接,闪身避过,朗声叫道:“山木自寇!”顿时跳起三尺高,俞华冷哼一声,也跃了上去,席姝在半空中剑花纷纷,护住周身,俞华一时攻不进去,两人落地后,席姝突然一剑极迅猛地挥出,俞华横剑格挡,两剑相交,“珰”的一声脆响,金星四迸,席姝只觉得虎口震麻。但她不以为意,又叫道:“结草衔环!”霍地将剑一挥,横削俞华下盘,俞华跃起避过,又听她叫道:“浮石沉木!”不待俞华落地,一剑挽花刺向他的右腿,俞华急忙一剑搭刺在她的剑刃上,借力一个空翻,落地后与席姝又对了一剑。 俞华顿时明了了席姝的用意。她看似与自己对招,实则还是在表达心中的不甘。“山木自寇”这招是凌空中用剑模拟出高树之形,落地后全力一挥以示伐木之态,暗喻她虽有功但也不免于灾祸;“结草衔环”以绳绊之形攻击敌方下盘,是讽寻常百姓也懂得结绳绊倒恩人的敌人,而他俞华则不思她的恩情;“浮石沉木”上下各是一击,更是直斥俞华是非颠倒,硬说她“论罪必诛”。俞华冷笑一声,攻之更急。 席姝和俞华斗了不到十个回合,就觉不支,她纤手一扬,一条锦绳就势挥出,前段的搭钩正好搭在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枝上,随即她像荡秋千一般的飞出数丈之外,直奔落英馆的内房。俞华哪里肯放,紧追其后也冲了过来。 席姝逃入内房,笑道:“来啊,来杀我啊!”接着又往里跑。俞华怒气冲天:“以为我拦不得你么?!”一剑掷出,直插席姝的后心,席姝感应到风声有异,赶紧回身格挡,没料到这一剑俞华用了内力,只震得她五脏翻覆,差点吐出血来。席姝见俞华的剑“当啷”一声落于地面,不敢怠慢,气息都来不及调匀,回身就跑,可俞华已经赶到身前,对她挥掌欲击。席姝叫苦不迭,情急之下突然叫道:“星主救我!”俞华闻言一愣,扭头回视后方,才发现并无来者,当下更气:“**!居然敢骗我!”那席姝早已逃入一间暗房。 俞华抄手捡起地上的落剑继续追赶,冲入暗房,那房间倒是空旷,席姝逃到正中站定,俞华见她不再奔逃,心下生疑,就也停在门口处。席姝冷笑道:“怎么?你不是要来抓我么?现在反而没胆了么?”说罢又欲转身逃走,俞华心道:“难道还真让她就这么逃了么?”于是也冲上前去,意欲截杀。 冲到刚才席姝的站位,忽然足下一空,这暗房的地板已一裂为二,向两边打开。俞华大惊,也算他反应快,急切间用剑奋力在尚未全开的地板上一戳,即借力翻身而起,欲跃到暗房之外,这一下实在艰险,换了寻常人几乎无法借力跳起,更不用说仓促之间能找准身体的落点。正当他要逃出险境时,突然一个圈索从天而降,套在他身上,俞华心里暗叫“不好”,只觉胸周一紧,他又被拖了回去。他急切间一看,原来是席姝用圈索套住了他,俞华怒极,起手一挥,将圈索上的绳子用剑截断,可他也已再也无法跃出陷阱。 这陷阱极深,俞华下落之间,手足皆无凭靠,心中连连叫苦,只恨自己大意,中了席姝的算计,为今之计,也只能落地后再作打算爬出去,待得快落到底处,他用剑往下一指,正好戳到地底,只听到击到钢板上“铿”的一声,他终于卸去下摔之力,平安落地。 俞华正在惊疑,突然上面也落了一件物事下来,他本能用手去挡,没想到那物事在空中一翻,避开他的双掌,也轻轻落下,俞华方知原来是个人。可黑暗中他一时也看不清,不知那人是谁。 突然脚底的钢板一晃,俞华立足不稳,摔倒在地,他还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一阵劲风从头上飞过,他也一下子被推向一侧。这些异动极快就停止下来,俞华才发觉自己已被封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只能卧在其中,无法坐起,更不用说站立了。 他心惊之下,方知刚才的劲风乃是一个封在上面的钢板飞过的声音,举手触摸头上,所及也是厚重的钢板,他正要触摸身侧,突然闻到一阵甜香,有一人也卧在他身边,将他一下子搂住。 |
他才知道席姝也随他一起落下了陷阱,心下只觉得厌恶,出手推她,可没推多远,就听到她那侧钢板的声响,才知道这空间只能容他和席姝两人相卧。怒道:“快放我出去!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席姝轻轻一笑,道:“华哥,席姝和你一起到了此地,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你杀了我也罢,但是你永远都只能伴我左右,不是么?” 俞华一惊,才明白席姝打的是这个主意。既然无法挽回自己的心意,她干脆就与自己拼个鱼死网破,把两人封在一个棺材里,一同赴死。他顾不得与她多说,运起内劲,双掌击在上方的钢板上,只听得轰轰连声,刺耳不绝,但是钢板却是纹丝不动,没有丝毫能开启的迹象。 席姝只待他试验了个够,才慢悠悠开口道:“华哥,没用的,四周的钢板都是二十层厚的,你就算是把自己的巴掌给拍烂了,也出不去呀。我劝你还是省省气力,和我好好聊会,怎样呢?”前面的言语她都是冷冷讥嘲,但是说到后来,她边说边又凑了过来,声音越来越娇媚,那三个“怎样呢”,简直是软得如化了一般,一口温温甜甜的气儿轻轻地吹到俞华的耳边。 俞华感应到她的手又抚摸到自己的身上来,一股荧惑之力运行起来,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热如炭火,席姝叫了一声“哎呀”,被烫得只得撒手放了他,恨恨道:“你不让我开心,就躺在这里等死去吧!” 俞华索性翻过身去,对她不予理睬。 那席姝也是郁闷之极,本想把自己和俞华封在一处,她终于可放心大胆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那人现在明明与自己咫尺相对,却言语不应,又亲近不能,她委屈烦闷得要死,幽幽道:“华哥,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连说几句假话哄哄我开心都不肯么?你难道就真的不打算出去,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么?” 俞华依然是不搭理她。在席姝快要抓狂的时候,他总算是蹦出一句:“你这又是何苦?” 席姝一听他开言,顿时如同注入一股复生泉一般,振奋万分。但她又不想让俞华察觉到她的兴奋,轻轻屏住呼吸,颤声道:“怎么?” “早知有今日,当时在荒山洞中你何苦要雪萍去见我?你这么想陪着我死,当初找到我后干什么不结果了自己?” 席姝一愣,怒道:“又是梅雪萍,梅雪萍!如果你不对她那么好,她又怎么会自己上来送死?!是啊,谁叫我痴心妄想,一定要你领我的情?我席姝要么不去做,既然出手了就一定要做成做到底!就算知道今日如此,我那天还是会叫她去见你,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俞华听罢心中对她更是厌恶:“疯子!”接下来就不言语了。 席姝听了却是不依不饶,道:“是啊,我怎么不疯?换了你是我,耗了多少心力,花了多少时间,最后身受重伤,众叛亲离,落得孤单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不领我的情,你会不疯么?你会不疯么?” “要是我是你,我根本就不会这么做!”俞华道:“我把命看得没你这么重。你要我活在这世间,有什么意思?还不是被逼着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么?” 席姝心中才如霹雳闪过,心道:“原来他心中是这般想的。”默了好久,惨然笑道:“我只做我认为该做的事,你心里想什么从来也不让我知道,要不我怎么这么傻呢?”说罢禁不住落下泪来。可是她悲泣了好半天,那俞华好像与己无关的样子,依然对她无动于衷。 席姝哀哀地哭了一阵,看俞华没有丝毫安抚她的意思,不禁心下恚怒,“你!……你现在变得这么狠心了!当初在造化峰忘忧谷,你待我都不是这样的,都是你害了我!如果早知道是今日这般,你当时别救我,别待我那么好啊,我真是被你骗了,都是你害了我!” “随你怎么想,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从前如此,现在也是一样。狠心人又何必说别人狠心?” 席姝大怒道:“不是为了你,我干嘛要做狠心人?你不是人,你是妖孽!” “省省吧!觉得活着不舒服的话,我的剑还在手上,你想自行了断的话,我绝不阻拦!” “哼,自行了断?那也要走在梅雪萍后面,她现在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吧,呵呵呵呵呵。” 俞华有些诧异她怎么突然又提到了梅雪萍,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心意,冷笑道:“比谁先走后走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到了那个世界,我依然会去找她。你在这里光是守着我一堆枯骨又有什么用呢?” 席姝恨得扑上去一口咬在俞华肩上,没想到他身上真气流转,咬下去受到反震,她痛呼一声,只觉得口中一阵腥甜,知道是血。现在对身边的人,她已经没有了深切的爱,只剩了无尽的恨,但是她伤不了他的人,动摇不了他的心,哪怕是让他恨,让他狂,她都觉得自己算胜利了,可是她办不到,就算抓着梅雪萍说事也没用。拿那俞华怎么也没法,令她抓狂不已,她觉得自己现在和俞华关在一个棺材里和当初千辛万苦去拯救俞华一样,真是一生中作出的最糟糕的两个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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