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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千面记[第5页]

作者:一贝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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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爪
 
  梅雪萍在银钩山庄将养了二十来日,渐渐恢复过来。当日她所中的一掌,震及心肺,本来是极重的伤势,但意想不到的是反而引动了体内所蓄的知岁木流之力。这木流之力,如万木荣枯,本来就有极强复盛修护之效,所以梅雪萍得它之益,内伤就神速地好转起来。在这一过程之中,她又无知无觉地将木流之力转化了一部分为己所用。莫知愁苏醒过来后,对高梅二人甚是感激,所以就没有回橘井斋去,日日与梅雪萍相伴,给她诊视施药,所以梅雪萍不到一个月的时日,就行动如常了。
  梅雪萍自己也觉得这是极开心的一段时日,除了莫知愁外,方少威和范淑媛也时常来陪她,山庄中的弟子们也常有来看她的,递些物事送给她。连事务繁多,日常如连轴转的高亚权,也时不时抽空来瞧她,还戏谑梅雪萍的香闺已被众人踏破了门槛,实际上她比自己更忙。梅雪萍才知道自己性子里是喜欢热闹的,她非常享受这般被众人关爱的感觉。
  但隐隐还有一些微妙的情愫,渐渐在她的心中生成。她察觉得到高亚权对自己的关注,被那人一双温润的琥珀一照,她只觉得自己如沐春风。以前梅雪萍行事任性急躁,没少受他的嘲讽,梅雪萍只觉得那人傲骄腹黑,刻薄尖酸。渐渐与他熟悉了,她才知道那人实则外冷内热,只是极少把自己的真实的一面表露出来。梅雪萍一度觉得他城府极深,往往还没有摸清那人的内心想法,自己就整个让对方看穿了。这种不对等的感觉让她对高亚权畏惧有余,还夹杂了些许愤愤,所以宁可与方少威范淑媛两个人在一处厮混,也离他离得远远儿的。而如今一桩桩事情经历过来,高亚权也渐渐收了那些令她颇讨厌的毛病,待她亲厚有加。她甚至能从那人的眼中语际,捕捉到他对自己的宠溺。这样的感受令她有些吃惊,所以她拒绝去深想细品,因了莫知愁的存在,她觉得自己若真的对那人生出情意,是件很为难的事情。就算她知道高亚权对知愁无意,但也清楚自己不愿做出让好姐妹伤心的事来。所以时时对高亚权投来的暧昧视若无睹,听而不闻。
  莫知愁倒是对这两人的纠葛全无所察。她没有想到一场横生的祸事,却能成全了自己住在银钩山庄,时时能见到自己心上的人。她虽素来恬静守礼,但是大家都能看出她心中的快乐,这样的快乐也时时感染着她周边的人,包括梅雪萍。所以梅雪萍见了高亚权,就更是身周似要结出一层壳来,把那人死死挡在外面不让进来。
 
  这一日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范淑媛因了要在家中陪自己的父亲,所以就没有来银钩山庄。高亚权和方少威在中庭一处亭中摆了个家宴,邀了梅莫二女,还有叶双成和几个心腹弟子一同入席。梅雪萍知莫知愁的心思,就故意让她挨着高亚权坐,高亚权倒也没有闪避的样子,从容就坐,和席中诸人把酒言欢。清风徐来,花香阵阵,大家一起吃喝谈谑,眼看夜空中的皓皓朗月,只觉得此间良辰美景,无比的受用快活。
  莫知愁破例饮了几杯酒,面上绽出红云,娇美无限。梅雪萍见她那样子,心中暗道:“知愁姐姐这般的好女子,高大哥偏偏不知道珍惜。”正在出神,突然有人递了个碗过来,她不由得一愣,才发觉是高亚权取了自己的碗去盛了汤给她。她不由得脱口而出:“知愁姐姐也有么?”那莫知愁才笑道:“高大哥已经盛给我了,你在想什么呢这般神游物外?”
  梅雪萍才发觉自己又出了糗,顿时满脸飞红,赶紧道了声谢接了碗去,众人见她这般模样,又掌不住笑了出来,那妮子更急得恨不得生出双翅膀飞出亭外去。
  正在热闹间,突然有一弟子奔了进来,对高亚权道:“少爷,莫家老爷来了!”莫梅二女一惊,交换了下眼色,高亚权笑道:“知道了,我这就去迎他。”
  那莫知愁知父亲来到,只得住了筷子,跟在高亚权身后一起迎了出去,梅雪萍有些不放心,就递了个眼色给方少威,于是这两人也跟着走了出去。到得正厅,梅雪萍见到迎客的榆木官帽椅上已坐了一个着石青长衫的老者,约莫五十来岁,方面宽额,两眼炯炯有神,面貌颇有棱角,她就知道此人就是莫知愁的父亲莫一非了。
  莫一非一见高亚权和莫知愁一齐来到,两个人站在一起,倒显得似一对璧人,不由得心下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高亚权作礼笑道:“莫叔叔,小侄有礼了。”莫知愁也跟着笑道:“爹爹,您怎么提前回来了,女儿都不知道,却教爹爹跑到海宁来寻我。”
  莫一非道:“我这一路行得比较顺,所以就早了几日到家。听说你这段时日住在权少爷这里,今日就过来接你回去。”然后转头去望向高亚权,道:“权少爷,小女这几日在府上叨扰,前面的事情我都听家里人说过了,老夫在此多谢权少费心救护了小女,容老莫日后相谢!”
  高亚权哈哈一笑,道:“莫叔叔这是哪里的话,以我们高莫两家的交情,小侄所为都是分内之事。其实这事说来,知愁还是为小侄所累,才受了一番惊吓,所幸事情已平服下去,知愁安然无恙。小侄只怕妹子独居海盐,无人看顾,为防不测,才请她在庄上住了一段时日。既然叔叔亲来相接,小侄也放心无虞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莫一非听了连连点头,于是对莫知愁道:“知愁,时光不早了,我们还是尽早返程吧!”
  莫知愁眼望高亚权,神色间尽是难舍之意,高亚权笑道:“知愁妹子,莫叔叔一路赶来,也颇辛苦,你还是尽早登程,别让莫叔叔劳乏太甚。”
  莫知愁无奈之下,只好颔首答应,于是匆匆回房打点行李不表。那莫一非见高亚权应对分寸拿捏得当,心中也不禁暗暗点头,于是两人在厅中叙了一阵话,待莫知愁再行了出来,莫家父女就一起辞了高亚权,匆匆返程。
 
  那莫一非所言所动,都落在了梅雪萍的眼中,她心中暗暗道:“高大哥说莫家老爹反对他们在一起,看来是真的。知愁姐姐实在可怜,爹爹不允许,高大哥也无心意,唉。”突然眼前一花,她不由得一惊,抬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又是方少威的恶作剧,见她想得出神,就伸手在她眼前挥了几下,方把她惊了回来。
  “大姐,你怎么又离魂了?今日怎么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
  梅雪萍又羞又怒,况且高亚权也在场,听了方少威这番言语,她只恐高亚权多了心去,更是怒火旺炽:“我在想知愁姐姐,不行么?”
  “行!行!她才走你就这么想她,大姐你干么不跟了一起去呢?”
  梅雪萍又好气又好笑,正要抢白他几句,那高亚权早行了过来,道:“阿威,你要在此地贫嘴到几时?再不返席,小心大闸蟹又没有了。”
  那方少威的软肋就在一个“吃”字上,八月中秋已近菊黄蟹肥之时,这时的大闸蟹市面上甚是金贵,听了高亚权这么一说,方少威才猛醒过来,立时朝中庭飞奔了去。梅雪萍见他猴急的样子,止不住“咯咯”地笑了出来,却不意被那人将手一牵,从容道:“好啦,我们也快去吧。”拖了她就走。
  梅雪萍甩开他的手,道:“我自己会走!”独自走在前面,后面那人就不紧不慢道:“你忘了四万两银子以外还差点什么么?”
  梅雪萍一愣,不由停下脚步来回看向他。只听他只吐了两个字:“心情。”就自己先往中庭去了。
  梅雪萍心道:“这人眼看知愁姐姐不在,就这般欺我!”心里对他又惧又恼,踌躇了半晌,只得硬着头皮入了中庭归了座。因了莫知愁已离去,就撤了她的椅凳碗筷,梅雪萍就坐在了高亚权的下座。那人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谈笑如常,梅雪萍方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吃将下去。终席时呈上月饼和果盘,众人在月下又闲聊了一阵,兴尽而散。
 
@chuyi_ann
 
  梅雪萍因了莫知愁离去,心里甚惧那高亚权又趁隙来缠她,不过那人接下来两日就再也没来寻她。转眼到了八月十八,这日正是海宁盐官历来一年中最好的观潮日。


  那梅雪萍极想邀了莫知愁一起去观潮,无奈莫一非就是不允,方少威知她不愿独自一女子前去,于是就邀了范淑媛一起来。这一日的大潮要近傍晚时分才至,所以山庄中的众弟子都是午后才集在一处,先行去了钱塘江的海塘高地,高亚权就带了方梅范三人,与叶双成另行去了海塘边的占鳌塔。梅雪萍和范淑媛就坐在车上,余人尽皆骑马,一行人兴致昂扬,望观潮之地而去。
  那占鳌塔在万历年间建成,高十五丈,周九丈六尺,呈六角形,共有八层,“砖身木楼,石阶回磴,围廊翼栏,飞檐画甍;戗角垂铃,铜顶吊链”。江风拂过,宝塔戗角上铜铃就发出“叮铃叮铃”的优雅之声。后世清乾隆帝登塔后留下一首七绝:““镇海塔旁白石台,观潮端不负斯来;塔山潮信须臾至,罗刹江流为倒回。”
  这占鳌塔是为盐官近江观潮的制高点,目下几乎成了嘉兴众多达官贵人的聚处。高亚权知道顶层人多,就教众人停在第五层上。因了范廷龙也在占鳌塔上,他少不得上去与之寒暄了一阵,范淑媛则懒得去搭理顶层一干人等,就和方梅二人寻了一处临江的所在,静等海潮来临。
  这一日天青气朗,江面上水波不兴,平静如练,一轮耀眼的秋日艳阳依然高悬天际,豪光万丈。梅雪萍见那沿江海塘,已是人群涌动,放眼望去,上下似乎十余里之间,皆是鲜衣亮饰的观潮者,车马拥堵于路,热闹非凡,正在慨叹,高亚权已从顶楼走了下来,见他们聚在一处,就行了过来,与叶双成站在一处,结果这五个人,倒显得梅雪萍似落了单。
 
观潮背景乐:http://music.163.com/#/song?id=25918276
  在塔上站了许久,那金乌也渐渐有了西坠之意。忽听一人叫道:“潮水来了,潮水来了!”众人皆望钱塘江上看了过去,只见天际水天相接之处,拱起一道长长的白线,耳边似有闷雷滚动,隆隆作响。青天作穹庐,碧水为巨缎,那沟通天地的白线渐渐放宽,化作一幅宏阔的白练,望江面另外一片覆了过去。这白练越推越高,越涌越宽,未几涨得如一堵数丈高的白墙一般,喷珠溅玉,推山逐雪,压顶而来。那江潮势不可挡,挟泥裹沙,奔到近眼处化作无数腾跃的兽头,呼啸不已,气吞海宁,威震吴越,伍子宣怒,倒行逆施,笑钱王射潮,自不量力;欺星斗日月,远避九霄。梅雪萍听那如雷的潮声越震越响,似乎连江堤高塔,也觳觫颤抖,玉瓦两难,也不禁深深为这潮流的气势所慑。

  这时忽听人声振沸,只见江面上出现了一大群善泅者,有数百之众,皆披散了头发,遍体大小鲜艳纹身不等,手执数幅彩旗,煞是英武,个个望那如墙的潮头上溯迎而上。梅雪萍不由得惊呼道:“他们要做什么?不要命了么?”范淑媛才掉过头来对她道:“姐姐,这些人都是此地水性极好的人,我们唤作‘弄潮儿’。每年潮汛到来,他们都会这般到潮头踏浪,只要旗帜不湿,便是能者。”
  梅雪萍震惊不已,单见那玉城雪岭般的高潮一侧,这些弄潮儿如缤纷的彩花儿布在江面,让这一江的潮水变得斑斓多姿。江边上也擂鼓阵阵,助长声势,倒像是人与潮要作对决一般。弄潮儿们渐渐拢在一处,个个奋勇争先,梅雪萍见他们距大潮越来越近,只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去。
  人潮相触的一刹那,江岸上的人们呼声更是热烈高昂,擂鼓之声震天动地,似要与潮声一较高低。这些夸能之吴儿,于万仞鲸波之中,不停在浪尖上跳跃甚或翻滚,轻盈如飞燕展翅,随着不同的水势灵活而为,或用肩胛斜抗水浪,向前踏行;或在水中形似金蟾,凫水快疾如风。少数极强者甚至跃上了潮端,身距江面数丈之高而立,面无惧色,摇旗呐喊,梅雪萍曾居海外之岛八年之久,也善泅水,但今日见了这群英姿勃发、身手胆略尽皆不凡的弄潮儿,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叹不如。
  宋人潘阆有《酒泉子》一词为证:“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这时已近黄昏,骄阳渐落,一派火红的霞光投在江面上,更是让那涌动的潮水与跳跃搏击的人披朱挂红,瑰丽动人。潮水汹涌,速度极快就撂过这群弄潮儿,望西而去,顷刻间就没了踪影,惟余烟波浩渺,余潮荡漾。江面陡然提升了数丈之高。观潮众人心满意足,渐渐退散而去。
  梅雪萍在塔上依然凭栏远望,反复回味这刚才所见的世间奇观。高亚权见就余她迟迟不走,就走过来唤她道:“柳筝!”
  梅雪萍见是他叫自己,就对他点了点头。那人笑道:“瞧了这么久,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吗?”
  梅雪萍笑道:“难得出来见到这么奇异的景致,真希望多看几次。”
  高亚权笑道:“你很喜欢到处逛么?”
  梅雪萍道:“当然啦,出来逛可以享受不同地域的风光,增长见识,不是人生一大享受吗?”
  高亚权点点头道:“我赞成你的说法!到处走走看看,我也感到会暂时忘掉心头的压力,完全地放松心情。”随即又扫了她一眼,道:“很高兴这次和你一起出来逛,希望我还有下次的机会。”
  梅雪萍一惊,那人却不再给她机会说什么,已经自顾自走开了。
 
  这五人陆续下了占鳌塔,聚到了一处,这时正好范廷龙和海宁县令两个也到了,范廷龙见淑媛依然和方少威在一处聊得起劲,不由得皱了皱眉,行了过来叫道:“小嫚(山东人对女儿的称呼),今天也玩儿够了吧?跟爹回去罢!”
  范淑媛听了父亲的话倒是有些不乐意,可当着大家的面,觉得这个场合也不适合与亲爹别扭,只得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不过依然站在方少威身侧,大有父亲不走她也不走的架势。
  范廷龙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转过头来对县令道:“王大人(赵县令给罢了官了,换了一个王大人),小女娇生惯养,老范没调教好,今日教大人看笑话了。”
  王县令哈哈一笑,道:“怎么会。令媛性子直爽,倒是颇有乃父之风啊。”两个人相互吹捧了一阵,范廷龙突然想到一茬,问高亚权道:“权少,今日你可设了赏物么?”
  高亚权摇了摇头笑道:“今年高某惭愧,并无财帛相赐。”
  范廷龙笑道:“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权少平日里视金银如粪土,怎么每年涌潮之时,恁的这般小气!”
  高亚权笑道:“有王大人和范老爷在,高某哪里敢偺越,时光不早,请允高某相辞。”
  于是那范淑媛只得留下随了她父亲,高亚权带着其他人就返庄而去。众人行了一会儿,突然路边有十几个婆子妇人守着一具具尸身大声号泣,有的身后还随着一个嚎哭不已的小孩,梅雪萍在车中看见,探出头来问高亚权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般凄惨?”
  高亚权掉过头来答道:“那些死去的人就是刚才在江中弄潮的人。有的气力不足,有的技差一筹,结果葬身江中。”
  梅雪萍一惊:“每年都这般出人命么?!”
  高亚权道:“不一定,但是谁说的准呢?”顿了顿又道:“所以我才不想设赏。”
  梅雪萍道:“这些人这样可怜,接下来可怎么过活呢?”
  高亚权道:“最好的办法,还是禁了这弄潮之事。”随即又看了看梅雪萍道:“毕竟有的人,根本无畏生死,拦都拦不住。”
  梅雪萍听出他又在揶揄自己,顿时又恼起来,“哼”了一声,将车帘甩了下去。高亚权掌不住笑出声来,策马奔向前方去。
  附录:早在宋治平年间,郡守蔡襄作《戒弄潮文》:“斗牛之分,吴越之中,惟江涛之最雄,乘秋风而益怒。乃其俗习,于此观游。厥有善泅之徒,竟作弄潮之戏。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鱼龙不测之深渊。自为矜夸,时或沉溺。精魄永沦于泉下,妻孥望哭于水滨。生也有涯,盍终于天命;死而不吊,重弃于人伦。推予不忍之心,伸尔无穷之戒。所有今年观潮,并依常例,其军人百姓,辄敢弄潮,必行科罚。”
 
@chuyi_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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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有枫盈谷染秋霜
  梅雪萍在银钩山庄住了几日,对自己接下里该何去何从颇有些不得要领。
  她在等待高亚权的答复,帮还是不帮,可是那人自观潮之后,又将她晾在一边不闻不问,在庄中照了面,他也是应对如常,不再暧昧,但是对于代梅雪萍行盗之事却绝口不提。梅雪萍自蓄了足够的银两就不再接单,她觉得自己这般住在银钩山庄,走留两难,颇为尴尬,有一日终于坐不住了,就去寻那高亚权,高亚权听她说明了来意,只拿四个字就打发了她:“心情不到。”
  梅雪萍愤懑不已,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那人才会有心情允可自己的请求。她开口相询,那人只淡淡扫了她一眼,道:“自己想。”就自顾自走开了。
  梅雪萍没奈何,只得回房思量,但是依她的情商,估计想破了头都找不着答案。她不去寻高亚权,那人也不来扰她,这两人就又如是这般相持了数日。
  梅雪萍渐渐开始悟出自己不知不觉被那人牵着鼻子走,结果落入一个死局。那人分明是摆起架子来,让她去贴,这种事她怎么做得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若继续在银钩山庄呆下去,都不敢想接下去会被他如何算计。如果世间并没有高亚权这号人物,玉佩阿自己还不是一样也要设法去弄到手中么?这么一想,她就拿定了主意,于是便理好行装,来寻高亚权和方少威。
  “唉?大姐你这就要走了么?”方少威倒是表里如一,惊讶之余,心里所想就脱口而出。那高亚权倒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对方少威道:“阿威,我有些话想对柳筝姑娘说,你先出去罢。”
  梅雪萍本想拦了他,但是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情绪,到底是没有再出声,于是方少威带着满心的疑惑走了开去,只余了高梅二人在厅中。
  “赌气?”
  梅雪萍本是背对着那人,一听他冷不丁冒出这两个字,一股无明业火真的从心底蹿了上来,回头正要对那人怒目而视,却见他笑得花见花开,她顿时犹如千斤力击在了棉花团上,陷入一个矛盾状态:一方面她铁了心要继续把气赌到底;一方面被他这么一笑,她觉得自己倒显得小题大做,在他眼里就如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在大人面前耍性子。她就这么又想气,又气不起来,终于意识到自己硬要望一个漏空的袋中塞点什么实属徒劳无益,只得承认自己又败下阵去。最后定了定神道:“我不是赌气,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那人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开口道:“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陪我出去走走吧。”
  梅雪萍没想到自己耗费了多少时日得来的结果居然就是这么简单,但心里总不相信他要的就是这么点而已。那人见她不应,便又道:“怎么?柳筝姑娘觉得高某这个要求很过分么?”
  梅雪萍无法,只得应道:“好吧。”
 
  这两人就又出庄而去,高亚权倒并不在意梅雪萍伴随身侧,一人行在前方,连头也不回一下,梅雪萍就这么闷闷地跟在其后,两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一程,行到一处高地。高亚权回过身来,见那梅雪萍还在一小段路外,待她走近身前就笑道:“有只蜗牛吃饭忘了带银钱,掌柜就扣了它的壳教它回家取,可等了一整天都不见踪影。掌柜气得正要摔了它的壳去踩碎,忽然听到门外那蜗牛叫道:‘别摔!我还没到家呢!’”
  梅雪萍没想到这人讲起故事来倒是绘声绘色,眉眼之间皆是戏,于是三言两语就被他给吸引了去,听到最后一句更是禁不住笑出声来,可空乐了一阵却见他对自己只是笑而不语,方才悟到他又在讥刺自己行如蜗牛,顿时转喜为恼,当下也不言语,背转过身去不搭理他。
  高亚权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生起气来的样子很可爱?
  梅雪萍心中一震,暗道:“这个人又要来缠我了……”当下敛了怒色,只是不言语。高亚权道:“柳筝姑娘,高某自认并没有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为何你现在见了我就要板着一张脸?”
  梅雪萍想了半日,觉得有的话她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暗暗道:“为什么我见了这个人口齿就这么笨拙了呢?”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道:“你不能对我这样,我不想知愁姐姐伤心。”
  高亚权笑了笑,道:“我没对你怎样,你也不用多心。”他见梅雪萍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续道:“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认问心无愧,柳姑娘若这般心存芥蒂,实际上大可不必。”
  梅雪萍听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激,她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又听高亚权道:“知愁日后终有她自己的归宿,我也不想她和莫叔叔为了我不和。你既然都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那么在意她会怎么想。其实每个人都未必不会为自己想。”
  梅雪萍听到这里,不禁又沉默起来,半晌方道:“希望真的如此吧。”随即又道:“高大哥,你为什么不和她好好谈谈,把这些都说清楚呢?”
  高亚权道:“我没这么做,有我自己的道理。一直以来我对她敬而远之,她应该也有所觉察,相信时间总会冲淡一切的。”见梅雪萍不语,他就换了个话题道:“你要我助你取归月庄主什么物事?”
  梅雪萍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他是答应了,立时精神大振,开口道:“我母亲的遗物是一支白玉笔,不过,被归月庄主收在何处我并不清楚。”
  高亚权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梅雪萍道:“高大哥,你这是答应了么?”高亚权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道:“走吧,我们继续逛下去吧。”
  梅雪萍的心防这么一来,算是卸脱得无影无踪,高梅二人总算是解除了彼此的芥蒂,在山间开心地逛了一阵,兴尽而归。快到庄前时,梅雪萍忍不住又问道:“高大哥,你到底算不算答应了我呢?”
  高亚权瞥了她一眼,只扔下一句:“柳姑娘,你真的很有本事长别人的心情!”言罢就将她又扔在后面,自己先入了庄门。
 
@chuyi_ann
 
  关于佩阿:
  所谓“佩阿”,就是“笔神”的另一种名称。《嫏嬛记》卷上引 宋 无名氏《致虚杂俎》:"笔神曰佩阿,研神曰淬妃,墨神曰回氐,纸神曰尚卿,笔神又曰昌化。"
  所以用了这么个典故,把镇中知岁形如玉笔的遗物命名为“玉佩阿”。
 
撍越
 
  高亚权接下来又是连着几天都没有现身,梅雪萍又陷入了茫然无措的状态之中。她觉得那人似乎又耍了自己一通,明明她觉得成事极有希望,可到关键时刻,他就是不肯松口答允。郁郁地等了好几日,都见不到那人,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越来越没耐心了。
  终于有一日,叶双成告诉她高亚权在正厅等她,她忙不迭地奔了过去。没想到上了堂去,却见欧少川着一身天青色的地盘绦团花宋锦长袍,一人立在堂上等她。
  “少川哥哥?”她大吃一惊,不明白欧少川怎么会到得此地,四下里望了望,却没有见到第三人在场,她便问欧少川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人抱臂支颐,瞧着手足无措的她笑道:“你认识归月庄主?”
  梅雪萍一惊,听了他的声音才知道这人实则就是高亚权。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仔细向那人看去,才辨出到底他和欧少川还是有些许不同:长眉轻挑,琥珀深邃,邪魅狂狷蕴其中,望之似探无底之洋;薄唇带诮,弧度微勾,未语已有三分情。玉面高额,神光离合。寄言红颜群芳,出离情天,远避恨海,莫得此孽一顾。
  梅雪萍虽早有耳闻,但到了今日,才算亲眼见了高亚权的易容之术到底有多么精湛,不由得喜道:“高大哥,你是打算扮作归月庄主的模样去取了我要的东西来么?”
  高亚权笑道:“柳筝,现在你总不会背后再与高某赌气了罢?你要的物事,现在就画一个图影出来,我今日就去平湖与你取来!”
  梅雪萍当下不再迟疑,即刻铺纸蘸墨,将自己记忆中的玉佩阿画了出来。高亚权看罢,就说道:“我今日要晚间才回。你还是到这里来找我吧。”说完就起身而行,梅雪萍顿时欣喜万分,称谢不已。
 
  高亚权到了午后才赶到归月山庄。他早就探知欧少川此时并不在庄中,于是大模大样从正门而进,也无人疑他。他一路顺利进了园中的书房,三两下就破了锁,从一个暗柜里取了一只朱锦长盒出来,揣在怀里就走。
  刚出书房,归月山庄的管家陆仲康迎了上来道:“少爷,怎么今日真么早就回庄了?”
  高亚权道:“我有样物事忘在书房里了,就赶回来取。”顿了顿又道:“我现在还要外出,晚间再回。”陆仲康连连答应,一点都没有起疑,那高亚权就坦然自若,出门而去。
  走出山庄,迎面见到一人。只听那人问道:“欧公子,你要哪里去?”
  高亚权不答,笑看那人。对方渐渐变了脸色,惊呼出声:“是你!”高亚权立即纵身一跃,几个起落,瞬间消失了踪影。
 
  松林间,一袭紫衫的席姝奔到一人身前,俯身便拜:“朱雀堂护法席姝,拜见教主!”
  那人淡然道:“你起来吧!”
  席姝极力压抑住心中激动的情绪,道:“阿姝八年以来,未得瞻视教主玉颜,不知教主如今贵体是否康宁?”
  对方答道:“还不就是老样子?我也无所谓了。你既然回归中土,为什么不返总坛?”
  席姝肃然道:“属下无能,让教主徒然受了数年的苦楚,属下罪该万死!”
  “行了,这些话就别说了!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
  “属下隐匿身份,追随知岁星主于海外八年。如今已劫夺了她的功力,只求能消除教主生死大难。目前那知岁的功力属下已多数贯给了知岁之女梅雪萍,但阿姝无能,让梅雪萍数次逃脱。不将她抓捕到手,教主何以得生?目下阿姝已探知那梅雪萍就在海宁盐官,正要出手围捕,故而迟迟不返总坛!”
  那人听罢,身子不由一震,默了半晌方道:“那你为什么要把知岁的功力多数贯到梅雪萍身上去?”
  席姝一愣,随即答道:“教主,这的确是属下存了私心,结果办坏了事,阿姝甘受教主责罚!”
  那人叹了口气,道:“也罢,事已至此,再如何责罚你也是于事无益。席姝,从今日起,梅雪萍就由我自行对付,你不得插手。你即刻给我返回总坛,无论是我还是梅雪萍的事情,你不得再对任何一人提起!”
  席姝一惊,不由抬起头来审视那人的神色,那人见她不应,言语间多了几分冷厉:“怎么?你不听我的命令么?”
  “属下不敢!”
  “好了,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你即刻返程,不得有误!”
  席姝紧紧咬了一下下唇,她感到被咬的部位都开始痛得有些发麻。但是已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得俯首行礼,悄然退去。
 
@chuyi_ann
 
  银钩山庄的正厅,高亚权一人坐在案前。那梅雪萍听叶双成说权少召她,当即匆匆来到。她到高亚权已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立时拜倒,还未开言,高亚权就制止了她:“柳筝,你不必多礼,起来吧。”
  梅雪萍起身,那高亚权将一个朱锦长盒放在案上,问道:“柳筝,这可是你要的物事?”
  梅雪萍心中一惊,赶紧走上前打开长盒细看:“的确是,多谢高大哥!”随即递上银票道:“这是柳筝的酬金,请高大哥一定要收下!”
  高亚权并不收取,只开口道:“区区小事,我看就不必了吧。你为了这玉笔,也受了不少磨难了,如今物归原主,也是美事一桩。我们何必要算得这么清楚?”
  梅雪萍摇了摇头,回答道:“高大哥,柳筝向来不愿欠人人情。若你执意不收,今后高大哥开了口,只要我做得到,柳筝赴汤蹈火,绝无推辞。”
  高亚权禁不住笑出了声:“柳筝,你怎么又一本正经起来了。我倒真没想到要你做什么,以后想起来了再说吧。”
  梅雪萍见他定了心思不收,就不再勉强,欢欢喜喜收了玉佩阿。那高亚权道:“柳姑娘,如今你大事已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梅雪萍没想到他接下来单刀直入,立马就扔了这么个问题过来,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高大哥,当日柳筝投到山庄,你就与我言明柳筝不是此间弟子,银两攒足就得离去。现在我不仅得了足够的银钱,也得你相助取了母亲的遗物。柳筝心满意足,请高大哥允我辞去。”
  高亚权道:“好罢。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随你自便。只是姑娘孤身一人,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安身立命?”
  梅雪萍道:“柳筝自有所去的地方,这就无须高大哥挂心了。这段时日柳筝得了大家的照顾,各位的恩德柳筝铭记于心,日后有缘得见,愿有报答之时。”
  高亚权点了点头,道:“时光不早了,你快歇息去吧。你已向我辞行了,就不必再来寻我了。”
  梅雪萍辞了高亚权,就望自己的宿处行去。到了自己所居的小院,抬头见那空中一盏弯月,突然心头涌起月有盈缺、人有聚散的感慨。想到自己即将要离了这里,却生出多少依依难舍的情绪来。数月居于银钩山庄,时间也许并不算长,但是她在此地过得极开心,认识了许多人,交了一些极好的朋友,经历了多少难忘的事情,而接下来,她就要将这一切都抛在后面,继续往前走了。她不知怎么的,回忆起这段时间的生活,脑中最萦绕不去的人却是高亚权。当她说出辞行之语时,高亚权允可得极爽快,事后思量起来,她当时听了心里却有些小小的失落,想到这里,梅雪萍心里一震:“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怎么希望他要留我呢?”于是不敢再深想下去,收拾停当就熄灯上床,就此睡去。
 
  席姝自小松林归来,心里如江海动荡,再无法平静下来。她原想到欧少川手中的教主信物多半是真的,打算诱他出来,设局相夺,却没想到在归月山庄之外,居然碰上了自己日夜悬心之人。她本以为那人知道自己所为的一切会大喜过望,对她百般褒奖感念,而万万没料到自己最后被淡然逐出局外,连个理由都不给。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自己安慰自己:那人行事从来不愿交底,做属下的只能顺从他的意思,时日长了,自有道理。
  但是真要离了此地返辽东而去,她心里还是很不甘愿的,她很想继续留在此地——那人也在这里,她怎么舍得就独自走开呢。正在为难,王瑞钧又寻了过来。
  “席大姐,数日不见,梅雪萍可有下落么?”
  席姝道:“瑞钧,我日前在一处发现了我曾送给梅雪萍的簪子,后来一路查询下去,那梅雪萍果然是在海宁盐官镇出现过。这银钩山庄八成与那丫头脱不了干系!”
  王瑞钧道:“既然如此,大姐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席姝一愣,随即眉头深蹙,半晌才道:“我可能要返总坛去。”
  王瑞钧双眉一锁,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她一番,方开口道:“为什么?”
  席姝纠结了半日,才低声道:“瑞钧,本来我是不当说的,但是我不对你讲出来,真心不知自己该怎么处,你知道了也不要再告诉别的人。”
  王瑞钧点了点头,静待她继续往下说。
  席姝道:“我那日去归月山庄寻欧少川,本意是想讨他一样物事,却没想到在那里遇上了教主。”
  王瑞钧眼睛一亮,不禁问道:“后来呢?”
  席姝道:“我把自己所为都告诉了他,没想到教主最后决定自行对付梅雪萍,教我收手,即返总坛,也不能对别人提及他与梅雪萍的事情。”她顿了顿又道:“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为何不让阿姝继续留在此地侍奉相助,也不甘愿就此罢手而去,瑞钧,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瑞钧点了点头道:“如果大姐不想离了这里,有万千个由头可推过去。既然教主要你马上就走,你暂时就不用出面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小弟来运筹,大姐你看如何?”
  席姝听了甚是满意,不由得欢喜地点了点头。
 
  梅雪萍离了银钩山庄,打算往桐乡而行,祭拜过自己的父母,就北上去辽东。她不愿以女子的身份到处行走,就依然作了男装打扮。这一日行到盐官西北的一处山岭间,她觉得自己走得口渴腿酸,就在路边寻了处大石,拂去了尘土,坐在石上歇息。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取出竹筒饮水,突然想到自己以前与高亚权在山间戏谑而行的情景,发了一阵愣,继而甩了甩头,暗自愤愤:“我怎么又在想那个讨厌的人了呢?”揭了盖灌了几大口下去,放眼远望。原来她坐在一处山谷之外,远处有一片湖水,这时清秋的金风掠过,她顿觉身子舒爽了许多。
  正在远眺,忽地不远处的灌木林间有什么活物动了动,她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对青年情侣寻了个隐秘的地方相依相偎,絮絮不已,梅雪萍不意中瞧到他们的亲密举动,不由得臊得满脸通红,赶紧从大石上跳了下来,想远远躲了开去。
  正要离去,突然听到狗吠声声,一彪人冲将过来,灌木林中的两人被惊得惊慌失措,双双立起身就要逃走。那拨人未几就追了上来,喝骂声中,那女子被掳走,青年则被推倒在地群殴了一阵,梅雪萍躲在一处密林间瞧了半日,气愤填膺。待那拨人走了以后,才跳了出来,奔到那个青年身前,将他扶了起来。
  那个青年被揍得浑身挂彩,梅雪萍就递了药给他让他自行上药,没想到那人根本就不接,郁郁不已。梅雪萍才问道:“小哥,这些人怎么这么凶,抢了那个姐姐走还要打你?”
  那青年才道:“我们是此地的山民,我叫朱大福,那个被抢走的姑娘叫小翠,我俩从小就要好。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小翠家的哥嫂没有良心,母亲刚一去世,就借口无钱丧葬,把妹妹卖了出去。我带着小翠逃了出来,结果还没走多远就被这些人抢了回去,真是可恨!”说罢一拳击在土里,恨恨不已。
  梅雪萍道:“就没人来管管这事么?这样的大哥实在太狠心!”
  朱大福道:“她家父母都不在了,就只有这么对狼心狗肺的哥嫂。小翠被卖到镇上扫风堂开的妓院里,哪个敢管这事!都是我不长进,没能耐救小翠跳出火坑去,现在可如何是好?”
  梅雪萍见他痛苦为难的样子,就开口道:“既然是这样,小翠姐姐被抢到了哪里去?我设法帮你把她偷出来罢!”
  朱大福一愣:“你?”他见梅雪萍身量瘦小,说话声音都没有全转为男声,这人敢如扫风堂开的妓院偷人,他还真是信之不足。
  梅雪萍心道:“瞧不起我么?”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大哥,你反正现在也没别的法子,干脆就和小弟一起试试。你引了我去寻那妓院,今夜小弟必将小翠姐姐从里面偷带出来还了你就是。”
  朱大福惊疑不止,想来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点头答应。
 
  梅雪萍教朱大福抓了无数田鼠,用两个笼装了,外面用布罩住,一个担子前后挑了起来,对外只说贩售小鸡。她与朱大福返了盐官镇,到了傍晚,梅雪萍递了三十两银子给朱大福,教他先坐在近处一家茶楼里等她,自己却行到妓院,摸了进去打探路径。没多久她就成竹在胸,奔回茶楼,挑了那两笼田鼠来,趁着黄昏神不知鬼不觉跃入妓院去,放在一处不为人觉的所在,然后又返了回去。
  梅雪萍急急取了几两银子,给朱大福添置了一身气派新衣,教他把自己洗弄干净,打扮得似寻欢之人,自己又置备了一身厮仆的衣服,跟在朱大福身后,权作小僮。那朱大福本是乡野之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虽然华服在身,却是讷讷难语,连个手脚都不知何处可措。梅雪萍少不得教了他几句话(其实她也不懂该说些什么最应场合),见那朱大福依然是满面羞惭,连人都不敢正视,梅雪萍急起来道:“大哥,你不打算救小翠姐姐回来了是不是?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还这般磨叽!”那朱大福才猛醒过来,硬撑着被梅雪萍带到小翠所困的妓院来。
  一时老鸨龟奴,满面堆欢,盛情相迎。那朱大福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三言两语之间,就被问得答不上话来。梅雪萍无法,只得代为应对:“我家公子近日书读得烦躁,偷跑出来讨个开心。他只想找个新来的姐姐说说话,一定要寻个新来的姐姐!”
  那老鸨龟奴阅人无数,一见就知道这两人从未入过妓院,心里顿时生出多少不屑之意来。当下也并不把这意思表现在脸上,老鸨就寻了个由头走开,直教龟奴来接待他俩。那龟奴随便指了几个,朱梅二人自是不允,最后那龟奴烦了,打算不做他们的生意了,就把这两人支走了事。梅雪萍知他心意,就撞了撞朱大福的胳膊肘,丢了个眼色,朱大福就一举把三十两银子全掏了出来:“这个够不够我挑?”
  那龟奴一见了钱就变了副嘴脸,当下又是满面堆欢。梅雪萍也就不和他兜圈子,就说道:“有今日才来的姐姐么?”
  那龟奴一愣,随即悟了过来:“有是有,但是没有把性子调过来,只怕不中贵客的意。”
  朱大福涨红了脸怒道:“我就要今天来的!你不会调教,少爷我不会调教么?”
  龟奴道:“这姑娘是没有梳弄过的,如果贵客执意要她呢……”随即手又伸了出来比了个数钱的动作。
  梅雪萍道:“这个不会少了你去!”随即将自己的钱袋全倒了出来,也有近二十两银子。那龟奴才没话说,去寻那老鸨讨了主意,老鸨就着人带了两个女孩子出来。
  朱梅二人见小翠正在其中,虽身着绫罗,却眼睛哭到红肿。朱大福顿时哀怜起来,那小翠见了他俩也是惊疑不止。梅雪萍眼看就要穿帮,急急跳到两人之间,隔开他们的视线,大声叫道:“公子,你要挑的是哪个姐姐?”
  这两人才猛醒过来,朱大福就指了指小翠,老鸨就淡笑这随意奉承了几句,就给他们指派了房间送了进去。
  梅雪萍早已将后面所行诸事悉数知会了朱大福,她将自己身后背的包袱留在朱大福所在的房中,自己走了出来。嫖客的小僮中途离去是常见之事,所以也无人来扰她。梅雪萍急急奔出妓院,趁着夜色翻入院中,将原先置好的两笼田鼠挑到妓院的顶屋,揭了天窗,强忍着惊惧将那两笼田鼠悉数全倒了下去。
 
  原来这梅雪萍经过数次磨难,误打误撞转化了一部分森枝夫人的内力,所以有意无意之间,可自如运用。她自己虽不太明白这个缘故,但也发现自己足可担起两笼沉重的田鼠,依旧跃上屋去。只是她素来厌恶虫鼠,所以接触到这东西心内惴惴不已。可这事哪里能指望朱大福来做呢?她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上。所幸田鼠被她尽数倒入妓院,没有遗漏一只,不然这妮子只要见到一只活鼠,恐怕早弃了鼠笼,尖叫着从屋顶上跳下去了。
  妓院里立时人声如沸,大乱起来。那屋中的女子哪里见过这么多的田鼠在楼宇间跳来窜去,顿时一个个花容失色,尖叫惊跳,上下躲避。那些嫖客们见了这般场景,也觉得腌臜得要命,一个个都逃下楼去,奔出妓院,老鸨龟奴拉都拉不回来。还有多少房中的鸳鸯,衣衫不整,狼狈万状地四处奔逃,洋相百出。这妓院当时大乱,也有不少别有用心的人趁火打劫,洗了多少金银首饰去的,更是不可数计。
  那朱大福早将房门关得死死的,将梅雪萍遗留在包袱里的被单如数逃出,一条条扎紧了头尾,连成一条长索,固定在窗边。听到妓院里大乱,就拉着小翠缘索而下,梅雪萍早站在下面等他们。待两人落了地,梅雪萍就拉着他们按照自己选定的路线趁乱奔了出去。
  老鸨发现走了几个妓女,立时召集鹰犬,沿路追了出去,须臾就逮回几个。梅雪萍三人正在街上狂奔,一众龟爪龟奴如狼似虎,汹涌而至,梅雪萍情急之间,取了一包当年在银钩山庄行盗时所得的激涕散,望空一撒,顿时后面的人七窍生酸,涕泪齐出,呛咳不已。原来这激涕散是范淑媛的发明,方子被方少威求了去,高亚权觉得这物事可用来作弟子们行盗的逃遁利器,就广为制备,分发开来,梅雪萍自然也得了许多。今日她被追得甚急,当然也就随手挥出,结果弄得一干追逮的人狼狈不堪,这梅雪萍就带着两个落难鸳鸯逃之夭夭。
  翌日午后,梅雪萍三个人出现在盐官镇北。
  朱大福和小翠对梅雪萍称谢不已,他俩不敢在海宁久留,打算一起逃到外乡去,梅雪萍正好也打算去桐乡,所以这三人依然行在一处。他们吃过午饭,就继续前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日落时分即可离开海宁地界。
  两个人一路上情意脉脉,梅雪萍初时瞧见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自己是女扮男装,也不好露出太多羞怯之态。只得硬了心厚了脸皮,对这两人的腻腻歪歪装作无觉。可久而久之,那高亚权的影子又在她心里升腾起来,挥之不去,令她越来越烦自己目下的情状。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时时扯来扯去,一时在回味当初那人的暧昧之语,一时又拼命想把这些回忆阻断,提醒自己接下去还有许多事要去解决。她最后认定,都是因为跟着朱大福两人,才搅得自己这般不宁,心想离了海宁地界,怎样也要离他们离得远远的。
  梅雪萍不会骑马,只得雇了辆车,与朱翠二人一起坐在车中,出了镇行到郊外。因了那两人总有些体己话要絮叨,梅雪萍觉得自己夹在两人之间颇为尴尬,只得出了车厢,与马夫一起坐在外面。午后的秋阳晒得她的身子渐渐倦怠起来,于是她就开始犯困。正在晕晕乎乎之间,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到:“昨日捣乱的贼人在那了!”惊得梅雪萍一下子猛醒过来。
  原来昨日经过梅雪萍的一番折腾,那扫风堂的妓院损失惨重,无数财物失盗,妓女也跑了几个一直追不回来。那梅雪萍最后撒出的激涕散,有人识出银钩山庄有人用过。于是第二日那钱启泰一边着人搜捕,一边就寻到银钩山庄,把事情的前情后果都告诉了高亚权。高亚权上下查问了一番,发现并没有弟子去那妓院作乱,这钱启泰得不了把柄,心中暗恨,只得命扫风堂上下,加紧查捕。
  那老鸨倒是精乖,想到了朱大福主仆最是可疑,小翠也是走失的妓女。钱启泰问明了这女子的来历,估计他们应该会望盐官北而行,于是就着人一路追踪了过来。
  梅雪萍心中连连叫苦,只得教马夫加鞭驱马而逃,但他们的车哪里奔得过别人的马,不多时就被一举截获。这三人不多时就被人绑了,又拉了回来。
 
  他们被带到一处隐秘的所在,推入一间屋子关了起来。朱大福愁容满面,小翠哭哭啼啼,皆是六神无主。梅雪萍见守卫的人都不在屋子里,就从靴底抽了一只小锯条出来,解了自己身上的绳索。那朱大福和小翠见她脱了困,立时收了愁闷哭泣,望向她来。梅雪萍赶紧教他俩不要出声,自己溜到窗前一看,见值守的人甚多,顿时眉头又皱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也许会设法逃遁,可朱大福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想了半日,她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在屋子里叫道:“你们的首领在哪里?我有话说!”
  门一下被撞开,几个满面横肉的人闯了进来,一见梅雪萍断了绳索,立在屋中,顿时变了脸色,正要喝骂,却听她朗声道:“我是银钩山庄姓柳的弟子,你们若是待我不周,权少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事都是我做的,但真要我领罚,也要我的主人来裁夺!”
  那几人一愣,随即冷哼了一声,也不应她就关门而去。朱大福和小翠两个觳觫无解,梅雪萍只得叹了口气盘腿而坐,闭了眼不再出声。但是这妮子心里倒是无来由激动了起来,反复在心里暗念道:“他会不会来呢?”
  可是她耐着性子等到深夜,也是无人来解救他们。挨到第二日午后,也不见动静。梅雪萍渐渐失了耐性,心道:“他果真不来管我了么?”这么一想,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她顿时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禁不住哀苦了起来,眼泪就渐渐涌上眶去,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那朱大福见她哭了起来,大是惊讶,顿觉得大事不妙,心里紧张得要命:“小……小兄弟,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们都会死?”
  那梅雪萍心里淤堵万分,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朱大福和小翠见她这般情景,更是慌了手脚。三个人正愁的愁惊的惊没个开交,突然屋门大开,梅雪萍一惊,哭泣都来不及收回来,泪眼朦胧间,见到一人站在门口,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不是那可恶至极的高亚权,又是哪一个?
 
@chuyi_ann
 
楼楼,我想请教一下,你这个段落的首行缩进两个字是怎么弄的。我在贴吧发文,发现格式总不对,粘成一坨,看不出分段。
 
就是这种回复的页面,怎么缩进字符。
 
不知道怎么弄我都发图片

 
  梅雪萍三人最后随那高亚权回了银钩山庄。一路上梅雪萍羞惭不已,见了那人依旧一声不出。不过高亚权到底是没有嘲她,几个人默默无语,一路行去。高亚权入了庄,只说了声:“你们先去歇会儿。”就一人走了开去。梅雪萍就依旧回了自己原来的屋子,那朱大福和小翠也被安排了下处。
  梅雪萍梳洗一番,依旧还了女子装束。闷闷不乐地吃了饭,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去应对那高亚权。不知不觉已是夜幕降临,那妮子还坐在窗前发愣,连个灯烛都忘了去燃。
  忽听门外被敲了几下,那人叫道:“柳筝,你在房中么?”
  梅雪萍一惊,跳起来冲过去将门打开,那人笑道:“我正奇怪你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么暗的屋子里?”
  梅雪萍顿时又窘了起来,心道:“我怎么总会在他面前洋相百出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忘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
  “唉?”梅雪萍还没有反应过来,高亚权已转过身去,望山庄的园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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